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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花

作者:蒜香蕉叶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边乐瑶的记忆深处,东南山区的湿气总是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永远捂不干的旧棉布贴在身上。在她混沌初开的认知里,伴随这湿气一同滋生的,是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红疹。它们如同雨后山林里冒出的毒蘑菇,顽固地占据着她的手臂、脖颈、腰腹,甚至蔓延到腿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奇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下游走啃噬,昼夜不息。


    小小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忍耐”,本能驱使着她用指甲狠狠地去抓挠。皮肤被挠破,渗出粘稠的组织液,混着血丝,结成丑陋的暗红痂皮。疼痛和恐惧让她哇哇大哭,可短暂的哭喊过后,那蚀骨的痒意又卷土重来。哭得多了,家人不耐的呵斥便成了家常便饭。“讨债鬼!”、“小祖宗!”、“能不能消停点!”这些词句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懵懂又敏感的心里。


    更可怕的是,村里不明真相的妇人们,远远看见她身上斑驳的伤口和渗人的红疹,便惊恐地拉着自家孩子躲开,窃窃私语着“怕是天花”、“别是水痘”、“离远点,要传染的!”那些同龄孩子好奇又畏惧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得她缩紧了身子。她成了无形的瘟疫,被孤立在童年的欢声笑语之外。


    为了这身疹子,家里试遍了各种土方子。苦涩得令人作呕的黑褐色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草药被熬成浓汁,倒进大木盆里,她被按在里面浸泡,皮肤被烫得通红;甚至有一次,父亲背着她走了几公里陡峭的山路去到镇上卫生所打针。针头刺入皮肤的尖锐疼痛让她哭哑了嗓子,那药水似乎也短暂地镇压了皮下的骚动。


    然而,只要一回到那间弥漫着柴火烟、泥土气和潮湿霉味的家,回到那避无可避的山林环境里,那些红疹便如同得到了召唤,又悄然爬满肌肤,周而复始。最终,只能靠廉价的药膏涂抹,换来片刻的麻痹和缓解,皮肤上常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这样的童年,底色是灰暗而痛苦的。父母终日为生计奔忙,无暇也无力给予她更多的安抚。她唯一的伙伴,是家里那条叫不出名字的大黄狗。在边乐瑶固执的坚持下,它有了一个名字——“小花”。农村的狗,本不配拥有名字,但“小花”是她孤独世界里唯一的光。


    家门口的院子角落,生着一丛丛不起眼的白色小野花。花茎细长而柔韧,在风中轻轻摇曳。无聊透顶时,边乐瑶就蹲在花丛边,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小白花被她插在废弃的玻璃瓶里,灌上浑浊的山泉水,竟也显得有几分生机,成了她简陋世界里的“花瓶”。


    更多的时候,小花趴在屋檐下晒太阳打盹,她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花茎择短,轻轻放在小花温暖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黄色皮毛上。有时放在它厚实的背上,有时调皮地搁在它毛茸茸的脑袋顶。小花往往只是抖抖耳朵,或者发出一声慵懒的鼻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纵容着她的“恶作剧”。风一吹,或者小花稍微一动,花儿就掉下来。边乐瑶便捡起来,再次放上去。这个简单到近乎枯燥的游戏,她却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


    阳光暖融融的,小花的皮毛暖融融的,指尖的小白花带着山野的清气。那一刻,痒痛似乎暂时远离了。


    小花和小花,构成了她童年灰暗画布上唯一温暖明亮的色彩。


    终于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带着她离开了那个让她浑身长疹子的山村,搬到了山下的镇上。神奇的是,离开村子不久,折磨了她整个童年的红疹竟渐渐消退、平息了。大人们只当是“水土不服”好了,或是孩子长大了“体质变强了”,并未深究。


    边乐瑶终于可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和同龄人一起读书、玩耍。虽然没上过幼儿园,但她在家无聊时翻遍了小叔留下的旧课本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新华字典》,竟也认得不少字,学习竟也能跟上。


    母亲独自在镇上陪她读书,在一家狭小嘈杂的纺织厂里做工。每天放学,边乐瑶都会背着书包,走过几条弥漫着饭菜香和煤烟味的巷子,来到那间机器轰鸣的厂房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十几台缝纫机同时发出的、密集而有力的“踏踏踏踏”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走进昏暗的车间,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棉絮,混杂着机油和布料的味道。母亲的位置常不固定,边乐瑶需要在一排排低头忙碌的身影中仔细辨认,然后亮起嗓子,清脆地喊一声:“妈妈!” 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猛地抬起头,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有时需要加班,边乐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用小剪刀帮忙拆开缝错的地方,或者仔细剪掉布片上多余的线头。她小小的手握着剪刀,动作越来越熟练。看着自己帮忙完成的部件被收走,她心里会涌起一股小小的骄傲和满足:“我能帮上妈妈了。”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一种名为“虚荣心”的东西也悄然滋生。她发现同学的父母有的是老师,穿着整洁的衬衫;有的是医生,身上带着好闻的消毒水味;有的是坐办公室的职员,看起来体面又清闲。而她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车间里满身棉絮的工人。


    一次,她邀请关系不错的同学去家里玩。那个租来的小屋,墙壁斑驳,地板有几块已经腐朽松动,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母女俩所有的生活痕迹。第二天,那个女生就在教室里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说:“边乐瑶家好穷哦,地板都是破的,只有一个房间,还没我家客厅大呢!”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刺耳的哄笑声。边乐瑶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烧着,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书包里翻找东西,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甲掐进掌心,趁着低头的瞬间,飞快地用衣袖蹭掉了眼角涌出的滚烫液体。她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只是从此以后,那扇租住小屋的门,再也没对任何同学朋友敞开过。


    暑假和农忙时节,她还是要回到山里的老家。每一次回去,那熟悉又恐怖的红疹都会如约而至,迅速占领她的皮肤。家里人似乎也习以为常了,只要不危及性命,便也由它去,反正一开学回到镇上就好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抓痕和溃烂,与她带回来的还算不错的成绩单放在一起,让父母在心疼之余又生出一丝骄傲。他们从不让她下地干重活,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给田里劳作的家人送水解渴,或者在家喂喂鸡鸭和圈里的猪。


    小花老了。它黄色的毛发开始掺杂灰白,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行动也迟缓了许多。在一个边乐瑶回镇上上学后的普通日子里,小花消失了。等她再放假回来,迎接她的,是饭桌上热气腾腾的一盆肉。大人们神色平常地招呼她吃饭。当得知那是小花时,边乐瑶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在地上打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了一天一夜。


    她无法理解,那个会在她回家时激动地摇着尾巴、哼哼唧唧扑上来的小花;那个会默默送她走到村口才停步的小花;那个会乐此不疲地和她玩丢树枝游戏的小花;那个纵容她在它身上放满野花的小花——她童年唯一的朋友,怎么就变成了一盆菜?那一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面孔在她泪眼模糊中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最终,饥饿和虚弱让她屈服了。但她偷偷地,在家人收拾残渣时,捡了几块看起来像腿骨的骨头。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小花的,只是固执地捧着它们,走到院子里那片曾经开满小白花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郑重地埋了下去。她用手心把泥土拍实,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小小的坟包上。


    瑶瑶没有小花了。


    瑶瑶再也不摘小花了。


    许多年后,边乐瑶才知道,那些开在院子里、被她和小花共享了名字的坚韧小白花,叫做雏菊。


    许多年后,边乐瑶才知道,那些贯穿了她整个痛苦童年的、挥之不去的红疹和奇痒,是一种叫做过敏性荨麻疹的疾病。而她的过敏源,恰恰是那个生养她的山村环境里避无可避的东西——无处不在的昆虫、尘螨、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湿气本身。她终于明白了,离开山村疹子就好转,回去就复发,并非什么“水土不服”或“体质变化”,只是身体对故土环境最直接、最痛苦的拒绝。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童年所有委屈、孤独和痛苦记忆的锁。原来,那深入骨髓的痒,是她的身体在替她哭泣,替她呐喊,替她想要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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