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寂是被鸡叫吵醒的。
窗外天刚蒙蒙亮,薄雾像层湿纱裹着远处的山,空气里飘着股烧柴火的烟味,混着泥土被夜雨泡透的腥气。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缝,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昨夜雨里那个女人的脸——睫毛上的水珠,骤然冷下去的眼神,还有铁锹插进泥里的闷响。
“周哥,该准备了。”助理小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化妆师和摄像团队已经到村口了。”
周清寂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坐起来。这是村里唯一的民宿,其实就是间翻新过的土坯房,墙皮还在掉渣。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泥垢昨晚用了半块香皂都没搓干净,像某种顽固的印记。
“知道了。”他应了声,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换衣服时,他对着镜子扯了扯那件公司特意准备的“朴素风”白衬衫,领口磨得有点毛边,据说是“符合乡村支教氛围”。镜子里的人眼下泛着青黑,眼神疲惫,和平时镜头里那个眼神锐利、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的周清寂判若两人。
“周哥,村民都挺淳朴的,等会儿多笑笑,多和孩子互动。”小陈在旁边补妆,语气里带着公关话术特有的熟练,“昨天那事……公司已经压下去了,今天这波慈善直播,就是要扭转口碑。”
周清寂没说话。他想起昨晚林亦桉说的“别糟蹋这地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车队进村时,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个老人揣着手站在路边看,眼神里带着好奇,更多的是茫然。孩子们却不一样,他们扒着自家门框,小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周清寂推开车门,脸上立刻挂上标准的微笑,对着镜头挥手:“大家好。”
摄像机“咔咔”地转着,助理在一旁引导:“周老师,这边请,林老师已经在等您了。”
周清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林亦桉站在教室门口。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利落地挽成个团,露出光洁的额头。晨光落在她肩上,给她周身镀了层暖融融的边,可那双眼睛扫过来时,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个……道具。
“周先生。”她点点头,语气客气得生疏,完全没提昨晚的事。
“林老师。”周清寂维持着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她身后的教室。窗户玻璃碎了两块,用硬纸板糊着,灰色的墙确实旧得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欢迎新老师”——大概是孩子们的手笔。
“我们先去看看孩子们吧。”周清寂按照剧本流程开口,弯腰想牵身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往后躲,手里紧紧攥着个破了洞的布娃娃。林亦桉轻轻碰了碰她的背,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才小声答:“丫……丫蛋。”
“丫蛋真可爱。”周清寂笑着从助理手里接过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吃糖吗?”
“她不能吃。”林亦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镜头里,“丫蛋有蛀牙,前阵子刚拔了两颗。”
周清寂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助理在旁边赶紧打圆场:“哎呀,是我们考虑不周,那周老师给孩子们带了文具……”
“谢谢周先生的好意。”林亦桉没接话,转身推开教室门,“但上课时间快到了,孩子们需要早读。如果是来做慈善,不如先帮我们把漏雨的屋顶修一修?”
摄像机的镜头明显顿了一下。周清寂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昨晚那把铁锹好像又捅在了自己心上——这次没沾泥,却带着股硌人的硬气。
直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进行着。周清寂按照流程给孩子们发文具,听林亦桉上课,对着镜头说“这里的孩子很可爱,环境虽然艰苦但充满希望”。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快信了,直到下课铃响,林亦桉抱着作业本走过来,低声说:“周先生,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她没带他去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堆杂物的小隔间,而是绕到了教室后面的草丛。那里散落着几张彩色糖纸,在枯黄的草叶间格外扎眼。
“这是你刚才发的糖的包装。”林亦桉抱起胳膊,下巴微微抬着,古板而警惕,“我说过,别糟蹋这里。”
周清寂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认出那是刚才几个孩子抢着剥开糖纸,随手扔在地上的。他当时只顾着对着镜头笑,根本没注意。
“我……”
“捡起来。”林亦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捡干净。”
助理想上来拦,被周清寂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蹲下身,手指触到冰凉的草叶,一点点捡起那些糖纸。有张被风吹到了荆棘丛里,他伸手去够,被刺扎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啧,大明星也会流血。”林亦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嘲讽。
周清寂抬头瞪她,却看见她手里拿着片创可贴,扔过来正好落在他膝盖上。创可贴边缘有点卷,上面印着卡通小熊,一看就是给孩子准备的。
“不是怕你疼。”她别过脸,看着远处的山,“是怕你粉丝看到血,又来刨我们村的荆棘根。”
周清寂捏着那片创可贴,突然笑了。是真的笑,不是对着镜头的那种。他发现这个女人说话像淬了冰,可做的事却带着点藏不住的热乎气,就像这乡村的天气,早上冷得打颤,中午太阳一出来,能把人晒得暖洋洋的。
他把最后一张糖纸塞进垃圾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捡完了,林老师满意吗?”
林亦桉没回答,转身往教室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他:“墙你不是说旧吗?正好今天下午没课,你要是没事……”
“我来刷。”周清寂抢先说。他看着她眼里闪过的惊讶,突然觉得这乡村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只是他没想到,下午真的拿起刷子时,会看到林亦桉从储藏室里翻出的颜料——一箱子印着他名字缩写的应援色颜料,据说是他的粉丝寄来的,指名要“给周哥哥做慈善的地方添点色彩”。
周清寂握着刷子的手顿了顿,颜料蹭在指腹上,白得晃眼。他想起那些在机场追着他的车跑的粉丝,想起那个追尾后对着镜头喊“我是为了清寂”的女孩。
林亦桉正踩着板凳量墙高的尺寸,听见身后没动静,回头看他:“怎么了?不敢刷?”
周清寂深吸一口气,滚了筒颜料往墙上抹。白色的颜料在旧墙上晕开,像片突然落下的天空。
“没什么。”他低声说,“就是觉得……这颜色挺好看的。”
颜料的气味混着旧木头的霉味,在傍晚的教室里弥漫开来。周清寂的袖口沾了大片钛白,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色块,他握着刷子的手酸得发僵,却莫名不想停——这比对着镜头假笑轻松多了,至少黑板不会评判他的表情够不够真诚。
“这里要补点白。”林亦桉递过另一支蘸了颜料的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她的指尖带着粉笔灰的粗糙,像刚摘过豆角的豆荚,蹭得他皮肤微微发麻。
周清寂低头,看见墙右下角有块不知名原因留下的裂纹,颜料填不满,露出斑驳的底色。他顺着走向补白,笔尖勾勒出半朵云的形状,自己都愣了一下——从前拍古装剧画扇面,美术指导总夸他有天赋,后来那些扇子都被粉丝炒成了天价,他却再没碰过画笔。
“林老师!周老师!”教室后门突然探出个小脑袋,是上午那个叫丫蛋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个搪瓷碗,“俺娘煮了红薯,让俺送来给你们吃。”
碗沿缺了个小口,红薯的甜香混着热气冒出来,在颜料味里开出条暖烘烘的路。林亦桉接过碗时,丫蛋的目光黏在周清寂沾着颜料的手上,小声问:“周老师,你手上的颜色会掉吗?像俺娘染布那样?”
周清寂下意识把手往后藏,林亦桉却已经掰了块红薯塞进丫蛋手里:“会掉的,就像天上的云会变样子。”她顿了顿,看向周清寂,“不过有些颜色,掉了反而更好看。”
丫蛋似懂非懂地跑了,周清寂盯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今早助理递来的消毒湿巾——他从前碰过粉丝递的信都要立刻消毒,此刻却任由颜料在皮肤上结壳,像戴着层笨拙的铠甲。
“村里的红薯甜,是因为土好。”林亦桉啃着红薯,热气熏得她鼻尖发红,“不像城里的,光长个,没滋味。”
周清寂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绵密的甜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土腥味,却比任何米其林甜点都扎实。他忽然笑了:“你好像什么都能扯到‘土’上。”
“因为土最实在。”林亦桉指了指墙,“你看这颜料,看着鲜亮,说不定明年就掉了。但这墙,风吹日晒几十年,还能站着给孩子们遮风挡雨。”
周清寂没接话。他低头看红薯皮上的泥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总带着股防备——不是针对他,是针对所有“不实在”的东西。就像村里的老人,总把新收的玉米摊在太阳底下晒透了才肯进仓,怕潮了心。
暮色漫进窗户时,一面墙终于刷完了。林亦桉用白色颜料补了圈细边,周清寂画的那半朵云被她添了几笔,变成只展翅的鸟。远远看去,像块刚从田里挖出来的青石板,被巧手刻上了活气。
“挺像样。”林亦桉退后两步打量,嘴角难得翘了翘,像雨后山尖露出的月牙。
周清寂的心莫名跳了一下。他想说“你画的鸟比我那朵云好看”,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是经纪人的夺命连环call。他瞥了眼屏幕,没接,直接按了静音。
“不接?”林亦桉挑眉。
“无非是问我今天的‘洗白表现’够不够格。”他把刷子扔进装颜料的纸箱,发出哗啦的声响,“他们大概想不到,我一下午都在刷墙。”
“那你觉得够格吗?”林亦桉抱起剩下的红薯,往门口走。
周清寂看着她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暮色里成了灰蓝色。他想起丫蛋啃红薯时满足的笑脸,想起林亦桉刷墙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颜料——这些都没法放进经纪人要的“慈善通稿”里。
“不知道。”他轻声说,“但比对着镜头笑,实在。”
林亦桉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挥了挥手:“明天早自习,别迟到。”
周清寂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直到最后一点天光被夜色吞掉。墙上的白在黑暗里泛着幽光,像片沉在水底的星空。远处传来摄像机收工的动静,助理的手电筒光柱在巷口晃了晃,他却不想动。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震,这次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是今天他蹲在草丛里捡糖纸的侧影,角度刁钻,显然是狗仔拍的。后面跟着行字:【周老师挺接地气啊,就是不知道粉丝看了会不会心疼。】
周清寂的指尖瞬间冰凉。他删掉短信,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往门外走。夜风带着田埂的潮气扑过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吹散了心头那点刚冒头的暖意。
他忘了,这里不是他能安心刷墙的地方。他是来“洗白”的,是带着枷锁跳舞的人,而林亦桉和那些孩子,不过是他这场表演里,意外闯入的、太实在的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