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的晨钟撞碎五更寒时,将军府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南宫浅提着描金食盒闪身而入,袖口的沉水香混着药味,在结满冰花的廊下荡出淡淡涟漪。
昨夜,她在香料坊熬了整宿,将西域蜂胶与雪山顶冰蚕的丝胶融在一起,专为李南音背上的箭伤调制了防水的金疮膏。
演武场的石灯笼还亮着,玄色身影正对着丈二木人桩挥剑。银铃在腕间震出清响,每一剑都带着西北狼崽子的狠劲,却在看见她时骤然收势。
剑尖离木人桩咽喉寸许,木屑纷飞中,李南音偏头擦汗,耳尖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伤口还在渗血。”南宫浅放下食盒,掀开棉袱露出青瓷碗,“昨夜泡的冰蚕胶该凝了,比军中的金疮药顶用三倍。”
李南音摸了摸后背,铠甲下的里衣果然黏腻。
她望着南宫浅指尖沾着的金黄药膏,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护城河底,这人用撕成条的裙裾为她包扎伤口,指尖的温度比篝火更烫:“你昨夜又没合眼?”
“要怪就怪某人。”南宫浅示意她转身,“谁让你把沉船里的遗诏残页全摊在案上,害我得用香灰水逐字拓印。”
指尖触到结痂的伤口时,她忽然顿住。
那些交错的疤痕里,新添的箭创呈诡异的紫黑色。
正是太子独门毒药的痕迹。
李南音察觉到她的僵硬,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担心,我早让军医把毒血剜了。”
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银铃,那是昨夜她亲手换的新铃舌,刻着完整的寒梅纹样。
“昨夜何田钰送来消息,六部尚书中有三人愿附议我们的折子。”
南宫浅低头咬住唇,将药膏轻轻抹在伤口周围:“我在父亲的密道里发现了账本,太子这些年私扣的军饷,足够在玉门关外建十座粮仓。”
想起密道墙壁上刻着的“周”字,她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今早试了试,这玉符能打开沉船密室的暗格。”
李南音转身时,铠甲带起的风刮落她鬓边步摇。珍珠碎在青石板上,却见她从食盒底层抽出一卷黄绫。
正是沉船里找到的先帝遗诏残页,边缘用金线绣着半枝寒梅,与南宫浅母亲妆匣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卯时三刻,随我进宫。”李南音忽然握住她的手,将遗诏塞进她掌心,“今日朝会,我要你站在御阶之下,用香粉将这些证据‘钉’在金銮殿上。”
南宫浅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昨夜在芦苇荡,这人用鱼骨缝合伤口时,还能笑着说“西北的狼崽子都这么练出来的”。
指尖划过遗诏上“立嫡”二字,她忽然明白,十七年前的血案,从来不是简单的军饷贪墨。
太子为夺嫡,绞杀所有知晓先帝遗诏的忠良。
“好。”她将食盒里的鎏金香炉揣进袖中,“我新制了‘固影香’,能让墨迹渗入青砖三尺。等太子党羽跪下时,正好让他们看看自己的罪证,是如何长在金銮殿的砖缝里的。”
晨雾中,两人的身影在宫墙下交叠。
李南音的玄甲映着初升的太阳,南宫浅的月白羽纱裙上绣着暗纹寒梅,远远望去,倒像是从同一幅铁血丹青中走出的双生花。
金銮殿的铜钟响过九声,文东武西的大臣们鱼贯而入。
南宫浅跟着何田钰站在文官末位,袖中香炉正散出淡淡青烟。
那是用祁连山雪水调和的香粉,能让所有沾过墨的纸张在日光下显形。
她看见李南音站在武将排头,银铃随着甲胄轻响,目光如刀扫过太子党羽聚集的右班。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李南音的声音撞在蟠龙柱上,惊起梁间尘埃。
她向前半步,腰间松纹匕首寒光一闪,“西北三十万将士的军饷,被太子党羽克扣七年,累计银粮可填护城河三次!”
殿中哗然。太子猛地起身,玉笏击在御案上:“玉乾王休要血口喷人!户部账本清清楚楚——”
“账本?”南宫浅忽然踏步向前,袖中香炉倾斜,香粉如细雪落在殿中青砖。她指尖划过李南音递来的账册,原本空白的纸页上,朱砂数字与太子府的采办名录渐渐显形,“诸位大人不妨低头看看,这些被贪墨的军饷,是如何变成太子殿中的翡翠屏风、玛瑙香炉的。”
文官们惊呼声中,青砖缝里渗出点点朱红,竟与账册上的数字一一对应。
何田钰摇着折扇轻笑:“这是南宫小姐独门的‘显影香’,但凡沾过银钱交易的墨迹,遇香即显。太子殿下,您袖口的珊瑚珠,可还带着西域商队的沙砾?”
太子脸色铁青,忽然指向李南音:“她私藏先帝遗诏,意图谋反!”
“遗诏在此。”李南音解开甲胄,从贴身衣内取出黄绫,银铃骤响间,寒梅纹样在殿中投射出巨大光影。
“十七年前,镇远将军拼死护下的,是陛下您登基的诏书。而有些人——”她目光扫过南宫仕的空位,“却为了权位,构陷忠良,让西北将士在雪地里啃硬饼,自己在暖阁里把玩翡翠扳指!”
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羽林卫统领浑身是血地撞门而入:“陛下!太子府私藏甲胄三千,就在城西地窖!”
南宫浅望着御座上骤然绷紧的龙袍,忽然明白李南音为何坚持要在朝会时打开沉船密室。
那些藏在战船暗格里的甲胄编号,分明与太子府地窖的一模一样。
每副甲胄的护心镜上,都刻着当年镇远军的狼首徽记。
“拿下!”楚怀王楚钦的声音带着颤音。太子踉跄后退时,袖中滑落的密信正飘向南宫浅。她低头看着信末的朱砂梅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浅儿,看见带梅花印记的信,就去找穿玄甲的人。”
殿中混乱间,李南音忽然靠近她,压低声音:“等下随我去偏殿,陛下要单独看遗诏。”
铠甲下的体温透过薄纱传来,让南宫浅想起昨夜篝火旁,这人用披风裹住她时的温度。
偏殿的烛火被风雪吹得明灭不定。
楚钦接过遗诏的手在发抖,目光落在“立皇次子为太子”的朱砂字上,忽然看向李南音:“当年你父亲……”
“臣父用战船堵住玉门关缺口时,”李南音单膝跪地,银铃垂在青砖上发出清响,“曾让副将冒死送出半幅布防图。那图上的血手印,臣至今仍带在身上。”她解开护腕,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印记。
当年镇远将军用鲜血拓下的玉门关地形。
南宫浅忽然想起在将军府看见的舆图,边缘的寒梅纹样里藏着的,原来不止军饷路线,还有先帝遗诏的藏匿地点。
她取出母亲的半块玉佩,与李南音的残玉相扣,合为完整的狼首徽记:“陛下,这是当年周家与镇远军的盟约信物,每一道刻痕,都记着一桩被贪墨的军饷。”
楚钦忽然掩面长叹。当他再抬头时,眼中已无昨日的犹疑:“拟旨,追封镇远将军为镇北王,玉乾王李南音世袭罔替。至于太子……”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着宗正寺看管,即日起禁足,无我之令,不得放行!”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南宫浅跟着李南音走出偏殿,看见何田钰正倚在廊柱上,折扇轻点掌心:“恭喜两位,这盘棋,终究是你们赢了。”
李南音忽然转身,望向金銮殿上飘落的细雪:“赢了吗?西北的将士还在等粮草,玉门关的城墙还在漏风,而那些在账册上按过手印的蛀虫——”她摸向腰间匕首,“还没来得及用血祭旗。”
南宫浅望着她被雪光映亮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场权谋博弈从来不是终点。
她取出袖中香炉,将最后一点香粉撒向空中:“明日随我去丞相府。”
青烟中,她的目光落在李南音腕间银铃,“我要让父亲的书房地基里,永远渗着‘镇远军’三个字,让所有妄图贪墨的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忠良的骨血上。”
李南音忽然笑出声。
银铃在风雪中撞出清越的响,她抬手替南宫浅拂去发间雪粒,指尖划过对方冰凉的耳垂:“好。但在此之前——”
她忽然凑近,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想先去趟满香楼,试试你新制的‘瑞雪香’,配着何田钰的碧螺春,应该不错。”
宫墙下,积雪反射着琉璃瓦的光。
南宫浅望着李南音铠甲上凝结的冰花,忽然发现,这人眼中倒映的,不再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而是像极了那年在满香楼初见时,她倚着窗边的模样。
狐裘雪白,暖炉生香,却比任何兵器都更让人心动。
“好。”她忽然握住对方的手,将玉佩与残玉紧紧扣在一起,“但你得先让我给你换药。”
指尖划过对方掌心的老茧,她忽然轻笑,“西北的狼崽子,也该学学怎么被人护着了。”
风卷起殿角的铜铃,与李南音腕间银铃交相辉映。雪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投下狼首徽记的影子。
那是忠骨与权谋的交织,是雪松香与沉水香的缠绕更是两个灵魂。
在血与火中,她们终于找到了能彼此相扣的温度。
这一日,永都的雪,终将化在春日的晨光里。
有些东西,在冰天雪地中悄然埋下了种子,其中两人并不自知。
雪霁宫墙明如镜,照见双影踏阶行。
金銮殿的青砖上,香粉凝成的“忠”“义”二字,正随着阳光渐渐渗入砖缝。
她们的羁绊在这血火权谋中愈发浓烈。
[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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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