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蜀镇巨富洪家,祖上是阔过的,去年老爷重病,病得只吐出两口气:收成不景气,儿子不争气。
偏偏是要倒台之时,全玉蜀镇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叫“阿蘅”的傻子福星救了洪老爷一家。
“混账!”
洪圭宝一脚踢在身旁小厮荀斐声的腿肚上,嘴里狠狠啐了一声。
众玩伴都笑开了花。
只因这小厮名义上是那收养的“大公子”阿蘅房内的。阿蘅是个傻子福星,救了洪府上下不景气的收成,占了洪圭宝好一阵风头,今日同众纨绔子弟聚宴,洪圭宝便把他的小厮连拖带拽地绑来,好做个乐子。
荀斐声趔趄了两步,跪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草地,一字不敢发。
洪圭宝看了看他,满意地哼了一声:“起来吧!”方才昂首。
“没良心哦!阿蘅鸠占鹊巢,圭宝沦落成二公子了,可怜得要命!”李二郎起哄。
“用得着你说?”
洪圭宝顺势又要踢荀斐声,却踢了个空,险些扑在地上,“哎呦哎呦”着站稳了,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斐声自跌倒就默默跟在身后,而不是在身侧了!
气不打一处来,洪圭宝眉毛一竖:“你能耐了?”拎起荀斐声的一只耳朵,挥起拳头要揍他,却被好友李二郎一把抱住:“圭宝,你急什么!等会有更好玩的。”
李二郎的下巴朝野林子里一努。
洪圭宝心领神会,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下荀斐声——
还算个俊朗少年,精气神有些不足罢了,若是一时兴起,用手去按压他的面庞,那突出的骨头竟能刺痛人,好不晦气。
洪圭宝最不喜欢荀斐声的那双眼睛,总是闪着清濛濛的曙光,功高盖主、心有不平似的,不差那随时都能从瞳仁里拔出的尖刀,就够刺穿下一个人的胸膛了。
他就这样让一众好友将包裹全扔给斐声,不顾婆子和家丁劝阻,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宴席,朝野林子走去。
他们此番要玩的,是个以掷骰子为开场的游戏,众人一齐掷出十八面铜骰子,点数最小者,要受点数最大者差遣做事。若是玩不起,要受到好一顿唾弃的,众子弟都不愿意自己被比下去,若是听了同窗的话,说什么就做什么,同那些佣人有什么区别?更别说一些难以启齿的事,丢了自己脸面算小,丢了家族脸面才算大。
“圭宝,你把那小子也叫上,我们一块玩。”李二郎搓了搓掌中的铜骰子,压死了嗓音笑道,“你给他配个十面骰,谁知道啊?”
“六面。”洪圭宝纠正他,李二郎笑得更灿烂。
“那个,你过来!”
荀斐声抱着一大摞物什,掂了掂膝盖,不分给他一个眼神:“什么事,二公子?”
洪圭宝更下定决心要给他六面骰了。
“赏你跟我们一块作游戏,怎样啊?”
荀斐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嗯?”
下一秒,荀斐声为了接住洪圭宝扔过来的骰子,干脆把手上堆堆叠叠的包囊一扔,叮呤哐啷,金银珠宝滚落一地,笔墨也甩出来,满地尽是黑里交红的墨点子。
“哎呦喂,好你个——”
比洪圭宝更气愤的,是李二郎,他素来就爱摆弄金银首饰,如今见着宝贝们跌跌碰碰,还染了墨汁,他冲上来就揪住荀斐声的衣领,扬手一打,又离奇地扑空了。
荀斐声抢先一步跪倒在地,鬼魅般伏在地上,活气浅薄,幽暗的树丛影子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对不起,李公子,小的不是故意的。”
“你——”
“行了,行了。”洪圭宝给李二郎递了个眼神,悄声道,“等会吓不死他!”
转眼间,已走至野林子间最密的地带。
传闻,每到子时,这儿便会生出些鬼怪害人之事。有商队为了抄近道,从林中坑坑洼洼的小路走,轰隆的车马声一下子惊动了沉眠在坟堆下的恶鬼……等第二日,只见惊慌失措的马匹和一地枯骨,血液能织成好一匹赤色绸缎。
张三贵正滔滔不绝,绘声绘色。
李二郎不由分说把荀斐声拽起,推搡到人群中央。
林子里的鸟儿打着翅膀,扑棱棱飞走。
冷风卷过洪圭宝厉声宣告的游戏规则,他拿出骰子,在手里掂量着,蓄势待发。
叮!
铜骰子挨个落在地上,滚了又滚。
十七,十一,九,九,一。
洪圭宝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显然,他是东家,面数十七的那个。
李二郎笑得直不起腰,不断拍打着洪圭宝的肩膀,又指指荀斐声:“你俩!凑一色!”
那头的张三贵和葛四福前仰后合,嘴里念叨:“好巧!好巧!”
一圈圈活水翻滚着,只有荀斐声在中间站着不动,望向野林子深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洪圭宝拔高了音量,指向野林子深处,“去那最黑的地方待上一刻钟。”
“哦,还有——”李二郎补充道,“不管你看见什么了,都不准跑出来。”
“知道了。”
步履声轻轻掠过四人,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荀斐声勾了勾手指,一条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细软的银丝,从他右手中指上的扳指中悄然飞出,将洪圭宝那枚十八面骰送入手中。
这一切浑然天成。
荀斐声迈着步子走入野林深处。
按理说,佣人在主人家面前,戴首饰就是犯了大忌,荀斐声则是个百代以来的特例。
自一群权贵携着妖火将姨娘一家烧得屋毁人亡后,荀斐声便再也没了这一世的亲人,一路奔波,逃至玉蜀镇,好不容易寻了个能领赏钱的安身之所。
姨娘说,她捡来尚在襁褓中的荀斐声时,见他口中吐出一枚扳指,不禁想,古有人抱月而生、含玉而诞,想必这孩子也是“衔戒而生”。
那扳指,荀斐声唤了它多少年“符戒”,它时而明黄,时而暗黄,弯绕在指间,符中刻有赤色符文,在周身异样之时,便会发光,继而嗡鸣地抖动起来。
老爷也试图摘下过荀斐声的符戒,奈何无果,似是钉入骨肉中那般,纹丝不动,只得作罢,因而他在下人中也被视作个“怪胎”。
树影交叠,将本就昏沉的夜打得更黑,不知名的鸟儿在深处叫着,只能听见脚下踩断树枝的声音。此时,竟是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荀斐声看中一块大石头,拍了拍散落的枯枝败叶,望望四下无人后,坐了上去。接着,他双手摸进腰间,左绕右绕,解开一圈圈布条,从里头取出一串精美无比的玉佩。
布条落下,腰腹上,一道可怖的伤疤佯装胎记,穿心而下,直直勾到玉佩附着处。这道疤,就是斐声上辈子善心作祟留下的。
玉佩上接玉珠与玻璃珠,中央穿孔玉璧,下配玉珩与玄青色流苏。
荀斐声用指节叩了叩玉面。
铛铛。
那本该空缺的中央,陡然生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
“大人?”那玉佩含混着说。
“嘘。”
荀斐声捧着玉佩,贴近脸边道:“宁琅,这林子里的鬼,厉害不厉害?”
叫做宁琅的玉佩骄傲道:“你不知道吧?当年啊,我不知筛掉了多少这样的鬼,才抢来住进这玉佩!”
宁琅是荀斐声从火场里救出来的,称救命恩人一声“大人”,天经地义。当时,荀斐声拼命把这玉佩护在怀里,他这才捡回一条鬼命,否则当场就要被权贵们请来的真人降服了。
“现在可以不用喊‘大人’了,这里就我们两个,演得好也没人看。”
宁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所以,它们与你实力相当?”
“话不能这么说——当时和那么多鬼争起来,的确是有些棘手,当然,细究肯定也不如我。我堂堂一届大将,一个眼神就能把它们吓得退避三舍——斐声,你问这些,是要?”
荀斐声笑了笑,同宁琅说了几句悄悄话,四处探头,看了又看,重新拾起布条,慢慢同玉佩一起缠紧在自己的腰身上。
“等拿到了这月的银钱,我们就上京城,去寻仇,如何?”荀斐声小声道,也不知被布条蒙上的宁琅也没有听见。
“喂,多久了,我们该进去吓一吓他了。”洪圭宝不耐烦道。
张三贵从树后探出一个脑袋,“不急不急,方才我那故事里不是说,山上不是有个破庙吗,庙里那大钟,子时就响,听见钟声,他指不定就吓得无头乱窜了,到时一起上。”
洪圭宝嘿嘿地笑:“你真懂行啊。”
“你们瞧!”葛四福神色激动,“他在那!”
荀斐声的眼神似是朝这儿瞟了瞟,不瞧探头的张三贵,也不理激动的葛四福,只幽幽地剜了洪圭宝一眼,惹得他打了个寒战。
脚下散发着潮湿气味的土地无可觉察地蠕动了一下。洪圭宝猛地站起身,退了两步,只见自己的两个足印。
再抬头时,林荫小道中,荀斐声瑟瑟缩缩地挪动,脖颈都埋到衣襟里,走三步停一步,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唬地浑身一震,滑稽极了。
铛,铛,铛——
钟声狠坠在山巅,荡出刮人耳骨的嗡鸣,五人同时望天。
子时到了。
“上吧!”张三贵发号施令道。
“等等,二郎呢?”洪圭宝心下又喜又惊,而荀斐声已然消失在原地。
张三贵和葛四福对视一眼,茫然四顾:“这个掉链子的!刚刚一起上山时还在啊!”
下一刻,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压断了无数树枝,重重跌在泥地里,滚了两三圈,露出一张惨败可怖的血面来——
李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