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我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微皱眉头,“自上次之后,你都没有再来,我还以为你不治了。”
他先将烟摁灭在一旁的垃圾筒,然后对我说:“我以为这种事是你们医生联系病人的。”
我呵呵两声,没回答他的话,只想说: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啊,要人请。
“我妈出差了,我一直在等你。”他看着我说,语气竟带着些许委屈。
“可惜我现在下班了,明两天也休息,所以只能委屈你等一等了。”我说,“虽然不能面谈,但是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聊一下天,怎么样?”
韩眠答应了。
我们边走边聊,我问出了困惑我许久的问题:“你说陈伦是你爸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爸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他的发丝在风中凌乱,眼眸如夜色苍茫,他淡淡地说,“我妈为了让我不忘记我爸,就把我的名字改成了我爸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什么悬崖戈壁,正站在边缘,我的潜意识告诉我:很危险。
我听完他的话后,小心地问:“你爸怎么了?”
我认为我正在打开韩眠的心门,他内心创伤的源头肯定与他父亲有关,我打算乘胜追击。
他沉默良久,我以为他还是无法直面创伤,正欲叫他不必勉强,就听见他说:“我准备好说了,你准备好听了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我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是觉得自己的故事会让旁人崩溃吗?我觉得我凭着专业素养和人生履历,还是不会因那几句话而流泪的。
我点头,“只要你愿意说,我何时何地都可以倾听。”
他淡然一笑,有些不以为然。
风徐徐然,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更加低沉:“我爸他死在了三年前那场特大车祸中——”
他顿了下,直直地看着我,像是野兽锁定猎物,要将其一击致命般,我觉得自己心上的弦被他把握了,他正拉着,欲将其拔断,他补充道:“那场车祸中,遇难者三十二位,幸存者只有两位,一个叫韩眠,一个叫沈落。”
世界好似暂停了一样,我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能看见眼前原本还撩人的夜色忽地变成了无边黑暗向我涌来,想要吞没我,我顿时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我的抑郁症发作了。
韩眠他想拖我进地狱,现在如他所愿,我靠着家门,大口大口地喘气,控制不住地流泪。
哪怕面临危险,我会下意识地跑回家,但眼前的家,开灯或是关灯,都一个样——寂寥、凄凉,没有一点家的模样。
韩眠的话,让我无法避免地想起了从前——那段美好到神圣不可侵犯,却痛苦得令人崩溃欲绝的时光。
三年前,我十七岁,一个人最美好的人生阶段,但它在我心中总是蒙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沉闷又死气,我不知,青春本就如此,还是只有我会这样,无论答案如何,都令人悲伤。
十二年寒窗苦读,我一直成绩优异,但我爸并不满意,他认为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爸他当年高考发挥失常,没能上到他理想的清北,他就把他未了的梦想强加到我的身上,他要我百分百上清北。
我爸妈并不相爱,只是在合适的年纪遇到了合适的人,就结婚了。这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妈不仅不爱我爸,她也不爱我。她生下我之后,就对我爱搭不理,把我扔给我爸照顾,自己依旧潇洒自在。有时,我甚至可以看见她带别的男人到家里快活。
我爸他不在意我的感受,他只是把我当成了帮他实现梦想的工具。他也知道我妈搞外遇,他也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
我的父母最爱他们自己,只爱他们自己。
我像个笑话,卡在他们之间。他们平日里当我不存在,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只有我不如他们意时,他们才会以父母的身份管教我。
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我要是可有可无的话,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在这压抑到快要压扁我的忧愁和悲伤中,患上了抑郁症。
当时,我向我爸妈暗示我的情绪总是低落,失眠流泪,但他们只觉得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最后只是叫我自己去看医生,开点药吃吃得了。
我自己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已经患上中度抑郁症,可能是看我年纪轻轻,我看的出来他对我的病情不以为然,只是开了点药,叫我开心一点,再无下文,不了了之。
我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当时我十七岁,打算高考完后,在十八岁那天自杀。
既然无人在意,我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我活着,谁都不开心。
高三那年,学校里来了一批实习老师,但是没什么人知道还来了一位实习心理医生。
我班主任太在意我的状态,见我心情不好,就叫我去心理医生那里呆呆,机缘巧合,我第一次踏足那里。
无论过去多少年月,我永远记得那天。阴雨绵绵,空气湿热,我在暮光之中,走进了那间房间,这里采光很好,好像与外面不是一个世界,给人很明亮的感觉。
他,就站在窗前,听到声音后,缓缓转身,在那一瞬间,我们对上目光,他眸光一闪,随即淡然一笑,温柔的声音像是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美好得让人不禁为之沉溺,不愿梦醒。
他与我在这小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秋冬。
我跟他倾诉了我的经历和感受,他对我的遭遇深感理解,是的,理解,一个倾听者最需要做的事。
倾诉者并不需要怜悯和同情,那样会显得他们懦弱无能。唯有理解,才是他们所需的治愈良药。
他总是温柔地看着我,轻轻拂去我的泪水,然后跟我说:“沈落,你哭了。”然后,他又说:“你别哭,我给你糖吃。”
他是那样的温柔,一个人哪怕是铁石心肠也难以不为此人的柔情似水所拨动心弦。我啊,在这情感朦胧的岁月,终是遇到了美丽的悸动。
可这,似乎也成了困扰我一生的迷雾。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对我是特别的,我也向他说明了我的心意,但他拒绝了。
我不明白,是什么阻碍了他的感情?
为何严词拒绝之后,仍会拥我入怀呢?
他实习完,就离开了学校,但是我们一直有联系,这是我唯一的慰藉。
六月,我顺利考完高考后第二天,他就邀请我去游乐园,当做是高考后的放松,这是他第一次以朋友的名义约我,我带着满心欢喜去见了他。
他穿着简单,却充满他这个年纪所应有的青春朝气。
我们乘坐公交车,挨在一起,斑驳光影下,他的侧脸泛着光芒,我伸手触碰,他转头,在我们目光交汇的刹那间,他的眼睛从天堂变成了地狱。
公交车被失控的货车撞翻,还一连殃及好几辆经过的车辆。
我被他竭力地护着,他的脸上鲜血淋漓,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落,你哭了。”
他没有了脉搏心跳和呼吸频率,我失去了生存资格和温柔梦境。
我陷入昏迷,意识中,他含笑的眉眼与泛光的轮廓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他的一切像是一张张定格成永恒的照片,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最后汇聚成一朵烟花绽放,余下无法清扫的灰烬,于我心中,犹如烙印。
我从中惊醒,警笛声、哭喊声、爆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没能在这场事故中死去,成为了那个看似幸运的存活者。
活着,是应该甜蜜,还是应该痛苦?没人给我答案。
我终日以泪洗面,深陷抑郁的沼泽,无法自拔。
我有时蛮怨恨他的,要是一起死去就好了,活着就不用那么艰难。或许沈落早已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现在的沈落是为了孟境而活的。
门铃响起,紧接着敲门声响起。我听见外面的人说:“开门!沈落。”
是韩眠。
我心中愤恨四起,打开门,瞪着他,他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我,说:“你也这样。”
我听他说完这句话,毅然给了他一耳光,我用尽气力丢给他最后一句话。
“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猛地关上门。
他知道一切,执意要把我划为一类,与他一起痛苦。
我不想再理会其他东西,哭了许久,疲惫不堪,最后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我醒来,我看见了三木昨夜发来的语音,他说:“明天来找我,我给你看样东西。”
看完消息,我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像失去了神志,看了好几部上个世纪的黑白默片,我很喜欢看它们,因为有点像我发病的样子,听不见声响,世界非黑即白,没人理解我。
傍晚六点,三木打电话催我,我草草答应他,整理好自己,走出家门。
还是那家酒吧,三木和啸哥还跟以往一样坐在老地方,我坐在他们一旁,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他们给了我一张照片,我仔细地端详,觉得照片上的人极其眼熟,我将目光移向这位长相清俊的少年身后,看见了六年前的自己。
我看向三木和啸哥,他们点头,三木说:“我们是收拾孟境遗物时发现,他早在六年前就注意到你了。”
我听他俩说了一个以我和他为主角,却离我很遥远的故事。
孟境在我初三时就注意到我了,他那时高三,他觉得我优秀又漂亮,就经常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留意到我。
他真正喜欢上我,还是在某一天,我在图书馆找书,刚好他也在,他在我旁边,我正在拿一本比较高的书,不小心把旁边的书也弄下来了,他下意识帮我捡起来,我感谢地冲他一笑。
我一个笑容,他记了三年。
三年前,在心理室的我以为的初遇,实则是我们的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
在他死后三年,我知道了,他喜欢我。
我听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问他们:“那当年他为什么拒绝了我的告白?”
他们没有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告诉我,我日后会明白的。
孟境,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