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油布伞面上,发出鼓点般密集的声响。
面前有淌不小的水洼,林亦桉把最后一个孩子的书包带再勒紧些,又弯下腰取了小孩脚上的深蓝胶纸鞋套,起来时掌心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小熊图案——是村头寡妇家的丫头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城里任何潮牌都让人心头发沉。
“林老师,那车是不是坏了?”她刚背上学生,小豆丁拽她的衣领,声音裹在雨里发闷。
林亦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道昏黄车灯在雨幕里像困兽的眼。黑色保姆车斜陷在路肩的泥坑里,后轮还在徒劳地打转,溅起的泥浆混着雨水,在车身侧面糊出狰狞的痕迹。
她皱眉加快脚步。这段山路是孩子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雨天本就湿滑,万一车滑到路中间……
“喂!”林亦桉把孩子往背上托了托,扬声朝那团黑影喊,“车上有人吗?需要帮忙吗?”
车门“咔嗒”一声弹开,先伸出来的是只踩着白色板鞋的脚,鞋尖刚沾地就猛地缩回,仿佛踩了什么烫物。接着才钻出个高瘦的身影,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压得很低,下颌线绷得像弓弦,一只手还攥着副墨镜,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催什么?”男人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带着点被惊扰的不耐烦,尾音里还黏着点没褪干净的播音腔,“助理去叫人了……”
话没说完,他大概是想看清路况,微微抬了抬头。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车灯里晃了一下——鼻梁高挺,唇线锋利,即使沾了点泥星子,那轮廓也熟得像村口小卖部墙上贴的某张零食海报。
林亦桉的脚步猛地顿住。是周清寂。
上周电视里还在循环播放他的采访,穿着高定西装,对着镜头说“粉丝是我的软肋也是铠甲”,转头就爆出私生饭驾车追尾他保姆车、他却扬长而去的新闻。
而她那不中用的父亲原本是个勤劳朴实的人,自从迷上了明星,整个人就变了。他省吃俭用,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在追星上,甚至四处借钱去参加各种应援活动。家里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母亲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最终离开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林亦桉看来,就是像周清寂这样的明星。
“没人会来。”林亦桉的声音冷了下来,她弯腰从路边捡了块还算平整的木板垫在脚下,“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孩子,今晚谁敢走这山路?”
周清寂似乎没料到她是这反应,愣了愣才嗤笑一声,低头踢了踢裤脚沾着的泥块,动作里满是嫌恶:“那就等天亮。”
“可以。”林亦桉点点头,腾出一只手从背篓侧边抽出柄锈迹斑斑的铁锹,递到他面前。铁铲边缘还沾着上周疏通排水沟时的青苔,“不过明早来围观顶流明星困在泥里的,可能不止村民,还有闻着味儿来的狗仔。”
周清寂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盯着那把铁锹,又看看林亦桉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再瞅瞅车轮陷进去的深沟,最后把目光落回她脸上。雨珠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滴,睫毛被打湿后显得格外黑,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冰,半点没有寻常人见到他时的雀跃或羞怯。
“你知道我是谁?”他忽然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知道。”林亦桉把铁锹往他面前又送了送,铁铲柄磕在他昂贵的冲锋裤上,发出闷响,“一个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要来糟蹋别人地界的……麻烦。”
周清寂的脸彻底沉了下去。他死死盯着林亦桉,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可雨还在下,车轮陷得更深了些,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衬得这乡野雨夜格外荒凉。最终,他还是咬着牙,从她手里夺过了那把沾着泥和青苔的铁锹。
铁铲插进泥里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路边槐树上躲雨的麻雀。林亦桉背着孩子转身往村里走,没回头。她听见身后传来周清寂用力铲泥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混在暴雨里,像谁在捶打一面破旧的鼓。
林亦桉走了没几步,后背的小豆丁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停下脚步,把孩子裹得更紧些,雨丝斜斜地扫在脸上,带着山夜里特有的湿冷。身后铁锹铲泥的声音越来越钝,像头濒死的野兽在喘气。
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转了回去。
周清寂正背对着她,连帽衫的帽子滑到了脖子上,露出一截汗湿的后颈。他显然没干过这种活,姿势别扭得可笑,铁锹每次都只铲起薄薄一层泥,反倒把自己溅得满身是泥点,白色板鞋早成了灰褐色,裤脚更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往车轮正下方挖。”林亦桉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把淤泥清到两边,留出硬土面。”
周清寂猛地转过身,额前的碎发黏在脑门上,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点狼狈的红:“你不是走了吗?”
“我怕你把自己埋进泥里,明天村民得拿铁锨刨你出来。”林亦桉弯腰把孩子放在路边一块稍微干爽的石板上,从背篓里摸出块干布巾,仔细擦了擦孩子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坐着别动,老师很快就好。”
小豆丁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小手揪住林亦桉的衣角不放。
林亦桉直起身时,周清寂已经挪到了车轮边,笨拙地调整着姿势。她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铁锹:“看好了。”
铁锹在她手里突然变得驯服,刃口斜斜切入泥层,借着腰腹的力气往回一带,就是满满一铲黑泥。她的动作又快又稳,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却半点不显得狼狈,反倒有种泥土里长出来的韧劲。
周清寂看得发怔。他见过的女人,要么是镜头前精致得像瓷娃娃的同行,要么是捧着应援灯尖叫的粉丝,没人会像她这样,踩着满脚泥泞,挥铁锹的样子比工地上的力夫还利落。
“你……”他想说点什么,却被林亦桉骤然投来的眼神堵了回去。
“还愣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捡路边的石块,“把石头往车轮底下垫,等会儿我喊一二三,你就发动车。”
周清寂莫名就听了话。他蹲下身捡石块,手指被湿冷的石头硌得生疼,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爷爷拽去乡下种地,也是这样满手泥垢,那时候爷爷总说“泥土最实在,你对它好,它才肯给你长东西”。
“你好像很讨厌明星?”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林亦桉正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塞进车轮缝隙,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冷笑一声:“谈不上讨厌,就是怕了。怕你们这些活在镜头里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人家砸锅卖铁,最后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
周清寂的动作僵住了。他想起上周私生追尾后,公司公关稿里那句“双方已私下和解”——其实根本没有和解,那个女孩被经纪人拦在警局外,他隔着车窗看了一眼,她眼里的狂热像团火,差点把他也烧进去。
“不是所有……”他想辩解,却被林亦桉打断。
“发动车!”她突然低喝一声,铁锹狠狠往泥里一插,“三——二——”
引擎轰鸣声骤然响起,车轮碾过石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清寂死死攥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直到车身猛地一震,前轮终于挣脱了泥坑,他才松了口气。
林亦桉直起身,铁锹“当啷”一声扔回路边,溅起一片泥水。她走到石板旁抱起孩子,小家伙已经又睡熟了,嘴角还沾着点口水。
“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歪脖子老槐树往右拐,能上国道。”她低着头整理孩子的衣襟,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别再往这种地方开,村民的鸡被你惊飞了,得赔鸡蛋。”
周清寂坐在车里,看着她转身要走,鬼使神差地按下车窗:“喂!”
林亦桉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谢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钱……”
“不用。”她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声音被风吹得散碎,“下次再让我撞见你糟蹋这地方,就不是铲泥这么简单了。”
保姆车缓缓驶离时,周清寂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个单薄的身影背着孩子,在蜿蜒的泥路上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像株被暴雨打弯了腰,却不肯断根的野草。
他掏出手机,经纪人的消息跳了出来:【明早九点,杏花沟小学慈善活动,穿得朴素点,记得多跟孩子互动。】
杏花沟小学。周清寂盯着这五个字,突然想起刚才林亦桉擦孩子脸蛋时,布巾边角绣着的歪歪扭扭的“杏”字。
他捏了捏眉心,把车窗升了上去。雨还在下,车窗外的泥路渐渐被抛在身后,可不知怎么,那股混着青草味的泥土气息,却像钻进了骨头缝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