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有的事》 第1章 前任 午后的空气闷热粘稠,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来,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刘嘉新居的客厅里还飘散着淡淡的油漆和木屑味,崭新的家具闪着光。边乐瑶正收拾着自己从单位公寓搬来的最后一点零碎——几件刘嘉瞧不上的旧锅碗瓢盆和几个半旧的柜子,堆在玄关像个小山包。 “乐瑶,帮帮忙!”刘嘉捂着肚子从卫生间探出头,脸色发白,“我这肚子…估计是中午那外卖吃坏了!实在不行了…楼下那个来拿东西的朋友到了,你…你辛苦下去一趟交给他呗?东西都堆门口了,价格说好了的,钱他直接转我微信就行!” 边乐瑶看着闺蜜那副虚脱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行吧,你这肠胃也太脆弱了。钥匙给我。”她顺手抓起门边一件宽大的旧T恤套在睡衣外面,头发随意地用鲨鱼夹一夹,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颈边。镜子里的人影实在算不上体面,但想着只是下楼交接点旧物给陌生人,几分钟的事,也就懒得收拾了。 边乐瑶哼哧哼哧地拎起一个塞得鼓鼓囊囊、勒得手指发白的大编织袋,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稍小的收纳箱,里面是些零碎的小物件。电梯下行时,她还在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跟刘嘉吐槽这沉得要命的“友情价”包袱。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边乐瑶刚费力地把袋子拖出轿厢,一抬眼,整个人像被瞬间冻住了。 楼道口逆着光站着一个熟悉到刻骨、也陌生到心寒的身影——陈晓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向高空,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空白。愤怒、震惊、难堪、还有一丝被愚弄的荒谬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唯独没有半分“久别重逢”应有的喜悦。 他没什么大变化,依旧是那副高瘦白净的模样,只是曾经的黑框眼镜换成了如今流行的金色细框,在略显昏暗的楼道光线下,镜片后的眼神看不真切,却更衬得他像网络上精准形容的那种人:斯文败类。真是人如其名,斯文,败类。 边乐瑶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设想过的重逢场景:在某个光鲜的场合她从容应对,或是在街头偶遇她冷漠擦肩……却唯独没想过是现在这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皱巴巴的睡裤,头发凌乱,素面朝天,还因为搬运重物而气喘吁吁、形象全无!更要命的是,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楼道里、公寓入口处,几个半生不熟的邻居和下班回来的同事正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像细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陈晓宇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随即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瑶瑶,好久不见了。”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接她手里那个沉重的编织袋。 这个动作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边乐瑶压抑的怒火。她猛地将袋子往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碴:“你就是刘嘉的,那个朋友?”她锐利的目光扫向楼道阴影处,果然捕捉到刘嘉一闪而过、满脸心虚的身影。巨大的背叛感让她气得眼前发黑,狠狠翻了个白眼,连质问的力气都省了,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啊,是我。”陈晓宇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大家都是大学同学嘛,我怕你不愿意见我,就先联系的她……” “我确实不愿意见你!”边乐瑶打断他,语速又快又急,“不过反正你都来了,还有几个柜子在楼上,你自己上去搬吧。搬完我们就两清了,再也、不、见!”她说完,转身就要往电梯间走,只想离这个人和这些目光越远越好。 “瑶瑶!”陈晓宇却突然提高了声音,不仅没动,反而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方盒。在边乐瑶惊愕的注视和周围陡然增多的好奇目光中,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公寓大堂光洁的地砖上,打开了戒指盒。 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衬垫上。主钻被设计成精致的皇冠造型,周围点缀着一圈细小的……雏菊花造型的碎钻。光线折射下,熠熠生辉,看得出价值不菲。 “瑶瑶,我们再在一起吧!”陈晓宇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再在一起?”边乐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荒谬绝顶的感觉直冲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知情者大概以为他只是紧张说错了“在”字,以为这是一场前任卑微求复合的戏码。真是好一出大戏!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表情,只觉得无比讽刺。她弯腰,没有一丝犹豫地从盒子里拈起那枚冰冷的戒指。皇冠和雏菊?真是别致又昂贵的讽刺。 她面无表情地,将戒指缓缓套向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戒指顺畅地滑过指尖,却在第二个骨节处,被卡得死死的,再也无法推进分毫。她的手指,因为这几年独自打拼的生活,骨节比从前更分明了些。 边乐瑶抬起手,将那只被戒指卡在指节上的手,掌心朝外,正对着陈晓宇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好看吗?” 陈晓宇的目光落在她卡住的戒指和带着薄茧的手指上,脸色微变:“好……” “再好看也不适合我,”边乐瑶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堂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带不上。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宁缺毋滥。”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利刃,既是对这枚戒指,更是对眼前这个人,对那段早已腐朽的过去。 她用力将戒指从卡住的指节上褪了下来。关节处传来一丝摩擦的微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这枚象征着虚假和迟来的戒指狠狠扔到他脸上,或者远远地抛进垃圾桶,让那份解气的脆响来宣泄她的愤怒。 但理智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她——万一丢了损坏,这价值不菲的东西会不会成为他纠缠的借口?她粗暴地将戒指塞回盒子,“啪”地一声用力合上盖子!那一声不轻不重的“砰”响,像是对一段关系彻底的盖棺定论。 “瑶瑶,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陈晓宇不死心地仰着头,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水光,“这么多年来,我兜兜转转才发现,我最爱的还是你!” “我们在一起三年,”边乐瑶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分手六年。” “五…五年。”陈晓宇下意识地纠正。 “五年才想起来我?”边乐瑶嗤笑一声,眼中的冰寒几乎要将他冻僵,“你这反射弧长得能绕地球三圈了吧?当年一声不吭,为了攀高枝,跟着那个白富美跑得影子都没了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现在以为我还会傻傻地在原地等你回头捡?陈晓宇,告诉你,我是傻过,但我他妈不是傻X!” 一直躲在楼道里偷看的刘嘉再也忍不住了,冲出来一把拉住边乐瑶微微颤抖的手,对着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和同事大声道:“散了吧散了吧!都堵这儿干嘛?渣男求复合翻车现场,有什么好看的!该吃饭吃饭去!”人群在刘嘉的驱赶和边乐瑶冰冷的视线下,终于讪讪地散开了一些。 刘嘉转向边乐瑶,满脸的懊悔和内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乐瑶,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当年是这么分的手!他死缠烂打找我,说就是后悔了想诚心跟你复合,我看他那样子……一时心软就答应了!我真该死!” 边乐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只冷冷地盯在还跪在地上的陈晓宇身上:“陈晓宇,今天我只接受你的道歉,其他的,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瑶瑶……对不起……”陈晓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挫败。 边乐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高傲的冷哼,清晰地吐了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她不再看他一眼,像一只斗胜却又疲惫至极的公鸡,挺直脊背,转身大步走向电梯。鲨鱼夹尾部散落的那几缕发丝,随着她决绝的步伐微微晃动,竟真有了几分战败公鸡尾羽的颓唐与倔强。 电梯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刘嘉温暖明亮的新家,边乐瑶像被抽干了力气,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刘嘉立刻狗腿地凑上来,又是捏肩又是捶腿,嘴里不停地告饶:“瑶瑶,我的好瑶瑶,祖宗!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你看,我从那渣男手里狠狠敲了880!楼下那些破锅烂柜子全给他了!剩下的钱,咱升级搬家车!到时候把那几个柜子都拉走,一个给你放手办宝贝,一个给我放包包,还有一个……咱想放啥放啥!好歹也是咱俩当初一块儿挑、一块儿拼的,有革命情谊在!” “别烦我!”边乐瑶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你脑子进水了?干嘛让他来?还跟他合起伙来骗我?” 刘嘉厚着脸皮搂住她的脖子,蹭着她的脸:“哎呀,乐瑶最好最心软了!我已经狠狠警告过他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把今天他跪地求婚被你拒绝的糗样拍的照片,发到咱们大学所有群里!让他社死!嘿嘿,我拍得可清楚了!”她献宝似的晃了晃手机。 “松手!勒死我了!”边乐瑶使劲拍开她,但紧绷的脸色到底缓和了一些。她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上崭新的吊灯,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浊气都吐出来。 “其实……”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真没那么生气了。早就不在意了。老话说得好,渣人者恒被渣之,你看他当年机关算尽,为了少奋斗二十年劈腿攀高枝,现在呢?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求我?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挺搞笑的吗?”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望那段早已模糊的青春。“其实放不下的,可能从来就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当时那段……掏心掏肺、傻乎乎以为能天长地久的纯粹时光罢了。看他今天这副样子,估计是被人当备胎踹了,或者被悔婚了想临时找个接盘的?转了一圈,发现当年被他甩掉的我,居然还没结婚?就以为我还傻等着他浪子回头呢?真是可笑。” 边乐瑶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戒指卡住时的微痛感。“那个戒指,连我手指都套不进去。我这可是实打实劳动人民的手!干活干出来的骨节!”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像是在宣告,“劳动人民的手,现在也不稀罕他这种人了!” “就是就是!”刘嘉赶紧附和,挥舞着拳头,“我们乐瑶最棒!以后想谈几个谈几个,从二十岁谈到八十岁!气死他!” 边乐瑶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戒指上那圈细小的雏菊。雏菊……那是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花。陈晓宇,他连这个都忘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真正记住过。这枚昂贵却冰冷的戒指,连同他迟到了五年的“深情”,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冲刷干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与闹剧。屋内的崭新与温暖,将她与楼下的狼狈不堪彻底隔绝开来。 第2章 小花 边乐瑶的记忆深处,东南山区的湿气总是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永远捂不干的旧棉布贴在身上。在她混沌初开的认知里,伴随这湿气一同滋生的,是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红疹。它们如同雨后山林里冒出的毒蘑菇,顽固地占据着她的手臂、脖颈、腰腹,甚至蔓延到腿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奇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下游走啃噬,昼夜不息。 小小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忍耐”,本能驱使着她用指甲狠狠地去抓挠。皮肤被挠破,渗出粘稠的组织液,混着血丝,结成丑陋的暗红痂皮。疼痛和恐惧让她哇哇大哭,可短暂的哭喊过后,那蚀骨的痒意又卷土重来。哭得多了,家人不耐的呵斥便成了家常便饭。“讨债鬼!”、“小祖宗!”、“能不能消停点!”这些词句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懵懂又敏感的心里。 更可怕的是,村里不明真相的妇人们,远远看见她身上斑驳的伤口和渗人的红疹,便惊恐地拉着自家孩子躲开,窃窃私语着“怕是天花”、“别是水痘”、“离远点,要传染的!”那些同龄孩子好奇又畏惧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得她缩紧了身子。她成了无形的瘟疫,被孤立在童年的欢声笑语之外。 为了这身疹子,家里试遍了各种土方子。苦涩得令人作呕的黑褐色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草药被熬成浓汁,倒进大木盆里,她被按在里面浸泡,皮肤被烫得通红;甚至有一次,父亲背着她走了几公里陡峭的山路去到镇上卫生所打针。针头刺入皮肤的尖锐疼痛让她哭哑了嗓子,那药水似乎也短暂地镇压了皮下的骚动。 然而,只要一回到那间弥漫着柴火烟、泥土气和潮湿霉味的家,回到那避无可避的山林环境里,那些红疹便如同得到了召唤,又悄然爬满肌肤,周而复始。最终,只能靠廉价的药膏涂抹,换来片刻的麻痹和缓解,皮肤上常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这样的童年,底色是灰暗而痛苦的。父母终日为生计奔忙,无暇也无力给予她更多的安抚。她唯一的伙伴,是家里那条叫不出名字的大黄狗。在边乐瑶固执的坚持下,它有了一个名字——“小花”。农村的狗,本不配拥有名字,但“小花”是她孤独世界里唯一的光。 家门口的院子角落,生着一丛丛不起眼的白色小野花。花茎细长而柔韧,在风中轻轻摇曳。无聊透顶时,边乐瑶就蹲在花丛边,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小白花被她插在废弃的玻璃瓶里,灌上浑浊的山泉水,竟也显得有几分生机,成了她简陋世界里的“花瓶”。 更多的时候,小花趴在屋檐下晒太阳打盹,她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花茎择短,轻轻放在小花温暖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黄色皮毛上。有时放在它厚实的背上,有时调皮地搁在它毛茸茸的脑袋顶。小花往往只是抖抖耳朵,或者发出一声慵懒的鼻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纵容着她的“恶作剧”。风一吹,或者小花稍微一动,花儿就掉下来。边乐瑶便捡起来,再次放上去。这个简单到近乎枯燥的游戏,她却乐此不疲,一遍又一遍。 阳光暖融融的,小花的皮毛暖融融的,指尖的小白花带着山野的清气。那一刻,痒痛似乎暂时远离了。 小花和小花,构成了她童年灰暗画布上唯一温暖明亮的色彩。 终于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带着她离开了那个让她浑身长疹子的山村,搬到了山下的镇上。神奇的是,离开村子不久,折磨了她整个童年的红疹竟渐渐消退、平息了。大人们只当是“水土不服”好了,或是孩子长大了“体质变强了”,并未深究。 边乐瑶终于可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和同龄人一起读书、玩耍。虽然没上过幼儿园,但她在家无聊时翻遍了小叔留下的旧课本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新华字典》,竟也认得不少字,学习竟也能跟上。 母亲独自在镇上陪她读书,在一家狭小嘈杂的纺织厂里做工。每天放学,边乐瑶都会背着书包,走过几条弥漫着饭菜香和煤烟味的巷子,来到那间机器轰鸣的厂房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十几台缝纫机同时发出的、密集而有力的“踏踏踏踏”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走进昏暗的车间,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棉絮,混杂着机油和布料的味道。母亲的位置常不固定,边乐瑶需要在一排排低头忙碌的身影中仔细辨认,然后亮起嗓子,清脆地喊一声:“妈妈!” 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猛地抬起头,疲惫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有时需要加班,边乐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用小剪刀帮忙拆开缝错的地方,或者仔细剪掉布片上多余的线头。她小小的手握着剪刀,动作越来越熟练。看着自己帮忙完成的部件被收走,她心里会涌起一股小小的骄傲和满足:“我能帮上妈妈了。”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一种名为“虚荣心”的东西也悄然滋生。她发现同学的父母有的是老师,穿着整洁的衬衫;有的是医生,身上带着好闻的消毒水味;有的是坐办公室的职员,看起来体面又清闲。而她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车间里满身棉絮的工人。 一次,她邀请关系不错的同学去家里玩。那个租来的小屋,墙壁斑驳,地板有几块已经腐朽松动,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母女俩所有的生活痕迹。第二天,那个女生就在教室里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说:“边乐瑶家好穷哦,地板都是破的,只有一个房间,还没我家客厅大呢!”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刺耳的哄笑声。边乐瑶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烧着,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在书包里翻找东西,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甲掐进掌心,趁着低头的瞬间,飞快地用衣袖蹭掉了眼角涌出的滚烫液体。她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只是从此以后,那扇租住小屋的门,再也没对任何同学朋友敞开过。 暑假和农忙时节,她还是要回到山里的老家。每一次回去,那熟悉又恐怖的红疹都会如约而至,迅速占领她的皮肤。家里人似乎也习以为常了,只要不危及性命,便也由它去,反正一开学回到镇上就好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抓痕和溃烂,与她带回来的还算不错的成绩单放在一起,让父母在心疼之余又生出一丝骄傲。他们从不让她下地干重活,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给田里劳作的家人送水解渴,或者在家喂喂鸡鸭和圈里的猪。 小花老了。它黄色的毛发开始掺杂灰白,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行动也迟缓了许多。在一个边乐瑶回镇上上学后的普通日子里,小花消失了。等她再放假回来,迎接她的,是饭桌上热气腾腾的一盆肉。大人们神色平常地招呼她吃饭。当得知那是小花时,边乐瑶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在地上打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了一天一夜。 她无法理解,那个会在她回家时激动地摇着尾巴、哼哼唧唧扑上来的小花;那个会默默送她走到村口才停步的小花;那个会乐此不疲地和她玩丢树枝游戏的小花;那个纵容她在它身上放满野花的小花——她童年唯一的朋友,怎么就变成了一盆菜?那一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面孔在她泪眼模糊中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最终,饥饿和虚弱让她屈服了。但她偷偷地,在家人收拾残渣时,捡了几块看起来像腿骨的骨头。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小花的,只是固执地捧着它们,走到院子里那片曾经开满小白花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郑重地埋了下去。她用手心把泥土拍实,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小小的坟包上。 瑶瑶没有小花了。 瑶瑶再也不摘小花了。 许多年后,边乐瑶才知道,那些开在院子里、被她和小花共享了名字的坚韧小白花,叫做雏菊。 许多年后,边乐瑶才知道,那些贯穿了她整个痛苦童年的、挥之不去的红疹和奇痒,是一种叫做过敏性荨麻疹的疾病。而她的过敏源,恰恰是那个生养她的山村环境里避无可避的东西——无处不在的昆虫、尘螨、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湿气本身。她终于明白了,离开山村疹子就好转,回去就复发,并非什么“水土不服”或“体质变化”,只是身体对故土环境最直接、最痛苦的拒绝。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童年所有委屈、孤独和痛苦记忆的锁。原来,那深入骨髓的痒,是她的身体在替她哭泣,替她呐喊,替她想要逃离。 第3章 医生 边乐瑶工作的服装厂蜷缩在城郊一片略显陈旧的工业区里,规模不大,拢共也就十几个工人。厂子主要靠给几个不知名的运动品牌做代工维持生计,缝纫机的“哒哒”声日夜不息。老板偶尔也会灵光一闪,拍板做几款自己设计的“新品”,往往带着点不伦不类的潮流元素,结果通常是堆在仓库或打折甩卖。 边乐瑶没在车间,而是在工厂临街的小门店里。她的工作繁杂得像一团乱麻:要给那些“新品”拍照、修图、上架网店;要跟供应商扯皮,催着补布料辅料;要应付线上线下的顾客咨询,处理各种售前售后的问题;清闲时还得化身勤杂工,给老板和偶尔来访的客户端茶倒水,甚至打扫卫生。唯一的慰藉是这份工可以以很优惠的价格租到员工宿舍,还给她缴着社保,在这座城市里,算是个能落脚的地方。 住宿条件却是另一番景象。她和附近几个厂子的工人一起,挤在一栋灰扑扑的老式宿舍楼里。所谓的“两室一厅”,往往要塞进四到六个人。公共区域的卫生状况堪忧,老旧的管道和墙体在南方漫长的雨季里极易返潮,墙壁上洇着深色的水渍,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散不尽的霉味和潮湿的尘土气。这对边乐瑶脆弱的体质来说简直是灾难现场,那些蛰伏的尘螨和霉菌孢子总能在她身上唤醒沉睡的荨麻疹,红疹和瘙痒如影随形。 那天,刘嘉接到公司紧急通知要出差,临行前,两人特意跑到大学城夜市最火爆的那家大排档饯行。烟火气十足,人声鼎沸,她们点了招牌的麻辣小龙虾,边乐瑶记得自己以前吃过,并不过敏。然而,一夜过后,她发现自己全身布满了比以往更骇人的大片红疹,更可怕的是,双腿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皮下出血点,颜色深紫,触目惊心。这是从未有过的症状,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强忍着不适,边乐瑶请了半天假,一大早就去挂了市医院皮肤科的普通号。工作日的上午,诊室外人不多,安静得能听到仪器的嗡鸣。轮到她进去时,诊桌后坐着一位戴着医用外科口罩和帽子的年轻男医生,只露出一双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让边乐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纤长,像两把小扇子,在诊室明亮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眼神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边乐瑶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刘嘉疯狂迷恋的那个三字男明星——她们曾一起对着海报花痴过那人的眉眼。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胸前别着的工牌:张牧。 张牧医生对边乐瑶描述的、尤其是腿上出现的皮下出血(紫癜)症状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他问得很细致,发病时间、诱因、既往过敏史、用药情况,甚至细心地询问了她近期的情绪和工作压力。 他一边在病历上飞快记录,一边温和地解释,这可能是过敏性紫癜,与之前的荨麻疹有联系但也有区别。 最后,他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带着诚恳的询问:“边小姐,你这个病例比较有特点,我正好在做相关方向的临床课题研究,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配合,做个长期的随访观察?主要是定期反馈一下症状变化和用药效果,不会很麻烦。” 边乐瑶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何况,这对自己也有好处,相当于多了一位能对症下药的医生朋友随时咨询,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年轻帅哥。她点点头:“好的张医生,没问题。” 加了微信,走出诊室,边乐瑶看着手机里新添加的联系人“张牧”,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她本想第一时间拍照发给刘嘉,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犹豫了。她点开备注栏,手指在表情符号里滑动,最终选了一个牛头的emoji。 理由有点幼稚又有点隐秘:脑子里蹦出那句“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骑牛……那牛,大概也有这样长而温顺的睫毛吧?而且,这个小小的、只有她自己懂的符号,像是一个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藏在了心底角落。 接下来的随访,简单得近乎“敷衍”。张牧只是通过微信,隔段时间询问一下:“紫癜消退了没?”“还在吃药吗?”“最近工作压力大不大?”边乐瑶如实回答,心里却渐渐犯起了嘀咕:这课题……也太轻松了吧?他该不会只是为了要联系方式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对着镜子看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即使开了美颜滤镜也只能算清秀,实在没资本让人一见钟情。她甩甩头,把这自作多情的想法抛到脑后。 课题似乎真的结束了。过了几个月,张牧发来信息,说为了感谢她这段时间的配合,想请她吃顿饭。地点选在了一家口碑不错、开了很多年的家常菜馆。那天张牧没穿白大褂,一身休闲便装,脚上蹬了双黑色匡威帆布鞋,整个人清爽得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摘下了口罩,边乐瑶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怎么说呢?没有了口罩的遮掩和那双过于惊艳的眼睛的“光环”,张牧的容貌回归了某种意义上的“普通”。鼻子正常,嘴唇正常,组合在一起也算端正清秀,但似乎……所有的光彩都被那双眼睛夺走了,其他五官在对比下显得有些黯淡和平淡。算不上丑,但确实没有初见时那种令人屏息的冲击力。 那顿饭吃得平平淡淡,聊了些工作、生活、无关痛痒的见闻。气氛不尴尬,但也谈不上热烈。不过,这顿饭似乎成了一个微妙的转折点。之后,张牧和边乐瑶的联系变得频繁了些,不再局限于病情。他们会约着一起打几局手游,在游戏语音里互相吐槽队友;会分享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客户和糟心事;会在朋友圈互相点个赞,偶尔评论一句。 熟络之后,张牧有时会“嘴欠”地点评边乐瑶那头特意烫的长卷发:“边阿姨,你这发型……有点显成熟啊。” 边乐瑶立刻反唇相讥:“张叔叔,彼此彼此,你这老干部气质也挺稳重的。” 一来一往的互损,倒成了他们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话题也能就此轻松展开。 后来,边乐瑶搬进了刘嘉装修好的新家。巧合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张牧的工作也调动了,调到了新家附近的医院分院。这个“附近”有多近呢? 站在刘嘉家明亮的阳台上,边乐瑶的目光无意间越过楼下那条不算宽阔的马路,正正地对上了马路对面那栋白色建筑——那是分院住院部朝北的一排窗户。 某天,她好奇地望过去,竟在其中一个窗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牧穿着白大褂,似乎也在眺望这边。两人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随即都略带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移开了目光。 原来,物理上的距离,可以近到如此地步。 第4章 暴雨 刘嘉的房子在六楼,视野开阔。拉开窗帘,窗外便是一片盛放的蓝楹花海,蓝紫色的云霞在晴朗的日子里美得如梦似幻。小区不算崭新,但胜在安保严格,距离刘嘉的单位又近,刘爸刘妈来考察了几次便拍板买下。从看房到入住,快得让边乐瑶有些恍惚。她偶尔会想起自己大学毕业打拼了好些年,一家人才算在镇上有了个真正固定的落脚处。这是她心底的秘密,从未向刘嘉吐露太多家里的窘迫,好在刘嘉也从不深究这些,她就像阳光,只照亮眼前的快乐。 她们俩,从大学宿舍开始就是室友。一个像不知疲倦、永远充满好奇心的快乐小狗(ENFP),一个则是安静内敛、善于倾听的港湾(INFJ)。刘嘉那旺盛的表达欲,仿佛永远需要有人“托住”,而边乐瑶恰恰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她能专注地听刘嘉絮叨几个小时,适时给出回应,甚至练就了半梦半醒间精准接住她最后一个问题再沉沉睡去的本事。 边乐瑶话少朋友少,刘嘉分享的那些八卦秘闻在她这里如同石沉大海,安全无比。当然,刘嘉的缺点也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明显:迟到成性、做事拖拉、家务能力基本为零。看着她风风火火又迷糊的样子,边乐瑶有时会不自觉地想起童年那只叫“小花”的大黄狗,那样简单直接地活着,似乎真的很快乐。 最近,这份快乐被蒙上了一层阴翳。刘嘉最疼爱的外婆突然重病,手术加上漫长的康复期,让刘嘉不得不搬回离外婆更近的父母家照顾。家里骤然少了一个生动鲜活的人,边乐瑶第一次觉得这间原本温馨的小屋安静得有些空旷。 站在阳台上,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马路对面那栋白色的住院大楼。张牧会在哪一层?哪一扇窗后?他工作间隙望向窗外时,会不会……也偶尔看到这边?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刚冒头,就被更强烈的“害怕被窥见心思”的窘迫感压了下去。于是,每次在阳台晾晒衣物或短暂透气,她都像受惊的兔子,匆匆完成,迅速撤回。 时间滑到五月的最后一周。亚热带季风区的雨季仿佛被按下了狂暴的开关。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像一块吸饱了污水的巨大棉絮,将正午的天光揉捏成一片病态的昏黄。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粘稠的液体,皮肤上沁出的薄汗无法蒸腾,只能闷在衣物与身体之间,洇出一片片潮湿,隐隐诱发着旧日疹子蠢蠢欲动的记忆。 暴雨,毫无预兆地撕开了沉闷的天幕。起初是铜钱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嗤啦”一声腾起裹挟着尘土腥气的白烟。紧接着,天河彻底决堤。雨帘稠密得隔绝了视线,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喧嚣。屋顶、雨棚、树叶在亿万雨箭的穿刺下发出凄厉的哀鸣。 狂风如醉汉般跌跌撞撞冲过街道,粗暴地撕扯、摇晃着路边那株高大的蓝花楹。昨日还矜持地缀满枝头的蓝紫色花朵,此刻在风雨无情的鞭笞下纷纷凋零。一簇簇柔嫩的钟形花冠被硬生生扯离枝头,混着断枝残叶,在浑浊的积水漩涡中徒劳地打转。不过片刻,工厂门前的小径便覆上了一层湿透的、淤紫的地毯,粘稠的花泥紧贴着冰冷的路面,曾经梦幻的蓝紫色在雨水的反复冲刷与践踏下,迅速氧化成一种淤伤般的、令人心痛的褐紫。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边乐瑶独自站在服装厂门店的玻璃门后,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冰凉的雨雾不甘心地从门缝窗隙钻入,在斑驳的石灰墙面上蜿蜒爬行,留下深色的、扭曲的水痕。墙面吸饱了水汽,晕开一片片更大的深色斑块,陈旧厂房特有的、混合着陈年布料粉尘、机油和隐约霉味的气息,在这潮湿中更加浓郁,无声地撩拨着她敏感的神经。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她掏出手机,打车软件上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排队174人,预计等待时间两小时”。公共交通?这个偏僻的厂区,末班车早已开走。步行回家?在这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暴雨中跋涉几公里,简直是天方夜谭,更别提她身上单薄的夏装瞬间就会被浇透,诱发荨麻疹几乎是板上钉钉。 绝望和湿冷的潮气一起包裹着她。 第5章 救急 楼下狭窄的避雨檐廊,水幕隔绝了视线,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呼啸而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边乐瑶被困在这里已经快二十分钟,手机打车软件上的排队数字纹丝不动,从三位数缓慢地跳到两位数,又卡在“97”不动了。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一个牛头表情: ?牛头emoji:“晚上有空吗?晋级赛。” 边乐瑶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因为眼前的困境而沉下去。张牧居然主动找我打游戏?一丝微弱的、被注意到的雀跃刚冒头,就被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身体的湿冷感压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有些自嘲的笑一笑,我现在连家都回不去,手机也快没电了。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打湿的指尖有些发滑。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脑海:张牧好像有车?上次听他说过单位车位很小。 这个想法让边乐瑶瞬间紧张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让他送我?这太唐突了吧?我们算得上朋友吗?巨大的羞耻感和怕被拒绝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有心机?故意找借口接近他?或者直接觉得我麻烦?她甚至能想象出对方可能回复一个礼貌但疏离的“不方便”,或者干脆已读不回。 她烦躁地用手指卷着鬓角一缕被湿气打卷的头发,眼神在暴雨滂沱的街道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扫视。打车软件的数字依旧顽固地停在“92”。身体的湿冷和疲惫感越来越重。不行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而且雨没有变小的趋势。求生的本能和一丝对那点模糊好感的微弱期待,最终压倒了过度的矜持。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又删除,再敲打: “好啊!” (删掉——这显得太迫不及待,而且完全没提自己困境) “在等车,雨太大打不到车,烦死了。” (删掉——像是在抱怨,目的性不够明确) 最终,边乐瑶选择了一种带着点小心翼翼试探和示弱的口吻,尽量显得不那么刻意: “好啊!不过我现在被困在店里了,这雨太大了,打车排队排到九十多[哭泣表情],不知道你晚上值班吗?是不是顺路?或者方便的话,能捎我一段吗?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捂脸表情],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自己再等等[可爱表情]。” 发出这条信息,她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边乐瑶飞快地把手机屏幕按灭,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立刻看到回复。手指因为紧张和湿冷有些微微颤抖。她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框硌着皮肤。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模糊的车灯,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手机任何一丝微弱的震动。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雨水溅到脚踝上的冰凉触感更加清晰。边乐瑶开始后悔:是不是太冒失了?他肯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完了完了,她甚至开始盘算,如果被拒绝,等会儿怎么在打车软件上加价。 手机震动!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猛地解锁屏幕。 ?牛头emoji:“行。你在那别动,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白色大众车牌尾号120。” 看到“行”字的那一刻,边乐瑶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瞬间消失了,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解脱感的暖流涌遍全身。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感觉脸颊有点发烫了,但这次是带着点雀跃和不好意思。刚才的焦虑和羞耻感神奇地转化成了隐秘的、小小的开心。 边乐瑶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又赶紧抿住,怕被人看见。她飞快地回复: “啊啊太感谢了!![抱大腿表情]我在正门这边的雨棚下,穿着灰色外套!麻烦你了![谢谢老板]” 发完这条,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她把手机小心地收进包里相对干燥的内袋,然后整理了一下被雨打湿的刘海和衣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马路,虽然雨幕依旧厚重什么也看不清,但心里却有了明确的期待。 边乐瑶感觉那黏腻的湿冷似乎忽然变得不再煎熬,反而有了一丝微妙的甜意和忐忑。 第7章 留宿 那一晚,或许是共历了“风雨”,当张牧在微信上发来一句:“上线?刚到家吃完饭。” 边乐瑶看着那个牛头emoji发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她微信的名字叫 Lumos,是哈利波特里的照明咒语,是她给自己的一点微小期许,希望能在黑暗中照亮前路,哪怕只是一点点。最终,她还是点开了游戏。 晋级赛打得异常顺利。当“Victory”的界面弹出时,两人在语音里都松了口气。 “可以啊边阿姨,今天附身时机很准。” 张牧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 “张叔叔毒奶得也很到位。” 边乐瑶回敬,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但心底那点被他打团时说的一句“别怕”撩拨起的异样感,又让她迅速压下了这丝雀跃,只余下淡淡的、微甜的忐忑。 “早点休息,别熬夜。”张牧说。 “嗯,你也是。”边乐瑶应着,挂了语音。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沥,她却觉得这声音搅得她心神不宁。那点被他构筑的安全感和那句“别怕”,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了,却留下了持续扩散的波纹。 又到梅雨季了,空气永远湿漉漉、沉甸甸的,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厚重绒布。这种环境对边乐瑶的身体是巨大的折磨。即使住在刘嘉相对干燥的新房里,远离了工厂宿舍的霉味,那些蛰伏的过敏原:无处不在的尘螨、空气中飘荡的霉菌孢子,依旧在潮湿的温床里疯狂滋生,如同无形的敌人。 熟悉的红疹开始在她手臂内侧、腰腹和腿弯处悄然探头,伴随着熟悉的、钻心刺骨的痒意。她边乐瑶小心翼翼地涂抹着药膏,指甲在皮肤边缘无意识地掐出月牙形的白痕,努力克制着抓挠的冲动,但皮肤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抓痕,像无声的控诉。情绪也随之变得低落、烦躁,像这阴郁的天气。刘嘉不在家,连个能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她只能尽量待在空调除湿的房间里,减少外出,感觉自己像被困在潮湿牢笼里的困兽。 和张牧的联系依旧保持着之前的频率。他偶尔会问一句:“最近怎么样?没再过敏吧?” 边乐瑶通常只是含糊地回一句“还好,老样子”,不想显得自己过于脆弱或麻烦,更不想让他觉得是负担。但细心的张牧似乎总能从她简短回复的用词、偶尔流露的语气词,或者游戏时略显沉闷的状态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又开始过敏了?” 某天晚上语音打游戏时,张牧操作着他的扁鹊,突然问。 边乐瑶操作瑶的手顿了一下,屏幕上的小鹿差点走位失误。“张叔叔你真是神医,扁鹊在世,隔着屏幕都能知道。最近是有点。这鬼天气。”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药膏按时涂了吗?别抓,越抓越厉害。” 他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关切,却又似乎比平常更温和、更贴近了些。 “涂了。” 边乐瑶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被他察觉的窘迫,混合着一丝被关心的暖意,滋味复杂。 “实在痒得厉害,可以用冷毛巾敷一下,或者吃点抗过敏药,我上次给你开的还有吗?” 他自然地叮嘱着,仿佛这关心理所当然。 “还有的。” 边乐瑶低声回答。他总是这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像医生对需要长期管理的病人,又像朋友对朋友的体贴,这模糊的界限让她既贪恋又不安,无法分辨那关切里是否掺杂着别的、更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边乐瑶刚在刺痒中艰难地涂完药膏,忍受着皮肤上阵阵灼热的不适感准备入睡。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她带着倦意和烦躁的脸。是张牧发来的微信: ?牛头emoji:睡了吗?[捂脸] Lumos:还没,怎么了张叔叔?又被奇葩病人折磨了?还是扁鹊又奶不动了? ?牛头emoji:比奇葩病人和逆风局更折磨…明天早上七点有个全市的皮肤病学年会,我得做专题发言。[裂开] 关键是,今晚正好轮到我值后夜班(0点到8点)。 Lumos:默哀。那岂不是根本没时间合眼? ?牛头emoji:是啊,刚处理完一个急性荨麻疹休克的,现在稍微能喘口气。从医院开车到会议中心,早高峰那个点,至少得堵一个半小时起。我算了下时间,值完班(早上八点交班)再开车过去,铁定迟到,而且疲劳驾驶太危险。[叹气] 整个人现在都是飘的。 ?牛头emoji:边乐瑶,跟你商量个事。[尴尬] 非常冒昧。 ?牛头emoji:你家离医院很近。我交完班溜达过去五分钟。能不能……借你家客厅沙发或者打个地铺,让我眯几个小时?大概凌晨三点左右我这边能稍微松快点溜过去?保证七点前离开,绝不打扰你![可怜] 这条信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边乐瑶昏沉的意识,瞬间让她彻底清醒! 过夜?!凌晨三点?! 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像被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乱撞。他居然提出这种要求?凌晨三点?孤男寡女?虽然知道他可能真的累极了,但这,这这这这尺度也太大了!完全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她家现在什么样子?刘嘉不在,她最近因为过敏和心情低落,客厅茶几上还堆着没收拾的零食袋、药膏、水杯,沙发上也散落着她换下来懒得叠的家居服……简直一片狼藉!而且她只穿着睡衣!让他看到这副景象?光是想想就让她脚趾抠地! 这合适吗?安全吗?虽然他是张牧,是医生,是帮她的人,但深夜共处一室。万一,她不敢深想。那份对他隐隐的好感,在此刻被巨大的不安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压制了下去。 不过,值后夜班本就熬人,还要处理急症病人,紧接着就是重要的学术发言。那个“[可怜]”的表情,配上他平时沉稳专业的形象,反差得让人揪心。这种“走投无路”的境遇更是触动了边乐瑶内心深处的某根弦,她太理解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恐慌的悸动悄然滋生。这意味着他会进入她最私密的空间,在她毫无防备的睡眠时间。这太近了,近得让她害怕。这份“靠近”带来的不是纯粹的期待,而是混杂着巨大不安的、沉重的忐忑。他是因为真的没办法,还是……? 边乐瑶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鼓噪如雷。张牧那边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巨大的犹豫和沉默带来的压力,又追了一条: ?牛头emoji: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吓到你了吧?[捂脸] 你就当我没说!千万别有压力!我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在值班室桌子上趴会儿。你别为难!真的抱歉! 看着他最后那句“别为难”和一连串的道歉,边乐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暴雨夜他毫不犹豫的搭救,想起他车里干燥的气味,想起游戏里那句“有我在,别怕”。他帮过她,而且是以一种让她感觉被尊重、没有被施舍的方式。他现在是真的需要帮助,就像那晚的自己。 边乐瑶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下悬崖般的决绝,她颤抖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Lumos:好吧。那你结束了过来吧。密码锁密码是XXXX。进门右手边就是客厅沙发。我在卧室,门会关上。你自己进来,动作轻点。冰箱里有牛奶,渴了自己倒。沙发靠垫下面有薄毯。 发完这条,边乐瑶感觉脸颊滚烫得像要烧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蹦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定感交织在一起。这简直是她做过最疯狂的决定! ?牛头emoji:!!!谢谢!!!真的万分感谢!你救了我一命![跪谢] 我保证像幽灵一样安静!绝不发出一点声音!明天……明天开完会我请你吃大餐! 看着那个“[跪谢]”表情,边乐瑶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紧张感并未消散,反而转化成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忐忑。 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出卧室,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客厅。把散落的零食袋飞速塞进垃圾桶底层,把乱放的衣服胡乱卷起来抱回自己房间塞进衣柜最里面,用湿巾用力擦拭茶几上的水渍和药膏痕迹,甚至把沙发上的靠垫拍打得蓬松整齐。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明显的生活痕迹了,才稍稍松了口气。 回到卧室,边乐瑶轻轻关上门,甚至上了锁——虽然知道这锁在张牧面前形同虚设,但至少是一种心理安慰。她重新躺回床上,黑暗中睁大眼睛,毫无睡意。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窗外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楼道里隐约的电梯运行声,甚至是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边乐瑶知道,这一晚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她和张牧之间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薄纱,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不安的“过夜”请求,彻底地、不容置疑地捅破了。 暧昧的藤蔓在潮湿的雨季里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带来甜蜜的窒息感,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惧和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忐忑。边乐瑶像等待审判一样,等待着那扇门被密码锁开启的、微不可闻的“嘀”声。 第8章 曾经 时间像被潮湿粘稠的空气冻住了,每一秒都沉重而漫长。边乐瑶蜷缩在卧室的床上,黑暗中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空调开了除湿功能却无法驱散她皮肤上阵阵刺痒的不适感,更无法驱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忐忑。 等待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神经。为了转移注意力,或者说,为了对抗这份因张牧即将到来而产生的、陌生而巨大的不安,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了另一个方向——滑向了那段被她刻意尘封、却在某些时刻无比清晰的大学时光,滑向了那个名字:陈晓宇。 那时的青春,像初夏的阳光一样明亮滚烫。相似的农村背景,同样清秀干净的外表,还是同班同学,一切都像是命运写好的剧本。恋爱顺理成章地发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与炽烈。年轻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他们像两块相互吸引的磁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探索着彼此的边界。□□上,他们曾是那样合拍,汗水交融间是毫无保留的交付与契合。陈晓宇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的低语,黑暗中紧紧相拥的力度,都曾让边乐瑶无比笃信未来——毕业、同居、结婚,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像两条注定交汇并行的溪流。 然而,现实的礁石很快撞碎了这虚幻的蓝图。陈晓宇先一步拿到了大厂的Offer,意气风发。而边乐瑶的专业冷门,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最初,陈晓宇还会安慰几句,但渐渐地,抱怨开始增多。工作的压力似乎成了他挑剔的借口。他甚至开始嫌弃她穿了很久的、洗得发软的棉质睡衣,“不够性感”、“像大妈穿的”。那些曾让边乐瑶感到舒适的亲密感,在陈晓宇挑剔的目光下变得廉价而尴尬。 裂痕无声地扩大。冷暴力是最伤人的武器。他回信息越来越慢,借口加班越来越多。最刺痛的那根刺,是她那次突如其来的急性肠胃炎。腹痛如绞,冷汗涔涔,她一个人挣扎着去了医院。给他打电话,只得到一句冷漠的“有个紧急项目要上线,走不开,你自己行吗?” 强撑着做完检查,拿了药,拖着虚脱的身体回到那个曾充满他们体温和笑声的小单间。推开门,迎接她的不是空寂,而是陈晓宇慌乱地从电脑前站起的身影——电脑屏幕上分明是暂停的游戏画面。他根本没去加班!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不被重视、被欺骗的感觉轰然爆发。争吵像失控的野火,烧毁了最后一点情面。陈晓宇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是用一种混合着烦躁和厌倦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几天后,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决绝地离开了那间承载过他们无数亲密瞬间的小屋,甚至没有回头。 再后来,是从共同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官宣”。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明媚,妆容精致,亲昵地依偎在陈晓宇身边。边乐瑶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钉在了女孩臂弯里挎着的那只包上——一只经典款的小羊皮链条包,菱格纹饱满,金属链条闪着冷冽的光。这个包,她太熟悉了!刘嘉就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是刘妈妈送的生日礼物,价格不菲,抵得上她们当时几个月的生活费。 刘嘉收到包时兴奋地拉着她研究了好久,指着包包的走线、内衬的皮质、金属扣的刻印,滔滔不绝地传授着鉴别真伪的技巧:“乐瑶你看,正品的走线一定是这样均匀细密的,内衬皮质的纹路很细腻……还有这个金属扣,刻字清晰有立体感,仿品就很模糊……” 那时的边乐瑶,只是惊叹于价格,并未将这些细节真正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看着照片上那个女孩手里的包,刘嘉兴奋的声音和她指点的细节,瞬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无需刻意鉴别,那包散发出的、与刘嘉那只如出一辙的光泽感和质感,已经无声地宣告了它的身价。一个边乐瑶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价格标签,沉甸甸地压在了那张官宣照片上,也压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不是加班忙,不是压力大,只是陈晓宇找到了更“好”、更能满足他物欲和虚荣心的“捷径”。边乐瑶曾以为的纯粹感情,在现实的天平上,轻得不如一只名牌包。陈晓宇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和那只刺目的包,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讽刺画——他离开她,奔向的是这样一种“价值”。 回忆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房。那些曾经的甜蜜和亲密,此刻想起来只剩下尖锐的讽刺和深入骨髓的痛。边乐瑶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同样洗得柔软的旧睡衣领口,仿佛陈晓宇当年那句嫌弃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皮肤上的刺痒感似乎更强烈了,混合着旧日伤疤被揭开后的灼痛。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锐地质问。是因为张牧吗?因为即将要和一个男人,一个她有着模糊好感、却远未到亲密程度的男人在深夜独处一室?这唤醒了她潜意识里对亲密关系最深的恐惧和不信任?她害怕张牧的靠近,是否也害怕自己重蹈覆辙,再次被审视、被挑剔、被轻易舍弃?是否害怕张牧,这个家境优渥、前途光明的医生,最终也会像陈晓宇一样,衡量她的“价值”? 张牧和陈晓宇是应该是不同的吧。他沉稳、专业,在她最狼狈的暴雨夜伸出援手,在她被过敏折磨时给予关心。可越是这样,边乐瑶心底的忐忑就越深。她害怕这靠近只是昙花一现,害怕自己那些不够“体面”、不够“昂贵”的生活细节。 比如这身旧睡衣,比如刚收拾完仍显简陋的客厅会让他失望,害怕自己心底那点卑微的好感,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她像一只惊弓之鸟,被过去的伤痛训练得过分敏感。那只名牌包的影像,如同一个幽灵,盘旋在她对张牧的期待之上,提醒着她阶级和物欲的鸿沟。 窗外传来一声模糊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她惊得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是楼下停车的声音。时间才刚过两点半。她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胳膊上凸起的红疹,试图用那点刺痛来压制翻涌的心绪。 她想起张牧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想起游戏里他多次闪现救她。那份温暖和安全感是真实的。可陈晓宇也曾有过温柔体贴的时刻,不是吗?结果呢? 信任,对此刻的边乐瑶来说,是奢侈品,也是易碎品。她渴望靠近那份温暖,又无比恐惧靠近后可能面对的寒冷和“价值”的审判。这份矛盾像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备受折磨。 她忍不住又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眯起眼。张牧没有再发信息。最后一条还是他那句“保证像幽灵一样安静”。她看着那个牛头emoji的备注,看着自己“Lumos”的名字,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 Lumos,荧光闪烁。此刻的自己,多么需要一点照亮前路的微光,来驱散这回忆的阴霾和对未知的恐惧,驱散那只名牌包投下的巨大阴影。 就在她心神不宁,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思绪压垮时,客厅方向,极其轻微地,传来了一声几乎被空调噪音淹没的电子音——“嘀。” 是密码锁被开启的声音! 边乐瑶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狂乱的节奏疯狂撞击着胸腔。所有的回忆、名牌包的阴影、忐忑、恐惧、期待,在这一刻全部冻结、粉碎,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认知: 他来了! 第9章 淋雨 那声轻微的“嘀”之后,是密码锁被轻轻合上的“咔哒”声,轻得几乎被空调的嗡鸣盖过。边乐瑶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客厅的方向。她能听到一阵比预想中更清晰的脚步声,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甩掉鞋上的水,然后刻意放轻脚步走向沙发的位置。 边乐瑶蜷缩在床上,像一尊石像,一动不敢动。然而,客厅里很快传来一阵无法压抑的、稍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布料摩擦时明显的湿濡声。 她深吸一口气,拧开了床头那盏光线极其柔和的小夜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床边一小圈区域。她拉开卧室门,探出半个身子。 客厅里没有开灯。借着卧室门透出的微光,她看见张牧有些狼狈地站在沙发边。只穿着灰色T恤,肩膀和后背明显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还在缓慢洇开。头发更是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鬓角,几缕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珠,他看起来像一只刚从暴雨里冲进来、找不到地方甩干的大型犬。 “对不起,”他看到她,立刻压低声音道歉,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时专业沉稳的样子,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爱,“我保证像幽灵一样安静的。但是好像从第一步就失败了。”他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湿透的上半身,“你们小区地下车库入口临时封闭维修,绕了几圈也没找到能停进去的地方,只能停外面露天车位了,我刚从车里跑过来的。” 看着他这副“落汤狗”般的模样,边乐瑶想起来坂元裕二的《四重奏》: “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勾引的第一步是抛弃人性,基本上来说是三种套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边乐瑶赶紧压下这不合时宜的联想,目光落在他湿透的头发和衣服上。从衣柜里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给他。 张牧一边擦着头发,他带着水汽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边乐瑶下意识抓挠着脖子的动作上,以及她宽松睡衣领口露出的、蔓延到锁骨边缘那片刺眼的红痕上。他眉头瞬间拧紧,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不适:“你过敏又加重了?” 他向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更偏向医生的口吻,“脖子这里,让我看看情况。” “不,不用了,真的,我涂过药了。”边乐瑶觉得有些尴尬。暴露自己布满红疹、甚至被抓挠得有些破皮的脆弱皮肤?还是有点私密的脖子和锁骨位置。在深夜在这个她心绪纷乱又如此狼狈的男人面前?强烈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脸颊却火烧火燎。她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本能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张牧却并未退后,反而又靠近了半步,湿透的衣服散发出微凉的潮气。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背景噪音,衬得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低沉:“乐瑶,我是医生。现在环境潮湿,抓破的伤口要小心感染。。” 他搬出了无可辩驳的专业理由,目光坦诚而坚持,“让我确认下情况,不然我实在无法安心休息。” 边乐瑶死死咬着下唇,内心挣扎的旋涡几乎要将她吞噬。终于,她微微侧过身,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解开了睡衣领口的扣子,轻轻一拉,纤细的锁骨暴露出来。 第11章 蝉鸣 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声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清晰地传来——湿透的T恤被脱下时粘滞的剥离声,然后是水流冲刷在身体和地板上的声音,边乐瑶僵立在客厅中央,这声音在雨后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像羽毛搔刮着她的神经。她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模糊的光影轮廓。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猛地烧了起来,她赶紧逃也似的扑到沙发上,用薄毯把自己整个裹住,像一只受惊的蜗牛。 卫生间门开了。张牧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那套属于边乐瑶宽大衣服,衣服略有些紧,袖口裤腿都短了一截,显得张牧的胸肌鼓鼓的,原本精英医生的沉稳感荡然无存,倒像个肌肉发达的体育生。 张牧有些不自在地扯了衣服下摆,脸上带着一丝尴尬:“有点小了,不过很舒服,谢谢。” 他看向沙发,边乐瑶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嗯,能穿就行。快去睡吧。” 毯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张牧的目光在沙发和她开着的卧室门之间扫了一下,最终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边乐瑶竖着耳朵,听到床垫发出轻微的承重声,一声几不可闻的、饱含疲惫的叹息,然后,是几乎立刻响起的、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这么快?” 边乐瑶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一角,望向那条门缝。昏暗的小夜灯光线下,能看到张牧侧躺在她的床上,盖着她的薄被。他高大的身躯在单人床上显得有些委屈,但睡姿安稳。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随着呼吸极其轻微地颤动,像花瓣。此刻的他,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脆弱和纯真。那份专注工作时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纯粹的、深沉的疲惫。 边乐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酸软。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听着他绵长的呼吸,窗外的雨声彻底停了,世界陷入一种被水洗过的、湿漉漉的寂静。这份寂静很快被打破——楼下绿化带里,第一声试探性的蝉鸣怯生生地响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仿佛按下了开关,无数只蝉加入了合唱,声浪骤然拔高,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尖锐而亢奋的喧嚣,蛮横地撕碎了夜的宁静。 这聒噪的蝉鸣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边乐瑶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她躺在狭小的沙发上,身体僵硬。沙发靠背太硬,硌着腰;坐垫太短,腿只能蜷着;更糟糕的是,皮肤上被暂时压下的刺痒感,在被蝉鸣衬托得更甚的寂静中和不适中卷土重来,像无数只小蚂蚁在皮下爬行啃噬。 她小心翼翼地抓挠着胳膊,却不敢用力,生怕发出声响吵醒里面的人。每一次翻身,劣质沙发的弹簧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她越是想安静,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过敏的刺痒和沙发的折磨让她烦躁得几乎要爆炸。 边乐瑶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