《爱上你我还怎么飞升》 第1章 野林子·洪府(1) 玉蜀镇巨富洪家,祖上是阔过的,去年老爷重病,病得只吐出两口气:收成不景气,儿子不争气。 偏偏是要倒台之时,全玉蜀镇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叫“阿蘅”的傻子福星救了洪老爷一家。 “混账!” 洪圭宝一脚踢在身旁小厮荀斐声的腿肚上,嘴里狠狠啐了一声。 众玩伴都笑开了花。 只因这小厮名义上是那收养的“大公子”阿蘅房内的。阿蘅是个傻子福星,救了洪府上下不景气的收成,占了洪圭宝好一阵风头,今日同众纨绔子弟聚宴,洪圭宝便把他的小厮连拖带拽地绑来,好做个乐子。 荀斐声趔趄了两步,跪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草地,一字不敢发。 洪圭宝看了看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起来吧!”方才昂首。 “没良心哦!阿蘅鸠占鹊巢,圭宝沦落成二公子了,可怜得要命!”李二郎起哄。 “用得着你说?” 洪圭宝顺势又要踢荀斐声,却踢了个空,险些扑在地上,“哎呦哎呦”着站稳了,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斐声自跌倒就默默跟在身后,而不是在身侧了! 气不打一处来,洪圭宝眉毛一竖:“你能耐了?”拎起荀斐声的一只耳朵,挥起拳头要揍他,却被好友李二郎一把抱住:“圭宝,你急什么!等会有更好玩的。” 李二郎的下巴朝野林子里一努。 洪圭宝心领神会,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下荀斐声—— 还算个俊朗少年,精气神有些不足罢了,若是一时兴起,用手去按压他的面庞,那突出的骨头竟能刺痛人,好不晦气。 洪圭宝最不喜欢荀斐声的那双眼睛,总是闪着清濛濛的曙光,功高盖主、心有不平似的,不差那随时都能从瞳仁里拔出的尖刀,就够刺穿下一个人的胸膛了。 他就这样让一众好友将包裹全扔给斐声,不顾婆子和家丁劝阻,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宴席,朝野林子走去。 他们此番要玩的,是个以掷骰子为开场的游戏,众人一齐掷出十八面铜骰子,点数最小者,要受点数最大者差遣做事。若是玩不起,要受到好一顿唾弃的,众子弟都不愿意自己被比下去,若是听了同窗的话,说什么就做什么,同那些佣人有什么区别?更别说一些难以启齿的事,丢了自己脸面算小,丢了家族脸面才算大。 “圭宝,你把那小子也叫上,我们一块玩。”李二郎搓了搓掌中的铜骰子,压死了嗓音笑道,“你给他配个十面骰,谁知道啊?” “六面。”洪圭宝纠正他,李二郎笑得更灿烂。 “那个,你过来!” 荀斐声抱着一大摞物什,掂了掂膝盖,不分给他一个眼神:“什么事,二公子?” 洪圭宝更下定决心要给他六面骰了。 “赏你跟我们一块作游戏,怎样啊?” 荀斐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嗯?” 下一秒,荀斐声为了接住洪圭宝扔过来的骰子,干脆把手上堆堆叠叠的包囊一扔,叮呤哐啷,金银珠宝滚落一地,笔墨也甩出来,满地尽是黑里交红的墨点子。 “哎呦喂,好你个——” 比洪圭宝更气愤的,是李二郎,他素来就爱摆弄金银首饰,如今见着宝贝们跌跌碰碰,还染了墨汁,他冲上来就揪住荀斐声的衣领,扬手一打,又离奇地扑空了。 荀斐声抢先一步跪倒在地,鬼魅般伏在地上,活气浅薄,幽暗的树丛影子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对不起,李公子,小的不是故意的。” “你——” “行了,行了。”洪圭宝给李二郎递了个眼神,悄声道,“等会吓不死他!” 转眼间,已走至野林子间最密的地带。 传闻,每到子时,这儿便会生出些鬼怪害人之事。有商队为了抄近道,从林中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轰隆的车马声一下子惊动了沉眠在坟堆下的恶鬼……等第二日,只见惊慌失措的马匹和一地枯骨,血液能织成好一匹赤色绸缎。 张三贵正滔滔不绝,绘声绘色。 李二郎不由分说把荀斐声拽起,推搡到人群中央。 林子里的鸟儿打着翅膀,扑棱棱飞走。 冷风卷过洪圭宝厉声宣告的游戏规则,他拿出骰子,在手里掂量着,蓄势待发。 叮! 铜骰子挨个落在地上,滚了又滚。 十七,十一,九,九,一。 洪圭宝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显然,他是东家,面数十七的那个。 李二郎笑得直不起腰,不断拍打着洪圭宝的肩膀,又指指荀斐声:“你俩!凑一色!” 那头的张三贵和葛四福前仰后合,嘴里念叨:“好巧!好巧!” 一圈圈活水翻滚着,只有荀斐声在中间站着不动,望向野林子深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洪圭宝拔高了音量,指向野林子深处,“去那最黑的地方待上一刻钟。” “哦,还有——”李二郎补充道,“不管你看见什么了,都不准跑出来。” “知道了。” 步履声轻轻掠过四人,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荀斐声勾了勾手指,一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细软的银丝,从他右手中指上的扳指中悄然飞出,将洪圭宝那枚十八面骰送入手中。 这一切浑然天成。 荀斐声迈着步子走入野林深处。 按理说,佣人在主人家面前,戴首饰就是犯了大忌,荀斐声则是个百代以来的特例。 自一群权贵携着妖火将姨娘一家烧得屋毁人亡后,荀斐声便再也没了这一世的亲人,一路奔波,逃至玉蜀镇,好不容易寻了个能领赏钱的安身之所。 姨娘说,她捡来尚在襁褓中的荀斐声时,见他口中吐出一枚扳指,不禁想,古有人抱月而生、含玉而诞,想必这孩子也是“衔戒而生”。 那扳指,荀斐声唤了它多少年“符戒”,它时而明黄,时而暗黄,弯绕在指间,符中刻有赤色符文,在周身异样之时,便会发光,继而嗡鸣地抖动起来。 老爷也试图摘下过荀斐声的符戒,奈何无果,似是钉入骨肉中那般,纹丝不动,只得作罢,因而他在下人中也被视作个“怪胎”。 树影交叠,将本就昏沉的夜打得更黑,不知名的鸟儿在深处叫着,只能听见脚下踩断树枝的声音。此时,竟是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荀斐声看中一块大石头,拍了拍散落的枯枝败叶,望望四下无人后,坐了上去。接着,他双手摸进腰间,左绕右绕,解开一圈圈布条,从里头取出一串精美无比的玉佩。 布条落下,腰腹上,一道可怖的伤疤佯装胎记,穿心而下,直直勾到玉佩附着处。这道疤,就是斐声上辈子善心作祟留下的。 玉佩上接玉珠与玻璃珠,中央穿孔玉璧,下配玉珩与玄青色流苏。 荀斐声用指节叩了叩玉面。 铛铛。 那本该空缺的中央,陡然生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 “大人?”那玉佩含混着说。 “嘘。” 荀斐声捧着玉佩,贴近脸边道:“宁琅,这林子里的鬼,厉害不厉害?” 叫做宁琅的玉佩骄傲道:“你不知道吧?当年啊,我不知筛掉了多少这样的鬼,才抢来住进这玉佩!” 宁琅是荀斐声从火场里救出来的,称救命恩人一声“大人”,天经地义。当时,荀斐声拼命把这玉佩护在怀里,他这才捡回一条鬼命,否则当场就要被权贵们请来的真人降服了。 “现在可以不用喊‘大人’了,这里就我们两个,演得好也没人看。” 宁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所以,它们与你实力相当?” “话不能这么说——当时和那么多鬼争起来,的确是有些棘手,当然,细究肯定也不如我。我堂堂一届大将,一个眼神就能把它们吓得退避三舍——斐声,你问这些,是要?” 荀斐声笑了笑,同宁琅说了几句悄悄话,四处探头,看了又看,重新拾起布条,慢慢同玉佩一起缠紧在自己的腰身上。 “等拿到了这月的银钱,我们就上京城,去寻仇,如何?”荀斐声小声道,也不知被布条蒙上的宁琅也没有听见。 “喂,多久了,我们该进去吓一吓他了。”洪圭宝不耐烦道。 张三贵从树后探出一个脑袋,“不急不急,方才我那故事里不是说,山上不是有个破庙吗,庙里那大钟,子时就响,听见钟声,他指不定就吓得无头乱窜了,到时一起上。” 洪圭宝嘿嘿地笑:“你真懂行啊。” “你们瞧!”葛四福神色激动,“他在那!” 荀斐声的眼神似是朝这儿瞟了瞟,不瞧探头的张三贵,也不理激动的葛四福,只幽幽地剜了洪圭宝一眼,惹得他打了个寒战。 脚下散发着潮湿气味的土地无可觉察地蠕动了一下。洪圭宝猛地站起身,退了两步,只见自己的两个足印。 再抬头时,林荫小道中,荀斐声瑟瑟缩缩地挪动,脖颈都埋到衣襟里,走三步停一步,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唬地浑身一震,滑稽极了。 铛,铛,铛—— 钟声狠坠在山巅,荡出刮人耳骨的嗡鸣,五人同时望天。 子时到了。 “上吧!”张三贵发号施令道。 “等等,二郎呢?”洪圭宝心下又喜又惊,而荀斐声已然消失在原地。 张三贵和葛四福对视一眼,茫然四顾:“这个掉链子的!刚刚一起上山时还在啊!” 下一刻,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压断了无数树枝,重重跌在泥地里,滚了两三圈,露出一张惨败可怖的血面来—— 李二郎! 第2章 阿蘅·洪府(2) “啊!”洪圭宝不住地大喊一声,不愿多看一眼。可那李二郎突然醒了,睁开浑圆的一双眼,嘴里吐着:“救命……救命……” “娘嘞,二郎!”张三贵犹犹豫豫,推了一把葛四福,“你快给他看看啊!” 葛四福不知从哪摸出一串佛珠、五帝钱、指头大的桃木剑,交替着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祖保佑……” “看个屁!喊人去啊!” 张三贵转头就朝宅邸的方向跑去。 洪圭宝气得跺脚,忽然感到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拖住了自己的左脚踝,一看,竟是一只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啊——!”洪圭宝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四肢胡乱扑腾着,“放开!放开!我要告诉我爹娘去!葛四福!你快来把它驱走!” 那手已是紫红色,骨瘦嶙峋,力气巨大无比,一指竟硬生生将洪圭宝的左脚掌心刺穿,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一声声,从山坡滚下来。葛四福哪有这个胆子,早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怀里的辟邪物什,一股脑儿冲出林子,半路被藤蔓绊倒,头磕在石子上,顶出一块血窟窿。 妖风四起,一个有他半人高的人影背手立在身前。 葛四福当即闭上眼,佯装昏死过去。 “收工了。” 那人影忽地不见了。 荀斐声从黑暗中走出,拍了拍腰间玉佩,路过躺倒的葛四福,慢慢站住脚,见那被紧紧攥着的桃木剑不断抖动,深吸一口气道: “还有个没晕的?” 他一掌拍在葛四福后脑,鼻息瞬间微弱下去。他十分满意地从葛四福身上摸出那串佛珠和五帝钱,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揣进口袋,继续往前走去。 奄奄一息的李二郎,现下披头散发地歪在泥里,玉冠、银簪,都被荀斐声拔了去,腰间的玉珠子,他是一颗也没放过,一粒一粒拽。 再看看洪圭宝,他紧闭着眼,大气不敢出,生怕这陌生的步子察觉,好来索他玉石一样的金贵命,荀斐声刚踏在洪圭宝面前,发出一声踩碎枝叶的响动,一下子激得他吓昏过去了。 荀斐声才不要他们的命,俗话说谋财害命,选中前者,当然也不屑于后者了。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把自己作弄地惨一些,边想,边撅出一个土坑,把方才摸来的宝贝都放在里头,盖上土时,不经意一瞥,发现洪圭宝被刺穿的脚掌,鲜血淋漓。 顿时,荀斐声怔住了,浑身的血往脑袋上翻。 腰间那玉佩正不合时宜地扭动着。 他怀疑是宁琅好不容易放出了点鬼的恶性,正难以自控着,便脱离了他的命令,不慎将人伤得过狠。 荀斐声蹲下来,叹了口气。 他本计划着逃离大公子阿蘅那,转来投奔洪圭宝,只因这二公子不久后就要进京赶考,陪衬他做个书僮,用不着自己出盘缠、摸关系、近人情,就能轻轻松松来到京城,顶多路上挨点打,再趁他考试时跑路,一切顺理成章。 先找到年少时借书给自己的先生,将书还给他,接着去寻仇家…… 现在,洪圭宝的脚竟然坏了,还谈什么赶考? 荀斐声哀怨地捂着脸,宁琅从他腰间滑出来。 “宁琅,我不是说了,不要……” “你不知道,大人!”宁琅瞪圆了眼睛,十分惊惧,“我又不修鬼术,那些鬼没一个是我喊来的。本来我想亲自出马,结果方才一发力,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被扼住喉咙似的,喘不过气,也没办法和你解释,只能像这样——” 宁琅又晃动起来,流苏一左一右地甩着。 荀斐声重新把宁琅绑回身上,他的余光里闪出点点火光,在树影间忽闪忽灭,爬在山坡子上。 一切都来不及了。 张三贵搬来的救兵到了,天选神童进士的他,把血腥场面描述地活灵活现,众人摔了茶盏,哭的哭,闹的闹。只有那个阿蘅,捂嘴笑个不停,倒不是尖利刺耳的笑,是掩在口中,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意思。不到半个时辰,一众家丁提刀持棍,轰轰烈烈上山寻人来。 荀斐声早已跪在洪圭宝身旁,泣不成声,“二公子你别死”,振振有声地叫个不停,半点真心,半点假意,想了想,又觉不妥,于是赶在家丁上山前,一头撞在树上,触树而晕。 只要人没死,搬、抗、拖回洪府,怎样都好,不会有人在意他的。 天色将白。 眼前是阿蘅。 荀斐声昏昏沉沉,下意识往床边一抓,不慎碰到阿蘅冰凉的手,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他这才转醒,自己竟在大公子的床榻上,连忙坐起身,发现身上染血的粗衣麻布也换成了丝织睡袍,不知所措道:“公子……” 阿蘅竖了根指头,贴在唇边,眉眼弯弯,蹲在床边,撑着下颌看他。 “二公子他们在吵架呢。”阿蘅把“二公子”二字压得极重。 楼下赫然传来摔打声,叫骂不断。 “他们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非要走进野林子,公子们心善,一齐去寻你,这才冲撞了恶鬼,惹出大祸,正要抓你。”阿蘅转而又轻轻地笑了,用手点点自己的心口,“不过,没关系,我在。” 说罢,阿蘅又笑了,他站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一把木梳,侧头对镜忙活起来。 青丝流淌过腰身,利落地盘起,细簪一挑,余发缠绕,用银丝龙蛇纹头冠束发,不留一丝披发,几缕鬓发垂于两侧。 他着白玉色衣衫,又取了玄青束带系上,一袭藤纹素纱披在身上,飘然欲仙。 阿蘅一副好面容,又是个福星,除了不分场合地爱笑、跟别人搭不上一根弦以外,也难怪洪家上下,就属洪圭宝看不惯他,上至老爷、夫人、下至丫鬟、侍从,都心连心向着阿蘅。 斐声例外,他是一心想走,奈何被这傻子缠得脱不开身。 “洪圭宝貌似被鬼上身了,夫人请了道士。这下真好,圭宝成‘鬼宝’了。” 阿蘅一笑,低下头,走来走去,那蝉翼似的纱衣就抖动起来。 荀斐声从不觉得阿蘅是旁人口中的“痴傻”,也不是有了姿容加成的“娇憨”,反倒认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用笑掩饰掉一切难以言说的事。 想来,也是个没有根据的空话。 毕竟,荀斐声实在不理解,阿蘅抱起他这个成日被二公子欺负的仆役,滚进柔软的床榻,还为他更换衣物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琅已是鬼中上等的修为,却已经在此等弹丸之地失手两次。 第一次,是洪圭宝把不懂规矩的荀斐声踢下楼去——当然,他是故意让人家踢的,一点儿都不避,自有宁琅招来的鬼灵在背后护着。 本着对宁琅的信任,荀斐声紧闭双眼,往下坠时,腰侧玉佩猛地一抖,灵鬼的气息在芒细间尽数散开,如同上神呼出一口气,再浓的鬼雾,也溃不成军。 那抹掩着人后脖颈的力骤然消失。 天旋地转,荀斐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就这么直直滚进阿蘅怀里,对视一眼,而后深深跪下了,心脏直绞,剌至腰腹的胎记极痛—— 阿蘅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不放。 那时候,阿蘅的笑如同掷进水潭的石子般,只短短一瞬,拨开一圈涟漪后,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次,便是野林子一事。 当真是个鬼神都惧的福星。 自荀斐声跌下楼后,虽是只破了皮,滴血未见,阿蘅立刻遣散了房内所有的下人,说什么都只要荀斐声一个,老爷夫人觉得奇怪,也不多问,任由他做了。 起初,荀斐声也不问缘由,他只干一人的活,却能拿到四五人份的银钱,他便日日跟在阿蘅身后,什么表情都不做,也能哄他笑。 如今,荀斐声只觉心底冰凉。 昨夜,那血凝成的火已是燃尽了,留了半片冷灰,生结在一寸肉上。 若是巴结洪圭宝的计谋未果,他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逃。 今夜定然是最乱的时候,扑腾的圭宝,着急的夫人,闹心的老爷,忙里忙外的下人,眉头紧锁的道士。 没有人会在意荀斐声的,他大可从晾晒衣物的后院翻墙逃出,带着从作恶之人身上盗来的金银珠宝,一路奔向北方。 然而,阿蘅这件睡袍往身上一套,他便觉着自己又被禁锢住了,半点走不得。 吱呀一声,阿蘅推开支撑窗,他轻轻掩着口:“你看,那道士来了。”一双澄明的眼,快速迎上来,阿蘅拉起荀斐声,甚至照顾着不让刚清醒的他摔跟头。 可仔细着,左手擎住手腕,右手又揽过他另一侧臂膀,幽兰香的发丝凑过来,一时分不清孰轻孰重、孰上孰下。 “……啊!” 见过百般鬼魂的荀斐声,此刻竟被一个人吓着了,他还在思忖如何逃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见了黄泉似的,就要甩开阿蘅,哪知手腕传来针刺样的疼意。 他不动了。 阿蘅立刻悻悻地松开手。 傻子下手没轻没重。 阿蘅深知自己犯了错了,把目光别开,悄悄地不去看荀斐声。 神不知鬼不觉,荀斐声总觉得事态不对劲。那道士既来了,若是个有能耐的,定然要看出荀斐声与鬼打过交道,身上鬼气森森,接下来该是老爷一行人抓他去审问—— 他下意识朝自己腰间摸索,差点两眼一黑,此时无树胜有树般撞晕过去。 宁琅呢? 旁边还有个阿蘅,他不敢直截了当地动用符戒寻找。 傻子虽是傻子,有时候又是最灵光的,俗话说大智若愚。他见过不少人,都拿村里的傻孩子当作挡灾福星,美其名曰护村神。说是上神赐福,指尖一点眉心,命门大敞,孩子身上的一点儿“气”就被收走了,上神碰过的那处便显得与常人不同。 想必,阿蘅从小便是这样被捧着长大的。可他又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应是上神点命门时收敛了些。 道士甫一进府,上上下下都对他没点好脸色。只因这世道大多玄术师都心存歹念,总有人疑虑他们要借气运、换命数云云。老爷已接连请了数位大夫来看,仍不见洪圭宝好转,才走此下策。 念咒语的声响惊动了洪圭宝,分明只有他一人在闹,叫喊声却排山倒海般透过窗棂,狠打进来。这才发觉,不知是老爷在哭,还是夫人在骂。 现下只有一个好消息了,那就是:阿蘅是傻子,还是一个这么向着自己的傻子。真是好一个假公子,净学会照顾起自己的下人来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为了后半生,荀斐声悄悄地道:“公子?” 阿蘅偏过头来。 “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二人都不语,荀斐声重新坐回床上,气定神闲,叫了句:“阿蘅。” 第3章 玉佩·洪府(3) 阿蘅果真笑了:“什么事?” “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顿了顿,阿蘅的表情在暗处冷了一瞬,“他死了是最好——” 噔噔噔,上楼声,一个丫鬟叩响房门,“打扰了,大公子,斐声在您房里吗?老爷急着见呢!” 既然阿蘅房内没有宁琅的气息,荀斐声就必然要下楼一趟了,正好探探风口,摸清那道士的门路。 “我马上来!” 荀斐声应着,四处寻找自己的衣物,看了看床头,又瞅了瞅床尾,连屏风和木架也不放过,所见之处只有绣了花鸟的华服,他突然蒙了。 “公子,我的衣服呢?” 阿蘅抱起胳膊,靠在墙上不理他。 丫鬟又在催了。荀斐声四处走动着。 “公子!” 阿蘅还是没话。 “……阿蘅。” “听见了,你就穿我的好了。”阿蘅的眼神睨了睨床头那套玄色长袍——绣了黛色连心结,领子一抹蟹壳青,内摆铅白。 穿着这身去见老爷,被拖出去打五十板子都算轻的,死了还得拖到后山头,埋都懒得埋。 “这不妥吧……” “怎么了?那你同他们说,这是大公子的命令。” 荀斐声急得来回踱步,一甩袖子,故作为难道:“唉!” 沉默半晌,荀斐声径直朝房门走去,一身睡袍松松垮垮,臂膀在袖口若隐若现,他顶着这样一身,就要开门。 “不行!”阿蘅喊住他。 一来二去,荀斐声着一身玄色衣袍,风风光光踏进大堂,阿蘅背手跟在身后。 咚一声,荀斐声二话不说,跪下了。 “老爷!小的对不住二公子!” 酝酿的眼泪还没滚落,阿蘅的笑倒是先一步蹦出来了。 座上那对昏黄的眼珠不疾不徐,眯见这身衣装时,浑然一颤,震醒了大圈眼白,一支手杖颤巍巍的举起来。 “混账!你怎敢着大公子的服饰!阿蘅,可是他欺辱你了?” 有其子必有其父,骂人的话术竟都一样。 阿蘅摇摇头,抿唇一笑,盯着荀斐声。 “罢了,罢了……圭宝既已冷静下来,脚上却还冒着黑气。我问你,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问对人了,荀斐声一点儿也不知道,洪圭宝被刺伤,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本想着吓唬吓唬得了,给个下马威而已,结果酿成如此大祸。 “小的不知,只知道二公子一行人带着小的进野林子玩耍,小的藏,他们寻,而已。” “混账!不是你引得他们几个进了野林子?我听张家三贵说了全程,怎和你说的,一点儿不一样啊?!” 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荀斐声背上,疼得他紧咬牙关,仍是一句话不说。 “来人,给我把他——” “张三贵撒谎,该罚。”阿蘅忽地高声道,尤其拉长了尾音。 众人一愣,老爷清了清嗓:“阿蘅,好端端的,你傻站着作甚,坐过来。” “记得把张三贵的皮扒了,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骗我。”阿蘅走上前落座时,轻飘飘地冒出一句。 “阿蘅,不要胡闹。” 荀斐声跪得小腿有点儿麻,正想挪一挪变个姿势,老爷的声音又劈头盖脸传来: “若不是你进那野林子,圭宝怎会有事!” 噼里啪啦,手杖摔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大堂,不断有下人迎上来,端茶送水抚后背。 “——哎呀呀呀老爷啊,可别气了,伤了您的贵体!” 骛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飘来,是那道士。 一身绀青袍,内衬黄栌,挽着发髻,腰侧挎一布包,里头塞有几张符箓。 “我的宝儿怎样了!”老爷跌跌撞撞地奔来,死抓着道士不放。 道士抹了把额头,语速极快:“无非是死也不吃药,一直吐,吐完了大喊大叫,叫完事儿了还用头撞墙,四个人都拉不住,因为您家大公子有点儿太丰腴了,我这边建议您平常要让他消消食——哎,瞧我这嘴,是二公子。” “呀,呀——”老爷跪地哭泣,“我的宝儿!” “老爷,我同您说明了,您可别生气。现在呢,二公子情况有些不妙,那脚恐怕是要废了。贵府里的确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我这边先给您另请个大夫——放心!都是咱自家师门的,可厉害。您再另付十二两银子,我给您把这儿滋养了许久的邪祟啊,给根除了。您看看怎么样?” “好好,好。”老爷赶忙吩咐下人去取银子。 这明摆着是个江湖骗子啊。荀斐声心想。这府里哪来的邪祟?难不成指的是宁琅?宁琅一个冤死的千年老鬼,早已从善如流,荀斐声说一他是绝不说二,定然不会将洪圭宝害到这般地步。 可是,十二两银子—— 荀斐声突然站起身,嗖一下跪在老爷腿边,“老爷!小的有一言——” “这是个骗子!”阿蘅打断他,翘着二郎腿,胳膊肘撑在膝上,似有不满道,“都说我是福星,那府里怎会有邪祟啊?” 荀斐声慢慢直起身子,盯着阿蘅。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然而时间紧迫,再拖下去,洪圭宝怕是真不能下地走路了。 老爷脑子里一片混沌,想来自阿蘅住进府内,坏事没有一桩,喜事倒是成堆,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个邪祟,全然乱了平衡了。 道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大公子这话说的……” 斗胆忤逆洪府名声,在不大不小的玉蜀镇上,可要遭千人唾万人弃的。 这道士不是附近道观里的,而是游历时恰好路过玉蜀镇,老爷太急了,听他唠叨几句名声远扬之类,也不管“妖党风云”“借运换命”之类的头条小报,就将人唤进来。 老爷面色紫红道:“道长,我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 闻言,道士也笑。老爷引他去了旁屋,一众仆人跟上去,只留荀斐声和阿蘅两个。 说来惭愧,荀斐声本想私下胁迫那道士,先给老爷说一通他的好话,再把名声放出玉蜀镇大肆传播,待他赚到十二两银后,分出两成给自己,好直接跑路,奔向京城,哪知半路杀出个傻阿蘅,一语道破天机,惹得满屋子无语凝噎。 荀斐声站起来,他向来是个会宽慰自己的料,立刻想出其他法子。反正只有一个阿蘅在,他不如掀翻整个大堂,把宁琅挖出来。 他理了理思路: 一、找宁琅; 二、收拾行囊; 三、戌时后离开洪府,永不返程。 荀斐声翻了一阵子盆景和书柜,终于还是忍不住,符戒已蠢蠢欲动,他回过头——发现阿蘅冷不丁站在老爷椅前。 麝香木,精雕细琢,麒麟引凤,想必出自好一位雕花大师之手。阿蘅突然转身坐了上去,藤蔓似的,左歪右歪,十分惬意地拍了拍扶手:“唉,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公子,想不想看我变戏法。”荀斐声故做深沉地晃了晃手。 “好啊。” 符戒嗡鸣一声,刻痕似有变化,赤色纹路蜿蜒交融,又四散开,化为搜魂咒,辅以指印。 眼周景象忽地阴沉下来,隐约一个灰扑扑的魂灵游弋在前方。 荀斐声吃了一惊,阵场瞬间断了。 宁琅在阿蘅身上,且被无名气场镇压着,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对荀斐声的呼唤作出回应,只得缩回原始形态,最易保留修为的死后第一状—— 一团气。 换句话说,玉佩就在阿蘅那儿。 “公子。”荀斐声走到老爷椅前,撑在扶手上的同时,身子向前倾,一手举起符戒,符上咒文正冒着荧荧红光,“你瞧。” 轻声一吐,手已然摸至阿蘅腰后,正要将玉佩扯下时,阿蘅笑得往后仰。来不及抽回,荀斐声被力道带着一压,半趴在了阿蘅身上。 “真好看。”阿蘅低低地呢喃,“我也想要一个。” 不知是不是错觉,荀斐声忽然觉得,他说这话时,语气和平常有些不同。 虽然有些狼狈,但荀斐声确实把玉佩扯下来攥在手里了。 功成身退,刚要起来,阿蘅抢先一步按住他的肩膀,缓缓推到一边,“啊,我想起来,我要去看看可怜的圭宝怎么样了。” 荀斐声注视着阿蘅离去的背影,脚步声消失在廊桥,他暗暗溜回柴房,路途听得几人嚼自己舌根,步子便愈发紧起来。 “那个怪胎又惹出来什么事?” “害死人了呗。” “哎!别乱说,当心人家请那什么扳指的主人——阴阳门主——来报复你!” “人家早就被玄凝仙君钉在墙上死透了,顶多轮回个畜生道受苦。那扳指,估计也是从哪个垃圾桶里捡的,真当成宝了。” 斐声靠在墙边,不自主地听了一会,指甲在嶙峋的掌心里嵌了嵌,仍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身上衣裳穿得太舒服,荀斐声都快忘了这本该是属于阿蘅的。回到属于自己的小柴房,斐声利索地将衣裳脱下,滑溜溜的触感终于褪去,他换上那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衫,最后摆弄了一下从洪圭宝那儿拾来的铜镜。 碎痕将斐声的面庞切割成无数块。他举起右手中指上那枚符戒,对镜吻了吻它。 反正他都不记得了。 他从来都不应该记得以往的自己和一切。 第4章 下套·洪府(4) “你!” 阿蘅刚踏进洪圭宝的卧房,方才还半昏厥的洪圭宝打了鸡血似的,腰身一拱,嘴里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字。他左脚心上的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正往外汩汩冒着血水与黄脓。 “唉……”夫人无助地左擦汗右递水,眉头皱成结,“——阿蘅!你过来给他看看吧!” “嗯,来了。”阿蘅赔着笑脸,顶着福星的名头,闭上眼,双手合十拜了拜,语气诚恳而殷切,“希望你平平安安。” 夫人与奶娘们都屏息凝神。 话音刚落,洪圭宝的伤口如**耸动,死皮脱落,脓水排出,要转好似的——夫人大喜过望,连连叫好:“阿蘅真是神了,真是好福星!” 可——血淋成串,往上卷了一层又一层,翻出的新肉又在刹那间染成烂肉,直直烂到脚踝,散发出腐臭腥臊的气味。 洪圭宝厉声尖叫,嘴里不断蹦出“死”“活”一类的字眼,他双目通红,跟那道士描述得如出一辙,痛得往床头和墙上撞,垫上枕头了,就跌下床去,以头抢地。 房内登时乱成一锅粥,阿蘅被挤开了,他也吓坏了,病急乱投医,又不知向哪位上神默声祈祷了一番。 洪圭宝的右脚,砰,砰,砰,雨后春笋似的,长出了一个个尖芽儿状的脓疱,碰破了,东西就流出来,静静地淌了一地。 大事不好了。 咱们洪府的小福星,变成个出口成灾的祸患了。 阿蘅被人连推带拐地关进了房间,窗都封上,没有老爷和夫人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门。 老爷大发雷霆,夫人怒火中烧,回想以往种种,都怨自己看错了眼、养错了人,有亲戚连夜从京城还乡,携了好些东西登门拜访,不乏有寺庙道观中最灵的平安符与上上签。 荀斐声正忙着在自己的老小破柴房里轻点账目,又摊开一张毛糙卷边的地图,他不是官员,住不起驿站,只得圈点勾画着沿途破庙、凉亭。 都说来路不明的神,不可乱拜,尤其是破庙废观里头的,香火一烧,袅袅几许细白绫,示敬颂祷后,不知请来的是邪祟还是福禄。 阿蘅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么? 更可惜的是,在众人眼中,他也不似真神那般有本事,白吃一年饭,白睡一间屋,丢弃便丢弃了,得罪便得罪了,犯不着事。 洪府最后一出戏还未演完。阿蘅在房内喊了几声,发觉无人后,十分颓丧地躺上床。他挤出的那几嗓子,说声不是声,说是“声儿”也是声。 他陷在被褥里,抬起双臂。 修长手指一伸,双手顺然运气,阿蘅坐起身,捏了个诀,听得几声响,三指一掐,继而好整以暇地望向前方: 门震了震,似是木闩抖落了,还剩一道黄铜挑簧锁。 断然不能不管阿蘅的,明面上,阿蘅还是声儿的主子,他遭殃了,自己也得跟着受罪。 荀斐声也不能主动请缨,赶鸭子上架地为阿蘅请罪,倒显得自己献殷勤了。 等最有威望的大夫出山来到,已是酉初一刻。 荀斐声守在府内,蓄势待发,却突然见得那大夫说内急,给洪圭宝插了几针,说候一炷香,看看情况再诊,说罢就跑到后院,跟被老爷请去歇息的道士汇合了。 荀斐声本就是个偷跑的,宁琅在手,天下他有,便莽着胆子躲在竹林后偷听。 阿蘅的卧房在后院上方,开了两扇窗,一扇侧对大门,一扇正对后院,抬眼一望便知。 道士拍了拍大夫:“魏大姐,怎么说?” 一袭白衣的中年大夫,五短身材,体态肥圆,抹了把汗道:“这回,的的确确没得治了。小胡,你要是嫌少了,再捞点就走吧。等会,我用蛊给他压一压,能骗过那老头子和老太太。” “哎呦喂呀,治不了啊,什么情况?这尊贵的二公子不是你看好的?” “嘘。”大夫忽然压低声音,“有人。” 荀斐声屏住呼吸,往竹子后缩了缩,不经意向上空一瞥时,见阿蘅正把窗撬开,他的身形在炳烛后影影绰绰,他抬脚一踹,窗上木板竟掉落,直直砸在道士脑袋上。 “我去!这什么!” 好声巨响。 哐! 大夫一哆嗦,仰起脖子,阿蘅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抬手猛击,另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板也纵身跃下—— “你们两个合伙诓我,是不是?” 阿蘅笑了,一抬下巴,藤绕般攀在窗棂,十分骄傲道:“一个里腥化把,一个理大腥。我告状去。”身影闪失在二楼。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道士没听真切,揉揉后脑,“魏大姐,这是个傻子,放宽心吧,他说话,没人信。” 时机甚好,荀斐声闪身出竹林,一掌劈在道士后脑,又飞起一脚踢在大夫鼓囊囊的肚子上,二人前前后后倒退七八尺远,待他们尚未做出反应,荀斐声唤出细软银丝,他为它们冠的官名儿——命弦,缠绕似蛇而出,迅速将二人捆在一起。 尤其绑紧了二人的嘴。 “准备骗多少?” 荀斐声拍拍手,“你说。” 道士下半张脸上的命弦脱落,他浑浑噩噩道: “不就十二两……哎哟,疼死了。” “你呢?” 大夫下半张脸上的命弦也脱落。 “……二两。” “那个,大哥……”道士缩了缩脖子,见荀斐声一身靓丽衣装,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不知道哪儿得罪您了,要不等事成了,我们分您几成,别告诉……” “好啊。” 荀斐声心底嘁了一声,方才他还在大堂跪着,可见这道士眼睛里只有银钱,不过的确正合他意,果真是内行看门道。 荀斐声正要给二人松绑,命弦刚松动一圈,一块硕大的拳头从眼前飞来,他连忙后撤数步,见那道士甩手扔出一排符箓,大夫已然跑了出去。 一炷香,烧完了。 符箓砸在地上,火光冲天而起,见没伤到荀斐声,道士手臂一挽,火又收回符中,飞入道士手里。 荀斐声皱了皱眉:“早该把你打晕的。” 道士呵呵一笑,又从包里掏出几张符箓,细细摩挲着,“哟,还自责上了,可别自责啊,受不起。要不是你主动送上门,我还得费心思找个理由,好在老爷面前对你这‘邪祟’下手。” 见他真有两把刷子,荀斐声立即把宁琅从玉佩里拽出来,玉佩本该浮在空中,好让宁琅化形,哪知刚飞一尺,便坠在地上,不动了。 “嘿!还是个役鬼师,有意思!” 役鬼师? 道士布阵了。 荀斐声捡起玉佩,深呼吸道:“你有真本事,还去骗人?” “你不懂,现在江湖上,‘人才’太多,生存空间差!现在那什么妖党什么术贼的,闹得一团乱,人见着我跟见了鬼一样,饭都吃不起了,还讲什么道义!” “我看你也是个人才,跟苍象山的人比起来,不算差吧?”荀斐声抱起胳膊道。 苍象山正清派,传承已近千年。 “哎得得得,您不懂,您再吹我也没用,今天这账还真得算清楚,不然算我老胡难堪了。” 三张符箓夹在指缝,道士飞快行罡布,“告诉你啊,苍象山的弟子,八成会用剑,我连剑都不会使,光修这符箓去了!” 命弦腾空而起,扯住三张符箓,狠狠压在地上。荀斐声见命弦并未如意想中那般烧断,加紧攻势,侧身滚过草地,躲道士的另一张符,命弦拉住道士的脚踝,反缠到树干上,使他狠狠摔了个跟头。 “到了,到了。”道士趴在地上,嘿嘿一笑。 后院里,时近黄昏。天黑得早,太阳掩没影儿那一刻,在阿蘅屋檐下,荀斐声忽然两腿僵直,心口骤痛,胃里翻江倒海,命弦霎时失控,四散成粉尘。 他竭力攥紧衣襟,扶着墙,呕出一口血。 是道士的同伙大夫给他下蛊了。 正是方才踢开大夫的那一记。受击的压根不是鼓鼓囊囊的腹部,而是藏于衣袂中的蛊。 蛊的“气”,就这么攀上来。 “俗话说得好啊,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修为再凶也怕蛊虫。嘿,现在轮到您求我啦。”道士乐呵呵地站起身。 怪不得先前唤不出宁琅,不是道士布阵,而是自己被下蛊,下丹田受控,无法借力与宁琅沟通。 先前,荀斐声从未与纵蛊之人交手过,如今只觉浑身乏力,两眼昏黑。他缩成一团,窝在墙边。 好在——离奇的是,符戒并未发烫缩紧。 “赚钱的路数嘛,说多也是真的多。魏大姐先下蛊,我再跟上,解决些小问题,再把大姐本尊请来,‘药到病除’。不过我到奇怪了,还以为这二公子是魏大姐提前看好的,哪知道是真病了,还病得不轻,就怕到时候死了反过来讹我们两笔,我呸!” 一脚踢开石子,扑通,进了小池塘。 “哎,瞧我这嘴!”道士狠狠拍了自己两巴掌,“怎么啥都往外倒——哎!现在,怎么处理你是个大问题,愁人!” 道士蹲下身,盯着荀斐声,细细端详了几下他扭曲的面容。 “你看够了吗?”荀斐声喘着气道。 “长得还不错,不如把你皮扒了,给我魏大姐做个一等一的巫蛊娃娃?” 荀斐声已然痛得无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要死。 谁知突然听得一声尖叫,几个丫鬟匆匆跑过,一溜烟,没影了。 “我继续去找大公子——”其中一个小姑娘喊道,另一个高个子的吩咐两个小的:“快去禀报老爷夫人!” 鬼使神差,荀斐声断断续续地问:“魏大姐这蛊……不便宜吧?” “用上最贵的弄你?你算老几?”道士指指他道,“先别说你痛得死去活来,咱们都得把家底亏空。”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一把拉起荀斐声的胳膊,拽着他在地上拖行。 “把邪祟送给老爷夫人交差去喽!” 第5章 出走·洪府(5) 洪圭宝的溃烂止住了,老爷便有心思听别的话。 这倒真是风水轮流转,荀斐声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大堂中央,跪也跪不稳,一头栽下去,肩头抖个不停。 道士一把扯下他腰侧那串玉佩,在手中甩了甩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府上此人啊,祸患呀!邪祟附身啦。麻烦真大了。” 老爷震惊了。 原来不是阿蘅的错——房里这小厮,才是祸根!害了宝儿不成,又去算计阿蘅! 背地里,下人们本在议论纷纷,老爷一咳,立刻直起腰挺起背来。几个机灵点的,已经跃跃欲试,要争取拜入阿蘅麾下了。谁知阿蘅待那斐声有多好——从不打骂,不让磕头,不让他跪,甚至不让他累,分配的,都是些细碎顺手的活计。 当下更是变本加厉了,连锦衣华服都给他穿!好个荀斐声,不过是生得俊俏了些。现下报应来了,也该消停消停,还洪府一阵清净了。 “嗳,你个假八岔子!”阿蘅捅破了窗户纸,一双柳叶眼闪出来,“快让他起来!” “阿蘅!”老爷先起身了,似在疑虑他是如何出来的,马上瞪目怒叱,颤抖地指着荀斐声,“定是这邪祟唆使!” “你不要说话。”阿蘅大踏步迈进大堂,几个男仆从要拉他,阿蘅也还是径直往前走,过荀斐声边上时,他在身后捏了个不三不四的诀,对着道士笑了一下。 道士瞪圆了眼,心想人傻就是好,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下一刻,荀斐声慢慢抬起头,转眼和道士对视了,他眼睛里写满了疑惑。道士也看呆了,微微弯腰,两眼缩成个核桃仁盯着他。 蛊效呢? 解开了? 难不成魏大姐这回养的家伙是有时限的? 场面一时有些乱。阿蘅喜怒无常的,又仗着一身福星的行头说大话。老爷气得不行,阿蘅就摆出救了他“两口气”的姿态,又笑,又笑,笑他若是攀不着自己的气运,一事无成。 再后来,他就使阴招了。两手叉腰,满不在乎,笑吟吟地、轻飘飘地念叨:“不知圭宝怎样了。” 没人惦念老爷的颜面,反倒是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面红脖子粗,一气之下让人把荀斐声拖出去,赶出洪府,顺带撕了他的契。等荀斐声缓过劲儿时,见旁边阿蘅蹬开道士,解开绳索,就要把他拉起来,同众家丁道:“好了,我去送。”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荀斐声几乎憋不住笑意,不过痛了几刻钟,用不着废半点脑子,就这样出府了。 自己半伺候不伺候的傻子,竟然这样“深情”? 在京城的日子提前轮转到荀斐声脑海里,赤红叠金的高耸城墙,皇城相府、街坊市井,重峦叠嶂似的,天边是扶摇山,近处是丹青池。 只一线两敞高门流光。他下意识扶了一把阿蘅,浑身软倒,晕了过去。 道士愣愣的,只觉这场生意够本分了。 颠颠手里的五十两银子,道士总归没想明白,那封署名阿蘅的信,到底为何会在前一日就寄到自己手里啊?难不成,他也是个做金点的化把? 道行真深! 亏得自己学过些邪门歪道! 道士老胡一字不落地照他的委托行事,功成身退,本月的业绩不愁了,都这样了,魏大姐不得好好给自己夸一顿? 至于那蛊——的确是魏大姐精心饲养的,一日喂三顿,专门给人种下,活血化瘀,疏通筋脉。 痛是正常的,痛劲儿由重到轻持续一时辰,实在受不了,长吁一口气便是,或是请旁人来吹口气、掐个决,那蛊听了,便知道它该走了。 这府里简直荒唐至极,邪祟有,不过,然而定不是那小厮,他修行不够,揪也揪不出。阿蘅的面相是极善的,望着他笑时,却觉眉骨锋利,刀削似的,寒意阵阵。只得趁着二公子吊命之时,随魏大姐快些离开玉蜀镇才是。 荀斐声做了个很长的梦。 “荀斐声。”少年木讷地报出名字,“年十六……啊,不用把脉!按着这个方子抓就行……” 老妪扬了扬袖子,收笔递出一张羊皮纸,身旁立刻便来位小童,接过渗墨的纸一一对着满墙屉笼抓起药来。 趁着抓药功夫,老妪问道:“年纪轻轻,怎么身体这幅样子?” “自幼便这样了。” 身穿青绿褂衫、配褚色发带的俊俏少年坐在对面,短马尾下留有几撮及肩的乌发,脸上稚气未脱,指头却一直紧按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扳指。 徒弟模样的小童扎了几捆药包,彬彬有礼递给客人。 荀斐声摸出些银钱便走,快步穿过街道。路过抽签算命王瞎子的摊,被拉着抽了根签:上上吉。 这下,荀斐声心情倒是好了。 拐过两个弯,避着熙熙攘攘人群,钻进市井,路过代写书信赚盘缠的书生,荀斐声忽然忆起自己也干过这行——景况还算不错。 给人画像的姑娘旁围了一圈人;大柜坊是县令主持新建的;簪钗铺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吆喝桂花糕的大娘那儿忙个不停,麻布一掀,竹盖一推,腾腾热气便争先恐后钻进怀里。 荀斐声独自迈入一条小巷来。 掀起粗布,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阖眼抱臂靠在墙角,斗篷盖住大半个额头,他正十分惬意地小憩着。 “别睡了!”荀斐声三两步走上去摇醒他。 乞丐“哎哎”嚷了两声,十分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伸出长袍下的手使劲揉了把眼睛,“干什么呢,我刚睡着!——哟,这什么?大包小包的。” 荀斐声把四个中药包丢在乞丐旁边,“一字不落,按着你的药方抓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乞丐迟疑了一下,抬眼望他。 荀斐声盯着乞丐脏兮兮的脸,压低声音道:“玄术师是干什么的?怎样才能成为玄术师?” “哼……” 乞丐故作沉思,提起一包药,摆出细细端详的模样,没看两三眼又放下了,把腿一伸,继续瘫在墙角边。 “小子,想听故事,就拿这么点儿,打发谁呢!你不如讲讲,跟那药铺老婆子又胡诌了什么好故事呀?” “我……”荀斐声无语凝噎,想着前几次被他唬骗的经历,气不打一处来,懒得跟他费劲,有些恼道,“我诌什么关你什么事!三番五次了,还不是你作践自己身体。我姨娘予你住处不去、吃食不要,药也不愿自己去抓……” 先前,荀斐声昧着良心报了一连串病症,什么耳聋眼瞎啦、腿脚不好啦,除却“易发热病”“胸闷气短”外,无一处与自己有关。 却说,这乞丐又宜受风邪,耳朵也不好,车船皆坐不成,一上去就吐得昏天暗地,可他天天坐在这暗巷吹风,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睛反倒是尖利至极。 乞丐不容荀斐声分说,抢过话匣子道:“哎,这就过分了啊,我不去抓又与你何干?咱们区区‘药事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过问我,我也不瞎打听你的。那药铺老婆子和我血海深仇,你不懂,有的人就是天生五行相克、八字不合,这万万见不得,没办法嘛!” 荀斐声听他嘀嘀咕咕吐了一长串,一句话没说。 乞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又探出瘦骨嶙峋的手,那几根手指如同削过的竹节般,竟然灵巧地勾起有人头大的酒葫芦,弯了一弯,仰头猛灌几口酒水,如天降暴雨般,淋得下巴一塌糊涂,还有些渗进衣服里。 畅饮后,乞丐愣愣地晃晃酒葫芦,倒过来,滴不出一丝酒来。再眨眼时,他已直起身子,朝荀斐声“嘿嘿”笑了两声。 见状,荀斐声神情一滞,默默后退两步,觉得这乞丐要犯疯病了,转头就要跑,不料乞丐出奇地眼尖,“哎,走什么?” 紧接着高声叫住他:“快——带我去你姨娘那什么——什么酒楼里吃酒,我就告诉你玄术师……啥啥的。” “你……” “怎么啦?我讲故事,你请吃酒,天经地义吧!” 天经地义。 脑子嗡地一下,荀斐声睁开眼。他躺在草地中,满地闲花,蛐蛐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这是野林子的迎月山坡。 “你疼昏过去了。”阿蘅坐在他身侧,手里捻了一根草,细细捋着它,弯来弯去,“我背你出来的。” 不知是眼花,还是夜间昏黑,荀斐声瞅见眼前人不似常人,反倒是神仙捻玉蕊、执灵草,青丝寸寸,衣袂振振。 他忽然岔了神,坐起身,警惕道:“你怎么还在这?” “我,”阿蘅把草一甩,“我是为了——” “公子,你快回去吧,我不再是你的人了。” “不,不是——” 阿蘅有些急,也不笑了。 “我,我求你带我走吧!”阿蘅转过身,面对荀斐声道。 “你搞什么?”荀斐声不自主地想扶起阿蘅,念起身份,抿了抿唇,又堪堪缩回手。 “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抱歉。” 阿蘅浑身颤抖,不知是要双膝跪地,还是要叩首,他低声道:“我不想去洪府……也不想做福星了。我这个人——不清不楚,从这头飘零到那头,我就是脑干涂地,也不要给那群人作牌匾了!” 荀斐声站在月光下,沉默地看着他。 “你想走,对不对?我知道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想——你要去哪里?让我贪婪一回吧。求你,求你。” 荀斐声不忍道:“公子,你先起来。” 阿蘅摇头:“不——” “阿蘅。”荀斐声蹲下来,“我的命也很糟糕。我带上你,你只有死的份。” 漂泊之旅中,荀斐声很少和人说实话,尤其是,他“不认识”阿蘅,他应当用平常的思维与阿蘅交涉。 他现在连蛊师都对付不了,谁又知人外没有人,天外没有天?这世界尚且只在眼前露出一角,若要将绣了山河的锦缎扯下来,洪水猛兽,他断然是不敢想的。 “我清醒地死了,横在地上,还能见见你。总比做个没灵气的牌匾横在天上好。” 可,若阿蘅是真灵性呢? 如若他命宫有福星——不不,不止这一宫,那自己岂不是? 阿蘅很聪明,半点要求不提,只说带自己走。这一去,是护着还是利用,就由不得他了。 “你说要我带你走,那你怎么报答我?” 飘零人最缺什么?阿蘅五内翻腾,挪动双膝,跪在斐声面前,怔怔地盯着他出神,也忘了往日的笑了。 俗是俗了些,硬是硬了些,古往今来,多少人恨,多少人捧。捧上天了,摔下来,落得个最坏的结果——砸死,也得四肢并用着接住。当然,阿蘅要回报的,远远不止。 有时候,银钱是硬的,千方百计,用途只图一处;命却是软的,千拉百扯,任人揉搓,从玉蜀镇到靖川城,从往古四时到承观天下,哪怕血肉模糊了,养一阵子,也还是那副模样呢。 阿蘅只同荀斐声说了一句。 说完,他双膝并拢,又合十叩首。 这模样,荀斐声在无数个神庙寺院中见过,香火、烟箓、蒲团与薄雾之上,是一尊或几尊金灿灿的神像。 这时候就该起誓了。 心诚则灵。阿蘅轻轻念了一个人的名字。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斐声。” 短短的一声呼唤,荀斐声差点腾地起身,倒退三尺。 他感慨,自己已零星半点地学会如何自持,只是依然不情不愿地俯视阿蘅。 胎记发痛,他也慢慢地跪在柔软的草里。 阿蘅十分惊愕,用不解的目光折磨着荀斐声,每一寸,每一下。 ——他不该知道这个“斐”字念第几声。 ——他在刹那间变得陌生、可怖……荀斐声也并不很了解他,只怕这时候才是真面目。念头闯进来,在心上撕裂一个口子,割下去……荀斐声疯狂修补着: 自己应当不认识他。 见荀斐声沉默,阿蘅慌乱地撕着草根,连连磕头。 “我,我喊错了?是不是?对不住你,恩人!” 他要哭了。 荀斐声无语地抿着唇。 “对不住你!”他继续磕头,“唉,我本来读的书也不多,原谅我吧!” 这怎么能僭越?荀斐声连忙抓阿蘅的胳膊,“你起来,你起来,不然我就不带你走了——” 铛,铛,铛—— 子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