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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火

作者:似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地字号监的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吞噬着最后的光线。身后的厮杀声、金属碰撞声、蜡黄脸狱卒最后的怒吼,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厚重的黑暗迅速隔绝,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回响,在狭长的石壁间反复撞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那死寂,比先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谢明澜背着明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狂奔。妹妹的身体滚烫,伏在她背上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谢明澜的颈侧。明萱在发高烧!这阴冷潮湿的牢狱和连日来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小姑娘本就孱弱的身躯。


    “萱儿,撑住…姐姐在…”谢明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她不知道蜡黄脸狱卒指的这条通往地字号监深处的路尽头是什么,只知道停下就是死!崔琰的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感官。她只能凭着感觉和脚下粗糙石板的触感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腐朽、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味,混合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气,几乎令人作呕。两侧的石壁冰冷湿滑,偶尔能摸到粗大的铁栅栏,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偶尔传来一两声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或呜咽,仿佛关押着来自地狱的恶鬼。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谢明澜的心脏,越收越紧。明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微弱,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皮肤,像一块烙铁。袖中那粗糙的瓷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沈砚的药丸…只有三颗。他说的“保命”,究竟保谁的命?怎么保?


    给萱儿吃?能退烧吗?能让她有力气逃跑吗?万一…是毒呢?


    自己吃?能获得力量杀出去?还是能隐身遁走?


    或者…当作武器?


    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巨大的未知和风险。她赌不起萱儿的命!


    “咳…咳咳…”背上的明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滚烫的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谢明澜的肩头。


    “萱儿!”谢明澜的心瞬间揪紧,她猛地停下脚步,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边。借着不知从何处缝隙透进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光线,她看到明萱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什么权谋,什么复仇,什么调兵符密文,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遥远和虚幻。她只想让怀里的妹妹活下去!


    她颤抖着手摸向袖中的瓷瓶。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瓶身,冰冷而坚硬。


    就在她拔开瓶塞,一股更浓郁的草木苦香弥漫开来的瞬间——


    “别给她吃这个。”


    一个熟悉而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然从前方更深的黑暗中响起!


    谢明澜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短剑瞬间出鞘,直指声音来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谁?!”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幽幽亮起,映照出一张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俊朗脸庞,和一袭熟悉的青衫轮廓。沈砚斜倚在石壁上,腰间那鎏金的酒壶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光。他手里举着一个极其小巧的铜制火折子,火苗跳跃,勉强照亮了他周围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惯常的、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轻松。


    “沈…沈砚?!”谢明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劫后余生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救你啊,谢大小姐。”沈砚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慢悠悠地走近。火光跳跃,映着他疏朗的眉眼,也照亮了谢明澜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怀中明萱痛苦的小脸。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微蹙。


    “你的小丫鬟急疯了,在约定的地方等不到你,又不敢贸然去松风别院,只好哭哭啼啼来找我。”沈砚在她面前蹲下,目光落在明萱身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啧了一声,“烧得不轻。这鬼地方,好人待久了也得脱层皮。”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小巧的瓷瓶,倒出一颗莹白如玉、散发着清冽寒气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明萱口中,“含着,别咽下去。能暂时压住她的热毒。”


    那药丸入口,明萱痛苦的呻吟似乎立刻减轻了几分,紧皱的眉头也微微松开。


    谢明澜看着沈砚的动作,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出现如同神兵天降,可这太过巧合,太过及时!蜡黄脸狱卒刚断后,他就出现在这条连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绝路上?


    “这药…”


    “放心,不是毒,也不是迷药。”沈砚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沈墨卿行走江湖,保命的东西还是有点的。这‘寒玉散’专克热毒,对她现在的状况正合适。”他收起瓷瓶,目光转向谢明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倒是你,萧景珩给的‘保命’药,最好别乱用。他那里的东西,代价都大得很。”


    谢明澜心头一震,下意识握紧了袖中那个粗糙瓷瓶:“你知道?”


    “猜的。”沈砚站起身,举着火折子照了照周围的环境,“能在刑部大牢里把你逼到这份上,除了那位七殿下‘安排’的接应出了岔子,还能有谁?崔琰那老狐狸亲自出马了?”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是。”谢明澜简短地将西侧门外的截杀和崔令仪诡异的“放行”说了一遍。


    沈砚听完,冷笑一声:“哼,崔家父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默契。崔令仪那丫头,心思比她爹还毒。她放你走,不过是想看看你能逃到哪里,背后还有谁,顺便…把你逼到更深的绝境,好让崔琰名正言顺地‘格杀勿论’,永绝后患。至于那个破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未必不知,只是她更自负,认为你根本没机会把它说出去。”


    “那我们现在…”谢明澜看着怀中情况稍缓但依然虚弱的妹妹,心急如焚。追兵随时会来,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跟我来。”沈砚收起戏谑,神情变得凝重,“这条通道尽头,是前朝废弃的一个旧矿道入口,早就被封死了,但我知道一条缝隙能钻出去。崔琰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他举着火折子在前引路。火光虽弱,却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谢明澜重新背起明萱,紧跟其后。沈砚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避开几处坍塌的石堆和深不见底的废弃矿坑,七拐八绕,通道渐渐向下倾斜,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闷热,石壁上也出现了更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布满斑驳的苔藓。


    “你怎么会对刑部大牢下的废弃矿道这么熟悉?”谢明澜忍不住问道。这绝非一个普通江湖谋士该知道的隐秘。


    沈砚脚步未停,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早年…替人办过点‘私活’,无意中发现的。”他显然不愿多谈,话锋一转,“倒是你,拿到谢大人留下的东西了吗?”


    谢明澜沉默了一下:“调兵符和密文,被萧景珩拿走了。”


    沈砚身形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果然…他动作够快。”


    “但我记得密文内容。”谢明澜补充道,“父亲以星象加密,需要特定的星图方位才能解。我试过几种基础星图,都不对。”


    “星图方位…”沈砚沉吟片刻,“或许…在谢家旧宅的某个地方?或者谢大人留给你的某件贴身之物上?”


    谢明澜脑中飞快思索。旧宅已成焦土…贴身之物…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她及笄那年送给她的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极为精巧。那簪子一直被她珍藏在妆奁深处,谢府被抄那日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带走…


    “也许…”她刚开口,前方带路的沈砚突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明澜立刻屏住呼吸。


    前方传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且是从他们前进的方向传来的!


    有人堵在前面?!


    沈砚迅速熄灭手中的火折子,四周瞬间陷入比之前更浓重的黑暗。他将谢明澜和明萱护在身后,身体紧绷如同猎豹,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谢明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难道真是绝路?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芒。不是火把,更像是某种特制的、光线极其凝聚的萤石灯。光芒映照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出现在通道拐角处。


    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了下来。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沙哑声音响起,像是在试探:


    “松…风…过…隙?”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他同样用一种低沉而奇特的节奏回应:


    “竹…影…摇…棋。”


    暗号!


    谢明澜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萧景珩的人!他果然还有后手!


    前方的人影似乎松了口气,快步走近。萤石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稳的中年人,穿着毫不起眼的短褐。他目光快速扫过沈砚,在谢明澜和她背上的明萱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恭敬地对沈砚行了一个极其简短的礼,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沈先生,殿下料到此处或有阻滞,命卑职在此接应。出口就在前方,请随我来。”


    沈砚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带路。”他侧身让开,示意谢明澜跟上。


    谢明澜背着明萱,跟在中年人和沈砚身后,心中的惊涛骇浪却难以平息。萧景珩!他不仅知道这条废弃矿道的存在,知道蜡黄脸狱卒可能失败,甚至算准了沈砚会出现?还是说…他早就知道沈砚知道这条密道?他布的这个局,到底有多大?自己和沈砚,是否从一开始,就只是他棋盘上按部就班移动的棋子?


    她看向沈砚的背影。火光熄灭后,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沉默得有些异常。刚才那个暗号…“松风过隙,竹影摇棋”…这分明是萧景珩松风别院的意境!沈砚怎么会知道萧景珩的接头暗号?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中年人脚步很快,带着他们在迷宫般的矿道中穿行。通道越来越窄,坡度也越来越陡峭向上。空气不再那么污浊,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外界流动的气息。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被巨大石块和腐朽木板半掩住的缝隙。中年人上前,熟练地挪开几块松动的石头,露出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出口。外面,是浓重的夜色和隐约的草木气息。


    “从此出去,向西半里,有马车接应,会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中年人低声道,递过一块小小的、刻着“瑾”字的木牌作为信物。


    沈砚接过木牌,没有道谢,只是率先弯腰钻了出去,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谢明澜背着明萱紧随其后。


    当清冷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时,谢明澜才真切地感受到,她们终于逃出了那座人间地狱般的刑部大牢!


    外面是一片荒芜的山坳,乱石嶙峋,杂草丛生。远处,京城的灯火如同遥远星河。


    沈砚确认安全后,示意谢明澜将明萱放下。他再次检查了一下小姑娘的状况,烧似乎退了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马车就在那边。”沈砚指了指西边隐约可见的一点灯火。


    谢明澜看着手中的木牌,又看向沈砚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沈砚,你和萧景珩…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暗号…”


    沈砚转过身,萤石灯微弱的光芒映着他脸上惯常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此刻的夜色下,显得有几分疏离和疲惫。


    “谢大小姐,”他晃了晃手中的鎏金酒壶,却没有喝,“在这局棋里,知道得太多,有时候…死得更快。”他看向京城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你只需记住,萧景珩给你的每一条路,都标好了价码。而我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明澜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从来只通向一个地方——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解释,率先朝着马车灯火的方向走去,背影融入苍茫夜色。


    谢明澜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凌乱的鬓发。袖中,那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和沈砚留下的粗糙瓷瓶,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烙印在肌肤上。


    活下去。


    代价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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