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日炸房了吗?》 第1章 谎言 “轰——” 一个惊天巨响从将军府西面传来,府里的下人先是被吓得一愣,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爆炸声传来的方向,随后又各自忙起手上的事。 西苑丹房外,侍卫列队而立,百里聿风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中,玄袍玉面,墨发半披,似是闭目养神,突如其来的震天响也没有惊动他分毫。 “咳……咳……”丹房里一紫衣女子跑了出来,靠在墙边捂着口鼻剧烈咳嗽,一张明丽白皙的脸上染上了几处污黑,待看见门口的阵仗,差点两眼一黑。 五日了!整整五日,这个男人寸步不离地守在丹房外,他不累吗? 听见动静,百里聿风悠悠抬眼,望向丹房上方不断冒出的浓烟,双眸微眯,眼神平静而又危险。 “算上这回,应是第三十三次了。”百里聿风的视线落在女子脸上,语气冷得可怕,“夫人,身为南宫家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天才,你是不是该给本将军一个合理的解释。” 百里聿风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南宫玥,南宫氏的嫡系传人,他的新婚夫人。 南宫玥闻言眼睫一抖,顿时心跳如鼓。 三个月前她答应为百里聿风炼制五品长生丹,可期限将至,她却迟迟交不出丹药。百里聿风怀疑她暗藏二心,索性日日守在丹房门口亲自监督。 这五日,除了吃饭,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丹房里,丹炉炸毁了,侍卫立马送了新的丹炉进来,药材用完了,不用她开口,便会有人将新的材料奉上。 一箱又一箱上等灵石抬进丹房,最后都化成一桶又一桶的灰烬和令人绝望的爆炸声。 再迟钝的外行人,都能看得出端倪,今日若不能给个说法,只怕下一个化成灰烬的便是她了。 南宫玥稳住心神,咽了咽嗓子,开口道:“炼丹讲究天时地利,更何况将军所要之物并非凡品,自然没那么容易炼出。” “是吗?”百里聿风静静看了她片刻,起身朝她踱步而来,“本将军记得,“夫人十岁便能一举炼出五品长生丹,连圣上都夸赞南宫氏英才辈出,可堪大用,怎的经过多年研习,夫人的技艺不进反退……”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落在南宫玥耳中却如一把钝刀来回割着心脏。 南宫玥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站定。 他……发现什么了吗? 高大的身影瞬间掩住南宫玥脸上的最后一丝光亮。 百里聿风睨视着她,接着说道:“莫非当年献给圣上的那颗长生丹根本不是出自夫人之手?而这炼丹天才的名号也是……假的?”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般狠狠砸入南宫玥心底。 南宫玥呼吸一滞,强压着战栗的冲动,缓缓抬头:“此事关乎我南宫氏举族性命,还请将军莫要妄言。” 百里聿风不为所动,向前又进了一步:“是不是妄言,夫人心里自己清楚。” 南宫玥被逼得踉跄后退,像被困在囚笼里的小兽一般,身临绝境却仍苦寻出路。 “将军再给我一日。”她倔强抬头,眸中的犹疑和恐惧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坚决。 百里聿风猜的没错,她根本炼不出来这五品长生丹,准确来说,她根本不会炼丹! 可正因如此,她不能在百里聿风面前露出一丁点的胆怯,否则真相败露,她便要背上欺君的罪名,整个南宫氏一族,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到此处,南宫玥的语气越发坚定:“一日之后,妾身定当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除了拖,别无他法。 届时,无论成败,她都必须守住秘密,哪怕以性命为代价! 百里聿风眸中囚着她纤弱的身影,波澜不惊又深不可测。 “好,本将军再给你一日。”他负手转身,留下最后通牒,“明日此时,若交不出东西,休怪本将军无情!” …… 六个月前,南宫家。 南宫玥像往常一般,前往家主院落给母亲请安。 刚到院门口,便碰上了几个新晋了等级的弟子。 众人见着她,皆面露崇拜之色,齐声行礼道:“见过大师姐。” 南宫玥失神片刻,随即微微颔首,绕开他们进了主屋。 八年前,南宫氏嫡长子病逝,嫡长女炼出五品长生丹的消息传遍天岐国。 五品丹,哪怕是父亲那样顶级的炼丹师,也是到了三十岁时才炼得出来。更遑论是长生丹 因此,众人感叹英才早逝的同时,也惊讶于南宫家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南宫氏世代为皇室炼制丹药,与掌握兵权的百里家,冶炼兵器的司徒家和占星卜算的东方家并列天岐国四大名门,也是支撑天岐国在整个东玄大陆占据霸主地位数百年的重要存在。 南宫家族旁支众多,炼丹奇才也年年有之,因此每隔十年便要举行一次家主竞选大典,成功炼出五品丹药的弟子方能和原家主进行单独比试,比试题目由抽签决定,从一品丹到五品丹皆有可能,只要弟子炼出的丹药能比原家主的炼出的品质更好,便算胜出。 而十年之约将近,母亲却说—— “你必须退出竞选。” 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南宫玥多年来悬着的心悄然跌下。。 既疼,又如释重负。 南宫玥抬头看向前方高位上,面容消瘦,眉目清冷的紫袍女子。 魏宁真,南宫家族现任家主,她的亲生母亲。 多年来掌管家族,与旁支亲系明争暗斗的生活,已然削去了她身为人母最后一丝柔情,剩下的只有冷漠果决的威严姿态。 南宫玥犹豫着开口:“可是……族人那边如何交代?” 她顶着炼丹天才的名号,是众人眼里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若是主动退出竞选,岂不是惹人非议。 魏宁真皱眉凝视她:“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南宫玥心脏骤然一紧。 “大典上,众弟子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炼制丹药,你——做得到吗?” 南宫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见她不语,魏宁真单刀直入,言道:“我已为你安排与百里氏联姻,信已寄出,若无意外,很快就能收到回信。” 联姻?南宫玥猛地抬头:“您要将我嫁出去?” “不然呢?”魏宁真冰冷的嗓音又低了三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顺理成章地避开家主竞选大典?” 原来如此……南宫玥眸色一暗。 母亲这些年能稳坐家主之位,全靠当年自己“炼”出的那颗长生丹。 若大典上真有弟子脱颖而出,炼出五品丹,最终势必要与她一同比试,届时她无法躲避,唯有她主动退出家主竞选,方能守住秘密。 “可为什么是百里家?” 魏宁真道:“百里家手握重兵,纵是陛下也不敢轻易开罪,若能与其联姻,以他们的势力震慑,或许能助我连任家主之位,届时再争取十年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你的先天缺陷。” 先天缺陷……是啊,身为炼丹世家的孩子,哪怕资质最差的,只要勤加练习都能炼出最基础的一品丹,可她十八年来,连一颗一品丹都没炼出来过。 这是家族的耻辱,也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 南宫玥自嘲道:“再有十年又有什么用呢?我这辈子都炼不出……” “住口!”魏宁真厉声道,“休要让我再听到这种话!” 她皱眉凝视着眼前的女儿,却似乎在透过这张脸看向另一个人。 “你,南宫玥,是天下最强的炼丹师,也是我南宫家未来家主的唯一人选!” 十八年了,母亲待她还是这般,动辄呵斥责骂,从不肯好好说话,也从不过问……她是否愿意。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兄长,她一定不会这样。 作为一同降世的双生子,南宫衍打小就聪明,优秀,炼丹的天分更是超乎寻常弟子,对他而言,炼制三品以下丹药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唯有四品以上的上等丹需要他稍稍费神。 加上他为人谦和温润,从里到外都无可挑剔,因此他永远是备受喜爱的那一个。 “母亲是不是觉得,要是当年死的人是我,一切都不会这么复杂了?” 没按捺住情绪,南宫玥还是问出了口。 魏宁真冷冷道:“是与不是,你比我更清楚。” 明明早已知道答案,南宫玥的心里还是蔓延出了说不清的酸楚。 在她八岁那年,父亲因常年炼制丹药,身心损耗甚重而病逝,也是同一年,她唯一的兄长南宫衍,意外中了奇毒,母亲费劲心血为他搜罗上等丹药,都只能勉强为他延续了两年的性命。 南宫玥已经不记得母亲为此流过多少泪,她只记得,在兄长人生最后的两年光景,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都把自己闷在了丹房里。 炼丹既费心神,又耗力气,年幼的他拖着弱小的病躯,在丹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南宫玥不明白为何他要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为何要把炼丹之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直到南宫衍去世那天,她才知道,南宫衍为她留了整整一箱的上等丹药,为的是让她顺利度过每年的评级考试,其中还有一颗,足以让所有人为之震惊的——五品长生丹。 五品长生丹是所有丹药里最顶级的存在,只供帝王。若身体康健时服之,可延续至少三十年的寿命,即便是将死之人服用,也能转危为安,延续生机。 南宫衍临死前曾说:“母亲,玥儿天资未开,莫要苛责于她,总有一天,她能做得比我更好。” 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南宫玥至今想起他的话,都会忍不住喉间一涩。 也多亏这颗长生丹,在当年父兄接连去世,族人虎视眈眈要母亲让出家主之位时,母亲向陛下献上此宝,换来了十年家主之位。 母亲并非出身炼丹世家,此丹“自然而然”就是出自南宫玥之手。 从此,她一炼丹废材的身上又多了一道沉重的枷锁—— 谎言。 第2章 三月之约 百里氏嫡亲一脉中,年纪适合与她婚配的只有一人—— 百里聿风,百里氏的掌权人,天岐国的定远大将军。 南宫玥很早便对此人有所耳闻,年纪轻轻手握三十万麒麟军,十六岁初次领兵出征,便屠了北狄王庭,是个冷血无情的活阎王。 议亲时,百里聿风远在前线,她原以为这门亲事没那么容易结成,拖个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有下文。没成想,母亲的信传出去不到半月,便收到了百里聿风的回信,信中只有一字——可。 于是,在两家紧锣密鼓的安排下,南宫玥就这样从议亲、定亲到成亲都未曾见过百里聿风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嫁进了将军府。 初入将军府时,南宫玥的日子过得还算自在,没有母亲的苛责,没有其他弟子的对比,哪怕偷偷炼丹炸翻了天,府里的下人也只会关心她有没有伤着自己。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南宫玥再也不用像从前那般时时谨慎,反而寻求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好景不长,这样舒心的生活随着百里聿风归府,戛然而止。 院墙深深,薄阳斜穿过檐角,驱散庭院里的一丝寒意。 南宫玥站在书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定神,抬手正欲敲门。 门骤然开启,里头站着一人。 身形挺拔,英姿焕发,身穿银色流云铠甲,俨然一威风堂堂的将军模样。 南宫玥怔了怔,百里聿风的长相倒是比她想象的英俊些。 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她强装镇定,垂眸行礼道:“妾身见过大将军。” 门内那人静默片刻,接着迅速退至一侧,避开了她的礼节,紧张道:“夫人,您可折煞属下了,将军在里头呢!” 南宫玥怔然抬头。 她……认错人了? 那人抱拳行礼道:“麒麟军副将蒋翼,见过夫人。” 南宫玥耳尖瞬间烧红,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尴尬起身道:“原来是蒋副将……” 蒋翼同样尴尬不已,他因监管下属不严刚被大将军训了一顿,这会又莫名顶了大将军的头衔,还是当着正主的面!他一颗小心脏像被油煎一样难受,连忙道了声:“属下告退。”便一溜烟逃离了书房。 空气霎时安静得像不像话,唯有初冬的冷风掠堂而过,发出“簌——簌——”的声音。 南宫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瞬间浇灭,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踌躇间,屋内传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夫人不进来,是要本将军亲自去请吗?” 声音温雅,如春风化雪。 南宫玥很难想象如此悦耳的嗓音竟是从那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嘴里说出来的。 她缓步进了屋,屋内的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木香味扑面而来。 视线右移,只见窗边竹帘随风而动,一道挺拔的身影端坐案前,身穿暗色长袍,墨发半批,一手扶额,一手持卷,正看得专注。 这就是百里聿风?南宫玥有些意外,此人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上前几步,低头恭顺地行了个礼:“妾身见过大将军。” 百里聿风未曾抬眼,修长如玉的指节划开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众人皆说南宫家的大小姐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天才,怎么脑子似乎不太好使?连自己的夫君都认不出来。” 你才脑子不好使呢! 南宫玥直起了身子,声音低柔道:“大将军和妾身想象的不大一样。” 你怎么好意思怪起我?作为一个新郎官,成亲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曾露面,本小姐认得出你才怪。 百里聿风闻言,眼帘一掀,勾着笑看她。 “夫人也与本将军想象的……不太一样。” 南宫玥不解。 她稍稍抬头,这才发现百里聿风的眼型极美,长眉如剑,双眸如漆,眼尾微微上挑,一张冷白无瑕的脸上噙着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不都说拥兵自重的武将都是穷凶极恶的糙汉吗?而且听闻军营的日子向来艰苦,将士们不是个个晒得炭黑,就是声音粗莽低哑,怎的到了百里聿风这里,竟是这副仙人般风雅俊美。 百里聿风幽幽道:“夫人看够了吗?” 南宫玥眼睫一颤,倏然回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百里聿风放下书卷,直直盯着她道:“听闻你会炼五品长生丹。” 南宫玥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答应联姻。 可她要怎么回答呢? 南宫家二百年来只有两个人可以成功炼出五品长生丹—— 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兄长。 可惜,两个都死了。 她一个冒牌货此刻已无暇深究百里聿风为何要她炼此等灵丹,眼下最要紧的稳住心神,不能让他看出一丝端倪。 她小心翼翼试探道:“将军想让妾身为您炼制此丹?” “不错。” 百里聿风广袖一挥,起身朝她走来。 南宫玥瞬间绷紧了身体。 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她容色不变,又问道:“将军也是为了此丹才答应联姻?” 百里聿风笑了声,不置可否。 “夫人似乎很怕本将军?”他停在南宫玥面前不到一臂距离,稍稍侧首。 南宫玥原以为他只是身形挺拔,此刻才发现,这个男人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宽大的身影足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自认为身高不算矮,但与他站在一处,却只能堪堪够着他的肩膀处。 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在鼻尖,南宫玥微微抬头,看着他胸前的衣纹。 “将军英武不凡,气势如虹,妾身又是初次面见将军,故而有些紧张罢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百里聿风微微点头,转身负手而立,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夫人天资聪慧,想必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两个月?” 南宫玥倏然抬头。 你在口出什么狂言?这可是五品长生丹,多少天资出众的炼丹师倾注一生都不一定能炼出分毫,哪怕是南宫衍此等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当初也是呕心沥血花了整整两年才得了一颗。 更不用说她这个冒牌货了,给她两辈子也是徒劳。 百里聿风侧过头看她:“夫人可有难处?” 南宫玥眨了眨眼,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百里聿风忽地转过身来。 “还是说,夫人不愿意?” 他靠得极近,低醇的嗓音仿佛贴着耳廓响起。 南宫玥心虚不已,压住想打哆嗦的**,一字一句道:“妾身并非这个意思,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实在短了些。” 眼前局势,百里聿风明摆着要这长生丹,她若说不愿意,估计出了这个门就会被一纸休书赶回南宫家。 百里聿风道:“那夫人需要多久?” 南宫玥暗自咬牙,两年?五年?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润,可毕竟凶名远扬,权势滔天,若是讨价还价过了头,触怒了他,自己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她咽了咽干哑的喉咙,强作镇定道:“……三个月。” 话音刚落,她就在心里暗自扇了自己几巴掌,南宫玥你是蠢的吗?横竖都是死,好不容易有机会周旋,你竟然只给自己争取了三个月的期限! 完了完了,原以为躲过了家主竞选大典,没成想,死得更快了。 百里聿风闻言眉梢一挑,爽快道:“好,那便三个月。” “这三个月夫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本将军会尽量满足,另外……” 百里聿风最后说了什么,南宫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知道从书房出来的那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婢女雪萤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一直走到了回廊尽头,南宫玥才缓过神来,顿觉后背凉飕飕,竟是冷汗浸湿了内衫。 雪萤道:“夫人,您怎么了?” 雪萤是她从南宫家里带过来的贴身婢女,从小和她一同长大,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清楚她过往的人。 见四下无人,南宫玥瘫靠在柱子上。 “雪萤,给我找根绳子,结实的那种。” 雪萤不解:“夫人要绳子做什么?” “上吊。” 书房内,百里聿风回想起南宫玥那一副纠结万分又故作从容,最终视死如归的表情,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位南宫家的大小姐,当真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夜幕降临,南宫玥裹着被褥坐在床榻上,蚕茧似的露出一个脑袋,原本精致明丽的脸上浮现些许惨淡。 同样脸色惨淡的还有站在一旁的雪萤。 “要不,咱们找家主想想办法?” 南宫玥闻言,蔫蔫地摇了摇头。 出嫁前夕,母亲就叮嘱过她:“百里聿风身为百里家族的掌权人,杀伐狠厉,且心计深沉,连当今陛下见着他都要客客气气。” 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她要做的,就是顺从。 今日百里聿风的话她虽没有全然听清楚,但有一句,她印象深刻—— “此事,本将军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是提醒,也是警告。 雪萤会意点了点头,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奴婢不就是那第三个人?” 南宫玥悠悠抬眸,又悠悠耷拉着眼帘。 “你不算。” 雪萤再次点头,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夜深露重,屋内主仆二人皆一宿未眠。 次日一早,前院管家便来院门口传话,雪萤与他互道了几句话,便转身回到屋内。 南宫玥直至天亮时分才浅浅睡去,眉心还带着淡淡的忧愁。 雪萤贴近榻边,轻声道:“夫人,将军派人传话,今日要带您回门。” 南宫玥眼皮微动,皱眉含糊道:“回什么门?” “夫人忘了?你与将军成婚后,按理说次日便要回门,只因前段时间将军尚未回京,这才拖到了今日。” 南宫玥听懂了,她要和百里聿风一同回南宫家,一同去见母亲。 “啊……” 南宫玥痛苦地翻了个身,拉起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就说我病了,改日再去。” 雪萤道:“将军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闻言,南宫玥猛地坐起。 “更衣!” 京都的天气渐冷,晨起时霜露深重。 南宫玥身穿一袭淡紫色锦缎夹袄,妆容淡雅,云鬓高挽,发间以珍珠流苏簪点缀,大气又不失温婉。 临出门前雪萤又给她添了件云织锦白披风,披风上的暗纹若隐若现,更衬得她气质出尘。 梳洗打扮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南宫玥不禁加快了脚步,生怕迟到太久,惹了百里聿风不痛快。 第3章 惊吓 南宫玥脚步刚跨过前院廊门,便见不远处堂下跪着几个人,看打扮,应是府里的家丁。 堂上一人背对着她,一身墨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中,宽大的袖袍自扶手上垂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 光看背影就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威压,除了百里聿风,也没别人了。 南宫玥尚未看明白情势,只见他手臂一抬,立在身侧的侍卫立马抽刀。 “刺啦——”一声,猩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喷溅而出,几个家丁面朝下扑倒在地,血色蔓延。 南宫玥毕竟是个深居简出的双九少女,又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还是在自己未来要日日居住的府邸里面。 一股寒意霎时爬上脊背,她踉跄着攥住了同样紧绷的雪萤。 活阎王,果真名不虚传! 太师椅上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她似乎看到自己三个月后的结局。 “处理干净,别污了夫人的眼。” 百里聿风慢悠悠起身,朝她走来。 玄袍玉面,风雅无双,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他抬手间便轻易弑人性命,南宫玥真的会以为外头关于他的的传言都是假的。 清晨淡薄的日光自檐角洒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南宫玥便站在这片阴翳中,眼睁睁看着他止步面前。 百里聿风负手而立,静静看了她片刻,长眉微挑。 “夫人可曾听说过‘驺虞’?” 南宫玥眼珠一转,很快想起了驺虞为何物。 驺虞又称食铁兽,形似熊,黑白杂毛,喜食竹,齿利能啮铜铁,故而得名。 没头没脑的,提起这个做甚? “本将军行军时,曾在西临国见过此兽,眼圈黑如炭墨——”百里聿风顿了顿道,“与夫人此刻一模一样。” 南宫玥嘴角抽搐。 他这是在拐着弯说我黑眼圈太重吗?她今日明明施妆掩盖了一二,应该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南宫玥暗自瞥了一眼雪萤,那丫头黑眼圈比她更重。 她有些心虚道:“将军说笑了。” 百里聿风又道:“看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让夫人受累了。” “不是!”南宫玥倏然抬头,四目相对,百里聿风双眸微眯,有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南宫玥摸不清他此话的目的,也完全适应不了与他近距离的交谈,生怕一个不慎露出了什么破绽。 她谨慎答道:“是妾身昨夜多饮了些热茶,故而有些失眠。” 百里聿风不再多问,悠然转身。 “时辰不早了,走吧。” 他抬脚离去,带着那片罩得南宫玥喘不过气的影翳。 南宫玥暗自舒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两步距离。 经过前院时,尸体已被拖走,堂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色也未留下,仿佛方才此处无事发生。 南宫玥踏过湿漉漉泼过水的地砖,隐隐约约闻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令人反胃。 她抬袖掩住了口鼻,加快脚步穿过前门,直到马车边才停下。 将军府外,十几辆锦缎华盖的马车一字排开,箱笼礼盒堆积如山,红绸缠绕,喜庆又气派。 蒋翼领着卫队在前方静候,身旁旁还停着一辆四驾马车。 “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南宫玥望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马,微微讶异。 虽说他们这门亲事只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但百里家从头到尾都给足了她体面。 三书六礼,纳彩定婚,迎亲拜堂,百里聿风除了人没出现,各项事宜都是严格遵循礼制筹备,就连回门礼都备得如此隆重。 这下,南宫玥更心虚了。 说难听点,她这可是骗婚! 回门的马车缓缓而行,南宫玥与百里聿风促膝而坐,双手藏在袖袍里,紧紧交握。 四周车帷垂下,光线略微昏暗,暖意渐升。 百里聿风左手抵着太阳穴坐在主位上,右手随意搭在膝头,脸色苍冷,薄唇淡红。他扫了一眼身旁坐得板板正正的南宫玥,轻描淡写道:“夫人不必紧张,本将军又不会吃人。” 南宫玥闻言稍稍放低了肩膀,心里却不敢松懈半分。 你不吃我,只是因为时候未到。 她迟疑开口:“方才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百里聿风眸色微暗,薄唇轻吐:“不忠。” 南宫玥心里咯噔一下。 “不忠之人不用便是,何须下此狠手?” 百里聿风漫不经心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不忠之人,若不严惩,何以警示他人。” 南宫月无言,不再多问,冷白似雪的脸上顿生愁容。 “夫人怕了?” “……” 百里聿风唇角勾笑:“夫人又不曾对本将军不忠,有何可怕?” 南宫玥涩然一笑。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你先别安慰。 一路上,南宫玥出奇的安静,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纤弱的身躯贴着车身,仿若一头受惊的小鹿。 百里聿风定定看着她,不禁自省,看来真被吓到了。 他倏然开口道:“听闻南宫家毗邻舟山,宅院庞大,本将军似乎还从未去过。” 听见她提起自己熟悉的地方,南宫玥抬起眼帘,缓缓开口道:“南宫家分为东西两苑,东苑包括丹堂、药库和弟子们的居所,西苑则是族人的住宅,南宫家嫡亲一脉人丁稀少,但旁亲甚多,因此府邸比寻常世家大些。” 说着她以余光觑视了百里聿风一眼,却意外撞上了一双幽深莫测的美人眼。 南宫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继续道:“将军常年远在前线征战,没有去过也属正常。” “夫人这是在怪本将军?” 百里聿风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看着她。 南宫玥自觉失言,解释道:“妾身并非这个意思。” 见她原本的愁容又添了几分惊惧,百里聿风不再逗她,转而问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南宫玥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是。” “听闻你们是双生子?” “是。” “……” 提起兄长,南宫玥心里平添了些许伤感,话也变少了。 百里聿风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再多问。 作为南宫家族嫡系传人,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天才,南宫玥身上没有一丝天之骄子的傲气和张扬,处处小心谨慎的作风让百里聿风有些意外。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南宫府邸门口,以魏宁真为首,乌泱泱站着一片人,南宫玥透过车帷缝隙瞧了一眼,神色如常。 二叔三叔他们也来了。 见着两人下了马车,魏宁真身形端庄,脸上浮起微笑。 “大将军,别来无恙。” 百里聿风信步踏上台阶,从容站定。 “魏家主,好久不见。” 南宫玥记得百里聿风好像只比她大了三岁,可和母亲站在一处,却好似平辈。周身散发着慑人的威压,竟把母亲都给比了下去,更不用说站在一旁谄媚笑着的族人。 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名将,身处任何场合都处变不惊。 南宫玥跟在百里聿风斜后方半步距离,对着几位族亲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玥儿见过母亲,见过各位长辈。” 族人们平时对南宫玥态度本就温和,今日又见她与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同归府,热切之意更甚从前,连连点头道:“不必多礼。” 魏宁真淡淡应了声“嗯”,便侧身请百里聿风入府。 对于母亲凉薄的态度,南宫玥早已习以为常。 百里聿风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长眉微扬,似笑非笑。 这对母女……似乎关系不太好。 他微微侧首看向南宫玥,右手稍抬虚扶着她的腰间,往前一揽,南宫玥瞬间被带到与他齐平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脊背一下子绷直。 南宫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角还挂着浅笑。 “夫人怎么回了自己家还如此拘谨?” 南宫玥一愣,慌忙别开视线。 魏宁真指节微屈,脸上依旧礼貌地笑着:“席面已备下,大将军随我移步。” 百里聿风收回手臂,颔首道:“有劳家主。” 一行人刚拐进西苑廊门,几位族亲就被拦下。 魏宁真的贴身侍女佩兰挡在他们面前,福了一礼道:“家主与大小姐许久未见,少不了要说写体己话,特命奴婢在前厅另外备了一桌席面,还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了这是没打算让他们和大将军夫妇一同用膳。 “这像什么话?”开口的是南宫玥的三叔,南宫裘。 “按照礼制,新婿回门应与岳丈同坐主席,大哥如今不在,我等自当代劳。” 旁边人亦附和道:“是啊!礼数不可废。” 佩兰面不改色,心里却轻蔑不已。 这些人怎么好意思谈礼数,当初先家主和小公子接连殒身,他们嚷着要家主退位时,可全然不记得何为礼数。 “诸位主子的心意,奴婢定会回禀家主。” 佩兰跟在魏宁真身边久了,不苟言笑的时候脸上也带了几分上位者的严肃。 南宫裘身旁的一人忽然笑着出来打圆场:“家主毕竟思女心切,诸位应该体谅才是,既然酒席已备下,我等自然不能驳了家主的好意。” 说话的是南宫玥的二叔,南宫明。 此人一向谦和有礼,族里出了名的和事佬。 众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换了方向去往前厅。 家主院落正厅,八仙桌上布下了精致的席面,六荤六素,暗合“六六大顺”之意。 正中间摆的是麒麟鲈鱼,岳丈需为新婿夹一口鲈鱼,方能开席。 魏宁真坐主位,往百里聿风面前的酒杯斟了一杯罗浮春,直言道:“今日此处没有旁人,将军不必拘礼。” 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百里聿风执起玉箸,开始夹菜。 期间他们二人又寒暄交谈了几句。 南宫玥面前摆着一道百合莲子羹,她默默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吃着。 魏宁真突然问道:“我家玥儿没给将军添什么麻烦吧?” 南宫玥闻言心下一紧,悄悄抬头看向正对面那人。 百里聿风玉箸稍顿,浅笑道:“家主多虑了。” 南宫玥暗自舒了一口气,又听他道:“只不过,夫人似乎与本将军想象的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母女二人皆眼皮一跳。 做贼心虚,说的她们俩。 魏宁真道:“有何不同?” 百里聿风笑吟吟地看着南宫玥,略一思索道:“比本将军想象的……更加谦逊。” 南宫玥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这大喘气真是把她吓得够呛。 她唇角微扬,心里却暗自苦笑:我不是谦逊,我是真的逊。 一顿饭下来,南宫玥只字未言。 一个是她前半辈子最怕的人,一个是她后半辈子最怕的人,弱小又可怜的她夹在中间,食不知味。 第4章 玩笑 酒过三巡,魏宁真放下酒杯。 “将军,我与几句体己话想同玥儿交代,不知……” 她略做停顿,百里聿风了然道:“家主请便。” 魏宁真起身朝南宫玥使了个眼色,抬脚往后方暖阁走去。 南宫玥不可察觉地轻叹一声,跟了上去。 暖阁内,魏宁真一进门便问道:“你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南宫玥怔了怔,垂下眼帘道:“没有。” 她毕竟初为人妇,又是嫁给百里聿风这种杀伐狠绝,威名在外的武将,母亲开口关心的第一句话既不问她能否适应,也不在乎她是否惶恐不安,而是担心计划露馅。 魏宁真闻言,脸色稍缓,嘱咐道:“你既入了将军府,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切不可徒生事端。” “是。” 南宫玥低声应着,一张明丽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宁真就不曾从她脸上看到笑容。 她终是心下一软,放低了声音:“你且安心在将军府待着,待三个月后的家主竞选典礼一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南宫玥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心生疑惑:“万一到时候有人炼出五品丹,怎么办?” 毕竟参选的除了弟子,还会有不少族中长辈,以他们的实力,炼出五品丹的机会很大。 魏宁真道:“不会有人炼得出来。” “您为何如此笃定?” 南宫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母亲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既放出此话,说明已有了足够的信心。 难道,母亲瞒着她做了什么? 魏宁真转过身去,字字凛然道:“这些无需你操心,你只需记得按我说的去做。” 竞选典礼将近,她不允许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她们母女二人都将万劫不复。 踏出暖阁的那一刻,南宫玥顿觉如释重负。 母亲说,百里聿风此人疑心甚重,她也不好让自己耽搁太久。于是魏宁真匆匆交代了几句话便放南宫玥走了。 还未走至正厅,远远便听见了一个熟悉又稚嫩的声音。 “你就是大姐姐的夫婿吗?” 语气直白又带着点好奇。 只听百里聿风道:“不错,你又是何人?” “我叫南宫桓,是你的……小舅子。” 南宫玥闻言冷汗直流。 说话的人正是南宫裘的嫡子,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堂弟之一。 南宫裘老来得子,对这个孩子宠爱有加,故而这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跳脱些,又是天生的话痨,南宫玥生怕他童言无忌,一个不慎得罪了百里聿风,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听我娘说,你是个顶厉害的大将军?” “算是吧。” 南宫桓仰着脑袋,看着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身子的百里聿风,好奇问道:“那你一定见过死人咯?” 百里聿风负手而立,静静睨视着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 南宫玥前脚踏进正厅时,看到的便是这副画面。 百里聿风似笑非笑,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住眼前的孩子。 他伸出修长的指节,指了指南宫桓手里把玩的沙漏。 “本将军砍过的人头,比你这里面的沙子还多。” 南宫桓闻言,手指微微一顿,沙漏中的细沙仍在无声流淌。他看了看手里的沙漏,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沉默片刻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百里聿风长眉微挑,轻嗤一声。 这么不禁吓?跟你那大姐一样,胆子比芝麻还小。 南宫玥见状,快步上前道:“将军何故吓唬一小孩子?” 南宫桓见救兵来了,哭得更委屈了:“呜——大姐姐,你可算来了……” 百里聿风悠悠道:“又不是本将军起的头。” 此话一出,那哭声顿时消了大半。 南宫桓既心虚又害怕,可怜巴巴地抓着南宫玥的袖角。 这个大姐夫不会把他的头也砍下来吧? 南宫玥微微低首道:“桓儿年幼无知,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百里聿风乜了那小屁孩一眼,曳袍转身道:“罢了,你的脑袋就先留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宫玥闻言倏地抬头瞪了他一眼。 不吓唬人你就不舒服是吗? 南宫桓呆滞片刻,似是反应过来此话的意思,吓得一路哭嚎着跑去找他爹。 …… 午后沉云蔽日,冷风乍起。 回府的马车缓缓前行,南宫玥一如既往没什么话讲。 百里聿风却突然开口:“夫人可知,军中若抓到内奸,作何处置?” 南宫玥不解地看向他。 没头没脑的,又提起内奸做甚? “作何处置?” 百里聿风徐徐道:“将其五花大绑,先砍去手足,再喂下参汤吊着一口气,丢进酒缸里泡上三天三夜……” 他的嗓音如春风化雪般温润,落在南宫玥耳朵里,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若是坦白交代,尚可赐其一死。”百里聿风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短刀。 寒光乍现,锐气逼人。 “若做无谓的抗拒,那便只能用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直到断气为止。” 南宫玥克制住战栗的冲动,将视线从那柄短刀上移开。 她明白了,百里聿风这是在怀疑她把炼制五品长生丹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的没错,此人果然疑心甚重。 南宫玥直言道:“将军放心,妾身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百里聿风指节灵活一翻,那短刀在他手上转了个漂亮的弧度。 “是吗?” 他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审视。 南宫玥稳住心神,直视他。 “将军若不信,妾身愿意发誓。” 说着,她举起手势,神色严肃。 袖口下滑露出了皓白如雪的纤细手腕,百里聿风眸光一掠,便看见其腕间隐隐带着几处疤痕。 片刻后,他倏地扬眉展颜,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夫人怎还当真了?” 南宫玥眼睫轻颤,缓缓收回手,暗自咬牙。 开玩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 早知道方才应该向母亲讨几颗定心丹的,否则就冲百里聿风这种吓法,她早晚心梗而死。 马车到了将军府门前,百里聿风将她放下就走了。 冷风萧瑟,吹得她颈后发凉,又是一身冷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南宫玥都不曾在府里见过他。听管家说,城外的军营正欲整编,百里聿风亲自督察,事务繁忙,估摸着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管家还说,夫人若有要事,他可以差人前往军营通报一声。 南宫玥笑着婉拒道:“不用了,让将军安心督察便是。” 忙点好啊,最好别回来了…… 冬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南宫玥躺在摇椅上,双目微阖,感叹道:这可能就是苦尽甘来的感觉吧! 她索性把手中的丹书往脸上一盖,正要去找周公下棋。 雪萤俯身将她垂落在地的裙摆挽了起来。 “夫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着急有用吗?”南宫玥一动不动,闷着声音道,“横竖也做不出来,与其浪费时间在丹房里被炸得灰头土脸的,还不如抓紧时间享受一下这来之不易的安生日子。” 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进过丹房了。 当初她出嫁时,母亲往她嫁妆箱子里放了几十颗上等灵石。 天知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上等灵石,更别说摸上一摸了。 母亲说,虽然这些灵石给她也无用,但嫁妆毕竟关乎南宫家的体面,自是不能太寒碜。 南宫玥从小就怀疑,她之所以次次碰壁,是因为母亲给的材料品质太差,此番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尝试上等灵石,她自然是要好好验证一下自己的实力。 唉……可惜啊,牺牲了三十三颗上等灵石后,她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 做人,还是要看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雪萤又道:“那将军那边如何交代?” “能活一天是一天吧!”南宫玥悠悠叹气道,“大不了脖子洗干净让他砍死算了。” 反正要丹没有,要命一条。 她话音刚落,一个极其好听又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哪个不要命的敢砍将军夫人?” 一字一句如惊雷炸空,令人魂飞魄散。 雪萤闻言立马转身,看清来人后,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奴婢见过将军。” 她低垂着头懊恼不已。 这下出事了,她光顾着说话,竟不知百里聿风何时到了院门口。 南宫玥浑身上下汗毛竖起,倏然起身,小脸煞白。 “将军,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百里聿风今日身穿玄青色斜襟箭袖衫,双腕束起,腰封紧贴在劲瘦的腰间,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几分狠厉。 他虽噙着浅笑,南宫玥却止不住地心底发寒。 完了,他刚刚到底听到了多少? 百里聿风朝她走来,眼底的笑意透出莫测的幽暗:“夫人这日子过得好生惬意啊!” 南宫玥嗓子发干,怔在原地竟一时忘了起身行礼。 她强作镇定道:“还好。” 百里聿风在她面前站定,点了点头,又问道:“府中下人使唤起来,可还顺意?” 南宫玥弱声道:“顺……顺意。” “那……”百里聿风顿了顿,俯身凑近,“夫人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南宫玥眨了眨眼,悄悄看向雪萤,只见雪萤也摇了摇头。 “还请将军明示。” 南宫玥涩声开口,却见百里聿风眸色一暗,倏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距离你我约定之期,已过去一个月了。” 南宫玥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快? “夫人向本将军多讨了一个月的期限,竟是为了……休息?” 百里聿风语气平淡,无形中压迫感极强。 他这是在兴师问罪的? 南宫玥暗忖道:怎么办?我要说点什么? 她缓缓起身,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炼制五品丹药的要求极高,从丹房选址,器具制备到原料采集,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何况将军所需之物,用到的原料极其珍贵,一时间很难全部找到。” 不管了,先混过去再说,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一个外行人,想来也挑不出错。 百里聿风没再多问,旋身往她身旁的石凳上一坐,朝雪萤吩咐道:“取笔墨来。” 雪萤闻言立马转身进了屋,取了笔墨和宣纸后匆匆出来,在石桌上一字摆开。 百里聿风提笔润墨,慢悠悠道:“夫人可将所需之物和注意事项一一写下,本将军亲自督办。” 说罢,抬手将笔递到南宫玥面前。 南宫玥暗自叹气,这下是真拖不下去了。 她接过笔,拂袖坐下,稍一凝神便开始落笔写了起来。 虽说她炼丹不行,但关于炼丹的理论储备,天岐国她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从小到大,南宫家藏书阁里所有记载丹药的书籍她都看过,并且了然于心。若要说她有什么长处,过目不忘便是其一。就算是南宫衍还活着,这方面也未必比得过她。 因此以往族中弟子炼丹遇到困难时,她总能适时地指点一二,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来,她虽未曾在众人面前炼过丹药,却依然能守住秘密的原因。 不到片刻,南宫玥停笔抬头,洋洋洒洒三页纸呈现在桌上。 百里聿风抄起那三页纸,将上面写的内容一一读过。 “炼丹之道确实颇为讲究。”他的视线停在某一处,读道,“丹方选址应避风,近水……” 读完这行,他倏地抬眸:“看来是我将军府选址不好,才害得夫人日日炸炉。” 南宫玥闻言垂眸,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原来之前在府里干的事,他都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哪有日日炸炉?炉受得了,她也受不了啊!顶多算是三天两头。 她硬着头皮道:“这个……确实有点影响。” 反正他都这么说了,她只要顺坡下驴,蒙混过关便是。 果然,百里聿风不再多问,将手里的纸页一折,收进胸前暗衽。 “本将军会尽快将一切安排妥当,也希望夫人能遵守约定。” 南宫玥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混过去了! 百里聿风毕竟有求于她,因此平日和她说话也相对柔和,渐渐地,南宫玥在他面前不似之前那般紧张。 正当她以为,百里聿风此行目的已了,正要起身送送他时,却发现他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抬眼打量起她住的院落。 南宫玥不禁问道:“将军可还有事?” 百里聿风闻言收回视线,轻笑道:“夫人这是要赶我走?” “妾身并非此意。”南宫玥迟疑道,“只是听说将军事务繁忙,担心误了将军的正事。” 百里聿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节在石案上轻点。 “无妨,再忙也得吃饭。”他故意问道,“夫人应该还未用膳吧?” 南宫玥微微讶异,他还要在这用膳? 第5章 占星 上次和他一同用膳,还是在南宫家,回来后食积不化,胀了整整一天才缓过来。 南宫玥不情不愿,温吞道:“尚未用膳。” 百里聿风像是听不出她的情绪,略微颔首,正欲让人传膳,前院管家忽然来报—— “启禀将军、夫人,东方大小姐来访,说是要见夫人。” 阿栀来了? 南宫玥心下一喜,眼里顿时绽出难得的光彩:“快请她进来。” 东方栀是东方氏嫡女,也是与南宫玥一同长大的闺阁好友。 自从上次东方栀被她爹关了禁闭,她俩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而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下她刚好可以顺势送走百里聿风。 南宫玥道:“将军,东方栀乃妾身的闺中密友,我与她许久未见,因此这午膳……” 她意思性停顿下来,眨了眨杏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百里聿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识相地站了起来。 “既然是夫人好友,本将军理应好生款待。”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唇线扬起,“今日天气甚佳,不如就在花厅备席,夫人认为可好?” 南宫玥本是笑着点头,听完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了不对,笑容渐渐凝住。 他……还打算和她们一起用午膳? 百里聿风视线下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南宫玥吃瘪的表情。 啧,就这么怕和他待在一块? 看来还是得多练练。 花厅内,茜纱透光,暖香氤氲。 乌木八仙桌上的菜品荤素俱全,色香诱人,热汤袅袅升腾的烟气被风一吹,便软软散开。 百里聿风像尊大佛一样坐在主位,神色寡淡。说是设宴款待,一双玉箸自顾自夹着菜,既不说话也不露个笑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然 南宫玥和东方栀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四五道菜。两人本应激动地抱在一起窃窃言说,可此刻各自用汤匙舀动着碗里的汤羹,一言不发。 十八年了,除去牙都没长齐的那几年,她俩还是头一次像这般,聚在一处却沉默得像陌生人。 东方栀贵为东方家的嫡女,地位尊荣,父兄宠爱,这世上能让她害怕的人没有几个,百里聿风便是其一。 但凭借多年深交,她与南宫玥的默契已经达到了哪怕不开口,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心思的程度。 东方栀悄悄瞥了一眼百里聿风,而后朝南宫玥使了个眼色,似乎在问: “不是听说他去城外军营了吗?怎么在这啊?” 南宫玥回递了个眼神:“去了,又回来了。” 东方栀面露难色,柳眉轻挑:“那他什么时候走啊?” 南宫玥无奈眯了眯眼:“再忍忍吧。” 两人暗自挤眉弄眼一来一回,碗里的汤羹硬是一口没动。 百里聿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只翡翠虾仁,倏然开口:“二位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别闪了眼睛。” 语气平淡,却让座上两人都惊了一跳,齐声道:“没什么话要说!” 南宫玥算是看明白了,百里聿风的爱好之一,便是仗着自己的强威,随时随地把人吓得一哆嗦。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结束,百里聿风终于“识相”地离开了。 南宫玥和东方栀瘫坐在软榻上,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东方栀转过头来,问道:“你可是南宫家的大小姐,天下第一的五品炼丹师,就连皇室的贵人都得给你几分薄面,和将军府联姻,也算是门当户对,可我怎么看你在百里聿风面前,这般小心翼翼?” 说着她单手支起身子,凑近:“难不成,你得罪他了?” 南宫玥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悠悠道: “那你呢?你平时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小时候连太子都敢骂,今日不也犯怵了?” 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同时笑出声来。 东方栀捏起一块杏仁酥,懒懒道:“你说你娘怎么会给你安排这门亲事啊?这个百里聿风虽说长了一副好皮相,可说话做事总是冷冰冰的,终究是一介武将,一点儿也不会疼人。” 说到此处,东方栀这才反应过来,阿玥可不是这种做小伏低的性子,今日在百里聿风面前却一反常态,莫不是被欺负了吧? 她忽的弹坐起来,糕点碎屑稀松掉落在裙摆上。 “他打你了吗?” 说着把手里的杏仁酥往嘴里一塞,抓起南宫玥的手迅速扒开袖口。 雪白的肌肤乍一露出,瞬时激起寒栗。 南宫玥急忙按住东方栀的手腕,哭笑不得地将袖子理好:“放心吧,我与他又无纠葛,他怎会平白无故对我动手?” 只不过是偶尔杀几个人,亮把刀恐吓一下罢了。 东方栀闻言,紧绷的肩膀这才松懈下来,却仍狐疑地盯着她:“那你为何在他面前装鹌鹑呢?平时见你也不这样。” 南宫玥别开了视线,转头端起茶盏,轻轻吹着上面的茶沫。 “初为人妇终归与身在闺阁时不同,凡事都得谨慎些,免得惹出了事端平白牵连家里。” 她说的都是实话。 东方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 南宫玥怕她深究下去,转而问道,“你呢?这回怎么被你爹罚了这么久?” “唉……别提了。”东方栀垮下脸,又软软瘫倒在榻上,“上次我爹让众弟子练习星象观测,结果我不小心睡着了,本来想着只是寻常练习而已,就直接在《开元占经》上改了星图交差。” “胆子这么大?”南宫玥手中动作一顿,“被你爹发现了吧?” 东方栀撇了撇嘴:“好死不死,那天晚上正巧是''荧惑守心'',主犯大凶之相,陛下连夜召我爹进宫,问起北境战事,我爹按我篡改的星图回禀,说‘荧惑南移,主边关大捷’……” 南宫玥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呢?” “然后……”东方栀幽幽道,“三日后八百里加急战报,北境连失两城。陛下大怒,我爹在御前挨了好大一通骂,回来就把我关进祠堂,罚抄《乙巳占》。” 她缓缓抬起右手,中指上因执笔过久而压出的红痕尚未消去。 “整整五十遍啊!我人都快抄傻了……” 南宫玥伸手牵住她的指尖,心疼地揉了揉,疑惑道:“事关边境战事,按理来说东方家主应亲自推算才是,怎会如此草率,竟用了你的星图?况且,不是还有你哥吗?” “哼——”东方栀猛地起身,金丝流苏来回摇摆,险些撞上南宫玥的鼻尖。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他们父子俩早就算到凶相,瞒着我算了,还拉我出去挡箭。”东方栀委屈巴巴地往南宫玥身上靠去,“真是家门不幸啊!” 南宫玥讶然,安抚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这又是为何?” 以她在家里的受宠程度,还能吃上这等哑巴亏,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东方栀犹豫片刻后,往她耳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听我哥说,此战失利恐与东宫有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观测误差和得罪东宫,这两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南宫玥算是听明白了,安慰道:“想不到最后竟是我们阿栀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一经安慰,东方栀更委屈了,扁着嘴靠在她怀里,忽又嘟囔道:“其实受累的也不止我一人。” 南宫玥不解。 东方栀道:“你知道陛下后来派谁去了北境吗?” 南宫玥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百里聿风?” 东方栀点了点头。 议亲时,百里聿风带领麒麟军于西南境内平定川蜀叛军,原本听说用不了半个月便能回京。结果婚期将至时又传信回来说计划有变,赶不回来了,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事。 若没记错,北境驻军名为镇北军,由太子母族带领,也是唯一一支不归百里氏掌握的军队。 太子此番这么做,意欲何为? “话说回来。”东方栀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多亏了你这位夫君英勇杀敌,扭转局势,夺回了丢失的城池,陛下龙颜大悦,不再追究此事,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关到猴年马月呢。” 她爹曾说过,东方家世代为皇室占星,最擅长的不是观天,而是观人,星象不仅是天命的象征,更是政治博弈的工具。 这句话,她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地体会。 “既如此……”南宫玥眸光一闪,“你那五十遍《乙巳占》也不全是自己抄的吧?” 虽说被罚抄一点也不冤,但以她对东方栀的了解,五十遍里面能有一遍是自己写的就不错了。 “说吧,璟哥哥帮你抄了多少?” 东方栀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阿玥……” 南宫玥道:“璟哥哥近来可好?” “嗯……”东方栀顿了顿,“我感觉不太好。” 第6章 良心何在? 在南宫玥那不算快活的十八年里,东方璟就像一盏明灯,始终温柔而坚定地守在她生命最晦暗的角落。 春寒料峭,小小的南宫玥红着眼角,看向那个为她穿上披风的少年,问道:“璟哥哥,你会说谎吗?” 那少年道:“会吧。”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个骗子,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少年眼睛弯了弯,笑道: “阿玥即便是骗子,也是这个世上,最善良的骗子。” …… 立如孤松映雪,行若流风回云 在南宫玥心目中,东方璟便是这样一位谪仙般的人物。 东方氏一族世代掌司天监,执璇玑玉衡,窥紫微斗数,为帝王家窥测天机,断祸福吉凶,然族中血脉稀薄,亲眷甚少,能承祖传星象之术者,唯有东方业膝下的嫡亲一脉——长子东方璟,长女东方栀。 东方璟身为嫡系传人,自幼虽父亲修习观星卜算之术,尤擅推演太乙神数,能窥国运兴衰,断天下大事,其占星断卦之准,连帝王亦为之侧目。每逢天象异变,陛下召东方业入宫问策,都会连带长子一同传召。 也正是因此,东方业对长子寄予厚望,而对女儿也稍稍宽容了些。 两人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性格确实截然不同。 若要说东方栀似人间流火,明艳夺目,这东方璟便如天上皓月,清冷高华。 东方栀喃喃道:“要是你能嫁给我哥就好了。” 他们三人自小玩在一处,哥哥对阿玥的态度向来都是不同于常人,起先哥哥常说阿玥的兄长走得早,他自然要对阿玥多些照拂,可她看得清楚,名为照拂的关怀之举,实则暗藏了几分爱重之情。 南宫玥闻言下意识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后才低嗔道:“你啊,又说胡话。” 且不说她已嫁入将军府,即便没有此婚约,她与东方璟也绝无可能。 或者说,南宫氏的任何一人都绝不可能与东方氏有姻亲关系。 这,是天岐国的铁律。 南宫家族世代为皇室炼丹,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这五品长生丹,族中若有人炼出此丹,需得呈送至御前,再由专人送至太庙贮藏。唯有当帝王性命垂危之际,由东方氏观星推演,确认帝王寿数未尽,方可请出长生丹,为帝王延续生机。 因此,为了防止两家勾结,篡权夺位,天岐国太祖便立下规矩—— 星丹不融。 南宫氏的女子不得嫁入东方家,东方氏的男子亦不可娶南宫女。 两人又在屋里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直到暮色沉沉,东方栀才坐上回府的车驾。 此后十来天,南宫玥都没见过百里聿风的人影。 他不会真去亲自采办材料了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南宫玥又浑浑噩噩熬了两天。 这日夜里,南宫玥蜷在锦被里,指尖攥得发白。 一阵绞痛自腹底席卷而上,她紧闭双眼,弱声道:“这个月怎么这么痛?” 雪萤将熬好的蜜水搁在案几上,难掩同情地看着主子。 十六岁那年,南宫玥因炼丹之事被母亲严厉苛责,一气之下跑到雪地里独自哭了半天。 春寒尚冷,积雪未化,她原以为母亲最终会心软,对她说句好话。 可惜直到她哭得倦了,手脚都冻得发红,母亲也未曾露面,这经痛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雪萤道:“夫人,蜜水来了,奴婢扶您起来喝点吧。” 南宫玥低低应了声,身子却是动弹不得,这经痛来得凶猛,唯有温热的蜜水能缓解一二。她几度深呼吸,待做好准备,方从被褥中伸出纤细的胳膊。 雪萤会意,连忙搀着她起身,将蜜水搁在她掌心,又连忙拢了拢滑落的被褥。 半碗蜜水下肚,腹中渐暖,未等那要命的绞痛褪去,屋外就有下人来报:“夫人,将军请您到库房一趟。” 闻言,屋内两人皆是一惊。 “啊——杀了我吧!”南宫玥皱着眉,心里暗自呐喊,“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雪萤道:“要不奴婢前去回禀,就说夫人身体不适,明早再去?” 南宫玥摇了摇头。 百里聿风此番回来,定是备好了她要的东西,就等着她开炉炼丹。三月之期已过一半,起先尚可以用材料不足为由拖延时间,但现在若再推辞,难保他不会起疑。 南宫玥垂头长叹了一口气,终是道:“帮我更衣吧。” …… 月色盈白,冷光自门外斜斜铺展,百里聿风一身暗色常服,隐在晦暗中,脸上无甚表情。 听见身后动静,方转过身来。 南宫玥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缓步而来。 毛茸茸的领子拥在颊边,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莹润如玉,只是在月光下稍显苍白。 百里聿风负手而立,指尖轻点着玄戒,视线不自觉定在她身上。 狐裘都穿上了,有这么冷吗? “妾身见过将军。” 南宫玥微微福身,腹下一阵翻涌,她秀眉轻蹙。 百里聿风指尖停顿,细瞧之下发现了她脸上异样的苍白。 “你生病了?” 这个开场白,让南宫玥有些讶异,她柔声道:“妾身只是有些身体不适。” 闻言,百里聿风皱眉:“可曾请过大夫?” 这个节骨眼上,要是病了就麻烦了。 南宫玥一听请大夫,忙道:“妾身无碍,休息一晚就好了。” 这种女人家的事,说了他也不懂。 百里聿风挑眉,也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另有怀疑。 他道:“既无碍,那便有劳夫人亲自进库房,查验所需之物。” 说着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只见前方的库房烛光微动,箱匮盈门。 南宫玥眼皮一跳,抬头看他。 他果然把东西都备好了。 见南宫玥不动,百里聿风微微倾身。 “夫人?” 南宫玥思绪杂陈,在雪萤的搀扶下走进库房,眼睛倏然睁大。 此库房纵深约有十丈,两侧耳房各阔十五步,陈列器物的柏木架如军阵森然排列。 她缓步而入,视线依次掠过敞开的匣奁——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南海珍珠、红英丹砂、玄龟甲、月华露…… 成色都属上乘,数量比她要的只会多不会少。 而最让她惊讶的,当属那数排摞得高过人头的包铜官箱。 箱子里隐隐散着清新的异香,这是……上等灵石! 这么多! 南宫玥眼神快速从上到下扫过,一、二、三、四……三十,竟整整三十箱上等灵石。 炼丹所需的灵石产自东离,分为上中下三个品级,由东离国进贡给天岐皇室,再由专人转送至南宫氏。 上等灵石一颗价值千金,常用来炼制四品以上丹药。即便是南宫氏这样的炼丹世家,库房里也从未有如此多的储备。 “这……”南宫玥惊讶得说话都磕巴,“这么多的上等灵石,将军从哪找到的?” 百里聿风站在她身后,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自然是东离国。” 南宫玥转头看向他,目光讶然:“妾身的意思是,这些灵石都是……你买的吗?” 看不出来,你这么有钱啊? 而且,就算你有钱买,东离也不一定有得卖啊! 这些少说也有上千颗吧?东离每年进贡的不足百颗。 百里聿风随手挑起一个箱盖,淡紫色的光芒透射而出。 “不过是些石头,打一顿不就有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说的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而是几颗大白菜。 不对啊,他说什么?打一顿? 南宫玥杏眼微瞪:“将军攻打东离了吗?” 他消失这些天,是去打仗了? 百里聿风眼皮一抬,对上她惊讶又带着天真的眸光,唇角一勾。 “倒也不没有真打,只不过派了两支先锋队在东离边境驻扎了几日,他们就乖乖把灵石送上来了。”他的表情很是无害,淡淡道,“也不知夫人具体需要多少,索性多带了些回来。” 南宫玥闻言,内心稍安,同时也暗叹百里聿风的威名真不是吹的,稍加震慑,就能让东离吐出数年的产量。要是父亲在世,一定爱极了这个女婿。 可是一想到这些珍品即将“惨死”在她的手中,南宫玥内心已经开始滴血了。 南宫玥淡淡道:“有劳将军备齐了材料,妾身这就回去养精蓄锐,明日开始为将军炼丹。” 罢了,反正也拖不下去了,但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知百里聿风竟说:“夫人还要回去歇息?” 不然呢? 南宫玥怔怔抬头,迟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要我现在就开始吧? 百里聿风看着她这副讶然又谨慎的表情,眼底漾开极浅的笑意:“本将军记得夫人说过,炼丹之道在于调和阴阳,吸收天地精华,今夜恰好满月,不正是炼丹的好时机?” 南宫玥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自己写的三页纸上的内容。 你小子,记忆力是真好,人也是真的狠。 “将军说的没错。”南宫玥双手紧捂着小腹,试图压下那股疼痛,“只是天色已晚,加之妾身今日确实身体不适,恐怕会失了水准,白白浪费珍贵的原料。” 说直白点,这个点,狗都睡了,你竟然要一个身体不适的女人给你干活,你的良心何在? 良心这个东西,百里聿风显然是没有的。 他道:“方才不是说无碍吗?” 南宫玥一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百里聿风又道:“丹房也一切布置妥当,这么多稀世珍宝在此,夫人难道不会技痒吗?” 他靠得越来越近,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度压了下来,连站在一旁的雪萤都跟着紧张。 南宫玥深知再推辞下去,定然露出破绽,索性咬咬牙道:“那……便依将军所言。” 百里聿风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抬脚便往外走去。 南宫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站了半晌才往外挪了几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仿佛不是去炼丹,而是去赴刑场。 可如今这两者又有何分别? 南宫衍啊南宫衍,要不你上来,换我下去吧。 正腹诽,体内那阵痛感再次袭来,随着一股暖流,南宫玥脚下一滞,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鞋尖在榆木上一磕,整个人便直挺挺扑了出去。 裙摆翻飞,发间的珠钗都晃出了细碎的声响。 “夫人!”雪萤惊呼着伸手,却只堪堪摸到她的袖角。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南宫玥指尖无意识地抓向虚空,只见玄色护腕掠过视线,而后便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的脸颊贴着对方胸膛前的锦缎,冰凉绸料下传来沉稳心跳,一股极淡的木香扑鼻而来,夹杂着冷冽的气息。 这是……丹药的味道? 百里聿风一手擦着她的袖袍而过,牢牢锢在她的腰间,另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淡而沁人的暖香溢在鼻尖。 突如其来的紧贴让两个人都呼吸一窒。 百里聿风明显感觉怀中那人身形一僵,随即卸了力,方才还绷紧的腰肢倏地软了下来,整个人如抽了骨般向下滑去。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却见她双眸紧闭,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连呼吸都变得轻缓绵长。 雪萤急忙上前:“夫人……夫人晕过去了!” 百里聿风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若不是察觉到那瞬间的转变,他当真会以为南宫玥是真的晕了过去。 南宫玥确确实实跌了一跤,倒在百里聿风怀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一想到她要尴尬地起身致歉,然后大半夜忍着痛楚窝在丹房里被炸,索性顺势两眼一翻,装晕过去。 第7章 破绽 百里聿风的视线静静停在她的脸上,眸色微动,竟低笑了起来。 清冽的鼻息徐徐落在脸上,南宫玥察觉到他的注视,本就心跳如鼓,又听见他的笑声,便觉浑身发麻,仿佛从头到脚都被他看穿了似的。 他不会发现了吧? 千万别把我扔地上啊! 正想着,南宫玥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只听百里聿风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去请大夫?” 语气严肃、急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南宫玥神色不变,双眼紧闭靠在他的怀里,暗忖道:稳了稳了,只要再坚持一会,这关就算过去了! 百里聿风抱着她大步穿过回廊,雪萤紧紧跟在身后,经过东苑的廊门时,百里聿风却没有拐弯的意思,径直往前走着。 雪萤忙出言道:“将军!夫人住的云栖斋在这边。” 说着指了指左边的路。 南宫玥闻言暗叫不好,他这是要把她带去哪里? 百里聿风脚步一顿,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双手倏然收紧,在她耳边低语道:“夫人身体不适,本将军亲自服侍。” 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南宫玥这下确信了,百里聿风早就发现了她的伎俩,却故意不拆穿她。 此人看似温良端方,实际上五脏六腑都是黑的。她都倒下了,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势让她回去休息吗? 南宫玥越想越火大,呼吸几不可察地乱了几分。 百里聿风勾起唇角,继续往前走着,只留下一句:“待会让大夫到揽松居来。” 揽松居?那不是他的寝院吗? 南宫玥心头一跳,险些绷不住表情。完了完了,这下真的进狼窝了! 雪萤虽是微微一讶,却也不敢多言。将军和夫人本就是夫妻,住在一处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个时机不太对。 …… 夜色如墨,星子稀疏。 九层观星台顶高耸入云,在月色下泛出冷光。 魏宁真一身靛蓝色披风,宽大的帷幔将眉眼半遮,拾级而上,正见东方业仰首观天的背影。 广袖迎风,长发半束,腰间的古铜星盘与太极玉佩随风轻晃,发出空灵的微响。 “来了?”东方业未回头,只是望着那轮圆月,恍惚道,“我记得上一回与你一同观月,还是在十八年前。” 魏宁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万家灯火俱寂,唯有漫天星辰与月华倒悬,一如往事般遥不可及。 她与东方业年少相识,从前也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算得上是过命之交。记得少年时,两人只要一吵架,她就故意趁半月之时跑上这高台,气得他原地跺脚喊道:“非朔望之夜不可登台,会冲撞星神的,你……你……你给我下去!” 但她只会抓着他的痛处道:“我又不用占星,星神就算要怪罪也是找你麻烦,又不会找我。” …… 少年气盛,如今经历风霜,两人都已不再天真稚嫩。 她眸光微动,随即缓步走至星盘之侧,骤然开口道:“我今夜前来,可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东方业回头,拂袖负手道:“十八年过去了,一点没变,还是这般心急。” 夜风渐歇,魏宁真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帷帽放下。 “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东方业既擅观星,又擅观人,怎会不知她因何而来? 当年她嫁入南宫氏,日子最难的时候夫君嫡子相继离世,她一个外族之女带着幼女孤立无援,族人群起让她让位之时,她都未曾向他求助。如今能让她纡尊开口说出一个“求”字,恐怕是与她那唯一的女儿有关。 东方业道:“你应该知道我东方氏的规矩。” “我知道。”魏宁真垂眸道,“占星三忌,忌浊气染星,忌私心问卜,忌泄露天机。” 她的语气低缓,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威严。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此刻在这高耸之处,在至交好友面前,才能显露些许脆弱。 东方业轻叹道:“上次为你不占出南宫氏不会有新起之秀,已是破例。” “可我别无他法。”魏宁真倏然抬眸,一字一句道,“家主之位,我必须守住。眼看竞选大典在即,我必须确认万无一失。” “这世间何来万无一失之事,星辰会偏移,卦象会欺瞒,就连最精妙的占卜,也不过是从天机裂痕里窥得一线微光罢了。”东方业语重心长道,“宁真,阿玥已经长大了,你要相信,她可以做得比你想象的更好。” 闻言,魏宁真双眸微阖,无奈与惶恐缠在心头挥之不去,她指尖紧紧攥住袖口,又悄然松开,终是道:“你不明白。” 当年献丹一事的真相只有贴身之人知晓,玥儿的秘密也像是一把日日悬在她头顶的刀,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这场压上性命的赌局,她必须赢! “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魏宁真语气决然,“请你为玥儿卜一卦,看她能否顺利接任家主之位。” 东方业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三枚斑驳的铜钱,钱身泛着幽暗的光,上面的图文早已磨得模糊。 “叮——” 铜钱坠在星盘上的声响格外清脆,魏宁真的心脏跟着轻颤。 铜钱起卦法分为六爻,三爻之后,东方业神色严肃,将铜钱握在手中,不再起爻。 魏宁真不解,问道:“不是还有三爻未算,怎么停下了?” 寒风乍起,东方业袖袍猎猎作响,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方才三爻分别是初九、六二、九三,皆是根基动摇,大凶之兆。再算下去,难有转机。 东方业道:“你当真想知道?” 魏宁闻言真心下一跌,似乎猜到了卦象结果,顿时心乱如麻,却仍强作镇定道:“继续。” 片刻寂静后,铜钱“叮当——”再次坠下…… …… 回府的马车上,魏宁真跌靠在车壁,眉头紧锁,脑海里只剩那句: “夜行独木桥,桥断不见舟……阿玥恐有性命之忧。”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吗? 将军府揽松居,灯火通明,垂幔将整个床榻遮挡得严严实实。 南宫玥悠悠睁眼,略一扭头,便瞧见了站在床头的百里聿风。 纱影朦胧,依稀可见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前来诊脉的大夫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道:“回禀将军,夫人的脉象沉细而弦,关尺部尤甚,此乃冲任虚寒,典型的宫寒血瘀之症。” 百里聿风闻言眸光一转,朝榻上看了一眼。 竟是真的身体不适。 “此症何解?” 大夫道:“老夫观夫人脉象,不像体弱之人,应是年少时受了寒症落下了病根,因此每逢月事来时,气血凝滞,腹痛难忍。需要以温经汤辅以艾叶为主方好生调理,再加紫石英以暖胞宫,方可去了这病根。” 百里聿风唇线微动,视线从榻上收回。 “有劳沐太医。” 南宫玥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得知大夫是宫里的太医,微微讶异。 百里聿风不是已经看出她装晕的吗?还特地请了太医来陪她做戏。 他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沐太医走后,屋内寂静了片刻。 百里聿风隔着垂幔,淡淡道:“醒了?” 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南宫玥不自觉心头一跳,都到这份上了,再装晕就说不过去了,她撑着身下的软褥缓缓坐了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百里聿风朝床榻走了两步,抬手将垂落的纱幔搴开一个缝隙,望向榻上拥被而坐的人儿。 暖光之下,南宫玥的脸色渐渐透出几分血色,如雪后初霁的淡樱。她倚在床头,青丝半挽,松散地垂落在素白的中衣上,虽带着几分疼痛折磨后的倦意,眸光却清明如水,格外动人。 南宫玥把双手藏进锦被,暖意从指尖渐渐蔓延至上半身,舒服极了。她倏然抬眸,意外撞上了百里聿风的视线。 两人同时一滞。 雪萤适时进了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散发的苦味,南宫玥隔着好几步远就闻到了,不禁鼻头一皱,小脸不自觉垮了下来。 她自小身子骨还算康健,母亲偶尔也会让她服用一些固本护元的丹药,因此她极少生病,也几乎从未喝过这种稠苦的汤药。 百里聿风见状,顺势将两边垂幔半敞,松松挂在雕花帐钩上,又自然而然地接过汤药,往榻边一坐,转过脸来,看向一动不动的南宫玥。 “自己喝还是本将军亲自喂?” 南宫玥的答案显然是前者。 “妾身自己来。” 她苦着一张脸接过瓷碗,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半晌不动。 见她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百里聿风长眉微挑,悠悠道:“看来还是要本将军亲自服侍。” 说着抬手就要端过瓷碗。 南宫玥微微挪了挪手,问道:“天色已晚,将军还不回去歇息吗?” 百里聿风假装没看见她的小动作,手往前一伸,端过汤药,一边用汤匙舀着吹凉,一边笑道:“这里不就是本将军的寝院吗?” 南宫玥怔了怔,对哦,这下赶都赶不走了……等一下!他今夜不会要睡在这吧?和她一起? 正思忖间,一勺泛着腥苦味的药汁已递到眼前。 南宫玥弱声道:“我……我能不喝吗?” 百里聿风闻言将那勺汤药又放了回去。 南宫玥眉梢一挑,咦?这么好说话的吗?这也不像他的作风啊! 果然,百里聿风开口道:“不喝也行,夫人这里若有缓解此痛症的丹药,取出来服用便是,也省得吃这药石之苦。” 嘶……南宫玥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憋着坏呢,她若是有这种丹药,早早就吃了,还轮得到旁人提醒吗? 南宫玥没好气道:“没有这种丹药。” 百里聿风故作惊奇状:“你们南宫氏连延年益寿的丹药都做得出来,怎么区区缓解女子经痛的却没有?” “丹药所需材料珍贵,且工艺繁杂,讲究颇多,即便是炼制普通的一品丹,所耗成本也比寻常药物贵上许多。”南宫玥耐着性子解释道,“因此普通汤药就能解决的病症,自然不会舍近求远用丹药来代替。” 不过百里聿风的话倒是点醒了她。 根据古籍记载的丹方,丹药大致分为长生延寿,疗伤治病,武力提升和一些特殊用途,其中长生延寿类的丹药深受皇室贵人的欢迎,尤其是后宫嫔妃,都追求驻颜返春之效,因此大部分炼丹师皆以此为目标,不断精进研习,只为炼出绝无仅有的上品,换取名声和地位。 因此治愈这种小病小痛的丹药根本没人会去花心思研究,更遑论炼丹师以男子居多,没人会考虑到女子经痛这回事。 “那就没办法了。”百里聿风又将汤药递了回来,嘴角噙着笑,“夫人还是趁热喝了吧,否则待会凉了……更苦。” 南宫玥不死心,挣扎道:“经痛本也不是什么大病,熬过这两天就好了。” 反正要她喝药,不可能! 百里聿风见她僵持,索性道:“再不喝,本将军立马让人收拾丹房,请夫人今夜就开始……” 话未说完,手上骤然一空。 南宫玥抢过瓷碗,闭眼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入喉的瞬间,她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苦腥腥的味道从舌尖直冲脑门,激得她眼眶发红。 百里聿风略一挑眉,眸中的玩味之意忽的多了几分审视。 南宫玥缓过劲来才猛然惊觉自己此举俨然是做贼心虚之态,她越抗拒炼丹,落在百里聿风眼里就越可疑,情急之下她在脑中快速思索后解释道:“妾身明白自己有重任在身,想了想还是要喝了药快些好起来才是,可不能因为一时娇气耽误了正事。” 说罢,她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百里聿风的脸色。 百里聿风脸上的笑意渐收,定定看了她片刻,随后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到案几上,拾起一旁放置的棉布擦了擦指尖,淡然道:“夫人知道就好。” 第8章 关怀 百里聿风虽是这么说着,也不知信了没有,擦完手把棉布往案几上一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南宫玥暗自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他没有留下来。 此后每日清晨,百里聿风必准时踏着晨露而来,带着“殷切”的关怀,进门问的第一句便是:“夫人今日可好些了?” 而后在揽松居小坐片刻,顺便监督她喝了一大碗药汁方才离开。 起先南宫玥还会倚靠着床扉,装出一副柔弱体虚的模样,但接连几日,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这日早膳时辰,南宫玥刚起身穿戴完毕,坐下准备用膳,便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的心脏突了突。 百里聿风是武将,走路向来稳健无声,这动静分明是故意漏给她听见的,这先声夺人的攻心之法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踏门而入的刹那,百里聿风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来夫人今日气色大好。” 南宫玥站起来微微福身:“见过将军。” 他今日穿了一身绛紫金纹常服,身量颀长,宽肩窄腰,丝滑的缎面隐隐泛着光泽,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矜贵。 南宫玥见他广袖一挥自顾自坐在桌边,也跟着坐下。 雪萤为两人各自盛了一小碗八珍粥,又往南宫玥面前的碗里布了点小菜,方退到她身后站着。 百里聿风看着碗里的甜粥,眉心微蹙,连汤匙都不想动。 “夫人连着几日都吃这甜粥,不腻吗?” 他这几日清晨来看南宫玥,都会顺便留下来一起用膳,因此他已经连续几日都在桌上见到同样的甜粥了。 南宫玥一口八珍粥下肚,身心舒畅,无辜抬眼道:“不会啊,将军觉得不好吃吗?” 早在百里聿风第一次同她一块用早膳她就发现了,他不喜欢甜食,尤其是这种甜腻腻又稠乎乎的八珍粥。 起初南宫玥见这粥不对他的胃口,还打算让人重新做一份,可话到嘴边又转念一想,凭什么呢?就许他日日盯着自己喝那苦兮兮的黑药汁,还不许自己备点他讨厌的东西吗?他要是真不喜欢,可以不要和她一块吃啊! 于是,她索性就当看不懂脸色,也不管百里聿风吃不吃,反正自己吃得开心就行。 百里聿风乜了她一眼,显然是觉得她故意为之。他将碗往一旁推了推,没有用膳的意思,语气平淡道:“夫人喜欢就好,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替本将军办事。” 南宫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小口啜了口粥,不慌不忙道:“妾身歇息了这么些天,本想着今日便开炉为将军炼丹,可不巧……” 话到此处,她一抬眼便看见百里聿风眼里的光彩骤然黯了黯,那眼神仿佛在说:又怎么了? 她眼睫颤了颤,内心告诉自己千万要稳住,不要慌,接着说道:“母亲一早便差人传话过来,让我回府一趟。” 她保证她说的是真话,但虽说是真话,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雪萤站在她身后,偷偷瞧了一眼百里聿风的脸色,忍不住替自家主子捏了一把汗。 百里聿风眉头一拧,指尖在桌上轻轻点着,眼神在她身上审视片刻道:“这么不巧?” 南宫玥硬着头皮道:“就是这么……不巧。” 坚持住,只要今日出了这个门,回去后再找个借口小住几日……嘿嘿! “那夫人此番回去要多久?”百里聿风神色不变,端起一旁的甜粥,用汤匙慢慢舀动着,“不会拖个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了吧?” 南宫玥闻言顿时一愣,想不到这厮将她的心思看得这么透彻,大冬天的她只感觉自己快汗流浃背了。 “将军说笑了。”她扬起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妾身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 百里聿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点了点头道:“那夫人早去早回,莫让本将军天黑了还找不着人。” 这是在警告她,天黑之前就得回府?罢了罢了,好歹是松了口,南宫玥见好就收,急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百里聿风将盛着甜粥的碗在手里把弄半晌,终是一口没动放回桌上,悠悠道:“少吃点甜食,免得下次坏了牙又得歇上几日。” 嘶——怎么咒人呢? 南宫玥悄摸摸瞪了他一眼,嘴上却很是恭顺,只道:“知道了。” 眼看着百里聿风的身影出了揽松居,她才松下了紧绷的肩膀,将剩下小半碗八珍粥吃掉。 父兄保佑,又让她苟到了一活日。 …… 今年的初冬比以往更冷,寒风瑟瑟,即便是坐在马车上,也得捂着汤婆子才能舒暖些。 车驾缓缓停在南宫府邸门口,雪萤率先下了车,看见门口立着一人,唇角不自觉扬起。 “夫人,你看谁了来了?” 南宫玥指尖挑起锦帘,一抹天光斜落,恰好映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璟哥哥?”她眸中闪着讶异和欣喜,在雪萤的搀扶下踏着矮阶落地。 东方璟身着天青色长衫,宽袍广袖,一根白玉簪将墨发半束,余发垂肩,光泽如缎。 见南宫玥到来,他笑着上前迎了两步。 “阿玥,好久不见。” 他肤色极白,眸若点漆含星,相貌清隽入骨,鼻尖上的一颗红痣平添靡丽,开口时嗓音温润,如清泉漱玉,不疾不徐的语调里总带着从容的笑意。 南宫玥亦回以浅笑道:“璟哥哥,你怎在此处?” 东方璟唇畔含笑道:“等你。” 他眸光微动,视线不自觉落在她盘起的发髻上。 一支素钗将她的长发尽数挽起,再不见从前垂落的青丝。他望着,忽有一瞬间恍惚,脸上的笑意都掺了几分苦涩。 南宫玥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回来?” 东方璟不语,只是笑得愈深,眼尾轻轻弯起,连吐息都带着令人心静的暖意。 南宫玥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是你让母亲给我传话?” 难怪,她今早还纳闷呢,母亲怎会无缘无故让她回府。 此时府中管家见着二人,忙不迭地迎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道:“小姐回来啦?东方少主一早就在此处等你呢!” 南宫玥这下更好奇了,一边往府里走着,一边问道:“这么急着让我回来到底为了何事?” 东方璟跟在她身侧,轻衣缓带,步行如云。 他反问道:“有事的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吗?” 他分明意有所指,南宫玥闻言眼皮一跳,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 璟哥哥这话的意思是……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东方璟依旧唇角含笑,一双明眸柔柔地看着她,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惊动他分毫,也是他这副淡然清澈的模样,总能让南宫玥感到心安。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差点想要告诉他,自己遇到了平生最为棘手的事,却没人帮得了她,可委屈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悄然别开视线问道:“璟哥哥这是何意?” 她脸上的细微转变没能逃过东方璟的眼神,知道她不愿开口,东方璟也不再多问,反倒轻声笑道:“晨起闲来无事卜了一卦,不曾想,竟算到好友面临窘境,急需外援,再细细卜算之下,发现卦象指的是将军府,你说将军府中的好友,除了你,还有谁?” 他一番话给南宫玥唬得一愣一愣的。 南宫玥惊疑地眨了眨眼,问道:“璟哥哥,你的占卜之术已经到这等境界了吗?” 话一出口她便发觉自己差点就不打自招了。 东方璟本是借着玩笑话试探她在将军府的处境,见她一副被戳中心事的表情,不再逗她,敛了笑意,认真且温柔道:“阿玥在将军府可是遇到了难处?” 此言一出,南宫玥心底又是一惊,暗自嘀咕东方璟究竟是大智近妖还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 不过也好在他让母亲传信给自己,不然今日还真逃不过炼丹一劫。 她樱唇微动,却绝口不提将军府的事,只说道:“没什么难处,只是换了环境有些不适应罢了。” 而后又转移话题:“我得先去给母亲请安。” 东方璟颔首道:“方才我看有几个长老往家主院中去了,恐怕有要事商议。” 南宫玥想到,如今家主竞选大典在即,他们应该是在商讨此事。 “我去去就回,璟哥哥你稍等我一会。” 说着便往家主院落走去,雪萤连忙跟上。 东方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底浮现了一丝愁虑。 他虽不了解百里聿风,但他很清楚作为百里氏的掌权人,百里聿风若无所求不会轻易答应此婚事。 阿玥身为南宫氏的传人,唯一能让他利用的便是炼丹的能力,以百里聿风的地位,即便是四品以上的丹药,只要开口,圣上自然不会吝啬给予,因此他答应与南宫氏联姻,定是另有所求,且不想让旁人知道。 只是,阿玥并非他所要之人,以阿玥的纯真的性子在将军府里定是如履薄冰,假以时日若是让百里聿风发现端倪,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