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渡星》 第1章 第 1 章 暴雨砸在油布伞面上,发出鼓点般密集的声响。 面前有淌不小的水洼,林亦桉把最后一个孩子的书包带再勒紧些,又弯下腰取了小孩脚上的深蓝胶纸鞋套,起来时掌心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小熊图案——是村头寡妇家的丫头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城里任何潮牌都让人心头发沉。 “林老师,那车是不是坏了?”她刚背上学生,小豆丁拽她的衣领,声音裹在雨里发闷。 林亦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道昏黄车灯在雨幕里像困兽的眼。黑色保姆车斜陷在路肩的泥坑里,后轮还在徒劳地打转,溅起的泥浆混着雨水,在车身侧面糊出狰狞的痕迹。 她皱眉加快脚步。这段山路是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雨天本就湿滑,万一车滑到路中间…… “喂!”林亦桉把孩子往背上托了托,扬声朝那团黑影喊,“车上有人吗?需要帮忙吗?” 车门“咔嗒”一声弹开,先伸出来的是只踩着白色板鞋的脚,鞋尖刚沾地就猛地缩回,仿佛踩了什么烫物。接着才钻出个高瘦的身影,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压得很低,下颌线绷得像弓弦,一只手还攥着副墨镜,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催什么?”男人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带着点被惊扰的不耐烦,尾音里还黏着点没褪干净的播音腔,“助理去叫人了……” 话没说完,他大概是想看清路况,微微抬了抬头。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车灯里晃了一下——鼻梁高挺,唇线锋利,即使沾了点泥星子,那轮廓也熟得像村口小卖部墙上贴的某张零食海报。 林亦桉的脚步猛地顿住。是周清寂。 上周电视里还在循环播放他的采访,穿着高定西装,对着镜头说“粉丝是我的软肋也是铠甲”,转头就爆出私生饭驾车追尾他保姆车、他却扬长而去的新闻。 而她那不中用的父亲原本是个勤劳朴实的人,自从迷上了明星,整个人就变了。他省吃俭用,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在追星上,甚至四处借钱去参加各种应援活动。家里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母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最终离开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林亦桉看来,就是像周清寂这样的明星。 “没人会来。”林亦桉的声音冷了下来,她弯腰从路边捡了块还算平整的木板垫在脚下,“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孩子,今晚谁敢走这山路?” 周清寂似乎没料到她是这反应,愣了愣才嗤笑一声,低头踢了踢裤脚沾着的泥块,动作里满是嫌恶:“那就等天亮。” “可以。”林亦桉点点头,腾出一只手从背篓侧边抽出柄锈迹斑斑的铁锹,递到他面前。铁铲边缘还沾着上周疏通排水沟时的青苔,“不过明早来围观顶流明星困在泥里的,可能不止村民,还有闻着味儿来的狗仔。” 周清寂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盯着那把铁锹,又看看林亦桉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再瞅瞅车轮陷进去的深沟,最后把目光落回她脸上。雨珠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滴,睫毛被打湿后显得格外黑,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冰,半点没有寻常人见到他时的雀跃或羞怯。 “你知道我是谁?”他忽然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知道。”林亦桉把铁锹往他面前又送了送,铁铲柄磕在他昂贵的冲锋裤上,发出闷响,“一个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要来糟蹋别人地界的……麻烦。” 周清寂的脸彻底沉了下去。他死死盯着林亦桉,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可雨还在下,车轮陷得更深了些,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衬得这乡野雨夜格外荒凉。最终,他还是咬着牙,从她手里夺过了那把沾着泥和青苔的铁锹。 铁铲插进泥里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路边槐树上躲雨的麻雀。林亦桉背着孩子转身往村里走,没回头。她听见身后传来周清寂用力铲泥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混在暴雨里,像谁在捶打一面破旧的鼓。 林亦桉走了没几步,后背的小豆丁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停下脚步,把孩子裹得更紧些,雨丝斜斜地扫在脸上,带着山夜里特有的湿冷。身后铁锹铲泥的声音越来越钝,像头濒死的野兽在喘气。 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转了回去。 周清寂正背对着她,连帽衫的帽子滑到了脖子上,露出一截汗湿的后颈。他显然没干过这种活,姿势别扭得可笑,铁锹每次都只铲起薄薄一层泥,反倒把自己溅得满身是泥点,白色板鞋早成了灰褐色,裤脚更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往车轮正下方挖。”林亦桉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把淤泥清到两边,留出硬土面。” 周清寂猛地转过身,额前的碎发黏在脑门上,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点狼狈的红:“你不是走了吗?” “我怕你把自己埋进泥里,明天村民得拿铁锨刨你出来。”林亦桉弯腰把孩子放在路边一块稍微干爽的石板上,从背篓里摸出块干布巾,仔细擦了擦孩子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坐着别动,老师很快就好。” 小豆丁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小手揪住林亦桉的衣角不放。 林亦桉直起身时,周清寂已经挪到了车轮边,笨拙地调整着姿势。她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铁锹:“看好了。” 铁锹在她手里突然变得驯服,刃口斜斜切入泥层,借着腰腹的力气往回一带,就是满满一铲黑泥。她的动作又快又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却半点不显得狼狈,反倒有种泥土里长出来的韧劲。 周清寂看得发怔。他见过的女人,要么是镜头前精致得像瓷娃娃的同行,要么是捧着应援灯尖叫的粉丝,没人会像她这样,踩着满脚泥泞,挥铁锹的样子比工地上的力夫还利落。 “你……”他想说点什么,却被林亦桉骤然投来的眼神堵了回去。 “还愣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捡路边的石块,“把石头往车轮底下垫,等会儿我喊一二三,你就发动车。” 周清寂莫名就听了话。他蹲下身捡石块,手指被湿冷的石头硌得生疼,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爷爷拽去乡下种地,也是这样满手泥垢,那时候爷爷总说“泥土最实在,你对它好,它才肯给你长东西”。 “你好像很讨厌明星?”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林亦桉正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塞进车轮缝隙,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冷笑一声:“谈不上讨厌,就是怕了。怕你们这些活在镜头里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人家砸锅卖铁,最后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 周清寂的动作僵住了。他想起上周私生追尾后,公司公关稿里那句“双方已私下和解”——其实根本没有和解,那个女孩被经纪人拦在警局外,他隔着车窗看了一眼,她眼里的狂热像团火,差点把他也烧进去。 “不是所有……”他想辩解,却被林亦桉打断。 “发动车!”她突然低喝一声,铁锹狠狠往泥里一插,“三——二——” 引擎轰鸣声骤然响起,车轮碾过石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清寂死死攥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直到车身猛地一震,前轮终于挣脱了泥坑,他才松了口气。 林亦桉直起身,铁锹“当啷”一声扔回路边,溅起一片泥水。她走到石板旁抱起孩子,小家伙已经又睡熟了,嘴角还沾着点口水。 “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歪脖子老槐树往右拐,能上国道。”她低着头整理孩子的衣襟,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别再往这种地方开,村民的鸡被你惊飞了,得赔鸡蛋。” 周清寂坐在车里,看着她转身要走,鬼使神差地按下车窗:“喂!” 林亦桉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谢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钱……” “不用。”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声音被风吹得散碎,“下次再让我撞见你糟蹋这地方,就不是铲泥这么简单了。” 保姆车缓缓驶离时,周清寂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个单薄的身影背着孩子,在蜿蜒的泥路上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像株被暴雨打弯了腰,却不肯断根的野草。 他掏出手机,经纪人的消息跳了出来:【明早九点,杏花沟小学慈善活动,穿得朴素点,记得多跟孩子互动。】 杏花沟小学。周清寂盯着这五个字,突然想起刚才林亦桉擦孩子脸蛋时,布巾边角绣着的歪歪扭扭的“杏”字。 他捏了捏眉心,把车窗升了上去。雨还在下,车窗外的泥路渐渐被抛在身后,可不知怎么,那股混着青草味的泥土气息,却像钻进了骨头缝里,挥之不去。 第2章 第 2 章 周清寂是被鸡叫吵醒的。 窗外天刚蒙蒙亮,薄雾像层湿纱裹着远处的山,空气里飘着股烧柴火的烟味,混着泥土被夜雨泡透的腥气。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缝,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昨夜雨里那个女人的脸——睫毛上的水珠,骤然冷下去的眼神,还有铁锹插进泥里的闷响。 “周哥,该准备了。”助理小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化妆师和摄像团队已经到村口了。” 周清寂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坐起来。这是村里唯一的民宿,其实就是间翻新过的土坯房,墙皮还在掉渣。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泥垢昨晚用了半块香皂都没搓干净,像某种顽固的印记。 “知道了。”他应了声,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换衣服时,他对着镜子扯了扯那件公司特意准备的“朴素风”白衬衫,领口磨得有点毛边,据说是“符合乡村支教氛围”。镜子里的人眼下泛着青黑,眼神疲惫,和平时镜头里那个眼神锐利、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的周清寂判若两人。 “周哥,村民都挺淳朴的,等会儿多笑笑,多和孩子互动。”小陈在旁边补妆,语气里带着公关话术特有的熟练,“昨天那事……公司已经压下去了,今天这波慈善直播,就是要扭转口碑。” 周清寂没说话。他想起昨晚林亦桉说的“别糟蹋这地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车队进村时,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个老人揣着手站在路边看,眼神里带着好奇,更多的是茫然。孩子们却不一样,他们扒着自家门框,小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周清寂推开车门,脸上立刻挂上标准的微笑,对着镜头挥手:“大家好。” 摄像机“咔咔”地转着,助理在一旁引导:“周老师,这边请,林老师已经在等您了。” 周清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林亦桉站在教室门口。她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利落地挽成个团,露出光洁的额头。晨光落在她肩上,给她周身镀了层暖融融的边,可那双眼睛扫过来时,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个……道具。 “周先生。”她点点头,语气客气得生疏,完全没提昨晚的事。 “林老师。”周清寂维持着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她身后的教室。窗户玻璃碎了两块,用硬纸板糊着,灰色的墙确实旧得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欢迎新老师”——大概是孩子们的手笔。 “我们先去看看孩子们吧。”周清寂按照剧本流程开口,弯腰想牵身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往后躲,手里紧紧攥着个破了洞的布娃娃。林亦桉轻轻碰了碰她的背,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才小声答:“丫……丫蛋。” “丫蛋真可爱。”周清寂笑着从助理手里接过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吃糖吗?” “她不能吃。”林亦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镜头里,“丫蛋有蛀牙,前阵子刚拔了两颗。” 周清寂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助理在旁边赶紧打圆场:“哎呀,是我们考虑不周,那周老师给孩子们带了文具……” “谢谢周先生的好意。”林亦桉没接话,转身推开教室门,“但上课时间快到了,孩子们需要早读。如果是来做慈善,不如先帮我们把漏雨的屋顶修一修?” 摄像机的镜头明显顿了一下。周清寂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昨晚那把铁锹好像又捅在了自己心上——这次没沾泥,却带着股硌人的硬气。 直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进行着。周清寂按照流程给孩子们发文具,听林亦桉上课,对着镜头说“这里的孩子很可爱,环境虽然艰苦但充满希望”。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快信了,直到下课铃响,林亦桉抱着作业本走过来,低声说:“周先生,麻烦你跟我来一下。” 她没带他去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堆杂物的小隔间,而是绕到了教室后面的草丛。那里散落着几张彩色糖纸,在枯黄的草叶间格外扎眼。 “这是你刚才发的糖的包装。”林亦桉抱起胳膊,下巴微微抬着,古板而警惕,“我说过,别糟蹋这里。” 周清寂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认出那是刚才几个孩子抢着剥开糖纸,随手扔在地上的。他当时只顾着对着镜头笑,根本没注意。 “我……” “捡起来。”林亦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捡干净。” 助理想上来拦,被周清寂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蹲下身,手指触到冰凉的草叶,一点点捡起那些糖纸。有张被风吹到了荆棘丛里,他伸手去够,被刺扎了一下,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啧,大明星也会流血。”林亦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嘲讽。 周清寂抬头瞪她,却看见她手里拿着片创可贴,扔过来正好落在他膝盖上。创可贴边缘有点卷,上面印着卡通小熊,一看就是给孩子准备的。 “不是怕你疼。”她别过脸,看着远处的山,“是怕你粉丝看到血,又来刨我们村的荆棘根。” 周清寂捏着那片创可贴,突然笑了。是真的笑,不是对着镜头的那种。他发现这个女人说话像淬了冰,可做的事却带着点藏不住的热乎气,就像这乡村的天气,早上冷得打颤,中午太阳一出来,能把人晒得暖洋洋的。 他把最后一张糖纸塞进垃圾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捡完了,林老师满意吗?” 林亦桉没回答,转身往教室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他:“墙你不是说旧吗?正好今天下午没课,你要是没事……” “我来刷。”周清寂抢先说。他看着她眼里闪过的惊讶,突然觉得这乡村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只是他没想到,下午真的拿起刷子时,会看到林亦桉从储藏室里翻出的颜料——一箱子印着他名字缩写的应援色颜料,据说是他的粉丝寄来的,指名要“给周哥哥做慈善的地方添点色彩”。 周清寂握着刷子的手顿了顿,颜料蹭在指腹上,白得晃眼。他想起那些在机场追着他的车跑的粉丝,想起那个追尾后对着镜头喊“我是为了清寂”的女孩。 林亦桉正踩着板凳量墙高的尺寸,听见身后没动静,回头看他:“怎么了?不敢刷?” 周清寂深吸一口气,滚了筒颜料往墙上抹。白色的颜料在旧墙上晕开,像片突然落下的天空。 “没什么。”他低声说,“就是觉得……这颜色挺好看的。” 颜料的气味混着旧木头的霉味,在傍晚的教室里弥漫开来。周清寂的袖口沾了大片钛白,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色块,他握着刷子的手酸得发僵,却莫名不想停——这比对着镜头假笑轻松多了,至少黑板不会评判他的表情够不够真诚。 “这里要补点白。”林亦桉递过另一支蘸了颜料的刷子,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她的指尖带着粉笔灰的粗糙,像刚摘过豆角的豆荚,蹭得他皮肤微微发麻。 周清寂低头,看见墙右下角有块不知名原因留下的裂纹,颜料填不满,露出斑驳的底色。他顺着走向补白,笔尖勾勒出半朵云的形状,自己都愣了一下——从前拍古装剧画扇面,美术指导总夸他有天赋,后来那些扇子都被粉丝炒成了天价,他却再没碰过画笔。 “林老师!周老师!”教室后门突然探出个小脑袋,是上午那个叫丫蛋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个搪瓷碗,“俺娘煮了红薯,让俺送来给你们吃。” 碗沿缺了个小口,红薯的甜香混着热气冒出来,在颜料味里开出条暖烘烘的路。林亦桉接过碗时,丫蛋的目光黏在周清寂沾着颜料的手上,小声问:“周老师,你手上的颜色会掉吗?像俺娘染布那样?” 周清寂下意识把手往后藏,林亦桉却已经掰了块红薯塞进丫蛋手里:“会掉的,就像天上的云会变样子。”她顿了顿,看向周清寂,“不过有些颜色,掉了反而更好看。” 丫蛋似懂非懂地跑了,周清寂盯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今早助理递来的消毒湿巾——他从前碰过粉丝递的信都要立刻消毒,此刻却任由颜料在皮肤上结壳,像戴着层笨拙的铠甲。 “村里的红薯甜,是因为土好。”林亦桉啃着红薯,热气熏得她鼻尖发红,“不像城里的,光长个,没滋味。” 周清寂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绵密的甜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土腥味,却比任何米其林甜点都扎实。他忽然笑了:“你好像什么都能扯到‘土’上。” “因为土最实在。”林亦桉指了指墙,“你看这颜料,看着鲜亮,说不定明年就掉了。但这墙,风吹日晒几十年,还能站着给孩子们遮风挡雨。” 周清寂没接话。他低头看红薯皮上的泥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总带着股防备——不是针对他,是针对所有“不实在”的东西。就像村里的老人,总把新收的玉米摊在太阳底下晒透了才肯进仓,怕潮了心。 暮色漫进窗户时,一面墙终于刷完了。林亦桉用白色颜料补了圈细边,周清寂画的那半朵云被她添了几笔,变成只展翅的鸟。远远看去,像块刚从田里挖出来的青石板,被巧手刻上了活气。 “挺像样。”林亦桉退后两步打量,嘴角难得翘了翘,像雨后山尖露出的月牙。 周清寂的心莫名跳了一下。他想说“你画的鸟比我那朵云好看”,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是经纪人的夺命连环call。他瞥了眼屏幕,没接,直接按了静音。 “不接?”林亦桉挑眉。 “无非是问我今天的‘洗白表现’够不够格。”他把刷子扔进装颜料的纸箱,发出哗啦的声响,“他们大概想不到,我一下午都在刷墙。” “那你觉得够格吗?”林亦桉抱起剩下的红薯,往门口走。 周清寂看着她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暮色里成了灰蓝色。他想起丫蛋啃红薯时满足的笑脸,想起林亦桉刷墙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颜料——这些都没法放进经纪人要的“慈善通稿”里。 “不知道。”他轻声说,“但比对着镜头笑,实在。” 林亦桉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挥了挥手:“明天早自习,别迟到。” 周清寂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直到最后一点天光被夜色吞掉。墙上的白在黑暗里泛着幽光,像片沉在水底的星空。远处传来摄像机收工的动静,助理的手电筒光柱在巷口晃了晃,他却不想动。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震,这次是条陌生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是今天他蹲在草丛里捡糖纸的侧影,角度刁钻,显然是狗仔拍的。后面跟着行字:【周老师挺接地气啊,就是不知道粉丝看了会不会心疼。】 周清寂的指尖瞬间冰凉。他删掉短信,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往门外走。夜风带着田埂的潮气扑过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吹散了心头那点刚冒头的暖意。 他忘了,这里不是他能安心刷墙的地方。他是来“洗白”的,是带着枷锁跳舞的人,而林亦桉和那些孩子,不过是他这场表演里,意外闯入的、太实在的背景板。 第3章 第 3 章 第二天一早,周清寂果然没迟到。 他站在教室后门,看林亦桉领着孩子们早读。晨光从糊着纸板的窗户缝里钻进来,落在她握着粉笔的手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却像刚抽芽的麦苗,带着股往上长的劲。 丫蛋坐在第一排,课本上用铅笔描了只歪歪扭扭的鸟,像极了墙上那只。她读着读着,突然抬头往后门看,看见周清寂,眼睛亮了亮,偷偷把课本往他这边挪了挪。 周清寂朝她笑了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昨晚没洗掉的颜料痕迹。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助理惊慌失措的声音: “周哥,出事了!昨晚的照片被捅出去了,热搜都在说你耍大牌,让村民捡垃圾……” 周清寂的目光落在林亦桉身上。她正在板书,手腕翻转间,粉笔灰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他对着电话轻声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林亦桉正好转过身。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好像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放下粉笔走过来:“又出事了?” “嗯。”周清寂点头,“有人拍了我捡垃圾的照片,说我……” “说你耍大牌让村民捡垃圾?”林亦桉接话,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昨天我就说了,别糟蹋这里,现在连带着我们村也被卷进来了。” 她的话里没带责备,却比任何指责都让周清寂难受。他看着墙上那片崭新的白,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进麦田的蠢货,刚被麦穗勾住了衣角,就想把整片田都当成自己的舞台。 “对不起。”他第一次认真地道歉,声音有点涩,“我会处理好。” 林亦桉看了他半晌,转身从讲台上拿起个铁皮饼干盒,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彩色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像群停在里面的蝴蝶。 “丫蛋和几个孩子捡的。”她把饼干盒塞进他手里,“他们说,周老师昨天捡垃圾的样子,像在找掉在地上的星星。” 周清寂握着温热的铁皮盒,突然说不出话。他想起那些在机场围追堵截的粉丝,那些举着灯牌尖叫的脸,那些把他的名字刻在应援棒上的狂热——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捡垃圾的样子像在找星星。 “处理干净点。”林亦桉转身回讲台,拿起粉笔,“别让星星掉在泥里。” 周清寂捏着那个铁皮盒,站在晨光里,看着林亦桉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缠绕着他的锁链,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松了道微小的缝。而那道缝里,正漏出点比颜料更鲜亮的光。 他离开了教室,还在翻手机。 热搜词条像疯长的藤蔓,把“周清寂耍大牌”几个字缠得密不透风。点进去是他蹲在草丛捡糖纸的照片,配文极尽歪曲:“顶流下乡作秀,指使村民清理垃圾”。评论区早已炸开,粉丝和路人的骂战混着各种阴谋论,像暴雨前的雷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哥,公司让您立刻发声明,就说那是摆拍,是为了教孩子讲卫生。”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拟好的公关稿,字里行间全是精心打磨的“无辜”。 周清寂没接。他盯着屏幕里那张照片,自己蹲在地上的样子确实狼狈,可他忽然想起林亦桉说的“有些颜色掉了反而更好看”,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是按灭了手机。 “不发。”他说,声音比夜色还沉,“让他们骂。” 小陈差点哭出来:“那您这趟不就白来了?私生的事还没翻篇,再加上这个……” “白来吗?”周清寂望向窗外。阳光淌过晒谷场,把麦秸垛照成卧着的阳兽,远处传来几声蛙鸣,清越得像碎玻璃相撞。他想起昨天下午刷黑板时,林亦桉额角的汗珠坠在睫毛上,折射出颜料的白光,那点光比任何聚光灯都让人心安。 “去把工具箱拿来。”周清寂突然转身,帆布鞋底碾过地上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响。 工具箱是民宿老板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里躺着锤子、钉子和几卷粗麻绳。周清寂拎着箱子往学校走,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教室里下课了,门没锁,他推开门时,光正淌过新刷的墙,那只展翅的鸟像要从木头里飞出来。 他踩着板凳爬上讲台,手指敲了敲黑板边缘——林亦桉说这里的钉子松了,刮风时会吱呀作响,吵得孩子们没法背书。锤子落下的声音在空教室里荡开,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喜鹊,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下来。 不知敲到第几颗钉子,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周清寂回头,看见林亦桉交叠双臂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锤子顿在半空。 “听见动静,以为是偷东西的。”林亦桉叹气,光晕漫过她的蓝布褂子,“没想到是大明星在修黑板。”她走近了些,看见他指关节上的红痕,“手破了。” 周清寂低头看,掌心果然被钉子蹭出细血珠,混着没洗干净的颜料,像幅潦草的画。他想藏,林亦桉却已经转身从讲台抽屉里翻出些碘伏棉签和创可贴——都是她给孩子们备的。 “别动。”她捏着棉签的手很稳,动作却轻得像掸落粉笔灰。碘伏的刺痛漫开时,周清寂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灯油的气息,竟比任何古龙水都清冽。 “网上的事……”他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打断。 “我让王大爷把监控调出来了。”林亦桉贴创可贴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无意中划过他的掌心,“就是村里小卖部那个旧监控,正好拍到你自己捡糖纸。” 周清寂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要这种“证据”,好像在泥里滚过的人,突然被人递了块干净的帕子,反倒手足无措。 “不用。”他低声说,“解释不清的。”粉丝的狂热和路人的偏见,早就在他和世界之间筑了堵墙,墙这边的人喊破喉咙,墙那边也只当是表演。 林亦桉却没听他的。她指了指墙上的几个小字——是用黑色铅笔写的,藏在那只飞鸟的翅膀底下:“捡糖纸的人,不是坏人”。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们的手笔。 “丫蛋他们下午偷偷写的。”她嘴角弯了弯,眼里的火苗跟着晃了晃,“他们说,会帮你告诉全世界。” 周清寂的喉咙突然发紧。他见过太多精心设计的应援,机场的花海,大屏的广告,却抵不过这行藏在翅膀下的小字。原来真正的辩护,从不需要声嘶力竭,像田埂上的野草,沉默着就漫过了所有恶意。 半晌,村民王大爷的孙子把监控视频发上了网。画面抖得厉害,却清晰地拍到周清寂独自蹲在草丛里捡糖纸,林亦桉抱着作业本站在一旁,连句重话都没说。 底下还附了张照片:新刷的墙壁前,几个孩子举着用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周老师和我们一起刷墙”。 舆论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瘪了下去。有粉丝跑到王大爷的账号下道歉,更多人开始讨论那间漏雨的教室,讨论乡村小学的困境。周清寂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周哥,这波居然……洗白了?” “不是洗白。”他说,声音透过电话传过去,带着点湿气,“是有人告诉我,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比镜头里的真。” 挂了电话,林亦桉正把孩子们带来的野菊花插进空墨水瓶。金黄的花瓣沾着露水,在讲台上排了整齐的一排。 “王大爷说,城里好多人给学校寄东西了。”她拿起一朵花,别在丫蛋的羊角辫上,“有文具,还有……两桶乳胶漆。” 周清寂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墙上的那片白,好像真的长出了翅膀。他伸手碰了碰花瓣,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却烫得人心头发颤。 “那晚上……”他顿了顿,听见自己的声音里藏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要不要把剩余的墙也刷了?” “好啊。”她说,“不过这次,你得刷高处。” 远处的摄像机还在工作,只是镜头不再只对着周清寂。它拍到了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野狗,拍到了林亦桉用断了半截的粉笔写字,拍到了周清寂踩着板凳刷墙时,袖口沾着的那抹金黄——是刚才别花时蹭上的,像不小心掉进颜料盘里的阳光。 而那盘颜料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两只并排的空墨水瓶,里面插着的野菊花,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悄悄绽放。 “这边要顺着木纹走。”林亦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正蹲在地上刷墙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几缕,鼻尖沾着点白漆,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她手里的小刷子比周清寂的滚筒灵活得多,沿着墙裙的裂缝细细填补,连砖缝里的蛛网都没放过。 周清寂低头时,正好看见她后颈的碎发间别着支铅笔——大概是随手插进去的,笔尾的橡皮早就磨没了。这让他想起自己助理随时捧着的发胶和定型喷雾,突然觉得那支铅笔比任何造型都更妥帖。 外面突然传来声响,地面上堆着印着他名字的纸箱,志愿者正往车上搬,主播的声音亢奋:“周清寂粉丝太给力了!这才叫正能量偶像!” “这些捐赠……”周清寂犹豫着开口,“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林亦桉正用指甲抠掉墙面上的旧胶布印,闻言动作顿了顿:“麻烦总会有。比如昨天收到三箱芭比娃娃,可我们学校只有两个女生。”她转身从讲台下拖出个纸箱,里面躺着十几支包装华丽的钢笔,笔尖闪着镀金的光,“还有这些,孩子们握都握不住,还不如铅笔实在。” 周清寂看着那些钢笔,突然想起自己粉丝应援时总追求“排面”,动辄上千的集资买奢侈品送他,转头就被他锁进储藏室。他从没想过,这些“心意”换个地方,会变成如此笨拙的负担。 “我让他们别送了。”他掏出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让他们捐钱,你自己买需要的。” 林亦桉却按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带着墙灰的粗糙,按在他手背的皮肤时,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别。”她说,“粉丝的心意是真的,只是用错了地方。等会儿我让会计列个清单,哪些需要文具,哪些缺教具,拍照片发出去——他们会懂的。” 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像在确认什么。这个动作里有种笃定,是他在娱乐圈里从未见过的——不依赖剧本,不指望公关,只信自己摸到的实在。 晚上的月光斜斜切进教室,把半面墙照成透明的晶莹色。孩子们也聚集在一起,围着新刷的墙面叽叽喳喳。丫蛋踮着脚,用沾了蓝颜料的手指在白色墙面上画星星,画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星空投影都亮。 “周老师,你看这颗最大的是你!”她指着最靠边的那颗,颜料顺着墙缝往下淌,像道蓝色的泪,“林老师说,你以前住的地方,星星都被灯挡住了。” 周清寂的心猛地一缩。他确实很多年没见过星星了,城市的光污染把夜空染成灰蒙蒙的,连失眠的夜里,窗外也只有霓虹灯的倒影。 他蹲下身,和丫蛋并排坐着,看着她用手指点染出的星空,突然觉得那些被聚光灯夺走的夜晚,好像正顺着颜料的痕迹,一点点流回来。 这时,林亦桉的手机响了。她走到走廊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有几个字断断续续飘进周清寂耳朵里——“……私生……找到村里了……” 周清寂的指尖瞬间冰凉。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视线扫过教室里的孩子,像突然被拉回那个追尾的雨夜——刺眼的车灯,失控的方向盘,还有私生那张写满狂热的脸。 “周老师?”丫蛋被他突然紧绷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颜料滴在地上,晕开朵小蓝花。 “没事。”周清寂强迫自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触到她羊角辫上的野菊花,花瓣已经蔫了,却还攥着点香气,“你们先回家,明天……明天老师给你们带糖吃。” 孩子们走后,林亦桉挂了电话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是王大爷报的信,说村口停了辆陌生的车,车主拿着你的照片打听。” 周清寂的后背抵着刚刷好的墙,冰凉的乳胶漆透过衬衫渗进来,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他想让助理来处理,想立刻开车逃离,可目光扫过墙上那片歪歪扭扭的星空,脚步却像被钉住了。 “他们想要什么?”林亦桉突然问,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谈论危险,“你的签名?合照?还是……看你狼狈的样子?” 周清寂想起那个追尾的私生在警局外喊的话:“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那种“近”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他声音发涩,“他们说爱我,却比恨我的人更让我害怕。” 林亦桉走到他面前,递过块湿抹布。他低头擦手时,听见她说:“我们村有户人家养了条老黄狗,见了陌生人就叫,见了孩子却摇尾巴。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清寂摇头。 “因为它分得清谁是真心喂它骨头,谁是来偷鸡的。”林亦桉的目光落在他沾着颜料的手背上,“人心有时候还不如狗鼻子灵,但时间长了,总能闻出点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