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玥脚步刚跨过前院廊门,便见不远处堂下跪着几个人,看打扮,应是府里的家丁。
堂上一人背对着她,一身墨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中,宽大的袖袍自扶手上垂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
光看背影就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威压,除了百里聿风,也没别人了。
南宫玥尚未看明白情势,只见他手臂一抬,立在身侧的侍卫立马抽刀。
“刺啦——”一声,猩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喷溅而出,几个家丁面朝下扑倒在地,血色蔓延。
南宫玥毕竟是个深居简出的双九少女,又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还是在自己未来要日日居住的府邸里面。
一股寒意霎时爬上脊背,她踉跄着攥住了同样紧绷的雪萤。
活阎王,果真名不虚传!
太师椅上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她似乎看到自己三个月后的结局。
“处理干净,别污了夫人的眼。”
百里聿风慢悠悠起身,朝她走来。
玄袍玉面,风雅无双,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他抬手间便轻易弑人性命,南宫玥真的会以为外头关于他的的传言都是假的。
清晨淡薄的日光自檐角洒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南宫玥便站在这片阴翳中,眼睁睁看着他止步面前。
百里聿风负手而立,静静看了她片刻,长眉微挑。
“夫人可曾听说过‘驺虞’?”
南宫玥眼珠一转,很快想起了驺虞为何物。
驺虞又称食铁兽,形似熊,黑白杂毛,喜食竹,齿利能啮铜铁,故而得名。
没头没脑的,提起这个做甚?
“本将军行军时,曾在西临国见过此兽,眼圈黑如炭墨——”百里聿风顿了顿道,“与夫人此刻一模一样。”
南宫玥嘴角抽搐。
他这是在拐着弯说我黑眼圈太重吗?她今日明明施妆掩盖了一二,应该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南宫玥暗自瞥了一眼雪萤,那丫头黑眼圈比她更重。
她有些心虚道:“将军说笑了。”
百里聿风又道:“看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让夫人受累了。”
“不是!”南宫玥倏然抬头,四目相对,百里聿风双眸微眯,有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南宫玥摸不清他此话的目的,也完全适应不了与他近距离的交谈,生怕一个不慎露出了什么破绽。
她谨慎答道:“是妾身昨夜多饮了些热茶,故而有些失眠。”
百里聿风不再多问,悠然转身。
“时辰不早了,走吧。”
他抬脚离去,带着那片罩得南宫玥喘不过气的影翳。
南宫玥暗自舒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两步距离。
经过前院时,尸体已被拖走,堂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色也未留下,仿佛方才此处无事发生。
南宫玥踏过湿漉漉泼过水的地砖,隐隐约约闻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令人反胃。
她抬袖掩住了口鼻,加快脚步穿过前门,直到马车边才停下。
将军府外,十几辆锦缎华盖的马车一字排开,箱笼礼盒堆积如山,红绸缠绕,喜庆又气派。
蒋翼领着卫队在前方静候,身旁旁还停着一辆四驾马车。
“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南宫玥望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马,微微讶异。
虽说他们这门亲事只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但百里家从头到尾都给足了她体面。
三书六礼,纳彩定婚,迎亲拜堂,百里聿风除了人没出现,各项事宜都是严格遵循礼制筹备,就连回门礼都备得如此隆重。
这下,南宫玥更心虚了。
说难听点,她这可是骗婚!
回门的马车缓缓而行,南宫玥与百里聿风促膝而坐,双手藏在袖袍里,紧紧交握。
四周车帷垂下,光线略微昏暗,暖意渐升。
百里聿风左手抵着太阳穴坐在主位上,右手随意搭在膝头,脸色苍冷,薄唇淡红。他扫了一眼身旁坐得板板正正的南宫玥,轻描淡写道:“夫人不必紧张,本将军又不会吃人。”
南宫玥闻言稍稍放低了肩膀,心里却不敢松懈半分。
你不吃我,只是因为时候未到。
她迟疑开口:“方才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百里聿风眸色微暗,薄唇轻吐:“不忠。”
南宫玥心里咯噔一下。
“不忠之人不用便是,何须下此狠手?”
百里聿风漫不经心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不忠之人,若不严惩,何以警示他人。”
南宫月无言,不再多问,冷白似雪的脸上顿生愁容。
“夫人怕了?”
“……”
百里聿风唇角勾笑:“夫人又不曾对本将军不忠,有何可怕?”
南宫玥涩然一笑。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你先别安慰。
一路上,南宫玥出奇的安静,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纤弱的身躯贴着车身,仿若一头受惊的小鹿。
百里聿风定定看着她,不禁自省,看来真被吓到了。
他倏然开口道:“听闻南宫家毗邻舟山,宅院庞大,本将军似乎还从未去过。”
听见她提起自己熟悉的地方,南宫玥抬起眼帘,缓缓开口道:“南宫家分为东西两苑,东苑包括丹堂、药库和弟子们的居所,西苑则是族人的住宅,南宫家嫡亲一脉人丁稀少,但旁亲甚多,因此府邸比寻常世家大些。”
说着她以余光觑视了百里聿风一眼,却意外撞上了一双幽深莫测的美人眼。
南宫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继续道:“将军常年远在前线征战,没有去过也属正常。”
“夫人这是在怪本将军?”
百里聿风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看着她。
南宫玥自觉失言,解释道:“妾身并非这个意思。”
见她原本的愁容又添了几分惊惧,百里聿风不再逗她,转而问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南宫玥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是。”
“听闻你们是双生子?”
“是。”
“……”
提起兄长,南宫玥心里平添了些许伤感,话也变少了。
百里聿风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再多问。
作为南宫家族嫡系传人,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天才,南宫玥身上没有一丝天之骄子的傲气和张扬,处处小心谨慎的作风让百里聿风有些意外。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南宫府邸门口,以魏宁真为首,乌泱泱站着一片人,南宫玥透过车帷缝隙瞧了一眼,神色如常。
二叔三叔他们也来了。
见着两人下了马车,魏宁真身形端庄,脸上浮起微笑。
“大将军,别来无恙。”
百里聿风信步踏上台阶,从容站定。
“魏家主,好久不见。”
南宫玥记得百里聿风好像只比她大了三岁,可和母亲站在一处,却好似平辈。周身散发着慑人的威压,竟把母亲都给比了下去,更不用说站在一旁谄媚笑着的族人。
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名将,身处任何场合都处变不惊。
南宫玥跟在百里聿风斜后方半步距离,对着几位族亲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玥儿见过母亲,见过各位长辈。”
族人们平时对南宫玥态度本就温和,今日又见她与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同归府,热切之意更甚从前,连连点头道:“不必多礼。”
魏宁真淡淡应了声“嗯”,便侧身请百里聿风入府。
对于母亲凉薄的态度,南宫玥早已习以为常。
百里聿风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长眉微扬,似笑非笑。
这对母女……似乎关系不太好。
他微微侧首看向南宫玥,右手稍抬虚扶着她的腰间,往前一揽,南宫玥瞬间被带到与他齐平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脊背一下子绷直。
南宫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角还挂着浅笑。
“夫人怎么回了自己家还如此拘谨?”
南宫玥一愣,慌忙别开视线。
魏宁真指节微屈,脸上依旧礼貌地笑着:“席面已备下,大将军随我移步。”
百里聿风收回手臂,颔首道:“有劳家主。”
一行人刚拐进西苑廊门,几位族亲就被拦下。
魏宁真的贴身侍女佩兰挡在他们面前,福了一礼道:“家主与大小姐许久未见,少不了要说写体己话,特命奴婢在前厅另外备了一桌席面,还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了这是没打算让他们和大将军夫妇一同用膳。
“这像什么话?”开口的是南宫玥的三叔,南宫裘。
“按照礼制,新婿回门应与岳丈同坐主席,大哥如今不在,我等自当代劳。”
旁边人亦附和道:“是啊!礼数不可废。”
佩兰面不改色,心里却轻蔑不已。
这些人怎么好意思谈礼数,当初先家主和小公子接连殒身,他们嚷着要家主退位时,可全然不记得何为礼数。
“诸位主子的心意,奴婢定会回禀家主。”
佩兰跟在魏宁真身边久了,不苟言笑的时候脸上也带了几分上位者的严肃。
南宫裘身旁的一人忽然笑着出来打圆场:“家主毕竟思女心切,诸位应该体谅才是,既然酒席已备下,我等自然不能驳了家主的好意。”
说话的是南宫玥的二叔,南宫明。
此人一向谦和有礼,族里出了名的和事佬。
众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换了方向去往前厅。
家主院落正厅,八仙桌上布下了精致的席面,六荤六素,暗合“六六大顺”之意。
正中间摆的是麒麟鲈鱼,岳丈需为新婿夹一口鲈鱼,方能开席。
魏宁真坐主位,往百里聿风面前的酒杯斟了一杯罗浮春,直言道:“今日此处没有旁人,将军不必拘礼。”
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百里聿风执起玉箸,开始夹菜。
期间他们二人又寒暄交谈了几句。
南宫玥面前摆着一道百合莲子羹,她默默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吃着。
魏宁真突然问道:“我家玥儿没给将军添什么麻烦吧?”
南宫玥闻言心下一紧,悄悄抬头看向正对面那人。
百里聿风玉箸稍顿,浅笑道:“家主多虑了。”
南宫玥暗自舒了一口气,又听他道:“只不过,夫人似乎与本将军想象的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母女二人皆眼皮一跳。
做贼心虚,说的她们俩。
魏宁真道:“有何不同?”
百里聿风笑吟吟地看着南宫玥,略一思索道:“比本将军想象的……更加谦逊。”
南宫玥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这大喘气真是把她吓得够呛。
她唇角微扬,心里却暗自苦笑:我不是谦逊,我是真的逊。
一顿饭下来,南宫玥只字未言。
一个是她前半辈子最怕的人,一个是她后半辈子最怕的人,弱小又可怜的她夹在中间,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