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清寂果然没迟到。
他站在教室后门,看林亦桉领着孩子们早读。晨光从糊着纸板的窗户缝里钻进来,落在她握着粉笔的手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却像刚抽芽的麦苗,带着股往上长的劲。
丫蛋坐在第一排,课本上用铅笔描了只歪歪扭扭的鸟,像极了墙上那只。她读着读着,突然抬头往后门看,看见周清寂,眼睛亮了亮,偷偷把课本往他这边挪了挪。
周清寂朝她笑了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昨晚没洗掉的颜料痕迹。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助理惊慌失措的声音:
“周哥,出事了!昨晚的照片被捅出去了,热搜都在说你耍大牌,让村民捡垃圾……”
周清寂的目光落在林亦桉身上。她正在板书,手腕翻转间,粉笔灰簌簌落下,像场温柔的雪。他对着电话轻声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林亦桉正好转过身。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好像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放下粉笔走过来:“又出事了?”
“嗯。”周清寂点头,“有人拍了我捡垃圾的照片,说我……”
“说你耍大牌让村民捡垃圾?”林亦桉接话,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昨天我就说了,别糟蹋这里,现在连带着我们村也被卷进来了。”
她的话里没带责备,却比任何指责都让周清寂难受。他看着墙上那片崭新的白,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进麦田的蠢货,刚被麦穗勾住了衣角,就想把整片田都当成自己的舞台。
“对不起。”他第一次认真地道歉,声音有点涩,“我会处理好。”
林亦桉看了他半晌,转身从讲台上拿起个铁皮饼干盒,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彩色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像群停在里面的蝴蝶。
“丫蛋和几个孩子捡的。”她把饼干盒塞进他手里,“他们说,周老师昨天捡垃圾的样子,像在找掉在地上的星星。”
周清寂握着温热的铁皮盒,突然说不出话。他想起那些在机场围追堵截的粉丝,那些举着灯牌尖叫的脸,那些把他的名字刻在应援棒上的狂热——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捡垃圾的样子像在找星星。
“处理干净点。”林亦桉转身回讲台,拿起粉笔,“别让星星掉在泥里。”
周清寂捏着那个铁皮盒,站在晨光里,看着林亦桉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缠绕着他的锁链,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松了道微小的缝。而那道缝里,正漏出点比颜料更鲜亮的光。
他离开了教室,还在翻手机。
热搜词条像疯长的藤蔓,把“周清寂耍大牌”几个字缠得密不透风。点进去是他蹲在草丛捡糖纸的照片,配文极尽歪曲:“顶流下乡作秀,指使村民清理垃圾”。评论区早已炸开,粉丝和路人的骂战混着各种阴谋论,像暴雨前的雷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哥,公司让您立刻发声明,就说那是摆拍,是为了教孩子讲卫生。”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拟好的公关稿,字里行间全是精心打磨的“无辜”。
周清寂没接。他盯着屏幕里那张照片,自己蹲在地上的样子确实狼狈,可他忽然想起林亦桉说的“有些颜色掉了反而更好看”,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是按灭了手机。
“不发。”他说,声音比夜色还沉,“让他们骂。”
小陈差点哭出来:“那您这趟不就白来了?私生的事还没翻篇,再加上这个……”
“白来吗?”周清寂望向窗外。阳光淌过晒谷场,把麦秸垛照成卧着的阳兽,远处传来几声蛙鸣,清越得像碎玻璃相撞。他想起昨天下午刷黑板时,林亦桉额角的汗珠坠在睫毛上,折射出颜料的白光,那点光比任何聚光灯都让人心安。
“去把工具箱拿来。”周清寂突然转身,帆布鞋底碾过地上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响。
工具箱是民宿老板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里躺着锤子、钉子和几卷粗麻绳。周清寂拎着箱子往学校走,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教室里下课了,门没锁,他推开门时,光正淌过新刷的墙,那只展翅的鸟像要从木头里飞出来。
他踩着板凳爬上讲台,手指敲了敲黑板边缘——林亦桉说这里的钉子松了,刮风时会吱呀作响,吵得孩子们没法背书。锤子落下的声音在空教室里荡开,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喜鹊,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下来。
不知敲到第几颗钉子,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周清寂回头,看见林亦桉交叠双臂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锤子顿在半空。
“听见动静,以为是偷东西的。”林亦桉叹气,光晕漫过她的蓝布褂子,“没想到是大明星在修黑板。”她走近了些,看见他指关节上的红痕,“手破了。”
周清寂低头看,掌心果然被钉子蹭出细血珠,混着没洗干净的颜料,像幅潦草的画。他想藏,林亦桉却已经转身从讲台抽屉里翻出些碘伏棉签和创可贴——都是她给孩子们备的。
“别动。”她捏着棉签的手很稳,动作却轻得像掸落粉笔灰。碘伏的刺痛漫开时,周清寂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灯油的气息,竟比任何古龙水都清冽。
“网上的事……”他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打断。
“我让王大爷把监控调出来了。”林亦桉贴创可贴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无意中划过他的掌心,“就是村里小卖部那个旧监控,正好拍到你自己捡糖纸。”
周清寂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要这种“证据”,好像在泥里滚过的人,突然被人递了块干净的帕子,反倒手足无措。
“不用。”他低声说,“解释不清的。”粉丝的狂热和路人的偏见,早就在他和世界之间筑了堵墙,墙这边的人喊破喉咙,墙那边也只当是表演。
林亦桉却没听他的。她指了指墙上的几个小字——是用黑色铅笔写的,藏在那只飞鸟的翅膀底下:“捡糖纸的人,不是坏人”。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们的手笔。
“丫蛋他们下午偷偷写的。”她嘴角弯了弯,眼里的火苗跟着晃了晃,“他们说,会帮你告诉全世界。”
周清寂的喉咙突然发紧。他见过太多精心设计的应援,机场的花海,大屏的广告,却抵不过这行藏在翅膀下的小字。原来真正的辩护,从不需要声嘶力竭,像田埂上的野草,沉默着就漫过了所有恶意。
半晌,村民王大爷的孙子把监控视频发上了网。画面抖得厉害,却清晰地拍到周清寂独自蹲在草丛里捡糖纸,林亦桉抱着作业本站在一旁,连句重话都没说。
底下还附了张照片:新刷的墙壁前,几个孩子举着用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周老师和我们一起刷墙”。
舆论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瘪了下去。有粉丝跑到王大爷的账号下道歉,更多人开始讨论那间漏雨的教室,讨论乡村小学的困境。周清寂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周哥,这波居然……洗白了?”
“不是洗白。”他说,声音透过电话传过去,带着点湿气,“是有人告诉我,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比镜头里的真。”
挂了电话,林亦桉正把孩子们带来的野菊花插进空墨水瓶。金黄的花瓣沾着露水,在讲台上排了整齐的一排。
“王大爷说,城里好多人给学校寄东西了。”她拿起一朵花,别在丫蛋的羊角辫上,“有文具,还有……两桶乳胶漆。”
周清寂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墙上的那片白,好像真的长出了翅膀。他伸手碰了碰花瓣,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却烫得人心头发颤。
“那晚上……”他顿了顿,听见自己的声音里藏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要不要把剩余的墙也刷了?”
“好啊。”她说,“不过这次,你得刷高处。”
远处的摄像机还在工作,只是镜头不再只对着周清寂。它拍到了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野狗,拍到了林亦桉用断了半截的粉笔写字,拍到了周清寂踩着板凳刷墙时,袖口沾着的那抹金黄——是刚才别花时蹭上的,像不小心掉进颜料盘里的阳光。
而那盘颜料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两只并排的空墨水瓶,里面插着的野菊花,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悄悄绽放。
“这边要顺着木纹走。”林亦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正蹲在地上刷墙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几缕,鼻尖沾着点白漆,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她手里的小刷子比周清寂的滚筒灵活得多,沿着墙裙的裂缝细细填补,连砖缝里的蛛网都没放过。
周清寂低头时,正好看见她后颈的碎发间别着支铅笔——大概是随手插进去的,笔尾的橡皮早就磨没了。这让他想起自己助理随时捧着的发胶和定型喷雾,突然觉得那支铅笔比任何造型都更妥帖。
外面突然传来声响,地面上堆着印着他名字的纸箱,志愿者正往车上搬,主播的声音亢奋:“周清寂粉丝太给力了!这才叫正能量偶像!”
“这些捐赠……”周清寂犹豫着开口,“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林亦桉正用指甲抠掉墙面上的旧胶布印,闻言动作顿了顿:“麻烦总会有。比如昨天收到三箱芭比娃娃,可我们学校只有两个女生。”她转身从讲台下拖出个纸箱,里面躺着十几支包装华丽的钢笔,笔尖闪着镀金的光,“还有这些,孩子们握都握不住,还不如铅笔实在。”
周清寂看着那些钢笔,突然想起自己粉丝应援时总追求“排面”,动辄上千的集资买奢侈品送他,转头就被他锁进储藏室。他从没想过,这些“心意”换个地方,会变成如此笨拙的负担。
“我让他们别送了。”他掏出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让他们捐钱,你自己买需要的。”
林亦桉却按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带着墙灰的粗糙,按在他手背的皮肤时,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别。”她说,“粉丝的心意是真的,只是用错了地方。等会儿我让会计列个清单,哪些需要文具,哪些缺教具,拍照片发出去——他们会懂的。”
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像在确认什么。这个动作里有种笃定,是他在娱乐圈里从未见过的——不依赖剧本,不指望公关,只信自己摸到的实在。
晚上的月光斜斜切进教室,把半面墙照成透明的晶莹色。孩子们也聚集在一起,围着新刷的墙面叽叽喳喳。丫蛋踮着脚,用沾了蓝颜料的手指在白色墙面上画星星,画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星空投影都亮。
“周老师,你看这颗最大的是你!”她指着最靠边的那颗,颜料顺着墙缝往下淌,像道蓝色的泪,“林老师说,你以前住的地方,星星都被灯挡住了。”
周清寂的心猛地一缩。他确实很多年没见过星星了,城市的光污染把夜空染成灰蒙蒙的,连失眠的夜里,窗外也只有霓虹灯的倒影。
他蹲下身,和丫蛋并排坐着,看着她用手指点染出的星空,突然觉得那些被聚光灯夺走的夜晚,好像正顺着颜料的痕迹,一点点流回来。
这时,林亦桉的手机响了。她走到走廊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有几个字断断续续飘进周清寂耳朵里——“……私生……找到村里了……”
周清寂的指尖瞬间冰凉。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视线扫过教室里的孩子,像突然被拉回那个追尾的雨夜——刺眼的车灯,失控的方向盘,还有私生那张写满狂热的脸。
“周老师?”丫蛋被他突然紧绷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颜料滴在地上,晕开朵小蓝花。
“没事。”周清寂强迫自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触到她羊角辫上的野菊花,花瓣已经蔫了,却还攥着点香气,“你们先回家,明天……明天老师给你们带糖吃。”
孩子们走后,林亦桉挂了电话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是王大爷报的信,说村口停了辆陌生的车,车主拿着你的照片打听。”
周清寂的后背抵着刚刷好的墙,冰凉的乳胶漆透过衬衫渗进来,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他想让助理来处理,想立刻开车逃离,可目光扫过墙上那片歪歪扭扭的星空,脚步却像被钉住了。
“他们想要什么?”林亦桉突然问,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谈论危险,“你的签名?合照?还是……看你狼狈的样子?”
周清寂想起那个追尾的私生在警局外喊的话:“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那种“近”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他声音发涩,“他们说爱我,却比恨我的人更让我害怕。”
林亦桉走到他面前,递过块湿抹布。他低头擦手时,听见她说:“我们村有户人家养了条老黄狗,见了陌生人就叫,见了孩子却摇尾巴。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清寂摇头。
“因为它分得清谁是真心喂它骨头,谁是来偷鸡的。”林亦桉的目光落在他沾着颜料的手背上,“人心有时候还不如狗鼻子灵,但时间长了,总能闻出点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