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漫长得如同三个寒暑。
谢明澜藏身在沈砚安排的、位于城南最混乱市集深处的一间破旧米铺阁楼里。窗外是嘈杂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醉汉的咒骂,混合着劣质脂粉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这污浊喧嚣的尘世,与她昔日清雅的闺阁天地,已是云泥之别。
她几乎不眠不休。白日里,她借着从窄小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反复研究那几张薄如蝉翼的密文绢纸。父亲独创的星象加密法繁复无比,需要特定的星图方位作为密钥。她尝试过几种父亲曾教过她的基础星图,皆不得其法。那扭曲的字符和怪异的符号,如同冰冷的嘲弄,提醒着她离真相的距离。
夜晚,她则一遍遍在脑中推演刑部大牢的地形。谢家未败时,父亲偶尔会提及朝中各部规制,刑部大牢分天、地、人三字监,层层深入,守卫森严。明萱年幼,又是女眷,最可能被关押在人字号监相对“温和”的区域,但通往西侧门的路,必然曲折多阻。
袖中沈砚给的那个粗糙小瓷瓶,被她摩挲得温热。里面三颗褐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沈砚只说了“保命”,却没说具体效用。是毒?是迷药?还是疗伤圣品?她不敢轻易尝试,却也无法丢弃。这是黑暗中,除却萧景珩那冰冷的承诺外,唯一握在手里的未知筹码。
第三日午时,阴云密布,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谢明澜换上了一套沈砚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刑部杂役的粗布灰衣,脸上刻意抹了灰尘,头发用布巾包起。她将白玉棋子贴身藏好,密文和调兵符则用油纸仔细包裹,塞进米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鼠洞里——她不能带着这些去冒险。
刑部高大的院墙如同巨兽蛰伏,透着森森寒意。西侧门位于一条僻静的后巷,平日多走运送泔水、杂物的车辆。此刻,巷子异常安静,只有风卷起几片枯叶的沙沙声。
约定的时间已到,却不见任何人影。谢明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心沁出冷汗。萧景珩失信了?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就在她疑窦丛生,几乎要转身离开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狱卒服色、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迅速锁定了巷角阴影里的谢明澜,对她做了个极快的手势——正是萧景珩昨日在松风别院棋盘上,她落下的那枚黑子的位置!
谢明澜心头一凛,不再犹豫,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条狭长潮湿的甬道,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蜡黄脸狱卒一言不发,只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脚步极快地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梭。沿途遇到几队巡逻的狱卒,蜡黄脸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对方似乎也见怪不怪。
压抑的呻吟、绝望的哭嚎、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从两旁黑黢黢的牢房里隐隐传来,如同地狱的回响。谢明澜紧咬牙关,强迫自己不去想象明萱在这炼狱中的恐惧。
七拐八绕,蜡黄脸终于在一处相对安静的通道停下。他指了指尽头一间挂着“人字丙七”牌子的牢房,又比划了一个“快”的手势,便迅速隐入旁边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谢明澜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牢门前。粗大的木栅栏后,一个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小小身影猛地抬起头。
“萱儿!”谢明澜压低声音,心如刀绞。
不过三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妹妹已瘦脱了形。小脸脏污,嘴唇干裂,身上的囚衣又宽大又破旧,露出青紫的伤痕。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姐姐…?”明萱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虚弱和脚上的镣铐而踉跄。
“是我!别怕,姐姐来带你走!”谢明澜心如刀绞,迅速掏出从蜡黄脸狱卒那里接过的、早已藏在袖中的一把奇特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微小的“瑾”字。她颤抖着手,插入锁孔。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伴随着女子慵懒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突兀地从通道另一头响起:
“哟,这刑部大牢里,什么时候也上演姐妹情深的好戏了?真是感人肺腑呢。”
谢明澜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她猛地回头,只见崔令仪在两名贴身婢女的簇拥下,正款款走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织金襦裙,在这阴森牢狱中显得格外刺目。发髻间那支青鸾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流光溢彩,与周遭的肮脏绝望形成残酷的对比。她的目光落在谢明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崔小姐…”谢明澜强迫自己镇定,手依然握着那把钥匙,身体却下意识挡在了牢门前,“此处污秽,您千金之躯,怎可踏足?”
“千金之躯?”崔令仪轻笑一声,丹凤眼扫过牢房里的明萱,又回到谢明澜那张刻意污浊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比起某些昨日还是千金,今日便沦为阶下囚的…倒也不算什么了。”她缓步走近,停在距离谢明澜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锐利如刀,“谢明澜,你胆子不小。顶着通缉,还敢混进刑部大牢?是嫌谢家的人头,落得还不够快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明萱在牢内发出恐惧的呜咽。通道阴影里,蜡黄脸狱卒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崔令仪的婢女眼神警惕,手已按在了腰间的软鞭上。
谢明澜知道,身份已被彻底识破。任何狡辩都苍白无力。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崔令仪的目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崔小姐既然在此‘巧遇’,想必不是来与我这‘阶下囚’叙旧的。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兴味。她微微歪头,打量着谢明澜,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指教谈不上。只是好奇,你费尽心机混进来,是想救这个丫头?”她指了指牢内的明萱,“还是…另有所图?”
“手足情深,人之常情。”谢明澜避重就轻,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了那个粗糙的小瓷瓶。沈砚的药丸…此刻,或许就是唯一的生机?但如何用?对谁用?
“人之常情?”崔令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在幽暗的通道里回荡,带着一丝尖锐,“谢明澜,收起你这套虚伪的说辞。谢家谋逆,证据确凿!你此刻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同党余孽的铁证!来人——”她声音陡然转厉。
“崔小姐!”谢明澜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谢家是否谋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七月飞雪,北境草枯,李崇焕将军的信件,崔太尉呈上的‘密信’中却写‘草场丰茂’!如此拙劣的破绽,崔太尉位高权重,竟会不知?还是说…这本就是崔家为铲除异己,构陷忠良的铁证?!”
她豁出去了!将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大的风险,直接抛了出来!
崔令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她显然没料到谢明澜竟敢如此直白地撕破脸,更没料到对方竟掌握了如此具体的破绽!
“你…胡言乱语!”崔令仪厉声道,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怒没有逃过谢明澜的眼睛。
“是否胡言,崔小姐心中自有明断。”谢明澜步步紧逼,目光如炬,“我今日若死在此处,这破绽或许随我入土。但若我侥幸逃脱,将此破绽公之于众,交由朝中清流,甚至…直达天听!崔太尉纵有通天手段,又该如何自圆其说?构陷当朝重臣,其罪…恐不亚于谋逆吧?”
通道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明萱压抑的抽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镣铐声。崔令仪死死盯着谢明澜,那张明艳的脸上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髻间那支冰冷的青鸾衔珠步摇。她在权衡,在算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谢明澜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粗布衣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赌的就是崔令仪对家族利益的绝对看重,赌她不敢承担“构陷”败露的风险!
终于,崔令仪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古怪的弧度。
“谢明澜,你很好。”她的声音恢复了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伶牙俐齿,胆大包天。难怪…能入七殿下的眼。”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牢门,“不过,你太高估自己了。一个破绽而已,翻不了天。至于这个丫头…”
她顿了顿,看着牢内瑟瑟发抖的明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带走吧。”崔令仪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谢明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令仪却不再看她,转身对身后的婢女吩咐:“今日巡牢,未见任何异常。明白吗?”
婢女垂首:“是,小姐。”
崔令仪最后深深看了谢明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忌惮,有警告,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她带着婢女,如同来时一般,踩着清脆的环佩声,消失在昏暗通道的尽头。
危机,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暂时解除!
谢明澜来不及细想崔令仪反常举动的深意,她迅速转身,用那把刻着“瑾”字的钥匙,打开了牢门沉重的铁锁。
“萱儿!”她冲进去,一把抱住妹妹冰冷瘦小的身体。
“姐姐!呜呜呜…”明萱终于放声大哭,死死抱住她,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别怕,姐姐在,我们走!”谢明澜快速解开妹妹脚上的镣铐,将她背在背上。明萱轻得吓人。
她背着妹妹冲出牢房,蜡黄脸狱卒的身影立刻从阴影中闪出,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这一次,他带的路更加隐秘曲折,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巡逻路线。西侧门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那扇象征自由的侧门时,异变陡生!
门外巷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粗犷的厉喝:
“奉崔太尉令!封锁刑部所有出口!缉拿谢氏余孽!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崔琰的人!他竟然亲自带兵来了!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
蜡黄脸狱卒脸色剧变,猛地将谢明澜和明萱往门内阴影处一推,急促低吼:“快退!有埋伏!走另一条路!”他迅速指了一个方向——那是通往更深处地字号监的通道!
崔令仪的“放行”,原来只是缓兵之计!真正的杀招,是她父亲崔琰!这对父女…
谢明澜心沉谷底,寒意彻骨。她没有任何犹豫,背着明萱,转身就向那条更黑暗、更危险的通道冲去!
身后,西侧门被轰然撞开!火光和兵刃的寒光瞬间涌入!
蜡黄脸狱卒抽出腰刀,怒吼一声迎了上去,用身体为她们争取了宝贵的几息时间!
“走——!”
谢明澜咬着牙,背着妹妹,冲入无边黑暗。身后的厮杀声、怒吼声、妹妹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袖中那粗糙的瓷瓶,此刻变得滚烫。
沈砚的药丸…现在,或许就是用它的时候了。但,给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