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和浙江沿途公路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浙江位于沿海城市,被湿热的海风眷顾。而这里靠近西北,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会畅通无阻地降临,东方潮湿的风雨被秦岭阻拦在外,吹不到这片土地。
这里干旱,黄沙滚滚,路途时不时刮起小沙尘,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响声。
从上高速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二人没说过一句话。周临风不知道找些什么理由开口,怕惊扰又怕自作多情,总是以看右侧后视镜的偏头去偷偷瞄两眼许折白。
许折白并没有睡觉,也不玩手机,他在车上玩手机会晕车,一直静静用头抵着窗户,去看沿途风景。
周临风开得很稳,因为离得近他的鼻腔里都是许折白身上的味道。抽烟的人对气味的敏感度不高,但这是许折白的气味。
同车是有好处,能让不论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坐在一个空间里,车里不止有许折白的味道,还有周临风的,二人身上气味交织在一起,充满每个角落。
普鲁斯特的诅咒在此刻被完美诠释,缠着周临风,也淹没了许折白。
熟悉的气味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把二人都带回了恋爱期间。当年他们紧张青涩,约会时侃侃而谈也小心翼翼,害怕唐突也怕对方不开心,接吻时闻到的气味最浓,那时候二人都觉得能一辈子在一起,哪里会想到现在相顾无言再见即路人的场景?
周临风用余光许折白发愣的模样,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呆一会”的想法了。
他想开口搭话,想了解为什么他也在西北?
周临风这样想,也忍不住问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来宁夏了?”
一个小时的沉默遽然被打破,许折白本就意不在窗外风景,他默默关注周临风的状态,一路上悄悄瞥了好几眼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没想到周临风真的会主动开口。
许折白故意没看周临风,还是盯着窗外:“一个月前回的,来写生。”
许折白说完,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突然觉得这个对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他也有疑问。
反正到了机场就分开,问一下也没什么,这样才能更好断了一切念想。
“所以,你呢?”
“什么?”周临风没料到许折白会主动反过来搭话,一时间没注意。
许折白说:“你为什么来宁夏?”
周临风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原因是当年的执念,找了个借口:“有人给我看他拍的西北景色,很美,就想来旅行了。”
“嗯。”许折白礼貌性的应了一声,没选择问下去。
周临风双手扶稳方向盘,掌心的薄汗慢慢浸湿皮革,他不舍得这个搭话的机会流逝,又忍不住问:“你要飞去哪?在这里待多久了?”
许折白揉了揉相机包的背带,把包往自己怀里抱紧:“回萧山,不久,两天而已。”
“你和那个老板娘很熟?”
“老板娘很热情,给她画了两幅画,她就请我吃饭。”
“哦。”沉默再次蔓延,周临风也还在搜肠刮肚能有什么由头来搭话聊天,就听许折白深吸口气,轻声开口:“去机场后,你接下来去哪?”
周临风看了一眼导航,说:“在银川呆两天,然后去青海。”
许折白的手掌慢慢握紧相机包的边角,轻轻捻了两下:“你公司怎么办?”
当年他们分手时,周临风的公司还在到处谈合作。现在他们在同一空间里,许折白可能不知道他的公司已经上市了。
周临风就解释道:“去年改制上市了,请了假,有股东会在,不要紧。”
许折白轻轻点头:“嗯,恭喜。”
……
天又被聊死了。
还有一个小时,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周临风享受着残余的安宁和对方的气味,像做了一场美梦,不敢再出声,怕没到机场梦就醒了。
许折白沉浸于沿途的风沙,其实两个人真的很相似,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他很清楚自己来西北的原因,什么原因都有一点,除了写生。
导航无情的女声一路上都在提醒他们美梦将醒: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公里……十公里……五公里……三公里。
不断缩短的路线让周临风焦躁不安。
大多数人都不会满足于现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后,就会再祈求上天能实现下一个愿望,然后陷入循环。愿望无止境,**也无止境。
周临风不能免俗,他一开始只想见面,见面后变成了想呆一会,呆一会后变成了搭话,现在又悄无声息变为车子抛锚或是许折白突然脑子坏了想和他一起游西北。
空气突然有些焦灼,都是不安于现状和不甘心的味道。
周临风感觉有些呼吸不畅,一声重过一声,许折白似乎也是,他们都觉得车里的氧气被消耗殆尽了。
周临风在不知原因的窒息中想清楚一切,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和许折白呆一会了,他想让许折白留下。可他不知道用什么理由,直接提出的话许折白肯定不会答应。
车子最终停稳在航站楼前的停车场。
十秒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动作。许折白开了一点窗,掩饰道:“有点晕车,我缓缓。”
周临风还没开口,许折白就已经慢慢解开安全带,背上相机包,用了五秒钟的时间才打开车门。
周临风也开门下车,那句“能不能再留一会”已经走到喉咙,想到当年分手的场景后又匆匆变成了:“我帮你拿行李。”
他磨磨蹭蹭打开后备箱,把行李箱,画板都拿下来递给许折白。
行李拿完,后备箱还没关,两个人站在那里,离得有点远,都没有动作,不知道想什么。
又是几秒时间过去,许折白深吸口气,摸出钱包拿出一沓的现金放到后备箱,推着行李箱转身离开:“谢谢你,我走了,再见。”
周临风跑这一趟绝对不是因为这笔钱,许折白给现金估计也是猜到自己不会收转账。
他在心底骂自己窝囊又胆小,想抓着钱走过去拦住许折白,但他们不是小孩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承受风险和后果。走过去意味挽留,也需要理由。
他想不出理由,也迈不开脚步。站在后备箱旁看着慢慢远去的背影,连“再见”的回应都没有说出口。
许折白的背影越来越远,行李箱轮子在地上发出的摩擦声刺耳,背后近正方形的画板几乎盖住了许折白的上半身,航站楼里不时传来的广播声都带着冷冰冰的味道。
周临风的腿钉在原地,灌了万斤铁,动不了,也拔不出。听着行李箱的声音越来越远,又是一辆车驶入停车场,快速从周临风眼前略过,拦了一下视线很快又豁然开朗,不知哪冒出来的勇气就这样突然推了他一把。
“你等等!”
周临风喊道。
刚好从远处传来飞机起飞时发动机的轰鸣,响彻大地,盖住了行李箱轮子的声音,许折白几乎是瞬间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握紧行李箱把手,慢慢转身,看着周临风。
看着周临风关上后备箱,然后跨越小路,看着他小跑过来的身影,看他棕色的马丁靴越来越近,看他停在面前一米远的地方。
许折白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脸:“还有什么事?”
周临风豁出去了:“你还记得你交毕设那天说过什么吗?”
许折白知道哪句,选择装傻,愣愣地盯着地面:“一天能说出的话有很多,你说哪个?”
周临风复述道:“你说,‘周临风,等你生日后,就一起自驾去西北好不好?我们去青海,去新疆。’。”
许折白似乎已经有些明白周临风的意图了:“所以你叫住我,是……”
“许折白”,周临风吐出一口从酒店起就一直憋在胸腔里的气,有些兴奋,也有些难过,“我刚好去西北,去新疆,我们一起吧。”
“就当是……陪我把这个执念给圆了吧,我们一起圆西北梦,行吗?”
许折白压住即将跳出来的心脏,终于抬头看他,:“这才是你来西北的真正原因?”
“是。”周临风大胆承认,都到这一步了,再掩饰也没必要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实在想来。”
他又赶紧补充:“我的计划是玩三个月,你要是愿意就看你时间来,结束之后,我们就从此分道扬镳,好不好?期间我们约法三章,就当是毫无关系的旅行搭子,好不好?”没敢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之类的话,怕许折白真的不愿意。
许折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周临风,其实他来宁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和周临风的如出一辙。此刻他不想答应,更不想拒绝。
他有意无意又摸上了相机包的肩带,手指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再送开。
周临风耐心等待,煎熬地等待审判结果。
两个人就这样在航站楼门口不远处演无声的话剧,旁边行色匆匆的旅客不绝而过。
“可我已经订了机票。”几分钟的沉默和煎熬后,话剧到了尾声。许折白还是作出了选择,避开了周临风投来的略微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这一个“圆梦”的理由,任何还怀有感情的前任都不会拒绝。
周临风知道这一句话的含义,他的心脏在喊出“等等”时就已经被抛到五万米的高空,停留许久,现在有惊无险地回到地面,竟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拿出手机,小心翼翼确认:“你看看能不能退,我把机票钱补给你。你……真的愿意陪我去吗?”
你愿意陪我,是不是因为这也是你的执念?周临风突然萌生这样大胆的想法,可惜没勇气问,也没立场。
许折白慢慢拿出手机退票,他说:“我只是在兑现承诺,也确实没去过青海。你别多想。三个月时间可以,但是说好了,就玩三个月。”他操作完,朝着周临风的车而去,盯着地上的影子,走得很慢,“就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就……各走各路吧。”
“好,就三个月。”
桑葚红的xc90在驶入机场不到二十分钟后驶出,载着原班人马又回来时路,被甩在身后的是威严冷淡的航站楼播报声。
这一程更是沉默和微妙,车里只有空调的送风声,许折白点开手机,有点烦躁,也有点后悔就这样莫名其妙答应了周临风。
尽管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上了飞机回杭州没有一起去西北,他会更后悔。
算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许折白长舒口气,让自己心情平稳下来。
“我们找个餐馆……谈谈行程吧?”周临风斟酌着,小心翼翼开口。
许折白点头,看着窗外不远处低矮的楼群,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