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辞》 第1章 惊变 永和十七年,霜降。 谢明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从狼毫笔尖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花。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甲胄碰撞的声响,打破了谢府往日的宁静。 "小姐!不好了!"丫鬟碧桃跌跌撞撞冲进书房,脸色煞白,"府外来了好多禁军,说是奉旨查抄谢府!" 谢明澜手中的笔"啪"地落在案上。她今年刚满十七,却已显露出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沉稳。此刻她只是微微蹙眉,声音平静得不像话:"父亲呢?" "老爷、老爷被带走了!"碧桃声音发颤,"说是勾结北境叛军,意图谋反..." "荒谬。"谢明澜冷笑一声,迅速起身走向窗前。透过雕花窗棂,她看见一队黑甲禁军已经冲入院中,为首之人手持明黄圣旨,正是当朝太尉崔琰——她父亲的政敌。 谢明澜的手指不自觉地掐入窗棂。三日前父亲还曾与她下棋谈天,说起北境战事将平,怎会突然... "小姐,快走吧!"碧桃急得直跺脚,"老爷临走前让奴婢带您从密道离开!" 谢明澜转身,目光扫过书房内熟悉的陈设——父亲常坐的太师椅、她临摹了无数遍的字帖、那副未下完的棋局...一切都在告诉她,这十七年的安稳岁月,即将戛然而止。 "我不能走。"她声音很轻,却坚定如铁,"谢家女儿,岂能临阵脱逃?" 院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谢明澜心头一紧,推开碧桃阻拦的手,大步走向院门。刚踏出门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她看见管家福伯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柄长矛。不远处,几个家丁被按在地上,禁军的刀已经架在他们脖子上。 "住手!"谢明澜厉声喝道,声音清冷如霜。 院中众人皆是一愣。崔太尉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一袭素衣的少女。她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如青竹,明明是最危险的时刻,却不见半分慌乱。 "谢小姐。"崔太尉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奉旨查抄谢府,还请行个方便。" 谢明澜的目光扫过院中景象,最后落在崔太尉手中的圣旨上:"家父所犯何罪?" "勾结北境叛军,意图谋反。"崔太尉重复道,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证据确凿,陛下震怒。" "证据呢?" "谢小姐是在质疑圣旨?"崔太尉脸色一沉,"来人,将谢氏女拿下!" 两名禁军上前就要动手,谢明澜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寒光一闪,逼退来人。她自幼随父亲习剑,虽不及真正武者,但这一手已足够震慑。 "我乃谢氏嫡女,即便要拿我问罪,也该有刑部文书。"她一字一句道,"崔太尉越权行事,莫非是想杀人灭口?" 崔太尉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女子竟如此难缠。正僵持间,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七殿下到——" 人群自动分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他面容俊美,眉目如画,手中执一柄象牙骨扇,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明澜瞳孔微缩。萧景珩,当朝七皇子,一个她只在诗会上远远见过几次的人物,为何会出现在此? "崔大人。"萧景珩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小姐毕竟是闺阁女子,这般大动干戈,传出去有损朝廷体面。" 崔太尉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躬身道:"殿下教训的是。只是圣命在身..." "本王明白。"萧景珩微微颔首,转向谢明澜时,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谢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明澜警惕地看着他,手中短剑未松:"殿下有何指教?" 萧景珩不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不远处的小亭。谢明澜权衡片刻,终于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入亭中,禁军识趣地退到远处。 "谢小姐可知,谢家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萧景珩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 谢明澜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非也。"萧景珩摇头,"令尊确实与北境有书信往来,虽非谋反,但已触怒龙颜。" 谢明澜心头一震。父亲确实曾提过与北境将领有旧,但绝不可能...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她直视萧景珩的眼睛,试图看透这个突如其来的"援手"。 萧景珩忽然笑了,那笑容让谢明澜莫名心悸:"因为本王可以救你。" "条件呢?" "聪明。"萧景珩赞赏地点头,"我要你成为我的谋士。" 谢明澜几乎要笑出声来:"殿下说笑。我一介女流..." "谢明澜,字清徽,十四岁通读《孙子兵法》,十五岁代父批阅军报,十六岁在诗会上以''天下如棋''一论惊四座。"萧景珩如数家珍,"令尊曾言,若你为男子,必是宰辅之才。" 谢明澜心头剧震。这些事,他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谢明澜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女眷被粗暴地拖出内院,其中就有她年方十二的妹妹明萱。 "萱儿!"她下意识要冲过去,却被萧景珩一把拉住。 "你现在过去,只会一起死。"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跟我走,至少能保住一个谢家人。" 谢明澜浑身发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绝望之色。她看着妹妹被拖走,看着家仆一个个倒下,看着谢府百年门楣在火光中崩塌...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答应你。" 萧景珩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棋子,放在她掌心:"以此为凭。三日后,城西松风别院见。" 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谢明澜攥紧那枚棋子,指节发白。她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谢府,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碧桃早已在密道口等候多时。见小姐安然归来,小丫鬟喜极而泣:"小姐,咱们去哪?" 谢明澜望向漆黑的夜空,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活下去。" --- 第2章 暗夜行 密道里的空气浑浊潮湿,带着经年累月的霉味。谢明澜举着微弱的油灯,手指抚过墙上斑驳的刻痕——这是父亲五年前秘密修建的通道,连通谢府与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 "小姐,慢些走。"碧桃紧跟在身后,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这台阶太陡了..." 谢明澜没有回头,只是将油灯举高了些。灯光映照下,她的面容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从谢府出来已过了两个时辰,她脑中仍不断闪回那些画面:管家福伯胸口的血窟窿、妹妹明萱被拖走时惊恐的眼神、崔太尉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小姐,咱们现在去哪?"碧桃怯生生地问。 谢明澜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棋子触手生凉,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忽然注意到棋子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瑾"字——萧景珩的表字。 "先去城南安全屋。"她收起棋子,声音冷静得不似刚刚经历灭门之祸的少女,"然后...等一个人。" 碧桃不解地看着她,但没敢多问。两人沉默着在幽暗的密道中前行,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密道尽头是一扇伪装成砖墙的木门。谢明澜按照父亲曾经教过的方法,在特定位置轻叩三下,门应声而开。外面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透过窗缝能看到外面已是深夜。 "先休息片刻。"谢明澜示意碧桃坐下,自己则走到窗前,谨慎地观察外面的街道。城南这一带鱼龙混杂,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忽然,她目光一凝——街对面屋檐下,一个黑影静静伫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人身形修长,一袭青衫,腰间似乎挂着什么物件,在月光下偶尔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谢明澜立刻吹灭油灯,将碧桃拉到墙角。"有人跟踪我们。"她低声道,从靴筒中抽出那柄短剑。 碧桃吓得浑身发抖:"是、是官兵吗?" "不像。"谢明澜眯起眼睛。那人的姿态太过从容,若是追兵,早该破门而入。她思索片刻,突然想起父亲曾经提过的一个名字... "你留在这里。"她吩咐碧桃,"若我一刻钟后未归,立刻从后门离开,去城西松风别院找七殿下。" 不等碧桃反对,谢明澜已经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她贴着墙根移动,借着夜色的掩护,绕到那人身后三丈处。 "阁下深夜在此,不知有何贵干?"她突然开口,同时短剑已抵上来人后心。 那人似乎毫不意外,反而低笑一声:"谢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他缓缓转身,月光下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眉目疏朗,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着的鎏金酒壶,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谢明澜的剑尖纹丝不动:"你是谁?" "沈砚,字墨卿。"男子从容地拱手,"受谢大人所托,特来寻你。" "证据。"谢明澜冷冷道,剑尖又向前递了半分。 沈砚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令尊笔迹,谢小姐应当认得。" 谢明澜谨慎地接过信笺,借着月光辨认。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清徽若见此信,沈君可信。谢家藏书阁暗格,取《山海经》丙卷,内有要物。"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封信写得很匆忙,墨迹有些晕开,似乎父亲当时已经预感到大祸临头... "三日前,谢大人突然找到我。"沈砚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若谢家出事,务必护你周全。" 谢明澜收起短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父亲还说了什么?" 沈砚摇头:"只让我带你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我不能走。"谢明澜斩钉截铁地说,"萱儿还在他们手上,谢家的冤屈还未洗刷..."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砚叹了口气,从酒壶中倒出两杯酒,递给她一杯,"所以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谢二小姐的下落了。" 谢明澜接过酒杯,却没有喝:"你为何帮我?" 沈砚仰头饮尽杯中酒,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谢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再者..."他忽然直视她的眼睛,"我也很好奇,能让萧景珩那厮亲自出面的谢家小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谢明澜心头一震:"你认识七殿下?" "老相识了。"沈砚轻描淡写地说,却不愿多谈,"当务之急是取回谢大人留下的东西,然后离开这是非之地。" 谢明澜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谢府现在应该已经被封,如何进得去藏书阁?" 沈砚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 半个时辰后,两人站在谢府后墙的阴影处。昔日辉煌的府邸如今漆黑一片,只有几处零星的火把显示有官兵把守。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焦味——正院的书房被人纵火烧了。 "守卫比想象中少。"谢明澜低声道,"崔太尉应该已经带着''证据''回宫复命了。" 沈砚点头:"跟我来。" 他带着谢明澜绕到西侧一处看似严实的围墙前,伸手在某块砖石上按了几下,竟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 "这是..." "谢大人没告诉你?"沈砚挑眉,"这府里至少有三条密道。看来他也不是什么事都跟宝贝女儿说啊。" 谢明澜抿紧嘴唇。父亲确实有许多秘密,她本以为自己是知晓最多的那个,现在看来... 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避开巡逻的士兵,很快来到藏书阁。阁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开,显然有人先一步搜查过这里。 "分头找。"谢明澜快步走向记忆中的书架,"丙卷应该在第二排..."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书架上的《山海经》丙卷不见了。 "果然被人拿走了。"沈砚并不意外,"崔琰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藏有线索的东西。" 谢明澜不甘心地环顾四周,突然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花架上。那里原本放着一盆父亲最爱的兰花,如今花盆被打碎,泥土散落一地... 她快步走过去,拨开碎瓷片,手指触到一块硬物——是个小小的铁盒,藏在花盆底部。 "找到了!"她低呼一声,正要打开盒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搜仔细点!崔大人说了,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沈砚一把拉过谢明澜,闪身躲进一个高大的书柜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透过门缝照了进来。 谢明澜屏住呼吸,感觉沈砚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肩膀。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混合着某种清冽的草木气息,奇异地让人安心。 "奇怪,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一个士兵嘟囔着,火把几乎要照到他们藏身之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走水了!东厢房走水了!" 士兵们慌忙跑出去救火。沈砚松了口气,低声道:"我安排的人得手了。" 谢明澜惊讶地看着他:"你早有准备?" "江湖把戏罢了。"沈砚不以为意地笑笑,"快看看盒子里是什么。" 谢明澜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枚青铜令牌和几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令牌上刻着"北"字,背面是繁复的纹路;绢纸上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是某种密文。 "这是..." "北境军的调兵符。"沈砚神色凝重,"谢大人怎么会..."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射来一支箭,擦着谢明澜的脸颊钉在书架上! "小心!"沈砚猛地将她扑倒,第二支箭紧接着射入,正中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谢明澜迅速滚到窗下,从缝隙中看到院墙上站着几个黑衣人,正张弓搭箭。 "不是官兵。"她迅速判断,"是杀手!" 沈砚已经拔出腰间长剑:"后门走!" 两人冲出藏书阁,身后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谢明澜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刹住脚步:"碧桃还在安全屋!如果这些人跟踪我们..." 沈砚脸色一变:"分头行动!你去接丫鬟,我去引开他们。天亮前在城南老槐树下会合!" 不等她回答,沈砚已经纵身跃上屋顶,故意弄出响声。果然,大部分黑衣人都追着他去了。 谢明澜咬咬牙,转身朝密道方向奔去。刚跑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谢小姐,这么着急去哪啊?"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廊柱上——萧景珩把玩着那枚象牙骨扇,笑容温润如初。 "殿下真是神出鬼没。"谢明澜强自镇定,手已摸向短剑。 萧景珩缓步走近:"我本以为谢小姐会直接去松风别院赴约,没想到..."他瞥了眼沈砚离去的方向,"先见了故人。" "殿下与沈砚相识?" "旧怨罢了。"萧景珩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铁盒上,"看来谢小姐已经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谢明澜下意识将铁盒藏到身后:"殿下深夜来此,不会只是关心我的安危吧?" "自然不是。"萧景珩忽然收起扇子,神情变得严肃,"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谢二小姐被关在刑部大牢,三日后问斩。" 谢明澜如遭雷击,眼前一阵发黑:"萱儿她才十二岁!"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萧景珩的声音冷静得残忍,"不过..." "不过什么?"谢明澜死死盯着他。 萧景珩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擦过那道箭矢留下的血痕:"若你答应做我的谋士,我可以救她。" 谢明澜猛地后退一步:"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萧景珩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那是明萱周岁时父亲特意求来的护身符。 谢明澜的防线轰然崩塌。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 萧景珩满意地笑了:"明智的选择。明日午时,松风别院见。"说完,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谢明澜呆立原地,手中的铁盒仿佛有千钧重。远处,谢府最后的火光也渐渐熄灭,如同她曾经安稳的人生,彻底化为灰烬。 第3章 松风弈 松风别院隐在城西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白墙黑瓦,清幽得不似权贵居所。谢明澜站在紧闭的乌木大门前,一夜未眠的疲惫被紧绷的神经压下。她换了一身沈砚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普通布衣,长发简单束起,脸上那道浅浅的箭痕已用沈砚留下的伤药处理过,只余下一线微红。 袖中,那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和沈砚硬塞给她的一个粗糙小瓷瓶紧贴着肌肤。瓷瓶里装着几颗据说是“保命”的药丸,带着淡淡的草木苦香。沈砚没有现身,只在昨夜分别的老槐树下留下这个瓷瓶和一张字条,潦草写着两个字:“活着。” 深吸一口气,谢明澜叩响了门环。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管事垂手而立:“谢姑娘,殿下等候多时。”他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已笃定她会来。 穿过曲折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竹香和隐约的檀木气息。别院内布置极简,却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引至一处临水敞轩,谢明澜看到了萧景珩。 他今日未着锦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正独自对着一盘残局凝思。棋盘是上好的紫檀木,棋子温润如玉,黑白分明。轩外是一片开阔的荷塘,残荷枯叶在秋风中萧瑟,更衬得轩内寂静无声。 “谢小姐,请坐。”萧景珩并未抬头,声音温和依旧,仿佛昨日谢府的血腥与胁迫从未发生。 谢明澜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局势胶着,白棋看似稍占上风,却隐有孤军深入之险。她认出这是一盘古谱残局,名为“十面埋伏”。 “会下棋吗?”萧景珩终于抬眼,那双凤眸深邃,带着探究的笑意。 “略知一二。”谢明澜声音平静。 “甚好。”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将黑棋一条大龙逼入绝境。“此局,白棋欲擒故纵,看似网开一面,实则步步杀机。黑棋若贪生冒进,便是自投罗网;若束手就擒,则满盘皆输。谢小姐以为,黑棋当如何破局?” 这哪里是在问棋?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问。谢明澜看着棋盘,又仿佛看到了昨夜火光冲天的谢府,看到了刑部大牢里年幼的妹妹。她就是那枚被困的黑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轩内。除了引路的管事垂手侍立在门外,似乎再无旁人。但谢明澜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殿下此问,是在考校学生?”她抬眸,迎上萧景珩的目光,不闪不避。 萧景珩唇角微勾:“是请教。谢小姐‘天下如棋’之论,本王心向往之。” 谢明澜沉默片刻,伸手从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冰凉,触感却异常清晰。她目光在棋盘上逡巡,掠过萧景珩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最终,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 “啪嗒。”黑子落下,声音清脆。 这一落子,既非突围,亦非固守,而是轻飘飘地点在了一个看似毫无威胁的“空”处。然而,正是这一子,隐隐与黑棋另一处看似散乱的弱子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如同在密不透风的罗网边缘,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钉子。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哦?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另有所图?”他身体微微前倾,审视着这步看似平淡无奇的棋。 “黑子力弱,正面相抗,无异以卵击石。”谢明澜的声音清冷,如同秋日寒潭,“与其困兽犹斗,不如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白棋锋芒正盛,必求速战速决。此角看似无关大局,实则是白棋气脉流转的一个节点。在此落子,虽不能立解危局,却能扰其节奏,断其后续之力。待其锋芒稍挫,气力不继之时…”她没有说下去,目光落回棋盘中心那条被围困的大龙上,意思不言而喻。 “好一个‘扰其节奏,断其后续’!”萧景珩抚掌轻笑,眼中欣赏之意更浓,“谢小姐果然深谙棋道,更懂人心。这步棋,本王记下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却更具压迫:“那么,言归正传。谢小姐既入我门下,当知规矩。我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价值。” 谢明澜心下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殿下要何价值?” “洗刷谢家冤屈?”萧景珩挑眉,带着一丝玩味,“还是…救你妹妹?” 谢明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两者皆不可抛。” “贪心。”萧景珩摇头,语气却并无责怪,反而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过,本王欣赏有野心的人。但路要一步步走。眼下,你需要向我证明,你值得我冒险去刑部捞人。” “如何证明?” 萧景珩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推到谢明澜面前——正是昨夜她从谢府藏书阁带出的那个铁盒。 谢明澜瞳孔骤缩!昨夜混乱之中,她竟不知何时被他取走了! “北境军的调兵符,还有这密文。”萧景珩指尖点了点铁盒,“谢大人将此物留给你,想必其意深远。告诉我,这密文写的是什么?谢家与北境,究竟是何关系?这枚调兵符,又能调动何人?”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敲在谢明澜心上。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回忆父亲关于密文的一切。绢纸上的文字并非她熟知的任何一种加密方式,笔画扭曲,夹杂着奇怪的符号。 “此密文…乃家父独创,以星象为引,辅以谢氏家训拆解。”她缓缓开口,脑中飞速运转,“需对应特定的星图方位,方能解读。至于调兵符…”她拿起那枚沉重的青铜令牌,触手冰凉,“家父从未提及。但此物能落入殿下之手,想必殿下心中早有计较。” 她没有完全交出底牌,但也给出了关键线索。星象、家训,这是只有谢家核心子弟才可能知晓的秘法。她在赌,赌萧景珩需要她的解读能力,更赌他暂时无法完全破译。 果然,萧景珩眼中精光一闪,并未追问具体解法,反而问道:“谢大人与北境镇守大将李崇焕,是旧识?” “是。”谢明澜坦然承认,“李将军早年曾受祖父恩惠,与家父有同袍之谊,常有书信往来。但绝无私通叛军之事!那些所谓‘谋逆’书信,必是伪造!” “证据呢?”萧景珩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证据…”谢明澜深吸一口气,“就在那些被崔琰搜走的‘证据’之中!李将军上月曾致信家父,信中言及北境七月飞雪,马草短缺。而崔琰呈上的所谓密信落款日期,却在七月之后,信中却提及‘草场丰茂’!此乃明显破绽!” 这是她昨夜在安全屋,强忍悲痛,反复回忆父亲近期信件往来时,灵光一现抓住的漏洞! 萧景珩闻言,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棋盘边缘。敞轩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残荷的沙沙声。 “很好。”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个破绽,价值不菲。”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满塘萧瑟,“三日后午时,刑部西侧门。自会有人接应你妹妹。” 谢明澜心中巨石轰然落地,一股强烈的酸楚和虚脱感瞬间涌上,几乎让她支撑不住。她强自稳住身形:“谢殿下。” “不必言谢。”萧景珩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笑容,“这是你用价值换来的。记住,谢明澜,从今日起,你的命,你妹妹的命,都在你手中的棋子里。一步错,满盘皆输。”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还有,离沈砚远点。他那条路,救不了谢家,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谢明澜浑身一僵。 就在这时,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殿下,崔令仪小姐来访。” 崔令仪? 谢明澜心头一凛。崔太尉之女,她昔日在贵女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的“对手”,那个高傲凌厉的崔家明珠,她怎么会来这里? 萧景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对谢明澜道:“你且去后堂暂避。” 谢明澜刚起身退至屏风后,便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女子清越却隐含骄矜的声音: “七殿下好雅兴,躲在这松风别院摆弄棋局,倒叫我们这些俗人好找。” 透过屏风的缝隙,谢明澜看到一抹明艳的茜红色身影踏入敞轩。崔令仪依旧美得咄咄逼人,云鬓高绾,金钗步摇,丹凤眼流转间带着审视的笑意,目光扫过棋盘,又落在萧景珩身上。 “崔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萧景珩笑容温雅,滴水不漏。 崔令仪自顾自地在谢明澜方才的位置坐下,纤纤玉指拈起一枚黑子,正是谢明澜落下的那一颗。她端详着那枚棋子落下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殿下新得了一枚妙棋,特来…观棋。” 她指尖一松,那枚黑子“叮”一声落回棋罐,发出清脆的回响,在寂静的敞轩内久久回荡。 屏风后,谢明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第4章 暗牢 三日,漫长得如同三个寒暑。 谢明澜藏身在沈砚安排的、位于城南最混乱市集深处的一间破旧米铺阁楼里。窗外是嘈杂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醉汉的咒骂,混合着劣质脂粉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这污浊喧嚣的尘世,与她昔日清雅的闺阁天地,已是云泥之别。 她几乎不眠不休。白日里,她借着从窄小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反复研究那几张薄如蝉翼的密文绢纸。父亲独创的星象加密法繁复无比,需要特定的星图方位作为密钥。她尝试过几种父亲曾教过她的基础星图,皆不得其法。那扭曲的字符和怪异的符号,如同冰冷的嘲弄,提醒着她离真相的距离。 夜晚,她则一遍遍在脑中推演刑部大牢的地形。谢家未败时,父亲偶尔会提及朝中各部规制,刑部大牢分天、地、人三字监,层层深入,守卫森严。明萱年幼,又是女眷,最可能被关押在人字号监相对“温和”的区域,但通往西侧门的路,必然曲折多阻。 袖中沈砚给的那个粗糙小瓷瓶,被她摩挲得温热。里面三颗褐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沈砚只说了“保命”,却没说具体效用。是毒?是迷药?还是疗伤圣品?她不敢轻易尝试,却也无法丢弃。这是黑暗中,除却萧景珩那冰冷的承诺外,唯一握在手里的未知筹码。 第三日午时,阴云密布,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谢明澜换上了一套沈砚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刑部杂役的粗布灰衣,脸上刻意抹了灰尘,头发用布巾包起。她将白玉棋子贴身藏好,密文和调兵符则用油纸仔细包裹,塞进米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鼠洞里——她不能带着这些去冒险。 刑部高大的院墙如同巨兽蛰伏,透着森森寒意。西侧门位于一条僻静的后巷,平日多走运送泔水、杂物的车辆。此刻,巷子异常安静,只有风卷起几片枯叶的沙沙声。 约定的时间已到,却不见任何人影。谢明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心沁出冷汗。萧景珩失信了?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就在她疑窦丛生,几乎要转身离开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狱卒服色、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迅速锁定了巷角阴影里的谢明澜,对她做了个极快的手势——正是萧景珩昨日在松风别院棋盘上,她落下的那枚黑子的位置! 谢明澜心头一凛,不再犹豫,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条狭长潮湿的甬道,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蜡黄脸狱卒一言不发,只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脚步极快地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梭。沿途遇到几队巡逻的狱卒,蜡黄脸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对方似乎也见怪不怪。 压抑的呻吟、绝望的哭嚎、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从两旁黑黢黢的牢房里隐隐传来,如同地狱的回响。谢明澜紧咬牙关,强迫自己不去想象明萱在这炼狱中的恐惧。 七拐八绕,蜡黄脸终于在一处相对安静的通道停下。他指了指尽头一间挂着“人字丙七”牌子的牢房,又比划了一个“快”的手势,便迅速隐入旁边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谢明澜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牢门前。粗大的木栅栏后,一个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小小身影猛地抬起头。 “萱儿!”谢明澜压低声音,心如刀绞。 不过三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妹妹已瘦脱了形。小脸脏污,嘴唇干裂,身上的囚衣又宽大又破旧,露出青紫的伤痕。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姐姐…?”明萱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虚弱和脚上的镣铐而踉跄。 “是我!别怕,姐姐来带你走!”谢明澜心如刀绞,迅速掏出从蜡黄脸狱卒那里接过的、早已藏在袖中的一把奇特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微小的“瑾”字。她颤抖着手,插入锁孔。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伴随着女子慵懒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突兀地从通道另一头响起: “哟,这刑部大牢里,什么时候也上演姐妹情深的好戏了?真是感人肺腑呢。” 谢明澜浑身血液瞬间冰凉! 她猛地回头,只见崔令仪在两名贴身婢女的簇拥下,正款款走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织金襦裙,在这阴森牢狱中显得格外刺目。发髻间那支青鸾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流光溢彩,与周遭的肮脏绝望形成残酷的对比。她的目光落在谢明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崔小姐…”谢明澜强迫自己镇定,手依然握着那把钥匙,身体却下意识挡在了牢门前,“此处污秽,您千金之躯,怎可踏足?” “千金之躯?”崔令仪轻笑一声,丹凤眼扫过牢房里的明萱,又回到谢明澜那张刻意污浊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比起某些昨日还是千金,今日便沦为阶下囚的…倒也不算什么了。”她缓步走近,停在距离谢明澜三步之遥的地方,目光锐利如刀,“谢明澜,你胆子不小。顶着通缉,还敢混进刑部大牢?是嫌谢家的人头,落得还不够快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明萱在牢内发出恐惧的呜咽。通道阴影里,蜡黄脸狱卒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崔令仪的婢女眼神警惕,手已按在了腰间的软鞭上。 谢明澜知道,身份已被彻底识破。任何狡辩都苍白无力。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崔令仪的目光,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崔小姐既然在此‘巧遇’,想必不是来与我这‘阶下囚’叙旧的。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兴味。她微微歪头,打量着谢明澜,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指教谈不上。只是好奇,你费尽心机混进来,是想救这个丫头?”她指了指牢内的明萱,“还是…另有所图?” “手足情深,人之常情。”谢明澜避重就轻,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了那个粗糙的小瓷瓶。沈砚的药丸…此刻,或许就是唯一的生机?但如何用?对谁用? “人之常情?”崔令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在幽暗的通道里回荡,带着一丝尖锐,“谢明澜,收起你这套虚伪的说辞。谢家谋逆,证据确凿!你此刻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同党余孽的铁证!来人——”她声音陡然转厉。 “崔小姐!”谢明澜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谢家是否谋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七月飞雪,北境草枯,李崇焕将军的信件,崔太尉呈上的‘密信’中却写‘草场丰茂’!如此拙劣的破绽,崔太尉位高权重,竟会不知?还是说…这本就是崔家为铲除异己,构陷忠良的铁证?!” 她豁出去了!将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大的风险,直接抛了出来! 崔令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她显然没料到谢明澜竟敢如此直白地撕破脸,更没料到对方竟掌握了如此具体的破绽! “你…胡言乱语!”崔令仪厉声道,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怒没有逃过谢明澜的眼睛。 “是否胡言,崔小姐心中自有明断。”谢明澜步步紧逼,目光如炬,“我今日若死在此处,这破绽或许随我入土。但若我侥幸逃脱,将此破绽公之于众,交由朝中清流,甚至…直达天听!崔太尉纵有通天手段,又该如何自圆其说?构陷当朝重臣,其罪…恐不亚于谋逆吧?” 通道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明萱压抑的抽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镣铐声。崔令仪死死盯着谢明澜,那张明艳的脸上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髻间那支冰冷的青鸾衔珠步摇。她在权衡,在算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谢明澜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粗布衣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赌的就是崔令仪对家族利益的绝对看重,赌她不敢承担“构陷”败露的风险! 终于,崔令仪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古怪的弧度。 “谢明澜,你很好。”她的声音恢复了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伶牙俐齿,胆大包天。难怪…能入七殿下的眼。”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牢门,“不过,你太高估自己了。一个破绽而已,翻不了天。至于这个丫头…” 她顿了顿,看着牢内瑟瑟发抖的明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带走吧。”崔令仪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谢明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令仪却不再看她,转身对身后的婢女吩咐:“今日巡牢,未见任何异常。明白吗?” 婢女垂首:“是,小姐。” 崔令仪最后深深看了谢明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忌惮,有警告,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她带着婢女,如同来时一般,踩着清脆的环佩声,消失在昏暗通道的尽头。 危机,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暂时解除! 谢明澜来不及细想崔令仪反常举动的深意,她迅速转身,用那把刻着“瑾”字的钥匙,打开了牢门沉重的铁锁。 “萱儿!”她冲进去,一把抱住妹妹冰冷瘦小的身体。 “姐姐!呜呜呜…”明萱终于放声大哭,死死抱住她,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别怕,姐姐在,我们走!”谢明澜快速解开妹妹脚上的镣铐,将她背在背上。明萱轻得吓人。 她背着妹妹冲出牢房,蜡黄脸狱卒的身影立刻从阴影中闪出,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这一次,他带的路更加隐秘曲折,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巡逻路线。西侧门近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那扇象征自由的侧门时,异变陡生! 门外巷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粗犷的厉喝: “奉崔太尉令!封锁刑部所有出口!缉拿谢氏余孽!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崔琰的人!他竟然亲自带兵来了!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 蜡黄脸狱卒脸色剧变,猛地将谢明澜和明萱往门内阴影处一推,急促低吼:“快退!有埋伏!走另一条路!”他迅速指了一个方向——那是通往更深处地字号监的通道! 崔令仪的“放行”,原来只是缓兵之计!真正的杀招,是她父亲崔琰!这对父女… 谢明澜心沉谷底,寒意彻骨。她没有任何犹豫,背着明萱,转身就向那条更黑暗、更危险的通道冲去! 身后,西侧门被轰然撞开!火光和兵刃的寒光瞬间涌入! 蜡黄脸狱卒抽出腰刀,怒吼一声迎了上去,用身体为她们争取了宝贵的几息时间! “走——!” 谢明澜咬着牙,背着妹妹,冲入无边黑暗。身后的厮杀声、怒吼声、妹妹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袖中那粗糙的瓷瓶,此刻变得滚烫。 沈砚的药丸…现在,或许就是用它的时候了。但,给谁吃? 第5章 地火 地字号监的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吞噬着最后的光线。身后的厮杀声、金属碰撞声、蜡黄脸狱卒最后的怒吼,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厚重的黑暗迅速隔绝,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回响,在狭长的石壁间反复撞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那死寂,比先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谢明澜背着明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狂奔。妹妹的身体滚烫,伏在她背上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谢明澜的颈侧。明萱在发高烧!这阴冷潮湿的牢狱和连日来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小姑娘本就孱弱的身躯。 “萱儿,撑住…姐姐在…”谢明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她不知道蜡黄脸狱卒指的这条通往地字号监深处的路尽头是什么,只知道停下就是死!崔琰的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感官。她只能凭着感觉和脚下粗糙石板的触感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腐朽、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味,混合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气,几乎令人作呕。两侧的石壁冰冷湿滑,偶尔能摸到粗大的铁栅栏,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偶尔传来一两声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或呜咽,仿佛关押着来自地狱的恶鬼。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谢明澜的心脏,越收越紧。明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微弱,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皮肤,像一块烙铁。袖中那粗糙的瓷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沈砚的药丸…只有三颗。他说的“保命”,究竟保谁的命?怎么保? 给萱儿吃?能退烧吗?能让她有力气逃跑吗?万一…是毒呢? 自己吃?能获得力量杀出去?还是能隐身遁走? 或者…当作武器? 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巨大的未知和风险。她赌不起萱儿的命! “咳…咳咳…”背上的明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滚烫的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谢明澜的肩头。 “萱儿!”谢明澜的心瞬间揪紧,她猛地停下脚步,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边。借着不知从何处缝隙透进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光线,她看到明萱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什么权谋,什么复仇,什么调兵符密文,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遥远和虚幻。她只想让怀里的妹妹活下去! 她颤抖着手摸向袖中的瓷瓶。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瓶身,冰冷而坚硬。 就在她拔开瓶塞,一股更浓郁的草木苦香弥漫开来的瞬间—— “别给她吃这个。” 一个熟悉而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然从前方更深的黑暗中响起! 谢明澜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短剑瞬间出鞘,直指声音来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谁?!”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幽幽亮起,映照出一张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俊朗脸庞,和一袭熟悉的青衫轮廓。沈砚斜倚在石壁上,腰间那鎏金的酒壶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光。他手里举着一个极其小巧的铜制火折子,火苗跳跃,勉强照亮了他周围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惯常的、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轻松。 “沈…沈砚?!”谢明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劫后余生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救你啊,谢大小姐。”沈砚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慢悠悠地走近。火光跳跃,映着他疏朗的眉眼,也照亮了谢明澜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怀中明萱痛苦的小脸。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微蹙。 “你的小丫鬟急疯了,在约定的地方等不到你,又不敢贸然去松风别院,只好哭哭啼啼来找我。”沈砚在她面前蹲下,目光落在明萱身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啧了一声,“烧得不轻。这鬼地方,好人待久了也得脱层皮。”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小巧的瓷瓶,倒出一颗莹白如玉、散发着清冽寒气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明萱口中,“含着,别咽下去。能暂时压住她的热毒。” 那药丸入口,明萱痛苦的呻吟似乎立刻减轻了几分,紧皱的眉头也微微松开。 谢明澜看着沈砚的动作,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出现如同神兵天降,可这太过巧合,太过及时!蜡黄脸狱卒刚断后,他就出现在这条连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绝路上? “这药…” “放心,不是毒,也不是迷药。”沈砚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沈墨卿行走江湖,保命的东西还是有点的。这‘寒玉散’专克热毒,对她现在的状况正合适。”他收起瓷瓶,目光转向谢明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倒是你,萧景珩给的‘保命’药,最好别乱用。他那里的东西,代价都大得很。” 谢明澜心头一震,下意识握紧了袖中那个粗糙瓷瓶:“你知道?” “猜的。”沈砚站起身,举着火折子照了照周围的环境,“能在刑部大牢里把你逼到这份上,除了那位七殿下‘安排’的接应出了岔子,还能有谁?崔琰那老狐狸亲自出马了?”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是。”谢明澜简短地将西侧门外的截杀和崔令仪诡异的“放行”说了一遍。 沈砚听完,冷笑一声:“哼,崔家父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默契。崔令仪那丫头,心思比她爹还毒。她放你走,不过是想看看你能逃到哪里,背后还有谁,顺便…把你逼到更深的绝境,好让崔琰名正言顺地‘格杀勿论’,永绝后患。至于那个破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未必不知,只是她更自负,认为你根本没机会把它说出去。” “那我们现在…”谢明澜看着怀中情况稍缓但依然虚弱的妹妹,心急如焚。追兵随时会来,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跟我来。”沈砚收起戏谑,神情变得凝重,“这条通道尽头,是前朝废弃的一个旧矿道入口,早就被封死了,但我知道一条缝隙能钻出去。崔琰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他举着火折子在前引路。火光虽弱,却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谢明澜重新背起明萱,紧跟其后。沈砚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避开几处坍塌的石堆和深不见底的废弃矿坑,七拐八绕,通道渐渐向下倾斜,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闷热,石壁上也出现了更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布满斑驳的苔藓。 “你怎么会对刑部大牢下的废弃矿道这么熟悉?”谢明澜忍不住问道。这绝非一个普通江湖谋士该知道的隐秘。 沈砚脚步未停,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早年…替人办过点‘私活’,无意中发现的。”他显然不愿多谈,话锋一转,“倒是你,拿到谢大人留下的东西了吗?” 谢明澜沉默了一下:“调兵符和密文,被萧景珩拿走了。” 沈砚身形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果然…他动作够快。” “但我记得密文内容。”谢明澜补充道,“父亲以星象加密,需要特定的星图方位才能解。我试过几种基础星图,都不对。” “星图方位…”沈砚沉吟片刻,“或许…在谢家旧宅的某个地方?或者谢大人留给你的某件贴身之物上?” 谢明澜脑中飞快思索。旧宅已成焦土…贴身之物…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她及笄那年送给她的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极为精巧。那簪子一直被她珍藏在妆奁深处,谢府被抄那日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带走… “也许…”她刚开口,前方带路的沈砚突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明澜立刻屏住呼吸。 前方传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而且是从他们前进的方向传来的! 有人堵在前面?! 沈砚迅速熄灭手中的火折子,四周瞬间陷入比之前更浓重的黑暗。他将谢明澜和明萱护在身后,身体紧绷如同猎豹,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谢明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难道真是绝路?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芒。不是火把,更像是某种特制的、光线极其凝聚的萤石灯。光芒映照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出现在通道拐角处。 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了下来。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沙哑声音响起,像是在试探: “松…风…过…隙?”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他同样用一种低沉而奇特的节奏回应: “竹…影…摇…棋。” 暗号! 谢明澜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萧景珩的人!他果然还有后手! 前方的人影似乎松了口气,快步走近。萤石灯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稳的中年人,穿着毫不起眼的短褐。他目光快速扫过沈砚,在谢明澜和她背上的明萱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恭敬地对沈砚行了一个极其简短的礼,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沈先生,殿下料到此处或有阻滞,命卑职在此接应。出口就在前方,请随我来。” 沈砚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带路。”他侧身让开,示意谢明澜跟上。 谢明澜背着明萱,跟在中年人和沈砚身后,心中的惊涛骇浪却难以平息。萧景珩!他不仅知道这条废弃矿道的存在,知道蜡黄脸狱卒可能失败,甚至算准了沈砚会出现?还是说…他早就知道沈砚知道这条密道?他布的这个局,到底有多大?自己和沈砚,是否从一开始,就只是他棋盘上按部就班移动的棋子? 她看向沈砚的背影。火光熄灭后,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沉默得有些异常。刚才那个暗号…“松风过隙,竹影摇棋”…这分明是萧景珩松风别院的意境!沈砚怎么会知道萧景珩的接头暗号?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中年人脚步很快,带着他们在迷宫般的矿道中穿行。通道越来越窄,坡度也越来越陡峭向上。空气不再那么污浊,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外界流动的气息。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被巨大石块和腐朽木板半掩住的缝隙。中年人上前,熟练地挪开几块松动的石头,露出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出口。外面,是浓重的夜色和隐约的草木气息。 “从此出去,向西半里,有马车接应,会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中年人低声道,递过一块小小的、刻着“瑾”字的木牌作为信物。 沈砚接过木牌,没有道谢,只是率先弯腰钻了出去,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谢明澜背着明萱紧随其后。 当清冷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时,谢明澜才真切地感受到,她们终于逃出了那座人间地狱般的刑部大牢! 外面是一片荒芜的山坳,乱石嶙峋,杂草丛生。远处,京城的灯火如同遥远星河。 沈砚确认安全后,示意谢明澜将明萱放下。他再次检查了一下小姑娘的状况,烧似乎退了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马车就在那边。”沈砚指了指西边隐约可见的一点灯火。 谢明澜看着手中的木牌,又看向沈砚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沈砚,你和萧景珩…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暗号…” 沈砚转过身,萤石灯微弱的光芒映着他脸上惯常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此刻的夜色下,显得有几分疏离和疲惫。 “谢大小姐,”他晃了晃手中的鎏金酒壶,却没有喝,“在这局棋里,知道得太多,有时候…死得更快。”他看向京城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你只需记住,萧景珩给你的每一条路,都标好了价码。而我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明澜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从来只通向一个地方——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解释,率先朝着马车灯火的方向走去,背影融入苍茫夜色。 谢明澜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凌乱的鬓发。袖中,那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和沈砚留下的粗糙瓷瓶,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烙印在肌肤上。 活下去。 代价又是什么? 第6章 蛰伏 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中疾驰,车身简陋,颠簸得厉害。明萱在谢明澜怀中昏睡,小脸在颠簸中依旧苍白,但呼吸总算平稳了许多,沈砚那“寒玉散”的药效似乎仍在持续。碧桃紧紧挨着谢明澜坐着,双手死死抓着车框,指节发白,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小姐的担忧。 车窗外是飞逝的、模糊不清的田野轮廓。赶车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正是之前在矿道出口接应的那人。他只说了一句“去安全的地方”,便再无言语。 谢明澜靠在冰冷的车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连日来的惊惧、悲痛、逃亡、算计,耗尽了她的心力。然而,怀中妹妹滚烫的体温和袖中那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如同两根尖锐的刺,时刻提醒着她——危机远未结束,这短暂的喘息,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沈砚没有跟来。在她们登上马车的那一刻,他只是将那个鎏金酒壶抛给谢明澜,留下一句“省着点用,关键时候能救命”,便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的背影决绝,带着一种不愿、或是不敢踏入这辆由萧景珩安排的“安全”马车的疏离。 萧景珩…谢明澜闭上眼,脑中浮现出松风别院那张温润含笑的脸,刑部大牢外冰冷的截杀,以及废弃矿道里那句“松风过隙,竹影摇棋”的暗号。他的棋局,到底有多大?沈砚与他的纠葛,又深到何种地步?而自己,究竟是执棋者,还是那颗被精心算计的棋子?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前停下。院子隐在一片稀疏的竹林后,土墙茅顶,毫不起眼。赶车汉子低声道:“到了。里面有人接应,会照料二位姑娘和小姐。若无要事,切勿外出。”他递过那块刻着“瑾”字的木牌,“凭此物,可联系送信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驾着马车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谢明澜背着明萱,在碧桃的搀扶下走进小院。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憨厚的中年农妇早已等在门内,见到她们,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并不多问,只是低声道:“姑娘们随我来,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炕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和干净的粗布被褥。农妇(自称王婶)手脚麻利地帮谢明澜将明萱安置在炕上,又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这位小姐烧得不轻,我这就去熬点清热的草药。”王婶说着,匆匆去了灶房。 碧桃终于忍不住,扑在炕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明萱,低声啜泣起来:“小姐…二小姐她…呜呜…都怪我没用…” “不怪你,碧桃。”谢明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你做得很好。”她看着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在这风雨飘摇中,碧桃是仅存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她走到炕边,仔细检查明萱的情况。烧似乎又退了些,但依旧昏沉,小小的身体不时惊悸般颤抖一下,显然在牢狱中受了极大的惊吓。谢明澜用温水沾湿布巾,轻柔地擦拭妹妹的脸颊和手脚。指尖触碰到明萱手腕上那道被镣铐磨破的伤痕,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复仇!洗刷冤屈!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她必须尽快找到翻案的证据!而关键,就在父亲留下的密文和那支可能藏着星图线索的白玉簪上! 密文内容她记得,但无法解读。调兵符和密文原件在萧景珩手中。那么,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支北斗七星白玉簪! “碧桃,”谢明澜压低声音,目光灼灼,“你还记得我及笄时,父亲送我的那支白玉簪吗?簪头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碧桃抹了把眼泪,努力回忆:“记得!小姐很宝贝那支簪子,一直收在妆奁最底层的锦盒里!谢府被抄那天…太乱了,奴婢没顾上去拿…”她脸上满是自责。 “不怪你。”谢明澜按住她的手,“那簪子,很可能就是破解密文的关键。它…现在还在谢府废墟里吗?” 碧桃脸色一白:“小姐!您…您难道想回去?太危险了!崔家的人肯定还在盯着那里!而且府里都被烧了,东西可能早就…” “我知道危险。”谢明澜打断她,眼神异常坚定,“但这是唯一的线索!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用星象加密,那簪子上的星图,很可能就是特定的方位密钥!找不到它,我们永远翻不了案,萱儿和我,一辈子都将是逃犯!” 碧桃看着小姐眼中近乎偏执的光芒,又看看炕上病弱的二小姐,咬了咬牙:“那…那奴婢去!奴婢对府里熟悉,找个机会溜进去找!” “不行!”谢明澜断然拒绝,“太危险了!崔琰的人不是傻子,他们可能正等着有人自投罗网!” “可小姐您去不是更危险吗?”碧桃急道,“您现在是头号通缉犯!奴婢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只要小心点…” 两人正低声争执,王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汤走了进来。 “姑娘,药熬好了。”她将药碗放在炕边的小桌上,看了看争执的两人,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 谢明澜立刻收声,对王婶道:“多谢王婶。我妹妹情况如何?” “热是退了点,但惊着了,得静养些时日。”王婶叹了口气,“这药是退热安神的,得趁热喂她喝下。”她手脚麻利地扶起明萱,小心翼翼地将药汤一勺勺喂进去。 看着王婶熟练的动作,谢明澜心中稍安。这农妇虽寡言,但做事稳妥,显然是经过安排的。 喂完药,王婶收拾了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姑娘…方才听你们提到谢府…和簪子?” 谢明澜和碧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看着她。 王婶连忙摆手:“别误会!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前些日子,城里有个相熟的货郎来收山货,闲聊时说起,谢家大火后,崔太尉派兵把守了好些天,连废墟里的瓦砾都翻了几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后来才撤走大半,只留了几个暗哨盯着,说是怕有流民进去捡拾惹事…” 崔琰在废墟里翻找?!他在找什么?调兵符和密文已经被萧景珩拿走…难道…他也在找那支簪子?!或者,他也在寻找密文破解的线索?! 这个认知让谢明澜遍体生寒!如果崔琰也意识到了簪子的重要性,那废墟现在无异于龙潭虎穴! “多谢王婶告知。”谢明澜强作镇定道。 王婶点点头,不再多言,端着空碗出去了。 屋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碧桃脸色惨白,显然也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小姐…那…那簪子…”碧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明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天色已蒙蒙亮,竹林在晨雾中显得影影绰绰。小院看似平静,但谁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萧景珩的人?崔琰的暗哨?或者…还有别的势力? 那支簪子,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沉冤与复仇的唯一钥匙,却也成了最致命的诱饵。 她不能去。碧桃更不能去。但簪子必须拿到手! 怎么办?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落在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旧藤筐上。筐里杂乱地堆着些破布头、几根麻绳…还有一小块凝固的、颜色暗沉的蜂蜡。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碧桃,”谢明澜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我们不能去。但…或许可以让别人‘帮’我们进去找!” “别人?”碧桃茫然,“谁会帮我们?谁又敢…” “不是帮我们,是帮他们自己!”谢明澜快步走到藤筐边,拿起那块蜂蜡,又捡起几根粗麻绳,“崔琰撤走了大部分守卫,只留暗哨,说明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翻走,或者他认为没人敢再去。但他忽略了一点——贪婪!” 她将蜂蜡在手中捏了捏,感受着它的硬度和韧性。 “谢家百年世家,即便烧成废墟,在那些走投无路、胆大包天的流民或者惯偷眼里,依旧是藏着‘宝贝’的地方!一把没烧化的金簪?几块压箱底的碎银子?或者…一个藏在暗格里、侥幸逃过大火的妆奁?”谢明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只要我们放出消息,说谢府某个特定的、守卫松懈的角落,比如…小姐闺房废墟下的某个暗格,藏着未被抄走的珍宝…” 碧桃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小姐的意图:“小姐是想…浑水摸鱼?引那些贪心的人去翻找,万一真有人找到簪子…” “对!”谢明澜眼神锐利,“我们只需要在暗处盯着!一旦有人找到类似妆奁或锦盒的东西,我们再用点‘江湖手段’…”她掂了掂手中的蜂蜡和麻绳,“把它‘拿’回来!” 这个计划风险极大!消息如何放出而不引起崔家警觉?如何确保引去的是贪心的“鱼”而不是崔家的“饵”?如何在混乱中精准地“取”回目标而不暴露自身? 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且不必她们亲自涉险的办法!总好过坐以待毙! “可是小姐,消息怎么放出去?我们又不能露面…”碧桃担忧道。 谢明澜的目光,落在了王婶刚才端药进来的方向。这个农妇,是萧景珩安排的人。她看似憨厚,但绝非普通的农妇。她能听到她们的低语,知道谢府废墟的守卫情况…那么,她是否也能成为传递消息的渠道? 萧景珩…他会允许自己利用他的人,去执行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计划吗?还是说…这本就是他棋局中,预料到的一步? 谢明澜握紧了手中的蜂蜡,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无论萧景珩意欲何为,为了萱儿,为了谢家,她都必须走出这一步险棋! “碧桃,”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纸笔。我们…要给城里某些‘朋友’,送点‘好消息’了。” 她走到桌边,拿起王婶留下的、用来记账的半截炭笔和一张粗糙的草纸。蜂蜡在手中被体温软化,散发出淡淡的蜜香。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蛰伏的猛虎,终于要伸出试探的利爪。而这场由“贪婪”引发的混乱,究竟会导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