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世骇俗的起死回生之后,沈清欢在伤患营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再没有人敢把她当成那个只会打杂的罪臣之女看待。医工们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就连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王医官,态度也缓和了不少,甚至会在遇到棘手的外伤时,主动过来询问她的处理意见。
沈清欢对此安之若素。
她没有恃才傲物,依旧是那副温和安静的模样,只是在面对伤患时,会展现出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她利用自己远超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处理了多起复杂的伤口感染,并指导医工们用煮沸的麻布来包扎伤口,大大降低了破伤风的发生率。
这些改变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实实在在地挽救生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洪水已有了退去的迹象,在萧珏率领将士们日夜不停地抢修下,新的堤坝也初具雏形。可被安置在高地营地的灾民们,情况却越来越差。
他们的身体创伤在逐渐愈合,精神却被洪水冲垮了。
营地里,随处可见神情麻木,双眼空洞的人。他们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有人整日整夜地枯坐着,望着江水的方向发呆;有人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身体不停地发抖,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更可怕的是,开始出现自伤,甚至试图自尽的人。
前一天,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汉子,趁人不备,冲向江边,若不是巡逻的士兵眼疾手快,他早已成了江中一缕亡魂。
而今天,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已经夭折的孩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谁靠近她,她就疯狂地攻击谁。
整个营地都被一种绝望的气氛笼罩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医官给他们开了安神的汤药,却收效甚微。这些人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是中了邪,”有灾民窃窃私语,“是被水鬼缠上了。”
“沧江发怒,是要收人命的。咱们逃过一劫,魂儿却被留在了水里。”
流言蜚语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恐慌的情绪愈演愈烈。
这天傍晚,萧珏巡营归来,面色凝重如铁。他刚处理完一起因争抢食物而引发的斗殴,起因不过是一块发霉的饼子,但那两个男人却像疯了一样往死里打,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将军,”王医官迎上前,满面愁容,“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民心不稳,营中人心惶惶,比洪水本身还要可怕。”
萧珏的目光扫过营地,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能堵住决堤的江口,却堵不住人们心中绝望的缺口。
“将那些闹事的,单独关起来。”他冷声下令,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啊,将军。”王医官叹息道,“他们的病根,在‘神’上,药石罔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王医官此言差矣,”沈清欢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粥,从旁边的帐篷里走出,她看着萧珏,不卑不亢地说道,“他们不是中了邪,也不是神魂颠倒,他们只是……病了。一种心里的病。”
萧珏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心病?”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微蹙。
“对。”沈清欢迎着他的视线,毫不退缩,“至亲离世,家园被毁,生死一线……这些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超出了他们能够承受的范围,精神便会受到创伤。或悲痛过度,或惊惧过度,心神失守,便会表现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症状。这并非不治之症,只是需要用对方法。”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营地。王医官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心……心病?闻所未闻。自古以来,只听过七情六欲伤身,却没听过这还能成为一种‘病’的。”
“将军,”沈清欢没有理会王医官的质疑,而是转向萧珏,郑重地行了一礼,“民女不才,在家时曾随一位游方高人学过一些疏导心结的法子。民女恳请将军允准,让民女一试。”
她不能直接说出“心理创伤应激障碍”这种现代术语,只能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来包装。
萧珏沉默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说的话,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莫名地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你要如何试?”他沉声问道。
“民女想先从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开始。”沈清-欢条理清晰地说道,“她是目前营中情绪最激动,也最危险的一个。若能安抚她,便能给其他人树立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这种‘心病’,是可以好起来的。”
萧珏身边的副将周勇忍不住皱眉道:“沈医女,那妇人跟疯了一样,谁靠近都又抓又咬,太危险了!”
“无妨,”沈清欢摇了摇头,“医者父母心,岂能因病人挣扎而畏惧不前。只是,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
萧珏与她对视了许久。他从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邀功或逞能,只有纯粹的,想要救人的专注。
或许,死马当活马医,也未尝不可。
“准了。”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周勇,清出一个单独的营帐,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她需要什么,都尽量满足。”
“将军!”周勇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萧珏的语气不容置疑。
半个时辰后,一顶干净的独立营帐被清理了出来。
沈清欢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帐内,那个年轻的母亲正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早已僵硬的婴孩。她的头发散乱,眼神涣散,口中不停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一头护崽的母兽。
沈清欢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坐了下来。
她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自顾自地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些干净的麻布和棉花,开始整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帐内只有女人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沈清欢才用一种极其轻柔的,近乎耳语的声音开口道:“宝宝睡着了啊……睡得真香。”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警惕地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沈清欢仿佛没有看到她凶狠的目光,继续轻声说:“这么抱着,他会不舒服的。天气潮湿,一直裹着,身上会起红疹子。你看,我的孩子生下来时,皮肤也特别嫩,稍微捂一下,就红了一大片……”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一些育儿的琐事,声音温柔而平缓,像山间流淌的小溪。
女人的眼神从凶狠,慢慢变得困惑,又从困惑,渐渐染上了一丝迷茫。
“我的孩子……也喜欢我这么抱着他。”沈清欢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他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当时就在想,他是不是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会醒过来……”
她没有说“你的孩子”,而是说“我的孩子”。这种共情的代入,瞬间拉近了心理距离。
女人的身体不再紧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沈清欢知道,时机到了。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她挪过去,直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孩子,而是轻轻地放在了女人的手背上,“但是,我们做母亲的,最希望的,不就是孩子能舒舒服服的吗?他已经很累了,让他好好地,干干净净地去一个没有洪水,没有饥饿的地方,好不好?”
她的声音像带着魔力,温柔地敲开了女人紧锁的心防。
“让他走得体面一些。我们给他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像他刚出生时那样,好不好?”
女人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不再发出兽性的嘶吼,而是嚎啕大哭,哭声凄厉而绝望,积压了数日的悲痛,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沈清欢没有劝阻,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任由她发泄。
等到哭声渐歇,女人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沈清欢,沙哑地吐出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水……给我水……”
帐外,萧珏和周勇等人一直静静地等候着。
他们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只能听到最开始那压抑的嘶吼,和后来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周勇急得团团转,好几次都想冲进去。
“将军,这……不会出事吧?”
萧珏面沉如水,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了。
沈清欢走了出来,脸色有些疲惫,但神情却很平静。她对守在门口的莲儿道:“去打一盆干净的温水,再拿一套小孩子穿的干净衣物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勇忍不住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瞬间惊呆了。
只见那个原本疯癫的妇人,此刻竟安静地坐在那里,虽然仍在流泪,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她正在沈清欢的指导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地,轻轻地解开包裹着孩子的破布。
那不是疯子的举动,而是一个母亲,在同自己逝去的孩子,做最后的告别。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萧珏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沈清欢。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认知。她用的不是刀剑,不是药石,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强大无比的力量。
她真的做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沈清欢抬眸看向他,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让她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切。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哀莫大于心死。想让一个人活下去,得先让她把心里的‘死结’解开。我只是……陪着她,把那个结,哭着解开了而已。”
简单的几句话,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道理。
萧珏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里面仿佛有一片深邃的星空,能洞察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他忽然觉得,这场洪水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灾难。
它还带来了一个谜一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