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别院隐在城西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白墙黑瓦,清幽得不似权贵居所。谢明澜站在紧闭的乌木大门前,一夜未眠的疲惫被紧绷的神经压下。她换了一身沈砚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普通布衣,长发简单束起,脸上那道浅浅的箭痕已用沈砚留下的伤药处理过,只余下一线微红。
袖中,那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和沈砚硬塞给她的一个粗糙小瓷瓶紧贴着肌肤。瓷瓶里装着几颗据说是“保命”的药丸,带着淡淡的草木苦香。沈砚没有现身,只在昨夜分别的老槐树下留下这个瓷瓶和一张字条,潦草写着两个字:“活着。”
深吸一口气,谢明澜叩响了门环。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管事垂手而立:“谢姑娘,殿下等候多时。”他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笃定她会来。
穿过曲折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竹香和隐约的檀木气息。别院内布置极简,却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引至一处临水敞轩,谢明澜看到了萧景珩。
他今日未着锦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正独自对着一盘残局凝思。棋盘是上好的紫檀木,棋子温润如玉,黑白分明。轩外是一片开阔的荷塘,残荷枯叶在秋风中萧瑟,更衬得轩内寂静无声。
“谢小姐,请坐。”萧景珩并未抬头,声音温和依旧,仿佛昨日谢府的血腥与胁迫从未发生。
谢明澜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局势胶着,白棋看似稍占上风,却隐有孤军深入之险。她认出这是一盘古谱残局,名为“十面埋伏”。
“会下棋吗?”萧景珩终于抬眼,那双凤眸深邃,带着探究的笑意。
“略知一二。”谢明澜声音平静。
“甚好。”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将黑棋一条大龙逼入绝境。“此局,白棋欲擒故纵,看似网开一面,实则步步杀机。黑棋若贪生冒进,便是自投罗网;若束手就擒,则满盘皆输。谢小姐以为,黑棋当如何破局?”
这哪里是在问棋?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问。谢明澜看着棋盘,又仿佛看到了昨夜火光冲天的谢府,看到了刑部大牢里年幼的妹妹。她就是那枚被困的黑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轩内。除了引路的管事垂手侍立在门外,似乎再无旁人。但谢明澜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殿下此问,是在考校学生?”她抬眸,迎上萧景珩的目光,不闪不避。
萧景珩唇角微勾:“是请教。谢小姐‘天下如棋’之论,本王心向往之。”
谢明澜沉默片刻,伸手从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冰凉,触感却异常清晰。她目光在棋盘上逡巡,掠过萧景珩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最终,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
“啪嗒。”黑子落下,声音清脆。
这一落子,既非突围,亦非固守,而是轻飘飘地点在了一个看似毫无威胁的“空”处。然而,正是这一子,隐隐与黑棋另一处看似散乱的弱子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如同在密不透风的罗网边缘,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钉子。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哦?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另有所图?”他身体微微前倾,审视着这步看似平淡无奇的棋。
“黑子力弱,正面相抗,无异以卵击石。”谢明澜的声音清冷,如同秋日寒潭,“与其困兽犹斗,不如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白棋锋芒正盛,必求速战速决。此角看似无关大局,实则是白棋气脉流转的一个节点。在此落子,虽不能立解危局,却能扰其节奏,断其后续之力。待其锋芒稍挫,气力不继之时…”她没有说下去,目光落回棋盘中心那条被围困的大龙上,意思不言而喻。
“好一个‘扰其节奏,断其后续’!”萧景珩抚掌轻笑,眼中欣赏之意更浓,“谢小姐果然深谙棋道,更懂人心。这步棋,本王记下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却更具压迫:“那么,言归正传。谢小姐既入我门下,当知规矩。我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价值。”
谢明澜心下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殿下要何价值?”
“洗刷谢家冤屈?”萧景珩挑眉,带着一丝玩味,“还是…救你妹妹?”
谢明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两者皆不可抛。”
“贪心。”萧景珩摇头,语气却并无责怪,反而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过,本王欣赏有野心的人。但路要一步步走。眼下,你需要向我证明,你值得我冒险去刑部捞人。”
“如何证明?”
萧景珩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推到谢明澜面前——正是昨夜她从谢府藏书阁带出的那个铁盒。
谢明澜瞳孔骤缩!昨夜混乱之中,她竟不知何时被他取走了!
“北境军的调兵符,还有这密文。”萧景珩指尖点了点铁盒,“谢大人将此物留给你,想必其意深远。告诉我,这密文写的是什么?谢家与北境,究竟是何关系?这枚调兵符,又能调动何人?”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在谢明澜心上。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回忆父亲关于密文的一切。绢纸上的文字并非她熟知的任何一种加密方式,笔画扭曲,夹杂着奇怪的符号。
“此密文…乃家父独创,以星象为引,辅以谢氏家训拆解。”她缓缓开口,脑中飞速运转,“需对应特定的星图方位,方能解读。至于调兵符…”她拿起那枚沉重的青铜令牌,触手冰凉,“家父从未提及。但此物能落入殿下之手,想必殿下心中早有计较。”
她没有完全交出底牌,但也给出了关键线索。星象、家训,这是只有谢家核心子弟才可能知晓的秘法。她在赌,赌萧景珩需要她的解读能力,更赌他暂时无法完全破译。
果然,萧景珩眼中精光一闪,并未追问具体解法,反而问道:“谢大人与北境镇守大将李崇焕,是旧识?”
“是。”谢明澜坦然承认,“李将军早年曾受祖父恩惠,与家父有同袍之谊,常有书信往来。但绝无私通叛军之事!那些所谓‘谋逆’书信,必是伪造!”
“证据呢?”萧景珩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证据…”谢明澜深吸一口气,“就在那些被崔琰搜走的‘证据’之中!李将军上月曾致信家父,信中言及北境七月飞雪,马草短缺。而崔琰呈上的所谓密信落款日期,却在七月之后,信中却提及‘草场丰茂’!此乃明显破绽!”
这是她昨夜在安全屋,强忍悲痛,反复回忆父亲近期信件往来时,灵光一现抓住的漏洞!
萧景珩闻言,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棋盘边缘。敞轩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残荷的沙沙声。
“很好。”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个破绽,价值不菲。”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满塘萧瑟,“三日后午时,刑部西侧门。自会有人接应你妹妹。”
谢明澜心中巨石轰然落地,一股强烈的酸楚和虚脱感瞬间涌上,几乎让她支撑不住。她强自稳住身形:“谢殿下。”
“不必言谢。”萧景珩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笑容,“这是你用价值换来的。记住,谢明澜,从今日起,你的命,你妹妹的命,都在你手中的棋子里。一步错,满盘皆输。”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还有,离沈砚远点。他那条路,救不了谢家,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谢明澜浑身一僵。
就在这时,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殿下,崔令仪小姐来访。”
崔令仪?
谢明澜心头一凛。崔太尉之女,她昔日在贵女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的“对手”,那个高傲凌厉的崔家明珠,她怎么会来这里?
萧景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对谢明澜道:“你且去后堂暂避。”
谢明澜刚起身退至屏风后,便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女子清越却隐含骄矜的声音:
“七殿下好雅兴,躲在这松风别院摆弄棋局,倒叫我们这些俗人好找。”
透过屏风的缝隙,谢明澜看到一抹明艳的茜红色身影踏入敞轩。崔令仪依旧美得咄咄逼人,云鬓高绾,金钗步摇,丹凤眼流转间带着审视的笑意,目光扫过棋盘,又落在萧景珩身上。
“崔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萧景珩笑容温雅,滴水不漏。
崔令仪自顾自地在谢明澜方才的位置坐下,纤纤玉指拈起一枚黑子,正是谢明澜落下的那一颗。她端详着那枚棋子落下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殿下新得了一枚妙棋,特来…观棋。”
她指尖一松,那枚黑子“叮”一声落回棋罐,发出清脆的回响,在寂静的敞轩内久久回荡。
屏风后,谢明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