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洪圭宝不住地大喊一声,不愿多看一眼。可那李二郎突然醒了,睁开浑圆的一双眼,嘴里吐着:“救命……救命……”
“娘嘞,二郎!”张三贵犹犹豫豫,推了一把葛四福,“你快给他看看啊!”
葛四福不知从哪摸出一串佛珠、五帝钱、指头大的桃木剑,交替着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祖保佑……”
“看个屁!喊人去啊!”
张三贵转头就朝宅邸的方向跑去。
洪圭宝气得跺脚,忽然感到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拖住了自己的左脚踝,一看,竟是一只从土里伸出来的手。
“啊——!”洪圭宝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四肢胡乱扑腾着,“放开!放开!我要告诉我爹娘去!葛四福!你快来把它驱走!”
那手已是紫红色,骨瘦嶙峋,力气巨大无比,一指竟硬生生将洪圭宝的左脚掌心刺穿,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一声声,从山坡滚下来。葛四福哪有这个胆子,早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怀里的辟邪物什,一股脑儿冲出林子,半路被藤蔓绊倒,头磕在石子上,顶出一块血窟窿。
妖风四起,一个有他半人高的人影背手立在身前。
葛四福当即闭上眼,佯装昏死过去。
“收工了。”
那人影忽地不见了。
荀斐声从黑暗中走出,拍了拍腰间玉佩,路过躺倒的葛四福,慢慢站住脚,见那被紧紧攥着的桃木剑不断抖动,深吸一口气道:
“还有个没晕的?”
他一掌拍在葛四福后脑,鼻息瞬间微弱下去。他十分满意地从葛四福身上摸出那串佛珠和五帝钱,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揣进口袋,继续往前走去。
奄奄一息的李二郎,现下披头散发地歪在泥里,玉冠、银簪,都被荀斐声拔了去,腰间的玉珠子,他是一颗也没放过,一粒一粒拽。
再看看洪圭宝,他紧闭着眼,大气不敢出,生怕这陌生的步子察觉,好来索他玉石一样的金贵命,荀斐声刚踏在洪圭宝面前,发出一声踩碎枝叶的响动,一下子激得他吓昏过去了。
荀斐声才不要他们的命,俗话说谋财害命,选中前者,当然也不屑于后者了。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把自己作弄地惨一些,边想,边撅出一个土坑,把方才摸来的宝贝都放在里头,盖上土时,不经意一瞥,发现洪圭宝被刺穿的脚掌,鲜血淋漓。
顿时,荀斐声怔住了,浑身的血往脑袋上翻。
腰间那玉佩正不合时宜地扭动着。
他怀疑是宁琅好不容易放出了点鬼的恶性,正难以自控着,便脱离了他的命令,不慎将人伤得过狠。
荀斐声蹲下来,叹了口气。
他本计划着逃离大公子阿蘅那,转来投奔洪圭宝,只因这二公子不久后就要进京赶考,陪衬他做个书僮,用不着自己出盘缠、摸关系、近人情,就能轻轻松松来到京城,顶多路上挨点打,再趁他考试时跑路,一切顺理成章。
先找到年少时借书给自己的先生,将书还给他,接着去寻仇家……
现在,洪圭宝的脚竟然坏了,还谈什么赶考?
荀斐声哀怨地捂着脸,宁琅从他腰间滑出来。
“宁琅,我不是说了,不要……”
“你不知道,大人!”宁琅瞪圆了眼睛,十分惊惧,“我又不修鬼术,那些鬼没一个是我喊来的。本来我想亲自出马,结果方才一发力,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被扼住喉咙似的,喘不过气,也没办法和你解释,只能像这样——”
宁琅又晃动起来,流苏一左一右地甩着。
荀斐声重新把宁琅绑回身上,他的余光里闪出点点火光,在树影间忽闪忽灭,爬在山坡子上。
一切都来不及了。
张三贵搬来的救兵到了,天选神童进士的他,把血腥场面描述地活灵活现,众人摔了茶盏,哭的哭,闹的闹。只有那个阿蘅,捂嘴笑个不停,倒不是尖利刺耳的笑,是掩在口中,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意思。不到半个时辰,一众家丁提刀持棍,轰轰烈烈上山寻人来。
荀斐声早已跪在洪圭宝身旁,泣不成声,“二公子你别死”,振振有声地叫个不停,半点真心,半点假意,想了想,又觉不妥,于是赶在家丁上山前,一头撞在树上,触树而晕。
只要人没死,搬、抗、拖回洪府,怎样都好,不会有人在意他的。
天色将白。
眼前是阿蘅。
荀斐声昏昏沉沉,下意识往床边一抓,不慎碰到阿蘅冰凉的手,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他这才转醒,自己竟在大公子的床榻上,连忙坐起身,发现身上染血的粗衣麻布也换成了丝织睡袍,不知所措道:“公子……”
阿蘅竖了根指头,贴在唇边,眉眼弯弯,蹲在床边,撑着下颌看他。
“二公子他们在吵架呢。”阿蘅把“二公子”二字压得极重。
楼下赫然传来摔打声,叫骂不断。
“他们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非要走进野林子,公子们心善,一齐去寻你,这才冲撞了恶鬼,惹出大祸,正要抓你。”阿蘅转而又轻轻地笑了,用手点点自己的心口,“不过,没关系,我在。”
说罢,阿蘅又笑了,他站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一把木梳,侧头对镜忙活起来。
青丝流淌过腰身,利落地盘起,细簪一挑,余发缠绕,用银丝龙蛇纹头冠束发,不留一丝披发,几缕鬓发垂于两侧。
他着白玉色衣衫,又取了玄青束带系上,一袭藤纹素纱披在身上,飘然欲仙。
阿蘅一副好面容,又是个福星,除了不分场合地爱笑、跟别人搭不上一根弦以外,也难怪洪家上下,就属洪圭宝看不惯他,上至老爷、夫人、下至丫鬟、侍从,都心连心向着阿蘅。
斐声例外,他是一心想走,奈何被这傻子缠得脱不开身。
“洪圭宝貌似被鬼上身了,夫人请了道士。这下真好,圭宝成‘鬼宝’了。”
阿蘅一笑,低下头,走来走去,那蝉翼似的纱衣就抖动起来。
荀斐声从不觉得阿蘅是旁人口中的“痴傻”,也不是有了姿容加成的“娇憨”,反倒认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用笑掩饰掉一切难以言说的事。
想来,也是个没有根据的空话。
毕竟,荀斐声实在不理解,阿蘅抱起他这个成日被二公子欺负的仆役,滚进柔软的床榻,还为他更换衣物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琅已是鬼中上等的修为,却已经在此等弹丸之地失手两次。
第一次,是洪圭宝把不懂规矩的荀斐声踢下楼去——当然,他是故意让人家踢的,一点儿都不避,自有宁琅招来的鬼灵在背后护着。
本着对宁琅的信任,荀斐声紧闭双眼,往下坠时,腰侧玉佩猛地一抖,灵鬼的气息在芒细间尽数散开,如同上神呼出一口气,再浓的鬼雾,也溃不成军。
那抹掩着人后脖颈的力骤然消失。
天旋地转,荀斐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就这么直直滚进阿蘅怀里,对视一眼,而后深深跪下了,心脏直绞,剌至腰腹的胎记极痛——
阿蘅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不放。
那时候,阿蘅的笑如同掷进水潭的石子般,只短短一瞬,拨开一圈涟漪后,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次,便是野林子一事。
当真是个鬼神都惧的福星。
自荀斐声跌下楼后,虽是只破了皮,滴血未见,阿蘅立刻遣散了房内所有的下人,说什么都只要荀斐声一个,老爷夫人觉得奇怪,也不多问,任由他做了。
起初,荀斐声也不问缘由,他只干一人的活,却能拿到四五人份的银钱,他便日日跟在阿蘅身后,什么表情都不做,也能哄他笑。
如今,荀斐声只觉心底冰凉。
昨夜,那血凝成的火已是燃尽了,留了半片冷灰,生结在一寸肉上。
若是巴结洪圭宝的计谋未果,他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逃。
今夜定然是最乱的时候,扑腾的圭宝,着急的夫人,闹心的老爷,忙里忙外的下人,眉头紧锁的道士。
没有人会在意荀斐声的,他大可从晾晒衣物的后院翻墙逃出,带着从作恶之人身上盗来的金银珠宝,一路奔向北方。
然而,阿蘅这件睡袍往身上一套,他便觉着自己又被禁锢住了,半点走不得。
吱呀一声,阿蘅推开支撑窗,他轻轻掩着口:“你看,那道士来了。”一双澄明的眼,快速迎上来,阿蘅拉起荀斐声,甚至照顾着不让刚清醒的他摔跟头。
可仔细着,左手擎住手腕,右手又揽过他另一侧臂膀,幽兰香的发丝凑过来,一时分不清孰轻孰重、孰上孰下。
“……啊!”
见过百般鬼魂的荀斐声,此刻竟被一个人吓着了,他还在思忖如何逃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见了黄泉似的,就要甩开阿蘅,哪知手腕传来针刺样的疼意。
他不动了。
阿蘅立刻悻悻地松开手。
傻子下手没轻没重。
阿蘅深知自己犯了错了,把目光别开,悄悄地不去看荀斐声。
神不知鬼不觉,荀斐声总觉得事态不对劲。那道士既来了,若是个有能耐的,定然要看出荀斐声与鬼打过交道,身上鬼气森森,接下来该是老爷一行人抓他去审问——
他下意识朝自己腰间摸索,差点两眼一黑,此时无树胜有树般撞晕过去。
宁琅呢?
旁边还有个阿蘅,他不敢直截了当地动用符戒寻找。
傻子虽是傻子,有时候又是最灵光的,俗话说大智若愚。他见过不少人,都拿村里的傻孩子当作挡灾福星,美其名曰护村神。说是上神赐福,指尖一点眉心,命门大敞,孩子身上的一点儿“气”就被收走了,上神碰过的那处便显得与常人不同。
想必,阿蘅从小便是这样被捧着长大的。可他又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应是上神点命门时收敛了些。
道士甫一进府,上上下下都对他没点好脸色。只因这世道大多玄术师都心存歹念,总有人疑虑他们要借气运、换命数云云。老爷已接连请了数位大夫来看,仍不见洪圭宝好转,才走此下策。
念咒语的声响惊动了洪圭宝,分明只有他一人在闹,叫喊声却排山倒海般透过窗棂,狠打进来。这才发觉,不知是老爷在哭,还是夫人在骂。
现下只有一个好消息了,那就是:阿蘅是傻子,还是一个这么向着自己的傻子。真是好一个假公子,净学会照顾起自己的下人来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为了后半生,荀斐声悄悄地道:“公子?”
阿蘅偏过头来。
“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二人都不语,荀斐声重新坐回床上,气定神闲,叫了句:“阿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