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空气闷热粘稠,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刘嘉新居的客厅里还飘散着淡淡的油漆和木屑味,崭新的家具闪着光。边乐瑶正收拾着自己从单位公寓搬来的最后一点零碎——几件刘嘉瞧不上的旧锅碗瓢盆和几个半旧的柜子,堆在玄关像个小山包。
“乐瑶,帮帮忙!”刘嘉捂着肚子从卫生间探出头,脸色发白,“我这肚子…估计是中午那外卖吃坏了!实在不行了…楼下那个来拿东西的朋友到了,你…你辛苦下去一趟交给他呗?东西都堆门口了,价格说好了的,钱他直接转我微信就行!”
边乐瑶看着闺蜜那副虚脱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这肠胃也太脆弱了。钥匙给我。”她顺手抓起门边一件宽大的旧T恤套在睡衣外面,头发随意地用鲨鱼夹一夹,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颈边。镜子里的人影实在算不上体面,但想着只是下楼交接点旧物给陌生人,几分钟的事,也就懒得收拾了。
边乐瑶哼哧哼哧地拎起一个塞得鼓鼓囊囊、勒得手指发白的大编织袋,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稍小的收纳箱,里面是些零碎的小物件。电梯下行时,她还在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跟刘嘉吐槽这沉得要命的“友情价”包袱。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边乐瑶刚费力地把袋子拖出轿厢,一抬眼,整个人像被瞬间冻住了。
楼道口逆着光站着一个熟悉到刻骨、也陌生到心寒的身影——陈晓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向高空,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空白。愤怒、震惊、难堪、还有一丝被愚弄的荒谬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唯独没有半分“久别重逢”应有的喜悦。
他没什么大变化,依旧是那副高瘦白净的模样,只是曾经的黑框眼镜换成了如今流行的金色细框,在略显昏暗的楼道光线下,镜片后的眼神看不真切,却更衬得他像网络上精准形容的那种人:斯文败类。真是人如其名,斯文,败类。
边乐瑶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设想过的重逢场景:在某个光鲜的场合她从容应对,或是在街头偶遇她冷漠擦肩……却唯独没想过是现在这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皱巴巴的睡裤,头发凌乱,素面朝天,还因为搬运重物而气喘吁吁、形象全无!更要命的是,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楼道里、公寓入口处,几个半生不熟的邻居和下班回来的同事正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像细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陈晓宇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随即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瑶瑶,好久不见了。”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接她手里那个沉重的编织袋。
这个动作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边乐瑶压抑的怒火。她猛地将袋子往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碴:“你就是刘嘉的,那个朋友?”她锐利的目光扫向楼道阴影处,果然捕捉到刘嘉一闪而过、满脸心虚的身影。巨大的背叛感让她气得眼前发黑,狠狠翻了个白眼,连质问的力气都省了,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啊,是我。”陈晓宇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大家都是大学同学嘛,我怕你不愿意见我,就先联系的她……”
“我确实不愿意见你!”边乐瑶打断他,语速又快又急,“不过反正你都来了,还有几个柜子在楼上,你自己上去搬吧。搬完我们就两清了,再也、不、见!”她说完,转身就要往电梯间走,只想离这个人和这些目光越远越好。
“瑶瑶!”陈晓宇却突然提高了声音,不仅没动,反而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方盒。在边乐瑶惊愕的注视和周围陡然增多的好奇目光中,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公寓大堂光洁的地砖上,打开了戒指盒。
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衬垫上。主钻被设计成精致的皇冠造型,周围点缀着一圈细小的……雏菊花造型的碎钻。光线折射下,熠熠生辉,看得出价值不菲。
“瑶瑶,我们再在一起吧!”陈晓宇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再在一起?”边乐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荒谬绝顶的感觉直冲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知情者大概以为他只是紧张说错了“在”字,以为这是一场前任卑微求复合的戏码。真是好一出大戏!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表情,只觉得无比讽刺。她弯腰,没有一丝犹豫地从盒子里拈起那枚冰冷的戒指。皇冠和雏菊?真是别致又昂贵的讽刺。
她面无表情地,将戒指缓缓套向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戒指顺畅地滑过指尖,却在第二个骨节处,被卡得死死的,再也无法推进分毫。她的手指,因为这几年独自打拼的生活,骨节比从前更分明了些。
边乐瑶抬起手,将那只被戒指卡在指节上的手,掌心朝外,正对着陈晓宇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好看吗?”
陈晓宇的目光落在她卡住的戒指和带着薄茧的手指上,脸色微变:“好……”
“再好看也不适合我,”边乐瑶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堂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带不上。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宁缺毋滥。”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利刃,既是对这枚戒指,更是对眼前这个人,对那段早已腐朽的过去。
她用力将戒指从卡住的指节上褪了下来。关节处传来一丝摩擦的微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这枚象征着虚假和迟来的戒指狠狠扔到他脸上,或者远远地抛进垃圾桶,让那份解气的脆响来宣泄她的愤怒。
但理智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她——万一丢了损坏,这价值不菲的东西会不会成为他纠缠的借口?她粗暴地将戒指塞回盒子,“啪”地一声用力合上盖子!那一声不轻不重的“砰”响,像是对一段关系彻底的盖棺定论。
“瑶瑶,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陈晓宇不死心地仰着头,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水光,“这么多年来,我兜兜转转才发现,我最爱的还是你!”
“我们在一起三年,”边乐瑶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分手六年。”
“五…五年。”陈晓宇下意识地纠正。
“五年才想起来我?”边乐瑶嗤笑一声,眼中的冰寒几乎要将他冻僵,“你这反射弧长得能绕地球三圈了吧?当年一声不吭,为了攀高枝,跟着那个白富美跑得影子都没了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现在以为我还会傻傻地在原地等你回头捡?陈晓宇,告诉你,我是傻过,但我他妈不是傻X!”
一直躲在楼道里偷看的刘嘉再也忍不住了,冲出来一把拉住边乐瑶微微颤抖的手,对着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和同事大声道:“散了吧散了吧!都堵这儿干嘛?渣男求复合翻车现场,有什么好看的!该吃饭吃饭去!”人群在刘嘉的驱赶和边乐瑶冰冷的视线下,终于讪讪地散开了一些。
刘嘉转向边乐瑶,满脸的懊悔和内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乐瑶,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当年是这么分的手!他死缠烂打找我,说就是后悔了想诚心跟你复合,我看他那样子……一时心软就答应了!我真该死!”
边乐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只冷冷地盯在还跪在地上的陈晓宇身上:“陈晓宇,今天我只接受你的道歉,其他的,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瑶瑶……对不起……”陈晓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挫败。
边乐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高傲的冷哼,清晰地吐了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她不再看他一眼,像一只斗胜却又疲惫至极的公鸡,挺直脊背,转身大步走向电梯。鲨鱼夹尾部散落的那几缕发丝,随着她决绝的步伐微微晃动,竟真有了几分战败公鸡尾羽的颓唐与倔强。
电梯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刘嘉温暖明亮的新家,边乐瑶像被抽干了力气,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刘嘉立刻狗腿地凑上来,又是捏肩又是捶腿,嘴里不停地告饶:“瑶瑶,我的好瑶瑶,祖宗!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你看,我从那渣男手里狠狠敲了880!楼下那些破锅烂柜子全给他了!剩下的钱,咱升级搬家车!到时候把那几个柜子都拉走,一个给你放手办宝贝,一个给我放包包,还有一个……咱想放啥放啥!好歹也是咱俩当初一块儿挑、一块儿拼的,有革命情谊在!”
“别烦我!”边乐瑶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你脑子进水了?干嘛让他来?还跟他合起伙来骗我?”
刘嘉厚着脸皮搂住她的脖子,蹭着她的脸:“哎呀,乐瑶最好最心软了!我已经狠狠警告过他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把今天他跪地求婚被你拒绝的糗样拍的照片,发到咱们大学所有群里!让他社死!嘿嘿,我拍得可清楚了!”她献宝似的晃了晃手机。
“松手!勒死我了!”边乐瑶使劲拍开她,但紧绷的脸色到底缓和了一些。她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上崭新的吊灯,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浊气都吐出来。
“其实……”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真没那么生气了。早就不在意了。老话说得好,渣人者恒被渣之,你看他当年机关算尽,为了少奋斗二十年劈腿攀高枝,现在呢?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求我?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挺搞笑的吗?”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望那段早已模糊的青春。“其实放不下的,可能从来就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当时那段……掏心掏肺、傻乎乎以为能天长地久的纯粹时光罢了。看他今天这副样子,估计是被人当备胎踹了,或者被悔婚了想临时找个接盘的?转了一圈,发现当年被他甩掉的我,居然还没结婚?就以为我还傻等着他浪子回头呢?真是可笑。”
边乐瑶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戒指卡住时的微痛感。“那个戒指,连我手指都套不进去。我这可是实打实劳动人民的手!干活干出来的骨节!”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像是在宣告,“劳动人民的手,现在也不稀罕他这种人了!”
“就是就是!”刘嘉赶紧附和,挥舞着拳头,“我们乐瑶最棒!以后想谈几个谈几个,从二十岁谈到八十岁!气死他!”
边乐瑶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戒指上那圈细小的雏菊。雏菊……那是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花。陈晓宇,他连这个都忘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真正记住过。这枚昂贵却冰冷的戒指,连同他迟到了五年的“深情”,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冲刷干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与闹剧。屋内的崭新与温暖,将她与楼下的狼狈不堪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