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陈斯然下楼时脚步很快。
虽然料想姜伶没那么快缓过来,但到底是心有余悸。
意识到姜伶已经完全失控之后,她就也没客气,在勒住姜伶时下了死手——在这种处境下,下手仁慈,就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出去到单元门口,天光泄下来,一口新鲜空气灌进肺里。
已经是傍晚了。
晚霞很好看,紫色和橘红色在天边交接在一起,像一张有过渡色的纯色壁纸。
出了单元楼,人来人往,那些可怕的事也就被抛之脑后了。
一颗心终于落下来,恍然间好似劫后余生。
陈斯然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中最炸裂最抓马的一次遭遇,居然会来自熟人作案。
她慢慢向前走去,感到自己和外部世界的连接正在缓慢续上。
走出去没几步,殷念迎面冲她走来。
陈斯然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殷念:“昨天看你在微信上跟我说,有事三天不能回家,本来就有点奇怪。今天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有点担心,就找过来了。”
陈斯然后知后觉。
这个“三天不能回家”,应该就是姜伶所谓的“我帮你打过招呼了”。指纹解锁。她的手机。
至于殷念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她并不奇怪。
两人的手机绑定了家庭定位。
家庭定位只是定了一个范围,并不算精准,不过殷念来过这里一次,也应该能推测出这里。
陈斯然想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把手伸进衣服口袋。口袋很深,也很大,以至于她都没发现——
她的手机就放在口袋里。
她又一次先入为主地以为,姜伶既然囚禁她,那么也会收走她的手机,进行一些处理,以免后续被定位到。
陈斯然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她是不是又一次,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殷念已经走过来,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遇到什么事了吗?”
陈斯然的思路被打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什么。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以后,都不会了。我保证。”
下楼的时候,她想过报警。但先抛开证据是否充足这一点不论——
她发现,突然间,她好像再也不想跟这个人产生联系了。
任何形式上。
连同她自己的心结,似乎也突然解开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变得轻而充盈。
她预感今天晚上,她将不会再梦到姜伶了。
以及以后的每一天晚上,她都不会再梦到她了。
那是一种很抽象、很难以形容的、神奇的感觉——
就在她意识到,姜伶已经完全不再是她认识的姜伶时。这种感觉从混沌的情绪中,浮了上来。
只是那时候她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没来得及察觉到这份微妙的情绪。而现在脱离了那个环境,这感觉也就后知后觉地被她捕捉到了。
陈斯然呼出一口气。
如果真的能就这样摆脱梦魇,似乎也没白受这一通折磨。
挽着陈斯然的手向小区外走去的时候,殷念问道,“所以你说有事三天不能回家,是因为什么?”
陈斯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复杂的来龙去脉,只垂眸道,“你就当是我玩大冒险输了吧。”
“和你朋友么?上次那位?”
“对。”
“今天她怎么不下楼送你?”
“她啊……”陈斯然停下脚步转,最后一次抬起头,望向姜伶那扇窗,“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对了,我们今晚吃什么?吃点清淡的好么?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两人十指相扣,有说有笑地,向着小区外面走去-
妳有爱上过一个人么。
和她说话会紧张到声音不利索,亲吻她的嘴唇会激动到失眠,等她的消息会坐立难安。
收集她星座的运势分析,查询两个星座的匹配度。
猜测她换的每一个q.q头像,签名,背景图。
在对话框里打很多字,再一个一个删掉。
超市里偶然闻到她用的那款洗发水的气味,会突然怔住。
习惯性点开天气软件里她所在的城市,想象和她一起淋了那场遥远的降雨。
那一年的夏天,妳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气味,温度,花草树木,都那样记忆犹新。
后来妳再也没有感受到这么灿烂的夏天。
删掉联系之前,妳决定导出和她所有的聊天记录。
那些语音消息妳从不外放,一定要把耳机塞进耳道最深处,让她的声音顺着鼓膜流进心脏。
早安,晚安,我爱妳,还有一些模糊的哼唱。
耳机里的声音那么鲜活,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推开妳的房门,问妳怎么还没睡。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说,妳再也不会是特别的。
这不是妳最期望听到的答案么。
这不是妳拼尽全力、精心设计的结果么。
妳怎么哭了呢。
我再也不会是特别的么?
姜伶跪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喘着气,大颗大颗地掉着泪。
妳这么想,那就对了。
就应该像这样,害怕我,厌恶我。
离开我时,不要带着爱。
这样,妳就不会再梦到我了。
妳之所以还爱着我,梦到我,是因为妳在回忆里把我美化了。
所以我要让妳看到,我是如何腐烂、发臭、流脓的。
只是让妳看到还不够,妳那样心软,在那样极端的情况下,依然想要救我,想要帮助我。
我必须。
我必须撕开我伤口上的痂,戳烂那创口,剜下那腐肉,把那些污血与脓液都拍到妳脸上,溅到妳的眼睛里,妳才会真正相信——
爱人的保质期何其短,妳爱的那个十八岁的姜伶,已经烂掉了,烂透了。
只要妳知道这一点,就会迅速对我下头,再也不会想起我。
难道妳会不知道么?
只是一直以来,妳宁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向我泼脏水。
妳总是把别人想得那样好,妳总是替别人找借口,妳总是心疼别人胜过妳自己。
罢了。
去吧,去和妳的女朋友好好过去吧。
去她那里,获得确信的、坚定的爱。
去拥抱那些健康的、温暖的、不会腐烂的。
至于我。
我一个人烂在这里就够了。
妳劝我疗愈,我怎么可能被治愈呢。
没有妳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在爱里我已经成了色盲。
人心一旦生病了,就会慢慢烂掉了。
烂掉的东西该进的地方是垃圾桶,或者另一个烂掉的人心里。
可我希望妳不要跟我一起烂掉。
于是三年前,觉察到自己并无病愈的可能,我便推开了妳。
妳说在那段爱里我们都没有成长,可是斯然,妳有没有想过。
不是每一种爱都是会向前走的,有的爱就是会把彼此都绞住,永远绞在此时此刻。
然后绞在一起腐烂、感染、渗出脓汁、散发腥臭。
这就是这种爱存在的方式。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都不能回头。
长痛不如短痛,我只能推开妳。
违背我的内心,对抗我的本意,推开妳。
尽管那会让妳受伤,但至少那样,妳的未来还具有可能性。
而不是跟我绞在一起烂掉。
后来我也试着走出来,我试着与别的女人亲吻,拥抱,做.爱。甚至确定关系。官宣。
可我只是麻木地扮演着恋人角色,宣泄着生理欲望,心里再没有升起过哪怕一次爱的感觉。
我爱人的能力连同还没烂掉的我一起,留在了那个夏天。
再遇到妳时,我有想过这是否就是命运的安排。
不然该怎么解释呢?
——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妳?为什么偏偏是妳?为什么偏偏是妳?
所以命运啊,注定让我们绞死在一起。
哪怕我曾经推开妳,命运还是又将妳送回到我面前。
什么失独家庭的惨剧。那只不过是我在顺着妳的台阶下。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们死于半年前的一场车祸。
我会站在天台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没有了妳,也没有了家人,我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联接了。
和世界失去联接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虽然还在飞着,但风过之后,就是下坠。粉身碎骨。堕入虚无。
而妳出现。我陈腐的一颗心地动山摇。
被妳救下时,我才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是存在那么一点联接的。
我想我应该顺应命运的安排。
我想我应该自私,我应该屈从于人的劣根性。
所以我不需要考虑什么伦理道德,不需要考虑什么是对妳好什么是对妳不好,我只需要遵从生物本能,去爱妳去把妳抢过来。
央妳来家里是故意的,让妳听见那些罪恶的欲念是故意的,在妳女朋友面前牵住妳的手也是故意的,骗妳上.床更是我一直都想做的。
为了拆散妳们,我甚至背着妳把殷念约了出来,企图从中找到拆散妳们的可能性。
借助那张名片,约她出来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从直觉上感到,她也想见我。
但是,妳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么?
我认为殷念根本不爱妳。
尽管她说——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同。但我相信我的感觉没有错。
一个爱妳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女朋友与别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十指相扣而不发作,甚至乐在其中?
这让我更加坚定了把妳抢过来的决心。
我甚至偷藏了录像设备——只要妳跟我上.床,我就会把这段录像发给殷念。
我太想把妳抢过来了。
我看出妳对我已经没有感觉,但我不在乎了。
在漫长的三年里,我的心早就变质也变态了。
一个人总要彻底失去过,才会死死地牢牢地不择手段地攥住救命稻草。
现在我只想妳在我身边,以任何形式,哪怕妳不爱我也行。
所以妳说妳还没完全放下我时,我惊喜得几乎要掉下眼泪。
妳还爱我啊!妳说妳对我还有感情!
妳对我的爱是这样深刻,为什么我过去从来不知道呢!为什么我是这样迟钝呢!
我终于沉痛地知道,三年前我推开的,是何等珍贵的。
可妳又说,妳必须要忠于她。
是的。妳是还爱我,但妳更爱她。
他爹的……怎么会……这么难过啊……好想哭啊……
但我所爱的……不正是妳这副模样么?妳愈是忠于她,反而叫我愈是爱妳啊!
即使妳更爱她,我也不在乎了。现在的我。只想妳在我身边。只要妳在我身边。怎样都没关系,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也没关系。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一次失去妳了啊……
可妳竟说……妳因为她的缘故,而感受到幸福么。
“因为被确信地爱着,所以幸福得几乎要流下泪来”——这是什么感觉呢?我从来不知道。
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殷念确实爱妳。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难以相信我在这方面的判断是错的。
但我知道,妳因提起她而幸福的语气是真的。
所以妳,是真的很幸福啊……
所以我之前推开妳,是正确的。
妳确实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绞在一起,走向毁灭。
妳确实应该沐浴在这样的幸福里。
我这样的人,即使把妳抢过来了,又要如何给妳这样的幸福呢?
所以现在,我再推开妳一次。
这用了我很大的力气,伤害妳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在恸哭。
对不起……
我好像总是在伤害妳……哪怕是到了最后一面……我给妳带去的依然是伤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多想……我多想死死攥住妳的爱啊!……我多想伏低在妳的脚边,死死地抱住妳的腿亲吻妳的脚趾甚至向妳磕头,祈求妳不要离开我,祈求妳继续爱我!
哪怕在爱她的同时,施舍一点点爱给我也可以……
可我却要当着妳的面戳烂妳的爱。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能再做胆小鬼,我必须勇敢,哪怕透支我往后全部的一切的所有的勇气我都必须违背我的本意对抗我的内心去伤害妳。
——尽管我无法体验到妳说的那种幸福了,但我可以成全妳的幸福。
这是我能为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妳要坚定地向前走,再不要梦到我了。
可是……斯然。
我还是好不舍,好想哭哦。
姜伶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
悲伤令她涕泗横流,永别令她瘫软无力。
最终她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放任自己躺在地砖上,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地面。
原来人在悲伤到极致时,身体会自动选择最省力的姿势阿。
她伸手轻轻抚上颈脖,轻轻抚摩着那里的勒痕。
深深的,紫色的,勒痕。
——她的爱人,她七年间唯一的爱人,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她久久地望着天花板,那里空白无一物,但她却像是看到了未来。
一个她没参与的,但足够幸福、也足够明媚的未来。
良久,她微微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斯然。
希望妳,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第52章 半边蝴蝶
我是在放学路上遇见它的。
起因,是因为一个聒噪的男生。
那是和我同班的一个同学,我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印象里他总是顶着西瓜头发型。因为皮相乖巧白净,学习成绩也还可以,很受老师们欢迎。尤其是年长的老师。
“看,我抓到了!”
他嚷嚷得太大声,很难不让人注意到。此刻,他正把手扬得很高,冲着边上另一个男生嚷嚷,*炫耀似的。
那个男生就凑过去:“给我看看!”
“哎呀,我都还没用力呢!怎么就断了!真没劲!”
在短暂的一瞥后,我就迅速失去了兴趣,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毕竟这个年纪的男生,比猴子智慧不了多少。
“哎,那不是殷念吗!”
我佯装未闻。
“喂!殷念!你过来!”
我加快脚步。
余光中,一个人影却以更快的速度朝我靠近。
很快他就蹿到我的跟前,是刚才那个男生。
“什么事?”我掀起眼皮。
我过于早熟,而早早地知道了七八岁的男生是多么劣性的生物。
我曾目睹他们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安全套抛来抛去,互相打赌去摸一把女同学的下.体会不会被扇巴掌。
老师站在台上唾液横飞,他们在课桌下扒开裤子攀比小鸡.鸡的大小。
这个年纪的男生,不过是还没接受过人类美学教育的未开智生物。
如此粗鄙,毫无美感可言。
只是看着,就令人作呕。
我知道我语气或许不善,但我并不打算掩饰。这个年纪的男生,显然还没敏锐到可以捕捉到我语气里的情绪。
果然,他洋洋得意,抬起右手,拈着个什么东西,伸到我面前。
“送你个礼物!”
不等我做出反应,他手指一张,任那东西飘了下去。
然后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我垂眸。
这时候我看见了它。
那是只最常见的白蝴蝶。
它歪在地上,右边的翅膀不见了,像是被谁随手撕去了一半,只剩下半截残破的翅根。
它还在动,左边的翅膀一颤一颤的。阳光落下来,它的影子也是残缺的,在地上残缺地晃动。
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我蹲了下来,捡起它,托在手心。
它的身体很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它还在挣扎,翅膀剧烈抖动,像是随时就要再飞起来。
它试了一次,又一次,翅膀扑腾着,像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可是它输了,于是身体歪向一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徒劳地在原地打着转,白色的粉屑蹭在我的手心。
两个猴子早就跑远了,嬉笑声却好像还在风里飘。
毫无美感。
看回掌心。
我知道它已经没了救。
从持续挣扎,变成间歇性挣扎。最后,它终于不动了。
但它的半边翅膀依然翘在空中,像一张破掉的宣纸,在风里抖动着。
在那残败的翅膀上,黑棕色纹路在风中起起伏伏,一会儿浮在光上,一会儿沉在阴影里。
我久久地注视着,感到死去的情绪正在缓缓流动。
起初。
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随后。
我感受到美,感受到不朽。
那是一种浓烈的精神冲击。那是我已经死去的,活着的感觉。
我于是从此知道。
我钟情于破碎的生物-
我是在挤眼软件上遇见她的。
照片里,她衣饰简单,领口微微敞开,坐在咖啡馆靠窗的皮座上。椅背微微倾斜,她的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像是随时要融进那片暖黄的背景里。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她双手捧着咖啡杯,看向镜头。弯月眉,鹅蛋脸,笑容恬静,姿态松散,像一件挂在椅背上的旧衣服,静谧,柔软。
只一眼我就知道。
那是一张“羊”的脸。
在那张脸上,我看见心碎,看见迷惘,看见纠结与痛苦,看见一个人的夜晚将垂未垂的泪,看见伸出又收回的手,看见一个甘愿埋进尘埃里的灵魂。
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但我看见她她悬在头顶的、摇摇欲坠的未来。
我看见破碎的期待。
我知道她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活了二十年,我的一颗心没有像现在这样跳动过。
我还没有见过她,就已经爱上了她。
爱得神魂颠倒,爱得如醉如狂。
甚至发掘出了我活着的期待、我存在的方式——接近她,取信她,然后……品尝她。
点进图片,长按保存,加载进度还没到100%,系统突然提示,照片已被删除。
又耐心等了几分钟,也没等到照片重新发出。
但没关系,我已经记了下来。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点进主页,年龄上赫然写着十八岁,有女朋友。
或许是个对颜值不那么自信的女孩,除了刚刚那张短暂出现过的他拍之外,主页里再没有别的生活照。
又似乎是个分享欲很旺盛的女孩,喜欢发些晚霞,自己做的午餐,游戏抽奖截图,和一些游戏代练日常。
巧了。
这个游戏,我也在玩。
她的截图上赫然是她在游戏里的ID。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登上了我的账号——布丁快跑。
输入她的ID,添加好友。
她在线,收到我的添加好友提示,发来密聊:[你是?]
我:[朋友介绍我过来的,你接代练是吧?]
她:[哦哦是的,老板需要代练什么内容?]
我就这样接近了她,取信了她。
下线前,我理所当然地加上了她的企鹅号。
在她q.q空间逛了一圈,我确定了——她的女朋友,和她游戏关系栏上的侠侣,是同一个人。
她似乎并不喜欢露脸,发在空间的照片多是牵手图,美食照,两杯奶茶拼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简短的文案:[和她]
当然,偶尔也会有两人的合照。两张脸贴在一起,亲密无间,冲着镜头笑。满脸青春的懵懂。
只是……
出于不知名的缘故,我总觉得那个少女——她的女朋友——看起来很眼熟。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在她的空间里逛了一圈,感觉像浸在梅子酒里洗过澡,甜味直腌入发丝。
她的动态里总是提到那个少女——一个人如果很爱另一个人,那么那些关于爱的细节就会从丝丝缝缝里渗透出来。
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爱她的女朋友。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她们总是会分开的。
撬墙角?那太没有美感了。
猎食者不总是需要主动出击,有时候也只需要等待。
猎物之间互相撕咬,两败俱伤后大出血,虚弱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这时候猎食者便能慢悠悠地走过去,独享那份破碎的、撕裂的、濒死的姿态。
这样不是更好么?
总有一天,她的脆弱,她的痛苦,她的破碎,只会供我一个人舔舐、品尝。
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感到脑神经过电般浑身战栗。
为此我不介意等一等。几个月,哪怕是几年,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
不用任何人撬墙角,她们自己就会分开。
我有耐心,也有信心。
果然,没有多久,她就分手了。
游戏再不上线了,侠侣关系显示为空,签名挂成了“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她开始失眠,熬夜,时而不吃不喝,时而暴饮暴食。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也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我不是什么道德感很高的人,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道德,趁火打劫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这之前,在无数次嘘寒问暖里,我早就做了足够多的铺垫,她早已把我当做了可以谈心的亲友,而现在,摘果子的时候到了。
我开始向她献殷勤,在找她聊天的时候表示了对这件事的惋惜,并暗示她,我可以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她果然上钩了。
她开始频繁来找我倾诉。一开始是打字,到后来是语音。
她说,我就耐心地听,我尽量保持中立,不过多地询问或是评价她的前女友。
指导?说教?不,她只是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听见——可怜的羔羊。
偶尔我也会推波助澜。当然只是,点到为止。
果然,这很管用,她对我越来越敞开心扉。没多久,她就把我视作了精神寄托。
我知道,该收网了。
就在我准备约她见面的前一晚。
她突然告诉我说,她复合了。
真令人遗憾……又如此……费解啊!
为什么痛苦到无法承受,依然要回头呢?为什么明知道是地狱,还要往前踏呢?
趋利避害……不才是人性么?
……
呵。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啊……甚至她比我所以为的……更加出色。
彻头彻尾的……美味的……羔羊啊!
只是,我也知道了,等下一次机会来临时。
一定要,先上车,后补票。
必须先把她嚼碎了,咽下去,再谈别的。
可我没想到这次会等这么久。这次她们谈了一年多快两年才分开。
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了。
一毕业,我就拿到了一个国外公司的offer。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漫长的三年里,我一直透过她的社交媒体观察她,像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
重点只有一个:她会不会又回头?
我是了解她,但也不代表我就不会判断失误——她们的复合,就是个例子。
在她和女朋友复合过后,我以现实生活较忙为理由淡出了她的世界,布丁快跑那个账号我也没再登过,但我们还保留着彼此的微信。
于是在挤眼软件过后,我能用以窥探她的途径又多了一个。
在这三年里,我耐心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急。
当你等过谁三年,你就会发现,再等三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我太了解她了,我知道她在那滩烂泥里陷得很深,一时半会儿爬不出来。
我无需害怕半路杀出第四个人。
有意思的是,她毕业后进入到了寰宇游戏。
多巧啊,我入职的公司,也是寰宇游戏——海外分部。
并且,更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现她会经常性梦到她的前女友。
她当然没有直说,但她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些感慨。只要把她那些语焉不详的碎片拼凑起来,答案就呼之欲出。
比如说——
“要过多久,才能在梦醒后不再怅然若失。”
“感觉自己从未长大。”
“好像被困在了那个夏天。”
凡此种种。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羊的脸。
只是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心碎,她的迷惘,她的苦涩她的纠结与痛苦。
那像是具象化了一般,铺展在空中,只要我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那一刻,想占据她的念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猛烈,像野火一样烧穿了一切。
如果我的介入,能把这些美妙的情绪——放大十倍、百倍呢?
这个念头令我颅内高.潮。只是这么想一想,我就浑身战栗,脑中窜起一阵毁灭般的感受。
等不及了……我要立刻、马上品味!
在她分手的第三年,我终于回国了。
申请调任回国的时候,我特地申请了海市分部。但我没想到,我会提前遇到她。
——在光启号上,“蓝鲸”酒吧里。
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气质太过鲜明,在酒吧这样嗨的场景里,是那样格格不入。在这群涌动着生命力的活人之间,她像个静置的死物。
畅聊畅饮的人群成了背景板,我只能看到她破碎的灵魂,像经幡一样幽幽地飘摇。
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但在等待的这三年里,我的耐心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于是当晚,引诱她,吃掉她,几乎是注定好的事情。
一开始,她竟然想要以刚分手为理由拒绝我。
可爱的小骗子。
她当然不知道我早已爱上了她,对她的恋爱时间线也倒背如流。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已经是她分手的第三年呢?
我爱她,当然也愿意陪她演戏。
于是我听到自己说。
“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第53章 异类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
——在蒋旭的葬礼上。
这个男人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死状极其惨烈。据说被挖出来的时候,脖子断了,脑袋像个西瓜滚在一边,还有一只手没有找到,大概和车一起烧成了焦炭。
葬礼上很多人都在哭,唯独我没有。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哭,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哭。
那人的眼神马上变了,好像看到蛆从人的嘴里爬出来那样反感和恶心。
她再没说什么,只是猛地后退,撞回了那群哭嚎的人堆里。
很快我就听到人群里琐碎的议论声。
“这孩子废了,彻底废了,自己爸爸死了,眼泪都不掉一颗啊……”
“真是冷血。”
“天生的白眼狼啊。”
我想我确实该哭。
我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把蒋旭扒皮抽骨,再用他的血在地上画画。
我怎么能不哭呢?
如果是在更早以前——我七岁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可能真的会为此哭出来。
蒋旭辛辛苦苦供我上学,我还没来得及用这种方式报答他,他就死了。我确实是该为此哭泣的。
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我已经过了那个“更早以前”,我已经感受不到情绪了。
某些东西在我身体里彻底坏掉了,死去了。
我只觉得空,只觉得麻木,像一个壳子。
在我还能感知到情绪的时候——
痛……好多……好多的痛。
当蒋旭的皮鞋跟踩在我的太阳穴上,当蒋旭的手机砸中我的眉骨,当蒋旭泼过来的热汤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
我因此而痛苦极了。
我因为过于早熟,而清楚了蒋旭会对我做这种事的底层逻辑。
——男性这种恶劣的生物,若发现自己无能,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归因于他人。
妈妈的离开让他成为了亲戚们的笑柄,于是他把没来得及发泄在妈妈身上的怒火,发泄到了我身上。
这就是我承受这一切的原因。
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因为太年幼而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只能继续承受痛苦。
“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敢咒老子死?”
“跟你那个贱.货妈一样,摆张死人脸给谁看!”
“还有脸哭?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手腕上的紫黑鞭痕还没消散,又添了新的,肿得发亮。只是因为我煮糊了稀饭。
身体在痛,心也在痛。那两年我经常会痛苦到蜷在被子里哭。连哭也不敢太大声,因为如果蒋旭听到了,会把我从被子里拎起来打。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打。
终于有一天,当蒋旭拽着我的衣服后领,把我从客厅拖向房间——就像拖一条死掉的狗,然后锁上了门。
他经常这样关我。几个小时,或者更久。
但那次,他忘了把我放出来。他出差了。
那个房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很小,非常小,整个房间不到十平米,墙壁渗出浓重的霉味,窗户被刻意改造过,只能开很小一条缝。
没有光,没有风,天花板低得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压碎我的天灵盖。
幽闭的空间让我的痛苦被放得无限大,伴随着恐惧。
我疯了似的捶门,拳头砸在硬木板上,砰砰响,骨头生疼,皮肉生疼。两只手都在往外渗血。
有没有人……
有人路过么……
救救我……求你……
回应我的只有死寂,有时候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喊出了声。
突然,一阵脚步声接近了!就在门外!停了!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捶门,嘶喊,喉咙都涌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救救我!求你把门弄开!求你了!我爸把我关里面了!”
可在轰天的捶门声里,我只断断续续听到“……走吧……别管闲事……惹祸上身……”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走远了。
不愿惹祸上身么……
呵……
人性啊……这脆弱的……靠不住的……趋利避害的……人性。
得到过希望。却又堕入绝望。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
我倒宁愿希望……从未降临啊……
怕到发抖时,我只好对着空气发誓:如果有人能救我出去,我一定会报答她。倾尽我的所有报答她。
这是我给自己打气的方式,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撑下去。一秒钟都撑不下去了。
有人能够捡到那个漂流瓶……打开那个瓶塞么……求你。
并没有。
极度的恐惧扭曲了时间,每一分钟都像一天一样漫长。
时间死了。
它不再流动,而是像一块琥珀,凝固住了,而我是被封在其中的虫豸。
为了保存体力,我不再捶门或是呼救,我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房间里没有食物,仅有的水源也只是一瓶喝剩一半的矿泉水。
更糟糕的是,连排泄的地方都没有。
小腹胀得像是要炸开。
不要……别……不能在这里……
可是……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啊……
当我终于再也憋不住,缩在墙角,脱下裤子,留下一滩黄褐.色固液混合物时,生而为人的尊严被彻底剥夺。
蒋旭用皮带抽我的时候我没有绝望,用啤酒瓶打我头的时候我没有绝望,罚我跪在小区门口的时候我没有绝望,在老师同学的注视下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的时候我没有绝望。
可是这个时候,我真的绝望了。
七岁的我,第一次迎来了人生中最为彻底的一次绝望。
我用一件衣服盖住了那些秽物,可我盖不住那些气味。那浓烈的、滂臭的、让人想吐的臭味!
弥漫在狭小的、不透风的房间里,往我的鼻腔里钻,往我的每一个毛孔里钻。
我知道蒋旭回来看到,会打死我。但无所谓了。我可能根本活不到他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伴随着我的排泄物。
角落里,几只苍蝇围着那团秽物打转,嗡嗡嗡地飞。也许睡梦中,它们曾爬上过我的嘴唇。
睡着后我进到了一个黑色空间,四周无限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控制台,像妈妈还在的时候,陪着我看过的科幻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
我走过去,控制台上是五颜六色的按钮,每个按钮都发着淡淡的光。
奇妙的是,按钮上分明没有任何标注,但我就是知道它们是什么:
蓝色的是忧郁,红色的是生气,紫色的是惆怅,灰色的是痛苦——这些注释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脑子,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
我好像察觉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永远不再痛苦的可能。
毫不犹豫地,我按下了灰色的按钮。
灰色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保险起见,我决定把剩下所有颜色的按钮都按一遍。
蓝色、红色、紫色……一个个颜色在我手下变暗消失。
快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把我从黑暗里扯了出来。
睁开眼,蒋旭站在我眼前,而我脸上辣痛着。我想我应该是被打了一巴掌。
他指着角落那堆盖着衣服的秽物,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小畜生!狗都不如!看看你干的好事!在睡觉的地方拉屎拉尿!?”
这个男人明明知道,人是生物,是生物就会排泄,我被锁在这里,不排泄在这里,又要排泄去哪里呢。
男人。造物主的残次品。毫无美感。
只是这一次,他的巴掌落下来,拳头砸下来,皮带抽上来,我的身体还是会痛,会青,会紫,甚至流血。
但我身体里面,那个会“痛苦”的东西,没有了。
被按灭了。
并且我从此再也没有感受到痛苦。
连同其他那些——高兴、伤心、激动……所有乱七八糟的感觉,全都没了。
我好像被这些情绪拉黑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麻木的,是一具空壳,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没了对情绪的感受,因而生出的表情自然也没了,我不会再因痛苦而皱起眉头、闭上眼睛、翕动鼻子。
于是不管蒋旭再如何打我,我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这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让我免受了一阵子的殴打谩骂。
再然后,他就死了。被一辆车给撞烂了。
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是个富人。
对于手握社会资源的富人来说,以私下调解的方式摆平这件事,只需要打几个关键的电话而已。
于是——这位富人直接造成了蒋旭的死亡,但除了一笔赔偿金以外,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女人甚至还出席了蒋旭的葬礼。在葬礼上掉了几滴眼泪,恳切地对蒋旭表达了歉意——带着她的丈夫与女儿。
只是,一出殡仪馆,她们夫妻俩就有说有笑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身后,跟着她们懵懂的、尚未知事的小女儿。
听说,蒋旭的死,发生在他们带小女儿去学校报道的途中。
多好的一家人。
蒋旭死得七零八落。她们活得富有完整。
直观点说,蒋旭死得好冤。真的好冤。
但谁在意?谁会为他伸冤?
他的亲友和气地款待了富人,等着瓜分赔偿金;而他的女儿——
如果是以前,她会站在原地大拍巴掌,为此欢呼为此喝彩。
可这个时候,她已经连喜悦这种情绪都没有了。
只剩麻木。
先是妈跑了,再是没了爸,我的去留成了很大一个问题。
在这场葬礼之前,我还面临了几个亲戚的关心和安慰。
这些选择性装聋作哑的大人,以己度人地以为,我在因为蒋旭的离开而伤心——就算蒋旭曾经打我、骂我,那又算什么呢?我是蒋旭的女儿。女儿就是该爱爸爸的。
哪怕爸爸的皮鞋跟踩在女儿的太阳穴上,手机砸中女儿的眉骨,泼过来的热汤顺着女儿的头发往下流。
女儿也是该爱爸爸的。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爸”“你爸还是爱你的,只是不善于表达”“子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打你是为你好啊,伤在你身痛在他心”“你妈跑了,你爸一个人拉扯你多不容易”……
在我还不是一具空壳的时候,这些话总是萦绕在我耳边。嗡嗡嗡嗡嗡。
……够了!
所以,在她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并且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们打的什么算盘——养到十八岁,如果找到个不错的人家,或许能收获一大笔彩礼费,而她们只需要添置一副碗筷而已。
还附赠一笔赔偿金。
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们为此短暂争论了一下抚养权。
只是,当她们在葬礼上,发现我一滴泪都没有掉过时,她们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取消了收养我的打算。
于是我被送去了福利院。
后来我对这次遭遇进行了一番复盘:
在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都是一个人最亲密的人。
而同样在这个道德伦理体系中,一个人最亲密的人死去了,她的反应并不应该是面无表情,而应该是痛哭流涕仿佛要跟着那人一起死去。
这样才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
也才能被这个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样以来,才能够成为这些人眼中的“正常人”,获得他们的喜欢、怜爱、疼惜、尊重……总归都是些利好的情绪。
反之,就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类”,获得他们的鄙夷、害怕、排斥……等等不利的情绪。
我毕竟还是需要继续活着,活着就难免要融入这个社会,成为一个被社会接受的“正常人”。
所以,我虽然没有了情绪,但我必须装出有情绪的样子,并且这些情绪必须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
在朋友找我倒苦水的时候我应该面露怜悯,在老师出糗的时候我应该和同学们一起大笑,在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我应该伤神落泪。
在意识到该这样去做之后,我也确实做到了,成为了大多数人眼中的正常人,和他们一样有着情绪起伏的人。
上天收走了我的情绪,却放大了我对他人情绪的洞察能力,这让我在捕捉到他人情绪中浅层的部分之余,还能捕捉到那藏在表面下的、更为微妙的、隐晦的情绪。
这样一来,我便更加清楚,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情绪反应,才能符合这个人的期待。
这让我伪装得很好,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拆穿过。
利用伪装去迎合别人的情绪,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我越来越长于这件事。
以至于后来我成功追到然然,也不得不说有这个特质的功劳。
在福利院的时候,也是利用这一点,我讨好了殷女士。
初见殷女士时,她银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袖口露出一截镯子,一看就是上等货。
她一来,一众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就在她周围围成一圈。
福利院的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早熟,学会了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察言观色。
从殷女士的穿着和气质看来,跟着她走之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殷女士没有弯堆笑,也没有伸手摸我们的头,只是安静地坐在小木凳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旧相册。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里。”她翻开泛黄的旧相册,指尖停在一张照片上。
孩子们拥过去,围在她周围看着。
褪色的黑白照片里,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同样的小木凳上,呆呆地看着镜头。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从过往的经验来看,大人们都喜欢外向的小孩。
只有我什么也没说,上前去给了殷女士一个拥抱。
这有点失礼——但一个有教养的女士,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八岁的孩子。
更何况,这是我在解读她的情绪之后,破译出的答案。
我的拥抱取悦了殷女士,以压倒性的优势胜过了其他孩子。
手续办得很快,车最终在一栋老洋房面前停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房子,红砖墙上爬满藤蔓,院子里有喷泉,还有很大的草坪。
保姆迎上来,想带我去洗澡换衣服,殷女士却摆摆手:“我自己来。”
她喜欢我、重视我,想和我培养感情。
在她看来我是多么可爱啊——长得乖巧,悟性很高,也很会讨人喜欢。
殷女士对我很好,我也总能使她满意。
我从此随殷女士姓,改姓为殷。
第54章 忏悔的戏子
这以后,我被送往私立学校接受教育,学习使用银质刀叉吃西餐,开始出入定制服装店,和殷女士一同出席慈善晚宴。
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无聊透顶。
这些东西从未填补我心里的空洞。
没有了情绪之后……活着?那是什么感觉?我快忘了。
在我眼中,一切东西只分为两类——美的,不美的。
只有美到极致的事物,才能短暂地刺穿麻木,才能短暂地让我的心脏抽搐一下。
才能提醒我:咦。原来这具身体还没有彻底死掉。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有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美的范畴其实很广。
但当我遇到那半只蝴蝶时,我便知道了,美之于我,是破碎是痛苦。
并且愈是破碎的,痛苦的,在我这里也愈是美的。
于是我爱上然然,就成了必然。
只有在接近她时,我才能尝到那种“活着”的滋味。
如此久违,令人上瘾。
我迫不及待想要获取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身份,一个能永远吸食她痛苦的身份——女朋友。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追她。
追她几乎是不怎么费力的事情。我太了解她了。
早在她连我名字都还不知道的时候,我就以布丁快跑这个身份,窥探了她所有的秘密。触及灵魂。
在她第一次失恋时,我就该得手的。可惜慢了一步。
时隔几年,再一次相遇,她没有认出我的声音,我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伤心?那东西早就不再发光了。
布丁快跑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但没关系,殷念会成为她生命中数一数二重要的人。
我利用线上对她的了解,结合线下与她的相处,一步一步诱她深陷。
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爱——坚定的、确信的、真诚的、热烈的。
她需要这样的爱,我就给她这样的爱,扮演一个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的爱人。量身定做的完美恋人。
知道她会失眠,我便在半夜找机会给她打电话;
知道她喜欢文学,我就把自己变成一本她恰好想读的书;
知道她需要抓得住的爱,我就从不在她面前玩消失……
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是把从八岁起就一直在重复的事——演戏——再重复千百遍而已。
很多人谈不好恋爱是因为会败给情绪,我恰恰相反——我没有情绪。
这让我在扮演完美爱人这件事上畅通无阻。
因为不管然然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郁闷、沮丧……然后再将这些负面情绪反弹给她,最后落得个双双都情绪崩溃的下场。
如果我表现出负面情绪,那只有一种可能——我是装的,并有所企图。
不是所有负面情绪都会把人推远,相反,在某些恰到好处的时候,负面情绪更能牟取到爱怜。
于是她把我送她的蓝玫瑰丢进垃圾桶的那天,我故意没有去找她;
于是发现她在公司晕倒的时候,我故意装作气得发抖;
于是她和我吵架的时候我假装生气,后来又千里迢迢飞回来哄她……
于是然然爱上我,也几乎成了必然。
谁会不爱一个永远坚定、永远懂你、永远纵容你的爱人呢。
而只有我知道,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进一步诱她深陷,好让她能长久地被我栓在身边,贪婪地吸食着她极致的美。
后来的事太过顺遂,她已经完全爱上了我。越陷越深。为了让她更爱我,我甚至预判了她的行为轨迹,早早告诉她,“是我引诱你的。”
我知道,我在她面前越是无辜,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她的破碎与痛苦就会越深沉。
因为,她还没完全放下姜伶。
虽然一开始,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不过她总会发现*的。
多么有意思,又多么美妙啊!
我的女朋友疯狂爱着我,却又对她前女友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愫!
这样的事情,正常人恐怕都无法接受吧?会被撕裂会被逼疯的吧?!
还好我不是正常人。
我对此甘之如饴。
我等待着她和姜伶重新勾连,等待着她终有一日剖开自己,发现自己对姜伶的余情。
到那时,她就将陷入地狱般的挣扎之中——一面是“纯白无辜”的现任女友,一面是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多艰难的抉择。她将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边面临道德的折磨与拷问,一边斡旋于人性的欺瞒与引诱。
她将不敢和我做.爱。不敢看我的眼睛。她将对我有愧。
故事的最后,她将屈从于人性的恶。那原始的、丑陋的人性。
她将携着对我的愧,终至于堕落。万劫不复。
而我?我将拥住堕落的她,品味她的破碎,她的颤抖,她的痛苦她的挣扎……每一寸……极致的美。
如我所料,没过多久,然然就和姜伶重新产生了联系。
视频电话的时候,她说一个朋友状态不好,她过去她家住两天,陪一下。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我笑着,用最温柔的声音给予了她“无条件的信任”,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回国的时间被我提前了,当然也是故意的。一场盛宴即将开席,我迫不及待想要上桌享用了。
在机场落脚的时候,我特地给姜伶买了份礼物。我想我是要感谢她的——感谢她,即将为我奉上一场美的盛宴。
见到姜伶的第一面我才知道,这竟然不是初遇。
站在她面前我才想起来,为什么当初在然然的空间里见到她们的合照,我会觉得如此眼熟。
十几年前,在蒋旭的葬礼上,我曾偷取了那位肇事富人的一小撮头发。
见到姜伶,牵住她的手时,我用指甲从她手心刮下了一点皮肤碎屑。后来,这点皮肤碎屑和那撮头发的DNA检测结果完美吻合——
所以十几年前那场车祸中,夺去蒋旭性命的那位富人,正是姜伶的母亲。
命运竟是如此巧合的东西——我爱上了我杀父仇人的女儿的前女友。
不,“杀父仇人”这种词太违和了。
由衷地说,姜伶的母亲,是我的恩人——若不是她做下的“善事”,也许我还困在蒋旭的活地狱里。
姜伶的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我的恩人。
所以姜伶,是我的小恩人。
我应该感激她。
我还欠她们家一个誓言: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我曾发过誓,如果有人能把我救出去,我愿意倾尽所有去报答。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便得知那位富人死了。
但这誓言还未兑现。
而现在,我遇见了恩人的女儿。
我正在利用她,我希望她引诱我的女朋友走向万劫不复。而她也同样将堕入深渊。
但这并不影响我报恩。
后来,我委托信托公司,给她汇去了五百万元。
恩是恩。计划是计划。我看出她对然然余情未了,于是回车里拿礼物时,特地把自己的名片放了进去。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找我,而为了加速盛宴开席,我要在她那边也推动一把。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她将我约出来,面对面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
如我所料,她察觉到了些什么,期间她单刀直入问我,是不是根本就不爱然然。
我微笑着告诉我的小恩人,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然然的感情,又怎么不算是爱呢?
我说的是实话。
谈及人类社会的人际关系领域,人们总爱说论迹不论心。难道对然然来说——我不是个很好的、很完美的爱人么?
我对她的“迹”,从来就无可挑剔。不是么?
为了不错过这场盛宴的每一个细节,我还特地在国外带回了一个微型窃.听器。
那东西比手机SIM卡大不了多少,我趁然然睡着的时候,放进了她的手机壳里。她的手机壳几个月都不会拆一次,被发现的风险很低。
在这以后,然然就开始做梦了。
她开始无法抑制地梦到姜伶。
她开始说梦话,在梦里喊着姜伶的名字,而她对此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她也变得破碎,变得痛苦,变得美丽而美味。
美得惊心动魄,无可挑剔。
我知道她正在被疯狂折磨,而施暴者正是她对我的愧疚之心。
然后我开始等。
等她彻底屈服于那肮脏的引诱,等她堕落的那天真的到来。
到那时,她将变得更破碎,更痛苦,更美味。
我过于早熟,而早早就察觉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
对于人性,我不再抱有任何愚蠢的期待,也从不指望然然能为我,对抗人性的劣根性,坚定地忠于我而推开姜伶。
对抗人性?那太难了。说容易的,都是没尝过人性真正恶面的蠢货。温室里的花朵。
我不再相信童话,也就不信这种奇迹会降临在我身上。
人之初,性本恶。只有法律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才能勉强压制住人皮下的兽。即便如此,也压不住所有。
如果社会没有法律,那么将遍地充满暴力分子与亡命之徒。
而亲密关系中的失格,并不违法,失格者顶多受到道德舆论的谴责,或被吐两口唾沫,却不会真的受到惩罚。
失去了法律这道强有力的约束,人类这具披着文明外衣的欲望容器,在原始冲动面前不堪一击。最终都会抛却理性,乖乖跪下,舔舐自己肮脏的本能,屈从于本身的劣根性。
这就是人性。当它像恶魔一样开始引诱谁走向不归之路,就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我需要做的,不是把反人性的期望加诸然然——这种期待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侮辱。轻蔑。
我需要做的,只是从然然这里汲取活着的感觉。
而她,从我这里满足被爱的需要,再和姜伶死灰复燃一下,滚滚床单什么的。
说白了就是,各取所需。
只是我开始变得胃痛。毫无预兆的、撕裂般的剧痛。
这很奇怪,我去医院检查,明明胃功能好得不能再好。
医生什么也检查不出来,只好给我开了一点止痛片。
我一边服药,一边等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盛宴的开席时间也临近了。只是我已备好了刀叉,这一刻依然迟迟没到来。
我终于失去耐心,决定动手推进这个过程。
于是就在然然找程见熙倾倒苦水后,我顺理成章地告诉她,我“恰巧”知道这件事了。
多可爱啊,她居然以为我要和她分手,为此她向我痛哭,向我忏悔。
我怎么会舍得和你分手呢?……我只会因此更爱你啊!
于是我送给她我的宽容与理解。
我送给她一个纯粹的恶魔的亲吻与拥抱。
我知道她就吃这一套。
果然,她为此感动不已,痛哭流涕。
我知道,为了这个晚上,这场恩典,这仁慈的爱,她一定会去找姜伶的,找她做最后的了断。
而结局只会有一种。
在短暂地与自己对抗过后,她会发现人对抗人性只是徒劳,最终她会选择顺应人性的恶,一面爱着我,一面在姜伶那里沉沦,同时更加痛苦、更加内耗。
届时,我将迎来盛宴。
那天下午,窃.听器里传来她和姜伶在咖啡厅里对谈的声音。我知道,快了。
只是我的胃痛,也在这期间隐隐加剧了。像是有把刀,在我胃里绞着。
莫名其妙。
到了晚上,然然果然给我发来了消息,让我今晚早点休息,不要等她。
我很乖地回了一个好,主动为她扫除了所有后顾之忧。
我的女朋友正在奔赴另一个女人的床榻。
与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她也将和另一个人重复。
我应该为此感到享受……么?
胃痛好像来得更猛烈了。痛感在胃里猛地炸开,像是那把刀高速旋转了起来。
我期待已久的、确信乃至笃定的一切并没有上演。
如我所料,窃.听器里,然然确实向姜伶坦白了残留的感情。
但在这以后,就在我以为她们将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她却推开姜伶,说她要对得起我,要在行动上忠于我。
嘶……痛……
好痛……
撕裂般的痛感在胃里炸开,剧痛感瞬间攫住我的腹部。我像被高压电击中,双腿发软地栽倒下去,蜷在床上,像个癫痫患者那样抽搐着。
冷汗瞬间浸透了床单。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站在那个控制台前面,我忘记按下去的那个按钮叫做什么了。
是期待。
我过早地体会到了人性的极恶,但我灵魂深处,依旧对人性残留着一丝可悲的、微弱的期待。
而阴差阳错地,然然用她的行动回应了我的期待,连我自己都唾弃的期待。
就在我以为她将屈从于人性的恶,即将和姜伶发生关系的时候,她推开了姜伶。
她竟然……竟然真的为了我,对抗住了那丑陋的人性!
而我为此胃痛不已。
这剧痛来得如此剧烈,猝不及防,贯穿了我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几乎将我的躯体摧毁!
在这一刻,我真实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爱上了然然。
酷刑般的胃痛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在剧痛中死去。我想打120,但我痛到浑身痉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
最终,黑暗吞噬了我。
我痛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又一个傍晚。胃痛奇迹般消失了。
只是在醒来的一瞬间,曾经被我按下的那些按钮重新亮起,那些被我遗忘或者说屏蔽的情绪全都向我涌来。
我开始久违地感受到悲伤、忧郁、愧疚……
那些在我身体里死去的,现在重新开始流动。
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然然做的事有多恶劣:
她爱我,我却一直在利用她,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恐慌和悔意瞬间攥紧心脏。我冲出家门,驱车狂奔,穿过逐渐亮起的昏黄路灯,奔向然然所在的那个小区。
推开车门,傍晚的空气包裹上来。冷冽,但温煦。
暮色四合,天际晕染,夕色的余晖里,然然迎面向我走来。
小径旁,那株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而温柔的荫翳。而她轻盈地步入那片树影之中,又从树影里走了出来,重新沐浴在橘色的柔光里。
空气中闪烁着金色浮尘,光线迤逦好像水彩绘卷。她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拖得很长,很长,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慢镜头。
我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就像过去的千千万万次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我真正爱上了她,并为曾经对她做的一切肮脏的、难以洗刷的恶行忏悔。
可她只是看着我,问我今晚吃什么。
我对她笑了笑,不是那种精心设计的笑,而是从胸腔涌上来的、由情绪带动的、自然而然的真实笑容。
来自我重新开始跳动、充满爱意和悔意的心脏。
我已经决定好,用一整个余生去赎罪,去偿还。
也许已经太迟了。
也许一切还不晚。【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