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莫道言依然辗转难眠,这也难怪,听了佟语非那番字字锥心的肺腑之言,能睡着就是神仙了,他鬼使神差地又踱步到了她房门前,门没锁,虚掩着一条缝,不知是暑热难耐,还是她早已习惯不锁门了。
从前他夜里加班回来,她总会守在客厅给他开门,起初他以为这是她讨好人的小把戏,后来发现是种生活惯性,她对夜里的动静特别敏感,稍有声响就会紧张万分,即使睡着也会醒来。
记得那个雨夜,缠绵过后已是后半夜,大约是那时的气氛实在很好,他破天荒地留在了她房中,仍保持着相拥的姿势,随后却亲身体会到她被风雨声惊醒了三四回,他当时完全会错了意,以为这是她的暗示,不愿与他亲近,变着法儿赶他走的暗示。
逆反心一起,他将她搂得更紧了:“睡不着?”
“有人敲门。”
“是雨声。”
“又下雨了?”
“嗯。”
安静不足半小时,她又一次挣扎着要起身:“有脚步声。”
“到底睡不睡?”
“真的有人进来了,去看看吧。”
“第一次听雨声?”望着她惊惶的神色,他一把将她拽起,逼着她环顾着四周,“看清楚了,没有人。”接着又按回枕上,声音发沉道,“还是你想说那个人是我?容不得我跟你躺在一张床上?”
他憋着股无名火,想她到底还是困糊涂了,连赶他走的借口都找得很拙劣,后来得知关飞骚扰她的事,才明白那些反常的抗拒,不过对黑夜的本能戒备。
今夜,佟语非睡得很沉,连他走进来,坐在她床头,都没被惊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踢被子,连睡袋都用不着了,他低头仔细看她,发现她脸颊比前些日子圆润了些。
欣慰之余,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多亏孟如卿提醒,那段模糊的记忆才渐渐拼凑起来。
他和佟语非真正的初遇,是在他大二上半学期快要结束的那个冬天,他在一位老教授那儿看到了几本绝版哲学书,用爷爷送的老怀表作交换,转手送给了姑姑。
从姑姑家离开回老宅,路过揽星河,他听见有几人喊:“有人落水了!”
那天他穿了套新做的休闲服,是姑姑送他的,几天前奶奶过生日,他穿了件墨绿色的夹克,姑姑盯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前夫,竟失控用剪刀划破了他的衣服,尽管没有伤到他,却吓到了不少人。
姑姑很愧疚,花钱给他做了这套更贵的,替他整理衣领时还叹道:“也就背影像,论长相,他还是输了。”
那晚岸边围满了人,他本不想掺和,一来有人正准备下水,不缺他一个,二来怕弄坏新衣服,回头姑姑知道了又要发疯,但河面结了薄冰,下水救人的几位跳下去没扑腾两下就被冻得体力不支,围观群众又多是老人,于是有人眼巴巴地瞅着他道:“小伙子,会游泳吗?下去帮帮忙呀!”
他迅速脱下外套,纵身跃入冰河。
佟语非被他捞上来时已经嘴唇发青昏死过去,他照着书上看过的方法,捏住她的鼻子,俯身给她做人工呼吸,刚才还夸他勇敢的大妈立刻变了脸色:“哎哟!救人归救人,当众耍流氓可不行!”
他头也不抬,用了最懒的借口,试图堵住众人的嘴:“她是我对象,吵架跳河的。”
人群顿时炸了锅。
“别说对象了,夫妻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这丫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成年了没?别是拐来的吧?”
有位大爷伸手就要拽人:“光亲嘴有什么用,倒背着控水才行。”
“别动她!”
他一把挡开,接着不顾旁人的目光,继续给她做人工呼吸,直到佟语非苍白的唇有了血色,终于呛出几口水,呼吸渐渐平稳,他才用外套裹住她的身子,将人抱起,离开了现场。他原本没想带她回家,但问了几次住址,只得到她几声模糊的呓语,夜色渐深,两人衣衫尽湿,容不得他过多思考。
第二天在老宅,他在香樟树下看《傅雷家书》,书是陈如潮硬塞给他的,那时候他和父亲关系正僵,陈如潮想让他从字里行间体会父爱的深沉,可他并不羡慕傅家父子的感情,他和莫长林之间的矛盾根源从来不是爱,而是两代人观念的鸿沟,以及父亲试图用父权消弭这种差异的执念。不过书里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得七零八落的人生,倒是给了他另一个角度的思考,有幸活在新世道里,总得做点像样的事业,才不算白活。
读书的间隙,他察觉门口有道目光,那个他捡回来的姑娘正悄悄打量他,被他回望时又慌忙别开眼,他不是很喜欢躲闪的目光,与这样的人相处总是很费神,不过昨日抱起她时,裹着浸水的棉衣,分量也轻得惊人,此刻她瘦削的身形衬得眼睛愈发的大,让他想起姑姑家那只年幼的橘猫,带着几分狡黠的灵动。
他回屋收拾返校的行李时,她追到房门口,手里拿着他那件墨绿色的夹克和两张破损的奖状,奖状是他两次获得第二名时拿的,原本钉在墙上,后来钉子脱落,他随手扔了。
她将东西递过来:“保姆阿姨说这些都是你的。”
他展开一看,夹克上被刀子划破的地方,被她用黄色的枫叶图案缝补得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原先的破损,奖状也用胶带粘得平整服帖,没有一点皱褶,她的手倒是巧。
那件夹克是姑姑的心魔,他不会再穿,至于第二名的奖状,除了记录某个时刻,没任何用处,他随口说道:“衣服你要的话,可以拿去送人,至于那两张废纸,扔了吧。”
衣服她不便处理,但奖状还是放在了他门口:“留着吧,这些是你的骄傲印记。”
“第二名有什么可骄傲的?”
“它们不只是奖状,也是你那段岁月的见证,第一是你,第二也是你,人不能只留下光鲜的部分,完整的,才是最好的,何况交大的第二名,是多少人拼尽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她停顿了一下,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莫道言。”
“沉默似金的意思吗?”
“这要问取名字的人。”
“我叫佟语非。”她身上套着孟如卿的淡绿绸袄,宽大的衣裳衬得她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她个子高挑,裤脚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一段纤细的脚踝,白得晃眼,她自己显然也察觉了,正不自在地扯着裤脚,试图遮掩,“我昨晚掉河里了,是你妈妈救了我。”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淡淡接话:“多吃饭,长胖一点儿,再落水了,或许就能自己浮起来。”
“你妈妈喜欢吃什么?”
“你多高?”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她抿嘴笑了笑,示意他先说。
“她喜欢吃的不多,不爱吃的倒不少,别费心了。”他说着走到门口,伸手将她轻轻拉到跟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脚步顿了顿,一只脚还没站稳,头已经先撞进他胸口,额头正磕在衬衣扣子上。
他低声问:“撞疼了?”
她摇摇头,还是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生离得这么近,心跳不由得加快,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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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好了,别乱动!”他的手轻按在她发顶,掌心在她头顶与自己的下巴之间比了比,随即确认,“嗯,你跟二遥差不多高。”
离家返校前,他吩咐林姨为她添几身合体的衣服,并报上了尺寸,每日饭菜也多备些荤腥,寻常人获救后早就归心似箭,她却只字不提家里的事,他猜这姑娘必有不欲人知的遭遇,却也无意深究,萍水相逢的救助,本就不该涉入太深。
关乎他人命运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招来诸多麻烦。
但因为母亲,他们的命运还是悄然编织在了一起,这对她来说不知是福是祸,而无论过去如何,如今都已不是她想要的了。
凌晨五点,天光未明,莫道言回到书房,连夜重拟了一份离婚协议,托乔卓成的表哥加急审核,赶在八点前签了字和按了手印,又带佟语非去火车站退了原定的车票,改买下午班次。
一切安排就绪后,两人一起先后去了街道办和民政局。
调解员们照例劝和,语气温和却公式化,莫道言懒得迂回,直截了当地表明两人人生规划不同,他日后工作重心在国外,迟早要移民定居另娶他人,佟语非等了他六年都没留住,何必再耗下去。
话说得干脆,越显出他的薄情,街道办的大姐听了,立刻把佟语非拉到角落,声音故意扬高:“妹妹,新时代了,咱不兴守活寡,扔个包子喂狗还能听两声叫唤呢,男人心不在这儿,再好也是摆设,趁早离了干净!”
在民政局,他的说辞如出一辙,佟语非不想别人误会他,想分担部分责任,刚提起叶以默,就被他打断:“离婚与否都与叶以默无关,”他压低声音道,“你要非把他扯进来,这婚我就不离了。”
她只得作罢。
那边调解员的眼神已将他钉在当代陈世美的耻辱柱上,其实工会调解早是一年前的旧事,这场离婚拖到今日,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炒冷饭,虽然当天没领到离婚证,但等一年多后他回国,这段婚姻的句号终能画上,离婚手续会顺利得多。
这段婚姻始于谎言,终于另一个谎言,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时间闭环实验。
走出民政局时,佟语非伸了个懒腰,嘴角扬起,笑容在梨涡离漾开,笑得比考上记者那天还要灿烂。
他揶揄道:“好歹是个老演员,终场谢幕都不演一下?”
她站在斑驳的树影下,神色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你又不喜欢看戏。”
“真的一点都不留恋?”他不死心地追问。
她望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随时准备登上开往报社的车,跟同事们汇合,他们为了等她,也买了新车票:“你当年出国,是因为讨厌那个家吗?”她反问道,“人做选择,不是因为别的选项不好,而是眼前的路,更值得走。”
“别打哑谜。”他盯着她的侧脸问,“就直说,对我还有没有一点点不舍?”
“身体算吗?”她带着玩味的笑,眼神却清澈见底,“莫道言,你的好无须我来证明,你最有数。”
她新买的是下午三点的车票,完全来得及送他,但既然离婚已成定局,再演依依惜别就是难为彼此,她没有表示,他也没再提。几分钟后,她要乘坐的公交车进站,他执意送她过马路,看着她上车。
“快去火车站吧,不然来不及了。”她在窗边坐下,高马尾被风吹起几缕发丝,她拢着头发,朝他挥手,“一路平安。”
他笑着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公交车缓缓启动,直到他的身影渐渐被人潮淹没,她也没听清他究竟记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