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欢是被一阵喧嚣和刺骨的寒意惊醒的。
雨点像是永远不会停歇,豆大的雨珠砸在头顶的油布帐篷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薄薄的屏障撕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泥土,草药和血腥味的湿气,让她阵阵作呕。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入目所及,并非她所熟悉的心理咨询室,而是一个昏暗简陋得近乎破败的临时营帐。十几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挤在一起,上面躺满了呻吟的伤患,穿着粗布衣衫的医工们端着药碗,行色匆匆地穿梭其间。
这是哪里?拍戏现场吗?
她明明记得,自己刚刚结束了一个长达八小时的危机干预,疲惫地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清欢姐,你醒了?”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清欢转过头,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面色蜡黄,眼睛却很亮。她身上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粗布短褐,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太好了,王医官说你只是劳累过度,睡一觉便好。”小姑娘见她醒来,松了一大口气,将药碗递过来,“快,趁热喝了,能驱寒气。”
陌生的称呼,陌生的环境,还有身上这件同样陌生,洗得发白的襦裙……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沈清欢的脑海里炸开。
她颤抖着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皙,却在指节处布满薄茧的手。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握笔记录,指间会有一层薄茧,但绝非如此柔弱无骨。
“我……”她一开口,发出的声音也同样陌生,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软,只是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
“清欢姐,你怎么了?”小姑娘见她神色有异,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清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心理医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惊慌失措。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开始快速梳理脑中多出来的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原主也叫沈清欢,曾是京中御史中丞沈家的嫡女。
一年前,沈家因言获罪,被抄家流放。她则因自幼体弱,又曾得过宫中娘娘的赏识,被特赦免了流放之苦,却也被贬为医女,送到了这大梁朝最偏远的沧州边军大营。
而眼下,沧州正经历着百年不遇的洪灾。连日暴雨导致沧江决堤,下游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朝廷派了镇北将军萧珏前来主持大局,一面率军修筑堤坝,一面在江边高地设立了这样临时的伤患营,救治灾民和受伤的将士。
原主本就体弱,连日不眠不休地照料伤患,终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再醒来时,芯子里就换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心理医生沈清欢。
“我没事,”沈清欢接过药碗,低声对身边的小丫头道,“莲儿,我只是睡得久了,有些头晕。”
这个叫莲儿的小丫头,是原主从前家中的侍女,忠心耿耿地一路跟到了这里。
莲儿信以为真,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清欢姐你就是太拼命了”之类的话,便被不远处一位年长的医官喊去帮忙了。
沈清欢没有喝那碗药,只是捧着它,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热,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她穿越了,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架空朝代,成了一个身份卑微的罪臣之女。
帐外的雨声,风声,哭喊声,命令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末日悲歌。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绝望和**混合的味道。
就在她怔忪之际,帐帘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让帐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王医官!快!又送来一个!是从江里捞上来的,呛了好多水,人已经没气了!”两个浑身湿透的兵士抬着一副简易的担架冲了进来,嗓音嘶哑地大喊。
被称为王医官的老者连忙上前,探了探担架上那人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最后颓然地摇了摇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担架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的妇人,面色青紫,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怀有身孕。
“医官,求求您再想想办法!她男人是为了堵决口被洪水卷走的,她要再没了,这一家子就……就全没了啊!”抬着担架的兵士红着眼眶,声音哽咽。
王医官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非是老夫不救,只是她早已没了心跳呼吸,已是回天乏术了。”
周围的伤患和医工们闻言,皆是一片死寂,气氛愈发压抑。许多人甚至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沈清欢的心猛地一揪。作为医生,她见不得生命在眼前流逝。更何况,现代医学常识告诉她,溺水后心脏停跳,在一定时间内并非“真的死亡”,而是处于一种“假死”状态,只要急救及时,完全有希望救回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几乎是本能地跳下了床。
“等等!”她冲上前去,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或许……还有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身上,惊讶,怀疑,甚至还有几分不屑。
“胡闹!”王医官眉头紧锁,呵斥道,“沈清欢,你懂什么?此人气息已绝,脉象全无,岂能妄言!还不退下!”
王医官在军中素有威望,他一发话,周围人看沈清欢的眼神就更不对了。一个罪臣之女,不过是会些包扎的粗浅功夫,竟敢质疑王医官的诊断?
沈清欢却顾不上这些。救人如救火,每耽搁一秒,希望就渺茫一分。
她快步走到担架旁,对那两个兵士道:“请把她放平在地上,快!”
那两个兵士被她眼中不容置疑的镇定所慑,竟下意识地照做了。
“你要做什么?”王医官又惊又怒。
沈清欢没有回答,她跪在那妇人身边,迅速解开她湿透的衣领,清理掉她口鼻中的泥沙和秽物,然后将她的头偏向一侧,开始用力按压她的腹部。几下之后,妇人“哇”地一声,吐出几大口浑浊的江水。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但妇人依旧没有呼吸。
沈清欢没有停顿,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俯下身,捏住妇人的鼻子,对着她的嘴,渡了进去。
“这……这成何体统!”
“伤风败俗!简直是伤风败俗!”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王医官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指着她骂道:“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快住手!”
在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根深蒂固,更何况是口对口这种闻所未闻的举动,在他们看来,这比当众脱衣还要惊世骇俗。
莲儿也吓得白了脸,想上前拉她,却又不敢。
沈清欢充耳不闻。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救活她。一次人工呼吸,接着是三十次胸外按压。她的动作标准而有力,这是刻在肌肉记忆里的急救流程。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她却浑然不觉。
帐内的斥骂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诡异而专注的景象镇住了。他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但那份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执着,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了莫名的震撼。
就在沈清欢的体力即将耗尽时,她忽然感觉到身下的妇人胸口有了一个微弱的起伏,喉咙里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呛咳。
“咳……咳咳……”
妇人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活了!真的活了!
帐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天啊!活过来了!”
“神了!真是神仙手段!”
王医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起死回生”的奇景。
沈清欢累得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气。成功了,她真的把人救回来了。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散了她初到异世的惶恐与不安。
就在这时,帐帘再一次被掀开。
这一次,走进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的玄色铠甲,腰间佩着长剑,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非但没有破坏他的俊朗,反而增添了几分铁血肃杀之气。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一踏入营帐,那股迫人的威压便让整个帐篷瞬间安静了下来。
“何事喧哗?”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兵士立刻上前,激动地禀报道:“将军!沈医女……沈医女她把一个已经断了气的孕妇给救活了!”
来人正是镇北将军,萧珏。
萧珏的目光扫过地上仍在喘息的妇人,又落在了那个瘫坐在地,脸色苍白,发丝凌乱,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女身上。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沈清女,那个御史家的女儿,他有印象。一直以来,她在他眼中都只是一个沉默寡言,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景板。
可眼前的她,虽然狼狈,眼中却没有丝毫怯弱,反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自信”与“坚韧”的光芒。
沈清欢也抬起了头,迎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个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铁血将军,一个是初临异世,手握现代医学知识的心理医生。
在这样一个混乱,绝望的雨天,他们的命运,因一场起死回生的急救,悄然交汇。
萧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王医官,沉声问道:“王医官,他说的是真的?”
王医官老脸一红,躬身道:“回将军,确……确有其事。是老夫……学艺不精,险些误了性命。沈医女她……医术高超,所用之法,匪夷所思,却……功效卓著。”
他虽然古板,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认。
萧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重新看向沈清欢,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似乎蕴藏着一股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
“你做的很好。”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语气依旧冷峻,但比刚才似乎缓和了一丝,“军中缺医少药,每一个能救活的人,都是一份希望。你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不记得她的名字。沈清欢心中闪过一丝明悟,看来原主在这里的存在感确实低得可怜。
她扶着地站起身,因为体力透支,身形晃了晃。她敛下眼睫,轻声回道:“回将军,民女沈清欢。”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没有丝毫卑怯。
萧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开始巡视营中其他伤患,雷厉风行地安排着各项事宜。
沈清欢看着他被泥水浸染的背影,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这个男人,是这支军队的主心骨,是这数万灾民的定心剂。他身上那股沉稳如山的气势,莫名地让人感到心安。
而她,沈清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立足的第一个支点。
她的专业知识,在这里,是独一无二的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