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工作的这一天,我刚忙完上午的工作,和同事们在医院食堂吃着午饭,袁老师提了一嘴:“小落,你跟他说了吗?”
“还没有,找到时间就跟他讲。”我居然有些心虚。
吃饭吃到一半,袁老师就接到一通电话,讲了讲句话后,她的面色瞬间凝重,挂了后,她立马跟我们说:“别吃了,感觉收拾东西,跟我走。”
看袁老师这个样子,不用解释,我们也知道是非常严重的大事,我们纷纷起身,赶上袁老师的步伐。
袁老师将我们分为两批人,一批人留在医院,等待通知,一批人跟她走。
我是跟袁老师的那一批。
她在车上,说明了情况:“庆阳路那边发生了重大车祸,需要我们救援。”
又是车祸。
我用力地掐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多想,这只是工作。
下车后,我跟着大部队去现场。
警车的鸣笛声、路人的喧闹声以及伤员的嚎叫声充斥耳边,警察、医生、消防员忙绿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神色匆匆,步履不停。
好几辆车挤在一起,浓颜弥天,熊熊烈火直击眼球,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当年也是这样吗?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三年前的记忆不断地涌进脑海,世间的不幸竟如此相似,不留情面地掠夺一切,又会有几个家庭,在这场浩劫后,支离破碎?
“觉晓!小落!你们两个过来,这里有人需要心理疏导!”袁老师喊着我们去到帐篷里。
我和觉晓进到帐篷里,这里有几位少男少女,看着十五六岁,穿着同款校服,应是同校同学。
我坐到一个小姑娘旁边,她亭亭玉立,芳华正茂,此时却狼狈不堪,惊魂未定。
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在不停地颤抖,我握得更紧,说:“别怕,有我们在,想哭就哭吧,没人会笑话你 ,想说什么,也可以跟我说,我听着。”
我盯着她的眼睛,泪水盈眶,却迟迟不流下来,她有点像当年的我,只是我连眼泪都没有。
我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说完后,我听到了哽咽声,接着滚烫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他保护我,他受伤了……”她哭道,“姐姐,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我松开她,看见她指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男生,头和手臂都缠着绷带,半边身子都是血,正陷入昏迷,看样子应该就是他保护了这姑娘。
我说:“我保证,他会没事的,好人会有好报的。”
“嗯,”那姑娘哭得没那么厉害了,她抓着我的衣袖,“他会醒来的。”
而后,她就去照顾那男生。
记忆袭来,我还没开始感伤,有人又喊我,我继续投身于这场战役。
从死中夺生,这就是我的使命。
从现场忙到医院,从中午忙到午夜,一身血污,就在医院洗了个澡。
我太过疲惫,不敢开车,手机也没电了,便慢悠悠地晃回家,有好几次我眼前都变得模糊,可我还是强撑着。
我累到很想吐,意识开始模糊,这时,我在前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也看见了我,快步走向我。
他见我状态不对,扶住我,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在这,就倒在了他怀里,神志不清,迷迷瞪瞪。
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呢?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温暖的怀抱、唇间的晚安以及跌入酣眠前的额上的温热触感。
夏日早晨,我竟极其舒服地从床上醒来,没有恍惚没有感伤,没有头昏脑胀,没有湿润眼眶。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细细碎碎的晨光柔和地绕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今天的天空格外蔚蓝,阳光格外明媚。
我已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还真不赖。
洗漱完后,我在床头柜上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煮了面在锅里,不嫌弃的话,赏个脸吃一下吧,昨天那么累,今天要照顾好自己,我有空就去找你
——韩眠
我走到厨房,打开锅,面还是热的。
难道韩眠守了我一晚上吗?
我把他煮的面都吃完了,味道也就那样,正常煮的面该是什么味就是什么味,但因为是韩眠煮的,我愿意打五星好评。
我难得神清气爽地上了个班,一到科室,就见到同事们一个个抱怨腰酸背疼,喉咙肿痛,看我像个没事人,就纷纷问我:“小落,你怎么精神气那么好啊?”
“我就是没什么事啊,你们怎么了?”我问。
“因为昨天呗,”觉晓笑着看我,对我竖了个大拇指,“阿落,你体质真好,明明你还比我多干了活,却依旧正常。”
我笑了笑,回想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好像是韩眠帮了我,又是热敷,又是按摩的,来来回回,折腾了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真是难为他了,得好好犒劳他。
大家既然那么不舒服,我就帮大家多干了一点活,众人也是很感激我,说请我喝奶茶,我多次婉拒,但最后袁老师表示昨天大家辛苦了,今天她请我们科室的人喝奶茶。
见我喝烤奶,觉晓她们纷纷分享她们的奶茶给我尝尝,试图安利种草,我只是都说好喝,因为我只喜欢喝不加料的奶茶。
想到韩眠,我问她们:“男生一般爱喝什么奶茶?”
“好问题,”觉晓挠头,故意装作一副傻样,“可是我不知道啊,阿巴阿巴……”
我被她逗笑了,转头去问男同事,他们的回复五花八门,一个都不带重样的。
我还上网搜“十八岁的男生喜欢喝什么奶茶”,答案也是全面开花。
我没办法,只好点了一杯和我一样的,希望韩眠会喜欢吧。
我提着奶茶,走在下午下班的路上,可能是心情好,我开始欣赏沿途的风景。街道两边的榉树枝繁叶茂,仿佛沿着街道两边狂野生长,没有尽头。夕阳余晖透过树荫,将一块块光斑映在地上,湖上,我身上。
这时,我听见一阵阵欢笑声和喧闹声,我停下步履,抬头望去,我看见校门口的校名被照耀得发亮,校门口走出一群又一群人,他们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或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们全都是正值青春的人。
残阳于西边山上,向我投射它的余光,我的身体以一种全黑的形式被拉长,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我的影子。
我好像百感交集,又好像心无杂念,我开始猜不透自己的想法,似乎在这个夏天被什么东西所影响,我也因此改变着。
我正要离开,忽地听见有人叫我,我看过去,是一个中年女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是谁,只见她向我步步走来,到我面前,她笑着说:“小落,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刘老师。”
看她亲切的样子,我回想起她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我笑了笑,说:“没有,只是有点惊讶会再见到你。”
刘老师笑了,说:“记得就好,毕业后就不见你回校看望我们了,是学业太忙了吗?”
我点了点头,刘老师问我读的哪所学校,学的什么专业,我如实回答:“青博医学和心理。”
我说完,看见她的笑容僵住一瞬,然后笑了两下,说:“青博也好啊,只是有点可惜,当年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们填了哪所大学,像你这么优秀的学生,我以为你会去清北的。”
我笑而不语。
当年高考完,我堕到人生至暗时刻,也迎来人生光辉岁月。
我是学校时隔二十几年再次拥有的市理科状元,学校风光无限,家人荣光满面,而我深陷抑郁,几欲了断生命,让我打消这个念头的是父亲的离世。
说来又好笑又讽刺,我爸费劲十几年精力时间,终是打造出了为他实现梦想的工具,但当清北打来电话时,我爸他一时亢奋过头,心梗死了。
当时我也没有流一滴泪,老师、领导等人的电话我都拉黑了,他们只在乎我去哪里,他们怎会顾及我现在的感受?
我茫然地看着我爸的遗体,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端详我爸的面容,原来他也会有如此安详的表情,何其陌生。
我恍若解放,又似坠至深渊,永远不见天日。
人生啊,如果要毁了我,何必让我一时风光,然后困我于黑暗。
你的戏耍,是我人生一次又一次的苦难。
我看着眼前的刘老师,好似从她炯炯有神的双眸中,再次看见了当年她作为状元班主任的赞誉满身。
她对我说:“对了,一周后是学校五十年校庆,校方要开校友会,今天碰巧遇到了你,就通知你一下。”
我看了一眼学校,又看向老师。
通知?我好像连拒绝的权力也没有,不过看在老师的情面上,我便答应了。
刘老师还专门嘱咐我,叫我准备演讲,校庆那天我要作为优秀校友上台发言。
我点头,笑着送走刘老师后,立马将我虚假的笑收回,然后回家了。
我刚走到家门口,就见到了韩眠,他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极了一只等待主人的小狗。
我开门,他则站起身来,跟我一起进去。来了两次,他就轻车熟路地自己拿拖鞋穿。
我把奶茶给他,他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谢,怎么想到给我买奶茶了?”
“我们主任请的,昨晚你辛苦了,这是犒劳你的,”我解释道,“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热敷按摩,我就会跟我的同事们一样,浑身酸痛。”
“没事,我乐意。”
气氛不对,我转移话题,问他:“你喜欢吃可乐鸡翅吗?晚饭吃这个。”
他点头,“我和你一起。”
“行。”
来到厨房,他将鸡翅拿出来解冻,我则洗锅,洗完后,我怕弄脏他的衣服,就去拿了围裙。
我叫他系上,他摊开手,说:“我现在不方便,你帮帮我。”
“……”我无言片刻,“好吧。”
我走过去,他心安理得地张开双臂,我抓着绳子,然后环住他的腰系绳子。
我是贴着他的胸膛的,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他自己知道吗?他的心,跳得很快。
我其实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买挂脖式的了。
我很快系好了,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
“嗯,不客气。”说完,我就转身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两个人一起做,效率高了很多,他端菜,我盛饭,然后像上次一样坐着吃饭。
“你妈妈出差还没有回来吗?”我问。
韩眠回答:“回来了,但是她工作很忙,不怎么回这个家。”
“这个家?”我有个疑惑的点,“你们很多家吗?”
“不是,就两个算家,这个是十年前住的,后面我们就搬到那个家去了,而我是因为这里离学校近才搬到这里住的,那个家现在就我妈妈在住,她有时会来。”
“这样啊。”了解后,我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吃饭。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觉得好孤独,”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我以后可以常来你家蹭饭吃吗?”
“这样不好吧,我们现在是医患关系,不能私下过多接触。”我委婉地拒绝道。
他的表情变得失落,“可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这样不错,但真的不行。”
我再次拒绝。
我看他,感觉他要真是狗的话,现在应该是耷拉着耳朵的吧,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若是内心不坚定的人,肯定会心软同意了,但他遇到的是我,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他闷闷不乐地吃完饭,我一放下筷子,他就问我吃完没,我点头后,他接着收拾残骸,自己洗碗去了。
我:“……”
我看他忙前忙后,碗筷干净了,厨具干净了,桌子干净了,比他来我家前还有整洁一点,最后他一手提着奶茶,一手提着垃圾,跟我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开门离开了。
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
我摇摇头,无话可说。
真是小孩子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