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断云山脉上的气温依旧带着几分清凉。北辰钟灵书院的学堂沿崖壁而建,古朴肃穆。朗朗的诵读声和灵力运转的嗡鸣声从敞开的窗户传出,与山间的风声鸟鸣交织在一起。
廊下,一个穿着明显不太合身的灰色粗布短衫的小身影,正吃力地端着一个沉重的木质茶盘,上面摆放着十几个茶杯和一柄温热的茶壶。
这便是乔装改扮,化名为“小风”的魏恒。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小脸绷得紧紧的,额角渗出细汗。她手中那只由书院统一配发的最寻常不过的黑漆木茶盘上,只放着一柄装着滚烫热水的粗陶提梁壶,以及几个厚壁的青瓷茶碗。
“好重......手好酸......我是太子!未来的宵朝之主!为什么要干这种又笨又累的破活儿?!端茶倒水......那些宫人做得都比我好!都怪母皇和那个莫宗师......”她那充满了新奇和兴奋的一腔热血很快就被这枯燥又劳累的杂活浇灭,想起自己金枝玉叶的生活,再对比此刻,鼻头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这便是她今日的差事——为在庭院中歇息的几位紫微宫师姐送去解渴的茶水。
“……我跟你们说,前几日我家暗地里托人新送进来的那件用南海鲛绡制的披风,上面的流云暗纹,若不用灵力仔细看,竟是瞧不出来的,那般精巧……”
一阵如同碎玉冰盘般清脆而明亮,又带着几分得意与张扬的笑语声,从那月亮门后传了过来。
魏恒心中一凛,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分。
只见一个学子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从月亮门后转了出来。
魏恒看着来人,只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尤其是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又带着些挑剔和得意的神气,让魏恒的记忆在脑海里浮了上来。
那是四五年前的秋天,宫中举办的一场赏菊宴。当时一位以才情闻名的世家男童,赋诗一首,中规中矩,得了不少赞誉。
唯独当时约摸着也就六、七岁的柳若霆,在众人夸赞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个小大人似地说道:“诗是好诗,字字对仗,句句工整,像是拿戒尺一笔一划量出来似的,半分错处也无,可敬,可敬。”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一句话,便让那位小公子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那份夹枪带棒的刻薄与毫不掩饰的张扬,给当时同样年幼的魏恒,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是了,便是她!京城新晋的那个柳家!这柳若霆,当初在京都便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做派,没想到来了这清苦的书院,这股劲儿倒是半分未改。
她身上穿的,确是与旁人无异的紫微宫院服。但不知为何,这身在旁人身上显得有几分沉闷刻板的院服,穿在她身上,却偏生出几分说不出的讲究。
那院服的料子,细看之下,并非寻常的棉麻,而是一种带着极淡暗纹的、据说唯有南境大家才能织就的云织锦,在日光的某个角度下,会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流动光晕。明明是同样的款式,穿在她身上,那腰身却收得恰到好处,衣摆的垂坠感也极佳,行走之间,如同流动的紫色烟霞。
院规不许佩戴多余饰品,她便在细节上做足了文章。腰间束着的,并非书院统一发放的布带,而是一条由整张蛟龙皮鞣制而成、看不出任何标识的墨紫色腰带,带扣是以乌金打造成的一个极其简约却又线条流畅的竹节样式。长发用一支乌木簪子高高绾起,簪头一点色泽深邃的紫玉,在阳光下微微一闪,便再看不见了。
当她走近时,一股极清冽又带着一丝甜意,像是雪后腊梅混合着某种名贵香料的独特气息,便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她一眼便瞥见了端着茶盘正准备躬身行礼的小风,连让他行礼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几步上前,用手中那柄小巧的檀香扇,不轻不重地在小风的茶盘上一点,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站住。”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眼神却上下打量着那粗陋的茶具,毫不掩饰其中的嫌弃与轻蔑,“这是什么?给那些在泥地里打滚的破军殿小子们解渴的大碗茶吗?就拿这种东西,来给我们用?”
她身后的几个学子闻言,都发出了轻笑。
魏恒的脸瞬间涨红,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回师姐......厨房今日只备了这些......”
“罢了,本也没指望你们这些杂役能有什么见识。”柳若霆用扇子掩口,打断了她,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教导蠢笨下人般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现在就去。取山巅之上日出前承下的第一捧雪水来,用银霜炭烧到蟹眼已过鱼眼生的火候。茶呢,就用我昨日刚让人送来的、南境新贡的雀舌金毫。器皿嘛,也别用你们这些粗苯的家伙了,去天市宫那边,问她们讨几个新烧制的、那种薄如蝉翼的月白釉小盏来用。记着,第一泡需用以醒茶润器,第二泡须得高冲低倒,方能激出茶香。去吧,快去快回,别让我们等久了。”
这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讲究与派头。
魏恒听着,心中却早已翻了无数个白眼:
“呵,还知道用雪水醒茶.....不过宫里用的都是昆仑玉泉峰顶上带回来的隔年雪,你这后山上的雪水,杂质多,味也涩,差远了。还有那月白釉的小盏?那是母皇三年前就嫌样式老旧,赏给宫人们用的了。如今宫里都用更精巧的雨过天青撇口盏......”
她心里腹诽得痛快,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只能露出一副又为难又惶恐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道:“师姐......这雪水,还有那茶盏......我只是个小厮,怕是拿不到的......”
柳若霆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她本也不是真要喝那口茶,不过是借机显摆自己的讲究与身份,顺便敲打一下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厮罢了。见他这副不成器的模样,更是失了兴致,便挥手让他离开。
魏恒连忙加快脚步逃离,可越急越乱,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茶盘“哐当”一声巨响,重重摔在地上!
茶杯碎裂,滚烫的热水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她的裤腿和鞋面。
“哈哈哈哈!”
廊檐下的几个学子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哄笑声,柳若霆伸出一只做工精致的鞋踢开了地上的碎片。
魏恒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是气的,也是羞的!
你们敢这样对我!等恢复身份......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但莫宗师严厉的叮嘱和爹爹临行前担忧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
她死死咬住嘴唇,逼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蹲下身,用颤抖的小手狼狈地去捡拾那些滚烫的碎瓷片,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屈辱:“对、对不起......各位师姐......我......我这就去重新沏一壶......”
看着他那副可怜又笨拙的样子,柳若霆等人笑得更开心了,路过他走进了学堂。
这样的意外和嘲笑,在魏恒初入书院的日子里,几乎天天上演。她从未做过任何杂役,笨手笨脚,常常出错:
送书卷跑错学宫,被教习骂得狗血淋头;
打扫庭院能不小心踩坏珍稀的灵植,被罚去洗整个学宫的床品;
旁听时因为看得太入神,无意识地跟着比划灵力手势,被发现后引来所有人的哄笑——
“看那个小厮,一介男子,还想学灵力呢?真是痴心妄想!”
甚至连破军殿那些身强体壮的男孩们,有时也会故意撞她一下,或者抢走她手中的食物,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粗鲁的方式来欺负这个看起来格外瘦弱好欺负的小杂役。
每一次,她都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咽回肚子里。她知道,在暗处,有爹爹留下的暗卫在默默守护,但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绝不能暴露和干预。这是她必须独自承受的磨砺。
然而,比起这些身体上的劳累和来自上位者的刁难,更让魏恒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是某种精神上的巨大落差。
她作为小厮小风,常常有机会在庭院洒扫或在廊下侍立时,旁观那些灵主师姐们的日常。
她发现,她们的眼神,都和自己不太一样。
那是一种她难以形容的,更为成熟与清明的眼神。
她们的眼睛里,好像都藏着她看不太懂的东西——有对力量不加掩饰的野心,有对人际关系清晰的算计,有对这个世界最直接的好奇与欲望。她们的喜怒哀乐,都是那样直接而辛辣,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
她们谈论的东西,也让魏恒感到既新奇又自卑。
在宫里,太师教她的是历史兴亡,是适合孩童听的大道理;爹爹陪她玩的是打败“大熊怪”的游戏;母皇则会用风灵卷起落叶,向她展示灵力那神祇般美妙的一面。
这一切都很好,庄重、正确,且充满了爱。
但在这里,她听到的却是——
“听说了吗?东海碧涛书院那边,有人创出了一种新的逆脉冲灵法,说是能让水灵之力在瞬间爆发出堪比雷霆的威力,只是极其凶险,已经被她们院里的教习给禁了!”
“何止!我听我母亲说,上个月在南境闹出好大动静的那个独行侠寒鸦,你们听说了吗?据说她一个人就端掉了一个贩卖青龙髓的黑市窝点,还从三大氏族的联合围剿下全身而退了!真是太帅了!”
她们的行事风格,也有一种魏恒从未拥有过的帅气利落。她们会随手用指尖迸射出的一点火星点燃熏香,而不是等待杂役伺候;在试炼场上,她们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杀伤力,绝无半点花哨;在与人辩论时,她们那引经据典、辞锋锐利的模样,也带着一种魏恒所不具备的,从容的锋芒。
魏恒蹲在角落里,默默地擦拭着一根落满灰尘的廊柱,听着她们那肆意飞扬的谈笑声,心中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看着那些同龄的女孩,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供在锦盒里,无比名贵的前朝古董。而她们,则是生长在山野里,沐浴着风雨雷电的野生玫瑰,带刺,却也因此生机盎然。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幼稚。
这一刻,她作为“魏恒”的自卑,甚至超越了作为“小风”的卑微。
一日,在天市宫一间炼制课的丹房里,小风的任务是为今日当值的几位师姐送去炼制清心丸所需的各色药材。她提着沉重的食盒,将一份份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诸如地脉紫晶、地火石之心之类的珍稀材料,一一按着名录,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各位师姐的炼丹台旁。
她刚为一位师姐布好材料,正准备退下,只听得那师姐的丹炉“砰”地一声闷响,随即一缕黑烟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冒了出来!
“哎呀!我的凝露草!”那师姐发出一声懊恼的惊呼。
负责监督的教习闻声而来,眉头紧锁,声音严厉:“你怎么回事?连最基础的恒火诀都掌控不稳吗?这一炉凝露草价值几何,你不知道吗?”
那师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当众受罚。她眼珠一转,忽然指着正准备悄悄溜走的小风,厉声喝道:“回禀教习!都怪这新来的小厮!他方才送来的地火石之心定是沾了水汽,秽了灵气,才害我火候骤然失控,毁了这一炉丹药!”
魏恒猛地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她心中一股怒火“噌”地就烧了起来:“胡说!我送来前明明用引火符纸一一试过,每一块都干得不能再干!分明是你自己灵力浅薄,急于求成,才炸了炉!竟敢血口喷人!”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将对方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驳斥得体无完肤。
可她抬起头,迎上的,却是那师姐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的警告,以及教习那张本就对这个笨拙小厮没什么好感,此刻更是写满了“果然又是你”的冰冷面孔。
她知道,她不能说。一个小厮的辩解,在此时此地,比风中的落叶还要轻。
最终,魏恒只能将所有的愤怒与委屈都死死咽回肚子里。她低下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模仿着那些在宫中犯了错的宫人的模样,用一种充满了恐惧和认命的声音,小声道:“是……是我的错,请教习责罚……”
那教习果然冷哼一声,拂袖道:“自己去戒律堂领十鞭子,出去!”
在众学子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魏恒默默地,屈辱地,退出了丹房。
几日后的一个雨天,通往湖心亭的汉白玉小径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冷雨水。
柳若霆正和几位好友,要去亭中赏那雨打残荷的景致。她刚要抬脚,却又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新换的用江南云霞缎裁制、鞋面还绣着一对精巧无比的并蒂莲的绣鞋,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一回头,便看到了正抱着一堆要替换的旧书卷从廊下经过的小风。
“喂,你!你叫......小风是吧?你过来。”她用手中那柄名贵的檀香扇,懒洋洋地指了指小风,又指了指面前那片积水的路面。
魏恒不明所以,连忙上前。
柳若霆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看你这身子骨还算结实。趴到那水里去,给我们当个脚凳,让我们过去。”
魏恒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她呆呆地看着柳若霆那刻薄的脸,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滔天的怒火与与生俱来的尊严,让她几乎就要将手中的书卷狠狠砸向那张带笑的脸!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的目光,扫过柳若霆身后那群学子,最终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被同行的学子称呼作“云姿”,应该便是那个全书院闻名的天市宫才子,纪云姿了。
在这一群紫微宫学子之中,纪云姿的气质显得格外出尘。她穿着一身天市宫的青灰色院服,那料子是极柔软的,垂顺而不起一丝褶皱,宽袖广袍,行走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潇洒。腰间只松松系着一条与衣服同色的丝绦,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雕着兰草纹样的白玉佩,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她不像柳若霆那般光彩照人,却如同一支雨后的青竹,一汪清可见底的寒潭,自有一种清雅矜贵、令人心折的风骨。
此刻,她蹙着眉头,那双带着平和笑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不忍。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出言劝阻。
然而,不等她开口,那群学子轻松而理所当然的谈笑声,瞬间便将纪云姿那句尚未出口的劝阻淹没得无影无踪。
纪云姿看着柳若霆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又看了看眼前小厮那张倔强地咬着嘴唇却难掩屈辱的小脸,最终只能无奈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开。
魏恒的心,也随着那声叹息,彻底沉入了谷底。
她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应道:“是,柳师姐。”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她默默地放下书卷,走到那片冰冷的泥水前,闭上眼,屈下膝,就那么直挺挺地,将自己瘦弱的身体,俯卧在了那混杂着砂石与污秽的冰水之中。
她能感觉到,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那几双穿着精致绣鞋的脚,带着或轻或重的力道,踩过她的后背,带起一阵阵混合着轻笑与催促的低语。
然而,当她以为所有人都已过去时,却感觉到有一道身影,绕开了她,从旁边的干地上,走了过去。
随即,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魏恒依旧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没有动。她以为,那是某个人的又一种新的、更具羞辱性的戏弄。
可等了半晌,只有一只干净而温暖、如同上好暖玉般细腻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愕然抬头,对上的,是纪云姿那双充满了歉意与不忍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对不起,我没能阻止她们。但至少,我可以拉你起来。”
那一刻,魏恒只觉得那彻骨的冰冷与屈辱,仿佛都被那只手的温度,和那双眼睛里的善意,驱散了那么一丁点。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悬在她面前的手,心中那片湖面,第一次,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高高在上,都伴随着理所当然的践踏。
当然,她面临的,也远远不止这样的践踏,还有来自同类的倾轧。
每日清晨,天还未亮,杂役房便已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战争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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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杂役管事面前那只旧木盘里,几十枚刻着不同差事的竹牌。
魏恒很快便学会了分辨其中的优劣。那些去藏星阁或玉衡宫讲堂送书卷、打扫庭院的,便是“上上签”——活计清闲,环境干净,运气好了,甚至能得那些专心治学的师姐们一两个铜板的赏钱。而去厨房帮工,虽累些,却能混个肚饱,甚至偷藏一两个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馍馍,这便是“上签”。
而剩下的,诸如清洗试炼场上沾满血污的器械、去百草庐处理那些气味刺鼻的药渣、以及清扫所有学宫的夜壶和茅厕,便是无人问津的“下下签”。
这场争抢,从无高声叫嚷。当管事将木盘往桌上一放,那些比魏恒年长,也比她高大强壮得多的男孩们便会如一群饿狼般,用一种极其迅捷、充满了默契的姿态一拥而上。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不经意”的肩膀碰撞,一个看似无意的挡位,便能决定一枚上等签的归属。
魏恒那瘦弱的身体,在这种无声的角力中,根本挤不进去。她曾试过一次,想要去拿那枚离她最近的、写着“厨房帮佣”的竹牌,却被一个高大的少男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一撞,脚下一个趔趄,再抬头时,盘中便只剩下了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下下签”。
她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些抢到好活计的少男脸上那得意的、如同打了胜仗般的神情,只能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无人问津的、刻着“净房洒扫”的冰冷竹牌。
在一次清洗兽栏时,被冰冷的井水从头浇到脚,又在寒风中站了半个时辰之后,魏恒病倒了。
她躺在那张只铺了一层薄薄茅草的硬板床上,浑身滚烫,骨头缝里却像是钻着冰碴子,冷得她直打哆嗦。头晕目眩,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
她强撑着向杂役管事告假,换来的,却只是对方一个不耐烦,同时夹杂着鄙夷的眼神,以及一碗黑乎乎的,不知用什么野草熬成的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药汤。
“病了?这院里谁没病过?”管事的声音粗哑难听,“喝了这碗药,赶紧把西边茅厕给刷了,那儿的味儿都快熏到天上去了!别想着偷懒!”
魏恒端着那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汤,手都在发抖。
她再也忍不住,扶着墙角,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可周围来来往往的杂役和学子,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那一刻,魏恒忽然明白了。
原来,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生病的资格。或者说,有资格被心疼地对待。
尊严……
或许从来都只附着在灵主、太子这些身份之上。当她只是一个力者,一个小厮时,她的病痛,她的感受,便与路边的野草一样,无人在意,也一文不值。
她裹紧了那床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薄被褥,在发烧带来的一阵阵的眩晕与寒战中,这几日里那一幕幕屈辱难堪的回忆,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与不甘的情绪,如同毒火般在她心中烧灼。
学子们势利刻薄,那个管事更是冷酷无情......这书院里,就没一个好人!
然而,就在她被这些愤懑的情绪裹挟,几乎要沉沦下去时,太师雍华鹤那温和却又带着几分警醒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她想起某一个因一桩极小的事而感到委屈的午后,雍华鹤曾抚着她的头,柔声对她说过:
“殿下,与人交往,不必求全,更不必过分在乎她人一时的态度。您要学的,是试着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分析对方为何会如此言、如此行。动机解开了,那看似不可理喻的态度,便自然而然地明了了。”
“殿下未来是要君临天下之人。若心胸没有容纳百川的广阔,没有设身处地的格局,只会被她人的三言两语牵动心神,只会无脑地抱怨周遭一切,那不如去做那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市井小民,便莫要当这个王上了。”
雍华鹤的话,如同在魏恒那滚烫混乱的脑海中,注入了一道清冽的微风。
她开始发着抖,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味那些屈辱的感受,而是试着去分析。
她那因为高烧而昏沉的头脑,竟奇迹般地清明了些许。
她们并非针对小风,而只是在遵循这个世界最根深蒂固的规则。她们中的多数,尤其是家世优越的师姐,在这个只凭着天性和直觉生猛行事的年纪,行为动机非常简单:我需要,我获取,我使用。
她们从出生起,身边就有无数个像小风一样的仆役。他们沉默、顺从,唯一的任务就是满足她们的一切需求。在她们截至目前的生命里,可能从未有一个力者敢于直视她的眼睛,更遑论与她们平等对话。她们所学习的典籍,歌颂的是灵主的丰功伟绩;她们所接受的教诲,是如何成为一个更强大的、能光耀家族的灵主。
这种环境,会让她们从骨子里就认为,“他们,就该是这样子的,就该被这样对待。”
当然,这个“她们”,也是她自己。若没有像此刻这样作为小风生活过,她对这样身份低微的力者小厮的态度,或许和她们不会有什么不同。
而太师教她的,便是要让她拥有跳出“小风”这个身份,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切的能力。
这一刻,魏恒依旧觉得寒冷、饥饿,且无比的孤独。
但她的心中,那份属于孩童的委屈,却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清醒的思考。
几日后,她的病渐渐自愈了,而整个北辰钟灵书院的气氛,都悄然变得不同了。
往日里那份清冷肃杀的苦修之气,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混合着兴奋、紧张与竞争意味的喧嚣所取代。平日里鲜少走动的各宫学子们,如今也时常三三两两地聚在各处的试炼场或空地上,低声讨论着什么。魏恒甚至好几次看到,有紫微宫的师姐在悬崖边的空地上,练习着一种极其高妙的身法——她们竟能将灵力凝聚于脚下,在空中极其惊险地踏出一步或两步。
杂役房的活计,也因此变得格外忙碌。师姐们开始差她去送一些看不懂的阵法图纸,或是去取一些平日里用不到的,用于加固或提速的特殊矿石粉末。
直到她从一位相熟的老杂役口中得知,原来,是一季一度的,整个书院最盛大的赛事——踏虚竞渡,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那份荣耀而积极备战。
这一日午后,她刚将一捆沉重的用于篆刻符文的青竹,从山下搬到天市宫的工坊外,累得气喘吁吁,正准备歇口气,一个温和的声音却叫住了她。
魏恒回头,看到一位穿着天市宫院服的师姐,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对她招手。
魏恒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师姐有何吩咐?”
师姐显得有些紧张。她将小风拉到一处更僻静的角落,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从自己的袖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封信来。
那信,被封得极其庄重和美观。信封用的是一种泛着淡淡玉色的硬质信笺,上面还用银线描着清雅的云纹。封口处,则用上好的紫红色火漆仔仔细细地封了,上面还盖着一个极其精巧,大概是她私人印鉴的小篆。
“这个……”这位师姐将信塞到小风手里,脸颊变红了,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叮嘱道,“这个东西,极其重要!绝不能让旁人看见!你务必、务必亲手,将它交到紫微宫的裴景珑手里。知道了吗?”
“裴景珑”
当这三个字,从这位师姐口中轻飘飘地吐出,再钻入魏恒的耳朵里时,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对啊......四年前分别时,珑儿姐姐说她要去的书院,不就是这北辰钟灵书院吗!
那个嬉闹玩耍的午后已过去四年,但那张小纸条,一直完好地夹在魏恒最喜欢的那本札记册籍里。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搬运青竹而沾满灰尘,甚至起了薄茧的小手。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无数种情绪的暗流,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听到自己,用那个属于小风的声音,低低地应道:
“是,师姐。我一定亲手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