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院里的热闹渐渐散去。齐月月搀着几位腿脚不便的老人慢慢走回家,听他们絮叨着村里的往事,在各自门前道别。
刚回到院子已是下午四点,远处就传来"突突突"的轰鸣声。两辆漆色斑驳的拖拉机碾过村道,在门前停下。驾驶座上跳下两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咧嘴一笑:"齐老师,现在开工?"
原来中午买菜时,齐铭就联系好了镇上的农机手。这会儿阳光正好褪了毒辣,正是翻地的好时候。
拖拉机后挂着的旋耕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随着引擎重新轰鸣,锋利的刀片开始啃食荒废多年的田地。
土黄色与红色交织的泥土像浪花一样被翻卷起来,沉睡的草根被连根掘出。
齐月月站在田埂上,看着新鲜的土地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几只麻雀追在拖拉机后面,争抢被翻出来的虫子。
远处,父亲正和农机手比划着划定耕种范围,母亲则弯腰捡着地头被旋耕机翻起的植物根茎。
这片荒芜已久的土地,正在铁器的轰鸣中苏醒。
晚上八点夕阳完全沉入山后,拖拉机的轰鸣声才渐渐停歇。两个农机手关掉引擎,跳下车时满身都是尘土和草屑。他们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拖拉机停在齐月月家院墙边的空地上。
"齐老师,机器就搁这儿了。"其中一个小伙子跨上同伴骑来的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响起来,"明儿个天蒙蒙亮我们就来接着干。这日头啊,一过十点就晒得人受不了。"
另一个擦了把汗,补充道:"要是在平地上,三十一亩地一天就能整完。可您家后山这些地啊——"他指了指远处起伏的山丘,"东一块西一块的,还得绕着石头树根走,最快也得三天。"
摩托车尾灯在黑暗的村道上划出两道红线,很快消失在转弯处。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拖拉机发动机"咔嗒咔嗒"的冷却声。
齐月月望着远处昏暗的山林,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明天这个时候,又会有更多沉睡的土地被唤醒。
夜色渐浓,院子里只剩下齐家三口和几个工人围坐在桌边,就着中午剩下的饭菜简单吃了顿晚饭。工人们狼吞虎咽地扒完饭,道别后便三三两两离开了。随着最后一盏工地照明灯的熄灭,整个院子顿时陷入一片静谧,只剩下草丛中偶尔传来的虫鸣。
甘露收拾着碗筷,突然停下动作看向丈夫:"老齐,咱们要不要跟村里人透个底?关于那极端天气的事..."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
齐铭坐在石凳上,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半晌才开口:"现在明说怕是不妥。"他推了推眼镜,"不如先借着月月在深市认识的那些''有门路''的客户,说听到些''内部消息'',半真半假地透露一点。这样既不会太突兀,又能先打个底。"
"爸说得对。"齐月月擦着桌子接话,"可以先找三伯和六伯商量。他们两家为人最憨厚老实在村里说话也挺有份量,等明年新闻开始报道异常天气时,他们自然就会想起我们今天的提醒。"
三人商量妥当后,齐铭拎起早就准备好的保健品礼盒——几罐中老年奶粉和蛋白粉以及一些包装精美的蛋糕,上面还扎着喜庆的红丝带。
月光下,三个人的身影沿着村道缓缓前行,脚步声惊起了路边草丛里的几只萤火虫,点点绿光在黑暗中闪烁。
齐铭的爷爷奶奶生有四子,齐铭的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可惜在他们老两口子早早在齐月月出生前就离世了。
齐月月的大爷爷有三个儿子,大伯、三伯还有七伯是亲兄弟,可惜大伯早夭,三伯在镇上租赁一大片田地种玉米每天往返家里,七伯在县城开档卖海鲜并不常回来。二伯跟五伯是出自二爷爷家的亲兄弟,二伯在镇上买了一块地用来建房自住,五伯在省城工作并且定居多年。三爷爷家有三个儿子,四伯在省城银行里工作也是定居城里,六伯在老家务农并经营一家肥料店,八伯在县城定居经营一家家电类的电器城。而齐月月的爷爷就齐铭一个儿子,齐铭在一众堂兄弟中排行第九也是最小的那位。
齐月月三伯家和六伯家是前后屋的邻居,两栋房子隔着院子紧挨着。此时两家都还亮着灯,隐约能听到电视广告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里飘到院子里。齐铭在齐三伯家门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厚重的铁门走进院子。
"三哥!睡了吗?"齐铭的嗓音在寂静的村夜里炸开,惊得院角的看门狗"汪汪"叫了两声。
院子内的房门猛地被拉开,三伯穿着件皱巴巴的汗衫,趿拉着拖鞋,手里还攥着半截没掐灭的烟头。他眯着眼睛,待看清来人后,惊讶道:"老九?这大晚上的怎么了这是..."
"刚忙完地里的活儿,顺道过来跟你聊聊家常。"齐铭举起手里的礼盒,"月月从城里带了点补品。"
"三伯,大晚上的打扰了。"齐月月笑嘻嘻地从父亲身后探出头。
齐三伯叫齐焕,他笑着赶忙开门侧身,“快进来坐坐,外面热着呢,屋里开了空调。”说着还让三伯母切了个今天刚冰镇过的西瓜。
"别忙活了,我们就坐会儿。"甘露把礼盒放在已经褪了色的餐桌上,"这是月月特意给你们二老买的,补钙的。"
齐月月乖巧地接过三伯母递来的西瓜,指尖感受着西瓜冰凉的温度,“谢谢三伯娘。”
"三哥,你现在在镇上那边种的玉米如何了..."齐铭状似无意地开口,"最近天气反常得很。"
“嗐,这天气一年比一年炎热,最近一直不下雨,地里都干旱得要开裂了,要是没有及时抽水到田里,玉米就会被晒得蔫吧,价格倒是一年比一年贵,可惜收成不太好啊。”齐焕无奈地摇摇头,“老天爷不给饭吃啊。”
这时齐六伯齐峥听到动静也趿拉着拖鞋出来了,手里还捏着半截烟:"咋了?出啥事了?"
"没啥大事。"甘露接过话,语气轻松中带着一丝凝重,"就是最近在城里听说了些风声......"
齐月月捧着冰镇好的西瓜,冰冰凉的,缓缓开口:"三伯、六伯,你们最近看新闻了吗?"
"新闻?"三伯挠了挠头,"不就是些国家大事,咱乡下人哪懂这些。"
"不是。"齐月月压低声音,"是天气......"她顿了顿,"我在深市认识几个大客户,他们家里在上面有人,他们消息灵通,说是这两年气候可能会反常。"
六伯眉头一皱:"气候反常?咱这十月份还热着呢,能有啥反常?"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齐铭接过话茬,语气认真,"我们这次回来种地,也是想着未雨绸缪。万一真有什么变故,至少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三伯和六伯对视一眼,神色渐渐凝重,“难怪了,我说你们突然好端端地回来承包村里的荒田。”
"你们的意思是......"三伯试探性地问,"以后粮食会涨价?还是......灾荒?!"
"不止。"齐月月摇头,"我在深市那些大客户里得到的消息,他们上面发现了些气象问题,极端天气往后可能会越来越多,高温、暴雨、甚至......"她故意没说完,留了个悬念。
六伯的烟头"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声音有些发紧:"那......我们这老房子......能熬得住?"
"能修就修,能加固就加固。"齐铭拍了拍六伯的肩膀,"尤其是屋顶和地基,经不起折腾。"
三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老九,你们是不是知道啥内幕?"
齐铭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三哥,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您想想,这几年天气是不是越来越怪?台风、干旱、洪水......"
屋外,夜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
六伯搓了搓手,低声问:"那......我们该咋办?"
"存粮、修屋、种地。"齐月月言简意赅,"别等真出事了再着急。"
三伯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行,我明天就找人看看楼顶。"
六伯也附和:"我那老房子楼顶也有点漏水了,正好趁现在补一补。"
临走时,齐铭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三哥、六哥,这事先别往外传,免得引起恐慌。咱们自家人心里有数就行。"
齐三伯和六伯站在闷热的夜色中,望着齐家三口离去的背影,半晌没说话。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脖颈往下淌,但两人谁都没顾得上擦。
"老六..."三伯突然开口,嗓子有些发紧,"你说老九这话..."
六伯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手指有点抖:"齐铭吃公家饭这么多年,啥时候说过瞎话?"
三伯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扇了几下又停住:"月月那丫头更不得了,当年全县就她一个考上这么好的大学。"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村口那棵大榕树——当年齐月月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回村摆宴席的场景,全村人都聚在大榕树下道喜。
六伯狠狠吸了口烟:"在大公司当白领的人,认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屋里传来三伯母的嘀咕:"老九一家都是实在人,从来不会乱说话..."她正把齐铭拿来的保健品仔细收进柜子里。
六伯把烟头碾灭,突然站起身:"我明天就去找工匠。"他摸了摸后腰的老伤,"这鬼天气...宁可信其有。"
三伯没吭声,但已经摸出手机,给在省城打工的儿子发了条语音:"明天回来一趟,把楼顶的防水再做一遍..."发完才想起这会儿是半夜,又赶紧撤回。
月光下,两个老汉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亮,亮得让人心慌。
这一夜,村里的狗叫得格外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