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沈清欢成功安抚了那位几近崩溃的母亲后,“心病”这个词,便在整个灾民营里传开了。
虽然大部分人依旧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但他们亲眼看到了效果。那个妇人在郑重地安葬了自己的孩子后,虽然依旧悲伤,却不再疯癫。她开始默默地喝粥,甚至会主动去帮医工们洗涤伤布,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这是一个有力的榜样。
萧珏当机立断,采纳了沈清欢的建议。他将沈清欢正式任命为伤患营的“特任医官”,专门负责处理灾民和士兵们的“心病”问题。
这个决定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有将军的绝对权威和沈清欢之前展露的“神技”在,倒也无人敢公开反对。
沈清欢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她深知,在一场巨大的灾难过后,最有效的心理干预,并非一对一的深度治疗,而是重建社会支持系统和秩序感。
她向萧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将所有尚有劳动力的灾民组织起来。
“将军,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沉溺于痛苦中无法自拔。”在一处临时的议事帐篷里,沈清欢对着萧珏和他的几名核心部将,侃侃而谈,“赋予他们任务,让他们重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是帮助他们走出阴霾最有效的方法。”
她建议,将灾民按区域和特长分组。壮年男子可以编入预备队,协助士兵们加固堤坝,搬运物资;女人们可以负责营地的后勤,比如煮饭,洗衣,缝补,照料老弱;而那些有特殊手艺的,比如木匠,篾匠,则可以组织起来修补工具,编织筐席。
“每个人都有事可做,每个人都是集体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这种归属感和被需要的感觉,能极大地对抗绝望。”沈清欢的声音清澈而有力。
周勇听得连连点头:“这法子好!让他们动起来,总比天天坐着等死强!”
另一名将领却提出了疑虑:“沈医官,想法是好。可这些灾民都是普通百姓,未经训练,组织起来怕是会生乱子。而且,让他们参与军务,万一其中混有奸细……”
这个问题很现实。
沈清欢胸有成竹地答道:“将军,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们可以在每个小组中,都安排一到两名士兵作为‘组长’,负责管理和引导。同时,我们不需要他们上战场,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萧珏,提出了一个更核心的概念:“最重要的是,要给他们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我建议,每天傍晚,由各组组长牵头,组织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
“说话?”周勇不解,“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沈清欢解释道,“说说今天的辛苦,说说对未来的担忧,说说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当一个人知道,他的痛苦并非独有,有很多人和自己感同身受时,那种孤独和绝望感就会大大减轻。这种集体性的倾诉,本身就是一种治疗。我将其称为……‘同心会’。”
“同心会……”萧珏低声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他发现,沈清欢提出的每一个方案,都直指人心最柔软,最关键的地方。她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去调动,安抚,凝聚人心。
“好。”萧珏一锤定音,“就按你说的办。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周勇从旁协助,军中上下,全力配合。”
在萧珏的强力推行下,沈清欢的灾后心理重建计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整个营地铺开。
起初,灾民们还很抵触,麻木和戒备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但在士兵们的引导和组织下,当第一个“同心会”在篝火旁召开,当一个压抑了许久的老人,颤抖着说出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老伴被洪水卷走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接着,哭声响起,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片。
那晚,营地的上空,飘荡着压抑已久的悲鸣。但与之前的死寂不同,这哭声里,带着宣泄,带着共鸣。
沈清欢和萧珏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让他们哭出来,是好事。”沈清欢轻声说,“堵不如疏。眼泪,是冲刷心中淤积的良药。”
萧珏侧头看着她。夜色下的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恬静,眼中却有着洞悉世情的睿智。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往所向披靡的兵法战术,在人心的战场上,竟显得如此苍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沈清欢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垂下眼帘道:“将军说笑了,我只是一个略懂些医理的罪臣之女罢了。”
萧珏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他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只需要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对眼下的困局有利,便足够了。
“天凉,多穿件衣服。”他注意到她单薄的衣衫,脱下自己的外袍,递了过去。
那是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披风。沈清欢愣了一下,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连忙推辞:“使不得,将军……”
“军令。”萧珏不由分说地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语气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样子,动作却很轻柔。
沈清欢的心,漏跳了一拍。她低着头,感受着披风传来的暖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男人,看似冷峻如冰,实则……竟有这般细心的一面。
“同心会”的效果立竿见影。几天之后,营地的气氛焕然一新。麻木和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抱团取暖的凝聚力。人们开始在劳作中互相帮助,在夜晚的倾诉中彼此安慰。虽然悲伤仍在,但希望的火苗,却已重新被点燃。
然而,就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丝不和谐的音符,悄然出现。
这日,沈清欢正在巡视一处由妇女们负责的草药晾晒场。一名士兵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对她低语了几句。
沈清欢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跟着士兵,快步来到一处偏僻的帐篷。帐篷外,两名士兵神情严肃地守着。
“怎么回事?”沈清欢问。
“沈医官,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士兵面有难色。
沈清欢掀帘而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帐篷中央,一个负责巡查堤坝的什长,正抱着酒坛子,醉得不省人事。而在他身边,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图纸。
沈清欢俯身拾起图纸,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上面画着的,竟是他们正在抢修的新堤坝的结构图,甚至连几处关键的加固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这是军机要密!
“他是负责今晚巡夜的,我们发现他迟迟未到,过来一看,就已经是这样了。”士兵低声道,“我们问过他同帐的人,都说没见他出去过,这酒……也不知是哪来的。”
军中禁酒,这是铁律。更何况是在这抗洪救灾的紧要关头。一个负责关键防务的什长,竟在当值前喝得酩酊大醉,还随身携带着堤坝的结构图……
事情绝不简单。
沈清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什长的状态,发现他醉得异常沉,不像是普通的醉酒。她翻开他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心中疑窦更深。
这时,萧珏也闻讯赶来。他一进帐,看到眼前的景象,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将军,事情有些蹊跷。”沈清欢将图纸递给他,沉声道,“此人脉象虚浮,神志不清,不像是单纯的酒醉,倒像是……被下了药。”
“药?”萧珏接过图纸,眼中寒光一闪。
“对。”沈清欢肯定地说道,“一种能与酒水混合,使人深度昏睡,且事后记忆模糊的药物。而且,”她指了指什长敞开的衣襟,“他的贴身衣物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我怀疑,有人给他下药,是为了盗取这份图纸。只是不知为何,图纸并未被带走。”
或许是没来得及,或许是……故意留下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沈清欢和萧珏的脑海中同时闪过。
萧珏立刻下令:“封锁消息!将此人严加看管,对外只说他突发疾病。周勇,立刻暗中排查今日与他有过接触的所有人!”
命令下达,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洪水尚未完全退去,堤坝正在修建的关键时刻,却发生了疑似奸细盗取军机图的事件。这背后,隐藏着什么阴谋?
沈清欢看着萧珏冷峻的侧脸,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忽然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这场洪水,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凶猛,甚至超出了本地有经验的老人所预估的范围。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灾。
可现在看来……
“将军,”沈清欢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洪水,或许……并不仅仅是天灾?”
萧珏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射向她。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骇然的猜测。
如果□□,而是**……那敌人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淹没几座城池,杀死数万百姓那么简单。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沧州,是大梁的北境防线!
而这张被“遗留”下来的堤坝图纸,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
鱼饵,已经悄然放下。
一场远比洪水更加凶险的战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