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核心正是尤特恩。他被兴奋的同窗们簇拥在中间,像个意外登台的主角。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骄傲”,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抚平了一下衬衫的前襟——
那是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颇为挺括的蓝白细格纹棉布衬衫,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显得格外合身。
“尤特恩,”我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讲台边,放下教案,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来你早就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他年轻而充满光彩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仿佛被冻结了,明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飞快瞟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了下去:“好的,霍里克先生……”
看着他那张微微泛红、青涩又带着点紧张的面庞,不知怎的,一丝促狭的心思悄然升起。就在他抱着自己的资料,略显僵硬地准备从我身边走向讲台时,我稍稍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道:
“怎么不叫我查尔斯先生了?”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他倏地回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带着点愕然直直看向我。
“您真记仇。”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脸颊更红了,随即带着点窘迫又夹杂着不服气的神情,匆匆走到了教室前方。
当他站定在略显斑驳的讲台后,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时,教室后排又传来一声真诚的赞叹:“尤特恩,这衬衫真好看!”
我看到他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脸上重新漾开一个温柔的笑靥,纯粹而明朗,像是雨后沾满水珠、在阳光下舒展开来的青草地,散发着干净又美好的气息。这笑容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了几分。
另一个冰冷、刻意拔高的声音,带着刺耳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如同淬毒的冰棱,猝不及防地从同一个角落狠狠掷出:
“当然好看!那件衬衣是我爸爸的旧衣服!他妈妈是我家的洗衣女佣,她偷偷从准备捐给救济站的旧衣物口袋里,把它昧下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尤特恩脸上那干净美好的笑容瞬间粉碎,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最终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他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石膏像,紧握着资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只抚平过衬衫前襟的手,此刻死死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我的心口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钝痛瞬间蔓延开来。那感觉如此真切而强烈,仿佛那当众被残忍撕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不是讲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少年,而是讲台下沉默站立的我自己。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变得遥远而空洞。
那之后足足有一分钟,教室里死寂无声,只有天花板上那台老旧风扇“吱呀——吱呀——”的呻吟,单调又刺耳,搅动着凝固的空气。
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尤特恩就那么僵硬地悬在讲台边缘,像一尊被钉住的雕塑。他的嘴唇微微翕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汗珠——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冰凉液体——正沿着他苍白颤抖的脸颊滚落,在下颌处凝聚,最终无声地砸在领口上。
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无形的重压,猛地将头扭向窗外那片空洞的蓝。就在这时,教室后排,几处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蓦然炸开,尖锐地刺破了沉寂。
“尤特恩,”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你可以开始了。” 他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依旧沉默地钉在原地,只有急促起伏的胸膛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又重复了一遍,语速放得更缓,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
回答我的,只有风扇愈发刺耳的转动和他空洞眼神里的茫然。短暂的僵持像无形的钝刀切割着每一秒。我终于于心不忍,叹息般低声道:“尤特恩…你可以回去坐下了。”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地飘回座位,颓然坐下,甚至忘了放下从讲台带下来的粉笔头。一股难以抑制的愠怒涌上心头,我的目光锐利地搜寻,最终定格在那始作俑者身上——辛迪加·坎德拉。他正若无其事地转着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慢的笑意。那笑意,像淬了毒的针。
下课的钟声仿佛是某种解脱的号角。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辛迪加的身影随之出现。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讨好的恭谨,与课堂上判若两人。
“霍里克先生,”他走近我的办公桌,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属于少年的世故,“这是我父亲…托我带给您的。” 他从那个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精致手提包深处掏出厚厚一沓崭新的纸币,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垒放在我的木质桌面上,散发出特有的纸张与油墨气息。很厚一沓,粗略扫过,怕是有十五贯不止。“这里是十六贯零八乾,”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我不由得暗自咋舌。这几乎是普通老师辛苦大半个月的薪酬!坎德拉家的手笔,果然一如既往的“豪爽”。然而,这“豪爽”却裹胁着令人作呕的铜臭。我伸出手,指尖感受到纸币光滑冰凉的触感,却毫不犹豫地将那叠诱人的财富推回到他面前,力道温和又坚决:“辛迪加,我不希望你将自己看作一件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他脸上那层伪装的恭谨瞬间碎裂,红晕如同潮水般从脖颈急速蔓延至耳根,眼神里交织着错愕和被冒犯的羞恼。
“你父亲无疑是位非常成功的商人,”我站起身,绕过桌子,手掌轻轻搭在他紧绷的肩头,能感觉到布料下肌肉的僵硬,“但请回去告诉他,他儿子的人生,不该沾染那种充满罪恶的、令人窒息的铜臭味资本。”
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一言不发地将纸币粗暴地塞回皮包深处,动作带着泄愤般的力道。
我看着他,语气沉缓却不容置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去道歉吧。真心实意地,向你伤害过的人。”
“先生…我…这…他…”辛迪加的目光躲闪着,声音嗫嚅,词不成句。
“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清楚,”我截断了他的犹豫,“两天后,我需要看到你的行动。”。
他像是逃离什么可怕之物,低着头,脚步凌乱地冲出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沉闷地合上,留下满室沉寂。我疲惫地坐回椅子,重重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别的穿越者要么有系统金手指傍身,做做任务就能一飞冲天,要么是自带剧透光环的先知,轻松掌控全局…怎么偏偏轮到我,就得在这异世界苦哈哈地当个教书匠,处理这些糟心事…
唯一能让我稍感宽慰的,大概只剩灵译理论课了——这门艰深的学科,至少还在我这个“后来者”的理解掌控之中。
“霍里克?你怎么还在办公室?” 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响起,把我纷乱的思绪瞬间拽回现实。我猛地抬眼,对上那双带着明显惊诧的眸子。
彻·诺布朗,原身的至交好友,也是这所学院位高权重的实权人物——副主任。他高大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惯常带笑的嘴角此刻微微抿起。
上级亲临,这绝非寻常。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今天可是每周例会,”他看着我茫然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略带无奈地摇头道,“算了,反正还没正式开始,一起过去吧。” 他转身,示意我跟上。
我心中闪过一丝意外。掐指算来,我“鸠占鹊巢”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四五日,学院里那些繁文缛节、例行公事,自然不甚了了。不过,看他这熟稔的态度和毫不意外的神情,原主似乎是个惯犯?总是忘记如此重要的会议,居然还没被扫地出门?这只能说明要么背景硬,要么彻罩得住。
“发什么愣?快跟上!” 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收敛心神,快步随他穿过长廊,登上电梯,最终抵达位于院将数学楼顶层的九楼会议室。一踏入,一股肃穆冷峻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光所及,尽是光可鉴人的洁白大理石,反射着头顶壁灯投下的幽幽暖黄光影,长长的椭圆会议桌由深色硬木打造,泛着冷硬的光泽。
此刻,桌旁早已落座的几位身影齐齐转过头来,几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我们身上,带着无声的质询。
这气氛……简直可以凝水成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新皮革的微腥、中央空调送出的、过滤得过分干净的冷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残留的咖啡香。桌面上,每两个座位之间,摆放着锃亮的玻璃水瓶和倒扣的马克杯,杯底印着学院的院徽,地毯是深蓝色的短绒,厚重柔软,踏上去几乎无声,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我推开镶星轨符文的橡木门时,森伯纳·利顿的灵译流正将本周议程凝成冰晶文字悬于圆桌中央。晨光穿透冰雾,在主任银灰色长发上镀了层神性光辉——这位统管戒律庭的领袖温柔颔首:“诸位晨安。”
我搓着泛青的指尖落座。
这特效!比文件打印环保多了…但总觉得阴森森的!现世会议室好歹有暖气啊!!!主任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一个小矛盾,从第四章开始变精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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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忆③演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