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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荒村

作者:慵不能95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七点,齐家那辆老旧的SUV驶出县城,沿着水泥路向山里开去。


    齐月月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平坦的水泥路像一条灰白色的绸带,蜿蜒穿行在翠绿的山丘之间。早些年村村通工程让偏远的山区也有了像样的道路,却没能留住想要走出去的人。


    "记得在你还小的时候咱们回来都是泥路,下雨天车轮会陷进去半截。"父亲齐铭握着方向盘笑道,"如今倒是方便多了。"


    母亲甘露在后座整理着带给村里老人的礼物,接话道:"路是好了,人却走光了。"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山弯,村落的全貌渐渐显露出来——几十栋或是深青色砖或是暗红色砖头老屋错落分布在山腰的梯田之间,被郁郁葱葱的竹林半掩着。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驶入村口时,齐月月注意到那块写着“齐村”村名的石碑已经倾斜,上面爬满了藤蔓。村道两旁原本热闹的院落,如今大多大门紧锁。有些院墙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疯长的野草;有些房子的瓦片残缺不全,像老人缺了牙的嘴;更有几处已经完全倒塌,只剩几根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废墟中,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凄凉。


    "那是齐勇叔家吧?"齐月月指着一栋门窗都被木板钉死的房子,"小时候还经常去他家蹭饭。"


    "前年老两口搬去广州帮你齐勇叔带孩子咯。"齐铭叹了口气,"现在村里就剩七户人家了。"


    车子缓缓驶过晒谷场,几只麻雀从杂草丛生的场地上惊飞而起。场边那棵老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的"早"字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见——那是当年村小学要求学生每天晨读时刻下的印记。树荫下坐着三个晒太阳的老人,见到车子便颤巍巍地招手。


    "铭哥儿回来啦?"拄着竹拐的老人眯着昏花的眼睛,"月月都长这么大了。"他脚边趴着的老黄狗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五爷爷七爷爷九爷爷你们好呀,”齐月月把头伸到窗外,笑眯眯地大声回道,“等我回家放下东西,晚点下来跟你们聊聊天呀。”一家三口一一同三位老人简单打了招呼。


    继续往村里开,路过一栋贴着褪色春联的房子时,母亲说:"这是你十三婶家,妈妈跟她关系最好了,去年她女儿接她去深市住了。"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又夹杂着些许落寞。齐月月回头安抚母亲:“对十三婶来说是好事啊,她一个人在村里太孤单了。”


    齐家老屋位于村子较高处,是少数还有人气的房子之一。推开斑驳的绿色铁门,一栋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这座历经二十载风雨的老楼,虽外墙已染上岁月的斑驳,却依然挺立如初,骨架坚实如铁,仿佛一位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沉默地诉说着时光的故事。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非但没有减损它的气度,反而为它增添了几分厚重的韵味,让人不禁遥想它曾见证过的无数晨昏。


    而原本围起来的院子有一半围墙已被推倒,院子里堆着隔壁挖地基新挖出来的红土,几个工人正蹲在墙角吃早饭。见到雇主来了,工头老陈赶紧抹着嘴站起来:"齐老师,地下室已经浇混凝土,今天会开始打一楼的承重墙了。"


    齐铭与他站一起递过一条烟,“辛苦大伙了,这天实在是太热了,给兄弟们抽包烟。”甘露赶忙道:“大伙儿先聊,待会儿我给大伙儿熬点绿豆汤解解暑气。”


    齐月月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向隔壁工地。深达四米的地下基坑已经完成混凝土浇筑,灰白色的水泥墙面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坑壁四周的模板尚未完全拆除,裸露的钢筋像骨骼般从混凝土中支棱出来,顶端整齐地弯成钩状,等待与上层结构的连接。


    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尘的干燥气息,混合着钢筋被太阳暴晒后散发的金属味。齐月月蹲在基坑边缘,手指轻触新浇筑的墙面,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墙面上还留着木板拼接的纹理痕迹,每道接缝处都渗出细微的水珠。在她脚下,一根水平仪横跨在基坑两端,中央的气泡稳稳停在刻度线正中央。


    齐月月又独自绕到屋后,那里原本是连片的梯田,如今大部分已经荒芜。只有靠近村子的几块地里还种着些蔬菜,想必是留守老人勉强打理的。她蹲下身抓了把泥土,土黄色与红色的土壤,在指间透着一股无人问津的凉意。


    远处的田埂上突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循声望去,三个穿着鲜亮衣裳的小身影正追逐着跑过青翠的稻田,像几朵会移动的小野花。最前面的男孩穿着件明黄色的短袖,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姑娘,一个粉裙子,一个绿裤子,活像两片随风飘舞的花瓣。


    他们赤着脚丫踩过湿润的田埂,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几只土黄色的小狗欢快地追在后面,毛茸茸的尾巴摇成了小螺旋桨,"汪汪"的叫声又脆又亮,和孩子们咯咯的笑声搅在一起。


    "来追我呀!"黄衣服的男孩边跑边回头喊,声音嫩得像刚抽穗的稻苗。他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水田,又灵活地稳住身子,惹得后面两个小姑娘笑作一团。小狗们兴奋地扑腾着,把田埂边的野花撞得左摇右摆。


    这鲜活的一幕在翠绿的田野背景上格外明亮,仿佛连阳光都偏爱地追着他们跑。齐月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会动的画卷。那些稚嫩的笑声越过稻田传来,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让周围静止的风景都跟着生动起来。


    "老齐,难得回来,不如叫上村里还住着的几户人家一起吃个饭?"厨房里甘露收拾着厨房卫生,顺便把早上从县城带回来给村里几位老人的礼物都规整放到橱柜中,手边一遍忙活一边说道。


    齐铭正蹲在院子里跟工头闲聊,闻言回头:"行啊,正好跟大家叙叙旧,地里荒着也是荒着,如果他们愿意,咱们后面请机器清理田地的时候一起收拾了。"


    "那得赶紧的,"甘露擦了擦手,"现在去镇上买菜还来得及。算算村里人得有二十来口人呢。"


    "走吧走吧,别磨蹭了。"齐铭已经起身去拿车钥匙,"买几条活鱼,几只鸡,再割点五花肉..."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满载而归。后备箱塞满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几条草鱼在桶里扑腾着水花。


    "我先回去备菜,你去喊人。"齐铭拎着几袋菜往家走,甘露已经转身挨家挨户敲门去了。


    "五叔!中午别做饭了,上我们家吃去!"


    "小娟啊,带你爷爷奶奶一起来,买了你爱吃的排骨..."


    村道上回荡着她的声音,惊起了谁家院里的一群鸡。


    等齐月月回到前院时,父亲正院子里的那棵高大茂密的龙眼树树荫下砍鸡肉砰砰作响。阳光穿过龙眼树的枝桠,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月月!来帮妈妈择菜洗菜!"


    齐月月应了一声,赶忙跑进厨房。


    正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院子里,四张圆桌支在枝叶茂密的龙眼树下,铺着喜庆的红色塑料桌布,桌面上摆了各色的饮料瓶子和餐具。


    "五爷爷,您坐这儿!"齐月月扶着拄拐的老人坐到上首。老人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


    工人们脱了沾满水泥的外套,挤在靠厨房的那桌,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老陈工头正给同桌的工友们递烟,火星在指间明灭。


    "上菜喽!"甘露端着热气腾腾的鱼头豆腐汤从厨房出来,蒸腾的热气铺在她脸上。齐铭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两盘红烧肉油光发亮。


    孩子们在桌缝间追逐打闹,差点撞到端菜的三婶。"小兔崽子!"她笑骂着,顺手往某个娃嘴里塞了块红烧排骨。


    家靠近村口的齐十爷爷的小孙子盯着手机游戏,被他爷爷敲了下脑袋:"吃饭就好好吃,不许玩手机!"孩子撇撇嘴,下一秒就被碗里突然出现的鸡腿吸引了注意力。


    工人们大声讨论着地基的进度,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有个年轻小伙被辣椒呛到,咳得满脸通红,旁边人赶紧递啤酒,又引来一阵哄笑。


    龙眼树影儿悄悄挪了半尺,饭桌上已经杯盘狼藉。谁家的黄狗钻到桌底,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齐月月望着这热闹的景象,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宴。只是那时满村的人,如今只剩下这寥寥几桌了。


    山风掠过树梢,带来一阵阵知了叽叽喳喳的叫声。这个正在慢慢死去的村庄,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成为他们最后的避难所。那些空置的老屋,荒芜的田地,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中,重新获得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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