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失格》 1、初遇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说,最好不要和有白月光的人谈恋爱么? 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谈到像我这样的,失格的恋人。 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一分。就在三个小时前,我刚和女朋友做了恋人间最亲密的事。 那是一次淋漓尽致的欢愉,屋内的淫靡气息至今尚未散尽。 至于为什么我现在还睁着眼。 是因为我刚从一个春.梦中惊醒。 我知道你可能会说,成年人谁还不会做春.梦呢,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果我说,在这梦中和我淫靡的人,是我的初恋前女友呢? 而我的现女友,现在就躺在我的左手边。 她睡着了,面容恬静,呼吸匀称。 唉。 时间的轮盘拨回八个月前,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 遇到殷念那天,我正在光启号五层的“蓝鲸”酒吧里,消磨着在这艘游轮上的最后一天。 在海上的这几天网络时好时坏,没有朋友圈,没有短视频,现代人习以为常的喧嚣戛然而止,孤独感便随之降临。 特别是到了晚上,站在甲板上向外眺望,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能看到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连最近的海面也无从看见。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坠海,可能连一声救命都来不及喊就会被吞掉了。 这时候人类的脆弱与渺小就显得格外真切,连带着孤独感也尖叫起来。也许正是为了逃避这份孤独,我才会走进“蓝鲸”酒吧。 光启号对外宣称造价一百多亿,光是酒吧就有十多家。现在想想,在那十多家酒吧里,我偏偏选择了会遇到殷念的那家——命运的齿轮悄悄转动,而当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看到殷念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喜欢我。 遇到殷念的时候,现场的乐队正演奏着什么。这里的乐队每天一换,据说整艘游轮上的乐队多达十几支,来自三十多个国家与地区。 不知名的钢琴曲里,殷念在我面前放下一杯莫吉托:“可以请你喝一杯么,陈小姐。” 光启号的乘客名单是公开的,只要稍加留心,知道一个人姓什么并不困难。所以我并不讶异殷念这样称呼我,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我就知道,殷念为什么找我搭讪。 并非我有什么读心术,只因为殷念的喜欢坦坦荡荡地写在脸上,眉毛是弯弯的嘴也是弯弯的。 她穿着酒红色丝绒吊带裙,明明是极性感的装扮,可语气却带着少女般的天真。不像是在搭讪陌生人,倒像是在跟闺蜜撒娇似的。 天真与诱惑在她身上奇妙地交融,我那时候才懂得,这两种气质原来可以如此和谐地共存。 这种矛盾性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如果在感情里我是一张白纸,也许我真的会难以拒绝,甚至会想主动跟她发生点什么。 谁能拒绝无光无际的海上、一个姐姐的邀约呢? 海似乎总是危险与浪漫共生的。海吞进泰坦尼克号,海又捧出太阳。在海上似乎总要发生点旖旎而又刺激的事,才符合人类对海的浪漫想象。 而正是在这样的海上,姐姐眉眼含媚,姐姐向你许诺一个糜烂的沉沦的夜。如果这时刚好你饿着,而姐姐也没吃,那么一拍即合发生点什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惜我没有这么豁达,我只是个被姜伶甩掉还走不出来的,悲惨的可笑的倒霉鬼。 于是我摇摇头:“刚分。” 刚分的意思就是还没放下。 不打算马上开始下一段。 我想我的拒绝已经足够明显,所以我没想到殷念会直接靠过来,臂肘抵在沙发卡座上,凑近我的耳边说: “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么?” 对于空窗已久的人来说,殷念的的话确实是赤.裸裸的引诱。 让人心动。诱人沉沦。 一连几日的孤独,让我在面对这诱惑一时难以拒绝,却又不肯真的接受。 便只好垂眸,没再搭理殷念。 也许是我暧昧不清的态度让殷念误会了些什么,她慢慢靠了过来,贴着我坐下。 随后我落在沙发上的手变得痒痒的——殷念的指尖从我手背蹭了过去。 很短暂,像一片羽毛掠过,一触即离。 很快,小拇指又传来冰凉的触感——殷念的小拇指慢慢靠了过来。 陌生的触碰感在我指尖荡起一阵酥麻感,但却并不叫人讨厌。 也许是因为殷念着实太美了。美得叫人难以拒绝,听之任之。 这么想着,小拇指上的触感更切实了,并慢慢扩散到无名指、中指——殷念的指尖在我指背上慢慢地、慢慢地画了几个圈。 这以后她又轻轻勾住了我的小拇指,并不实,只是虚虚地勾着,好像随时会抽离。 再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慢慢滑进了我的指缝。 酥麻感从指缝出发,径直荡到我的心里。 我的手被虚覆着,意识到我没有挣开的意思,殷念才进一步动作。 最终她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指尖紧紧收拢,掌心贴上掌心。 过分亲密的举动终于使我清醒过来。 我扭过脸去,诧异地看向殷念,与她对视。 这个举动却仿佛向她传达了另一种信号。 她慢慢地、慢慢地凑近过来,浓颜的脸在视野中放大,最终一个吻降落在我的眼角。 她温柔地嘬去那些泪水。 ——就在刚才,因为想到姜伶的缘故,我没忍住又掉眼泪了。 姜伶之前我没有被人吻过,姜伶之后我第一次被人亲吻。 手心没有出汗,心跳也没有加速。 只是有些生理性的呼吸急促。 原来被不爱的人亲吻是这种感觉。 殷念吻干那些泪水,又垂眸与我对视,一双眼里欲念迷蒙,波光流转。 我知道她在索求更多。 至于后来。 后来我被殷念带去了她的舱房,在那里我们极尽淫靡之事,窗外海浪涌了又落。 到的一瞬间,我短暂地解脱了,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自由人。 分手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没有借助任何助眠药物。 舷窗外,海浪澎湃了一整夜。 我于是知道,和不爱的人做.爱是什么感觉。 - 第二天是光启号返航的日子,我醒过来的时候殷念已经醒了,正眨着眼睛看着我,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见我醒了,她笑起来,说早啊。 我愣了下,随后也说了声早,但明显不自然得多。 像这样和陌生人,我还是第一次。 褪去了酒精和夜色,尴尬便像死水上的绿藻般迅速蔓延开来。 殷念像是看出我的尴尬,噗嗤一声笑了,还蜷起食指来刮我的鼻子。 就这一下举动,恍然间让我有了一种我们正在谈恋爱的错觉。 但一想到我们目前的关系,我便只觉得割裂了。 只是当那冰凉的手指落在我鼻梁上,又顺着鼻梁缓缓向下,最终着落在唇瓣,又蜻蜓点水般飞走时,我的心还是荡漾了片刻。 只因殷念的目光太过缱绻,看向我时会给我一种她爱了我好多年的错觉。 我只是个俗人,是俗人就免不了在那样的注视下心旌荡漾。 殷念的眼睛,怎么说呢。 你看着那双眼睛,就会想到春天里花开,想到风吹过草浪。 那双深邃的眼睛充满故事感,爱意却又太满也太纯粹。 我想起了一个有点年头的游戏——纪念碑谷。 用游戏比做人似乎不太合适,但殷念的气质确实和这款游戏很像。 ——唯美的,天真的,治愈的。 眼神不自觉飘忽了一下,瞥见白被下若隐若现的沟壑,雪色的。 攀升上去,是殷念纤尘不染的肩。 在晨光的照拂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白。 “这么喜欢看着我,要不然跟我谈个恋爱啊?”殷念笑了,“以后,就可以天天看了嘛。” 她倒是大方,笑得也甜,好像棉花糖,我想知道一口下去是不是能糊一嘴的甜? 没有答案,因为下一秒殷念就凑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又要亲我,我依然认为这个互动不该存在于这种诡异的关系之间,于是向后躲了一下。 结果殷念只是伸手从我头上拿下一小片棉絮。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干脆就不再接话,光着身子起身去洗了个澡。 有的问题本来也是不用回答的。 等下了船,天各一方,海市这么大,两个人这辈子也再难见上一面。 海会替我们藏住这一夜。 洗完澡,我问殷念要不要一起去餐厅吃早饭。殷念说她早上吃不下东西。我顿了一下说最好还是吃吧,经常不吃早饭,容易得胃病。 殷念听完快乐地笑了。我发现她好容易快乐。 然后她问,“我可以理解成陈小姐是在关心我么?” 我很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说,“同样的话我也会跟不吃早饭的同事说。” 殷念这时露出了有些受伤的眼神来,那一刻我的心软成了一滩。 如果社会是一个大型多人在线游戏,那么美貌便是堪称ssr级的被动技能,是能够比肩外挂的存在。 没人看到一个姐姐做出那种表情能不心软——但凡她对女性有那么一点怜爱之心。 我天生偏爱女性而双标地认为,对男性冷硬是人之常情,但要是对女性冷硬,特别是对一个尤其好看的姐姐冷硬,那简直就是罔顾人伦、违背天理、不符姬德。 那一刻我心软地想,如果我和殷念之间没有隔着个姜伶,如果我已经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了,也许我会说点殷念爱听的。 可是没有如果。 临近中午的时候,光启号驶入海市港口。 取走行李,坐上接驳车,彻底分开前我说,“再见,殷小姐。” 殷念也说,“再见,陈小姐。” 两个再见,给这一晚画上了句号。多完美的对称。 嘴上说的是再见,其实哪有想过再见。我对这成年人的虚与委蛇心知肚明。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再见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的再见,是真心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再见 分开后一连几天,殷念都在发消息给我。 [陈小姐在做什么呢?] [今天出彩虹了,看我拍的~][照片] [睡不着,你那边下雨了么?] [刚煮了咖啡,拉花失败了][哭泣emoji] …… 她一天几条十几条地发,口吻会给我一种我们在谈恋爱而她在给我报备的错觉。 我回得不多。 但我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不再是一个人也可以出门远游的十八岁,我开始难以忍受孤独,难以忍受过于辽阔的夜。 尤其是和姜伶分手之后,这种感受以近乎百千的倍数被放大。 我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我不曾体验过闹热。 于是孤独感特别浓烈的时候,我会回一下殷念。 但一想到殷念看向我时弯弯的眉眼,便也只敢保守地回些诸如“嗯嗯”“好”之类的字眼。 但只这简短的一个或两个字,也足够让她雀跃起来。 随后又叭叭叭地给我发上好一堆消息。 我有点后悔那天晚上通过那条好友申请了,甚至想省事把她拉黑。 和她的那一晚,本就属于既定轨道之外的事。 反正下了游轮,两个人各奔各的,这辈子也不一定还会再见。 但一想到那天殷念那令人心软的神色,按下删除键就变得尤其困难。 要不怎么说美貌是社会online的外挂呢? 并且我卑劣地发现,我似乎是有一点私心的。 那晚在“蓝鲸”酒吧我说了谎,我跟殷念说刚分,只是为了让她识趣走开。 实际上,我和姜伶分手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数一数,至今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了,我没有走出来,这谎言也没有唬住殷念而让她识趣地走开。 初恋的无疾而终仍旧使我感到痛苦。并且是非常痛苦。 偶尔我也想要借助点外力,来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这个外力可以是任何人。 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但我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分寸,不让一切失控。 我想我不能因为自己深陷泥沼,就把岸上的人拉下水。 那太自私,也会让我更加厌弃自己。 但某一天半夜,又一次梦到姜伶,并惊醒过来的时候。 月光穿透飘窗,掉到我腿上,森凉森凉,直让我打了个寒战。 分手之后我才发现,不过十几平米的房间,竟可以如此辽阔。 放大人的孤独,放大人的脆弱,放大人的一切负面感受。 在黑暗里我一点一点下坠,滑落进粘稠的情绪里而窒息。近乎绝望。 习惯性拿过手机,戳进好友程见熙的对话框,输入“我又梦到她了”。 还没发出去,殷念的消息突然跳出来。 现在是半夜两点钟。 不管是这个点还醒着,还是这个点给我发来信息,都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但初见殷念时她的举动,就挺让人匪夷所思的,这么几天来我也慢慢习惯了她的匪夷所思。 戳进聊天框。 殷念分享给我一首歌。 是她自己唱的歌。 看到歌名的瞬间,我的眉头条件反射地一挑。 是王菲的《你在终点等我》。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进去。 界面刷新的瞬间,浏览记录从0变成了1。 意味着这首歌,只分享给了我一个人。 “是你给了我一把伞/ 撑住倾盆撒落的孤单/ 所以好想送你一弯河岸/ 洗涤腐蚀心灵的遗憾…” 殷念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缓缓流出来,流进森凉的月光里。 她的声音在月光里依旧保持着天真诱惑的两面性,那么矛盾又那么生动,月光似乎也为此动容起来,落在我腿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我的腿竟渐渐暖和起来。 丝丝暖意逆流而上,沿着血管溯回到了我的心里。 我能感受到身体变暖的同时,绝望也在一点一点消散。 这一次我回得很快:[好听] 却没想到殷念直接弹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溺水的人很难拒绝救命稻草,在电话铃声循环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接起了那通电话。 刚接起来就听到殷念在那边甜甜地说:“哇~陈小姐,晚上好~” 不夸张,殷念说话真的给人一种自带波浪号的感觉。 在船上我瞥到过殷念的护照,殷念二十七了,比我还大两岁。那一瞬间我却有种我俩到底谁才是二十七岁的困惑感。 “晚上?……现在是半夜了。”我知道我的严谨有些不合时宜,但除了纠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接住她的话。 “那——半夜好?” “……还是晚上好吧,顺口些。”我继而问道,“殷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这个点打电话过来,能有什么事。想都想得到。 但是我还是想尽可能保持一定的距离感。 只要殷念不说,我就不戳破。 殷念:“没什么事,就是想你啦~” 听见我的沉默,殷念又自顾自说起来:“今早在楼下早餐铺子买了杯八宝粥,吃完一直到中午胃都很不舒服,我早上果然还是不适合吃东西。” 我说:“那天我只是跟你提个建议,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吃不下也不用强行尝试?” 殷念又说:“我知道呀。但我想让你知道,你说的话我有放在心上嘛。” 我心里有一丝凄然。因为在那0.01秒里,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姜伶。 想到我明明跟她说过,她突然变得冷淡时,我会患得患失很没安全感。 但最后的最后,她依然选择用那种方式,切断了我们的关系。 可尽管姜伶对我做过了那样过分的事,我依旧会因为和她分手而痛苦。 初恋白月光之所以叫做白月光,是因为月光洒落倾斜千里,人一旦被笼在其中,便不知道到底要跋涉几光年,才能彻底走出来。 想到这里,我开门见山地对殷念说:“殷小姐,我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复述这件事。成年人之间,有的话本来就不需要挑得太明白。 可殷念也重复了一次:“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么?” 我笑了,为这默契的复读。 也许我的笑让殷念曲解了些什么,她立刻很快乐地说:“所以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在殷念快乐的自荐里,我的笑意荡然无存。 “不了。”我说,然后挂断了她的电话。 殷念的提议让我仓皇。 因为深陷泥沼而哭泣的人,应该想办法自己爬上来,而不是再拉一个人下来陪自己哭。 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被我挂了电话,殷念用语音给我回了个“晚安”。 我只打字回了一句“早点休息”。 我有些迂腐地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适合说“晚安”。 第二天,我把昨晚的电话抛之脑后,又开始不回殷念消息。 但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找上门来”。 在公司推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市场部的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我和我们部门的人也纷纷落了座。 这两个月,我们整个研发部门的重心都落在了暑假大版本上。 而作为剧情组的组长,我在这次会议上的任务就是,和市场部沟通这次版本的剧情方向,方便他们准备宣发方案,给版本预热。 所有人都就位后,我把文档投屏在墙上,向众人介绍了大概十几分钟,然后等待市场部的提问。 一开始,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只是,在市场部组长那句“陈组长,你真的有了解过玩家诉求吗?”之后,场面开始变得不太好看。 用一句话概括矛盾所在就是,我规划的这次剧情方向,和最新一期调查问卷里玩家期待看到的剧情方向,有所出入。 市场部组长觉得我的设计风险很大,对于打工人来说,无功无过当然比险中求进要稳妥。 但我始终觉得,作为研发方,如果玩家想要看什么我们就创作什么,那样兴许能应付一时,但无异于画地为牢,限制项目的发展上限。 我看向策划组长,策划组长看向制作人,制作人的食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场面静谧到堪称浓稠。 我看出来了,他们都没有站我这边的意思。 我能注意到的东西,市场部组长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眼睛里有一丝想当然的傲慢与戏谑,扯了扯嘴皮子像是准备乘胜追击。 这个时候,门开了。 我傻眼了。 殷念出现的时候,会议室里十几双眼睛全都看向了她,我想不仅是因为她中断了这个会议,更因为她美得坦坦荡荡而让人很难不在第一时间就移目。 她迎着一众目光目光毫不避讳,泰然自若就像个女王。那时候我才知道,殷念原来是寰宇游戏的市场部总监。 “临时接了个电话。”她利落地补充了迟到的原因,却并没有一点歉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去日的影子,声音里软得像棉花糖的部分全都化掉了,不见了,只剩上位者的利落。 所以邮轮上的舱房里的手机那头的殷念,都只是在我面前的殷念。 而现在我看到的,是在外人面前的殷念。 随后殷念径直走到了对面最中间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国内职场现状,哪怕是注重创造性的游戏行业,也讲究人情世故座位文化。 殷念坐的位置彰显了她在这一群人中的地位。原来那个从会议一开始就一直空着的座位,并不是无意而为。 殷念刚坐下来,立刻就有人为她复述刚才的会议内容,而殷念在一众灰扑扑的人之中,熠熠发光而衬得其他人更加灰扑扑。 我后知后觉地顿悟,殷念那向我自荐的底气从哪里来——她太耀眼了,她自信就算我还没走出上一段感情,她也有办法占据我满心满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总之我的手有些轻微的发抖。 在我的手抖还没平复下来的时候,市场部组长再次提出了他的质疑,不过是对着殷念,以更为谦卑的语气。 我在心里冷笑的同时又觉得有一丝悲哀,为职场上司空见惯的看菜下碟。 同时,也等待着殷念开口。 船上那晚我有在上面过,而如今主次易位,我成了等待审判的人。 太阳穴痒痒的,伸手一摸,原来是有汗水爬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食指螺旋纹上才刚沾上水渍,市场部组长的声音就入了耳,难以置信的样子: “执行陈组长的方案?……殷总监,恕我直言,当前整个游戏市场都在下行,采取这么激进的策略,风险系数恐怕会超出可控范围……” “所以,在你看来——”殷念看着市场部组长,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我这个做了六年市场研判的人,反而不如你了解行情走势?” 那声音瞬间矮了下去:“那、那倒不是,只是殷总监,q2季度求稳的策略,可是你亲定的……” “并不冲突。求稳,是为了活下来。”殷念指尖轻点桌面,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但游戏行业的本质是什么?是造梦。” “玩家永远不会被平庸打动,他们只会为超越自己想象的东西买单。稳扎稳打能保住现在的流水,但想要破局,将流水推向新高——” 她忽然轻笑一声,像在嘲弄谁的怯懦似的,“我们就得赌,赌他们愿意为一场荒诞的、盛大的、根本不该存在的梦……掏空钱包。” 造梦。 这两个字太过铿锵,铿锵到在我心上留下一个弹孔。 我已经太久没听到过这个选项。 入行时,前辈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分开个人创作和商业化创造,不要想当然地造梦。 而现在却有人说,堂而皇之地说,我们可以造梦。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殷念追上我:“陈小姐。” 我能听到她的鞋跟在地砖上敲出一串清脆的节奏,却在靠近我时渐渐放轻,最终化作几不可闻的细响。 穿高跟鞋——这在这个行业里实在罕见。游戏公司向来以“穿衣自由”著称,t恤大裤衩是标配,人字拖更是人手一双。 我停下脚步,转身的瞬间,一杯冰美式被递到眼前。 “你忘带了。”殷念笑着说。她一如既往地快乐。 我接过咖啡,掌心被杯壁凝结的水珠打湿。 真奇怪,在这个人人都被kpi压得灰头土脸的地方,殷念怎么还能保持这种近乎天真的活力? “谢谢。”在这里重逢实在出乎意料,我的回应难免生硬。 正要离开,殷念却自然地跟了上来。我们并肩走在走廊里,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你在紧张。”她突然说。 我被她看穿了。 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 这是职场,国内top1游戏公司寰宇大楼内。 在这里,我先是剧情组长,其次才是我自己。 殷念也先是市场总监,其次才是她自己。 我不觉得在二十七岁就坐上市场总监这个位置的女人,会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才怪。 那时我马上就会意识到,殷念是如此长于因公徇私。 因为下一秒,她就凑近过来,把一张磁卡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我恨我今天恰好穿了这件薄羊绒的衣服。 衣柜里那么多衣服,只有这一件是前胸带口袋的。 我想也许没穿这件衣服,殷念就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晚上来这里吧,有点东西还要劳烦你对接一下。”走之前殷念擦过我的耳边,轻轻撂下一句,“对了,陈小姐,你要记得……” “是我引诱你的。” 说完她就飘飘然远去了,半路竟还能和突然遇到的同事谈笑自如,只留我一个人做贼似的把那张磁卡抽出口袋,攥进手心。 卫生间的密闭空间里,我拿出那张磁卡。 银灰色,磨砂质感,卡面上刻着一串烫金英文,英文下排是一串数字:1720。【你现在阅读的是 】 3、共振 后来我当然去了那个酒店,万一寰宇游戏的市场总监殷小姐真的有事要跟我对接呢? 站在酒店大堂镜子面前,我自嘲地笑了笑。公司里总有人说我太好说话,容易被当软柿子捏。他们说得并没有错,我总是被公司吃得死死的。 没办法,出社会的第一个月我就被打趴下了,我所有的自持所有的清高在社会生存法则面前统统被挫骨扬灰,连渣都不剩了。 现在的我早已经被996磨平了棱角,也许达芬奇画的鸡蛋来了都得说一句还是我更圆。 推开套房的门,我就被眼前的光景惊到了。 说到底我还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虽然在目前这个职级上,我的薪资并不算低,但二十几年来的消费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得掉的。就连那为期五天的游轮之旅,也只不过是我在公司年会上抽中的奖励。 要不是殷念,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亲眼见识到,五星级酒店的落地窗原来真的能把整座城市的灯火都框成一张夜景壁纸。 蓝色的玫瑰花瓣从套房门口一路蔓延向落地窗边。殷念就坐在那片花路的尽头,坐在窗前的高脚凳上,单手托腮望着我。 城市的灯红酒绿在她身后亮起,她的轮廓被镀上一层迷离的光晕。 套房内没有开灯,取而代之的是摇曳的烛火。暖黄的光影在她脸上跳动,照亮她清晰的眉眼和红唇。 明明早上在会议室见到的时候她还只是淡妆,现在却浓得可以滴出血来。女为悦己者容。我不知怎么想到这句话来。 可惜殷念看走了眼。我不悦她。但这不影响此刻我被殷念的美震慑在原地。我甚至忘记了挪步走过去的本能。 “陈小姐,你来啦。”殷念撑着下巴软软地笑了,语气勾人得要死,全然没了白天的影子。 我又觉得殷念不像纪念碑谷了,像鬼泣。眼神就是她的刀,而她香艳得刀刀索人性命。 “怎么不过来。”殷念从窄桌上拿起高脚杯,红色的酒液摇晃像吸血鬼小姐的特供血浆。她把另一杯推出去一点,我知道那杯是给我准备的。 殷念已经换下了白日里那身休闲西装,现在身上穿着荡领的真丝睡裙,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没穿内衣,柔软的真丝显然盖不住那两处凸起。 我觉得殷念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她故意的。 走过去的时候,我瞥见殷念垂在地上的双足,掌面白皙,足尖通红。 我坐到旁边的高脚凳上,举起另一杯红酒,“殷小姐,晚上好。” “陈小姐,晚上好。”她举起红酒杯和我碰了碰,碰撞声响起的瞬间,我听见她轻声呢喃,“比起晚上好,我更想听到你的晚安呢。” 我的心跳因这一声漏了半拍。我知道我又被看穿了。昨晚我没有回殷念晚安而是回了早点休息,她对我那点用心洞若观火。 然后我们就真的聊起了工作。说来好笑,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铺满玫瑰花的五星酒店里跟一个大美人深夜聊工作。 但聊着聊着,我们莫名其妙歪题了。 我们从海子聊到张爱玲,又从王尔德聊到波德莱尔。然后我突然问殷念,你知道博尔赫斯么?我知道她肯定知道。 果然,殷念用博尔赫斯的名句回应了我,“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顿了一下,然后接道,“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殷念的声音接在我之后,就像榫嵌入卯一样契合。说这话的时候她深深望进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在念情诗给我听。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殷念的念白好像塞壬的歌声一样危险而迷人。我觉得我念这些诗是在“朗读全文并背诵”,而她念则是像月光一样淌下来,直淌到我的心里。 一个会对你念博尔赫斯的女人。 我有点招架不住了。 殷念开口念出这些句子的时候,睫毛也随之在烛光里扑闪,好像一种濒临灭绝的蝴蝶。 我突然觉得她好忧郁好破碎。好像瘦落的街道是她,绝望的落日是她,荒郊的月亮也是她。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殷念么? 我突然问起殷念是学什么的,殷念的回答让我心尖都颤了颤。 我简直要羞于启齿我是学文学的。在殷念的文学性面前我自行惭愧,似乎连影子也羞于在月光里抛头露面。 我觉得殷念比我更像一个文学人。 大学的时候,在美学课上老师曾经说过,文学虽然很美,但也是会吃人的,要注意不要陷在里面溺死了。 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过去很多名字,海子、顾城、海明威……文学让他们的灵魂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却又在诗意里掐死他们。 没出社会以前,我觉得我就是那种会在文学里溺死的人。但直到今晚看到殷念的这一面我觉得,她才像是真正会溺死在文学里的那种人。 可从殷念白天在会议室里的表现来看,我找不到一点文学人入世困难的痕迹。 她的破碎她的惆怅像昙花一样仅存在于博尔赫斯的诗里,诗一念完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快乐的殷念。等到出了这扇门,她还会变成那个会议室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殷念。 殷念,你到底有多少面? 夜深了,我们聊得也太深了。我知道此刻殷念又是殷念而不是市场总监了,我试图让殷念回归到市场总监的位置上。 但我没想到殷念调出了投屏,然后放起了音乐。 噢,该死的,玫瑰,音乐,蜡烛,红酒。在这么暧昧的氛围里谈工作,真的太糟蹋了。 更何况那支音乐,还是《carol》里我很喜欢的一支配乐。 过去的我,那个敏感的文艺的我的灵魂随着这首歌流淌到我的身上来。 那时的我还喜欢读博尔赫斯,会因为突然被某句诗击中而滚下泪来;现在的我在三点一线里被榨干了灵魂,下了班只有力气看点快甜爽的无脑短剧虚度时间。 像今天这样和殷念谈起文学,已经是大学时代和同学压马路时才会有的精神享受了。 离开学校之后我常觉得孤独,这种孤独不仅是因为离开了姜伶,也是因为离开大学后,那群能与我压马路畅谈文学的人也都消失了。 那时我们还住在象牙塔里,社会的尘霾还没有向我们扑过来,在象牙塔的顶端我们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星星。 后来,为了在社会上更好地活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阉割了自己,封锁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于是再相见时,大家也不再聊文学与爱情,不再聊梦想与远行,而是聊房子与车子,聊升职与婚姻。 而现在殷念出现了,在我毫无防备之际。 她进入了我的精神世界,又消解了这种孤独感。 我意识到我们正在度过即使被浪费、也依然会觉得值得的时间,无关乎生理吸引,而是直驱入灵魂。 我意识到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碎片,聊起了那些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碎片。 我意识到一些超脱肉身之上的、真正的对话正在我们之间发生。 如此迷人,令人上瘾。 我意识到这很危险,这似乎并不符合我对这段关系后续发展的预期。 我知道我应该赶在冲下深渊之前刹住车。 但我还是听见过去的自己替现在的自己问:“殷小姐也喜欢看《carol》?” 然后殷念起身走了过来,绕到我身后,双手放在我肩上,落地窗把我们的倒影摁在城市夜景上面,“myangle,flungoutofspace.” 她说完这句话,就对我做了电影里carol对therese做的事情。 她伸手勾去了自己的肩带,于是睡裙滑落到她脚下,然后她用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弯下腰来吻我。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被她吻得七荤八素,在她的吻里我进一步成为了以前的自己而迷失了现在的自己。 然后我被殷念带到了床上,然后我们做了电影里carol和therese做的事情。 结束后,巨大的空虚感涌来临之际殷念抱紧了我。她填满了那阵空虚,严丝合缝。她知道我需要什么。 之后殷念又重复了那句话,“myangle,flungoutofspace.”她说这话的时候深深望进我的眼睛,那双眼里满是餍足和贪欢。 我不知道她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总之她又快乐地笑了。然后来吻啃我的颈脖,还恶作剧地在我胸上留下一个嚣张的红痕。 后来殷念坐起来,光着身子去抽床头柜上纸巾的时候,隔着烛火我看到她脸上发光的细小绒毛。她光着的上半身被勾勒出金边来,圣洁得像是缪斯下凡。 她给我擦的时候动作好细致好温柔。会弄疼你么。干净了么。她耐心地问,没有一点不耐烦。 或许是氛围太到位了,玫瑰,音乐,蜡烛,红酒。我于是突然开口对殷念说,“如果是以前的我遇到你,也许我真的会爱上你。”但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用祈使的口吻进行承诺本就是一种犯罪。 殷念抱着我,猫一样在我头上蹭了蹭下巴,“那就爱我吧。”她的语气里带着孩子般的殷切和天真。 我叹道,“我说的是以前。” 殷念把一缕垂落的头发撩至耳后,停了一下,说: “现在也可以。”【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动摇 我没有在殷念的蛊惑下松口,我还是那个瞻前顾后的我。 成年人要考虑的总是更多,身体可以被攻城略地,但要是理性也被攻陷了那可就完了。 好吧,其实我当时已经很有点五迷三道了,如果殷念当时再多说两句,也许我就会鬼使神差答应了。 我本来就不擅长拒绝,更何况是拒绝一个姐姐。 但面对我的拒绝,殷念没有坚持。她只是抱着我说睡吧。 只是睡前,她又向我索了一个亲吻。 我依旧古板地觉得,亲吻是独属于恋人间表达温存的方式。可是玫瑰,音乐,蜡烛,红酒。 于是我还是亲了殷念。 然后殷念就枕着我的一只手臂,很快乐地睡着了。 殷念睡觉的时候很喜欢枕着什么东西。在海上那晚我就发现了——那晚半夜,我曾经被手臂的麻痛唤醒过一次。 第二天醒过来,我给殷念提议,我说侧躺容易长法令纹。殷念就很近地把脸凑过来说,那你看我有法令纹么。 当然是没有的。二十七岁的殷念好美。一切形容美的词汇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因为她就是美本身。 我在她面前也相形见绌。 以至于我至今不明白她到底看上我哪点。 又或者说只是想玩玩? 可她口口声声那样殷切,不像是装的。 从那家五星级酒店出来后,日子又滚滚向前砺去。 我和殷念工作上的对接多了起来,出于工作需要,我不得不开始频繁回她微信。 后来听策划组长说起我才知道,我们这个项目,本来是要交给殷念手底下一个执行总监去负责的,不知怎么最后还是落到了她手上。 而殷念之前一直都是在10楼办公。为了更好地和我们对接,才把工位搬到了8楼。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禁想,我可以理解为殷念别有用心么?我不知道。 我又了解到殷念有海外背景,在寰宇游戏海外分部工作过三年。我说以前怎么没在公司里见到过殷念。 这也就算了,我现在老是在公司偶遇她。有时候是在洗手间洗手,有时候是在水吧买咖啡,有时候是在露台摸鱼。 每次殷念见到我,人多的话,她就遥遥对着我点头招呼一下;没人的话,她就凑过来说,嗨,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我没有一次不落荒而逃。 520那天,我收到了一捧玫瑰花。 我因为太忙而完全忘记了520。但你要问我514,我倒是能记得的——那是520版本内容外放的日子。 而我作为剧情组长,要做的是在514之前,保证外放的剧情内容准确无误。 所以我的记忆节点是514而不是520。 在这个行业里,节日从来不是用来庆祝的,而是用来赶工的。 玩家过节,我们过关。衣食父母要过不好节,我们就只能上天台过节了。寰宇游戏的kpi考核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网开一面 于是收到那捧玫瑰时,我才想起来那天是520。 我还记得那是一捧蓝玫瑰,蓝得刺目蓝得嚣张蓝得妖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摆在我的工位上,像是要把我的工位都烧穿。 那捧玫瑰没有署名,但我当然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毕竟我还对那一整个套房的蓝玫瑰记忆犹新。 玫瑰里插着一张小卡,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是灰调玫瑰色的钢笔字: [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贴近鼻尖嗅一下,还能闻到一点淡淡的香水味。和殷念身上的气味很像。 我笑了,我确实被取悦到了。我再一次有了种我和殷念在谈恋爱的感觉。 可我们不是炮.友么? 但那捧蓝玫瑰实在太扎眼了,放在工位上太不合适,也许还会引发一点流言蜚语。 毕竟在很多人的眼里,一个女性能稍有点职级,靠的不是自己的能力,而是爬对床。这一点似乎各行各业通用,哪怕是注重创造力的游戏行业也不能免俗。 我能坐到组长这个位置并不容易,我很爱惜自己的羽翼。虽然我这个组长当得好像演戏,本质上我还是那个会因为读到博尔赫斯而滚下泪来的死不入世的矫情文青。 可谁让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就算是演也得把威信力给演出来,演得让别人信了,自己也就信了。 于是我把那捧蓝玫瑰扔进了公司消防通道后面的垃圾桶里,只留下了那张小卡片。 我不知道殷念那天有没有去消防通道那边丢垃圾,反正她那天没来跟我说晚安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照常跟我早安晚安起来。 我一如既往回她,早上是早上好,晚上是早点休息。她继续很快乐地跟我分享生活。还想邀请我去看音乐剧,当然被我忍痛拒绝了。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对能白嫖那剧票疯狂心动。 一进入六月,我就忙得眼睛成了鼻子,鼻子成了嘴巴。最忙的时候,好友程见熙约了我三次我就拒绝了她三次。 别说工作日了,我连周末都没空。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一碰到大版本就忙得原地起飞,看着薪资亮眼,但其实完全是用996堆出来的。 而我一忙,就代表殷念也得忙起来。研发和运营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边忙着产出,另一边就得张罗着把那些产出卖个好价钱。 所以当我又一次在公司露台看到依旧光鲜亮丽、一丝不苟的殷念时,我大为吃惊。 那时傍晚已过,天色蓝得发昏。我靠在公司露台的栏杆边上,正抽着一根esse细烟,准备等这支抽完就回工位继续忙活。 殷念向我走来了。 好吧,其实那时的殷念也没有那么一丝不苟。当她走近的时候,我还是从她眼底看到一点疲倦。 但按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定律,殷念就算露出惫态了,也比我这个疲于修边幅的人好太多。我的精力只允许我以最质朴的打扮出现在工作场合了。 “殷小姐。”我实在没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天天化妆上班的。” 我不过顶着组长的title,都忙到恨不能分裂出八个头。殷念作为总监,只会比我更忙。 “因为……”殷念直白到让我吐血,“想你爱我呀~” 她的眼睛很快就亮起来,霎时间眼底下那点倦怠也荡然无存。她深深地望进我,望进我而痴笑起来。 看到她这个表情我就知道,她又要说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我就听到她说:“所以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入夜了,露台的风很大,殷念又习惯披着头发。她说这话的时候头发被风吹起来,有一些往嘴那里飘。 我强迫症犯了,就叼着烟,伸手去帮她揽回一些头发。 她在这时抓住我的手牵过去,眼睛仍旧注视着我,却已经伸舌在我手背上轻轻舔了一下。 手背像是有电流窜过,我触电般抽回手,仓皇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没人。 “不会有人看见的。”殷念轻笑。 风一吹,海那边的咸湿气息拂过露台,手背上那一小块地方凉丝丝的。 再看回殷念的时候,我的眼神已经带了点嗔怪,奈何对上那双眼睛我又没用地说不出重话来了,最后只挤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话来: “殷小姐……你是猫么。” 其实也许我应该叫她殷总监,那样或许会显得我们之间更有距离感,也更适合当下的场合。 但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我还是把这个称呼沿用了下来。 “猫啊……”殷念转过身去,倚着栏杆眺向远处,“它们只会给小弟顺毛呢。” 她突然转身,有几缕头发被风吹起,扫在我的脸上,“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关系。” 公司的露台正对着一面海,殷念背靠栏杆面朝着我,笑得很温柔。暮色的海在她背后潮起潮落。 “还不明白么。”见我不回答,她停了一下说,“我是想做你的女朋友啊。” 我没有接她的话,但那一瞬间还是禁不住晃了下神。 殷念笑起来太厉害了。她一笑,我整个世界就花枝乱颤,心里的海也潮汐涌动起来。 那时我和殷念已经一个月没有做过,我以为或许我们的露水情缘到这里就算画上了句号。 想到这层关系,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问殷念:“你为什么喜欢压着东西睡觉?” 暮色里我看不清殷念的表情。她又侧过了身子,臂肘撑在栏杆上,目光追随着远处的海平面。 那里有货轮刚进港停稳。探照灯锋锐地切开黑暗,港口指导员正在挥手指挥吊车卸货,机械臂随着他的指挥起落着,很是笨重的样子。 等到货轮上的货卸掉大半,殷念才继续说:“小时候老是一个人在家嘛,怕鬼从床底爬出来,只好把自己埋进被窝,再压个玩偶。后来就戒不掉了。” “你家人常年不在家么?”我刚问出来就后悔了。这问题实在不合时宜得可笑。 “嗯。”出乎意料,殷念回答得很干脆,她突然又向我贴近过来,“那……你要来成为我的家人么?” 我太长于联想发散而瞬间知道了这句话的潜台词。 殷念的逻辑是,我可以成为她的女朋友,再以爱人的身份成为她的家人。 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爱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更像家人而不是恋人。 所以殷念这句话,本质上还是在问我,要不要跟她谈个恋爱。 我由衷地笑了,“殷小姐,你可真行,同样的一句话,要用完全不同的汉字进行排列组合,再重新说出来。” 殷念也笑了,“我好开心你能读懂。” 她伸手挑起我落在肩头的几缕头发,缠在食指指尖绕了几圈,“所以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殷念的圆规笔头划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暮色低垂,我蓦地又想起了姜伶,想起了逝去的十八岁,想起了榆林那条笔直的公路。 那晚暮色也是这般昏昏,好像永远不会落幕,好像沿着暮色驶去,我就可以和我十八岁的爱人姜伶抵达永恒。 我猛吸了一口气,然后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里,尼古丁侵入中枢神经的瞬间,暮色在烟雾缭绕里升腾,远处的海依然在澎湃。 我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似是已经习惯我的拒绝,殷念不再追问,只是松开我的头发,“风吹得我有点头疼。我要进去咯,陈小姐。你要一起么?” “不了,你先进去吧,殷小姐。” “那,再见,陈小姐。” “再见,殷小姐。” 不多久,露台的门在背后合上。 也许世间的爱恨不总是明明白白的,于是听到锁齿和齿轮在身后咬上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 是不是我爱殷念一下,也可以。【你现在阅读的是 】 5、诱哄 下了班回到家里洗漱好,睡前我像往常一样拿出一枚褪黑素,就着白开水服下。 我已经快二十五岁,身体机能正在衰退,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按理说我应该对这种会让记忆力下降的药物避之不及。 但我没有选择。 褪黑素会让人头痛,会让人记忆力衰退,这是它的缺点固然不假。 但它也有它的功效:能帮助人睡得很沉。 睡得够沉,就不容易做梦。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我在副驾驶座靠背上睁开眼,耳旁是巨大的风声,风里原野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车载音响中缓缓流淌出熟悉的流行歌曲。 我下意识扭过头去。 “你醒了?不再睡会儿?” 十八岁的姜伶手握方向盘,勾唇笑着看了我一眼,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我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入了迷。 她清爽又干净地坐在那里,看向我的目光只有纯粹。 阳光穿透挡风玻璃尽数洒落在她身上,给她的白t恤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而她冷白的皮肤被阳光一照,就显得更白。 风中她的刘海往后飞去,半马尾也被吹得不安分,蓬松的黑发在我眸子里一晃一晃。那样不安,好似青春。 那一年我们高考毕业,她刚拿到驾照,第一件事就是兑现跟我念叨了好久的自驾游。 风拍在脸上,嘴角凉丝丝的,我很快明白姜伶在笑什么。 我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又。 嘶—— 没有人想被热恋中的爱人看到这样的窘态,但也没有人可以在睡着之后还能控制住生理反应。 靠近手边的位置就有一包抽纸,我不好意思地抽了一张,擦干净嘴角,又拿起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我也想喝。”刚合上瓶盖,姜伶就冲我说。 我放下手里这瓶,拿起边上还没开过的一瓶,刚抬手准备拧开瓶盖,就听姜伶说:“我不喝这个。” “橙汁在后备箱,你不想喝矿泉水的话,靠边停一下车?我去拿。” “也不……就喝矿泉水。”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腼腆。 “喔。”我只是默默把刚拧紧的瓶盖又旋开了,却没有追问为什么。 还用追问么,姜伶突然红透的耳根已经透露了答案。 十八岁的爱是这样纯粹,只是间接性接个吻而已,也能催发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后来我跟素不相识的人接吻,却连心跳都不曾加速。 天几乎是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巨大的银河从地平线上升起,与肉眼可见的公路尽头相接。 而我们在公路上飞驰,飞驰,似乎只要开过这段公路,就能一头扎进那片银河里。 繁星璀璨。 突然间,一头蓝鲸从天空中游了过去,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叫声,浑厚而旷远。 梦里的我即刻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场梦。 手指动了动,把我从梦里拉回现实。我微微掀起眼皮,扭头看向窗外。 天将亮而未亮,灰与蓝在天际暧昧地交融着。 我又缓缓阖上眼。 即使这是梦,也请让我和十八岁的姜伶,再待久一会儿吧。 - 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的人应该都知道,电影越是好看,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就越是容易怅然若失。 做梦也是。 内容越是引人沉溺,梦醒后就越是让人感到空虚。 睡醒后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去搜索姜伶的微博名。 纵然我们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分手之后都已删除,但相关的记忆并没有格式化,只要我想,依然有途径得知姜伶的近况。 但这无异于慢性自杀。 分手后我几乎脱了一层皮,才逐渐习惯没有姜伶的生活。 在失恋里我走得很慢,但我一直在往外走。 而摧毁这所有的努力,只需要一瞬间的意志不坚定而已。 我当然不能纵容自己动摇。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接通之后,程见熙的质问劈头盖脸朝我砸过来。 “我看到你发的消息了。”那边甚至还伴随着窸窣的布料声,看得出来我的消息确实把程见熙吓得不轻,“你什么意思?你不会还想和她复合吧?” “我没有。” “那你怎么还会梦到她?” “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梦就好了。”我苦笑。 明明已经失望透顶了。 明明已经彻底死心了。 明明分手的时候,我也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会梦到。 “都三年多了……陈斯然,你必须自救。”程见熙语气凝重,“说不定有了新欢,就能戒掉旧爱了,你懂我意思吗?” 我和程见熙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没有秘密。 和殷念的事,我跟她说过。 她这话的意思,我自然也懂得。 但我却不敢说懂。 - 这个梦像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浇灭我昨晚的欲妄。 我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才会觉得爱上殷念也可以。 我是疯了吗? 我在想什么? 我何曾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过? 我何尝有开启下一段感情的资格? 这以后,我开始更疯狂地投入进工作中。 ——如果我不能控制梦到的内容,那我就挤压做梦的时间。 寰宇游戏下班打卡时间是晚上六点,我总是留到一两点才走,连策划组长都跑来跟我说,做游戏是长久战,不要急于一时。 比起他出于良心发现而关心我,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怕我猝死而为部门招致骂名,于是我笑着说好,离开公司的时间却越来越晚。 我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忙到不可开交,忙到无暇做梦。 殷念给我发来很多微信,我根本不用刻意拖着不回,因为我忙得没有时间去回。 我想这样才是对的,既然不打算和别人有开展,那最好也不要给别人希望。 只是,我的工位上开始频繁出现各种各样的花茶,枸杞玫瑰,柠檬菠萝,菊花罗汉果…… 我知道是谁的馈赠。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没有接纳这份好意,只是任由它们在工位上堆积。 自虐式的注意力转移法果然是有用的,高负荷的运转之后,我真的不再梦到姜伶了。 在每天只留三四个小时给睡眠的情况下,想必是最会见缝插针的梦也找不到时机落脚吧。 只是,很快我就遭到了反噬。 就在我又一次结束一天的工作,关掉电脑起身的时候。我晕倒了。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砸向地面。 我却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是我的错觉么? 明明现在是深夜两点,我却闻到了一股不属于夜晚的味道。 就像是,被太阳晒过的棉絮。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陌生的装潢,陌生的味道,手指动了动,就连棉被的触感也是陌生的。 我扭头看向一旁,入眼是一只被削了一半皮的苹果,半挂的红色衬得那双手像无瑕的工艺品。 “终于醒了。”殷念抬眼,手上的动作未停,“要喝水么?” 从她的眼睛里我读到,她好像没有那么快乐了。 我点点头。我的喉管确实在灼烧。 殷念起身,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进瓷盘,回来时手持着一个杯子。 我伸手去接,她却把手向后一收,仰头喝下一口,随后捏起我的下巴,用嘴把水灌了进来。 动作堪称粗暴。 我骇然,本能地想要抗拒,最终却还是出于体面,把水咽了下去。 水从喉管穿过,我抬起手背,用力把嘴角的水渍擦干净。 “擦什么擦,又不是没有亲过。”殷念像是误会了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却又问道,“还喝么?” “够了,谢谢。”明明我是被冒犯的那位,我的声音却硬气不起来。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殷念横眉,话里难得有些愠怒,“如果不是我昨天去找你,今早全公司的人都会看到你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样子。” 我没吭声。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习惯了殷念在我面前明媚又撒娇的样子,而快忘了她还有上位者不容置喙的一面。 殷念却不允许我逃避,她再次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她直视。 “请问陈小姐,每次赶版本的时候都这样么?把……命都搭上?” 温热的指腹摩挲得我下巴发痒,我想扭开脸去,却拗不过殷念手上的力道。 真是霸道。 我只好顺从地看向她。她扑闪的睫毛扇啊扇啊,在过近的距离下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也……也没有啦,哈哈。”我目移,动用注意力转移大法缓和气氛,“对了,那个苹果你削完了么,我饿了。” 殷念的目光几乎是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她松开我起身,“等一下,很快就好。” 三分钟后。 我咀嚼着被精心切成一小块的苹果,鼓着腮帮子问殷念:“所以这是你家?” “是。” “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这么大一个活人呢。” “确实费了我不少力气,不要有下次了。” “好吧……那你怎么又会在公司呢?那个时间?” “想你爱我啊。”这下殷念倒是又变回了那个会撒娇的殷念,“信息不回,叫人不动,除了在你下班的点去堵你,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办法?” 魔幻。太魔幻了。 堂堂寰宇游戏的市场总监,居然在我一个小小组长面前,叹道没办法。 上位者为什么会对下位者心动? 我想问,最终却闭了嘴。 好奇心往往是心动的开始,对于殷念,我最好不要有好奇心。 殷念打破了我的沉默,“陈小姐,你讨厌我么。”她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把我垂落的刘海捋至耳后。 她说这话时目光紧紧锁住我,那眼神里有一丝探究,又夹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期待,像是执意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不讨厌。”我坦白。 “不讨厌,那为什么躲着我呢。” 我没法开口说我还会梦到姜伶,那些梦太过私人而难以对人启齿。我只能叹了口气:“我说了,我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那么。”殷念抬手抚上我的脸,眼里满是怜爱,“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利用我呢?让我帮你。” 上位者乞怜。 我有些晃神。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以殷念的条件,只要她想,不会缺人陪。 到底为什么选我? 殷念避而不答,“以后你会知道的。”她把脸埋在我的颈窝,说出的话像恶魔的诱哄又像天使的祷告,“我恳请你利用我吧,让我帮助你,更快地走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趁热打铁 我拒绝了殷念的提议。 我的想法没变,我还没有昏聩到那个地步。 但这个周末,我在殷念家暂住了下来。 因为我发现,住在这里,我似乎不会梦到姜伶。 昏睡在殷念家的这晚,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晚,电子手表上的睡眠时长显示我睡了整整9个小时。 并且是一夜无梦。 这太诱人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和殷念保持这样亲近的距离,可我无法抵御这个诱惑。 我就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哪里的水源最近,我就去哪里。 这源自于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没人会想留在原地,被活活渴死。 这个周末我完全放松了下来,吃了殷念亲手做的一桌子菜,和她一起看完了一部大热剧。 记忆最深刻的片段是我俩肩并着肩靠坐在床上,投影仪的光打在墙上,投下剧中的世界。 剧情推进到高.潮部分时,我突然被奇怪的声音分了神。这个声音来自殷念,并成功把我逗笑了——原来美女喝汽水也会喝到打嗝。 殷念听见我笑,毫不客气地伸手在我手背上重重一拧,我哎哟哟地把手抽开了。 笑容只在我脸上驻留了两三秒就凝固了,我觉得我们的互动太过于自然而像一对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的恋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打了个冷战。 晚上我不顾殷念挽留,执意回自己家睡,本来是想打车,殷念一定要送我。 到了楼下她问我说,你不邀请我上楼坐坐么。我说不了吧,我这里空间没你那里大。殷念直说,你是不是不想在家里留下我的气味。我没接话,算是默认。 殷念就又露出了受伤的表情。然而那表情转瞬即逝,没关系,你以后会想的,她说。 我不置可否。路上小心。说完我就转身走向了楼梯间。黑洞洞的楼梯间像怪物大张的口器,连个背影都没给殷念留下。 回到自己家后,我站在窗边向下看去,过了很久,那辆蓝色轿车的车头才重新射出两道光柱,向小区门口驶去。 - 意识到我没有再梦到姜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一个月并不算长,但对于我来说,能够连续一个月没有梦到过姜伶,已经算是奇迹。 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我梦到她的次数早已数不过来。 那天下午我正在搞家里的卫生,看见了被我扫到角落里的褪黑素,绿色的瓶盖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我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吃这东西了。 我将那瓶褪黑素拿起来,扔进了抽屉。 这好神奇。 之前走去那么多家医院,从三甲医院到乡土老中医都走访过,吃了那么多药调理,仍旧会不断梦到姜伶。 还抵不上去殷念家睡一觉。 我想我该谢谢殷念,但我打出来的字改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出去。 我把这件事告诉程见熙,程见熙盛情邀请我出去搓一顿,庆祝我抗失恋取得阶段性胜利。 但我推了,因为暑假大版本内容外放就在这几天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腾给自己的生活。 “没事没事,那就等你有时间了再聚。”程见熙摆摆手,如释重负,“你知道吗,就你之前那状态,我都怕你哪天人没了。” 和姜伶分手之后,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人不人鬼不鬼的。并且那状态是不外显的,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就像一株从外面看起来完好的仙人掌,等到连根拔起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完全烂掉了,烂透了。 我有些抱歉,为自己害得朋友这么担心。 集中火力,把大版本的内容一口气推上线后,我请了两天假,报复性地睡了个昏天暗地。 我又不是铁打的,天知道这段时间的攻坚对我身体的透支有多严重。 这一觉睡得旷日持久,还做了很多梦。 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我揉了揉太阳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该死。 做春.梦了。 饱暖思淫.欲,人一旦从紧绷的节奏里放松下来,欲念就会报复性地滋长。 只是那梦像是一团无序的乱码,我试着去回想,却全然想不起来梦中人是谁,只觉得身子有些燥热。 冲过澡,姑且平复了燥热,我拿起手机,微信上的99+未读消息让人目眩。 我一条条翻阅过去,然后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这次暑假大版本的活动剧情爆了,在推出首日就连霸几条微博热搜,获得了超乎预期的玩家好评,不仅吸引了许多玩家回流,整个活动的流水也相当好看。 在口碑的发酵下,这次活动剧情被捧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玩家说这是神迹,说这是项目上线以来至今,最惊艳的一次活动剧情。 我捧着手机,无声地笑了。 真好啊。 真好。 在一众贺词里,殷念的“恭喜”,并没有显得更特别。 但我却把她的消息单独挑了出来,回道:[谢谢你] 如果不是殷念,这次的活动剧情必然会被阉割大部分。 分红,名利,对于创作者来说是很重要。但在表达的自由面前,它们也黯然失色了。 而成就这一切的人,是殷念,是那个会议室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殷念。 我咂舌。难怪国内社会是个人情社会。走后门的味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谢谢是打字说的么?过来这里] 殷念发来一个地址。 我没有多问,只是穿衣下楼,定位打车,一气呵成。 - 殷念给我发的地址,是个金店。 我不怎么逛这种地方,只看不买,柜姐的眼神能剜死个人。 但殷念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到的时候,殷念已经看好了几款,都是纯金的手镯,在玻璃柜上一字排开,全是我考虑不起的价格。 殷念让我挑一款,声称想送给奶奶,我就结合长辈们的审美,挑了一款看起来最顺眼的。 挑完手镯,殷念又让我帮忙挑项链。 项链可选的样式就比较多了,我选了款金条样式的方方正正的项链。 以前我觉得黄金很俗,现在大概是血脉觉醒了,便只觉得黄金很迷人。尤其是这种形状近似金条的,就更迷人。 “确定?选完就不能反悔了。”殷念问道。 我愣了下,很快就点了点头。 搞什么,好像是要送给我似的。 殷念抬手一个动作,示意柜姐把东西包装起来,看得一旁的我好羡慕。羡慕得快要仇富了。 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降落的。从金店出来,路面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水,倒映着这座城市五彩斑斓的颜色。 在我盯着积水发呆,幻想着水面下有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的时候,后颈却突然被烙上凉意。 我下意识想扭过头去,殷念却说,别动。 随后我看见她那双玉手绕到我的胸前,为我戴上了那条金项链。 我不知所措。 确认项链戴好后,殷念走到我面前,倾身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 “生日快乐,陈小姐。” 哎?今天居然是我的生日? 是哎,我给忙忘了。 那这么说,我已经正式满二十五岁了。 我还是对此感到错愕,“你怎么知道……” 殷念笑了,“当然是因为我和人事部的cc关系很好。” 可恶。 我跟你们这些有钱又有人缘的人拼了。 心里这样吐槽着,我却说不出口。 我才注意到殷念今天有特意打扮过,她的妆容比平常更一丝不苟,浓颜和霓虹夜色相得益彰。 那么优雅,那么迷人。 但我还是哆嗦着抬起了手,勾起那条链子。我想我已经在美色面前栽过跟头,不能一栽又栽。 殷念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手,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陈小姐,一定要让我经历送出的礼物被退还这样难堪的事么?” “无功不受禄,这太贵重了……”我无措到磕巴,“而且你不是说,这是送给你奶奶的。” “谁说你无功?这个。”殷念扬起了手里的另一个饰品袋,“才是送给我奶奶的。” “那个。”殷念的目光落在我胸前,“是一开始就打算送给你的。” “大晚上被我捉出来,鞍前马后陪我挑选送给奶奶的礼物,怎么就算无功了?” “……”我看着殷念,一时感到词穷。 我且不知,原来只是帮忙挑选个首饰款式而已,就叫鞍前马后了。 这是什么歪理? 但我也只好妥协,同时在心里回想着这条项链的价格。 一辈子那么长,我总有机会回以等价的礼物吧。 该死,压力瞬间上来了。我恨有钱人。 殷念这才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同时揉了揉我的头:“乖。” 妥协后我反而轻松起来,竟也有心情调侃了:“殷小姐这样,倒是像要包养我似的。” 殷念快乐地笑了,又一次把玩起我胸前的头发,“我倒是想包养你,你给么?” 她站在离我太过暧昧的距离上,扑过来的鼻息弄得我的脸颊有些痒。太近了,近到快和一些梦里的画面交叠。 心脏突然有力地跳动起来。 只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这个距离的殷念我是见过的。 就在两个小时前,我做的那场春.梦里。 我的头发被殷念缠在指尖把玩片刻又放开。她的指关节擦过我的胸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受到了那荒诞的心跳声。 因为接下来,殷念说: “现在你忙完了,要去我家么,今晚。” “我们好好,放松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7、趁火打劫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晚上。想来想去,或许也只有糜烂两字比较契合。 结束的时候,窗外突然一声惊雷。 暴雨倾盆。 在暴雨声中我突然想起,姜伶是湿冷敏感体质,一到下雨天肌肉就会酸痛。 姜伶的肌肉有没有酸痛我不知道,总之我的脑袋痛了起来。 和她有关的记忆就像苔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爬上心头,任我怎样防也防不住。 在进一步联想之前,我逼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在这张床上想起前女友,未免太不礼貌了些。 “在想什么?”殷念从背后抱住我,浑身赤.裸,体温烫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在雨声中一路向下,最后分开殷念的双腿,重新吻了上去。 只是那天晚上,我到得尤其慢。 - 暑假大版本的成功,为我带来了不少便利。庆功宴过后,虽然我的职级还是那个职级,但显然我说的话更有分量了。 进行工作对接时,我被质疑的时候少了,就连偶尔被质疑时面对的句式,也从“你应该……”变成了“……会不会更好”。 这为我省下了许多本该花在扯皮上的精力,我从此得以大大喘上一口气。 人是贪于享乐的生物,时间一旦充裕起来,就容易变得放纵。 更何况,开始在殷念家睡觉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梦到过姜伶了,这就让我更加放纵。 于是一连两个月,每个周五我都在殷念家度过。每周尾声的缠绵,几乎已经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传统。 殷念依然没有放弃,依然常常问我,要不要跟她谈个恋爱。 尤其是在我得到极大满足的时候。 每当那种时候,我都会咬向她的肩,提醒她这种时候,应该专心点才是。 在我们做完之后的贤者时间里,殷念有时候会看书,通常是些纸质的大部头。 在电纸书如此便捷的年代,她依然喜欢捧着厚重的装订书本看,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很像。 我们都是滚滚向前的时代里踯躅不前的人。 有一次我凑近过去,殷念也并不介意被打断,还合上书页向我展示封面。 书名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喜欢日本文学?”我问。 殷念点点头,“读起来的时候,好像窗外一直在下雪……”她垂下眸子,指腹从摊开的书页上擦过,“有一种凄楚感。很美不是么?” “是的是的。”我爬上殷念的身子,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下去,“那你可以把最喜欢的一段,念给我听么。” “你这样……让我……”殷念的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来,“怎么……唔……念给你听?” “你能做到的。”我一边加深这个吻,一边伸手向下探去。 室内的淫靡气息愈浓。 - 中秋节的时候,殷念邀请我跟她一起去看望奶奶。 放在两个月前,我想我会直接拒绝。 但可能是那天太闲想出去走走,又或者是抵不住殷念的撒娇,总之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我答应了殷念。 我向来没有空手上别人家去的习惯,于是殷念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的时候,我看了眼不远处的水果店,问她,奶奶吃西瓜吗? 殷念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自然知道了我打的是什么算盘。不吃。她说。 我不死心。那梨呢?不吃。那榴莲呢?更不吃了。 我有些沮丧,头一次知道奶奶辈的嘴居然也会这么挑。殷念就拍拍我的脸,好啦,什么都不用带,我奶奶是务实的人,你跟她不用讲这些虚的。你去了,她就很开心了。 我在心里嘟囔着,你奶奶又不认识我,我去了她有什么好开心的。 去的路上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于介入殷念的私生活,我好像,没有那么抗拒了。 来不及咀嚼这个微妙的心理变化意味着什么,车就停了下来。 推开车门的时候我还在想,殷念的奶奶是在医院工作吗? 一直到我跟着殷念走进住院部,落脚在一个病床前,我才明白了,为什么殷念不要我带东西。 因为殷念,管这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叫奶奶。 病床,白被,输液袋,昏迷不醒的老人,自言自语的女人。 殷念对着奶奶绘声绘色说了好多事,有些事我都不知道,而奶奶只是闭着眼睛。 我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 生活有时候可真他爹的比电视剧还生活。 爸爸和妈妈呢?我问。 刚问出来我就意识到我好像说错话。 果然。爸爸?妈妈?殷念笑了。我的世界太小,只装得下你和奶奶了。 她仰起头来,看向我,眼神是初见时的天真。 来,跟奶奶打个招呼吧。你别介意奶奶不能款待你,我听到她的心里话了,她说她很喜欢你呢。 可怜不过是对患者的傲慢和残忍,因此我尽可能不让自己流露出这种神色,我只是学着殷念的样子,坐在奶奶手边,跟她说了说话,又帮她捏了捏手。 这以后,殷念帮奶奶捏了很久的腿,她说她有空的时候就会过来帮奶奶活动肌肉。这样,等奶奶哪天恢复过来了,才好重新下地走路。 如果人类心脏是可以变化形状的,我想我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 - 程见熙只用了几个字,就让我在挂掉电话之后失眠了一整夜。 姜伶有女朋友了。她说。 从不知道区区几个字的份量可以这般掷地有声。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跳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实际上,这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是我们都分手三年多了,姜伶才谈新的,才比较奇怪。 毕竟姜伶和情史单薄的我不同,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好几段感情了。 我知道程见熙特地打这通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意思:人家都迈出新的一步了,你这没出息的也该向前看了。 但我不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我放下姜伶了么? 从行为选择上来说,我已经放下姜伶了。 ——我删除了姜伶所有的联系方式,接受了从今往后的生命都和这个人无关的假设。就算偶尔触景生情联想到她的时候,我也会很努力地把思绪拉回来。 甚至连那些纠缠不休的梦,我都摆脱了。 可是为什么,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会失眠呢。 不,不仅失眠,胸口甚至有些钝痛。 我不明白。 所以我在行为选择上已经放下了姜伶,但在行为结果上我并没有放下姜伶,对么? 是这样么?对么?谁能告诉我? 好痛苦,为什么人脑没有格式化按钮? 为什么情话会有保质期?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会分开? 为什么说非你不可的人到头来还是会爱上别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送她的键盘她处理掉了么? 我会变成她对新女友的投名状么? 她可曾梦到过我么,就像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反反复复地梦到她一样? 钝痛感在胸腔里蔓延,一阵酸腐感冲上喉管,我不得不冲向卫生间。 原来放下一个人,行为可以决绝,心却自有其固执的节奏。 我又开始呕吐。 抱着马桶狂吐。 冲天的酸味熏酸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猝不及防,眼泪汪汪。 哗啦啦的水声落下,这座城市又开始下雨。 吐完之后我按下冲水按钮,随后就蹲在原地,抱着马桶边沿发了好一会儿呆。 那一阵我彻底失忆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都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发消息给殷念的,总之回过神来,那几条消息就已经赫然出现在对话框了。 [我好想你] [好想你在我身边] 多可笑啊,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在感情冲击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崩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我彻底输给了这个瞬间。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 [你在家么?我马上过来] [地址我记得,具体门牌号是?] 我头痛欲裂。挣扎片刻,还是把门牌号发了过去。 [已经下楼了,等我,最多十五分钟就到] 简单的动作却像耗尽我所有力气般。做完这些,我双手撑住膝盖,缓缓站起来。一瞬间双眼发黑,天旋地转,我伸手扶着墙才没有栽倒下去。 我缓缓挪步走出卫生间,径直走到沙发前面,仰躺下去。柔软的海绵托着我,我陷在里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发现我有那么一段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的本能。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感觉那就是个黑洞,随时要将我吸进去。 门铃很快就响了起来,“是我。” 是殷念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我打开门,还没看清殷念的脸,就被揽进了她的怀里。 真好啊,这个怀抱。好像太阳晒过的棉絮。 哪怕现在沾上了水汽味,也依然温暖。 让人想要,往死里攥紧。 “你怎么了。”殷念摸着我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好了好了,不哭了。” 她说着轻轻推开我,双手捧着我的脸,用大拇指给我拭去眼泪。 我才知道,我在哭。 泪水依旧不停,我抬起眼径直问她:“你会爱我么。” 或许这问题着实突兀,殷念一怔。 “我爱你啊。”她只顿了一下就确信地说,“我当然爱你。” “哪怕我卑劣,懦弱,自私……”我边说边抽气,“你也会爱我么。” “你不卑劣,不懦弱,不自私,并且,我爱你。” 殷念直视着我,目光好温柔,我感觉她好像想要亲我。 “你发誓。”我声音颤抖,眼泪不知怎的越流越多。殷念替我擦眼泪的动作越是温柔,我的眼泪就越是汹涌。 “我发誓——这辈子,不,不仅这辈子,下辈子,我也爱你。” “你说谎啊,下辈子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恼羞成怒,却又因她的确信而欲笑。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殷念轻声笑了: “所以然然,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你现在阅读的是 】 8、她的爱如此确信 我从没见过殷念这么快乐的样子。 在获得我的肯定之后,殷念露出在我看来只有中了一千万彩票才会有的表情,搂着我亲了又亲,拥抱的力度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 在一个长得快要窒息的深吻后,不太亮的楼道灯下,我看到殷念一双媚眼亮晶晶的——这是喜极而泣么?我不确定。 总之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和殷念在一起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应该早点和殷念在一起。 殷念是如此长于让人快乐,和她在一起时,所有虚度的时间,都被赋予了意义。在殷念这里我真正品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谈过不止一段恋爱的人,都会在潜意识里把几段恋情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不是精挑确定选题后要去攻克的课题,是当你意识到这个课题存在的一瞬间,你就已经拿到了实验报告。 我拿到的报告就是,和殷念在一起的日子,比和姜伶在一起的日子更幸福。 和姜伶在一起时,我常常患得患失,她的爱若即若离,像一株停在我这里的蒲公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风带走。为此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而在殷念面前,我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因为殷念给我的爱太满,满到我自信她会喜欢我的任何一面。我可以不用再时时刻刻照顾别人的心情,连表达自我都需要斟酌用词。 殷念是如此拥有使人幸福的能力。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爱上了殷念。 在这以前,我的拒绝、犹豫、逃避、推脱,不是因为我不爱殷念,只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殷念。 谁能拒绝一个带给自己幸福的人呢? 所以啊,人是如此矛盾的存在,连自己都可以欺骗自己,连自己都能看不懂自己。 确定关系后不久,刚好碰上出租屋合同到期,我径直搬进了殷念家。 搬家的时候殷念也来帮我,她有些傲娇的意思,说结果到了最后,我的住处还是没有留下她的痕迹——我之前婉拒让她进入家门,看来她仍旧对此耿耿于怀。 听到她这么说,我就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亲亲她说,现在还有必要分你我么? 殷念被我亲得七荤八素而彻底忘记了这一茬,只顾着回吻我了。 调戏姐姐真好玩。溺在殷念的回吻里,我不无恶作剧地想。 只是…… 我后悔在定居下来之前买纸质书了。 搬家的时候,真的很麻烦。 这些东西又重又占空间,更可怕的是,人都有往书里夹东西,却又转头就忘掉的习惯。 在看到那张卡片从书里掉出来,又被殷念捡起的时候,我只觉得我真该死啊。真的。 ——那张卡面上是我一笔一划写下的蜡笔字:“陈斯然&姜伶1314”。 殷念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让我拿不准她有没有被那些字刺痛,但有一点我确信:目睹自己的爱人写给别人的情话,绝对是一次过于残忍的体验。 我有些难堪,尬在原地。 我想我应该抢先解释,说这是清理旧物时的漏网之鱼,说我绝不是对那段感情还留有眷恋。 或者殷念也可以大闹一场,要我把这张卡片当着她的面撕碎或者扔进垃圾桶,并向她发誓如果姜伶和她同时掉在水里我会先救她。 我想我又要见到殷念横眉的模样。 但殷念只是冲我扬了扬卡片,随后笑了。她竟然笑了。 “哎,你什么时候也写一个这个给我呢?” 没有怪罪,没有问责。 我像是跪在神前的有罪之徒,低下了头颅等待惩罚降临,却被神赐予了宽恕的吻。 温柔真是世间最大的美德。 那一刻我对殷念的爱意疯狂滋长而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刻。我彻底爱上了殷念。 - 程见熙失恋了。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这段恋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简短概括来说就是,程见熙喜欢上了自己的一个女同事,已经到了频频示好只差捅破窗户纸的地步,但那女同事的态度暧昧不清,让程见熙拿不准女同事对她的心意。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同事告诉程见熙说,下班后撞见了那女同事和一个男的牵手,那女同事还嘱咐那个同事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程见熙。 程见熙这才知道,毛线的暧昧不清,原来那女同事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不想接受,却又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所以选择吊着她罢了。 程见熙裂开了。 但第二天她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跟我在酒吧碰了个杯。 她迎上我崇拜的眼神,颇有点洋洋自得:“咋,好奇姐们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 我点头如捣蒜:“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指点你个大头鬼啊。”程见熙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反省什么,那烂女人跟姜伶能一样吗?” 我没接话,程见熙就继续说。 “如果姜伶跟那烂女人一样,相信我,你会光速下头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放不放得下的。可惜,姜伶不是个好的爱人,但却是个好人,才会让你这么久都没能走出来。” “不知道该说这是你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但是陈斯然,纠结这些没有意义,你明白吗?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幸福吗?” “什么意思?”话题太过跳跃,我一下子没能接得上。 “诶你——我说的不是中文吗?我问你和殷念在一起,你幸福吗?” “幸福啊。”我没有丝毫犹豫。 幸福到,让我生出了德不配位的惭愧感。 姜伶的爱像风,生动却抓不住;殷念的爱像水,稳稳地托举着我。 浸在这样确信的爱中,怎么能不幸福呢? “那你还纠结个der啊!”程见熙一把拍在我的脑门上。 “可能就是因为太幸福了,我反而更害怕失去……这一阵,偶尔我会患得患失,觉得答应殷念答应得太早了,太不负责了。” “虽然我有两个月都没梦到姜伶了,但我总感觉给自己的考察期还不够,我会想我真的走出来了么?要是我后面又开始梦到她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要是那天我没有输给那个瞬间就好了。” 那样我就不会向殷念求助,又在她的温柔乡里缴械投降。 程见熙叹了一口气:“你只是在那段感情里被折磨得太惨了,患得患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其实一段健康的恋爱,是不会让你在这方面这么敏感的。” “不过不要怕。只有不幸福的人,才会一直陷在过去。你现在不是幸福着呢么,那些事不会再追上你的。” 程见熙的话稍稍安抚了我,却仍旧没使我完全摆脱桎梏。我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闷了,胃里一团火在烧,心里也一团火在烧。 我恨自己不够豁达,却又不得不和不够豁达的自己继续共处。 但这团火只支撑到了我回家的时候,就平复了下去。 推开门的时候殷念正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手机。她已经洗过澡了,头发用干发帽包起,身上也换上了缎面的家居服。 橘黄色的灯光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淡粉色的膝盖的凹洼处里,很符合人们对家的温馨的想象。 换完鞋我站在玄关看了一会儿,见殷念一直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什么。她戴着蓝牙耳机,没有听到我推开门的声音。而她嘴角那抹笑意一直没有消散过,不知道和谁聊天聊得这么开心。 我拿不准。但我想我多少是有些醋了。 直到我走过去,殷念才终于发现我回来了。她倏地起身抱住我,整个人几乎像树懒一样半挂在我身上,说了好几遍想死你了。 我那点醋意于是马上跑得无影无踪。 但我还是好奇,就问,刚刚在和谁聊天? 吃醋了啊?殷念轻轻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笑开了。 也许美而自知的女人都有些自恋,而这份自恋让她们能更轻易地洞察到别人对自己的心思。我抿了抿嘴,算是默认。我并不介意让殷念更骄傲,毕竟她完全有这个资本。 只是我有些羞于承认自己的窥探欲与占有欲,毕竟在不够成熟的爱情观里,这总是幼稚的代名词。至于诸如“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手机”这类想法,我更是从未有过。 优秀的人往往拥有很强的独立性,而这种独立性会为她们构筑起极强的边界感,这让她们哪怕是在面对最亲密的人时,也会为自己保留一定的个人空间,也就是俗称的隐私。 若有人想打破,那大可冠给她以“不信任”这样的罪名。 所以我压根没想过殷念会牵过我的手,径直将我的大拇指按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录入解锁指纹。 “我不介意在你面前毫无秘密”,殷念捧着我的脸亲了亲,“如果这样做能让你更有安全感的话。” 屏幕上跳出指纹录入成功的提示。我的大脑彻底放空,整个人完全呆住了。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发了大水,哗地一下把我淹掉了。 现代人的手机里有太多秘密,在亲密关系中把手机锁交给对方,是一种顶级的坦诚。 但我感动并不仅仅因为殷念对我坦诚,更是因为她做这件事时的态度: 我甚至一句话也没提,连个暗示都没有,殷念就拉过我的手,兀自这么做了。 她做得这样自然而然,就好像理应如此,就好像天经地义。 殷念太会爱人了,也太知道我需要什么了。 安全感充盈着我的内心,这一刻我确信自己在被爱着。幸福感像潮水一样从我心里涌出来。 原来人在心潮澎湃的时候,一颗心是装不下全部情绪的,于是情绪就会倾泻出来,泼洒到一举一动里。 于是我紧紧抱住了殷念,像落水的人抱住了浮木。 殷念一头雾水地笑了:“一个指纹而已,早知道能让你这么开心,那我应该早点录入。” 在殷念的笑声里我想起了程见熙的话,我下定决心不要再纠结已经翻篇的故事了。 人总要学着向前走,特别是在有人牵着你往前走的情况下,就算不为了自己而为了那个人你也要向前走,不然就太对不起那只拽着你向前的手了。 我想在我们这个文化下长大的人骨子里都是有一种报恩意识的,于是我觉得我不仅不能对不起那只拉着我往前走的手,我还要加倍地爱她报答她。 我在心里这样发誓,发誓以后一定要爱殷念要对殷念好,不然我就是蛆虫不如的人渣,被业火焚尽血肉被恶鬼啃噬骨髓也不值得怜悯。 我发誓。【你现在阅读的是 】 9、人因分别而认清爱 一连几天我都特别幸福,一想到程见熙说只有不幸福的人才会陷在过去,我就感到更幸福。 虽然我还是会时不时因为某事而联想到姜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时刻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也坚信这些时刻最终也会成为过去式。 一想到我终于能脱离这深渊的桎梏,我就感到灵魂变得轻盈。 一个人一旦处于一种很幸福的状态时,是很容易被周围的人感受到的。 最先这么说的是程见熙。 十一的时候,程见熙拉上我和殷念去自驾游了。她负责开车,我不忍心把殷念一个人仍在后座,于是就只好把程见熙一个人扔在前排,陪殷念坐在后排。 上车的时候我看到程见熙对着我比了个中指,而我双手合十用口型对她说了个阿门。 在路上程见熙挑了个动感歌单播放起来,随后我们就在动次打次的氛围里聊了起来。 三人行难免会有电灯泡,终于在一次我剥橘子喂给殷念的时候,程见熙在我的“啊——”声里扯出一个无语的笑。 “求你管管陈斯然,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冒粉泡泡了,怪恶心的,yue。”很明显,程见熙这话是对殷念说的。 “喂!”我毫不客气地冲程见熙嚎道。但铁定也不是真的怪她拆我台了,毕竟朋友之间总是喜欢用互损来证明彼此间的关系。 这一来一回,车里的氛围就上来了。殷念笑了起来。 “哎,不行不行,等这次旅游完过后,我也要找一个了。”程见熙发出一种类似“我应该在车底”的单身狗语气,然而在车内后视镜里我分明看到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她在替我欣慰。 我知道在我被困住的那三年多里,崩溃的不仅是我一个人,也有每一次在我崩溃时安慰我的程见熙。 我想当她次次都来开导我,却次次都没看到我的长进的时候,会不会像负责任的老师遇到怎么教都教不会的笨蛋学生一样绝望。 可他爹的这就是姐妹啊,你能放任你的姐妹日渐干瘪而放任她不管吗?还不是一边和她一起崩溃一边无数次把她从深渊里往外拽再指着老天说一句去你爹的对我姐妹好一点知道吗? 而现在我不再崩溃了,程见熙也不再崩溃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遇到了一段这样健康的恋爱。 真好啊。真好。 健康的恋爱不仅能利好自己,也能利好身边在意自己的人。 我在心里第一千次一万次感激殷念,并再一次发誓我一定要加倍地爱她对她好。 那次旅游结束后,我和殷念就迎来了一次空前漫长的分别。 寰宇游戏拿下了日本那边的一个大ip,作为高管,殷念被安排去那边交流学习,要去很久,将近一个季度。 公司打卡上班时间是十点,平常我都是九点起床,那天为了送殷念去机场,我特地调了八点的闹钟早起。 醒来时我却发现殷念已经醒了,正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我,当我盯着惺忪或许还有眼屎的眼睛和殷念那双眼睛对视时,我想语文书上的含情脉脉完全具象化了。 殷念眸子里的温柔化都要化不开,见我醒来看向她,她也不说些什么,只是继续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并伸出手来,掌心贴着我的侧脸摩挲。 我问殷念什么时候醒的,殷念这才说话,说自己已经醒了两个小时了,我发愣,说那你不会就这样看了我两个小时吧?殷念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我舍不得你嘛。 在文学上我一直是偏好含蓄大于直抒胸臆的,可那一刻我才知道,直抒胸臆是多么伟大的表现手法。 我一整颗心被那句直白到堪称浅陋的话击中击穿而至颤抖。那一刻就算殷念要我去跳河来证明我有多爱她我也会找条离自己最近的河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在机场我哭得好像一条狗。殷念也哭了,但她即便哭得肩膀发抖也还是那样美丽,女娲的偏心这时候就锋芒毕露地显现了出来。 我一边不舍一边流泪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嫉妒她的梨花带雨一边因为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过于惹人怜爱而疯狂心动。我好忙。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哭成那样也属实是有点夸张,明明只是短暂地分开几个月而已,搞得好像什么生离死别一样。 但我们所做下的任何事只是在那种情境下顺应我们情感的事。人就是这样浅薄的生物,开心时会哈哈大笑,伤心时会嗷嗷大哭,仅此而已。 等到殷念走了,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已经完全不能没有她了。 殷念才走了半天,我就感到身上有一万只虫子在爬,它们从我身上咬出无数个孔洞并钻来钻去钻来钻去,直让我站着坐着都有种无处着落的不安感,只能拼命地找活干来转移注意力。 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工作,全力以赴地产出,然而做完这些之后我还是有些精力过剩,刚好那段时间项目组扩招,一批实习生入了职,于是我就全心全意地带起了手底下的实习生。 小实习生们以为自己天降鸿运遇到一个耐心又负责任的前辈,几乎要对我感恩戴德,实际上我只是在利用她们帮我分神而已。 以她们仅仅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怕是想破了脑袋怕是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被工作压榨得满脸枯槁的二十.大几的女人,心里竟然有着如此蓬勃的爱与被爱的欲望。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给殷念发消息。准确地来说是消息轰炸,有那么几天我凭一己之力在殷念的微信里制造出了99+。 殷念并不嫌烦,只是讶异于我为什么爆发出了这样强烈的倾诉欲,用她的话说就是她以为分开后她发给我的信息会比我发给她的信息多得多,然而事实却完全反过来了。 殷念真的是个很可靠的伴侣,面对我泄洪似的消息输出,她一点也不嫌烦,反而极尽耐心地给我报备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偶尔没有第一时间回我消息也会跟我解释为什么。 每晚睡前我们都会打视频,有时殷念会恶作剧地在某些不可描述的时候打来,又在我瞪大眼睛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挂断,徒留我一个人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抓狂,随后无可奈何地侧过身去,抱起殷念睡过的枕头紧紧压在脸上,贪婪地嗅着纤维布料上残存着的殷念的味道。 得知我想她想得很痛苦,殷念还让我下了个情侣农场游戏跟她一起玩。 于是每次想殷念的时候我就会登上游戏看看,如果看到我种下的作物恰好被殷念收掉了我就会特别开心。 后来看着我们的小小农场,从最开始的一块田扩成一个大庄园,我也有种幸福的成就感。 可尽管殷念做了这么多,我仍然不满足,游戏里的互动视频里的笑脸都不足以完全抚慰我,我想要牵殷念的手想要亲她抱她和她赤.裸着身体在同一条被子下紧紧交缠宛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原来会口渴的除了喉咙,还有指腹还有肉眼可见的每一寸肌肤。我像灾年开裂的土地,等待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甘霖从天而降将我喂饱,若不然我就会继续一寸一寸地皲裂下去。 他爹的一个人如果吃过热恋期分居两地的苦,那么未来就什么苦也吃得下的。 在一天下班后我打车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和车的影子了,看着路灯从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时候我双眼逐渐失焦发起了呆,任凭思绪飘飞得很远很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豁然开朗。 我该料到的,我早该料到的,像我这样极度缺爱的人,一旦离开了爱就会迅速枯竭乃至死去,当我被殷念饱满的爱意所滋养时我看上去就像一滴水溶入汪大海一样毫无痕迹地融入这个社会,但一旦殷念的爱从我身上抽离那么紧跟着一起被抽离的就是我的思想我的灵魂。 在爱里,我就是个神经病。【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昨日已逝 殷念走后,我开始频繁地往省医院跑。实际上殷念并没有交代我些什么,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思念发酵后的产物。 我常常在奶奶的病床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奶奶五官底子很好,即便穿着病号服也是雍容的气质,想来年轻时也是颇有姿色的美人。 我看了奶奶半天,突然悟出了殷念走后我常往这儿跑的原因——奶奶是我目前见到过的殷念唯一的家人。看到她,我好像就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殷念。 这是独属于我的移情。 于是我坐在病床前,又开始幻想我和殷念几十年后的生活。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我和殷念不会有孩子。 我不曾从家庭中获得完整的爱。我父亲执着于生个儿子,仿佛没有儿子就是断了香火,偏生老天又让他无法得偿所愿。 而他竟也较劲般的,天不让他生得儿子,他就偏要和天作对,命我母亲一直生育。接连五个女儿诞生后,我父亲才终于认了命。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家里还因此交了巨额罚款。 这就意味着,当同龄人享受着来自父母完整的、百分百的爱意时,我得到的只有被均摊后的五分之一。 更别提他们的爱本就稀薄,再经稀释,便什么也不剩了。 长大后我接触到心理学才明白,人终其一生都在弥补童年的缺失。我对爱的贪婪与渴求,或许也是源于此处。 一个从没感受过家庭温暖的人,又怎会相信自己能给孩子幸福? 既然无法给予,那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免悲剧的延续。这就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 至于殷念,她不常跟我说起她的家庭,至今我也只知道她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家,父亲也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离世了,是奶奶将她供养长大。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震惊了很久,我一直以为像殷念这样快乐的人,总该是在一个健全的积极的家庭中长大的,事实证明我见过的世面还是少了。 而殷念不打算要孩子的理由很简单,她说她想占据我全部的爱,她不要有另一个人来分走我的爱,哪怕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也不行。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很震惊。我一度认为殷念对我的占有欲是没那么强的。毕竟一个人如果占有欲过强,怎么会在明知对方还没走出上一段感情时,依然执着于叩响她的心门? 但这是殷念啊,总是让人感到新鲜的殷念。我于是也不觉得奇怪了。 不过没有孩子的话,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养老。 不养育小孩,就意味着我和殷念只能依仗彼此度过余生了。或许对于二十多岁的我们来说,这个问题还太过遥远,但几十年不也就眨一下眼的事情么? 等到五六十岁,我们的身体功能完全退化了,爬几阶台阶都要直喘气,生病就像喝水一样家常饭便。等到那个时候,如果我和殷念同时住院,或者同时患上阿尔兹海默病……我突然不敢继续往下想。 我发消息给殷念:[等你回来,我们在家附近的健身房办个卡吧] 殷念发来一个歪头困惑的狸猫表情包。 她一定不知道我坐在病床前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脑海里怎样上演了一出惨案——六十岁的陈斯然和六十岁的殷念,双双痴呆,被骗子骗光积蓄,流落街头…… 咳咳,锻炼益脑,虽然不一定有用,但总比完全不锻炼有用吧!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迎面拍来的风冷硬冻人,像是有人用冰凉的手贴向我的脖子汲取我的体温,我不禁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要是殷念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贴着她走,两个人挤在一起总要比一个人暖和。 我站在医院门口发了会儿呆,思索是先回家去,还是先就近吃个晚饭。 肚子发出叫声的同时,我抬眼扫了一下周围。 路两旁的地摊还未收摊,卖花的、卖水果的、卖牛奶的零星分布着。最近的水果摊前,摊主正小幅度跺着脚取暖,无人问津的摊位衬得她格外孤单。 这样想着,我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人家待会儿就收摊回家了,或许家里有人温着饭菜等她呢?——谁比谁更孤独,还真说不准。 最后我还是走向那个摊位,买了几斤橘子。至少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短暂互动里,我们两个人看起来都不那么孤独了。 然而一转身,孤独还是像影子一样缠上了我。我想我撑不到和殷念一起办健身卡就要孤独而死了。 我怀着这样的心事回到了家里,并在和殷念视频的时候,带有悲情.色彩地向她倾诉了这份感受。 或许是很少见到我这样严肃地使用夸张手法,殷念竟然笑了。 哼,这无情的女人!我正伤春悲秋呢,她怎么能笑?哪怕装装样子哄哄我也好啊。 可殷念就是殷念,开心和难过都写在脸上,坦坦荡荡。我没有因此愠怒反而更爱她也更想她了。 但紧接着,我们吵架了。 其实情侣之间吵架再正常不过,毕竟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没有两个100%契合的灵魂。有分歧就会有摩擦,有摩擦就容易擦枪走火。 区别在于,有的情侣吵架像辩论,言辞锋锐却保持体面;有的情侣吵架则像是要掀房揭瓦,恨不得把对方族谱都请出来理论。 我性子软,属于前者,所谓的“吵架”顶多是语气重些的争论。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那晚争吵的起因,只能猜想是跟我那段时间的状态有关。那时候我实在是太孤独也太想殷念了,这份想念让我变得情绪化而敏感,以至于易燃也易炸。 虽然忘了缘由,但吵架的感受我却还记得。当时我应该是很委屈很难过,以至于到后面直接挂断视频哭了起来。 这以后殷念接连打来电话、发来消息,我都疲于回应。 一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个晚上,我仍旧能感受到一个人蜷在床上抹眼泪的无助感。 这让我想起金庸小说里的一个情节:一个妇人记恨仇家几十年,可当仇家真站在面前时,她却认不出来了——漫长的几十年里,她早已经忘了仇家的面目,却还记得那份恨意。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时过境迁后再回看,当初的天崩地裂不过一片鸿毛。可身处其中的时候,总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人太难跳出当下的情绪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毕竟都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吵架不会像小年轻一样频繁。现在想来,这场争执也完全是异地恋作的祟。 要不怎么很多人都不接受异地恋呢。一个拥抱就能化解的矛盾,隔着屏幕却成了无解的难题。 后来我哭得累了,裹着被子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梦到殷念回来了,还笑我把枕套都哭湿了。 殷念笑我,却又要亲我,梦里她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随后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怎么能有人一边笑别人,一边亲别人!我就推她!不让她得逞! 推搡间我醒了。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是在做梦。 “你还要耍流氓到什么时候?”殷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调笑。 我倏地睁大眼睛——殷念真的半压在我身上。 梦变成真的了。 见我醒过来,殷念飞快地在我脸上啄了一下,随后从我身上离开,坐在床边看着我,笑吟吟的。 我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殷念,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殷念。好像要把这些日子错过的都看回来,全部。 “就知道你会是这个表情。”殷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刮了刮我的鼻子,“好啦,起来了,刷牙洗脸,给你带了小笼包,你爱吃的那家。” 我终于清醒来,几乎是尖叫着扑向了殷念——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完全丢掉形象。 我扑向殷念而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她,就好像是一生下来就长在了她身上一样。我还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像吸猫一样猛吸了好几大口,活像个饥渴到发了狂的吸血鬼。 随后我又紧紧抱着殷念在床边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同时还不顾形象地嗷嗷叫唤着,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就这么发了好一会儿疯我才放开殷念。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正式“和好”,但谁在乎呢?没人能在跨越海峡的拥抱里继续赌气。 疯够了,理智才慢慢回笼。我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回国了?”我在殷念脸上亲亲亲。 “想你了。” “可是工作那边……”我在殷念脸上亲亲亲亲亲亲。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离开个两天问题不大。” 我有点感动。不对,这个说法简直矜持得可笑,我明明就特别特别特别感动——“为了哄女朋友放下工作连夜飞回国”,如果殷念是十八岁的小年轻,做出这种事我不稀奇。 可是殷念二十七岁了,早过了为爱情冲动的年纪。做出这种举动,还是太让人意外了。 我想过我们或许会冷战几天,甚至短暂分开,却唯独没有想过殷念会连夜赶回国,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抱着殷念,幸福像潮水一样从心里溢出来,把我整个胸腔都胀满了。 “殷念。” “嗯?” “你是超人么?” 殷念笑了,呼出的热息扑在我的耳背。 “你想我是,那我就是。” 我抱着殷念,感觉幸福得快要爆炸。而这个时候我才惊觉——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姜伶了。 我与我,终于是,分道扬镳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昨日恋人[上] 发明小别胜新婚这句话的人简直是个天才。 在殷念回国的那两天里,我们之间的相处只能用糜烂来形容。身下的床单吸饱了我们关于爱与欲的所有倾诉,如果床单也有魂灵的话,怕是都能修炼成爱欲之神了。 和爱的人做.爱就是让人欲罢不能啊,像女王巡视土地一样用唇掠过她每一寸肌肤,将手覆在她肌肤上感受温度一点一点变得炙热最后连呼吸都灼灼发烫。 引导她,取悦她,满足她,一反温柔的面目粗暴予她。听着她语气缱绻,予取予求。看着她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变得茫然而湿润,看向你的双眼满含情意好似要许诺你一整片乐园。 只不巧,发明乐极生悲的人也是个天才。 殷念打破计划在出差中途回来了一趟,这就意味着我和她又要多面临一场分别。 本以为有了上一次的分别在前,这一次的分别会不那么难忍——在生物演化的进程中,人总会对痛苦衍生出耐受性不是么? 可到了送殷念去机场的那天,我他爹的又一次哭成了个傻叉。看来生物进化没把我覆盖到,打车回家的路上我一边不争气地呜咽一边想。 好不容易把眼泪憋回去一点,微信突然冒出个红点,我戳进去一看,是殷念发来的消息,说在书柜下层给我留了小礼物。我刚憋回去的泪水就又汹涌上来了。 唉唉,人这复杂的生物,为什么在感到幸福的时候,也会流泪呢?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走到衣柜面前蹲下,打开柜门,一个印有山茶花的白色黑边礼盒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我近乎虔诚地把盒子拆开,植绒纸上托着一支精巧的香水瓶。 我拿起小瓶子,比瓶身更快抵达的是香味。 苦橙叶,山茶花,蜂蜡,还有春天的土壤的气息。 一张小卡从盒子里掉了下来: [这款香水闻起来像拥抱,所以想送给你。] 熟悉的钢笔字迹,熟悉的灰调玫瑰色墨水,连标点符号都工整严谨。 很难想象半年前,我第一次被殷念搭讪的时候,第一印象是这人好僭越。 科学技术的发展催生出了太多的表达方式,然而玫瑰花会枯萎,聊天记录会清空,只有一纸钢笔字可以长久保存。 殷念从没有问过我对于书信的偏好,但很显然,她从来就知道我爱书信胜过其他。她总是这样懂我。 我把那张小卡片放回进盒子里,郑重地收好。做完这些,我又喷了点香水在手腕和耳后,慢慢把它们揉开。 馥郁的气味在空气中慢慢扩散,我感受到一个拥抱,来自我二十七岁的爱人。 - 如果后来不发生那件事,也许我就不会那么痛苦,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这段感情。 偏偏命运给我开了个玩笑,在我最爱殷念这一年。 很久以后我常常会假设,假设那天我没有冲上十七楼,或者没有挤进楼下张望的那片人群,或者直接就没有在陶家汇下站,后来的事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为我在那种情况下便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而命运之所以是命运,是因为当你面对那一切的时候,你以为你是在做选择,其实不然,你只是走在了命运早就书写好的命簿上。 那天我去市里看展回来,在地铁上摇啊摇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突然馋起了陶家汇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刚好陶家汇就在这条地铁线路上,我便决定在陶家汇下站。 出了地铁站,我调出高德地图开始导航。对于陶家汇,我其实并不陌生,读大学的那几年,我和姜伶到这里约会过好几次。 只是和姜伶分手以后,我便不常来了,加之这两年陶家汇的道路有改建,为免走不必要的弯路,索性就跟着导航走了。 走着走着,距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时,我突然看到乌泱泱的人群。 人群围在一栋大楼下面——典型的居民楼,一层是对外的商铺,一层以上则是小区房。 人群中每个人都仰着头,我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并不是集体流鼻血了,而是在看着什么——十七楼的楼顶上,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栏杆之外,双腿悬在空中一晃一晃,大风把她的外套吹得鼓鼓囊囊,这让她看起来像个随时会飞走的塑料袋。 “怎么想不开了啊”“现在的年轻人咋动不动就要跳楼”“充电宝借我一下,我录像”“有没有打110哦?”…… 鼎沸的人声中,我的五感突然间变得十分灵敏。我想人群中是不是混入了什么高人,悄无声息地打通了我身上的什么穴位。 不然为什么,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我却能一眼看清寻死之人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我是知道的。 ……那是我十八岁时的爱人,姜伶。 我忘了我是怎么到的楼顶,总之在我看清那张脸后,我拔腿就跑。 我跑,我跑,我跑到胸腔刺痛,跑到双眼发黑,跑到汗水淋漓,跑到喉咙腥甜。好像这样就能跑得过时间,跑得过遗憾,跑得过死亡,跑得过来得及来不及挽留的一切。 抵达楼顶的时候我喘气喘得比老黄牛还厉害,腥甜的味道在我喉管里翻江倒海。门口还有个在观望的男人想要拦住我,我掀开他的手就是一句去你爹的。 他在我背后焦急巴拉地说了几句什么,或许是别刺激她,或许是你要负责的。呵!人命当前,谁管! 我一停下脚步,双腿就软得快要跪下来。肺叶急速地张合着,空气刺进胸腔就像冰锥子扎进来。原来人在发懵的时候眼前真的会迸射.出火星子。 然而我根本没有时间缓冲,我吊着最后一口气,顶着那火星子就冲了上去。 姜伶的背影在高楼的风中薄得像一片叶子,和视线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撞在一起,撞出我叫不出名字的化学反应。 那背影太单薄了,单薄得好像承载不住我叫她一声名字。 我该叫她什么?姜伶两个字在喉管里滚了几滚,终于还是没有倾吐出口。 先是她的游戏id,再是宝贝,我介入姜伶的生命中又离开,期间从没叫过她本名!姜伶这个名字,于我于她都太过陌生! 我总觉得这连名带姓的两个字一旦滚出喉咙,就会把姜伶推远,可姜伶经不起再被人推远了,她脚下就是水泥地! 一个人从四五十米高空坠落下去还活着的可能性是多少?!即使在大脑供氧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我也知道这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姜伶。 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咆哮,嘶吼,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句。 “你怎么了。”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抖,抖得不成样子。竟不合时宜地想到姜伶跟我告白的那天,声音同样抖得不成样子。 姜伶回过头来,见到是我,竟也不惊讶。她还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岁月在她脸上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那张脸上分明没了往日大开大合的锐气。活泉变成了死水,死水是看不见波澜的。 所以姜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汗如雨下,后背早已湿成一片,我的双腿不是我的双腿,我调用意志力挪动着它们,让它们姑且往前走了两步。 姜伶看着我,认出了我。然后她说话了。 “你别再过来了。陈斯然。” 她叫我,吐字清晰地叫我,骨节分明地叫我。 这是分手后我第一次遇见姜伶。也是分手后,我第一次听见姜伶对我说话。她的声音依旧清透充满少年感,只是更加成熟也更喑哑。 在担惊受怕之余,我竟生出些许难过出来。我没把她推远,她却把我推远了。 “陈斯然”这连名带姓的三个字一落下,我就无法忽视我和姜伶之间的那条天堑了。 但我又在难过什么呢?合该如此,理性如此,天经地义。况且现在根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我向前一步。 “陈斯然!” 我又向前一步。 “你别再过来了,就当是帮我。陈斯然,求你了。” 姜伶的声音几乎颤抖,双手撑在水泥地上,像是随时要借力跳下去。流窜的风掀起她的衣角,让她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好像一片挂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是我求你。”我还是叫不出姜伶的名字,但我的理智终于从一片空白中回笼,我抓到了姜伶的软肋,“你知道失独家庭会有多惨吗?那些孩子的父母们大多疯了。” 听我提起失独家庭,姜伶的目光黯淡下去,我赌对了。印象里姜伶虽然没从家里得到太多关注,但她对家人到底还是有所眷恋的。 就是现在! 我调动全身力气,加速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攥住了姜伶的衣领,死死抓住了那点布料。 “抓住你了。”我的手臂发着抖,声音抖得更厉害,“你还是要跳的话……以我的力气可能确实拉不住你。但我发誓,就算跟你一起落下去,我也绝对不会松手。” 姜伶竟然笑了。只是笑得很难过,像一张报废的纸,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只好揉作无可奈何的一团。 见我拽住了姜伶,不知从哪涌出来一片人,呼啦啦的,和我一起,把姜伶从栏杆那头拽了过来。 我顾不得地上满是灰尘。我径直瘫倒在地上。我的体力早就被透支,我太累太累了。 意识游离之前,我听见姜伶开口了。 “陈斯然,为什么偏偏是你?”她清澈的声音掺着苦味。 我没力气回应,我仰躺在地上,大喘着粗气,身上一万颗汗珠滚下。 我累坏了。 日历翻回到七年前,我们的故事还要从十八岁那年夏天说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更从前 我认识姜伶,是在七年前,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 那年我十八岁,玩一款叫作《侠缘》的古风网游,就是可以打副本也可以和人pk的那种传统网游。我沉迷于游戏里一个叫做竞技场的玩法,可那个玩法一定要和人组队才能进行。 有一天我又准备打竞技场,但暂时没有找到队友。 正好我当时刚进了个帮会,帮主拉我进帮的时候特地打了招呼,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在帮会频道嚎一嗓子。 我没把她的话当客套,真就在帮会频道里打了一段话发出去: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一开始,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坚持不懈,又复制重发了几次。 几分钟后,终于有人点我组队,我怕人反悔,想都没想就给人放了进来。 放这人进来之后我才注意到,她的id还挺好听的——“折云笑”,很有韵味的id。 我一向是不信命运这个说法的,可现在想来,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命。 比如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了解到,折云笑原来是我们区服的大神。这位大神高冷又拒撩,一般是不带人玩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偏点了我进组。 折云笑进组后,为了方便交流配合,我直接邀请她进入了语音房间,然后我率先跟她打起了招呼:“喂,能听见吗?” 这位叫做“折云笑”的玩家,自然便是姜伶了。 接着我看见姜伶id前面的小喇叭闪了闪,但我依旧没听到声音,就又问了一遍。 那边这才低低说了句,“嗯,能听见。”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沉默的几秒钟,不是因为调试设备,也不是因为卡顿或没听清。 就只是因为某人,听见我的声音,然后害羞了。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还打趣姜伶,我说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高冷大神哎!结果你刚进语音房间没几秒就开始害羞了,这合适吗? 姜伶就露出有些羞赧的表情,说她本来也不是什么高冷大神,那都是人设,人设。 姜伶的声音很清爽又很有少年感,脆生生的。后来我得知了她“高冷大神”的人设,再回想起她的声音,总觉得应该更冷一点才是。 再说回那天的竞技场,我们打得很顺利,几乎赢了一路——天啊,难怪大家都想抱大腿呢。 ——谁不喜欢赢到腻的感觉啊? 那天下线前,为了方便后面继续一起玩,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成为了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 朋友圈刷多了,姜伶的形象在我这里逐渐丰满起来,我知道她喜欢看电影,喜欢玩游戏,时不时会在外面和朋友喝点小酒。 我甚至知道了她和我同龄,同样也在海市,同样也刚高考完。 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玩游戏。有一次一起挂着语音,在等待竞技场匹配的时候,我听到耳机里传来咔咔咔的声音,问她在吃什么,她说在吃草莓干,又顿了下说还挺好吃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哪家的草莓干,她就问你想吃吗,我们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带给你,我这里还有好多。 敲定面基的时间地点后,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见面了。 姜伶的长相倒是挺符合“高冷大神”人设的,是那种很有少年感的女孩子,不笑时倒真有那么几分高冷气质,只是一笑起来就清爽得太柔软了。 她皮肤白皙,身形单薄,半马尾在我余光里轻轻晃着,构成了我对那次面基的主要记忆。 刚见面的那一刻姜伶就把手伸过来,手心朝上做出讨要的姿势。 我以为她是要牵我的手,虽然上一次和同性朋友牵手已经是小学的事了,但我还是爽快地把手放了上去。 结果手刚牵上呢,姜伶居然说她不是想牵我的手,她是想帮我拿包啊!有点尴尬。 但牵上了哪有再放开的道理,我不管,我反正牵住了,牵就牵了。 再说我也不需要别人帮我背包啊,又不重。而且姜伶也有自己的包要背呢。她帮我背了,那谁帮她背呢? 牵着手逛街,看电影,吃饭,拍流浪猫,像所有面基的网友一样,短暂地相聚,留下一段愉快的回忆,再分开。 不同的是,那次见过面之后,我和姜伶之间产生了一种很新鲜的氛围,我那时还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学校里没教,课本上也没写。 再登上游戏之后,我被姜伶叫去了一个游戏里风景很美的地方,我刚落地,姜伶就给我炸了游戏里的烟花。 亮闪闪的特效铺满屏幕,我看见我和姜伶的id从系统黄字公告里滚动过去,是“两人一马”“仗剑同心”这样的誓词。 在一堆亲友的起哄下,我和姜伶绑定了侠侣关系。 是以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那时我形容不上的氛围,叫暧昧。 真正心动是那天,我上线想找姜伶玩,见她挂在帮会的语音房间,便跳了进去。 我们帮会是个中二的阵营帮会,就是会和敌对阵营帮会开帮战的那种。姜伶算是帮会里的二把手,在帮会有一定的话语权,帮会里有要紧事,都会拉着她一起讨论。 那天他们应该是又和某个帮会起了冲突,正在讨论什么“机密事项”,所以我刚跳进房间的时候,乱七八糟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 在一片戛然而止的静谧中我听见姜伶说,“可以继续说,她是内人。” 她应该是刚喝了点小酒,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要酥软些,但依旧是脆生生的底色。 等等,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姜伶刚刚说。 我是内人? 哪个内人? ——是内部人员的那个内人?还是那个更广为人知的代称? 想到那个可能,我笑了,在众人的起哄声里问姜伶,你知道内人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姜伶大概不知道,毕竟有一次我们聊到过高考成绩,她说她高考语文只考了94分。 而以我对姜伶的了解,她要是知道,必然不能把这寥寥几字说得既清亮又自然。 只是我的声音太小,扔进语音房间里就像一粒米投进沸水锅,所以我把姜伶没有回答归因为她没有听到。 临近下线时我突然收到姜伶的密聊,折云笑几个字后面跟着两条消息: [内人的意思,我知道的] [只是刚刚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说] 一个长相少年,声音清爽,会在人前亮亮堂堂地说你是内人。 却又在人后害羞的,十八岁的女孩。 我于是知道心动的感觉。 我们这代孩子已很早熟。 小学时,班上的男生就已经会贼眉鼠眼地讨论荤段子了,到了中学,周围同学谈恋爱的更是不少,我当时和班里极好看的一个女生走得很近,于是被拜托传过好几次情书。 那几年也正值校园爱情剧风靡的时候,早恋几乎成了一种正统。 一次学校文艺汇演,班上一个男同学上台唱了一首民谣,台下人都说那首歌表面是唱给大家的,实际上是唱给某某某的,于是大家就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 氛围烘托到位的时候,一个平时都不怎么熟的同学突然凑近过来,问我喜欢谁,我说我没有喜欢谁,她就张大了眼睛和嘴巴,说怎么可能呢,大家都有喜欢的人啊。 这样的环境,难免会孕育出一种“没谈过几段校园恋爱中学就白上了”的氛围。 但我只是从这种氛围中路过,并没有被其挑动。在那个谈恋爱如打铁般火热的年代,我清心寡欲得就像一个尼姑。 而现在尼姑庵的门被叩响,活了十八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我其实有些惶恐,我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我的父母没教,书本上也没写。我就只好拿出我觉得最认真最珍重的态度对待姜伶。 我也逐渐发现有的东西是无师自通的: 比如把姜伶设成q.q特别关心。 比如每天对姜伶发早安晚安。 比如把姜伶的每一句“我喜欢你”都长按收藏。 比如把姜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记进备忘录里…… 我的这颗十八岁的心脏,因为姜伶的突然闯入,而骤然跳动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面对彼此总有说不完的话,从早上说到天黑,在一起时说,不在一起时就用聊天软件说,说到连晚安都要你来我往说上好几遍才会真的晚安。 那时我总感叹:一天为什么是24个小时而不是48个小时——24个小时根本不够我和姜伶把话说完。 七月份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陷到了热恋里,有一天姜伶邀请我去她家打游戏。应下这个邀请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好像在担心什么,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去到姜伶家里,除了我们俩再也没有别人。姜伶说她的父母常年在外跑生意,家里没人是常态。 后面姜伶就打开了ps4。站在收纳柜前选游戏的时候,姜伶的指尖从一张张cd盒上跳过去,最后落在一个双人游戏上。 把那张cd抽出来的时候姜伶看着满柜子的游戏说,她很喜欢玩游戏,可是一直没人陪她玩。 我就问,“你朋友不是挺多么,怎么不叫你朋友陪你玩?” 她就说,“朋友也有自己的朋友呀,还有自己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呢。” 我自言自语,“原来朋友多,也会孤独啊。” 姜伶就说,“朋友多,才会孤独呢。” 阳光穿过阳台上的推拉门落进客厅,空气中的浮尘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隔着浮尘我看见姜伶侧脸上的细小绒毛,以及她轻颤的睫毛。 我心里泛起名为怜爱的涟漪。 姜伶转头看向我说,“不过没关系,现在不孤独了。你会陪着我的,是不是?” 十八岁的少女眼里满是柔软的期待,好清澈。 我点点头,姜伶就略垂下眼睛,低低地笑起来,有点害羞的样子。 好啊这人,想撩我,结果却把自己给撩害羞了。 什么“高冷大神”,太ooc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了起来。 那天我们一人一个手柄,玩了一整个下午。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姜伶说一起打游戏,就真的只是打游戏。 那是我们单纯的十八岁,连提起性都觉得是在犯罪的十八岁。 没过几天一个高中朋友办生日趴,吆喝我们“拖家带口”去捧场。在确认了姜伶的意愿后,我便把姜伶也带了过去。 生日趴约在一个大型ktv,乱扫的镭射灯光下,我向我的朋友们介绍了姜伶。十八岁的年轻人总是很爱起哄,现场当即就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好啊你陈斯然,当初寡得跟要出家一样,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就是就是,没见你对谁感兴趣过,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 “哎哎哎,我要是陈斯然我也不谈!……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直接等着——它不香吗?” 是的,姜伶很漂亮。是那种颇具少年感的漂亮。 那种漂亮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饰,她只要往那儿一坐,冲你轻轻笑一笑,整个人就鲜活起来。 我没想过用姜伶标榜自己,可听到朋友们这样夸她,一颗心还是高兴得飘忽起来。 紧接着却又莫名害羞起来,低着头傻笑个不停,朋友们就又起哄: “你们看她,她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哈——” “什么不好意思啊,这是在嘚瑟吧~” “陈斯然你就嘚瑟吧~信不信再嘚瑟我就——我就祝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比我更害羞的是姜伶,她的手慢慢靠向我的手,带着些许试探性,随后完全覆了上来,掌心滚烫,还有些微汗意。 我立刻回握住了她的手。 除开第一次见面时阴差阳错的牵手,这才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姜伶长得很少年,手却很柔软,握在手里像是没有骨头。我甚至不敢用力,怕把她捏痛了捏坏了。 我想人类对于美的向往或许是刻在基因里的,所以长得好看的人在社交场上总是会如鱼得水。加上酒精又能消融陌生感,姜伶很快就跟我的朋友们打成了一片。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微醺,话也多起来,拉着姜伶越说越起劲。 我在旁边听得脸有点黑——你们说你们的,干嘛顺带抖出我的黑历史啊! 不过我心里还是泛起一种满足感——原来介绍自己喜欢的人融入自己的生活圈子,是这样美好的事。好新奇的体验。 后来过了好久好久,当初那群闹腾的朋友早就散落在不同的城市,各自也有了新的朋友,不再联系了,但一想到那天朋友们夸张的比划,和姜伶乐在其中的表情,我心里还是有股暖流蹿过。 时间的温柔之处在于,尽管它能让很多事变得面目全非,但至少无法轻易偷走真切拥有过的感受。 那天姜伶玩得很尽兴,也许也是因此,她对我敞开了心扉——打车把她送回家的路上,她靠在我肩上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呜呜……我怎么能遇见你这么好的人……” “你知道么……她们……她们都把我当提款机……” “有个混蛋……同时谈三个……从来不带我见朋友……” 此前,姜伶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些事。 ——她的脆弱、她的伤疤。 她说得稀里糊涂前言不搭后语,但不需要她说得更明白,我已经懂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想我听到了姜伶没说出的话。 姜伶是想说,她们讨厌,我好。她讨厌她们,她喜欢我。 说到最后,姜伶突然醉醺醺地问,“宝宝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她喝醉了,声音不像平时清爽,而是黏糊糊的,叫“宝宝”的时候就更黏糊。 我扶住她后腰的手一顿,心跳都漏了半拍。 从没听过姜伶这样叫我,我在游戏里的职业是神木,姜伶就一直叫我木木,绑定了侠侣关系后改叫我斯然。 像这样叫我,还是第一次。 多巴胺在脑内急速分泌,我快乐得连心尖都在发颤。 出于会害羞的缘故,姜伶清醒的时候是很少这么坦诚的,我于是知道喝醉的她有多可爱。 逗喝醉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了。我因为姜伶没被好好爱过而心头泛酸,却又禁不住想逗逗这样的她,便明知故问,“为什么我要早点出现啊?” 姜伶就又嘟囔道,“你早点出现,我就不用……不用遇到她们了。直接和你谈一辈子……多好。” 我抿嘴笑,“谁要跟你谈一辈子了。” 姜伶脑子像是宕机了一下,半分钟没接上话来。 随后她反应过来了似的,蓦地急了:“我有钱的,我有很多钱,呜呜……你别……别不要我。” 我的心突然就软下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谈谈谈。就算你穷得睡天桥,我也跟你谈呢。” 姜伶满足地笑起来,随后又呢喃道,“算了,不怪你没早点出现了……反正我们还有几十年,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对么?”姜伶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像个索求答案的孩子般重复道,“对么……” 声音软软。坠到我心里。 “嗯……对。一定。”车身颠簸,我搂着姜伶的腰,在出租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快乐溢满胸腔。 车内后视镜里映着我的笑脸。随车身摇摇晃晃。 几十年…… 几十年啊。 几十年,那不就是“一辈子”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边回想着这一幕,一边模仿着姜伶说这句话的语气,开心得辗转难眠。 那是我跟姜伶在一起之后,姜伶第一次跟我提起“一辈子”这个概念。 “一辈子”——那就是很爱,很爱的意思了? 早些时候,哪怕是亲如家人,也没对我许诺“一辈子”的爱,“不听我的话你一辈子都没有出息”之类的呵斥倒是不少。 姜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因为醉酒而染上几分迷离,底色却依然澄澈。 我知道一个人的醉话不能全信,但当年轻的爱人在你面前袒露脆弱,当她用那样纯粹的眼神吻向你,好像要把你刻进灵魂里——你又怎么能不信呢?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这样汹涌的爱意击中,这样毫不遮掩的关于爱的宣泄与表达。它来得猝不及防,好像一辆朝我冲过来的车,在我毫无防备之际,一下子把我撞得目眩神迷,抛向天际。 十几岁的年纪,没经历过几次离别,遗憾的事更是寥寥无几,自然也不知道一辈子这三个字说出来容易,要做到有多难。 只是年少的感情太赤诚太热烈,好像非“一辈子”这三个字才能承载不可。于是话就那样流淌了出来。说的人不一定往后还记得,听的人却往往放进了心里。 一放,就是太久,太久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天过后姜伶对我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似乎更依赖我了。 这当然是好事,被依赖意味着被信任——谁不想被自己的恋人信任呢? 我们这种文化语境下长大的人,总是讲究礼尚往来的,面对姜伶的信任我无以为报,便只好回以姜伶更热烈的喜欢。 七夕的时候姜伶送了我一块手表,我识图搜索后吓了一跳,跳转出来的页面显示,这块手表价值五位数。 我知道姜伶家里有钱,但我没想到可以这么有钱,能让十八岁的姜伶随手将五位数的东西送给女朋友当节日礼物。 整个高中我的生活费也不过八百一个月,这意味着我高中三年的生活费加在一起,都没这一块表昂贵。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找程见熙当军师。我和程见熙从小学起就认识,彼此知根知底,什么都能找对方说。 在电话里程见熙笑骂我傻:“退回去?你当是淘宝七天无理由退货呢?” “她既然送得起这个价位的礼物,说明这点钱在她那里不过是洒洒水,她送你就是想买你开心的,你退回去反而扫兴。” 最终我收下了这份礼物,并咬咬牙回了姜伶一张键盘。 代价是此后的半年时间里,我都在接游戏代练单子,以还清提前消费带来的债务。 那时我因为太过年轻,而没细究这块表背后蕴含的更深一层意义。命运是个爱剧透的家伙,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伏笔。 收到我的键盘后姜伶很开心,连带着包装盒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于是我又知道了姜伶的另一个故事: 与用心的送礼、敷衍的回礼、失意的感情有关的故事。 我听着那些故事,听着我十八岁的小女朋友讲她如何付出真心又被辜负,一面觉得酸涩,一面觉得心疼。 最后还是心疼压制酸涩占据了上风,我握住姜伶的手说,没关系,以后你的真心不会再被辜负了,我保证。 对于承诺我有一种近乎迂腐的认真,所以哪怕是在十八岁这个最想当然的年纪,我也做不到把“我保证”这种句式随意挂在嘴边。 而我之所以能对着姜伶说出那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鼓动,另一方面就只是,我真的以为我会和姜伶一直好下去。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曲终人散”才是人际关系的常态,天真地以为人定胜天,一段关系里的两个人只要足够认真,就能够打败所有变数。 我喜欢文学,却又不肯接纳它偶有的残忍。这是我的局限。 七夕过后,姜伶的朋友组了个聚会约她去。本着“你既然带我认识了你的朋友,那我也要带你认识我的朋友”这个想法,姜伶把我也捎了过去。 我不是面对众多陌生人也可以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社恐了。 但热恋中的人,总是很乐意去融入恋人的生活圈子。于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我跟着姜伶一起走进了那个高端ktv的包间,和几个陌生的面孔一一打招呼。 那天我知道了一点:那家ktv的小食真的很难吃。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一次那样坐立不安的感觉——在我发现我自己像一滴油坠入一锅水一样,完全无法融入人群里的时候,我只能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试图让自己从场上完全隐形。 我该怎么形容姜伶的朋友们呢——她们的说话语气,穿着打扮,聊的话题,都在说我和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聊得兴高采烈,而我像误入贵族宴会的灰姑娘,全程插不上上一句话。 期间姜伶有试图让我参与进话题,但那些人也只是应付性地回应了一下,就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上——他们“自己人”的话题上。 于是我一直在吃场上的瓜子儿果盘。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耳机落在里面了,便又倒回去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隔着绿化带我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姜伶现在口味这么猎奇了?怎么会想到谈这种土包子?” “嗐,你还当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姜伶,她哪次恋爱超过三个月?山珍海味吃多了,换点清粥小菜呗。” “清粥小菜也不是这样的啊……” “这个确实是有点……” 我石化在原地,从头到脚都凉了个透。 这两个声音我是听到过的,就在刚才的包间里。 我低下头去,ktv的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我素面朝天的脸。 相比起同龄的年轻女孩子,我确实不是很合群。 女孩子天然是爱美的,年轻女孩子尤甚。 初高中的时候,班上的女生们就已经很乐于捯饬自己,学校里要求统一穿着,她们便在发型上、首饰上做花样,或者做些把校服裤腿改小之类的小巧思。周末的时候,她们会穿上新潮的衣服相约出去玩,配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或许会缺乏对习题的耐心,但绝对不会缺乏在脸上涂涂画画的耐心。那时候短视频还没有兴起,不然我的个别女同学高低也得是个万粉级化妆up主。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和很多同龄人不一样。我对那些造型的兴趣一直不大,也不擅长在脸上涂涂抹抹。我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流连忘返,它们太过瑰丽,而衬得很多东西都显得黯淡。 快乐阈值一旦被抬高就很难降下去了,我因为在文学上获得了足够多的快乐,而常常无暇去审视自己的外貌。我习惯了素面朝天,却忘了在那个年纪,评价一对情侣在一起时是否般配的标准,不是看精神世界是否匹配,而是看外在形象是否对等。 所以我才会遭遇眼下的情况。 十八岁的时候我比现在窝囊太多,在爆发和隐忍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吃痛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看见姜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她应该是推了其中一个人一把,对方踉跄着撞在了墙上。 “你们这张嘴除了喷粪就不会说人话了是吧?!” 姜伶的声音在发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姜伶发脾气说重话。 在我面前姜伶一向都很乖,连打游戏输了都只会软绵绵地抱怨。 被推的那个人声音小了下来,说了些什么,隔得远了,我就听不清了。 但很显然他是不服气的,因为姜伶继续跟他吵了起来,一副谁也不让谁的样子。 另一个人有来劝的意思,拉住姜伶说,“姜伶你疯了吧?为了个才认识一两个月的人……” “一两个月?一两个月怎么了?”姜伶径直打断他,“你们懂个屁。” 姜伶说完这些,就扔下那两人快步冲了过来,我想避开,但来不及了。 姜伶眼眶通红,看到我明显一愣,随后过来牵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离开了。 她没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她只是拉着我一个劲地往前。往前。 她的力道很大,好像带着我出逃,要一路去到没有人的地方。不容分说。 我才知道姜伶还有这一面。不再是柔软的,害羞的,而是愤怒的,倔强的。 出了ktv,来到大路上,姜伶还在拽着我往前走。 我有点出汗了。 风扑过来,刘海凌乱地跳动着,一部分被黏住,粘在额头。我终于问了句,“我们要去哪?” 姜伶这才停下脚步,随后转过身来,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 她像被突然放慢了倍速,面朝着我慢慢垂下眼,声音也骤然弱下来:“你别听他们的……” 语气软软。又是我熟悉的姜伶了。 我点点头,我并没有怪她,我只是一下子没法完全消化掉那番话带给我的冲击。 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低头玩着姜伶的手。她的手很软,捏起来很有种治愈的感觉。 也许是我的沉默让姜伶多想了,她自证般地倾吐道: “我从来没觉得你土,而且你看那些明星走街上被拍,不也经常被说土吗?那又怎么了。” “是,我是谈过很多个,但我没有想玩玩……别人玩我还差不多。” “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很苍白,我就是想说……就是想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特别特别喜欢你……” 姜伶的眼尾有些泛红,说着说着竟掉下眼泪来。 我呆住,一时间竟忘记了接她的话,只本能性地抬起手来,贴在她的脸上,用大拇指帮她擦去泪痕。 末了,姜伶突然抬头问我,“你……口渴么?” 我被这突兀的转折弄得有点发愣,迟钝地点了点头。 姜伶就说,“我去给你买瓶水。”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姜伶说,“不用,我们都缓一缓吧。” 我点点头,“好,我在这里等你。” 姜伶转身走向了远处的一家便利店。 姜伶走后我在心里措辞,我想等姜伶回来我就要告诉她,我当然认可她而不是她朋友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她为了替我出头,还和她的朋友起了冲突。 我想我要告诉她,不要掉眼泪也不要自责,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是在跟她谈恋爱而不是在跟她朋友谈恋爱,只要她喜欢我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只要她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只要她喜欢我。 但那天我在原地等了很久,姜伶也没有回来。 我去最近的便利店看了,没看见她。附近几家便利店也没有。 我给姜伶打电话,她没有接。发消息,她没有回。 我于是知道。 原来最先说喜欢的人,也可以最先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祸根 难以置信姜伶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姜伶没有回我,我就赌气似的等在原地。 一个小时过去了,姜伶没有回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姜伶没有回来。 天黑了,姜伶没有回来。 我的腿麻了,脚掌也肿痛起来。 我终于彻底绝望,踏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上了公交,我走到倒数第二排,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两个女孩子在我之后上了车,走过来在我前排坐下。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沿途的路灯在视野中逐个后退。 余光中,身旁的座位空空如也,前排的女孩有说有笑。 无心吃饭,回到家洗完澡,我一边清着当天的代练单子,一边等姜伶给我个解释或是别的什么。 几乎每隔一分钟我就会切进q.q一次,在那无数分钟里我把姜伶的头像放大又缩小,盯着没有回应的对话框久久发呆。 好像只要我看得够久,姜伶就会给我回应。 然而一直到睡前,我都没等到姜伶的回复。 拨出的电话与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单向输出尽显我的自作多情与一厢情愿。 那时候还没有“断崖式分手”这个概念,不然我那时候就已经对号入座了。 第二天,姜伶依然没有回我。 我想我应该直接去姜伶楼下找她,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家在哪。可不知为什么我迈不动腿。 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说,我配不上姜伶。 或许我有广袤的精神世界,或许我有正直的感情观念,但在世俗意义上,我们就是门不当也户不对。颜值不完全匹配,物质条件上亦然。 这让我生出许多自卑。 姜伶越不回我,我就越是自卑。 一开始,这自卑只是一点。但随着我不断地去钻牛角尖,这份自卑就在我心里无限放大,放大,放大。 我的自尊自信像烈日下被拔根而起的鲜花,一点一点发黄发枯,直至蜷曲成黢黑而拧巴的一团。 我开始把姜伶昨天跟我说的那几句话在脑海里无限回放,反复咀嚼,推敲我是否有错漏了些什么。 不然为什么,姜伶会突然不理我。 她是不是冷静下来也觉得,她的朋友说的还是有点道理。 又或者是她想清楚了,我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刚好能一起打游戏的话,以我们之间的物质差距,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认识的机会。 这些念头像一个个抽气筒,把我双腿的力气都抽干了。 终于q.q弹出了消息,我急切地点进去一看,却在看到消息的瞬间失望落空: [你与折云笑的巨轮即将消失,今天记得打卡哦] q.q的贴心提示在这时成为了扎进我心里的刀子。我知道那巨轮不过就是一个图标,一个数据,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意。 因为姜伶之前说过,想要和我养巨轮。 为什么人连自己许过的愿望,都可以随意忘记? 往上滑动,全都是我发给姜伶的单向消息: [去哪了] [我还在等你] [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理我] ……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切到q.q,眼睁睁看着时间跳转到0点,我们的巨轮图标从聊天框顶部消失。 [由于昨天你和折云笑未互发消息,巨轮标识已消失] 我突然就很崩溃。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安慰了我却又要抛下我,为什么对我的消息视而不见。 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就好了啊…… 我接受,不论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但是不要不理我,不要……把我晾在这里…… 就算暂时想要回避我…… 至少那个巨轮图标……是无辜的啊…… 只是打字的话,完全不足以宣泄我的委屈我的不安。 我想我应该直接发语音问姜伶,明明白白地质问姜伶。 甚至电话轰炸她。 但在我对恋爱关系缺乏实践的浅薄认知里,这种方式似乎过于接近无理取闹,而会有招致姜伶厌恶的风险。 我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我还不想被姜伶讨厌,我还没做好……被分手的准备。 于是我只能徒劳地等待,像一株被遗忘在沙漠里的植株,绝望地等待落雨。 第三天,凌晨三点的时候,q.q的特别关心提示音响了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但一听到那个提示音,我就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患得患失的缘故,这几天我睡眠极少,短暂地睡着的那些时间里,睡得也并不好。 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白光。 消息上是很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生理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的肩膀突然就放松下来。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获救上岸,尽管浑身已经湿透,胃袋也被海水倒灌,但还是得以喘上一口气。 虽然这三个字什么都没有解释,但无异于给我传递了一种安全信号,我积沙成塔的自卑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 我想姜伶还是在乎我的,所以才会来找我道歉。 聊天框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我一颗心突然又提起来。 因为我突然想到,“对不起”后面跟着的,不一定是解释求谅解。 也可能是,“我感觉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网上不就有很多这样的案例么? 于是我瞬间又焦虑起来,几近崩溃。 “正在输入中……”又闪灭了好几次,更加笃实了我的猜测。 我想姜伶一定是在跟我措辞了,措辞分手的理由。 打字交流是不能够完全传达情绪的,于是我近乎自虐地提出:[你要说什么?我们打电话说吧] 我想姜伶要跟我分手就分吧,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得面对。早晚都一样。 就算是被提分手,我也要亲耳听着,听着她跟我提。 拨过去,通话请求却被拒绝。 姜伶:[对不起……但还是打字吧……] [打电话的话,我怕我听到你的声音,会哭出来] 我的手顿住了。 我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回道:[好,你说] 姜伶就继续打字解释道: [其实那天我没想扔下你的,我买完水,想回去你身边,但我远远地看着你站在那里等我,很难过的样子] [我就想是我让你变得这么难过的,我突然就没力气面对你了,是我太没用了,才会让你体验到了那么差劲的事] 醍醐灌顶。 所以姜伶逃避,是因为她在内疚,而她不知道要怎样处置这份情绪。 这是我未曾设想过的。 我原以为姜伶的逃离,或是因为疲于安慰我,或是因为看穿我的不堪,唯独没有想过是因为自责和内疚。 姜伶长相清爽干净,笑起来时一双眸子里总是盛着光,少年感满得快要溢出来。 都说面由心生,有这样的长相坐镇,再结合富二代和情史丰富的标签,很容易让人在刻板印象上认为,她在感情上既潇洒又恣意。 这样的人,应该永远在阳光下大笑、奔跑。这样的人,应该永远不会产生内疚、自责这样幽微的情绪才对。 就算之前姜伶曾经在我面前表露过羞赧与腼腆,也被我想当然地判定成了热恋期的习惯性矜持,而非她的本性。 但现在我知道了,姜伶原来是个胆小鬼。 她明亮的外表之下,原来有着女孩子独有的一颗敏感的、柔软的心脏。 甚至比那些看起来就很内敛的女孩更加敏感、更加柔软。 如此反差,令人着迷。 这样一个胆小鬼,却在那天一连说了六次喜欢我……她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支撑她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喜欢我? 我的心蓦然软下来,我进一步爱上了这个胆小鬼。无法自拔。 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这几日在自卑笼罩下积攒的自怜全都化作对姜伶的怜爱流向了她,有如百川归海。 我甚至因怜爱而做起了假设: 如果姜伶说出那番话安慰我的时候,我的大脑反应快点,在当时就把我的爱我的谅解回应给她,姜伶会不会就能从我这里得到更多勇气?会不会就不会跑开了? 甚至正是我的沉默,成为了让姜伶逃开的推手? 也许在这件事情上错的,并不只是姜伶一个。 在这以前,我本来对姜伶是有埋怨的。可在这以后,我开始把我承受的痛苦归因于自身,而宽容了姜伶。 我也开始自责起来了。 在自责的加持下,我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渴求安慰的人,变成了献出安慰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知道他们会说出那样的话呀] [我们没有办法左右别人的意志,为什么要用别人做出的不对的事,来惩罚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人呢?] 姜伶却自有她的一套逻辑: [不是的,这就是我的错,你带我去见你朋友的时候,都好好的,反过来,却变了样了……] [就是我不行,我没有能力照顾你保护你,你不用为我找借口……你骂我吧] 我爱上了一个胆小鬼。 或许在如何爱人这件事上并不成熟,但却柔软的、令人怜爱的胆小鬼。 姜伶越是道歉,我就越是心软。那一瞬间我整颗心被怜爱充斥,这份情绪喧宾夺主挤走了原本的委屈。 我想我不能够再去怪罪一个本就足够内疚的人。 相反我应该去包容她、怜爱她。 这份柔软的情绪在我心里汹涌澎湃,冲走我的自卑吞掉我的委屈,我忘了我的消息是怎样石沉大海的,忘了零点时分消失的巨轮标识,我忘了我的痛苦我受的罪。 我什么都忘了。 我彻底原谅了姜伶。 并且不是姜伶需要我的原谅,而是我需要她需要我的原谅。 我急于向姜伶坦白,急于向她捧出我热忱的滚烫的一颗心,以便于让她免于内疚。于是我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快速敲击,昂扬激进: [我不需要你照顾,不需要你保护,我没有那么脆弱,可以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贬低就被击垮,我只要你喜欢我,只要你喜欢我,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 [我只想要你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隔了很久姜伶才回复,是一条一秒的语音,我点击播放,话筒里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姜伶很快就撤回了这条语音,或许是她手滑发出来的。很快我又收到了一条四秒的语音。 “……喜欢。” “特别……特别喜欢。” 我把手机贴近心口,铝合金外壳在那巴掌大块地方发烫。 我知道姜伶为什么突然发语音,她是想告诉我,她很认真。 我于是说好。 我于是又说,这就够了,记得我也同样喜欢你。 姜伶似乎被我说服,没有再执着于自责,我们彼此坦诚了对对方的心迹,而后在将亮的天色里沉沉地睡去。 这一出闹剧,就这么翻了篇。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说女同性恋会因为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吵起来,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并在雨中抱住对方双双痛哭流涕。看到这个段子的时候我深有感触并联想到了这件事。 如果当时阅历足够我就能以小见大地推敲出来,姜伶从来不是会把“这样”“好吧”“原来如此”挂在嘴边的这种人,对于认定的事情她总是固执地有着一套自己的逻辑。 如果她不再反驳了,只是代表她无意于继续讨论下去了,却并不是代表着她被说服了,在这方面她的执着近乎顽固。 所以我那时看出了姜伶胆小鬼的本质,并试图用包容引导她,但却完全错了方向。 于是原本可以向外的矛向内了,于是后来痛苦的人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而我却轻飘飘地把这件事翻了页,还为这不合时宜的包容冠上了爱的名义。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在爱里,过于刻薄或者过于包容都是一种罪。 而种下的罪业不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只会在暗处韬光养晦,并在某一天卷土重来,将轻视它的人彻底吞噬。【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十八岁一起远行 后来我没再听姜伶说起过她那群朋友。 那时候我太年轻,心软得没有边际,在人际交往上又总是太过包容,不管是朋友还是情侣吵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向来都劝和大过于劝分,我认为缘分太易解而不易结,所以更应该珍惜才是。 所以我不希望姜伶因为我的缘故和她的朋友们产生嫌隙,哪怕在见识了他们那样的面目之后——我想姜伶既然能和他们做上好几年的朋友,那便代表了他们自有他们的可取之处。 有的人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却能是顶好的朋友。 只是我也没有自作多情到那个份上。姜伶不再提起那两个名字,我也没有再去过问。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姜伶顺利拿到了驾照,家里也早就给她准备好了车。大概是在一次寻常的约会途中,我嗦面条的时候,姜伶突然问我,要不要跟她去自驾游。 我震惊得呛了一下,姜伶又是给我递水又是给我拍背。我缓过来之后,对上姜伶那双明亮的眼睛,盈盈的盛满了期待。 我措了下辞,在所有语气里定位到了最委婉的一种:刚拿到驾照就上挑战模式吗?要不咱们再……呃,沉淀沉淀? 喂!姜伶伸手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沉淀—— 要不我之前怎么会被姜伶的长相给迷惑到呢。看吧,大部分时候姜伶都是这样明亮又张扬的样子,和那张少年感的脸很对得上号。 这以后我才知道,姜伶早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学会开车了。 姜伶还说,她当时在附近的一个大学里练车,出校门的时候没刹好车,还把人学校的栏杆给撞坏了,赔了几百来块钱。 听完我尴尬地摸了摸鼻梁骨,好吧,有点超纲了,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吗。别说十六岁了,就算现在十八岁了,我也连方向盘都没有摸过。 那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再扫兴的理由了。 那时我也不过才十八岁,说对自驾游一点都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 在十八岁的我眼里,出远门就已经是一件很酷的事,更何况是自驾出远门。 但有个问题就是……钱。 我的家庭虽然不算太穷,但也没有很富。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允许我有些许余钱用于娱乐,但并不多,更何况键盘的分期我还在付,我实在没有更多的钱了。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姜伶肯定会说,钱的事交给她就好了。 但我没有开口,十八岁的时候我还习惯于用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去思考问题,我认为只要一旦沾上了金钱我们的感情就不纯粹了就完蛋了。 我想起了姜伶那些把她当做atm姬的前女友们,我想我不能变成那其中的一员。这是十八岁时我所能想到的对这段感情最基本的尊重。 思来想去,我只好在海鲜市场卖掉了我的switch和几张卡带,尽管那是之前我攒了很久很久的钱买的。 很快就有买家找上来,敲定好当面交易的时间和地点,见面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微信余额就这样进账了两千五。 买家是个很腼腆的女孩子,看起来还十分社恐,交易完成后却还特地留了评论:小姐姐人长得可爱机子也保存得很好。 女孩们总是不吝啬于对女孩们的赞美,这就是女孩子的可爱之处。 那时候还流行一个说法——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人只要立足于社会上,就无法不被当下的潮流所裹挟。 很快我们就选好了目的地,在做足攻略规划好路线带齐东西之后,我们就踏上了这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游之行。 临走前程见熙特地约我出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什么东西,回到家后我拆开一看,发现是一盒指套,还是带颗粒的那种。 我戳进微信给程见熙发了个问号,程见熙回了我一个黑人挠头笑的表情包。 一切尽在不言中。 才怪。 我还没准备好接受从学生到成人的身份转变。性之于我既神秘又危险,似乎只要一踏入这道大门,就会有类似潘多拉魔盒的东西被打开,而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把那盒指套塞进了书桌右手边的第三个抽屉里,又垫了几本书盖住它,确认它不会被轻易翻出来的时候,才推上抽屉。 但在出行前夕收拾行李的时候,出于我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我还是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塞进了行李箱里。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上路了。 十八岁是个很奇妙的年纪,有人在十八岁还被要求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家,而有人却可以连去到千里以外都可以不用跟家里报备。 我和姜伶就属于后者。我们需要进行报备的对象,只有我们自己。 不是我们不想报备,而是我们没人可以报备。大人们选择将我们留在家里不闻不问,只定期打来生活费维系着我们的生命,我们就只能被动接受。 这种生活方式从我们懂事时起就延续下来,早已习惯成自然。我们习惯了与自己的孤独共处,而现在,两个同样孤独的魂灵决定结伴上路。 我们本来打算去呼伦贝尔大草原,但哪怕没什么出远门的经验,我们也知道暑假是旅游旺季,而呼伦贝尔的名气太盛,去了怕是徒看人头。 几经对比之后,我们最后决定去鄂尔多斯草原。 至于为什么是草原——两个月前姜伶在游戏里和我绑定侠缘关系的时候,选择的场景就是草原。 我还记得那晚,游戏里的烟花炸得噼啪响,像是要破除次元壁照进现实。镜头拉远了看,好似一片火燎着草原。 屏幕上弹出【[折云笑]请求和你拥抱,是否同意】弹窗,我在同意按钮上轻轻一点,游戏里的两个小人就抱在了一起。 耳机里传来姜伶的声音:“以后我们去看真的草原吧。”清冽又腼腆。 我不会开车,没法和姜伶换着开,姜伶便只能开一会儿歇一会儿。 我虽然不用开车,坐了一天,却也感到有些疲劳。 一天下来,两个人都落得腰酸背也痛。 第一天晚上我们落脚在一个小县城,连酒店都订不着,只有一晚几十块的宾馆。 推开房门后我发现,这是一间双人床房。 有时候人在期待落空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有所期待,我便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姜伶用手背贴了贴我的脸问我怎么有些发热,我说可能因为有点闷吧开了空调就好了。 说完我便背对着姜伶走到床头柜前,弯腰翻找起了空调遥控器,同时催着姜伶去洗澡。 趁姜伶洗澡的时候,我下楼跑了几家店买了个抱枕,好让姜伶后面开车的时候可以垫着腰。 八月份的太阳很毒,在白天透过挡风玻璃倾泻下来,尽数落到姜伶身上。 姜伶皮肤又很薄很敏感,所以尽管上路前有涂好防晒霜,也还是有点轻微晒伤。尤其是小臂最严重,白里析出大片大片的红来。 我才知道原来出门旅行并没有想象中美好,诗与远方要建立在劳顿奔波的基础上。 等姜伶洗完澡,我让她坐在床上伸出手来,在她小臂上泛红的地方抹了层芦荟胶,心疼得不行,心想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她戴上防晒袖套了。 等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事,决定后面进到大学里一定要报个驾照把开车给学会了,以后再和姜伶出去就可以和她换着开。 宅久了偶一出门,体力消耗得厉害,躺在床上,困意汹汹,我和姜伶还没聊上几句,就沉沉睡过去了。 海市离内蒙古太远,光是在高速路上我们就耗了快两天,路上的风景也是千篇一律,没什么人烟的地方,无非就是土丘农田,江河湖泊;有人烟的地方,也无非就是各式高的矮的或是荒废的居民楼。 刚上路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话讲,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然而没多久我们就有些累了,话也变得像高速路上的休息站一样稀稀拉拉。 随后我睡睡醒醒,有几次在睡梦中我感受到嘴边痒痒的,像有团纸巾捂在我嘴角擦。 入了集阿高速,风景终于有所不同,路两旁的土地逐渐有了起伏,草原替代了平地,蒙古包替代了居民房。天上的云粘连成块,变得很低很低,在草原上投下大块大块的阴影。 不过这草原和地理书上见到的草原到底还是有点不同,绿是带点枯黄的绿,不是地理书或者某音上加了滤镜的鲜绿,有的地块甚至光秃秃的,露出地下的沙或土好像大地的伤痕。 我突然就想起了“沙漠化”这个词。 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是倡导礼尚往来的,于是高考完之后,从老师那里借来的知识,我还了很多回去。 但现在它们又像老马识途般,偷偷跑了回来。 下了高速,驶入乌兰浩特,路面变得更加开阔,草原也更符合我们对草原的刻板印象了。 时不时会有成群的牛羊从公路上横穿过去,姜伶就不得不停下来耐心地等。有时候会有牧民跟在这些牛羊身后,有时候没有。 有的牧民还会跟我们打招呼,戴着草帽头顶烈日,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话,黢黑的脸上因为兴高采烈而挤出深深的褶皱。 后来终于遇到一个会说汉语的牧羊女,对着我们说: 好看!姑娘!好看! 我于是跟姜伶说,那个姐姐说你好看诶。 姜伶就说,她看的是你,她是在说你好看。 海市的风吹不到内蒙古,或许牧羊女喜欢的只是我们身上所带着的南方城市的气质。这无关乎我们是否真的好看,而只是牧羊女的移情。 文学向来不挑选受众,哪怕是两脚插.进黄土地里的人,也有憧憬浪漫的权利与本能。这是文学的仁慈。 于是我不再和姜伶争论牧羊女到底是在说谁好看。人嘛,有时候也不用太较真。 并且在姜伶的爱里,我隐隐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好看的了。恋人的爱总是让人自卑又自信。 继续上路,我摇下车窗,外面的风灌进来,毫不客气地甩在我脸上,空气温热,草原鲜腥。 风声很大,轰隆隆的。震得双耳都有些发蒙。 却没想到姜伶要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她顶着灌进来的风大声说,其实——我也觉得你好看! 我说,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姜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管,在我眼里你就是完美的! 走着走着,天空慢慢成了调色盘——东边还泛着蓝白色的云鳞,西边却搅成了混黄的奶茶色。 姜伶又跟我说了句什么,风实在是太大了,她说的话就也被吹走了,我没听清,扭头去看她,看到她的刘海在空气里乱飞。 这不是拍电视剧,摄影风机往那一摆,连风速风向都可以控制,再把柔焦滤镜整上,非要呈现在镜头里的是演员最唯美的一面不可。 眼下的风一猛烈起来,风中姜伶的发型就很乱,乱糟糟地拍在脸上,算不得唯美,甚至带着陌生的不羁感。 但就是这一刻,让我觉得活着真好,和姜伶谈恋爱真好。 我们继续向前驶去,道路开阔看不到尽头。暮色降临了。路的尽头呈现出高饱和度的橘色的紫,那么辽阔,那么瑰丽。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科普,说水星每公转两周,就可以完成自转三周,这意味着水星上的一天,几乎相当于两个水星年。 也就是说只要以每小时3.2公里的速度在水星表面前行,太阳在空中的位置就将始终不变,我们就能在永恒的暮色中一直走下去。 此刻我不在水星,却好想地球就是水星。这样我就有机会和我十八岁的恋人姜伶,在乌兰浩特的暮色里走向永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沉沦 快到呼和浩特的时候,我们在一个服务站停了下来,歇一会儿顺带吃个中午饭。 因为运输不便利的原因,高原地区物价很贵,就连一桶泡面一瓶矿泉水都逼近二十块,熟食就更贵了。 偏偏观景台附近就一家餐馆,连货比三家的余地都没有。 走进去,对着pvc菜单上的标价发晕之际,姜伶已经麻利地点好了几道菜,跟我说纠结困难症的话,就不用纠结了,跟她一块吃就好了,她太饿了点多了,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知道姜伶这是在递来台阶,我点点头说好,顺着台阶下了。 我想姜伶应该对我的拮据有所察觉,不然这段时间她也不会总是抢先付账,偶尔才故意把付账的机会让给我,好让我们之间的付出达到微妙的平衡。 倒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自卑,我知道我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 只是想起姜伶那些把她当提款姬的前女友们,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安,总觉得不能让姜伶在经济上付出太多,不然就和那些人没区别了。 菜端上来了,手扒肉,全羊汤,拔丝奶豆腐,哈达饼,地不地道不知道,看起来倒是有蒙餐该有的样子。 姜伶已经动起了筷子,问我怎么在发呆。我应了声,也拾掇起筷子,一边夹着菜,一边思绪却收不回来。 羊汤下肚,鲜香热乎,心肝肺都仿佛得到抚慰。 在攀升的热气里,我想到姜伶那些前女友们,仍怜爱着姜伶被辜负的那些过往。 吃完了饭,出去到服务站旁的小观景台上,太阳很毒,风也很大,尤其是在草原这样开阔的地势,风就更大。烈风迎面扑来,我和姜伶的防晒服猎猎作响。 站在观景台上往远处看,能看到远处一条大河从草原上蜿蜒过去,像条玻璃带子穿过去。 姜伶挑眼问我,“这条河叫什么?” 我说,“我哪知道。” 姜伶就调笑着说,“我宝宝高考地理不是考了93分吗?” 我就嗔她,“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这么犄角旮旯的一条河,你就是让地理老师来,她也未必知道啊。” 姜伶笑得肩膀发抖,“没关系,你未来的妻子和你一样不知道。” 妻子啊。 妻,子。 我被这两个字撞得头晕眼花,骤然收了声。 始作俑者说出这样的话,竟然也不害羞。我盯着姜伶的脸看,没看到期待的反应,反倒是把自己的脸看得有些燥。 怕被注意到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我拿出手机戳进地图软件,想查清这条河叫什么。结果是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只在地图软件上有个蓝色的粗线条证明存在。 环顾四周,才发现靠边的扶手旁拴着一只羊驼,很温顺的样子。还穿了个小马甲,金红配色。 羊驼边上坐着个老人,戴着草帽,鼻头很大,满脸褶子,见我们看过去,冲我们招招手。 我们就走了过去。老人热情地拉着我们的胳膊去摸羊驼,又指指我们的手机冲我们比划了下,我们才知道他是在邀请我们和羊驼合照。 盛情难却,我们堆着笑道了几声谢谢,随后分别和羊驼拍了合照,又把手机交给老人,比划着让他帮我们俩拍了张合照。 拍完我们又说了好几声谢谢。心想都说草原上的人淳朴又热情,这话确实不假。再想到一路走来遇见的那些热情牧民们,便对脚下这片土地又爱了几分。 内蒙古紫外线强,晌午的太阳能把人晒成一张脆皮。拍完照我们就打算往回走,转身的时候我却从后面被扯住了。 我扭过头去,见老人拽着我防晒服的衣角,眉头拧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囔着什么,和刚刚满面祥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边上立马就有个年轻人跑过来说,我们和“神羊”拍了照,是要给钱的。这年轻人嘴唇很厚,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身材壮硕。是当地人的长相。 我和姜伶对望一眼,才意识到被讹了。 我心里升起的好感顷刻间烟消云散。人生地不熟,我想着一二十块能息事宁人便也罢了,谁知开口一问,对面竟讨要两百块钱! 我性子确实有些软弱,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他们这样欺负人!我没忍住直接说:你们也太讹人了吧! 那老人又开始叽叽咕咕起来,我听不太懂,但也知道多半是些骂人的语气。 那年轻人就补充说,这钱我们要是不给,是会被神羊诅咒的,会面临很可怕的事!语气里有种不可捉摸的意味。 诅咒就诅咒吧!跟一个刚完成十二年唯物主义教育的准大学生说这些,有什么可吓人? 我想着走为上策,摆摆手说这钱我们不给,拉着姜伶便转身往回走。 面前不知怎的又过来几个年轻人,不一样的穿着,一样的气质,他们向我们围过来,眼神里全都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 我心里有些怕,却也知道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正冷脸想着对策,姜伶却已经松开我的手拿出手机说,有二维码吗? 支付宝收款二百元。电子机械女音响起后,这群人便又慢慢地散去了。 一直到回到车上我都在生气,气得连手都止不住地发抖,紧紧攥着裤子布料不吭声。 姜伶看出我脸色不太好,伸手插进我的头发来,顺着我头发的走向轻轻捋着我的发根,“好啦,至少我们收获了那些可可爱爱的照片对不对?” 我没接话,我怕我一说话,就吐露出我气得甚至不想留下那些照片的事实。那样多扫兴。 怒火无处发泄,在我的肚子里闷闷地烧。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心情平复下来一点才问姜伶:“你就不生气吗。” “是有点生气,但我们的安全更重要不是吗?如果这些人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就当花钱消灾了吧,左右也不是多少钱。”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注入了我的主动脉,通过血管输送到四肢百骸。 脚心骤然就变得发冷发凉,好像没穿鞋子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走了一遭。 ——比被讹诈更难受的是,我发现姜伶对这笔钱毫不在意。 这让我又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物质差距,好似天堑一样不可和解,不可逾越。 两百块钱是什么概念?可以够我高中一周的生活费,可以网购七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可以买我帮人做三个月的日常代练。 但在姜伶那里,这不过是一笔轻轻划过的数字。 现在我们只是在谈恋爱,我可以不在意我们之间的物质差距,可是以后呢? 等到我们毕业了,真的住在一起生活了,我真的有能力去弥补我们之间的物质差距吗?我真的可以让姜伶跟我在一起而不受委屈吗? 等到姜伶发现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质量,甚至还会拖她后腿的时候,姜伶真的还会爱我吗? 对于十八岁的我来说,未来虚无缥缈,社会诡谲莫测。我不自信我在未来可以仅凭努力,就拉近我和姜伶之间的物质差距,那像是电视剧里的桥段而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 所以我又不安了起来——在这段感情里,我的不安总是如影随形。 无力感包裹住我,我只能垂下头去,轻轻嗯了声说好吧,随后拿过抱枕抱在怀里,对姜伶说你开车吧,我想睡会儿。 姜伶似乎以为我想通了,轻快地说了声好嘞,随后踩下油门,载着我继续向前。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榆林。进入榆林,鄂尔多斯就不远了。 姜伶叫醒我,声音透露着兴奋,她已经把下午的不快完全抛在了脑后,满嘴等到了鄂尔多斯我们要如何如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姜伶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好像隔着层磨砂玻璃,闷闷的听不清楚。 姜伶停好车,招呼我拿上行李去旅馆,我应声推开车门,下车的时候却脚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膝盖咚一声砸在水泥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 我听到一阵很急的脚步声,很快我就被扶了起来,姜伶的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凉丝丝的好舒服。 “你发烧了。”姜伶说完,就把我扶进了副驾驶座,自己坐回到了主驾驶座上。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导航的机械女音说:正在为您规划道路,目的地榆林市第一医院。 打针,输液,吃药。我在榆林烧了两天,姜伶就照顾我照顾了两天。 我很惭愧,天天开车的是姜伶,更受累的也是姜伶,姜伶没发烧,我却发烧了。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我那会烧得厉害,看什么都像叠着一层重影,世界在我眼里像叠了迪斯科舞厅滤镜,我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可想。 在脑子稍微清醒点的记忆片段里,姜伶把我扶回到旅馆床上让我睡好,姜伶倒了热水喂我吃药,姜伶应爬上单人床隔着被子抱着我说我在呢…… 在姜伶的照顾里我对她的依恋愈浓。 姜伶。姜伶。姜伶。我在意识模糊与清醒的间隔时间里,一次次默读着这个名字,于是我的梦里也都是姜伶的样子。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但都给烧得记不清了。 只隐约记得我梦到了步入中年的姜伶,五官比现在更深邃,也已有了淡淡的法令纹。 但即便是有了法令纹姜伶也喜欢牵我,抱我,亲我。 咦……我们好像还没亲过呢? 第二天晚上终于完全退烧,身体还残留着余烬,意识却已清明。于是身上的黏腻感愈发清晰,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史莱姆包裹着那样黏糊。 我喝了姜伶递来的热水,问她能不能洗澡,姜伶说你才刚好,想什么呢。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个水盆过来,说是在前台找老板娘借的,她用这盆打了点热水。 姜伶在床边放下水盆,叫我把衣服脱了,说完她背对着我蹲下,把毛巾浸到水盆里,说她不看,让我脱好了衣服叫她。 一分钟后,我身上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我在床上盘腿坐着,抱着被子捂住前胸,把赤裸的后背留给姜伶。 随后热毛巾开始在我的背上游走,带来温热而粗粝的触感。被毛巾掠过的地方,总归是清爽了不少。 姜伶似乎并不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之前还和她一起打游戏的时候我就发现,她连自己门派的技能循环都懒得记,问题是她那个门派的技能已经算少了。 但她给我擦背的时候很耐心,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像匀速的刮雨器,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我不知道姜伶的手有没有酸,但当姜伶给我擦完后背,我扭头看向她的时候我知道。 她的脸红透了,好像喝酒上了脸。 替我擦完背后,姜伶把脸拧向一旁,不看我,只伸手把毛巾往我手心一塞,说她出去一下,我可以把别的地方擦一擦。 内蒙古昼夜温差大,一到晚上特别冷,我看姜伶出去的时候没穿外套,就在她身后喊,你把外套拿上。 只听到姜伶说不用,让风吹一吹也好。 也……好?意识虽然清醒了,但还带着些烧过的混沌,我把这句话吞进粘稠的脑海里,慢慢地慢慢地咀嚼。 姜伶走到门口的时候,透过门口的镜子我看到她抬起手来,用手背贴了贴脸,很燥的样子。 我好像个做阅读理解的考生,骤然解读出了“也好”的含义。 我摸了摸床头柜,被一颗草莓硬糖硌到了掌心。我当下就做下了一个决定,心跳亦为此而加速。 随后我用腋下夹着被子,像穿衣服一样把被子抱在前面,挡住前胸。 确认被子不会轻易掉下来后,我提起声音对着姜伶喊,宝贝,你过来。 姜伶停住了脚步,转身走过来,问我什么事。 我拍拍床边上,说你坐。 姜伶坐下来,脸还是很红,眼睛瞥到我裸露的肩和后背就更红。她轻轻将目光移开了,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我一颗心跳得更快了,但还是镇定下来问姜伶,你想吃糖吗?草莓糖。 姜伶不明所以,说吃吧。 我就拿出那颗糖,姜伶摊开手心来接。 我一边剥糖衣一边说,我喂你吧。 怎么这么突然?姜伶问。 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这是我表达感谢的方式。我说。剥好的糖被我攥在手里。 姜伶似乎有点不自在,说干嘛这么客气。说着又用手背贴了贴脸。 在这件事上我不再是好说话的模样,我坚持说你把眼睛闭上,我喂你吃。 姜伶眨了眨眼。清冽的眸子里涌出几分腼腆。 我补充道,你睁着眼睛的话,我会有点害羞。 姜伶定定地看着我,眼睛眨了眨,终于是闭上了。睫毛却仍在轻颤着,以极小的幅度。 剥下糖衣,丢在床头柜上。我把草莓糖咬在牙齿间,拥着被子,缓缓靠近姜伶,亲了过去。 唇瓣相贴的瞬间,姜伶浑身一颤。 酥麻感过电般在体内流窜。 好……好软。 还,甜丝丝的。 一个草莓味的吻。 姜伶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慢慢伸出双手环住我,呼吸突然就变得很急很急,扑在我脸上,竟还有点烫,像是也发了烧。 草莓糖已经开始融化,我用舌尖轻轻一顶,裹着液体的草莓糖滑落下去,落进姜伶的口中。 这以后我刚想往后抽离,身体却被姜伶隔着被子箍住,抽离不得。 姜伶的唇瓣紧紧贴过来,加深了这个草莓味的吻。 咚,咚,咚。哪怕隔着被子,我也能清楚感受到姜伶的心跳,狂飙得厉害。 然后……然后我也闭上了眼睛。 草莓硬糖加速融化,甜腻的草莓香气在两张嘴里渡来渡去,漫长的一个吻里,两个人逐渐就上了头。 从未想过姜伶对亲吻的欲念这么大,我的呼吸被篡夺,我的唇齿被锁住,我快要被亲晕。 我好幸运。我在和喜欢的人接吻。 十八岁这年,我的初吻对象,是叫做姜伶的女孩。 姜伶。姜伶。姜伶。在近乎窒息的吻里我对姜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晕乎乎地想什么物质差距不差距的,只要姜伶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如果哪天姜伶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 我们能接吻一次,就能接吻十次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要用一整个余生才能填满。 至于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呢?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总之非常,非常绵长。 在这个绵长的吻里我们呼吸急促,手心狂汗,心脏狂跳。目眩神迷。 亲着亲着姜伶的手突然搭上了我的肩,她的手在我肩上收紧,呼吸也一次比一次浊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说里颤抖的呼吸原来会真实发生。 姜伶抓痛我了,我却不想叫停。快乐的痛在年轻的欲里横行。 我知道我们有点擦枪走火了,但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谁都不想去阻止。十八岁的身体里,欲望呼之欲出。 我能感受到。 我能感受到一些难以启齿的反应正在发生,它来得那么猛烈那么急,令我迸发出羞耻而难餍的渴求。 我渴求姜伶。渴求与我年轻的恋人发生更多。 随后姜伶的手滑向我的腰,那里不着寸缕,再往下也只不过是一点薄薄的布料。我顺势抬起胳膊抱住姜伶的脖子。我完全忘记了被子的存在,就算记得也只会觉得它多余。 身体热烈滚烫,好像在被焚烧。 就在这个时候被子滑落下来,这具身体就那样坦诚在了姜伶的面前。 这动静让姜伶微微睁开了双眼,突然间她瞬间浑身一颤,手上和嘴上的动作一起僵住了。 这以后她突然放开我,猛地站了起来,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 “对、对不起!”她急道,又羞又慌,好像是要哭了。 随后她一把扯过被子,胡乱盖在我胸前,转身就往外面跑,连看都不敢再看我一眼。 姜伶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意识到该拉住她的手腕时,她已经光着一只脚跑远。 ——她跑得太急,拖鞋都跑掉了一只。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可能以为是她把被子蹭掉的。 我急忙在背后喊她。 但我一连喊了好几次都没能喊住她,我又不能光着身子去追她,只能作罢。 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一开始,我有点楞。 紧接着,我有点恼。 到最后,我却彻底笑出了声。 姜伶不仅是个胆小鬼。 还是个。 笨,蛋,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柔软的她 姜伶有亲亲饥渴症。 那个草莓味的吻像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盒子一开,姜伶的亲亲饥渴症就从里面飞了出来。 现在,姜伶经常动不动把我捞过去,不由分说开始亲我。一个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眉心,鼻尖,脸颊,嘴角,唇瓣,细细密密。 比如现在—— 我刚从车上下来,就被姜伶捞进了怀里,她从背后抱着我,头埋下来,一个吻就要落在我的颈窝。 我伸手推开她,冲着前面扬了扬下巴,示意有人在看呢。 本来打算发烧一好就上路,姜伶怕我没好完,坚持在榆林再住了一晚。 今早八点,在旅馆附近吃了早餐,我们才又出发。一连开了三小时车,姜伶乏了,说歇歇再走,就在路边找了个空地停了车。 下了车,环顾四周,光秃秃的一片,除了公路就是草原。 只有前面立着栋平房,是内蒙古这边很常见的土房子。屋顶很高,墙壁很厚,墙上还七零八落地挂了些东西:簸箕、风干的玉米串、叫不上名字的干草…… 一个老婆婆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铁质水壶。 她戴着顶玫红色羊毛帽,穿着当地随处可见的蒙古袍子,缎面色彩鲜艳,罩住瘦瘦的身子。 在我们下车后,她便一直看着我们。 我们原本只想在原地跺跺脚,活动一下久坐的身体。被这样看了半天,多少有些不自在。 也就是在这时候,那老婆婆冲我们招了招手,嘴里嚷嚷着什么,又是听不懂的方言。 有了“神羊”的前车之鉴,我们不太敢上前了,就那么在原地活动着。不退后,也不往前。 见我们不动,那老婆婆自顾自走了过来,步子很慢,沟壑纵横的笑堆在橘子皮似的老脸上。 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笑容底下藏了什么心思? 我想要拉着姜伶往车上走,姜伶反倒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定在原地,说再看看,再看看。 等那老婆婆走过来,拧开她的水壶盖子,我们才知道,她是在问我们需不需要热水。 内蒙古这边地广人稀,城镇与城镇之间隔得很远,热水对于旅途中的人来说确实是稀罕资源。 高原地区温度忽高忽低,矿泉水虽然方便,喝多了总归是凉胃的,有热水喝当然更好。 姜伶刚想转身去车上拿水杯,被我拉住了。我凑近她小声说,先问清楚多少钱吧,省得待会又被讹。 一番沟通下来,场面可以用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来概括,我们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姜伶只好拿出准备好的现金,试探性地抽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递过去,老婆婆摆摆手,把钞票往回推。 姜伶以为不够,重新抽了张五十的,又递过去,谁知对面还是摆着手,很惶恐的样子,更强势地把钞票推了回来,然后指指屋子里,示意我们进去。 姜伶看我一眼,似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同意了,我们便跟着老婆婆走向了土房子。 房内的陈设很简单:右手边是几张凳子、一张桌子,左手边是一个玻璃柜,柜子后面是一个木质货架。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着些食品饮品:火腿肠、康师傅、果粒橙、矿泉水之类。 原来是个小卖部。 这种地方,地广人稀,过客不多,语言不通,生意难做。想来那老婆婆主动招呼我们,要分给我们热水,也只不过是一种揽客方式。 是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入为主地错怪了她。 来都来了,正好也到了饭点,那就吃桶泡面凑合凑合吧。我们伸手一指,要了两桶康师傅,一桶香辣,一桶红烧。 趁着老婆婆转身从货架上替我们拿泡面的时候,姜伶扣住我的后脑勺,很快地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 ……这人! 我在姜伶手背上轻轻拧了一把,她才讪讪地把身子歪了回去,立定站好。 嘴角却勾了勾,有些腼腆却又有些得意的样子。 得,当初那个听到我声音都会害羞的姜伶,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老婆婆从货架上拿了两桶泡面下来,递到我们手上。又伸出枯树枝一样食指,戳了戳玻璃柜上的菜单。 菜单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方便面五块钱一桶。过于良心的价格。 然而当我把泡面拿近,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生产日期后,却发现这桶泡面已经过期。 我凑近姜伶,指指生产日期,跟她说这泡面已经过期了。 姜伶挠了挠后脑勺,说那怎么办。 想了想又说,这位老婆婆应该也不是有意的,这种地方来的人太少了,这些泡面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估计她也没留意到已经过期了。 我被姜伶说得心一软,想起以前看过的食品安全相关科普,便说没事,这种东西,只要在肉眼上看去还没完全变质,就还能吃。 我说着便压了张十元钱的钞票在柜面上,撕开泡面桶的塑封膜,陆续往里面加调料。 放柜面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姜伶发来消息说: [宝宝好善良] [好喜欢][害羞] 我瞄一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但还是忍不住调侃: [面对面还发消息?] 姜伶捧着手机回复: [那不是有点不好意思] 得,这时候就知道不好意思了。 老婆婆收好钞票,替我们的泡面桶加了热水,咧嘴笑了笑,露出零落的几颗牙齿,指指边上的小马扎示意我们坐下。又说了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捧着水壶坐到屋子外面去了。 三分钟倒计时结束,泡面好了,姜伶端着泡面桶,弓着背坐在小马扎上,眼神却落向门外。 从我们坐的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老婆婆的背影,在风中颤颤巍巍。 姜伶突然说:我想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吃完泡面,我们驱车离去。 两三个小时后,我们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土房子前。 姜伶手上拿着玻璃贴纸,和老婆婆一阵连比带划地沟通过后,踩着凳子,把贴纸贴在了土房子的玻璃窗上。 刚才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们回了榆林市,找了家打印店,选了最醒目的红色,把“内售食品”“热水免费”几个大字打印成了玻璃贴纸。 眼下,有玻璃窗上这几个大字提示,语言不通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就不怕以后路过的汉人心生顾忌了。 利好了以后路过的行人,也利好了这位老婆婆。 姜伶张贴完贴纸,从凳子上下来,拍拍手心,意有所指地看着我。 我就走上去,揉了揉她的头:“好棒好棒。” 哄小孩的语气,我故意的。 但姜伶这次没有害羞,姜伶很受用,还扬着头来蹭我的掌心。 她的眼睛本就亮亮的,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更亮了,又很乖,看得我心里一动。 老婆婆似乎不太明白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但看我们脸上带着笑,也约莫猜到了我们是做了点好事。 便招呼我们进了房子,给我们倒了鲜牛奶,用瓷碗盛着,一人一碗。 姜伶被这牛奶腥皱起了眉头,喝了一半就喝不下了,我倒是挺爱喝的,就说你喝不下的话那给我吧。 喝那半碗的时候姜伶看着我,神色又变得腼腆起来。 牛奶下肚,腥香的味道在喉间弥漫,我回味着姜伶站在凳子上给窗户贴玻璃纸的样子。 那一刻她双手举高,衣摆也随之拉高一截,露出一截纤薄的细腰,在阳光下有一种柔软的白。 我好像总是被柔软的事物触动,有时候是小猫的肚子,有时候是水牛奶蛋糕,现在是姜伶的一颗心。 我想起已经逝去的焦虑心情,关于那两百块钱,关于对物质差距的担忧……那时候我陷在一种悲观的预期里,现在反而平静了下来,心情也愈发坦然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像也只能这样下去了,我就是喜欢她啊,物质差距大也喜欢她,未来扑朔迷离也喜欢她。 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要是人人都知道看到南墙就勒马往回走的话,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在爱里磕破脑袋的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归处 告别了老婆婆,我们又继续上路。 终于到了鄂尔多斯草原,时间已经走到晚上八点,天却还没黑透,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倔强的橘红。 车刚停稳,草原的风就扑了上来。风是烈的,裹着一种新鲜的草汁气,好像才刚犁过。风里我们的衣角癫痫着,猎猎作响。 姜伶早早在这里订好了蒙古包。在旅游区停车场停好车后,她便在软件上拨通了商家电话,叫人来接。 不一会儿,就有个穿蓝布袍的姑娘冲我们走了过来,确认了我们的身份后,就领着我们去到了几百米开外的一片草场。 穿过停车场时,我的运动鞋不断踩进泥土里,鞋面上很快就沾满了草屑和灰尘。 到了草场,“草原星空露营基地”的霓虹灯牌柱在草场边缘,在墨蓝的天色里突突地闪烁着,红黄相间的光污染了小半边天空。 我们停在了一个蒙古包面前。进到里面我们才发现,所谓“星空房”的天窗早被沙尘糊成了毛玻璃。 姜伶微微皱着眉,指指蒙古包上的天窗问那姑娘:“还有多的房吗?这窗子也太……跟我在软件上看到的不一样。” 她调出软件页面,照片里蒙古包的天窗干净透亮,窗里面盛着一大片星空,清晰透亮。 属实是照骗了。 蓝布袍姑娘摇摇头,操着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现在是旺季,这是最后一间了。” 刚说完,外面谁叫了她一下,她提起嗓子应了一声,急匆匆地推开门走出去了,关上门之前说有事再叫她。 姜伶便只好作罢。 姜伶订的是个套餐,除了住宿,还包含了篝火晚会、歌舞表演之类的项目。 篝火晚会把晚饭一并解决了,看完歌舞表演,人群陆陆续续散了,我和姜伶也回到了蒙古包里。 坐在毛毡垫上,我有些意犹未尽地拉着姜伶讨论刚才的杂技表演,姜伶的回应淡淡的,我才发现她像是不开心。 在我再三追问之下,姜伶才咬着嘴唇,慢慢吐露: “我查了好多攻略,特地订了这家带大天窗的,就想着……嗯……和你第一次来嘛,要浪漫一点才是。” “说出来你别笑啊……在我的计划里,我们能一起躺在床上看银河,咳……这个时候和你聊天就会……就会很浪漫。结果现在搞砸了,一点都不浪漫。” 她说着说着,耳根又红了,“是不是很幼稚?” 原来还在纠结天窗的事,我笑了起来,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顿觉她的可爱。 我那时已经知道,姜伶是个集几种矛盾特质于一身的女孩。 她长得清爽明亮,能在一堆人面前侃侃而谈,却又能在听到我声音的时候害羞到忘了说话。她落落大方的外表下是敏感而柔软的一颗心,连一点微末小事也能纠结半天。 这种矛盾特质碰撞出奇妙的反应,让我愈发被她吸引。 我坐在姜伶身边,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看着她的眼睛说:“有没有可能对我来说,现在能和你一起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件很浪漫的事情了。在这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十八岁的时候谈恋爱,更没想到自己会在十八岁的时候和女朋友出门远行。” 姜伶声如蚊蚋:“你总是这么会开导人。” “谁说躺在床上才能看银河?”我站了起来,拉着姜伶往外走,“走吧,我们这就去看银河。” 出到外面的草原上来,四周都是蒙古包,夜风把蒙古包顶上的塑料布吹得哗啦啦响,像谁同时在数着几沓钞票。 我拉着姜伶,背对着这片蒙古包,朝远处一片空旷的草原上走去。 走出去大概几百米,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四下黢黑,没有蒙古包,没有人影,只有草场在黑夜底下伫立,草根底下泛出白日里晒熟的土腥气。 我们并排坐下,抬头时,银河正横贯天际——那么近,那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这些星子一个个又亮又大颗,像是批发市场上几块钱一大包的假珍珠,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铺满整个夜空。 海市是看不见这样的星空的,我第一次知道星星原来可以这么亮又这么密密,比地理课本上的配图还要震撼。 我看着看着,不由得看呆了,完全忘记了我还有话要跟姜伶说。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姜伶:“诺,这不是也能看到银河?也很浪漫——不一定非得要天窗。” 说这话的时候,我扭过头去看着姜伶,却发现她也在看我,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星星多的夜晚是看不见月亮的,天上的星星虽然多,发出的光芒却不够照亮这片草原,于是我只能模糊地看到姜伶五官的轮廓。 倒是那双眼睛依然清亮,炯炯地看着我。 我们默契地对视了半晌,谁也没有打破这宁静。 四下很安静,只有风掠过原野的声音。 在大自然震撼的美景面前,人的感官像是被一下子全打开了,所有感受都变得敏锐起来。 于是,心跳声、风声、虫鸣声,就那么清晰地入了耳。在这星空底下。 我总感觉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才能不辜负这样的景象。 我感觉姜伶也是这么想的,就等她开口。 果然,不多久,姜伶开口说话了: “其实之前跟你说想来草原,不单单是因为跟你绑定侠侣的场景是在草原,也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吧,有那么几年,我爸妈一直在外地跑,没空照顾我,就把我寄养在舅妈家。” “我舅妈的儿子——就是我表弟,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生日是5月4号。为什么记得呢?……因为每年的5月4号,我都会故意找借口留在学校,晚一点回去。” “这样一来,等我回去的时候,表弟的生日已经庆祝完了,我就不用看到他收到生日礼物的时候,那个表情了——一个人怎么能高兴成那样啊?而且我表弟不喜欢我,他老是拽着鼻子看着我,嘚瑟得要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看我羡慕他么。” “有一次我明明已经特地晚回了,我表弟还把他收到的礼物拿我面前耀武扬威。晚上睡在床上我越想越气,就趁着大家都在睡觉,把我表弟的生日礼物给偷了——我确实也有错,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想的,可能太小了,上头了这样。” “当然后面被我表弟发现了,告状给舅妈,我舅妈就告状给我爸妈,说我手脚不干净,然后我爸妈让我舅爸舅妈帮忙教训我,我就被揍了一顿。” “但我真的不是稀罕那个玩具赛车,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爸妈给我的零花钱没少过,我想要什么买不到?……也不能这么说,确实也有买不到的,比如收到生日礼物的感觉。” “我很委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为什么表弟有生日礼物我没有。我知道我爸妈不是买不起,但他们就是觉得这不重要。他们还在海市的时候会送给我生日礼物,不在海市的时候就完全不记得我生日了,我舅妈更不会在意。所以我很怕过生日,因为每次过生日我就会被提醒,我只是个没人惦记的死小孩。” “有次我爸妈跟我打电话,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竟然破天荒地问我今年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我那会儿在看喜羊羊和灰太狼,里面不是有个青青草原嘛,我就特别想去见见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我就说我想去草原,就这个当生日礼物就好。他们答应了。” “但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到了,他们回了海市,也早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我想过跟他们提一下,但我最后还是没提。我觉得没意思。有些话你自己提就没意思了。” “我那会儿可能有点赌气心理吧,就想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去。但是等到我自己真的能去了,我发现我又不想去了。” “然后我才知道,我想去的从来都不是草原,而只是想体验有人陪着我一起去草原的感觉,就像那年我想偷走的不是那个赛车,而是收到礼物的感觉。” “但现在,有人送我礼物了,也有人陪我去草原了……”姜伶牵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留下一个吻,“我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四野静寂,只有远近的虫鸣声,高低错落。 关于姜伶的家庭,我没有具体问过,她似乎也不喜欢提。像这样主动提及,主动诉说她的那些过去、那些创口与不可说,还是第一次。 银河在上。我心跳怦然。 我被姜伶的情绪深深感染,我感到某种隐秘的联结在黑暗中悄然生长,把我和姜伶的灵魂绑在一起。 当姜伶大大方方说爱我时,我爱她。 当姜伶剖开她的痛苦,又立足于痛苦说爱我时,我进一步爱上了她。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趋利避害,不是人类的生物本能么? 那么为什么,人会被充斥苦涩的、又浸满泪水的打动? 又为什么,人在窥见爱人的痛苦时,才会感到真正握住了爱?才会感到被接纳与信任、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密? 我看着姜伶,姜伶看着我。她额前的刘海蓬松发软,眼神干净到纯粹。 我突然好想吻她。 不止。 想拥抱,想发疯,想狠咬她的肩膀。 死死占有。 这时姜伶抿了抿唇,“我是不是一下子说太多了?有点不好消化?你如果不想听这些……” “没有不想听。”我从放空中抽离,自证似的赶紧摇摇头,“相反,我喜欢你跟我说这些。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了解。” 我想姜伶说出这些话,也许押上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比如说勇气。我必须要鼓励她,像这样的吐露心扉,才会有下一次。 于是我交换似的说,“我也跟你说个我的事吧。” “大概是在我初中的时候,那会儿班上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兴起了一股旅游热。每次收假回来,身边的同学不是去爬华山了,就是去张家界玩了,我都插不上话。因为我连本地的动物园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外省。” “后来回到家,我就跟我妈提了一下——我不敢直接跟我爸提,我跟我爸关系不好,我也怕他。总之我跟我妈提了就够了,跟她说了就相当于跟我爸说了。当然也不是强迫他们非要带我去哪里哪里玩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我们家能有一次以家庭为单位的出游。” “可能我的意愿确实通过我妈传到我爸那儿了吧,有一次我爸难得有兴致,说要带着我们全家去滑雪。结果东西都打包好了,人也上路了,车走到半路,我却晕车了,我爸怕我吐在车上,就骂骂咧咧地把车开了回去。” “好不容易盼来的出游就这么泡汤了,还挨了一顿骂——我爸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又说我都知道自己晕车,还嚷嚷着要出去,简直就猪狗不如——呃,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的原话其实比这要难听得多。我挺受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一件事能让他生那么大的气。” “好过分。”姜伶没忍住替我打抱不平,“这么难听的话怎么能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嗯……而且,其实我跟我爸提过,我上别人的车都不晕,我只晕他的车,因为他喜欢在车里摆味道很重的香薰。但那香薰后来还是摆在那车里,并没有因为我提了一嘴就被拿走。” 姜伶没说话了,只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半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轻快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没事,我不爱在车里放香薰。” 心里蜷曲的一块被姜伶的话熨平,我笑了起来,“好。” “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动物园,不止动物园,还可以去华山、张家界,还有更多的地方。” “好。” 我垂下眼皮,握紧了姜伶的手,“其实我说这么多,也是想说,就跟你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一样,我也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这次,姜伶看了我好一会才说,“谢谢。这种被你需要的感觉……很好。但其实,我会怕……” 姜伶说着,握着我的手突然收紧。 我定定地看向姜伶,看向我十八岁的年轻的恋人。 夜风掠过草尖,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 在夜风里我问她,“怕什么呢?” “就感觉你太好了。如果哪天跟你分手了……我当然不希望有这么一天……但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我有些受宠若惊。 原来我在姜伶心里,已经好到了这个程度么。 我想对姜伶说你错看了,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或许只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只是你对我有了恋爱滤镜。 你知道在我爸嘴里我是什么吗? ——是蠢猪、废物、赔钱货。 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伦理上最亲爱的爸爸啊。 多么讽刺。 血缘上最亲密的人尚且这样评价我,我又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厚爱我呢。 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不出口。我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到坦然而毫无保留。 我承认,我在家里没得到的爱与认同感,在姜伶这里得到了。我很迷恋这种感觉,如此温暖,让人上瘾。 我便不敢托出我的自卑。 我对谈恋爱虽然无甚经验,但也通过网络触类旁通地知道,感情里是存在博弈的。 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软肋和盘托出,无异于把自己在感情里的筹码全部送给对方,这样会让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太过被动,从而不被珍惜。 不是我不信任姜伶,担心因被动而被姜伶玩弄真心。 或许姜伶在爱里不够成熟,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真心。 我只是一直以来都处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中,被这种情绪笼罩久了,我便没法做到完全坦诚。 我可以示弱,但又不能太弱。我需要让自己处于被怜爱的处境,但同时也要容许自己有被想象的空间。 我于是没有抖出我的自卑,只附和道,“那我们就不要分手。” 姜伶别过脸来,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草地上十指交扣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 都聊到分手这个话题了,我又想起来一个延伸性话题,“那你和你的前女友……就是你觉得分手之后,还应该和前任保持联系么。” “那当然不。”姜伶言之凿凿,“分手之后还保持联系,那也太奇怪了,也是对现任的不尊重吧。” “这么说,你把她们都删掉了?在分开之后?” “怎么?查岗啊?”姜伶笑了,顿时却又像觉得自己理亏似的,很不硬气地解释起来,“对啊,都删掉了,这是原则嘛。” 我在心里默默记了下来。 不要分手。未来我和姜伶不管发生什么,不能轻易提这两个字。 不可以,不能够。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和姜伶连朋友都没得做。 只要想想,就无法接受。 我们绝对,绝对不要走到那一步。 除非,真是到了无力回寰、万不得已、救无可救的时候。 联想之际,姜伶继续道:“不过也不全是我删的,我也会被人删嘛。前阵子还有个人跑回来加我好友呢,说想跟我回到从前……我没通过。说得好听,估计就是惦记我的钱吧,我也是会长教训的。” “财不外露,就算是谈恋爱,也不要表现得自己好像很大方的样子啊,太容易被利用了。” “……我喜欢给喜欢的人花钱嘛。”姜伶挠了挠头,又反应过来,“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你跟她们又不一样。” “嗯,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钱。”我语气平静地说完,顿觉心怦怦直跳,才意识到自己进行了一次表白。 或许还带了一点对“她们”的“拉踩”。 在这段感情里我既自卑又自负。 我伸手进兜里,被一个尖锐的东西扎到了指腹,摸了摸,发现是草莓硬糖的三角糖纸。 “想吃草莓糖么?”我把草莓硬糖从兜里摸出来。 “一个招数用两次……是不是就不好用了?” “哼,不吃算了。” 我兀自剥着糖纸,把草莓糖放进嘴里,就在这个时候,姜伶伸过手来,扣住我的后脑勺,把我的脸掰了过去。 “谁告诉你我不吃。” 鄂尔多斯草原的星星不似海市那般小气,只像是谁打翻了珍珠匣子,白花花地撒了一满整个天际。 此时此刻在鄂尔多斯,在铺满繁星的夜空下,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接吻。 银河在上,草原在下。而我们在中间,终于找到了归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自云端坠落 我们在鄂尔多斯草原逗留了几天。 回去的时候,姜伶好像心事重重。话变得少了很多。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没什么。 但她的反应可不像是没什么。 我是很容易被周遭人情绪感染的人,姜伶心情一低落,我就也跟着忧心忡忡。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办法逗姜伶开心,甚至还在网上搜索起了蹩脚的冷笑话说给姜伶听。 但姜伶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我发现我好像没有哄姜伶开心的能力,这让我很沮丧。 在副驾驶座上睡着的那些碎片时间里,我在颠簸浮沉中昏昏地想。 如果姜伶能让我很开心,我却不能让姜伶很开心,那么是不是就说明,我对于姜伶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是不是就说明,姜伶并不那么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样? 姜伶心情一低落下去,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等回了海市,我们各回各家之后,姜伶的冷淡就更加明显。 以前我发过去的消息,姜伶经常秒回。 现在我发出的消息,姜伶经常弧上大半天,有时候甚至第二天才发来一句抱歉,说自己意念回复了。 我虽然生气委屈,但也说不出重话来怪姜伶。偶尔我会恨自己就是这样窝囊的性子。 于是姜伶好像就默认了我接受这样的相处模式,对我越来越弧长。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回复我的消息,再发来消息的时候,也不再解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感觉姜伶有事没告诉我,可偏偏我还问不出来。 她不主动说,我也不会进一步追问,总觉得像逼迫似的。我怕这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于是我就只能像个守株待兔之徒,等待着有一天姜伶主动来跟我解释: 解释她为什么突然就变得不开心、冷淡我。 就像在那家ktv路口,她抛下我走开,事后来找我解释那样。 如果她不主动解释,我也坚决不会去追问。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极端被动的处境。 那时我凭借自己对恋爱的浅薄认知,认为谈恋爱总是要给彼此留私人空间的。 如果姜伶不告诉我,那么她可能觉得我不应该知道,而我也应该尊重她的判断。 相反,如果我一直缠着她问,那便太幼稚太无理取闹了些,我不想变成情感bot投稿里那种太粘人不懂事的对象,那样太不体面。 只是这样一来,姜伶的冷淡之于我就很无妄之灾。我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心情变得很差很差。 如果我没见过姜伶粘人的样子,我或许可以骗自己说,姜伶本来就不是粘人的性格。 可我见过了,那我就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向外求无果,我只能向内求。 这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回想起姜伶回避我的那三天,我又开始患得患失。 我开始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姜伶不那么喜欢我了?还是说,热恋时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了,而我并没有让姜伶对我保持新鲜感的能力? 在这段感情里我孱弱无力、温柔无用。 而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开启了内耗模式,那便会陷在里面无止尽地滑下去。 姜伶不回我消息,我就守着社交软件等着她回。 唉……是的。就那么干等。 我宁愿每隔三分钟就戳进社交软件查看回复,也不敢在没得到回复之前,继续去“骚扰”姜伶。 听说有的人在恋爱里会夺命连环call,真羡慕那样的人——至少我做不到。 她们的情绪宣泄向外,而我总是向内,一度快把自己溺死。 每每姜伶回我一次消息,我才会紧跟着回复一.大堆,抓紧这点可怜的时间,报复性地进行虚假代偿; 姜伶不回我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躺列,像个扩列来的网友,有分寸感地和姜伶保持着体面的距离。 至于剩下的时间,我则是把自己架在热锅上,侥幸地煎熬着,绝望地等待着。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才会在姜伶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回复我的情况下,再发一条信息给她,开启一个新的什么话题。 这种时候姜伶就会回得很快,可同时我也会觉得自己面上有团火在烧——好像我是个出卖尊严的乞丐似的,姜伶的理会就是给我的施舍。 可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希望我的女朋友理我,不是我最基础的权利吗? 有时候我会硬气地想,姜伶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她了,也让她尝一尝收到隔夜消息的滋味! 想归想,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嘴硬心硬比赛中,我总是取得倒数第一的成绩。 不管姜伶弧我多久,只要她又重新理我了,我就会像溺水的人突然吸进一大口氧气一样,重新获得生的希望。 我会在一瞬间单方面冰释前嫌,把那些硬气决定抛之脑后,回复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但当下一次姜伶弧我的时候,我又会被打回原形,重新陷入内耗。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觉得我有病,在这么小一件事上钻牛角。 但纵使知道不应该,我也无法不内耗。 终于开学了。漫长的高考后的暑假终于结束,我和姜伶被不同的大学录取了。 姜伶去了苏市,而我去了京市。 一南一北,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意味着我和姜伶即将开始异地恋。我们见面的成本将从三十分钟的步行,变成三小时的航班、八小时的高铁。 异地恋之于我和姜伶是必然,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就可以预见的困境——我和姜伶认识在六月底,那时候高考志愿填报就已经结束。 对于异地恋我并没有太惶恐。在那个真爱无敌的年纪,我天真地认为两人足够相爱就可抵万难。 怕的只是,不够相爱。 但从目前姜伶对我的态度来看,我也没底气坚持这个观点了。 去往京市之前,我约姜伶出来,姜伶却推脱说,她忙着帮家里打点生意,来不了。 我说不用她来,我去找她也行,也还是没得到应肯。 那时候我和姜伶已经,小半个月没见过了。 从鄂尔多斯回来之后,姜伶就一直以各种理由回避我,不见我。 而现在我们即将迎来漫长的分别,可能接下来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没法再见一次面,姜伶却仍推脱着不见我。 那时我郁结已久,又碰上姜伶这样回避,几近爆发。 我想问姜伶,明明白白地问姜伶,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 那是我最接近于爆发的一次,有好几次质问的话几乎就已经打进了聊天框,只要点下回车键就可以发送。 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自厌的情绪到达了顶峰。我恨自己是这样没有骨气的人。 为了不进一步内耗,我冷静下来进行复盘,复盘的结果是:姜伶仍是爱我的。 我认为人就算变心,也总该有个过程,而不该是断崖式的,这太不符合情感发展规律。 ——那片星空下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绝不会是假的。 我见过她的痛苦。我爱她。 她剖开她的痛苦。她爱我。 痛与爱是同义词。 我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反复推敲,最终认定姜伶依然爱着我。 而她回避我,应自有她的理由或者苦衷。 而我作为她的恋人,应该信任她而不是给她增添负担。 也许时候到了,她自然就会跟我解释。 我不是知道的么?姜伶只是个胆小鬼。 而我作为她的恋人,我应该包容她、理解她。我怎么能逼她呢? 但,或许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被激发,我感到自己对姜伶的爱在被消磨。 在姜伶的冷淡里,我对她好像,也渐渐没那么热衷了。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感到惧怕,感到可耻。甚至为此而胃部痉挛,浑身发抖。 我竟在恐惧自己不再因她而恐惧。 ……仅仅因为月余的疏离便降温么? 我怎么会这样冷血,又这样不长情?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剧里不是这么演的。 爱上一个人,不该是至死方休、非肉身腐烂不消退么? 为什么书里那些人一爱就动辄是十年八年、甚至耗尽一生、千年万年轮回往复生生世世…… 而我的爱,连一个月的冷淡都撑不过去? 这不是爱该有的模样,对么? 不,我绝不接受。我不接受姜伶的疏远,更不接受自己的抽离。 如果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使我这般,那么我就对抗生物的本能。 不,我压根就不要承认这个本能。 这不是自保不是趋利避害。这是背弃。 ——我怎能背弃曾经的自己?又怎能背弃对我描画过一辈子的姜伶? 她向我袒露她的痛苦,她向我捧出一颗热忱的真心。 我怎能背弃? 我怎能背弃? 我怎能背弃? 我会继续爱姜伶。我必须继续爱姜伶。 哪怕我的爱在死,我也要掐着它的脖子阻止它死。 我要它活。它必须活。 于是每当我感到自己在质疑姜伶的爱,我就会强迫自己回忆姜伶对我说过的话。 那些颤抖的、曾直击我灵魂的情话。 ——“算了,不怪你没早点出现了,反正我们还有几十年,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关系。” ——“就感觉你太好了……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 我知道记忆是个不牢靠的家伙,所以我在社交平台里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记录了下来,设为仅自己可见。 怕云端数据不靠谱,我还特地抄写在了日记本里做了备份。 每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自动把这些话播映出来,反反复复单曲循环—— 按照记忆曲线原理,只要每天对同一段记忆进行巩固,这段记忆的遗忘曲线就会无限接近于一条平滑的直线,从而大大减缓遗忘的速度。 而我绝不要忘记。 于是每一次我感到对姜伶的爱在被消磨,我就会重新咀嚼这些话。 效果当然是斐然的。每一次这样过后,我都能重新对姜伶心动。 对于文学我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我相信能吐露出这种话语的人,必有一颗赤诚的真心。而有这样一颗心的人,最终不会舍得伤害我。 ——热恋中的人是如此一叶障目,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伤害已经发生了。 我可以说服自己不要质疑姜伶对我的爱,但我无法让自己不为此感到痛苦。 在以姜伶的爱为祇的信仰里,我既是主教,又是信徒。 身为主教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醒信徒要虔诚于主,身为信徒的我却又饱受着主是否存之于世的折磨——如果主真的存在,为什么忍心让信徒遭受这样的苦难? ……主啊!您可曾怜悯过您的信徒么。 在质疑与坚定的博弈里,我最终缴械投降,自暴自弃地走向了沉默与承受。 升入大一,万花筒似的新奇体验接踵而至,部门、社团、选课……我的注意力被分走不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乎救了我一命,把我从水深火热的内耗中短暂地解放了出来。 但军训的时候,听讲座的时候,部门团建的时候,拿出手机,戳进和姜伶的聊天框,我还是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孤独。 我和姜伶的聊天记录越来越稀疏,手指随便往上滑两下,就能看到好几天前的消息。 又是一个军训的晚上,白天的拉练结束,大家围坐在绿皮操场上,观看着场中央的才艺表演。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个笑话,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每个人都咧着嘴。 十八九岁的年纪,一笑起来,浑身都释放着青春的活力。 除了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热闹不在人群之中。 我只陪着淡淡笑了那么片刻,便敛了表情。 手机攥在手里,重若千钧。 人群里我格格不入,无助得像一条狗。 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这时候我终于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打败过那些孤独。它们只是被我短暂甩开了,一旦我慢下脚步,它们就会蜂拥向我,变本加厉。像恶鬼一样撕扯我的血肉咬断我的血管掏空我的内脏。争先恐后把我吞尽。 怎么办。 我好累。 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 我感到被无力包裹。 好像生病。【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理解的孤岛 我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失控,无法遏制。 求助本能驱使我找到了程见熙,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但我们却为此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程见熙听完我说的,只是把这段感情贬得一无是处,说这是不健康的,然后劝我尽快分手。 我感到心脏在呜咽。 我想要辩白,想要解释。 怎么会……怎么会是一无是处。 它曾经照亮过我贫瘠的生命啊。 但程见熙只是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知道你现在快要被淹死了吗?你明明在往下沉,却还要骗自己是在游泳!可笑!” 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我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低下头。 程见熙……她又如何懂得呢。 她有疼她的妈妈,开明的爸爸。她从小就在爱里长大,所以也不需要在别人身上找补,所以在感情里总是游刃有余来去自如。 她拥有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么我呢? 除了姜伶,还有谁曾经这么专注地注视过我么? 现在看来,也许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真的过于缺爱。 然而我之所以能对十八岁的自己做出这个定义,也只是因为我正站在二十五岁这个关口往回看。 十八岁的时候,是无法站在旁观者视角剖析出这一点的,只会在本能驱使下,拼命抓住朝自己涌来的爱,并盼望能永远抓住,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青春的局限性。 谢天谢地,至少我的大学室友,都是可爱的女孩子们。这算是情感不顺的生活中难得的慰藉。 我分到的这个寝室,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表里不一,更没有六个人七个群。 每晚熄了灯,寝室就进入了深夜聊天电台,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破冰期一过,情感生活就成了首选聊天话题。 一个寝室六个人,只有两个有对象。其中一个是来自甘市的女孩子,对象在隔壁市读大学。另一个有对象的就是我了。 知道我有对象的时候,室友们都很震惊。因为我不像那个甘市女孩一样——每到晚上八九点洗完澡后,她的手机铃声就会准时响起。 这时候她就会裹上外套,神神秘秘地去到寝室外面,再回来的时候寝室已经快要熄灯。 ——我们都知道有的话太过私密而只能说给楼道听。 而我呢,没有人每天掐着点给我打来电话,我的微信也没有挂着一目了然的情头,我像谈了个非典型恋爱。 但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赶紧摆摆手,笑着说我那位不喜欢跟人太黏糊。 我怕她们会看向我,我怕在那些目光里捕捉到任何疑似可怜的感情.色彩。 不要可怜我。求你们了。我不是有在被爱着吗? 哪怕若即若离的爱……不也是爱么。 过了一段时间,姜伶对我好像没有那么冷淡了,也会主动来找我开启话题了。 从姜伶说的话里我知道,她所在的寝室也比较和谐,和室友关系说不上特别亲近,但相处得也还不错; 她不太喜欢她选的专业,有点后悔了; 社团招新的时候她去逛了逛,但没有特别感兴趣的…… 我喜欢姜伶跟我说这些,喜欢她的生活通过文字、或是电流音,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不管多无聊的日常,我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你爱的人跟你分享什么你都会很开心不是吗? 后来偶尔到了晚上,我们也会打打电话。 当我把外套套在睡衣外面,快步走出寝室时,连脚下的风都是轻快的。 去到楼道里,偶尔我会撞见那个甘市女孩,我们总是会心领神会地笑笑,再体面地互相避让。 这时候我以为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是姜伶开始频繁提到一个学姐。 学姐很温柔,学姐很靠谱,学姐送给她做满笔记的教材,学姐告诉她哪个老师的学分好修,学姐在她生理期腹疼的时候把姜糖红茶送到她宿舍…… 我心中警铃大作,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很在意: [哈哈,学姐人真不错呀] [她是侄女吗?] 直到姜伶发来“应该是”,我悬吊的心才终于放下去。 我想我要相信姜伶,相信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依然会爱我忠诚于我。 要懂事,不能质问,不能深究,不能无理取闹,不能阻断姜伶的正常社交。 然而姜伶提到学姐的次数越来越多。每看到这两个字出现在消息气泡里,我的心都忍不住一颤,像头上悬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的铡刀。 命运就是这样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最擅长在你得意忘形的时候猛地扇你一巴掌,把你扇得天旋地转原形毕露。 我的不安我的焦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膨胀着,像灌饱了水还在继续灌水的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爆炸。 为了缓解焦虑,我不得不窥视着姜伶的动态。时时刻刻。各大平台。 那段时间姜伶《侠缘》玩得少,转头扎进了《王者荣誉》手游里。 于是几乎每天我都会登录王者,在姜伶的主页里逛逛,看看绑定关系栏底下,有没有冒出没见过的头像。 姜伶发q.q空间动态的时候,我也会逐个点进评论区里的id,翻阅着他们的资料卡,寻找着与姜伶生活交叉的痕迹。 像个变态视奸狂。 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怀疑姜伶吗?不,我爱她,信任她。 我只是快要被不安和焦虑淹死了,我企图用这种方式缓解这些情绪,尽管它们大多数时候是徒劳无功。 但这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很累,很疲惫,我觉得十八岁的生命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或许是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应该求助,而不是洗干净脖子一伸,就跪在铡刀底下那么等着。 自从上一次和程见熙不欢而散,我也不知道还可以找谁。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结了一通,投稿到某瓣小组,很快就有了不少回复: “这你都不跑?冷暴.力、pua、养鱼、服从性测试……还不分等着过年?” 跳出来的字眼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还有盖楼劝我不要一条路走到黑的长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仿佛我不是她们的网友而是她们误入歧途的亲妹妹。 我感谢网友们的助人情怀,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总觉得她们说的不是姜伶。 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看了半天,最后在确认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的同时,选择了删除贴子。 寝室已经熄灯了,今晚姜伶没有打来电话。我决定上《侠缘》打几把竞技场放松一下。 刚登录游戏,密聊“叮”一声地响了。 布丁快跑:[hi] 我:[你怎么还不睡?] 布丁快跑:[刚好失眠,看到你在线,你怎么也还没睡?] 布丁快跑是我的单主之一,在我这里下单过两个月的日常,那两个月里我每天做完日常,都会给她发去任务完成的截图。 我遇到的大部分单主都像冷漠的批奏折机器,只会在收到截图后发“ok”“好的”。 简洁高效。仿佛多打一个字都是浪费。 只有布丁快跑是个例外,她总爱在收到截图后扩散话题,就好像一只热情过剩的哈士奇。 对了,还是只快乐的哈士奇。 每次我发完截图,她都能从最普通的“任务完成啦”几个字里,硬生生扯出无数话题。 每每我刚发完截图,她的消息就会“叮”地弹出来: [代练菌!你看我今天遇到的猫!] 附上一张橘猫瘫在马路边上晒太阳的照片,肚皮圆滚滚的,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包。 有时候是深夜,我正准备下线,她突然发来一张模糊的,天空的照片: [代练菌你快看!这片云像不像一只飞起来的猪?] 我眯着眼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猪的形状,但还是回她:[……像] 她似乎有种神奇的能力,能把最普通的事情描述得活灵活现。比如某天她突然兴奋地告诉我,她在食堂打饭时,阿姨多给她舀了一勺肉—— [我宣布!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我忍不住笑,心想这人怎么连食堂阿姨的手抖,都能当成天大的好事。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络了起来,并发展成了游戏里的亲友,有时候也会组队一起打打竞技场。 作为一只快乐的哈士奇,布丁快跑从不抱怨,从不倾诉烦恼,似乎永远都在笑,永远能找到快乐的理由。 就好像她的生活里,只有值得记录的美好瞬间。 因焦虑里往下滑的那些日子里,我开始频频期待她的消息。 不是因为她付了代练费,而是因为她的快乐有种神奇的感染力。 哪怕只是看着那些文字和图片,也会让人觉得,生活好像还没那么糟糕。 而这些时刻,能短暂地,把我从焦虑里解放出来。 我偶尔会想,在现实里,布丁快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像游戏里这样,整天没心没肺地傻乐? 但无论如何,她都成了我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明亮的存在。 而现在,在问过我为什么还没睡之后,她突然又问我: [话说代练菌,你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自己的事哦?]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 聊天框里的光标一闪一闪,仿佛在催着我回复,可我却不知道该打些什么。 说我的事?我的什么事呢? 是说频频提起学姐的姜伶? 还是说劝我赶紧分手的程见熙? 又或者是说某瓣小组上,把这段感情贬得一无是处的评论?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一团糟的生活。 于是面对布丁快跑的回复,我只蜻蜓点水般带了过去: 我:[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太好] 布丁快跑:[树洞已就位(^0^)~] 我:[不太想说] 布丁快跑:[哼哼~不说我也知道,是跟你侠侣有关,对不对?] 我的手指僵住了。 除了程见熙,和姜伶的二三事,我没跟任何人详细提过。 她……怎么会知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单相见 正当我疑惑之际,密聊又响了。 布丁快跑:[你忘了我们是一个帮会的?] [前阵子你俩整天都黏在一起,上线提醒也总是同时出现在帮会频道,很难让人不注意啊~] 我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布丁快跑没继续往下说了,不过她不说我也知道。 ——我和姜伶的上线提醒,已经很久没在帮会频道里同时出现过了。 换言之,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玩过游戏了。 转即,屏幕里的邮箱图标上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发件人正是布丁快跑。 邮件里是《侠缘》新推出的一期外观,附言:[回馈世界上最可爱的代练菌~] 布丁快跑:[现在呢,心情有变好点吗?] 我心里一暖:[谢谢啊] 又说:[话说,这期新出的坐骑看起来好像不错] 布丁快跑:[说回馈就是回馈,回礼的话就没意思了][萌豆大笑.jpg] 我只好领了谢意:[你真好][感恩.jpg] 这次布丁快跑安静了好久,才又发来回复:[有时候要忠诚于自己的感受,如果一个人让你感到不开心了,那么她可能并不那么爱你] [又或者,并不那么适合你] 见我迟迟没有回复,布丁快跑又发来密聊:[算了,我跟你说这干嘛哈哈哈] [我知道有的话你现在也听不进去,话不多说,要不要打两把竞技场去?] 时间已经不早,我也该睡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回了个,好。 布丁快跑迅速扔来一个组队邀请:[来来来走起走起~布丁快跑带你逍遥~] 我刚想点确定,界面弹出提示: 【你的侠侣[折云笑]已上线】 我犹豫片刻,还是在布丁快跑发来的组队邀请上点了拒绝,随后跟她打字:[不好意思啊,还是先不打了] 转头,我新建队伍,给姜伶发去了一个组队邀请。 系统却提示道:【该玩家已在其他队伍中】 我一愣,随后主动解散了自己的队伍,点击申请姜伶的队伍。 系统再次提示:【[甜软]拒绝了你的入队邀请】 就是说,姜伶刚上线,就有个id名[甜软]的人跟她组了队,还在收到我的入队申请之后,拒绝了我。 我把被拒绝的系统提示截了图,发给姜伶。 姜伶:[哎?我学姐听说我在玩这个游戏,比较感兴趣,就也来玩了,让我带带她,就跟我组了队一起玩] [队长在她那儿,她估计刚玩不太熟悉,才把你拒绝了,我跟她说一下,把队长要过来] 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 一个没注意,天亮了。 甘市室友是最早起的,她下床了,看到我坐在电脑面前,吓了一跳。 怕吵醒还在睡的人,她轻手轻脚走过来,俯下身凑近我:“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我转过脸看着她,感到五官都变得僵硬且麻木:“啊……没,就是睡醒了,就起床打会儿游戏。” “那就好,我以为你遇到啥事儿了呢。”室友呼出一口气,转身去了阳台。卫生间里传来冲水声。 不一会儿,室友从阳台进来,轻手轻脚地踩着梯子上了床。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我如梦方醒,目光转回电脑屏幕。 右下角,q.q的图标跳动着。 我点了进去。 姜伶:[我把队长拿过来了,宝宝你重新组我] [我组你了] [宝宝你怎么没进组?] [是挂着游戏睡着了么?我宝宝真可爱,晚安] 我的视线落在“我宝宝真可爱”那句话上。 总是这样,总是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姜伶就喂会给我一颗糖吃,让我感到她还是爱着我的,让我觉得我的不安我的焦虑都是多余的。 我敲击键盘,回复了她。 切回游戏里,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屏幕上显示:【你已与服务器断开连接……】 只是在定格的游戏画面上,还是能看到布丁快跑回我的消息。 布丁快跑:[噢噢没事,你侠侣上线了是吧?你去吧,改天我们再一起玩儿呗,反正你随时叫我咯,我都在的~] 室友们陆陆续续起了床,看到我都说我脸色不太好。我照了照镜子,眼睛下面的青黑确实很明显。毕竟熬了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穿衣洗漱好,我和室友们一起出了寝室,奔向教学楼。 快到国庆了,一路上几个人都在讨论国庆的计划。当她们问到我的时候,我摇摇头,说还没定。 “可要快点定下来啊,再晚哪还能抢到票。” 我点点头,右手揣进兜里,拿出手机。 和姜伶的对话框里,静静躺着我一个小时前发给她的消息: [嗯嗯,昨晚睡着了] [对了,你国庆要回海市吗?我们一起出去玩?] [或者,我去苏市找你也行] 指腹在手机壳上摩挲片刻,又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结束了上午的课,照例去食堂吃饭,分明熬了夜,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吃点辣味刺激感官,便要了平常爱吃的牛肉小面。 手机震动了起来。姜伶终于发来回复: [不回海市了,我朋友要来苏市找我玩,让我好好招待她,带着她在苏市玩一圈] [我之前去皖市找她的时候,她也好好招待了我,就不太好推脱……你知道吧] 嗯嗯,我知道的,但是。 那我呢…… 我在输入框里输入这几个字,随即又删掉了。最后万千感受汇成五个字: [好,我知道了] 要懂事,不能质问,不能深究,不能无理取闹,不能阻断姜伶的正常社交。 把手机放回兜里,我安慰自己:没事,反正四年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异地恋不会是常态。只要我和姜伶还互相喜欢。我们还互相喜欢就什么都不怕。 我拾起筷子,却发现。 我发了太久的呆,面坨了。 姜伶不回海市,那我也没什么回海市的理由了。又没有人在海市等我。有这时间,不如多接几单代练,还能早点还清给姜伶回礼键盘的分期款。 终于到了国庆,整个寝室就我一个人选择了留校。 除了不上课之外,我的生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看看书,看看剧,打打游戏,做做代练单子。 国庆七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两天,这天在清理相册时,看到相册里我和姜伶少有的那些合照,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我想她了。 上头来得如此出乎意料,我径直买好了票,迅速打包好行李,当晚就踏上了去苏市的火车。 国庆假期头两天和后两天的票难抢,中间的票倒是不少。为图省钱我买了硬座,靠在硌人的椅背上睡睡醒醒,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耳旁聒噪了一天一夜。浑身酸痛。 但一想到快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姜伶,我又觉得这些皮肉之苦都是值得的。 去苏市的事我没有告诉姜伶,我怕打乱她带朋友去玩的计划,那样的话惊喜可能就会变成惊吓。 我想就算她带着她的朋友在玩,总归也不是从早到晚都粘在一起,她得空的时候,我去看看她就好。哪怕是一眼也好。 或者如果她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就加入她们,三个人一起在苏市玩也行。 我只是太想姜伶了。想摸一摸她,抱一抱她。 临近下车的时候,我刷手机,无意间戳进了q.q自带的运动步数统计。 我点进去,下滑列表,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姜伶的步数: 第一天,413步。 第二天,178步。 第三天,233步。 热血冷却下来,我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我想这个步数,似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苏市逛上一圈,甚至无法在大学里逛上个半圈。 所以……姜伶所谓的带朋友在苏市玩…… 答案呼之欲出。我好难过。 可是……为什么? 下了火车,最后一丝勇气支撑着我去到了姜伶的宿舍楼下。 这时我双脚依旧冰凉。我没有急着上楼找姜伶,而是站在原地,低垂着头,拿出手机,给姜伶发去了一条消息: [今天也和朋友在外面玩么?] 姜伶:[对] [玩得开心么?] 姜伶:[还可以吧] 最后一丝勇气也被抽干。 面前这栋楼上,住着我的恋人。 她每天上课都会经过这里,她现在吹着的风我也在吹着。我离她是这样近。 眼下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十步,只要走过几十阶台阶,我就可以见到她。 可是我怎么没有想过,如果我想见她的时候,她并不想见我呢? 乌云不知道何时聚集在这座城市上空。下雨了。 天空中一万滴眼泪落下。 周围的人全都奔走起来,争先避雨。 我站在原地,双腿重若千钧。 雨点太密了、也太冷了。很快,我整个人从头湿到脚。 我想我应该是哭了。 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我分不清。 雨幕中,一个女生打着伞,冲进屋檐下,收起伞布,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又重新撑开伞,朝我跑了过来。 她跑到我身边,替我举着伞:“同学,找个地方躲雨吧!” 见我无动于衷,她又催促道:“同学!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见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反馈,她只好把伞往我手里一塞,双手挡在头顶上,冲回到屋檐底下了。 我没有接那伞,于是那伞倒坠着落在地上,伞柄不屈地立着。 风大了起来,飘摇的雨幕中,伞被大风推着,一点一点往外滑。 我看着那把伞被渐渐推远,突然觉得它也很可怜。 无端无故,遭人遗弃。 大雨中我终于不再呆站在原地。我几步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把伞。 再看向屋檐底下,那女生已经没了影子。 我对着空荡荡的屋檐鞠了一躬,然后转身。 雨还在下。两个可怜的东西结伴返程。 回到火车站,我买了当晚回京市的票,又在洗手间里找了个隔间,把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 发烧也好感冒也好,都是要花钱的。来这一趟,已经是增添经济负担了。 然而回到学校之后,我还是大烧了一场。 人总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这以后才会知道什么是可以、什么是不可以。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 道理看过千万遍,不如被事教一遍。 距离上一次发烧不过才过去两个月,而这一次没有人再照顾我,没有人喂我吃药或是给我擦身子。但我很争气地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烧了几天,假期最后一天的早晨,我病愈了。 躺在床上睁开眼,我感到心平气和,感到病痛离身后的清明与舒畅。 也是在这时,我给姜伶发去消息: [我们分手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长相是人心的面具 我一直觉得,长相是人心的面具。 对着镜子,尽量客观地描述这张脸:窄脸,细眉,单眼皮,眼型细长,鼻梁高挺直顺,中庭略长,下颌线分明得像裁纸刀,不笑时有些冷淡,笑起来时就显得清爽了些。 我不是2G网,会刷社媒,知道这张脸在社交平台上会被刷屏“不一定斩男但一定斩女”“姐姐你是不是忘打tag了我帮你打#le”“姐姐给个姬会”。 因为这张脸的缘故,我从小就被人说高冷。也不对,她们原话不是这样的,但大体是这么个意思——在“高冷”这个概念还没流行起来的年代,她们说的是“刚认识你的时候感觉你好难接近哦,熟了之后才发现你还挺好说话的”。 我家庭条件不算差,很早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电脑,在玩过几个gal,并发现自己很享受和游戏里的女孩们谈恋爱时,我的性取向就初现端倪。 后来看百合漫、百合电影,为女孩们的情谊打动时,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确实是喜欢女生的。 我性启蒙得早——后来和斯然交流,我意识到在斯然还在为自己喜欢女生是否算是异类而纠结的时候,我已经坦然接受自己喜欢女生这个事实了。 于是我早早地就开始谈恋爱,这似乎也符合人们对“差生”的刻板印象——说来惭愧,在学校里,我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那种学生。 我天生不爱学习,对这玩意感到头疼。后面想想,可能是有家庭托底的缘故,我很早就知道,我不需要很努力,就可以拥有很多人很努力才能拥有的东西。 所以“知识改变命运”这种鸡汤在我这里简直形同摆设,学习对我而言天然就不在“必做清单”上而毫无吸引力。 第一次听到“你要是个男的,我就跟你谈恋爱了”这句话,是在十二岁那年。 后来我无数次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太小,而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涵义,自然也没有对此感到不适。 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我不再听到这种话。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子们开始径直对我表白,我也糊涂地谈起了恋爱。 早些时候我很爱玩,对感情也懵懵懂懂,秉持着谈一天是一天的态度,并不算特别认真,主打一个体验至上,不和就分。 一直到十六岁,我已经谈过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的恋爱。 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又加上在花钱方面很大方,谈恋爱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但也正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女孩子们总是默认我在恋爱里扮演“男方”: 出去玩的时候,女孩子们总是爱把她们的可爱包包给我让我帮忙背; 闹矛盾的时候,女孩子们总是矜持着等我低下头主动去道歉示好; 约会的时候,我也总是自觉负责买单的那一方。 在那个tpl划分还没广为人知的年代,就连荧幕上的女同电影也多是一寸头配一长发的组合,如果我把过肩的长发剃短——变成碎盖头甚至是寸头,那就会更符合女孩子们对我的期待。 但是我也终于开始意识到些什么——就是说,有没有搞错,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我啊! 首先,我不是男性的代餐。 其次,我是女生,一个长相或许很清爽但性格绝非如此的普通女生,不要再叫我“哥哥”也不要再问我能不能把头发剃短能不能垫身高能不能穿束胸了啊喂! 我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我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会为了一件糟心事拧巴到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去着手解决。 我会因为想和朋友和好,纠结要不要拉下面子去示好而内耗。 我会在面临困难的时候蒙头大睡,发挥鸵鸟精神逃避。 我会因为跟人吵架吵不过,气得眼泪簌簌地就往下掉…… 总之,我不是那些女孩子们以为的样子。我没有那么高冷,也没有那么酷。或许我穿白t工装裤显得利落又飒气,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男性有本质区别! 我是“她们”!而绝不是“他们”! 但我发现,女孩们对我的认识只取决于我的长相,再在长相上延伸出对我的爱。 我只有戴好面具,演绎她们心中以为的我,才能获得爱。反之,我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一旦我表现出与她们认知不符的样子,我就会被当做烫手山芋火速丢掉。 那太可怕了。 我害怕孤独,害怕被抛下,害怕脆弱时无人可倾诉。我需要爱,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满很满的爱。 于是我沉默地扣上面具,吞咽下真实的自我。 于是我自然地接过女孩们的可爱包包,像绅士一样一次又一次低头求和,每次都自觉在前台买好单像二十四孝好男友—— 直到我终于彻底烦透了这个角色扮演游戏,我尝试和一个女孩——姑且称作我的前女友吧——之一——袒露我自己。 十六岁的少女总是有无限精力,这精力在学习上发泄不完,就挥洒在别的地方。 那次我们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我一连三天没有去找她,我当然知道我不去找她,她也不会来找我,最后我还是主动去找她了。 但和以前的许多次不同,这次我没有只顾着低头把错误全部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听从了情感大v教唆“好男友都不会在吵架的时候试图和女友讲道理赢了吵架输了感情”那样—— 这一次我跟她说:“也不能总是我哄你吧,你也心疼心疼我哄哄我好么。我们不都是女生么,哪有一方就该永远迁就另一方的道理。” 得到的却是她惊恐的回答:“天哪!?你怎么能这么娘!你要不要照照镜子?你顶着这样的脸说这种话合适吗?!” “还有啊,我早就想说了,你能不能别总穿裙子?把你衣柜里的裙子都丢掉好吗!看着很恶心!特别是和我出去见朋友的时候,很让我丢脸的好吗!我都跟我朋友说你是我哥哥了,你这样让我在她们面前怎么抬起头?!”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哈?你是哭了对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哦对,你是要来找我分手的对吧?赶紧分吧!哭哭啼啼的真受不了!你也就这张脸了,除了这张脸你哪有半点哥哥的样子!” 眼泪挂在脸上,我完全噎住了。 我不是本来就是女生吗…… 如果要什么“哥哥”,为什么不去找男生谈? 我很迷惑,也很受伤,但也从此知道了:我不能够随意对别人坦诚我自己。 人们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得扮演成什么样。 人们不会喜欢我真实的样子的。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需要是可靠的,这样才会是可爱的。 我像一个蓄势半天的蜗牛,好难得鼓起勇气伸出了触角,却在瞬间又缩了回来。 并发誓,再也不轻易伸出那对触角。那柔软的、不值得被爱的—— 真实的我。 高考完之后,我终于得以解放,在许多同学还在焦虑高考成绩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投入进了网游《侠缘》之中。 网游《侠缘》是款mmo,俗称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类游戏——角色扮演,这个词就很有意思。 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先通过角色建模,再通过角色背后的声音。 没人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也就等同于你可以给自己立任何人设,扮演成任何样子。 ——或者是,什么人设也不立,就展露你最原本的样子。而接触到你的人们,自然会根据你的行为,自发搭建你在她们心目中的人设。 我很快就知道了我在别人心中的人设:高冷大神。 或许是因为我舍得在游戏里砸钱,我深谙手法不够装分来凑的道理,硬生生靠砸钱爬到了区服榜五。 或许是面对很多人的示好我都无动于衷——游戏里的装X成本太低了,总是有人看你一身金钱的味道就贴上来。作为资深Atm姬我怎么能不懂她们的心思,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上摔倒三次四次五次。 总之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因之下,这个果就这样结成了。 对此我也深感无语——怎么都到了游戏里,我还是这个形象——这附骨之疽般的面具! 但我发现,我好像不再排斥被人这样定义—— 面具戴久了,似乎长在脸上了。我不再排斥与面具共生。 戴着这样的面具,我认识了斯然。 后来之后很久,当我想起这一天,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推力推着我去认识她。 我并非真的像众人以为的那样高冷,只是我也没兴趣树立助人为乐这样一个形象—— 传出去了,到时候你也找我求带上分,她也找我求带上分,我怎么带得过来?又没有分身术。 拒绝吧,又伤别人面子。索性把源头掐死在摇篮了。 所以通常情况下,除非帮主特地叮嘱我帮忙带个谁谁谁,我一般不会主动出击。 但那天看到帮会频道里的刷屏——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有人一起竞技场翻滚吗?] …… 我那时想,这人也挺有毅力的,没人理她,她就一直刷一直刷。 也许是替她觉得尴尬,也许是嫌她烦,总之我最终向她发出了组队邀请。 进了语音房间,一听到她声音我就感觉不好——很不好。 太是我的菜了。 充满女性气质,还温温柔柔的。 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温柔,就是普通的、让人很舒服的温柔声音。这声音被电流加工过,透过全包式头戴耳机传来,耳蜗立刻告诉我它正在被狠狠取悦。 我实在太喜欢太喜欢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忘了接她的话,一直到不知道第几声“喂,能听见吗?”,我才如梦方醒,接上她的话头。 光是听着她说话,就已经是如此享受的一件事。对于自己是声控这件事,我感到很无奈。 于是本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结果下线之前,我主动问了人,要不要加个微信,方便后面一起玩。 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谈恋爱,但我还是对自己心里那点儿心思门儿清—— 好想好想。 好想有一天,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叫我宝宝。 只是想想,就欲罢不能。 我开始频繁地邀请她一起玩,找她聊天,靠近她,讨好她。旁敲侧击她的性取向,惊喜地发现她竟然也喜欢女孩子。 很快我们的聊天记录,就从游戏交流变成了日常分享。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邀请她面基——以朋友的名义。 她没有拒绝。 就和她的声音一样,她是很温柔的人。而温柔的人大多不擅长拒绝。 所以我也无法猜测,她做出这个选择,其中温柔占了几分,情意又占了几分。 如果她也与我有着同样的心意—— 不,不能操之过急。我要循序渐进,要好好表现。 我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情感雏,我想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不要分手的恋爱。 为此我愿意吸取教训,戴好面具。 见面之前,我在脑海里温故知新,企图从过去的那几段恋情里汲取养分。 虽然那都是些失败的恋情,但总有那么些瞬间,女孩子们对我是感到满意的。 对,我需要展示自己可靠的样子,要和游戏里带她飞的那个大神形象对上号。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于是约斯然见面那天,我特地穿了最常被夸帅气的白衬衫和工装裤。 和斯然见面之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向她伸出手,想要从她那里接过挎包,就像以前帮那些女孩们背她们的可爱包包一样。 谁知—— 降落在掌心的不是挎包肩带,而是她的掌心。 我的脸上瞬间起了火。啊,这……她、她对我也——?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牵我的手啊? 哪有女同会莫名其妙牵手的? 只有直女才会对同性之间的亲密接触毫无芥蒂吧。 那、那这样的话,我就更该好好表现了。 我于是由着斯然牵着我的手,暗示性地问她。 ——那个,你不需要我帮你背包吗? 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完了完了,这不是在告诉斯然我本来没有想牵她吗? 她会不会、会不会就要放开我的手了? 真丢脸,我想。 但斯然只是把我的手牵得更紧了,在空中荡过来,荡过去。荡过来,荡过去。 ——为什么要帮我拿包啊? 身边的女孩子这样问我。声音好温柔。 ——这,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 我回答得磕磕巴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好像站不住脚。 ——这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的包又不重。而且,你帮我背了包,那谁来帮你背包呢? 她的声音好温柔。至于我。 我汗如雨下。 她突然松开了我的手,把她的包递了过来。 ——你这么想帮我背包,那你就帮我背吧。 我得以呼出一口气。 但是她把她的包递给我之后,又伸手一勾,把我的包给勾走了。然后反手挎在她自己肩上。 ——不过,我也背你的包咯,交~换~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让我想哭。没有人在乎过我是否需要被照顾,她们只在乎我能不能提供照顾。 一颗心无可遏制地变暖,然而还没暖过三秒,就由晴转阴。一股深深的惶恐突如其来,裹住了我。 这太奇怪了,被温柔对待反而比被伤害更让人害怕。 我就像准备好小抄上考场,却发现抄错了科目的考生一样,无措起来。 在我经历过的女孩子们里,我接过她们的包就像她们的妈妈给她们换尿布一样天经地义。 一开始她们还会夸我说我好贴心,到后来就连赞美也吝啬,只是习惯性地把包递过来,好像理所当然好像一向如此。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说,我并不就是应该帮忙背包。更没有一个女孩子跟我说,我的包也应该有人帮忙背。 甚至有一次我生理期肚子疼,没及时接过一个女孩子的包,她还当场黑了脸。 现如今,斯然还在说话,她的声音好温柔,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但我渐渐听不到了。她的手明明很暖,我一颗心却在战栗发抖。 我摇摇晃晃,脚步发虚,感到过去实践出的关于谈恋爱的理念,正在无可避免地土崩瓦解。 晚上回到家里,我蜷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很快湿了。这次没人看见我哭,但我还是哭得小心翼翼。 想到白天的事,我的心情相当复杂。 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注视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面具。 我一面觉得幸福,一面又觉得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么?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人—— 不需要我戴面具,也愿意爱我呢? 第23章 面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掌握用火是人类进化史上的关键事件。 火提供热量,抵御寒冷,驱赶野兽,使人类祖先的存活率得以提高。在这种环境压力下,没有人类会不愿意趋近热源。 所以人类,天然喜欢靠近温暖的事物。 和斯然分开以后,生物进化学的知识咕噜咕噜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这太神奇了,我甚至想原地跳起来,大叫一声——天啊。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知识是什么时候进的脑子。 高中的时候,班上教生物的老师被曝出恋童的丑闻,不知道他耍了什么花招,总之那件事最后被学校压下去了。 自那以后,我从不怎么听生物课,变成了完全不听生物课,在课上睡觉也更加心安理得。 但此刻,那些最像徒劳无功的知识,却恰恰解释了,我靠近斯然,是遵从生物学的选择。 不仅出于爱,也出于生物本能。 尽管她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还是忍不住靠近她。 因为尽管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些,被爱的可能。 那一点可能,像一撮小小的火苗,捂在我的心里,变成持续发光的热源。 斯然。斯然。斯然。 面基结束,回去的路上,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我从小就喜欢跟长得漂亮的女生一起玩,以至于后来谈了恋爱,谈的也都是些顶漂亮的女生。 但她们都不会帮我背包包呐,她们都是让我帮忙背包包的。 于是我看斯然,就越看越顺眼。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已经对斯然有了滤镜,但回想起她那张脸,那种愉悦得像是飞起来的心情是实打实的。 斯然长着一张线条流畅的鹅蛋脸,温润平和,眉弓平缓,双眼皮很明显,卧蚕饱满,笑起来时一对苹果肌很有感染力,不笑时好似一只温顺的小羊。 是一张乍看没什么记忆点,但越看越美的脸。很典型的中式美人面相,我很喜欢。 我想着斯然牵我的手,又和我交换背包,我就觉得她更顺眼,我也就更喜欢。 面对斯然的无措,看向斯然的喜欢,这两种情绪在我心里扳了几天手腕,最终还是后者压倒了前者。 于是这次面基结束之后,我更加殷勤。每天早安晚安一起玩吗,在吗喝奶茶吗我给你点。 如我所愿,我们之间开始有一种粘稠的氛围在蔓延,我熟稔地嗅到了这个氛围的名字——暧昧。 我想着,我是喜欢斯然的。 斯然大概,也是喜欢我的。 没过多久,我就向斯然提了绑定侠侣这件事。 绑定侠侣,那就等同于确定恋爱关系了。 斯然答应得很快——她似乎完全没想过,太容易到手的也总是不被珍惜的。 在这点上,她和我经历的那些女孩子们差别很大——那些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感情这件事上,极尽套路和手段的女孩子。 宝宝长宝宝短,我爱你我想你你不一样——什么套路都信手拈来,就是不见真心。 但斯然不是,斯然一开始就好真心。 正式确定关系那天,斯然甚至还给我写了封纸质情书拍了照给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我,她严谨地认为这样会正式一点。 她好认真,认真得有种可笑的可爱。 如果不是我已经忘了第一个恋爱对象的名字,也许我会疑惑是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人都这么认真。 那时我已经不是那个爱玩的我,我已经知道认真这种品质在恋爱里是如钻石般宝贵的东西——这个道理非得自己经历过真心被踩碎了碾在地上这种事才会懂得。 我想我要守护斯然的这份认真。 她这样信任我,这样简单甚至轻率地把真心交给了我,我要是给辜负了,那我就是猪狗不如的混蛋。 但我可诌不出那些细软的文字——那情书,换我写的话得尴尬死!毕竟我是个高考语文只能考94的学渣啊喂! 我想着斯然对我这么认真,我总得回点什么表示表示吧,不然也太不够意思了。 我正纠结着送她个什么礼物好呢,斯然已经把我拉着去见她的朋友了。 这就有点超出我的人生体验了,毕竟我虽然谈了这么多段恋爱,但还没正儿八经地见过恋爱对象的朋友呢。 当然,那种临时抓来凑场子的半熟不熟的朋友不算! 必须得是打熟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知道你的感情状态,也就知道你现在谈的,到底是你的正牌女友,还是什么小四小五。 而我以前的那些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曾主动带我融入她们的朋友圈。 其中的原因我能猜到个一二,但大多数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时候呢,当傻子比当聪明蛋子更快乐。 所以当斯然把我带到她正儿八经的朋友跟前,很是正式地介绍我时,我感动得快要死掉了。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么。 ——原来我是能被爱的,我是能被这样认真地庄重地爱着的。 我被这份爱冲得神志恍惚。 但常常拥有,便是害怕失去的开始。 尽管感知到斯然的爱,我还是会疑惑,在斯然的眼里,我的面具戴到哪一步了? 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 她爱着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要扮演成什么样子,才能维持她的爱? 自从斯然和我交换背包,我就好像跳舞跳到一半被打断的舞蹈生,再也跟不上节拍,全乱了套了。 我一面受用着斯然的真心,一面又在害怕某天会失去这真心。 并且我愈是觉得斯然好,我的不安就愈是膨胀。 七夕的时候,我送了斯然一块表。是意大利的一款小众牌子。说是用了什么鳄鱼皮做表带。我也不太懂,反正贵就是了。 贵就是好,好就配得上斯然。 我想着那表带圈在斯然的手腕上,也圈住她。这样她会不会就能,爱我久一点? 收到表,斯然很开心,然后回了我一张键盘。 按照独栋别墅的投递标准,快递员直接把东西放到了我家门口。 那天刚好一个堂妹过来寄宿一天,我陪她逛完街回来,顺手从门口拿了快递拆了。 剖开纸箱的肚子,剥出一个银白色“军火箱”来。 ——哇!好酷啊! 堂妹先于我发出感叹声。到底还是小我两岁的孩子,大惊小怪。 ——堂姐,你知不知道你笑得脸都要开花了!说吧,这是谁买的! 呃呃呃,有吗? 我飞快往边上镜子抛去一眼。 可恶。 好像。 还真是。 ——一个朋友。我说。免得堂妹聒噪个没完了。 ——一个朋友?啧啧啧,什么时候变成男朋友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说话怎么那么欠啊,还啧啧啧的。 但确实。 已经是了。 不过不是男朋友哦,是女朋友。 但我不说,你自个儿猜去吧。 我从小到大没缺过钱用,在这种条件下,我长不出势利眼。 但我也知道一句话:钱在哪爱在哪。 这“军火箱”是一个大牌键盘厂专供的包装,价格不便宜。 我知道斯然用了心。 ——前两天,我无意间跟斯然提到过,手里的键盘有点老化了。 想到这里,我心情愉快得紧,一边哼着歌,一边抱着键盘上了楼。 身后,堂妹气得直跺脚,说我一定有什么瞒着她,还骂我小气鬼。 我想说那你别在小气的人家里过夜了。但因为心情实在太好,我也懒得和她拌嘴。幼稚。 进到自己房间,来到电脑桌面前,旧的键盘换下去,新的键盘放上来。 看了眼窗外,阳光可真是好。 我因为太好的阳光而产生了错觉,想起斯然的朋友们都很欢迎我,便觉得我的朋友们定然也会欢迎她。 我拿起手机,在朋友小群发了条消息: [谈了个好可爱的女孩子,最近有聚会吗?我带上她一起,跟你们认识一下] [又谈了?姐你还要谈几个啊姐,留点妹子给哥们吧姐] [……] [能不能说点好的] [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 [……]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人头给我凑到位了] 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后果,这道理甚至不用我爸妈教,后来我自己就通过这件事上悟到了。 我知道诸多情史在前,这时候解释再多也没什么用,黑的就洗不白,我谈过的恋爱也不会因为我犟几句就被抹去。 剩下的,就只有让时间证明了。 那时候我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事,一点预感都没有。 我的那几个朋友,虽然都是混账,但对朋友还挺仗义的。 高中的时候,几个人一起翻墙出去网吧,他们被抓了而我没有,最后他们被罚在办公室排排站,面临老师各种威逼利诱,也没供出我半个字来。 我想爱屋及乌,他们总不至于讨厌斯然。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人的复杂程度。 如果知道斯然会在这场即将临近的聚会里受委屈,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带她去。 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在ktv里,我无意间撞见他们说垃圾话,不堪的词汇接连刺入耳蜗,眼前的人陌生得让人眩晕。 这是,我朋友? 这,是我朋友。 我气急败坏,冲上去和他们讲道理。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吵架。 我第一次对着朋友说那样刻薄的话。但即便说了我也觉得不解气。 太恶劣了! 我不喜欢和人吵架,也不喜欢待在这种氛围里,撂下几句话,转身想要走开,刚抬脚,就知道。 完了。 斯然就站在走廊外侧。 她都听到了。 她转身要走。 我追上去,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跑动起来。 跑过走廊,跑出大门,跑离这群人。 我想我要措辞,我要安慰斯然,我要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一点也不土。相反她很好看。 我对她,也绝不只是玩玩。 可是一开口。 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面具随着眼泪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于是我的可靠隐下去,我的软弱抖出来,赤条条在斯然面前荡开。 我看到自己慌张的脸,倒映在斯然墨一样浓的双眸。 第24章 大约是神赐怜爱,亲吻我的额头 面具戴久了,突然掉下来,我再一次在斯然面前无所适从。 如我所料,斯然沉默了。 我太过软弱,而承担不起这份沉默的重量。 我果然还是胆小鬼。 我逃开了。 本来只是想暂时缓和一下情绪,但我一逃开,就没有勇气再回来。 我把斯然扔在了原地。 站在便利店的拐角处,注视了一会儿斯然的背影,然后离去。 不曾回头。 回到家里,我又哭了。 遇到事情只会抛下喜欢的人逃开。 一个人怎么可以莫名其妙、面目可憎到这个地步。 没有比我更没用、更不值得爱的人了。 况且,一直以来,我用来维系爱的面具,也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我要失去斯然了。 可是。 [去哪了] [我还在等你] [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理我] …… 手机时不时就会震动一下。 斯然的消息发个不停。 我盯着屏幕,眼睛渐渐发酸。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还要等我。 为什么不质问我,不骂我,不责怪我。 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拉黑,然后说:我真后悔遇到你! 明明是我让你,遇到了这么糟糕的事。明明你才是,最受伤的那个人。 为什么语气里,反而充斥着关心,甚至怜爱。 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把我的意识撞得血肉横飞。 到了第三天,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这煎熬。 我意识到这事必须有个结果。 我终于回复了斯然。 我在斯然面前剖白。我把自己告诉她,我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就是这样的人: 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连打电话给她解释的勇气都没有,我没有能力照顾好她,我不是可以被依赖的那种人。 我把我自己,真实的我自己,面具之下的我自己,全都抖落在她面前,近乎自暴自弃。 心里的恶魔在呐喊撕咬,在膨胀在咆哮。 看吧,看吧,这就是真实的我。 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是沟槽里的腐肉,是鞋底的一坨泥。 一点也不酷,一点也不靠谱。 一点也不值得被爱。 认清我吧! 然后,像过去的所有女孩子们一样,贬低我,唾弃我。 最后,离开我。 斯然那边,几乎是立刻就给了我答复。 可现在,不是凌晨三点么。 可见她熬夜了,可见我让她伤心了。 但这伤心,不会持久。 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等待审判。等待一场暴风雨。等待一道雷劈下,将我劈碎,劈开! 可是。 我被审判。被责怪。再然后,被踢开。 这些都没有发生。 相反。 我被爱,被接纳,被原谅。 斯然说。 这不是我的错。 斯然说。 不要惩罚自己。 斯然说。 只要我喜欢她,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她只要我喜欢她。 这——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只要我喜欢她,其他的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为什么我不需要束胸、不需要垫身高、不需要帮她背包包。 为什么我不需要是可靠的,不需要把她照顾好。 ——为什么,我都这样对她了。 还没有被踢开? 我知道了。 大约是神赐怜爱,撕碎黑暗,天使降临,亲吻我的额头。 于是面目可憎的人被轻易赦免,于是毫无被爱可能的人获得被爱的权利。 在斯然的宽恕里,我品尝到一种感觉,好像被爱。 我愿意跪下来,低下头,亲吻她的足尖,以期许继续获得被爱的可能。 我于是听到自己对斯然说,我喜欢她。 特别,特别喜欢。 像我这样贫瘠的人。 除了喜欢,还剩什么呢? 我的面具摔碎了。但没关系,斯然愿意继续爱我。 不是戴上面具的我,只是面具之下的、真实的我- 我想命运既然向我抛下垂怜,我也要接住才是。要向前走,不能这么没出息。 于是我邀请斯然一起,踏上去往鄂尔多斯的旅途。 榆林的小旅馆里,斯然赐给我一个吻。 那是个温柔绵密的亲吻,那不是我的初吻,我却觉得它比初吻更像初吻。 我彻底融化在那个吻里,几近窒息,以至于大脑供氧不足,一时糊涂对斯然犯了罪。 ——我撩开了她的被子,我们擦枪走火了,差点发生点什么。 还好我及时清醒过来刹住了车。 我不得不说当那被子落下来,当我看到斯然坦诚在我面前,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我整个大脑就像死机了报废了一样,除了斯然的身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眼里心里全是火在烧,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我彻底傻了。 紧接着就是羞愧。铺天盖地的羞愧。 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在想着斯然入眠的那些晚上,我有过无数次旖旎的幻想。* 可当斯然真的那样坦诚在我面前了,我却又过于害羞,也过于害怕了。 她那样好,好得让我觉得那些欲望是那样下流肮脏,完全不该袒露在她面前。 我渴望拥住她,又害怕拥住她。我想要深入她想要和她探索恋人间那些私密,最终却又颤抖着收回手。 我到底还是胆小鬼,我又一次逃开了。 但我就此迷上了亲吻。似乎只有在这种亲密互动中我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她是爱我的。在她面前我无需伪装,无需是绝对可靠的。 亲吻是爱意的索取。我不断向斯然索求亲吻,祈盼爱意会因为亲吻的无限而绵延。 人一旦感受到被爱,胆子就会大起来。在鄂尔多斯草原的星空下,我向斯然袒露了我自己。 和以前一样,斯然接纳了我。 温柔得好似神明。 不,她就是神明啊。 我不是已经,确认过了么? 人这种贪婪的东西,不被爱的时候奢望被爱,被爱的时候又奢望这爱能够亘古。 于是接到通录取通知书电话时,我很不好。 我知道斯然被京市的大学录了,而我则是被苏市的大学录取了——其实大学都算不上,叫xx学院。 但斯然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看轻我,我好感动。 只是此时这份感动却令我更加难过。斯然那样好,我一点也不想跟她分开,也好怕和她分开。 那几天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忍不住想哭,想大哭。可我又不想在斯然面前哭,怕她因此觉得我太软弱又太别扭。 虽然斯然似乎并不介意我是软弱的、别扭的,但斯然也是人。既然是人,那么耐心就总有限度的吧? 于是白天我就只好忍住不哭,只有晚上洗澡的时候,才能借着浴室水声的掩饰哭会儿。 怕出了浴室双眼发肿而被斯然问起来,常常连这片刻的宣泄也不敢太放纵了,只敢咬着唇小小声地呜咽一会儿,洗完澡穿好衣服,再佯装无事地推门走出去。 在这之前我知道,斯然的高考志愿里有填苏市的某个大学,我曾抱有侥幸心理。 而现在幻想破灭,一切都完蛋了。 异地。 长达四年的异地。 一瞬间,我在情感bot上看过的异地恋分手投稿涌进脑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我淹没了。 异地恋,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我不是已经见到过那么例子了么? 我凭什么觉得,我和斯然,会是例外呢? 我仿佛看见神明的爱短暂降落,而后启航,飘飞向新的地方- 回到海市,关于失去的预感就更加强烈。 回到家,不再和斯然朝夕相处,自然可以想怎么哭便怎么哭了。 那几天我几乎一想到这件事就掉眼泪,终日以泪洗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要流,可就是忍不住。 特别是到了晚上,我还会哭得更厉害。 于是第二天起来,双眼总是发肿得厉害,这样持续了大半个月,我完全不敢再见斯然。 又有谁会喜欢哭哭啼啼的人呢? 慢慢地,我开始频繁梦到和斯然的感情惨淡收场,以各种异地恋分手方式。 有时我梦见斯然牵着别人的手,有时梦见她把我送的礼物扔进垃圾桶。 最可怕的是那种什么内容都没有的梦,只有一片漆黑和醒来之后心口无尽的怅然。 我再次清晰地认识到,我的血液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胆小鬼。 并且斯然愈是爱我,这个胆小鬼就也愈是壮硕。 我开始惶惑,患得患失,终日忧虑。对于失去的恐惧,远远大过了对于拥有的期待。 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一开始,没有开始就好了。 这样想着,渐渐地,我不再有气力找斯然说话了。 她来找我,我也总是找借口避开。 从期待见到她,到害怕见到她,竟然只需要一个录取通知书电话。 我害怕啊。 如果留下更多更美好的回忆,真到了异地的时候,会不会更加不舍。 既然注定要经历长达四年的异地,那么是否要从现在就开始习惯? 也许这样,等到真正异地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于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避过斯然无数次了。 只是我发现,面对我的降温,斯然一点也不在意。 她依然温柔,依然平和,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不冷静的举动。 比如质问,比如发脾气,又或者是消息轰炸。 虽然斯然,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但斯然果然是,不那么需要我的吧。 我这样贫瘠的人,好比残破的文物,斯然的爱是修复师的双手,只有她的爱落在我身上时,我才会完整而具有观赏价值。 如果不是斯然爱我,那我就什么也不是。 连同我的爱,也是那样贫瘠,黯淡。天黑了掉落在地上,一转眼就会找不到。 而斯然,她温柔,认真,学习成绩也很好。 这样的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即便没有了别人的爱,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在泥,她在云。 凡人怎么能向神明祈求亘古呢? 我错得很离谱。 第25章 想被爱的人寻找不被爱的证明 升入大一,万花筒似的新奇体验接踵而至,部门、社团、选课…… 我的注意力被分走了不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乎救了我一命,把我从水深火热的内耗中短暂地解放了出来。 但军训的时候,社团团建的时候,在课堂上走神的时候,翻出手机,戳进和斯然的聊天框,我还是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孤独。 在我没有回复斯然的那些时间里,她一点儿也不急。 我于是想,我的回应对斯然来说,是不是,可有可无。 就像路边的流浪猫,要是遇到了,就顺便上前去摸一摸;要是没遇到,也不至于像丢了家猫一样急着去找。 但不管怎么说,我心情总归还是好了一些。心情一好,我就想拉着斯然叭叭我那一肚子的废话。但每次看着冷淡的对话框,我叭叭的欲望就咽了回去。 中秋的时候,我给斯然买了份礼物。 我很喜欢给喜欢的人花钱。当这个喜欢的人是斯然时,我就更愿意花钱了。 毕竟我这样贫瘠的人,除了钱,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只有花钱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这个人对别人还是有那么点意义的。 只是常常,连这意义也很稀薄。 曾经的那些女孩子们,总是把我花钱当做天经地义。收到礼物,没有反馈,连感谢都吝于说一句。 但斯然。 斯然会夸你贴心,会把收到的礼物拍了照发空间朋友圈,还要配上一些夸夸的文案,把你送的东西夸到天上去,让你感觉你好像是摘了天上的星星送给她。 我虽然语文不好,但也知道礼轻情意重的道理。斯然尊重的不仅是礼物的价钱,更是我的情我的意。 斯然是如此认真的女孩子。 到了中秋节那天,我盯着物流助手,却发现礼物迟迟没有送到。我给快递员打了个电话,快递员跟我说,投错站点了,再拿回来,要隔天才能送到了。 我好像看到我在斯然心中本就不重的份量,又轻了一点。加重份量的机会从面前划过,转瞬就溜走了。 我又哭了。 迟到的礼物没有意义,我申请了退货。 我知道就算是迟到了一天,斯然也是不会介意的。她是那样包容的人。 可我总觉得,迟到的礼物,配不上斯然。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别扭。 但这就是我,真实的我。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又一次,我在和自己较劲的过程中,败下阵来。 我讨厌我自己。 转眼间,快国庆了。 斯然发来消息问我,国庆要不要回海市,跟她一起出去玩。又说,她来苏市也可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我发现,我仍在害怕和斯然见面。 我因为太想见到她,而害怕见到她。 我害怕短暂相聚过后的分别,害怕分别之后漫长的黑夜。 我是发育不良的向日葵,在斯然的陪伴里转动花盘。如果黑夜过长,我脆弱的茎秆就不足以支撑我等到下一次白天。 这种心情我并不陌生,在我们还在海市时,就已经酝酿。 我那时只顾着被它牵着鼻子走,却没想过,如果它逐渐膨胀,我该如何自处。 于是我说谎了,我扯了一个借口。 我知道斯然会选择相信我,我卑劣地利用了她对我的信任、她对我的宽容的爱。 又一次,我退缩了。 而斯然,也没有坚持。 如果斯然再坚持一下,又或者再强硬一点。我这样软弱的人,也许会松口。 但斯然没有。 斯然只是说,她知道了。 轻描淡写,不徐不疾。 我想斯然或许并没有很想见我,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恋人的义务,前来问这么一嘴。 如果我答应跟她回海市和她约会,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和我去约会;如果我推脱了,那么对她也任何没有影响。 她是一株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花盘固定朝东,不需要再跟随太阳。又或者说,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太阳。 所以对于斯然来说。 我确实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更何况,我还是麻烦精、胆小鬼、爱哭鬼。 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做不了任何人的太阳。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好像被抽干了身上的力气,连基本的日常活动都没力气进行了。国庆期间的邀约,也全都推掉。 我像脱水的三体人,瘪在床上,瘪过一整个国庆。 然而我到底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忘记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时候,我想斯然了。 想念来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我甚至一度后悔借口不见斯然。 同一时刻,我收到了斯然的消息。 斯然:[今天也和朋友在外面玩么?] 我想说我其实并没有和朋友出去玩,那都不是真的。而现在我想你了,这才是真的。 但这样一来,又让斯然如何自处呢? 我曾经用看似无法拒绝的理由,推脱了她的请求。如果她因此而多想,觉得我是因为不想见她、才对她说谎的呢? 那样的话,误会可就大了。 唉。果然人只要撒下第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谎去圆。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对] 斯然:[玩得开心么?] 我:[还可以吧] 发完消息我的手无力地垂在床上,更加自厌和自责。如果不是我的别扭,也许我已经带着斯然在苏市玩了好几天了,哪还用像这样隔空对话。 天几乎是一下子就阴了下来,窗外下起了大雨。少了天光,室内愈加昏暗。 哗啦啦的雨声里我进一步想,要是当初让斯然来了苏市就好了,这个天气很适合躺在酒店的床上投影看点什么。可惜了。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直往寝室的阳台里面扑,我想起阳台上还晒了几件衣服,不得不翻身坐起来去收衣服。 收衣服的时候我随意往楼下扫了一眼,看到雨幕里有一个女生,她的伞好像是被风吹落了,于是她正在向那把伞走去。 雨下得太大也太密了,甚至在地面上溅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以至于我完全看不清楚女生的脸,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轮廓。 我没有进一步细想,只是觉得这种极端天气,伞被吹翻了或是吹走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收完衣服我就往室内走,开始把衣服分件叠好,以放进储物柜里。 只是叠衣服的时候,我总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慌乱得不行。 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个捡伞女生的身影。 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亲近感。 快把衣服全部叠好时,我突然仿佛被一道雷劈中!整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被命运击中了那般,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你往前走,于是—— 来不及换鞋,我径直推开门往楼下跑。 下去到宿舍门口,楼前空荡荡的。 泼天的雨幕中,什么人都没有。 我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心想我真是想太多了。 斯然现在正在京市待得好好的吧?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呢? 一阵风吹来,裹着雨水泼向我。我抹去了一脸的水珠,挪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转身,走上楼道。 然后重新,瘪回床上- 国庆快结束的时候,学姐约我出去吃饭。 国庆期间她也选择了留校,几次约我出去,我都婉拒了。 眼看假期快结束了,我终于不好意思再推脱,答应了她。 我们约在学校后门的美食一条街,找了家口碑还不错的韩国烤肉店。 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学姐跟我告白了。 那是一大番话,像用口语写了封情书。 我听得很茫然,但大概还是领会到了学姐的意思。 大概就是说,她对我一见钟情,希望我接受她。 我恍然大悟。 所以做满笔记的课本,有了原因。 所以生理期的红糖姜茶,有了原因。 就连她朋友圈发的,“偷偷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既想让她知道,又怕她知道”,也有了原因。 学姐不知道我有女朋友,自从暑假ktv里那件事之后,我打消了在任何地方分享斯然的念头。 我没法不让身边的人对斯然指指点点,那我就只能从源头上掐断让她们指指点点的机会。 我是如此迟钝的人,竟完全没觉察到,学姐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可是怎么办呢。我的心早就给了斯然了。 我于是拒绝了学姐,但也没抖出斯然。我只是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正在追求。 学姐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很礼貌地说:“没关系,谢谢你跟我坦白,是我没有了解清楚。”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低下头去喝果汁,果汁被喝空了,发出“空空空”的声响,我也不好再咬着吸管了。 学姐就笑了:“没事,你不用替我感到尴尬,也不用想什么话安慰我。” 她顿了一下,又调侃似的说,“原来是她啊。我早该猜到的。” “什么?” 学姐:“一个人心里如果有喜欢的人,表现出来的状态会很明显哦。” “比如说我发现你,很注重和其他女生保持距离,和你表白的不管男生女生,你全都拒绝了,一点情面不留。” “只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之前还以为……” 说到这里,学姐又笑着摆了摆手,“没事,算了。” “那我们,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吧?” “抱歉啊学姐……还是不要了吧。”我挠挠头。 学姐的眼神有点闪烁,“这么决绝啊……看来你是真的好喜欢她。” “好吧,那就双删吧,这样也算体面。我没有那么大度,能够祝你和她幸福,不过我是真喜欢你,我希望哪怕你最后跟她没有在一起,自己也能过得很好。那么就,回见啦。” 我点点头,和学姐分道扬镳。 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摸了摸心口。本来以为,以我的性子,大概会对学姐有一点愧歉之情。毕竟她曾照顾我是真的。 但没有。一点都没有。我的一颗心酸胀发闷,只因为充满了对斯然的愧歉。 我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了学姐的好意,一个暗恋者的好意。 这是不是算一种背叛呢? 我不允许自己背叛斯然。 哪怕是一点点,我也觉得那是对斯然的不忠。 毕竟斯然……是那样好的人啊。 她值得我全心全意去爱她,我也必须全心全意去爱专注于她。否则那简直就不配为人。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告诉斯然,祈求她能原谅我。 拿出手机,戳进和斯然的对话框。 “宝宝”的备注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心情似乎不那么沉重了些。 ——人总会被一些心有灵犀的瞬间打动。比如我想找你时,你也想找我。 我想等斯然说完,再决定要不要马上把这件事告诉她。 如果她今天心情特别好,我就改天再告诉她。我不想毁了她的好心情。 但我等了好久,“对方正在输入中……”也闪灭了好几次。 最终。 新的消息跳出来。 [我们分手吧] 我愣住了。 我有点茫然。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苹果核,僵在原地,皱皱巴巴,面目丑陋。 最后失去力气,蹲在地上,痛苦得缩成了一团。 我果然是,配不上这份爱的吧。 第26章 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我:[我们分手吧] 姜伶:[好] 好一个“好”。 我预想过姜伶很多种回复,唯独没想过,她会只回一个“好”字。 难以置信姜伶能够这么果断这么决绝。 这时候我发现我自以为的平静原来是这样虚张声势,只是这么一个“好”字而已,我的心就又开始酸胀发闷起来。 这种感受令我意识到,我心中似乎还是有点关于被挽留的期待。 似乎如果提分手而不被挽留,那么便意味自己着在这段感情里是没那么重要的,甚至是根本就没有被爱过。 我于是又问姜伶:[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姜伶:[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也很符合姜伶的性格,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不负责也不承担。 我不想姜伶被分手得不明不白,准备向她解释,近乎自作多情。 我知道接下来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一颗心像是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想要逃离,一半又想要抓住她。 可我不能回头,不能再给自己任何希望。 我只能用力地把一个又一个字敲进屏幕,近乎自虐。 我:[好吧,你不问,那我主动告诉你] [我受不了你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了,你说爱我,我却感受不到你持续的爱,我觉得你的爱好像潮水,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很远,从来就抓不住] [每次你对我说完一腔情话,又要把我晾在那里好久,而我呢,我就抱着你说的情话,哄着自己骗着自己说,你对我的爱没有消失,你还是很爱我的] [但实际上呢?有多少次,你把我的消息一晾就是一晚上。消息不回,电话不接,现在连面也不见了] [真正爱你的人会舍得对你忽冷忽热么?只要这样想着,我就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我彻底坚持不下去了,我好累] 大段大段的文字,几乎是一气呵成,只是敲完这些对话,泪水已经糊满整张脸。 这些话我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现在竟毫无障碍地宣泄了出来。全部。 这一次姜伶那边隔了很久才回复: [这些感受,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的这些,我根本,不知道……] 我:[我说不出口,我觉得这是幼稚是不成熟的表现,我怕说出来,会让你反感,最后失去你] 姜伶:[我也是这样想的,也怕被你嫌弃幼稚不成熟,也怕失去你] [所以你也这样想,我也这样想,最后终于坦诚的时候,就是彻底摊牌覆水难收的时候了]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就连呼吸也变得刺痛不已。我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眼泪直往外涌。 我久久看着那句“也怕失去你”,感到大脑一度宕机。 这是什么意思?姜伶为什么会怕失去我?从来掌握主动权的,不都是她吗? 是我卑微地匍匐在她脚下向她乞求爱。而她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好像训一条狗。 我意识到我一叶障目。 我意识到我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这段感情已经像一辆故障的汽车,无法刹住,向着崩坏狂飙而去。我们都没有余力再去捋这段缠乱如麻的感情,就只能合力,把那辆卡在悬崖上的车,往下一推。 这样大家,就都轻松了。 最后姜伶问:[能不删好友么?] 我:[要删的,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从来不保留前任的联系方式] [现在我也是前任了] 我的心和指尖在一并颤抖。 每敲一个字进去,就是在我心里扎上一刀,把这段感情血淋淋地捅碎捅烂。 可我好不容易才撕碎了我的不舍,走到了这一步。我怕自己回头。 于是我只能一刀又一刀,亲手捅烂这段感情,直到千疮百孔,直到血肉横飞,再无转圜的余地。 又一次,姜伶隔了很久才回复,恳求似的:[那你是例外,好不好] 我泪如雨下,几近反悔。 世界上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之一就是,目睹从来在你心里姿态很高的人,用着恳切的语气同你对话,几近哀求。 干什么啊。都要分手了,干什么要说得这么情意绵绵,好像我在你心里是多么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例外,我们还会走到这一步吗? 我不过是你众多前女友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找到新的人代替我。等到她同你问起我时,你也只会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我那个前任啊……” 仅此而已。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不是也知道吗? 但我鬼迷心窍了。 我是附在我身上的鬼,我看着自己抬指打字回复:[好] 于是我和姜伶就这样分手了。 变成了礼貌的躺列之交。 聊天记录也停在了我那个“好”字上。 又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呢? 我还年轻,我们才十八岁。 这段感情,在我们生命中占据的份量,连十八分之一都没有。 我们很快就会拥有新的女朋友,对彼此说过的我爱你也同样会对新人说,亲吻过彼此的嘴唇也同样会覆在新人的嘴唇上。 会这样的么?会这样的吧! 又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啊! 登上游戏,戳进带小红点的邮箱,姜伶的邮件赫然在列。 附了一段小字:[谢谢你陪我158天,祝你一路顺风] 邮件里零零散散塞了点游戏金币和道具。 我没有领取邮件,只是戳进侠侣关系栏,按下“斩断侠侣关系”这个选项。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 关掉电脑,翻身上床,把自己瘫成了一个大字。 我拿出手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我的脸上。 眼睛又干又涩,承受不了这个亮度,我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把亮度调低。 q.q、照片、备忘录……真要把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从生活中完全抹去,才会明白这是多难以进行的一件事。 修改备注,取消消息置顶,取消特别关心,删掉和她有关的q.q签名,删到q.q动态时,我终于没了力气,只是把和她有关的所有公开可见改成了仅自己可见。 接下来是聊天记录。我点开对话框,手指机械地上滑。 早安晚安,天气预报,日常分享,猫猫表情……我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几次点击“删除聊天记录”,都没能按下“确定键”。 我恨我的优柔寡断,恨我终于理性一次,决绝地提了分手,却又无法屏蔽掉自己的感性。 辗转去了相册。和她有关的照片很好筛选,因为全被我标注了个人收藏。 点进去,我的指尖抖得像犯了病。 最先看到的一张,是我们确定关系后的一张合影,姜伶穿着一身白得发光的衬衫,冲镜头腼腆地笑。 我记得那天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冰淇淋蹭到她衬衫上。 现在想来,那件衬衫还是我陪她去买的。 怎么就,这样了呢。 我的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 只要狠心一次。只要狠心一次就好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会很容易了。 别显得多深情多不舍一样,提分手的时候不是那么决绝吗? 我像个传销组织的头目,无休无止地给自己洗脑。 人若是和自己相处久了,总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逼自己,我就容易后悔。 终于我心一横按下了删除键。 旧的照片消失了,新的照片顶上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被硬生生地抽走了。 但这以后,我就删得很快了。 可每删掉一张,我的心就空了一分,直到最后,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成了个筛子,四面八方都在漏风。 最难的是她发来的情话,她喝醉了在语音里含糊不清地说喜欢我。 在被冷淡的那些日子里,我就靠它们来聊以慰藉,现在它们却成了必须清理的垃圾。 每删掉一次,就像是把我的心剜去一块。 我好像在杀死我自己。 做完这些,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寝室没有开灯,静得可怕。 在死一般的静谧里我得以沉浸地感受痛苦。 我缓缓弓起背,蜷缩在床上。 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被踩扁的易拉罐,像所有被丢弃的、不再被需要的东西那样。 膝盖抵着胸口,手臂环抱着小腿,整张脸埋进膝盖。我的身体在发抖,从指尖到脚趾都在颤抖。 牙齿不住地打战,我试图用被子裹住自己,但凉意依然侵入骨髓。 床单是冰凉的,被子是冰凉的,我也是冰凉的,什么都是冰凉的。 即使我把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寒意沿着脊椎往下爬,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绕着我的每一只脚趾。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自救。 给程见熙打电话啊!被她狠狠地骂一顿! 去买点啤酒回来喝吧!电视里失恋的人不是都要喝酒的吗! 可是我不想动。我不想动。我只想保持这个姿势,任由自己像一块石头那样风干风化。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好像睡着,又好像清醒。 天黑了下来。我是被饿醒的。 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出门觅食。 我觉得好好笑,我竟然还有食欲。 我以为我会像电视里失恋的那些人一样,丧失食欲不吃不喝。 现实生活怎么这么好笑。明明心已经坠底了,胃还在昂扬着。 我尝试不去管它,但它发出的抗议声回荡在寝室,如此聒噪。 我只得翻身坐起,沿着梯子爬下床。 落到地上,把脚伸进拖鞋里,走两步按开灯,门背后的贴挂式穿衣镜映出我红肿的眼睛。 我庆幸整个国庆期间,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毕竟我没有力气去解释,我的眼睛因为什么发红发肿。 推开门,冷风迎面砍来,钻进我的衣领,像吸人骨髓的精怪一样夺走我的体温。 我惊觉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去到中心广场上,假期还没结束,学校里的店铺大多店门紧闭。 我在唯一开着的一家便利店里,随手买了桶泡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电视剧里也确实没有骗人。 对于失恋的人来说,口腹之欲显然已经不重要,能够维持生命体征就够了。 在柜台等着结账的时候,我看见一对情侣在挑选冰淇淋。 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淇淋,不知道怎么想的。 可是那女生踮起脚尖,另一个女生笑着把冰淇淋举高。 我眼睛又湿了。 揣着泡面桶回了寝室,吃完泡面,我感觉好像好受了一点。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胃告诉我已经吃饱了,但我的脑子告诉我还想吃。 我又出了一趟门,去便利店打包了很多零食。很多很多。 回了寝室,我重新坐到电脑面前,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幽幽地吃着零食。 我吃到饱,吃到撑,最后吃到蹲在卫生间里吐。 吐完漱了口,我又继续吃。 我不知道我的食欲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难以餍足。 好像把胃填满了,就能把心里漏风的那个窟窿也填满。 吐到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了。 喉管被胃酸腐蚀出滞涩感,溢出来的酸蚀味让我感到自己更接近于生物,而不是人类。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打开了电脑,登上《侠缘》。 然后赶在胃液又一次上涌之前,领取了姜伶寄来的邮件。 ——按照《侠缘》的游戏机制,如果我不领取这封邮件,三十天后,这封邮件就会被原路退回。 这就意味着到时候,姜伶会再一次被唤醒关于分手的记忆。 分手是真的,爱过也是真的,何必让她三十天后再被伤害一次。 刚领完邮件我又接着吐。 呕吐物泄出去,悲伤灌进来。 这一回吐完,翻腾的胃袋才终于消停了。 关掉电脑,关掉电脑。 回床上去,回床上去。 我的身体这样发出指令。 就在鼠标光标移到退出游戏选项上的时候,密聊声突然叮一下响了起来。 布丁快跑:[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哦,需要聊聊吗?] 第27章 最近还好吗 布丁快跑:[你看起来好像很伤心哦,需要聊聊吗?] 放在平常,我会觉得布丁快跑这句话过于悚然,像在我身旁装了监控。 但当时,我没有更多的脑容量去处理这个信息,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 布丁快跑:[你的签名太明显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游戏界面,头像底下的个人签名栏,挂着我新换的签名。是伤感非主流那一挂的。 在那个中二年纪,人们总是习惯在失恋之后做点什么表示,有可能是改掉情侣ID,也有可能是换个纯黑头像,似乎非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失恋了不可。 我也免不了俗。 只是成年后,大家对自己的情绪都自顾不及,更不会拿着放大镜去研究别人的情绪了。我在游戏里这么多亲友,在我改掉签名后前来过问的,也不过只有布丁快跑这一个人而已。 布丁快跑:[你想聊聊吗?] 说实话,我是想聊聊。 交浅言深也无所谓。我只是想有个人聊聊,随便谁都行。 而且第六感告诉我,布丁快跑确实是能够跟我聊这些的人。 说话的欲望和失恋的情绪一起在心里翻涌,我抬手想要打字。 布丁快跑:[别打字啊] [方便打电话吗?] 我愣了一下。 她……倒真像是在我这儿装了个监控似的。 我:[好,我打给你] 这通电话持续了快三个小时。我把我和姜伶的过去,全都告诉了布丁快跑。 一个我不知道姓名,没见过面,也不确定三观是否契合的网友。* 布丁快跑的声音很温柔。大多数时候我说,她听。 她说得最多的是“嗯嗯”“我懂”“我在听”“然后呢?” 一个人如果温柔,耐心,包容,那么就会从她倾听的态度中体现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简短的、不超过三个字的词汇,给予了我说完这个故事的动力。 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受多了。这段感情太过沉重,现在说给另一个人听,就好像把痛苦也分给了另一个人。 这窒息的重量,我不再一个人承担了。 说完之后我沉默了,把说话的空间留给布丁快跑。 像一个写完了故事的创作者,等待着读者对这个故事加以评价。 我联想到之前跟程见熙说起这件事时,跟程见熙大吵一架。 又联想到在某瓣小组上求助后,收到的那些评论。 然后我发现,我在害怕。 我发现这段感情虽然以分手收场,但它在我心里依旧是珍贵的。 但在别人那里,它可能就只是个恋爱脑错付真心的脑残故事。 我害怕听到别人贬低它。 害怕这段感情在别人心里是不值一提的。 害怕从布丁快跑口中听到某些评价。 然而布丁快跑没有做出任何主观评价。 她只是跟我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她不是我,所以无法代替我对这段感情做出评论。 我感动得快要哭。 是啊是啊是啊,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不需要听到别人讲,我或者姜伶在这段感情里多么恶劣。我只是需要倾听,需要安慰。 布丁快跑说完这些,又说,如果没那么快走出来,以后还可以继续找她。她随时在。 就这样,我和布丁快跑之间,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在我最接近坠入深海的时候,布丁快跑就是飘来的一块浮木。 我紧紧抓住了这块浮木,赶在被溺死之前- 我是失恋了,但地球不是围着我转,日子还得继续。 我还得早八,还得上课,还得应付青年大学习,以及一堆屁用都没有的实践报告。 不变的日常里倒也产生了变化。 ——我开始和布丁快跑一起玩游戏。 大一的课很满,晚上还有晚自习,常常要忙到晚上八点过后才有自己的时间。 这个时间,也刚好是布丁快跑上线的时间。 一开始,只是每次上线时,都会收到布丁快跑的密聊,问我要不要一起打竞技场。 我从来都是答应的。 哪怕有时候,其实不那么想打竞技场。 我只是很想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总是很快乐,天然就具有一种感染力。 一边打游戏一边听着她在耳机那头唠嗑,我会短暂地拥有好心情。 答应的次数多了,到后来,布丁快跑会直接跳过询问的环节,直接邀我组队。 我越来越确定,布丁快跑确实就是天然就很容易快乐的人。 游戏里她最喜欢挂在嘴上的就是“哈哈哈”,输了也从没发过脾气;游戏外她也从来不分享有负能量的事情,好像什么烦恼都追不上她。 和我形成两个极端。 她很受欢迎。一起打竞技场,除了2v2我们还会打3v3和5v5。 常常打完过后,一起打的人都会主动说,加个好友,下次还一起玩儿。 虽然她们同时也会添加我的好友,但我知道那只是顺道,她们想加的人从来就只有布丁快跑。 没人不喜欢和快乐的人待在一起,自己也快乐的人总是有让别人也快乐的能力。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玩,好像全世界的阴霾都被自己甩在了身后。 这样养成习惯之后,每天晚上玩两三个小时到寝室熄灯,和布丁快跑互道休息,然后倒头就睡,竟然也没空内耗了。 我被布丁快跑的快乐感染,常常会产生已经从失恋里走出来的错觉。 然而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躺在床上空想,和姜伶的那些记忆在黑夜里朝我涌来。 我总是忍不住告诉布丁快跑,说我又想她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总是会怕她会烦我。 没人愿意一直接收负面情绪的吧? 但她从没有一次对我表现过厌烦。她如果醒着的话,当即就会回我,然后问我需不需要聊聊;她要是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复我。 这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 我感到自己对布丁快跑的依赖越来越深。 奇怪的是我并不为此感到惶恐。也许是在这段关系中,布丁快跑呈现出的形象实在太过稳定可靠,让我从未想过会失去。 但我的心还是在漏风。风一吹,数不清的孔洞就呜哇呜哇地响。 我想我错了。在这以前,我常常认为失恋只是一场下过就算过去的暴雨。 在我看过的那些电视剧里,失恋的角色们也总是拉上三五好友借酒消愁。喝高兴了,就跑到窗台边上振臂高呼一声“今日方知我是我”,就此把这段感情埋进坟里,像把垃圾文件拖进回收站里格式化了一样,转头就能投入到新的恋情中去了。 然而经历过我才知道。 失恋是回南天,在一场猛烈的入侵后潮湿掉屋内每一个角落,就算回南天褪去,也会留下发臭的衣服,腐蚀的地板,无孔不入的霉味。 于是我在快乐之余,也总是不住内耗。 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回想,开始复盘。 我开始咀嚼姜伶的那通话,咀嚼那句“我也怕失去你”。后知后觉。 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多可笑啊,在这段感情里,我们都爱上了自己的想象。 我们都把自己放得太低,而把对方捧得太高。 于是我们在这段感情里都变得自卑、失去自我、予取予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闯入了“如果”这个句式: 如果我更坦诚些就好了。 如果我更早把话说开就好了。 如果我足够成熟会引导人就好了。 如果这些如果句式真的成立,也许我们就不会分开。 如果。把不可能的希望假设为可能,在幻想中寻求虚拟的慰藉。 多么万恶的句式。 但就是这样虚拟的慰藉,让我在想到它的时候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失恋之后第一次,我感到死去的身体中被注入了鲜血,再次鲜活起来。 仿佛读到悲剧结局的读者,被告知悲剧结局只是故事的if线,而那个圆满结局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 怎么能不心动、能不雀跃? 一连好久,我都压抑不住这个念头。它像培养皿里的细菌,在我心头疯狂滋长。 我知道我想干什么。 人这种复杂的东西,虽然总是做出超乎自己意料的行为,但也不至于对自己完全没有了解。 但我知道这不对。 我已经迈出了分手这一步,我好不容易才迈出这一步。 如果在这时候回头,会有极大的可能踏入万劫不复。 但我抑制不住自己一颗心的颤抖,在颤抖之下用同样颤抖的指尖输入并搜索,“分手后再复合会有好结果吗”。 跳出来的结果有好有坏,大部分都在劝不要,说分手的结果大概率还是重蹈覆辙。 但这和买彩票一个道理。都知道彩票的中奖率很低,仍然会押上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例外。 高估运气而低估风险,这或许是人性。 而我无法抵抗人性。 复合的想法像吸饱水的海绵,在我心里逐渐膨胀。 我开始止不住地幻想。幻想我和姜伶没有分手,甚至幻想我们一起毕业、一起走入社会后,感情依然稳定。 我感到自己的理智逐渐被蚕食。 但至少被蚕食的理性还在坚守阵地。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如果”只是你的假设,是你美好而虚幻的想象,它并不客观存在。 回头了你们就不会重蹈覆辙吗? 你忘了那些日子里,你是怎样被折磨、怎样内耗的吗? 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她还在原地等你呢? 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这些幻想这些憧憬,不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呢? 我感到自己被撕扯,被一张希望与绝望的网紧密缠住,动弹不得。 我幻想着那条“if线”的美好,却又对重蹈覆辙心生恐惧而不敢迈出这一步。 我就在这反复的推拉中继续度日。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我从大一升入了大二。 甘市室友已经换了男朋友,而我还在为姜伶伤神。 时间确实消解了一点失去姜伶的痛苦,然而我那颗心依旧在漏风。 大多数时候我的心都很平静,但总有那么一刻,它会突然变得亢奋或是哀伤——因为想到姜伶的缘故。 到了圣诞节这天,路过学校校园广场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路演。 “明明你也很爱我, 没理由爱不到结果, 只要你敢不懦弱, 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是首很流行的歌。我也不是第一次听。 按理说我不该呆在原地,走不动路。 但此时此刻,我就这样被这首歌击中了。 因为这首歌的缘故。 我又想姜伶了。 我想起她跟我提起一辈子。 我响起她说完内人又兀自害羞。 我想起鄂尔多斯草下的坦白,那颗草莓糖。 我想起两颗心靠得很近时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快感。 我们明明相爱的啊。哪怕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但我们的想象中也总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我们不是么? 我们只是在表达爱这件事上,还不够成熟而已。 但相爱,就已经是多困难的事了啊。多少人,根本走不到相爱这一步,恋情就要无疾而终。又有多少人,明明说着相爱,却在背地里干着对不起对方的事情。 我们相爱,就已经比多少人都要幸运。 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人却要分开呢? 我不接受。我不想接受。 歌已经唱完了,唱歌的人原地鞠躬,随后开始下一首歌。 我的耳蜗里却还是那首歌的旋律。 是的。 我和姜伶,只是欠缺磨合。磨合一下就好了。 不该就这样收场的啊。 我在原地踱步。 我戳进了沉寂已久的对话框。 天知道这段时间,我戳进来多少次。 我打出一段话,转瞬它们又被删除的光标吃掉了。 我又打,如此往复。 我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心里那匹马还在向着悬崖狂奔,但尚有被勒住的余地。 我知道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我知道如果我还要脸,就不该再回头。 可我的心跳得很快。 分手以来又一次,它们跳动得如此鲜活,上一次还是在这个想法第一次产生的时候。 身体在向我传达,它喜欢这种被证明“活着”的感觉。 我的手在发抖,额头也在冒着虚汗。 因为兴奋,也因为羞耻,和恐惧。 我被这几股情绪压得脱了力。 最终,那条消息还是彻底挣脱了缰绳: [最近还好吗] 删掉我想你了,压抑住我所有的思念,我的妄想,我的不甘,我的期许与惧怕。 只是想问你一句。 最近还好吗。 你看到了吗。 回答我吧。 什么都好。 求你了。 第28章 从爱着,到痛苦地爱着 消息刚发送出去,我就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砰,砰,砰。 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我是如此紧张。我既害怕姜伶回复,又怕姜伶不回复。 等待信息的那几分钟,时间仿佛死掉了,它不再流动,每一秒都是难言的煎熬。像锅里炖着菜,水已经烧干了,菜却还没烧熟,只能干巴巴地生煎着。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连带着我覆在手机壳上的指尖,也酥麻起来。 像过了电那般,我的大脑也随之一颤。 我没有马上把手机拿出来。 我捂着手机,快步远离还在看演出的人群,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第三教学楼。 似乎还不够,我又从第三教学楼走到了第五教学楼。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几下。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猛烈。 天已经黑透了。 第五教学楼前,树木枝叶交错,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高大。 风穿过树梢,带起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几片枯叶被吹飘落,轻轻拍打在地面上。 路灯在楼前投射出根根昏黄的光柱,一只飞虫在光中盘旋飞舞,格外孤独。 步履上的操劳似乎抚平了心口的紧张。我停在路灯下,终于有勇气拿出手机。 姜伶:[说实话,不太好] [我很想你] [你呢?] 我在脑子里脑补过姜伶的很多种回应。 比如装死不回复,比如回我个问号,比如直接把我删除拉黑。 在我预想的几十几百中回应里,没有一个回应是—— 我很想你。 我感到血管泵张,血液奔涌直达四肢百骸,双腿骤然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轰鸣。 啊。是了。我兴奋得几近耳鸣。 我的大脑像是被点燃了,理性被烧成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很想你”。 我承认在看到“我很想你”这几个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过去是怎样分开的,未来又将走向什么结局,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了。 有这句话就已经够了。 ——“我很想你。” 这和“我爱你”有什么区别? 我依然固执地相信,两个人只要足够相爱,那么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而现在,姜伶对我说,她爱我啊。 我抚上我的心脏,确认我也还在依恋姜伶。 我这颗年轻的心脏,曾因为和姜伶分开而沉寂,现在它又暴烈地跳动了起来。 我竟然是如此缺爱、又如此没有骨气的人。 我彻底认清了我自己。 我需要这份爱。 我要死死地牢牢地抓住这份爱。 尽管这段爱曾让我鲜血淋漓,曾让我郁郁寡欢。但只有在这段爱里,我才品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我知道我被冲昏头了,我知道我一点也不理性。可是谁在爱里还能是理性的? 放纵自己吧!魔鬼在心里嘶吼,在咆哮,在跳着血腥的舞蹈! 不,这不是魔鬼,这就是我啊! 我于是输入,发送:[我也很想你] 那边几乎是秒回:[你现在能接电话吗?] 我:[能] 姜伶:[好,那你找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我有很认真的事要跟你说] 我:[不用找,现在这里就可以] 语音电话弹了出来,滑动接听键,姜伶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来,颤抖得不像话: “斯然……我们和好吧?” 嘈杂的世界按下暂停键。 空气流动的声音,路人谈话的声音,自行车路过的声音,全都不见了,消失了。 一切都。归于静寂了- 我和姜伶就这样和好了。 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那头,我在电话这头。我们对彼此坦白了很多。 那几个月里没有说的话,好像哪怕推迟到第二天都会过期似的,非得挤在一块儿说了才足够。 姜伶说,分手之后,她有一整周的时间,一直在循环听《少女的祈祷》。 也许是因为圈子的缘故,姜伶身边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滥情,她没有能理解自己的朋友,于是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消化这段感情。 我听着姜伶说这些话的时候,比自己在承受失恋还要难受。 我想起我好歹还有布丁快跑可以倾诉,可是姜伶呢?她是个胆小鬼,遇到事情只会往心里藏,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但同时我又有一种难言的快感:似乎听见姜伶这么痛苦,才觉得这段感情被尊重了——而如果她不那么痛苦,那么她在这段感情里付出的真心就不足够。 我被这病态的快感吓到,但这份惊吓很快便被姜伶接下来的话冲走了。 姜伶很抱歉地跟我说:“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我那时被复合的剧烈欢喜冲昏了头脑,就算姜伶跟我说什么我也能接受的。我于是说,你直说就好了。 姜伶就说:“其实在和你分手之后……我有去找别人……就是觉得,反正你不要我了,我跟谁都无所谓了这样。” “但是我没想到我完全接受不了别人。我会下意识地进行比较。就会觉得别人哪哪都不如你。” “所以你看,我其实……也没有多坚定。我必须跟你道歉。在你之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另一个人。” 我一颗心跳动得更快。 太阳穴在突突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冲撞,像是马上就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喷涌出来。 心脏像是要从肋骨间挣脱出来,跳到我的手心里。让我亲眼看看它到底有多狼狈,又有多兴奋。 这让我呼吸急促,站立不稳。 在姜伶看不到的电话这头,我笑得很夸张,嘴角完全咧到了耳根。 我想如果被路过的校友看到我这样笑也太奇怪了,只好从路灯底下换到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但还是止不住地笑。 没有举着电话的那只手掩着脸,直笑到一整张脸都倍感僵硬。 我知道姜伶是在请罪,在为她在分开之后没有忠于我而请罪。 但我的重点完全歪了。 是的啊。就该是这样啊。 我和姜伶,就该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再不能和其他人好! 我们就该彼此侵占,就该一共沉沦。就该绞死在一块扭曲生长,哪怕互相把对方熬死了熬干了,身体的残渣也是该混在一块儿入土的。 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迷狂的兴奋。我兴奋而又想起鄂尔多斯星空下姜伶的自白: “就感觉你太好了……我会怕和你分手以后,我再也处不了别人了,会觉得都没有你好。” 我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乐——姜伶说的话应验了,作用到了她的身上,从此以后,她只有我并且也只能有我了。 我甚至阴暗地感到惋惜,离开我之后,姜伶就谈了一个么? ——她应该多谈几个才是。 多谈几个,然后又一次次谈崩,这样她就会发现,她只该在我身边,也只能在我身边。 我十九年来接受的教育都告诉我,这快感是不对的,是病态的,但我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快感中,如痴如醉,如醉如狂,难以自拔。 我感到一种极端的兴奋。我想起活着,想起成瘾,响起壁画上交.媾的罗马人。 我想天下的至乐也不过如此吧。 活了十九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我其实有些惶恐,我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我的父母没教,书本上也没写。 但我却确定了一件事:我不能没有姜伶的爱,哪怕这份爱并不成熟。 我们接受的教育总是在讴歌爱的伟大,然而只有真正处于爱之中的人才会发现,爱会让一个人变得卑微又发狂,心甘情愿地戴上枷锁变成奴隶,却又想挥动铁链,用力绞住对方的颈脖。 关于这段感情最后的走向,我那时候就已经觉察出些许端倪,但那端倪转瞬就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我可以不要我的自尊不要我的自我,我只要姜伶喜欢我。 我知道这或许不健康,我知道我或许正脱离既定轨道朝着可怕的未知狂飙,但我别无他法。 哪怕这趟列车的前方就是悬崖,也总好过列车驶过,我被留在原地,独自面对这一片没有回声的旷野。 我十九岁的生命太过浅薄,承载不住那样无边的孤独。这是我的局限,也是我早就书写好的命簿。 注定沉沦也好,注定毁灭也好,这是我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我通通接受了。 如果这是不对的,如果这样去爱会被人判为神经病,那我就接受自己是神经病。 如果能被姜伶爱着的话。 我一点也不介意做个神经病- 和姜伶复合后,这一谈,就是许多天。 对于第一次分手的原因,我们虽然没有针对性约法三章,但也有在心里复盘总结原因,再不约而同地反馈在行动上。 那以后姜伶再没有弧过我,偶尔确实忘了理我,也会回头跟我解释。 这让我十分欣慰,并日渐心安。 我也常常用确定的口吻告诉姜伶:我爱你。 我已经意识到姜伶是真正的胆小鬼,甚至可能连幸福的勇气都没有。 我必须把我的爱强行塞给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爱她,让她在上百上千句我爱你中确认自己是被爱的,以此汲取哪怕是那么一点幸福的勇气。 在这段爱里我们都不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直都不会成长。 直到又一个周年纪念日,在朋友圈里拍了纪念照,附文案“期待下一个一年”。 我才意识到,我和姜伶,已经在一起一年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谈了一年的恋爱是什么样子的,但在我和姜伶这里,感情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暂停在了我们感情最炽烈的时刻。 我们仍然像刚复合时那样,热情如炽,如烧如焚。 一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甘市室友的男朋友已经换了两个了,我们寝室的单身行列也已经从四个人缩减成两个了。 我莫名其妙成了整个寝室里爱情长跑最久的,室友们知道之后惊呼:“一年啊!你们要是异性恋的话,都可以结婚了!” “才一年就结婚?” “谈了两三个月就结婚的不也挺多的,还有闪婚的。” “不结婚也挺好的,这样就可以永远热恋了。”我笑着说。 室友就“哦哟~”一声:“你们女同是不是都这么浪漫?” 我摊手:“什么刻板印象。都叫你们别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百合bot了。” 但嘴角还是,不可抑制地勾起。 一次我过去苏市,去姜伶的学校找她,被她带到寝室小坐。我看不下去她乱乱的床,就顺道踢掉鞋子,爬上梯子,帮她理了理被褥。 这一幕被她下了选修课的室友撞见,面上故作云淡风轻,然而彼此间你给我眼神我对你努嘴,眉来眼去得旁若无人。 我和姜伶前脚刚出门,就听见门后爆发出几个女孩子的声音: “好——贤——惠——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拉着姜伶小跑着走远。 猛一回头,姜伶果然在偷笑。 她松软的刘海在额前一跳一跳,完全掩不住那双笑眼。 清澈极了,像汪着活水的泉。 我被那双眼迷得晃神,回过神来还是瞪她一眼:“不许笑。” 姜伶就收起笑来:“我没笑,没笑呢。” 结果没憋住,破功了,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喜欢笑是吧。”我龇牙咧嘴地在姜伶手背上拧了一把,她连连往后躲,“哎哎哎不笑了真不笑了。” 我知道我手上并没有用力,也知道姜伶做出这么浮夸的反应是在配合我表演。 我心情颇好,停下动作,重新牵起姜伶的手,向宿舍外面走去。 我和姜伶的感情已经很长久也很稳定了。 那短暂分开的月余,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认清彼此的重要性,好整理后再出发。 在一起,分开,复合,磨合,这以后就是在一直一起,以一辈子为单位。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直到命运的车轮碾向我们,直到我们再一次重蹈覆辙。 现在我二十五岁了,站在这个年纪回头望,其实连我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十九岁的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段感情,为什么离开了又要回头。 它确实有它的可取之处,但值得为它承受再一次受伤的风险么? 我只能归因于,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太过贫瘠,甚至还不如一张游戏地图大。 而姜伶的爱照了进来,使我贫瘠的生命在某个瞬间煜煜生辉,这种感觉太迷人而让人沉溺,所以我才会想拼命抓住它,哪怕它带来的痛苦甚至与快乐对等,哪怕它会吸食我的生命。 人在未接受社会淘洗的时候,是不会用权衡利弊的眼光去审视爱的,于是理性总是被感性压制,于是爱就爱了就这样了,哪怕痛得灵魂分崩离析了也只是从爱着变成痛苦地爱着,甚至在痛苦中变得恋痛。 而当我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因为恋痛太久,彻底走不出去了。 第29章 不见面的告别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趁着学校排课终于减少,你开始找实习。 当你第二十一次从面试官口中听到“回去等通知吧”,你终于意识到,你并不是特别的。 你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你,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一直以为,你虽然没有惊才绝艳到年少出名的地步,但总归有点小小的才华,不至于沦落到毕业即失业。 你陷在这样美妙的幻想之中,花费了两年的青春去谈恋爱,去打游戏,唯独没有提高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竞争力。 这本来无可厚非,大好的青春本就该用来体验——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竟已经变化到这般田地的话: 遍地黄金的时代已然过去,在这个劳动力过剩的时代,“我们需要两年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不再是个段子,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真实案例。 而今幻想坍塌,你意识到一千多万名大学毕业生,哪个挑出来没有点小小的才华?哪个挑出来不是独一无二的? 但就业市场如此冷硬,要么实习经历,要么背景关系,总要有一项是过硬的吧。 什么,没有?好的。没事。别放心上。双向选择。后续联系。下一位。 或许你唯一的优势,就是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肉.体,这是996甚至007的绝佳一次性耗材,正满足各大企业即用即抛的打算。 可是和你一样拥有年轻肉.体的一次性耗材,每到毕业季,各大高校都能吐出来上千万。旧的耗材还没派上用场,新的耗材又流入了市场,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你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那一千多万名毕业生没什么两样,同样焦虑,同样迷茫,同样对自己寒窗十余载的意义感到怀疑。 你终于意识到,毕业之后自动月薪过万只不过是大学生自我安慰的意.淫,实际上三千一个月单休还不交五险一金的工作都需要和名牌大学生争抢。 象牙塔在你身后轰然坍塌,飞溅的尘土扎进你的眼睛,你痛得哭了。 这是社会大学对你的第一次教育,比学校的教育残酷太多。 但你很坚韧,你从来没想过缴械投降。你还记得你和女朋友姜伶约定好了,毕业后你要去苏市发展,你们要在苏市拥有你们的小家。 苏市,国内数一数二的超一线城市,名牌大学生有如过江之鲫,要想在那个地方拥有自己的小家,只是优秀还不够,你必须非常、非常优秀。 还好你学历尚且不错,底子尚可,悟性也还算上乘,距离毕业还有一年多时间,你还有机会扳回一局。 于是你憋回眼泪,开始发奋卷实习。 数不清第几百次投递简历,终于给你博到一个实习机会: 游戏行业,剧情策划实习生。 你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无比珍惜。生存焦虑悬在头上像把铡刀,无需公司画饼,你自己就选择在公司留到深夜。 你像苦行僧一样,开启了学校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 姜伶察觉到你最近不对劲,在视频的时候问你怎么了?怎么跟她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陪她打游戏了? 你跟她说了实习的事,但你怕她担心,于是在这件事上对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反正实习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这样想。 实际上时间确实过得很快,毕竟大部分时间,你忙得晕头转向,一眨眼天就黑了,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一眨眼又要上班了,一眨眼一天又过去了。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好几次姜伶发来的消息,你都意念回复了。 顶着乌漆嘛黑的天色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你才想起来回她一句对不起,然后心力交瘁地献上解释。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没注意到姜伶主动来找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你忙得晕头转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你也忘记你的女朋友需要定时吃药了——这款药的载体是语言,内容是“我爱你”。 你被实习榨干了一切,无数次回到宿舍你连洗澡的力气都快没有。你没有精力匀给其他,于是一些结果也是必然。 学习,学习。你满脑子装着这两个字,像被传销组织洗脑。 在务虚的教育里你游刃有余,在务实的社会生存技能里你一片空白。 象牙塔里的教育为你的思维烙下了钢印,你仍旧揣着学生思想,幻想着学习是稳赔不赚的买卖,幻想靠着出色的实习表现,拿下去苏市发展的筹码。 但你忘了,公司不是学校,开除你不需要征得你家长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两个月期限未满,你就被扫地出门了。 你看着被评为A的绩效,回想着L女士——你的上级,信誓旦旦跟你说,你一定能顺利通过实习考核,并在毕业后被推荐去苏市总部发展。 你纠结到底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的,你依然学生气地认为,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终于,你好像后知后觉明白什么了——在hr叫你过去办公室之前,L女士刚被调走。 那时候你才明白,公司不是学校,不是试卷考满分就必然有回报。社会上的资源争夺血腥暴力拳拳到肉,和修仙小说里杀人夺宝的区别只是不会有温热的血溅到你脸上而已。 忽悠你在离职证明上签字的时候,hr甚至贴心地跟你说,不用勾取能力不符这个选项,在协商一致后面打个勾就好了。 你望着那白色A4纸大脑空白冷汗直流,而她在一旁坐姿端庄面带微笑。如此体面、温煦。社会大学的钢印。 当初入职的时候,也是她跟你说hi我是Sarah,欢迎入职,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找我哦~你那时觉得她人真好真亲切,很像你某位同学。 拿着离职证明,走出公司大门,薄薄的一张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 社会大学又一次对你进行了教育。你很痛。 天早就黑了,你总在深夜下班,早就忘了已经多久没看见过晚霞。深蓝色的*天空好像倒扣的釉瓷碗,你不知道同一片天空下,有多少人被一同扣在这碗里。 你茫然地走到公交车站,孤独地坐下,等着回学校的班车。 姜伶给你打来电话,语气闷闷不乐,可你同样闷闷不乐。 可你不能显得闷闷不乐,你不想让她担心,更何况你又一次感到自卑,沮丧。 姜伶的父母早为她在公司留好了位置,她一毕业就能入职。 而你,前途未卜,刚被开除。 这时候你又一次感受到两人差距的悬殊。 就算你把这些告诉她,她又如何……能懂得呢。 不过是徒添烦恼。 你于是对此避而不谈,搜肠刮肚地想着快乐的事,来哄姜伶开心。终于她语气有点好转,挂掉了电话,你松了一口气,为再次蒙混过关。 你颇受打击,但你不能停下。你想到姜伶还在苏市等你,很快就又振作起来。 托第一段实习的福,你总算是拿到了入行的门票,很快你找到了第二份实习。 这次你学乖了,不再玩命似的996,你开始学着察言观色,你意识到站好队比做好工作更重要。 你是学文学的,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也是两袖清风,文人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但生活的重担当真砍下来,一斗米都能给你膝盖削折了。人总不能靠幻想活着。 你悟性确实不错,学习上的能力迁徙至职场生存能力,投其所好、笑脸相迎、谨慎站队……你学得很快。 终于你也成了嫡系之一,在实习的这家公司站稳了脚跟。 代价也显而易见——你不可避免地被社会腐蚀。 你的生命力开始流失,感知力也一并下降。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必须要收起你的敏感,磨砺你的迟钝,才能在残酷的社会世界面前苟活。 你的品味也开始变化。闲暇时你开始看不进文学大部头,只能看些短平快的短视频或是无脑爽文当做消遣。 你想起大二的时候和同专业的同学压马路,感叹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文学也已经死了——那已经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你的心被侵蚀成了一片旱地,但旱地中央仍有一小片滩涂。 这一小片滩涂是给姜伶留的——你把你一颗心最柔软,最湿润的地方留给了她。 只要一想起她,你死去的生命就会被唤醒。一想起她,你就会想起抚摸毛茸茸时令人愉悦的触感,想起上一次透过格子间远眺到咸蛋黄般的夕阳,仿佛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和她有关。 也只有想起她,你才会感到这个世界尚且还有那么一点可爱,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工作也还有坚持下去的意义。 她是你的□□,希望之火,任凭社会的暴雨如何浇下来,也生生不息。 你计划实习期满,等到大四秋招,就投递苏市的游戏公司,再提前过去苏市实习,这样你和她也可以早些结束异地。 一想到这里,任凭砸在身上的雨点再如何暴戾,你也充满了无尽的动力。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乎已经成了你活下去的动力。 终于,你做到了。 大四秋招,你拿到了一家上市游戏公司的正式offer,base苏市,毕业后正式入职。 这个喜讯你没有告诉姜伶。你打算等真的去到了苏市,再给她一个惊喜。 但是疫情,它不讲道理。 它降落,它蔓延,然后,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一切。 封城,限行,白大褂与核酸码。 你的offer被告知收回,连实习也被迫暂定。 你又一次陷入迷茫,不知道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感到挫败,感到绝望,你终于被打趴下了,你终于知道人类在现实的恶意面前,是那样渺小而不堪一击。 一年来第一次,你想要认输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姜伶在这时给你发来消息:[我们分手吧] 你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你开始惶恐,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后你想起来,你们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 三个月前,姜伶做了视网膜手术,长达一个月时间,她被告知不能过度用眼,于是只能与黑暗作伴。在那段时间里,她靠听歌听剧听小说来度过。 在那段时间里,她有请求过你的陪伴,而你在接通电话之后,仍旧忙着处理工作。ddl如此触目惊心,你不得不一心二用。 她听着你这边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听着你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没多久挂掉了电话。 后来她跟你说她去看了心理医生,你隐约得知她似乎心理状态出了点问题。但具体程度如何,你并没有概念。 你知道她是胆小鬼,于是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绝不往下深挖一分一毫,怕伤到她敏感的一颗心。 再到后来,她又开始冷淡你。 但因为这次你太忙了,忙到连为此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了,甚至你也因忙碌变得同样冷淡。 在她扔下一句“最近心情不好”之后,一连半个月,她未曾回复你任何消息,而你决定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每天照例给她发去早安晚安。 她不回你,你也依旧不懈地分享着日常,和在考勤机上机械刷卡何其相似。 终于姜伶回了你,却是开门见山的一句:[我们分手吧] 你问她:“为什么要提分手?” 她说:“心情不好,不想耽误你。” 你简直被这理由气笑了。 你为了飞向你的恋人而一直努力,为此不生气,不生病,不看剧,不玩游戏,咬碎牙也往肚子里吞。 而你的恋人在这时推开你,理由只是“心情不好”。 你简直要笑出声。 你的心已经历过社会的淬炼,早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柔软。 你不再替她找理由,不再事事从她的立场出发,不再共情她胜过共情自己。 你的第六感隐约察觉到什么。察觉到姜伶可能状态不太对劲,察觉到她可能有什么苦衷没有对你说出口。 你没有把她提分手这件事,和她前阵子去看心理医生那件事,联系起来。 你本该能的。 可你的心已经被淬炼得太过冷硬,你彻底失去了深究的耐心。 于是你在那个时候,就是没能把它们拼在一起。尽管这两件事作为线索,本该像榫与卯一样契合。 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在此时达到了圆满。 你只觉得,姜伶对待这段感情,如此儿戏。 爱你的人会如此对待一份感情么? 你开始压制你的感性脑而动用你的理性脑,理性脑在经过一番非感性分析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姜伶,根本不爱你。 你心中有一部分灵魂未死,未死的那部分灵魂依然觉得真爱无敌,只要姜伶一句话,你依旧可以为她去到苏市,offer被毁了那就再重新找。只要她一句话。 但如果她不爱你了,那你就连这样做的理由都没有了。 出于对这段感情沉没成本的尊重,你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姜伶,当然没有打动到她。 她只是说,“对不起”。 她只是说,“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 你很愤怒。你终于学会生气了。这也归功于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片小小的洼地仍然还在。你依然愿意与姜伶绑死在一块儿。她心情不好那就等她心情变好。只要她一句话,你可以等在原地,三个月,一年,三年。只要她一句话。 可现在她剥夺了你与她绑死在一块儿的权利,而这一切的理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心情不好”。 你终于意识到你错了,把一个人当做精神支柱,无异于把虐待的优先权交给那个人,这本来就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情,连最上头的赌徒也得退避三舍。 不,不是你错了。 错的是她。 ……错的是她? 错的是她! 你终于不再把一切的错误都往自己身上归因了。 这也得益于社会大学对你的教育。 万能的社会大学。 你终于意识到,胆小鬼就是胆小鬼。 胆小鬼连幸福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怎么指望她愿意跟你绑死在一块儿? 你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你不再蓬勃,不再年轻,不再鲜活。 曾经这段感情让你感到活着,而现在你只感到疲惫。本来实习这几个月,你就已经够疲惫了—— 你像菜市场的菜一样被挑拣,又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被贴上标签,这与你过去所接受的人道主义教育背道而驰,还有什么比击碎一个人的价值观更让人疲惫的呢? 它们拒绝了你,现在连她也要拒绝你。 你感到无奈。社会的暴雨砸落在你二十岁的背脊,爱情没有成为你的避风港反而在这时掀起一阵毁灭性的飓风。 好吧!好吧!那就拒绝吧!随他爹的便吧! 现在你只想像个俗人,庸俗地活在这世间,庸俗地感受平凡的美好,不再为什么情啊爱啊的折腾。 你于是不再忸怩。 你一口答应了。 这持续一年多近两年,前后纠缠了整整三年的恋情,终于在此时彻底画上了句号。 因为疫情的缘故,你们甚至是在手机上分的手,连最后的告别都没做。 哈哈。 但你已经不再为此而伤感。 这一次你很爽快地删掉了她。 你本来以为你会哭,会暴饮暴食自暴自弃,就像十八岁第一次分手时那样。 出乎意料的是,你感到一颗心突然变得无比轻松。 就好像要,飞起来了。 第30章 梦里的爱人决定去死 你答应分手答应得太快,以至于忽略了——心软、长情、优柔寡断是你灵魂的底色。 你忘了,人很难彻底与自己割席。 现在你看见她了——过去的自己站在那里,隔着一片雾,她凄凄地看着你,眼神幽怨。 她埋怨你为什么不更坚定一点,埋怨你为什么轻易就放弃。 你无法反驳,因为连你自己也觉得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反噬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出现的。 一开始,你只是失眠。 到后来,某个寻常的下午,你突然开始颤抖、头晕、恶心,冷汗很容易就湿了你的后背。 你感到十分疲劳,哪怕刚睡醒,什么都还没做,也还是累极了,好像虚脱。 你感到注意力无法集中,你经常在干着某件事的时候,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有几次你拿着擦手纸进出卫生间好几趟,才想起来自己是要方便。 你感到肠胃不适,你开始经常胃痛、拉肚子,最夸张的一次,你一下午吐了三次。可你中午明明什么都没吃。 你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经常三点才能睡着,五点就自然醒了。当你发现这一点时,你已经连续一周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你感到自己病了。 可疫情在蔓延,到处都是比你更需要被救助的人。 还好你家里有市医院的人脉,虽然是二手人脉,但姑且也能用。在一次安排好的见面后,你被判定为重度焦虑症。 你开始吃药。 那么多药丸,白的黑的,圆的扁的,你只记住了劳拉西泮。因为它的生僻字稍微没有那么多。 你深知你的家庭并不会托举你,未来你还要靠这个脑子独立谋生,你不得不爱惜自己这个脑子。所以吃药前,你向医生再三确认,这药是否有副作用。 得到医生的否定,你才放下心来,照医嘱吃药。 然而或许是因为体质特殊的缘故,副作用还是出现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你的家人已经入睡,你刚吃过药,平躺在床上,等待药物生效,早点入睡。 但你先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噗。噗。噗。 好像漏气的气球,虽然声音细微,却很有节奏,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清晰。 然后你意识到,这个声音是从你体内发出来的。 没错——你的身体——漏气了! 你很震惊,你不明白人的身体怎么会漏气,要漏也应该是漏液吧——血或者水之类的什么东西?! 你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终于确定了两个漏气孔所在位置。 一个在脚踝,一个在心口往上一点的地方。 还好,只有两个,一只手一个,应该堵得住。你庆幸地想。 你尝试弓起背,蜷缩起身子,就像个坯胎那样。左手堵住心口,右手堵住脚踝——真的刚好。 漏气声终于停了下来。 然而让你更头疼的事出现了—— 一串鸡蛋大小的恐龙,排着队,从你的房门跑了进来。 没错——鸡蛋大小的——恐龙。 你终于意识到,你出现幻觉了。 你的意识还清醒着,你记得自己是谁,今年几岁了,在哪读大学。 但是你无法挥散这幻觉,甚至也无法入睡。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你都得和这些幻觉共度了。 你索性也松开了手,不再去堵那并不存在的漏气孔。 于是在噗噗的漏气声里,在小恐龙的叽叽喳喳声里,你看到了姜伶。 她坐在床尾,静静地看着你。 这一幕本该有点诡异,奇怪的是,你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你感觉到她好像……很悲伤。 你心里的柔软再次泛滥成灾,你想抱抱她。 像过去很多次安慰她一样,揽过她的头,抵在自己胸口,告诉她你在。 可这时候你也突然想起,你们已经,分手了。 所以她的悲伤有迹可循,而你正是这元凶。 你明明知道这是幻觉,你明明知道的。 但为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你拽过了被子,把自己藏在里面。 过了很久,你似乎感觉自己被拥抱了。隔着被子,从背后。 你掀开被子。 房间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不敢再吃药,于是每当夜晚降临,你就得赤手空拳和失眠战斗。 在数不清第几个和失眠战斗失败的晚上,你想她了。 你清晰地记得她的电话号码,倒背如流,但你绝不敢再拨通。 你赌过一次了,你输了,你也认输了。 你已经下定决心继续往前走,甚至你也一度认为自己能够继续往前走。 哈哈,你可真敢想。 现在你知道了,在那三年分分合合的纠缠里,你的灵魂早已镌刻上她的名姓,即便你在理性上选择与她决裂,感性上也依然会匍匐于她。 曾经你自愿戴上枷锁,而今你却又要将它取下。 可你以为……这是你想取下就能取下的吗? 灵魂的惯性如此强大,会背弃你的理性,自作主张,延续你对她的爱。 今夜如此,夜夜亦然。 你问自己,你爱她什么呢? 爱她不长嘴,爱她不体谅你? 爱她曾降临在你的荒野,给予你爱的沉痛与愉悦? 又或者是爱她……不爱你?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好没有道理。 但爱情不就是他爹的不讲道理? 你想恨她,你认为这样或许会让你好受一点。 但你再一次高估了自己。 你这样心软的人,对她根本恨不起来。 社会把你一颗柔软的心淬炼得冷硬,然而你也就硬气了那么一次。 在那以后,只要你一想起她,一颗心就又回到柔软的模样。 离开她的时候,理性替你把她的缺点一一陈列,以便于让你离开得更坚定。 然而此时你完全想不起来她的缺点了,反而她的优点不可遏制地挤进你的脑子,争先恐后。 你开始被自己控诉。控诉着你的放弃,控诉着你的不坚定。仿佛提分手的是你,一切的源头也在你。 你逐渐嗅见了遗憾的味道。 终于你累了,你缴械投降,决定不再挣扎。 你决定顺其自然,把一切交给时间。 你相信时间会帮你抚平一切伤痛,只要时间够久,再深的伤疤也会愈合。 可是生活不是电视剧,不能快进也没有时光穿梭机,你跨越不了时间,无法跳过现在。 不论未来,只说现在。 你现在好痛。 痛到涕泗横流,痛到全身失力。 天杀的。 你有点想布丁快跑了。 如果她在的话,至少能有个人陪你说说话。 那样的话,至少就不会那么……孤独。 她是那样合格的倾听者,她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贬低这段感情中的任何一方,也不会端着旁观者的傲慢指导你该如何如何。 她只是聆听。那么温柔,那么仁慈。 可是你又想起来,你早就没再和她联系了。 就在你和姜伶复合的前一天,你隐约感觉到,布丁快跑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但你那时满心想着姜伶,这感倏一浮上来,马上又沉下去了。 再后来,你就忘了。 你的眼中总是只有你最在乎的人,然后理所当然地忘掉其他人。 也是后来之后很久你才回过味来,布丁快跑可能,对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所以啊。 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被你挥之而去。 什么他爹的狗屁爱情。 你真的累了。 反正失眠也是失眠,不如做点什么。 你开始写点什么。 你创造了一个角色,她和你同样心软、多情、念旧、摇摆不定。 你创造了另一个角色,她和姜伶同样胆小、矛盾、不够成熟。 你注册了笔名,开始连载这个烂俗爱情故事。 过了一阵子,你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读者的私信。 其中一个读者问你:这个故事是he吗? 她表示她的泪点比较低,看不了be,如果这个故事是be的话,她就不会再继续追下去了。 你安慰她说:放心,一定会he的。 在文学的偏好上,你也曾被悲剧吸引,它们是那样矛盾,充斥着血腥暴烈的美感。 但真正落实到你的笔下时,你只想像个俗人一样,追求幸福完满的大团圆结局。 生活已经够苦了,不是么? 于是,在你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她和她拥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敲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你感到心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慰藉。 但慰藉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你就哭了。 在创作上你喜欢喜剧,喜欢he,但你将自己的故事演绎成了be。 你圆得上纸上的缘分,却续不上现实的篇章,这落差扇了你一巴掌,实在难受。 无法可想,无法可想。 你决定做点什么,缓解这份难受。 你注册了一个q.q号。 然后你开始装点它——替换头像,替换备注,替换签名,替换资料卡。 终于,通过你的不懈努力,你将这个号打造成了一个高仿号。 如果姜伶看到这个号,一定会下意识地想,她的q.q号怎么在你手里。 你开始频繁切换于两个号之间。 [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蒜蓉茄子,番茄炒蛋,沙丁鱼] …… [今天天气好好,有点想你] [我也想你了] [疫情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样就可以去找你了qaq] [感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了,出门记得戴好口罩] …… [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天,下班之前我会问你,今天想吃什么菜,我去买,你会问我,家里的百合插花是不是要枯掉了,要不要换新的] [你在想什么] [?给你半分钟重新组织语言] [我的意思是,当然会的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哼,算你识相]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终于有一天夜里,你发出去一句消息之后,忘记了切换账号。 然后你不小心睡着了。 醒过来,看着一夜没有被回复的消息。 你登上了那个q.q号,点击退出账号。 你再也没有登过那个q.q号- 这以后,你拨通了程见熙的电话。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程见熙。 这一次,程见熙没有再骂你。 她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她是如此仗义的朋友,看到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主动把一部分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等你回答,她又率先跟你道歉: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不该全盘否定你的感情。” “以己度人,本来就是一种残忍。” “以后我会陪着你,再也不会把你推开了。” 因为一段永远失去的爱情,失而复得了一段友情,你觉得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半年后,海市解封,你重返校园,参加了毕业典礼。 你重新找工作,只是期望就职地点从苏市换到了海市。 也许是否极泰来,这次找工作出乎意料地顺利。 你很快就被游戏行业巨头——寰宇游戏录用了。 地狱难度的笔试,堪称变.态的六轮面试,但你就是做到了。 寰宇游戏压力很大,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想搏一搏冲破阶层的可能,于是每个人都在卷。 你又开始变得麻木。 麻木是你的武器,钝感力是你穿行在这个人才密集型行业的交通工具。 柔软的你被留在夜晚,在白天,你总是以成熟、可靠的面目示人。 渐渐地,你的工作越来越出色,越来越得心应手,你被提拔成了寰宇游戏的游戏剧情组长。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成为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但只有你自己知道,光鲜是你的外衣,只要剥开这身外衣,就能看到你被腐蚀到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自己已经苍老的? 是从某一天,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从你身旁跑过去,校服掀起一阵风。 而你忍不住回头,驻足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豆大的一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你,看向你的眼睛,一定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满眼的艳羡。 是的,你二十五岁了。 你开始怀念青春,怀念你痛到骨髓里也要分分合合抵死纠缠的十八九岁。 而你的青春还有另一个名字,那就是姜伶。 她在你记忆里的存在太过浓烈,构成了你对青春的大部分感受。 而这时候你和姜伶已经,分手三年多了。 你梦到姜伶的次数少了,但并不代表从不会梦到。 每一次梦到她,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孤独感、怅然感都要将你吞没。 在许多个黎明前,遗憾、伤感、困惑的滋味好像潮水向你涌来。 你意识到逝去的,不只有那段恋情,连同你沉痛,而欢愉的青春,也逐流水而去了。 青春谢幕了,属于青春的故事也be了。 在现实里你果然偏好he而非be,当你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对这故事的be走向耿耿于怀。 你于是很久不知道心动的感觉。 你于是意识到你好像也没有真的摆脱失恋。 你终于知道,初恋白月光之所以叫做白月光,是因为月光洒落,倾斜千里,人一旦被笼在其中,便不知道,到底要跋涉几光年,才能彻底走出来。 既然无法走出来,你索性将自己放逐其中。 在漫长的时间里,你无数次对这次分手进行复盘。 有了上次复合的前车之鉴,你当然不会再想要重蹈覆辙。 你只是常常在脑子里回忆分手时她对你说的话。 你从中捕捉到了蹊跷之处,你感觉你可能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然而它们是那样模糊,在你脑子里好像一团展不开的雾。 回忆到最后,连你也逐渐不清楚,在那兵荒马乱的十八九岁,她当真爱过你么? 她如果不爱你,那些好听话都是说给谁听的呢?它们曾那样绚烂而照亮你贫瘠的十八九岁。 她如果爱你,又为什么冷暴力你呢?会有人舍得伤害自己的爱人么?会么?不会么?会么? 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哀悼,一次又一次无人回答的拷问。 你近乎自虐地自我审讯,在审讯中痛苦,又在痛苦中麻木,似乎生活也将一直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强势地闯进了你的世界。 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来讲,那简直就是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第一次见面,你骗她说,你刚分手,你觉得这样足够吓退她。 但没想到她反问你:“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么?” 然后你谈恋爱了。 现在想想,你爱上她,几乎是必然。 她的爱大方,明确,毫不遮掩。 她对你的欲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炽烈又真诚。 不需要你担惊受怕,不需要你察言观色,不需要你小心揣摩。 你要的热烈的爱她给了,你要的安全感她也给了。 她简直就是再完美不过的恋人。 你想起姜伶对你说,“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 你竟然放弃了对那个be故事的执念,你开始觉得姜伶说的是对的,殷念真的就是适合你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不再梦到姜伶了。 人们都说,只有不幸福的人才会常常怀念过去。 而你呢,你现在可太幸福了。 殷念给你的爱是如此确信,你被这样健康的爱恋托住,幸福得几近流泪。 你还有什么理由再怀念过去? 可是,现在,一千多个日夜里无数次出现在你梦里的人,站在你面前了。 高楼的大风里,她决定去死。 心软、长情、优柔寡断是你灵魂的底色。 你总是善解人意,在爱里也倾向于成全胜过劝止。 所以这一次,你会成全她—— 让她去死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一个人难道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么 木质桌椅温润发亮,桌角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铜锅里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红油翻滚,白雾升腾,热气在吊灯下晕染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诶,虾滑、肥牛都好了。”陈斯然往锅里瞥了一眼,看向姜伶。 “好。”姜伶点点头,拾起筷子,夹了一块虾滑,放进蘸料碗里,却只是低头看着,没有继续动筷。 在她动作间,陈斯然的眼睛几乎是钉在她身上。好像这将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姜伶看着碗里的虾滑,半晌,有点无奈地笑了:“其实我没什么胃口——这是能说的么?会不会……太扫兴?” “啊,没事。”陈斯然也笑了,“其实我也——”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合该没胃口。 不久前在天台上,陈斯然看到姜伶离死亡就差临门一脚,整个人都吓得不轻。 好在最后连劝带拽把姜伶拉了回来。 事情还没发酵得太大,没引来记者警察,围在楼下看热闹的见人被救了,就也散了。 最后是陈斯然先提的,“好久不见,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什么,聊聊?” 于是两个人现在才会坐在这里吃火锅。 陈斯然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和姜伶坐在一起吃火锅。 她们分手三年多,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期间再没联系过,本以为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但她也没想到姜伶会想要去死。 就算分开,陈斯然也希望姜伶活得好好的。如果一直快乐太难,能一直健康也行。 想到天台上那一幕,她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陈杂。 陈斯然主动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那就随便吃点。反正火锅嘛,慢慢吃慢慢吃。” 姜伶轻轻“嗯”了一声。 话题聊开了,两个人便慢慢聊得深入了起来。 聊近况,聊工作,聊生活。 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感情状况。 和陈斯然想的一样,毕业后,姜伶就去到了家里的公司工作。虽然姜伶家的公司因为疫情而营收大砍,但总归还有点盈利,对于姜伶来说,再怎么也比外面好混。 而在姜伶看来,陈斯然进入游戏行业,似乎也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以为陈斯然这样的性格,毕业后会加入传统行业,当老师或者公务员之类的,这也是她们专业大多数人的选择。 “还是很惊讶,你果然厉害啊。”姜伶忍不住感慨了好几次。对于游戏行业,她也有所耳闻,这是一个高材生密集、竞争非常激烈的行业。 感受到姜伶话里近乎崇拜的情绪,陈斯然倏地觉得,两个人的距离是真的很远了。 以前,姜伶虽然也会表现出对自己的爱慕,但那至多是欣赏,不会上升到崇拜这样的高度。 哪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呢?更何况是三年这样长的时间跨度。 陈斯然挤出几分笑,实话实说,“这个岗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和一般岗位也没什么区别。” 都要受气,都要加班,都要被pua。 锅里的水烧干了大半,陈斯然叫来服务员,添了水,两人又继续聊下去。 似乎是氛围逐渐聊起来了,聊的话题也换了。 姜伶状似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女朋友……她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有听朋友提起你们的状况……感觉你们还挺幸福的。” 在一起三年,彼此的朋友圈也交叉了不少,找共同朋友打听近况,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陈斯然垂眼。果然,免不了的。 两个互为前任的人在一起,总是避免不了聊到各自的现任。 她其实很抗拒和姜伶聊到殷念。 她爱殷念么?当然是爱的。爱到想把殷念的好告诉全世界。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姜伶时她很难开这个口。 她总觉得,在前女友面前抒发对现女友的爱,是件很难为情的事。 “嗯……”陈斯然组织了半天语言,也只说出来一句,“很好吧。” “我很爱她。” 姜伶点点头,眼里晦暗不明:“挺好的。” 陈斯然附和道:“是挺好。” 陈斯然没有告诉姜伶,因为姜伶的缘故,她一开始一直在把殷念推远。 要不是殷念一直坚定地选择她,也许她现在依然是单身,依然每晚会常常梦到姜伶。 姜伶又点点头,重复了句“挺好”。 氛围似乎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陈斯然纠结要不要换个什么话题讲的时候,姜伶又开口了:“她今天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儿?” “她出差了,在国外,得有一阵子才能回来。” “噢噢。” 姜伶举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接话了。 她眉眼低垂,看起来很安静。 气氛重新又变得尴尬起来。 陈斯然意识到确实应该换个什么话题了。她一这么想,脑子里的话就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 “你到底为什么想……”陈斯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半路却又迂回道,“当然如果*太冒犯的话,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没什么不好说的。”姜伶好似释怀般,“陈斯然,我遭到报应了。” “……嗯?” “辜负真心的人就会遭报应。” “……辜负真心?你是说之前我们分手?但那不是和平分手么?” “那我也不该冷暴力你。”姜伶苦笑,“要我说你也挺能忍的,我连着半个月没理你,你都能不发脾气。” 陈斯然提起茶壶,添了点茶水在瓷杯里。 原来你知道的啊。 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在冷暴力我啊。 陈斯然心里苦笑。 她感觉被夸了,又好像被骂了。 但不管怎样,听到姜伶这么说,她心里好受了些。 姑且当做姜伶是在对她道歉了。 虽然有点迟。 自己当初怎么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的冷暴力呢?陈斯然自己也想不明白。人有时候自己都不能理解过去的自己。 换现在的她,可能能够忍受几个小时或者一天的冷暴力,但绝对无法忍受长达半个月的冷暴力。 她一定会爆发的,一定会发起质问的。 可能因为那会儿确实太年轻了。 人总要遭受过宽容的反噬,才会明白不设边界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比起冷暴力,我更好奇你当时的分手理由——你还记得么?你的原话是心情不好,不想耽误你。”陈斯然试探性地问。 一直到现在,她回想起这个分手理由,依旧会觉得太过儿戏。 ——这比经典的“我们不合适”还要招笑。 虽然姜伶后面确实也对她说了类似的言论——“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 所以当时的姜伶,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用这样荒谬的理由来向她提分手的呢? 三年过去,两人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坦白了么? 姜伶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坦白那般:“你还记得我跟你说,当时我有去看心理医生么?” “记得。” “我拿到的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 “啊……”陈斯然很讶异,转即却又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 姜伶当时的情况本就……她早该想到的。 但陈斯然这会儿有点生气了,虽然她好像已经没有生气的身份了,但她还是想为过去的自己讨要一个说法。 “所以你就把我推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当时作为你的恋人,难道不应该有知情权么?”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伤心了。 你不知道,如果我知情的话,就不会同意分手么。 我怎么会选择在你状态最糟糕的时候离你而去? 可你剥夺了我的知情权,剥夺了我陪你度过痛苦的权利。 你便以为……这是对我好么。 “当时太年轻了,加上抑郁症都变成一个梗了,没脸说。” 姜伶说着,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自嘲的笑。 她捞起左手袖子,小臂上满是划痕,深的浅的,像树纹。 在细腻而白皙的小臂上,尤其扎眼。 陈斯然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心里的疼好像秋天被刮落的落叶,铺了满地,密密匝匝。 所以姜伶说“心情不好”并不假。只是姜伶的描述不算精准,或者是她有意要模糊这个信息—— 姜伶本来可以说,“我生病了。” 如果她这么说了,自己不仅不会由着姜伶分手,反而会把姜伶抓得更紧。 她为什么不呢? 而自己呢?自己为什么又没有察觉到呢? 那些在自己看来滑稽的,原来是以那样痛楚的方式落在姜伶身上的。 一种迟来的痛感,像一把钝刀子,钝钝地割在陈斯然心口。 陈斯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没让这个情绪外显在脸上。 姜伶很快把袖子扯了下去,重新盖住小臂。 “你知道现在网上把这种行为叫什么……”姜伶扯动嘴角,“改花刀。” “他们只觉得这幼稚可笑。但你在那种状态下,就是会忍不住……这是释放痛苦的一种方式,和有些人通过跑步来解压没什么不同。” “在那种刻薄的环境下,我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我知道你和那种人不一样,你一点也不刻薄,但我就是……” “唉。”陈斯然不知道说什么了,说什么都晚了。只是叹气。 “而且,我也不想拉你下水。我那段时间的状态太差了……如果我对自己都这样的话,我不确定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就还不如让我们的感情停在还算体面的时候,起码后面想起来,都是些好的回忆。” “加上那时候不是疫情嘛,我家里的产业受影响很大,营收腰斩……坦白来说就是,家里没钱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穷,没钱了,但是消费习惯一下子拧不过来,整个人就特别低落。包括我的车,也是在那个时候卖掉换钱了。” “没钱了之后,我就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你学习好,有自己的目标,也会向着目标努力。但我呢,我从来就只有钱。要是连钱都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再继续下去也是耽误,不如早点放手。” 姜伶说完了,等待审判似的看着陈斯然。 陈斯然抿了抿唇,随后点点头,表示自己都听到了。 她看着姜伶,姜伶也看着她。她看到姜伶的眼睛慢慢泛红了。 她的鼻子猛地一酸。 困扰她多日的答案,终于清晰了。 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这份清晰太过沉重,沉重到她难以承担。 她不知为何,情绪突然间泛滥成灾。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你从来就没有配不上我。 恰恰相反,在这段感情里我们同样自卑,同样有着不配德感,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 我们本该相濡以沫,互相舔舐。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会等你。 只要你一句话。 可是你模糊了最关键的信息,用那样滑稽的理由推开了我。 我没有上帝视角,我选择接受这个理由,并在后来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思考你是否真的爱过我。 我一直以为你用那样滑稽的理由推开我,是因为你不爱我了。 可你现在告诉我,你当时推开我,正是因为……爱么? 无数思绪在陈斯然脑海里闪烁,心里的浪潮也是起了又落。 她感到遗憾,感到惆怅,感到痛心与惋惜。 她以为这么久以来,她多少也释怀了不少。尤其是在和殷念确定了关系之后。 可现在她发现,那些情绪并不是消失了,只是潜伏在暗处韬光养晦,等待着某一天卷土重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为什么还会对结局落定的感情生出这样多缱绻的思绪。 她不是已经有殷念了么?她现在和殷念过得很好,殷念是那样爱她,她也很爱殷念。 可现在,面对着自己的旧日恋人……情绪为什么会骤然澎湃起来?……都过去这么久了。 这算什么?难不成……是爱么。可是怎么会。 一颗心难道可以掰成两瓣么,一个人难道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么。 第32章 能不走么,去我家睡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 陈斯然拿起手机,面容解锁过后,殷念的消息跳了出来。 殷念:[照片] [今天的穿搭,好看么?] 那是一张对镜自拍。照片上,殷念穿着一身灰色修身小西装,十分知性优雅。 陈斯然眼前一亮,一颗心从酸楚中抽离出来,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陈斯然:[很适合你] [以前没见你穿过这身,新买的?] 殷念:[是呀~今天陪客户逛街顺路买的] [也给你买了几件呢,你一定会喜欢的~] 陈斯然:[别太破费,那边物价不便宜吧?] 殷念:[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等我回来哦~] 正是饭点,店里坐了不少人。老板娘不时穿梭在桌椅之间,给客人添茶倒水。 放下手机。经这么一打岔,陈斯然意识到不能再放任情绪这样泛滥下去。 她看了一眼姜伶,姜伶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因为她在谈话中途分心去看手机而有所芥蒂。 不知为何,这让陈斯然松了一口气。 她夹起一片毛肚,在沸腾的汤底中涮了几下,试图靠肢体动作分散注意力。 蘸料碗里,各色蘸料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在蘸料碗里走一圈,咬一口,鲜嫩的毛肚裹着麻辣的汤汁在口中绽放,然而滋味却是苦的。 不要沉溺在情绪里。不要沉溺在情绪里。不要沉溺在情绪里。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 道理她固然懂得,一颗心却仍旧不受控制地泛酸,几乎和这毛肚的滋味一样苦。 ——虽然她把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 她已经二十五岁了,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实在有悖关系。 于是她尽可能显得冷静,就像个听故事的人一样,不咸不淡地追问着,“然后呢?” 在你和我分开,之后呢? 我没参与的那些日子,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姜伶接回话题,“我度过了一段低谷期,很黑暗,很漫长,大概持续了三年吧——家里出事,感情滑坡,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 尽管姜伶每一个字都那样轻描淡写,似乎渲染自己的任何痛苦都是一种夸大其实。 但陈斯然知道,以姜伶的性格,如果她说出来的痛苦有1分,那么在她实际承受时,痛苦其实已经达到了100分。 一种神奇的感觉浮了上来: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八九岁。她的心又变得像十八九岁时一样柔软,一样怜爱姜伶胜过自己。 “然后我谈恋爱了。” “我本来不想谈的。就是,我觉得我在感情上是很失败的。我一直觉得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谈了。但那个人非要闯进来,闯进我的世界。” “我就顺水推舟接受了。一开始,倒也挺好的,她是很开朗的那种人。跟她在一起,我感觉我也在慢慢变好。” “但后来我才发现——她骗了我。她有精神病史,但是她一开始根本没告诉我。她发作起来的时候很可怕,我完全受不了。” “我跟她分了。” “这之后我又谈了一个,比我大很多,一开始我觉得她很成熟,很靠谱。” “结果后来,我发现那都是装的。实际上她把我当提款姬。不管我怎么赚钱,都填不满她的欲望。” “我又分手了。” 陈斯然静静地听着,小口小口地啜着茶。 所以我已经是你的……前前前女友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但思绪就是忍不住地乱飘,心中竟还觉得有几分酸楚。 她的灵魂像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二十五岁的她,一半是十八岁的她。 十八岁的她正在垂泪。 似乎“前女友”这个称呼上每再多加一个“前”字,她在姜伶记忆里的重要性就会被稀释掉一分。 感受到姜伶投来的目光,陈斯然点点头,示意她自己正在听。 她发现姜伶真的,真的变了很多。 放在以前,她根本没法想象姜伶会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事——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 “把我当提款姬就算了……你不知道她有多过分。她喜欢玩S.M,强迫我当M。我不喜欢。蜡烛滴在腿上真的很痛……” “但为了她高兴,我还是配合她。但依旧会被她骂,说我根本没有享受其中。” “现在我知道了,这些都是报应。因为我辜负了你的真心,所以我的真心也会被辜负。现在是,以后也都是……和你分开之后,我其实学到了很多,但都没有意义了。这是我的报应。” 陈斯然的手有点颤抖。 十八岁的灵魂在这具容器里,疼得蜷缩起来。 你知道你的故事对于我来说有多残忍么。 你让一个连恨你都舍不得的人,知道你为了讨另一个人的欢心,去扮演自己排斥的角色。 饶是这样,你依然被她抛弃。 她弃如敝履的,正是我曾经求而不得的。 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你知道我曾经爱你爱到尘埃里,也没能守住这份感情么。 而后来,你同样低到了尘埃里,只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 连不爱你的人都可以获得你的爱、你的牺牲,曾经那样爱你的人,却偏偏不配么? “可以了。不要再说了。”她很小声,几近恳求。 “嗯?”姜伶愣住。 不行,不能陷进去。 陈斯然努力安抚住十八岁,醒神,问道:“没有……就是想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两次分手,才想……?” “是啊,绝望了嘛。我感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辜负别人的真心,到头来也被别人辜负真心。人活着,不就靠一点盼头么?如果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姜伶眼神暗淡,复又亮起来,“不过当时……我确实冲动了……现在我冷静下来了。” “怎么说?” “你说得对。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如果我不在了的话,那她们也太惨了。失独家庭太惨了。” 姜伶夹了一筷子毛肚,似乎是想夹给陈斯然,伸到半空中,顿了下,又折回来了,“抱歉。” 陈斯然知道她为什么而抱歉,想让她不用那么紧张,却又觉得这样反而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便也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所以你彻底想开了?不会再寻死了么?”陈斯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许吧……哈哈。”姜伶哂笑。 什么叫也许。 陈斯然有点头疼。 自己已经是她的前前前女友了,难道还要自己去操心她么? 背部和腰部一起慢慢塌下来。一阵发酸。她有些疲惫了。 这顿饭吃得她几近力竭,对体力、精神力都是不小的消耗。 她放下碗筷,抽出餐巾纸,擦了擦嘴,“我吃饱了,你呢?” 其实这很尴尬——菜架上还有没有动的鱼片、虾饺、海带结等等。 显然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顿饭上。 姜伶点点头:“我也——” “那我去结账。”陈斯然指了指那些菜品,“至于这些,也别浪费,打包带走吧。” “好,那我在店门口等你。” 陈斯然本以为姜伶会拦着自己结账,但也没有。 也许她的样子让姜伶感到陌生了。 以前两人一道出去,大多时候都是姜伶在买单,现在两人的经济实力反了过来。 提着菜,去到门口。 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夜晚很是醒目,“老重庆火锅”五个大字把门下一片空间染得通红。店门口的侧边摆着十几张小方凳,这会儿都坐满了人,全是排队等号的。 至于没座的那些,有人跺着脚取暖,有人探头往店里张望,还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招牌拍照。 姜伶站在门前的一棵树下等着。见到陈斯然走出来,明知她看见了,但还是冲她挥挥手。 她的身形还是那么薄,有一种瘦削的利落感,连穿搭的风格也没怎么改变。有那么一瞬间,陈斯然好像回到了七年前。 那年她们都十八岁。 那年她们才十八岁。 陈斯然鼻子有点酸了。 她不知道这已经是今晚第几次了。 这具身体,有点太过感性。她想。 今晚的情绪太过冗杂,挤在一块儿,把她整颗心都挤得发闷发胀。 她向姜伶走过去,问她:“你打算怎么回?是打车么?” “坐地铁吧。我现在住在北区那边,离这儿太远,打车过去得花一百多。” 姜伶说完,又怕尴尬似的,补充道:“别担心我。倒也不是没钱打车,只是今天有钱不代表明天还有钱,省着点儿花总是没错的。” 陈斯然点点头,表示知晓。 只是酸涩感像打翻的水,猝不及防浸湿她一颗心。 分分合合三年,她习惯了姜伶点外卖懒得凑满减、买东西从不货比三家。没想到有一天,姜伶会在她面前把省钱思路说得头头是道。 被命运击中之前,人们总是认为自己的生活会一成不变,维持很久。 “你呢?”姜伶问她,“你怎么回?” 姜伶问询的语气很稀松平常,好像在问一个下次还会再见面的朋友。 可她分明很注意和陈斯然之间的距离,不让两人的衣服布料碰到。 店里切了歌,不合时宜地播放着杨丞琳的歌曲。站在这里,依然听得很清楚: “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都将成为泡沫……” 一阵风吹来,头顶的树叶被吹动,摇落一树的哗哗声。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我打车就好。”陈斯然回答,“我送你到地铁口,在地铁口打车吧。” “昂,行的——那我们走吧。” 姜伶拿出手机,打开导航,率先走在前面。 “好。” 陈斯然跟上姜伶,和她并排走着。 她突然问:“你现在还会抱怨自己身高不够么?” 姜伶像被什么击中,随后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陈斯然明知故问:“多少年了?” 姜伶掰了掰指头:“六七年了吧。” 那会儿有一阵子,她沉迷穿工装风,又常抱怨自己的身高撑不起来工装风,她羡慕那些比她个高的,能把工装风穿得那么酷飒。 那会儿陈斯然跟她说,她的身高正好,再高一些,她就得仰着头看她,跟她一起逛街时,脖子就会发酸了。 六七年了。 真快啊。 现在她们一起走在去地铁口的路上,或许四舍五入,也算一起逛街? 可时过境迁,陈斯然已经从自己的女朋友,变成别人的女朋友了。 姜伶有些出神。 可转即她又想,当初明明是自己把陈斯然推开的,陈斯然在她这里攒够了失望,离开了她,不也正如自己所愿么? “姜伶。” “嗯?” 身旁的人突然开口,姜伶先是吓了一跳,这以后失落感后知后觉地爬上心头。 后知后觉想起来,天台上,陈斯然也是这么叫她的,可那里风太大,一些情绪还没在心头驻留很久,就被风吹散了。 现在风也静谧,夜也柔和,所以情绪也能沉淀下来。 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反应,姜伶不禁自嘲。 不然呢,你还想她叫你什么,不叫你姜伶,难不成叫你宝贝? 就像六七年前那样? 做什么梦呢。 “你变了很多。” 身旁的人继续说道。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是么。”姜伶感到被这句话推远,但还是笑着问,“是哪种变?好的还是坏的?” “好的。”陈斯然说。 如果你早能做到对我这样坦诚,也许我们就不会分开。她心里想。 姜伶一时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哈哈,其实我觉得你也是。” 她觉得陈斯然整个人气质都和印象里大为不同了,是社会改变了她么? 她变得锋利了很多。她能感受到她依然温柔,只是她也相信她的温柔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边界了。 她的脸还是那张脸,杏眼翘鼻,无非就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五官长开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锐气,声音也比以前更加有味道了,是那种岁月沉淀后的韵味。 方才在火锅店里,她一副做东的派头,行为举止大方又利落,也和印象里温吞的样子有很大出入。 本以为陈斯然会问自己,在自己眼里,她哪里变了,但陈斯然也没有问。 她从前就猜不透陈斯然的心思,现在更加猜不透了。 出于好奇,姜伶突然想。 那她现在的女朋友呢? 能猜透她的心思么。 陈斯然在她面前,是偏主动的一方,还是偏被动的一方呢。 两个人并肩走着,各自都揣有心事,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于是本该十几分钟结束的步行路程,走了二十几分钟。 到了目的地,地铁口大张着嘴,灯火通明的阶梯好像怪物的喉管往肚里延伸。 两人停住脚步。 “到了。”陈斯然说,“那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她今天背了挎包出来,挎在肩上,眼下挎包的带子有点下滑,她托住包底,往上扶了扶。 她的语气像是被手上的动作分了心,情绪被分走了,听起来淡淡的。 姜伶抬眸,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点点头:“你回去路上也小心。” 如果她们只是普通朋友,她会加上一句,“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但她们的联系方式早在三年前就互删了,刚才在火锅店,两人也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加联系方式的事。 陈斯然点点头,没有要目送姜伶的意思,转身向路边走去。 刚走出去几步,她却又转过身来,见姜伶还停在原地看着自己,有些诧异似的,但那抹神色转瞬消失不见。 她快步走过来,又停到姜伶跟前,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姜伶,不要死。”说完却又有些哀伤似的: “我曾经爱过你,很爱很爱。我想你知道,你是有吸引人去爱你的魅力的,也是有被爱的资格的。不要因为这两次感情的失意,就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被爱了。” 姜伶望向陈斯然,地铁口的光在她一双眸子里倒映成两个光点。那眼里有认真,有关心,有不忍,有悲悯。 唯独没有玩笑。 “不要死”,这句话分明太过中二,很像只有动漫里才会出现的台词,但落在陈斯然嘴里,只教人听了觉得煞有其事。 姜伶微微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陈斯然撂下这句话,没有等姜伶回答,就转身走了。 刚走出去没几步,手腕却突然被拉住,她回过头来,撞进姜伶眼睛。 “能不走么。”姜伶恳求,“去我家睡。” 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就像她的唇色一样苍白。 周围人来人往,各个行色匆匆。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和昨天、前天或大前天都没有区别。 而两个人手拉着手,却太安静,拉住了也不过是两两对望。没有嘶吼,没有拥吻,没有一切引人注目的互动。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命运又一次悄然降临在两人头上。 暴烈的心跳中,有人无可控制地走向逾距。 第33章 去你的家 “什么?”陈斯然以为自己听错。 “我爸妈去外省谈生意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可能不太适合一个人住。虽然很冒犯,但是……能不能请你帮忙看着我?” “我……很想努力,但我不确定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行。” 姜伶说完这些,自己也感到僭越似的,很快松开陈斯然的手。 嘴上却在进一步补充,好像这是一场谈判,而她正在添加筹码: “我现在自己在外面租房住。住的方面可以放心,有客房,稍微收拾一下就好,被子和床单都有新洗过的。” 陈斯然嘴唇微张,有些愣在原地。 姜伶是真的变了,竟会开口向她提这种要求。 过去,和姜伶在一起的日子里,陈斯然很少“被要求”“被索取”。 有些恋人之间,想要什么都会明明白白地讨要,比如一句我爱你,亦或是一个晚安抱抱。 但姜伶不会。姜伶只会什么都不说,然后等待着这些东西自己降落。或者,逃开。 而今时隔三年,她终于学会了坦诚自己的需求。 但陈斯然又想,一个人就算变化再大,底色总是很难变的。 所以,虽然姜伶现在能够跟她说出这番请求,但也不代表她内心完全不纠结、不怕被拒绝。 况且姜伶不会不知道,这个请求对于自己来说,太逾距了。 自己明明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姜伶一定是用了很大的勇气,也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冒着被拒绝的风险,这样向她请求。 况且姜伶自己也说,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想不开。 如果姜伶真的出什么事…… 回想到天台上那一幕,如果那时她没有出现在那里……那么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得知了姜伶的讣告?——从她们的共同朋友那里。 她既然把姜伶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是不是应该送佛送到西? 不。不是的。 这有什么“应该”可言? 前女友。 她们现在只是前女友。 不……她甚至都不是姜伶的前女友,而是前前前女友。 任何关系一旦以“前”为前缀,总是会透露出一股不必再继续维持的必要。 她和姜伶只是谈过一场恋爱,无非就是谈得走心了点。 冷漠一点来讲,她们现在已经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了。 不过是陌生人而已,有什么“应该”可言? 更何况——要是殷念知道她去姜伶家了,会怎么想? 她去到姜伶家里,不一定就代表会和姜伶发生什么,可是就凭她和姜伶互为前任这一层关系,她就不该再去到姜伶家里。 如果被殷念知道了,她相信殷念不会怀疑她、责备她。但殷念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失望、受伤的可能。 殷念。殷念。 殷念从来都对她那样好,她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殷念的事。 ——别说殷念了,她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 她无比确认,自己爱着殷念,忠于殷念,整颗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殷念。 如果做出任何背叛殷念的事,她自己首先就会受到来自良心的强烈谴责。 她太了解自己了,背德感会把她折磨疯掉的。 她需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承担背德感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拧起眉头问姜伶,“你的朋友们呢?” 她有意让语气显得刻薄。柔软的人为数不多所能运用的武装。 姜伶惨淡一笑,“人走茶凉的道理,我也是在没钱后才知道……现在的我,早就没有朋友了。” “那社区呢?你有请求过社区的帮助么?比如一定频率的访问服务?”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算太规范……没有成体系的社区,更提不上什么服务。” 一句一句,都在说道着姜伶窘迫的现状。陈斯然很不好受。她不是那种分手后便诅咒前任万劫不复的人。 ——呵。陌生人?别骗自己了。如果姜伶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个陌生人,你就不会被她挑动任何情绪。 ——可你的情绪,分明依旧在因她而跳动。 心里有一个声音霍然跳出来,陈斯然心里一惊。 所以她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在工作上已经足够游刃有余,在规划产出时总是井井有条,能综合当下所有情况给出最优解。 但这个问题,似乎根本不存在最优解,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眉头越来越低压低,陈斯然的眉心聚拢在一起。 似是看出她的为难,姜伶再次开口了,“对不起,是我一时……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说话冲动,不过脑子。” “当我没说过,可以么?你别纠结了。今天谢谢你……再见。” 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她说得语气轻快,说完还浅浅地笑了。 真奇怪,笑容明明是绽放在那样清爽的五官上,却很凄楚的样子,只让人看见难过两个字。 姜伶转身。 “姜伶。”身后,陈斯然叫住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放过我。 你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而这会让我为难么? 你不知道三年前答应分开,已经透支我所有拒绝你的勇气了么? 你不知道对你心软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我一颗心被社会淬炼得如此冷硬,再见到你时依旧会破例得一塌糊涂么? 你不知道哪怕分手,我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地活、长命百岁地活,而如果你为此而向我开口,我根本无力拒绝你么? 你高看我了么?你又一次将我放在需要仰望的位置了么?如果我因此承担恶果并走向万劫不复,你能向二十一岁的姜伶交代么?她当年推开我,难道是为了再给你一次伤害我的机会么?我,你,她,还有她。伤害我们的机会。三个人。也许是四个。五个。你有想过么?你的一个请求。那么多人的命运。 抱歉。也许你根本没有力气去想。我是不是又在苛责一个病人。 无力求索。陈斯然悲哀地张开嘴。 “走吧。” 不等姜伶回答,陈斯然就向前走去,越过姜伶,走向地铁口。 这是……最后一次。 在那个已经be的故事里,她们都有错。 姜伶的回避、自己的不坚定,最终把故事推向了be的终章。 这次去,就当是弥补遗憾了么? 她没法回溯时间,扭转已经be的故事,但至少,她可以阻止世界上再多一个悲剧。 ——哪怕她和姜伶老死不相往来也好,天各一方也好,她总还是希望姜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在这个蓝色星球的某一角里呼吸着。 她到底是心软了- 房间的门一推开,一股空气不流通的味道扑面而来。 茶几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半杯没喝完的水、几瓶没盖紧的药瓶、一袋不知道有没有吃完的零食、几根缠在一起的数据线。 客厅角落里堆着一摞没丢的空快递箱,上面落了一层薄灰,显然已经放了很久。 旁边是一株半人高的绿植,叶子边缘已经发黄蜷缩,和整个客厅一道透露出一股萎靡不振的气息。 “不好意思,我很快收拾一下。”姜伶有点难为情。 陈斯然没有说什么,这是她已经意料到的事。 姜伶再怎么变化,也只不过是个胆小鬼。 对于一个胆小鬼来说,从想要去死,到真的走到去死这一步,中间必然要经历一段纠结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日子过得灰败,很正常。 ——如果一个人连活着的欲望都没了,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够把生活维持得井井有条? “我帮你。”陈斯然没有把自己当成客人,进了屋,把挎包放在沙发上,就开始利落地收拾起来。 “啊,不用……”姜伶张了张嘴,几个字刚说出口,却又觉得见外似的,任由剩下的话被吞了回去。 陈斯然先是走到窗边,把紧闭的窗户给打开了。 新鲜的风灌了进来,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了。 接着,她弯下腰,开始整理茶几上的杂物:水杯、药瓶、零食袋和数据线,一一分类整理。 水杯里的水倒掉放回*茶几上,空药瓶和零食袋扔进垃圾桶,数据线也分别收纳好。 她做着这些,心里又溢出一种久违的感觉。 她想起很久之前去到姜伶寝室,帮她整理床单,前脚走出寝室,后脚就响起女孩子们的起哄声。 她想起很久以前遥想过的,她和姜伶同居的未来。 现在居室有了,人也依然是当年的两个人,关系却再不是当年的关系了。 茶几边上摆着一个收纳盒,里面装着些五颜六色的零食,挤在一起。 擦拭茶几的时候,陈斯然把收纳盒拿起来,一颗糖落在几面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陈斯然捡起那颗糖,看了很久,又放了回去。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不是因为它正好是枚草莓糖的话。 那年在榆林的小旅馆里,她就是含着这个牌子的草莓糖,给予了姜伶亲吻自己的许可。 分开这么久,同样的套路,她有用在别的女人身上么? ——把草莓糖放回收纳盒里的时候,陈斯然安安静静地想。 姜伶与陈斯然同步打扫着房子,她先是拿了扫把和拖把,把地板仔细拖了一遍,后面又进到客房里去整理什么了。 两人一起出力,效率翻倍,很快整个客厅焕然一新,空气中的霉味也没了痕迹。 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姜伶警觉地看向门口。 陈斯然冲门口喊了声“来了”,一边过去开门,一边冲姜伶解释道:“在美团上买了点过夜用的东西。” 新的毛巾,牙刷,和一次性内裤之类的用品。 拿了外送,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陈斯然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拿了洗漱用具,便准备先去洗澡。 姜伶带着她去到浴室,简单说了下热水怎么使用、哪些是洗发水和沐浴露,便出去了。很快又折回来,抱着一叠睡衣: “我的睡衣,洗过的,你不介意吧?” 陈斯然眼睛眨了一下,还是说,“没事,你放那儿吧。” 和姜伶在一起两年,她和姜伶曾经无数次穿过对方的睡衣,早已熟得不能再熟。 她甚至认出来,这身睡衣,也是她曾经穿过的。 脸颊变得燥热起来,出于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她尽可能安抚自己:别那么敏感。就当是穿朋友的睡衣,将就一晚。 她和程见熙不也穿过彼此的睡衣么? 洗完出来,姜伶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手机。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瞬,最终落向茶几上她的手机。 “好像有人找你。” 姜伶说完,又看了陈斯然一眼,随后移开了目光。 和陈斯然在一起两年,那时她们因为太年轻而羞于发生性关系,但饶是如此,还是拥在一起睡过许多次。 一开始,两人睡觉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把内.衣穿得齐整,以免被对方窥见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但后来,两人对彼此的身体逐渐熟络之后,便不再穿着内.衣睡觉了——那实在太不舒服。 况且……等两人都进到被子里,最后也还是会摘掉的。 而今晚。 她拿给陈斯然的睡衣是真丝材质,很熨帖,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 陈斯然有穿内.衣。 身体上的防范进一步点明了两人现在的距离。姜伶垂下睫毛,眼周投下一圈阴翳。 陈斯然已经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 “谁啊?”姜伶听见自己问。 为什么要问呢?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除了那位,谁还会在这个点不停地发来消息呢? 刚才陈斯然洗澡时,手机放在茶几上,震动了好多次。 因为手机是倒扣着的,所以每一次震动,底下都溢出一圈光圈。 不得不说,有些刺眼。 果然,“女朋友。”陈斯然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声,随后指指客房,“那我先进去休息了。” “嗯嗯。”姜伶应道。 除了这样回答,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是她坐在沙发上,看着陈斯然一边回着消息,一边走向客房,一股恶劣的欲望突然冲上心头。 她叫住陈斯然,问道:“如果你女朋友知道你在这儿过夜,她会和你吵架么?” 陈斯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一下子有些呆滞,像是被这问题给一锤子打蒙了。 半晌她突然正色道,“她不会知道的。” “你不会告诉她么?” “不会。” “如果她问起来呢?” “那就瞒着她。我觉得这些事情她不用知道。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依然忠于她,这就够了。” 所以你会在她那里隐去我的存在,我会变成你的“一个朋友”,和你的所有朋友都没有区别。 姜伶心想。 可我也曾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忠于你。 “其实她知道也没什么。我会跟她解释,而她会理解我,不会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只是这样一来,就需要承担让她伤心的风险了。她不会跟我吵架,不意味着她就不会伤心。而我不想让她伤心。” 这番话陈斯然说得极其滞涩,对前女友表露自己对现女友的爱意,果然还是那样难以启齿。 她不知为什么又问道,“当你发自内心地爱一个人,是不会想要让她伤心的,不是么?” 十八岁的自己与她共享着灵魂,仍然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时不时就要出来讨个公道——为当年被甩的自己。 “但不总是这样……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姜伶模棱两可地应道,随后低下头刷起了手机。 陈斯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让姜伶难堪了。 看起来,姜伶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是意有所指了。 于是一种微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动起来,场面一时间不太好看。 自己这是怎么了。陈斯然想。 已经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要让局面变得这样不体面。 但尽管陈斯然这样规训自己,她还是知道。 她心里其实并未真的觉得愧疚,反而涌起一股报复似的爽感。 ——得知当年被甩的真相,她一面怜爱姜伶替自己着想而推开自己、独自面对那些痛苦,一面又痛恨姜伶剥夺了自己陪她承受痛苦的权利。 这些情绪来得后知后觉。陈斯然想到现如今她对姜伶的感情里,那些未明的成分,突然又觉得难以忍受这样的局面。 “早点休息。”陈斯然主动结束了话题,走开了。 “晚安。”姜伶在她身后说。 陈斯然消失在拐角处,锁齿咬上锁扣的声音随之响起。 不一会儿,门又打开了。 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如果你感觉自己状态不好,就叫我,知道么?” 陈斯然一时没有得到回答。 “姜伶?” “啊。好。” 知道陈斯然看不到,姜伶伸出手来,用手腕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泪。 第34章 她爱且只爱殷念 有的时候,气味是记忆的载体。 一旦掸开了,回忆就会扩散到整个房间。 进到客房,陈斯然踢掉拖鞋,爬上.床去,把自己一整个放倒在床上。 床垫很软,把身体放平之后,放松感很快就沿着脊背递送至全身。 床单和被套都是浅蓝色的,柔软而干燥,带着太阳晒过的温暖气息,还散发着薰衣草香。 这么久了,姜伶用的洗衣液牌子一直没换过。被这样的气味裹住,许多记忆瞬间就朝陈斯然涌过来。 她想起第一次去姜伶家里打游戏时,中途她困了,在姜伶的床上睡了个很短的下午觉。 醒过来的时候,她偏头看向窗外,天边的火烧云排列好似鱼鳞,姜伶适时走进房间问她怎么不再睡会儿。 那个时她刚和姜伶好上,原以为像这样的下午还会有很多。 她想起去姜伶寝室给她铺床时,床单被套也是同样的气味。 1.2米的单人床上,那么多个夜里,姜伶就躺在那一小方天地里与她电话。 而在同一片天空下,另一张1.2米单人床上,她一颗年轻的心在无数个夜里,因为姜伶而剧烈跳动。 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陈斯然的思路。 是殷念发来的消息:[想你了] 陈斯然回道:[我也想你] 刚回完消息却又觉得,面上火烧似的。 她现在,穿着前女友的睡衣,躺在前女友的床上,回着现女友的消息。 这算什么? 她看着屏幕上“我也想你”那几个字,总觉得这几个字被自己弄脏了似的。 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 她和姜伶发生什么了么?没有。 既然没有实质性做出对不起殷念的事,便犯不着为此内耗。 要知道,明天还得上班。 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残酷之处,甭管你经历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休息得好或是不好,第二天该上班还是得照例出现在工位上。 那边很快弹出来一个视频通话。陈斯然的手指顿了顿,思考要不要转成语音接听。 半晌,她还是按住绿色的接听按钮,滑动接通了视频。 殷念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一看到她,眼睛亮起来:“我跟你说,今天遇到个好难搞的客……咦,我们然然这是在哪儿?” 果然注意到了。 陈斯然眨了眨眼睛,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一个朋友家。” “哪个朋友啊?我认识吗?” “不认识。” “你去她家做什么呢?” “她出了点问题,状态不太好,我过来陪她住几天。” “这样呀~好,那你可要好好陪你那个朋友。” “对了我继续跟你说啊,那个客户……” 殷念没在这件事上多纠结,转即就跟她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 陈斯然心里一暖,为殷念对她的无条件信任。转即却又觉得有些愧歉。 她赶在那愧歉膨胀起来之前掐灭了它——禁止内耗。哪怕只是为了明天的工作状态。 聊着聊着,她的目光游走到门口。 门框底部和地板不是完全贴合的,中间有一道很窄的缝隙。而此刻,那道缝隙中,隐隐出现了两道黑影。像人的腿。 陈斯然心里一跳。 ——有人在偷听? 可这个房子里,除了姜伶,就没有别人了啊。 陈斯然了解姜伶,姜伶不会做这种事。她和姜伶是分开了,但相处三年,她清楚姜伶的秉性。 姜伶的底色是善良的。有的时候她宁愿把矛头对向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的人,更不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 但陈斯然还是轻手轻脚下了床,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一片漆黑,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斜对面房间的房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溢出一道光亮来。 “怎么了?”视频那头,殷念见她没有回话,问道。 “没什么。”陈斯然关上门,重新坐回床上。 看来是自己眼花了。 想想也是,姜伶又有什么偷听的理由呢?自己都已经是她的前前前女友了。 旧情?不存在的。 在姜伶心中,她们曾经那段感情,怕是早已被两段后来的感情稀释,什么都不剩下了。 和殷念继续聊了一会儿,两人互道晚安,睡下了。 因为这一通电话,陈斯然一颗心安稳了不少。 一看到殷念的脸,一听到她的声音,自己心中对于殷念的爱就被疯狂笃实了。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她确实是爱且只爱殷念的。 自己的心还会骗自己不成? 至于面对姜伶时的心绪…… 或许只是因为那几年里,她们实在纠缠得太久,也太痛了。 因为痛,所以深刻。所以哪怕她和姜伶分手了,也抹不掉姜伶对她的人生轨迹造成重大影响的事实。 一个人是由过去组成的。又哪能轻易与过去切割呢。 ——与那些组成自己的部分、让自己之所以是自己的部分切割。 于旁观者而言,或许这不过就是嘴皮子上下一动的事,可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来说……真要去做,何其困难。 更别说重逢这天,又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所以她在面对姜伶时,情绪有波动有起伏,也在所难免。 并不就是说她还爱着姜伶。 是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只是过于恋旧了。 这不是爱。这和爱有本质区别。 她爱的人是殷念。并且也只爱殷念。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这样想着,陈斯然渐渐放下了心来。睡觉之前,她还没忘去两人的情侣农场上收菜。 刚登上去,屏幕正中央就跳出来一个“520”的图案——是殷念在田里种下的作物:草莓、玉米。 殷念用草莓摆出了520的样式,红色的520点缀在黄色的玉米田里,尤其醒目。 阴霾的情绪彻底一扫而空,陈斯然不禁勾起了嘴角。 怎么办。她觉得殷念……好可爱。 她爱殷念有着上位者的气场,却又兼有着孩子似的天真,会在她们的生活中插.入这样可爱的细节来表达爱意。 她收完这批作物,又在田里种下新的种子后,才拉上被子酝酿睡意。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被子往上一拉,陷入熟悉的气味里,陈斯然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闹钟照例响起。 姜伶的小区离寰宇游戏并不近,考虑到通勤,陈斯然特地把闹钟时间往前拨了拨。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她在床上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心里最先浮上来的,竟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昨天睡下之前,她其实很怕,怕会再梦到姜伶。 ——睡在姜伶的客房里,穿着姜伶的睡衣,甚至姜伶就睡在隔壁。 怎么看,debuff都叠满了。 没梦到,真是万幸。 看来她真的已经彻底走出来了,再也不会被困在和姜伶有关的梦里了。 这样想着,陈斯然心情轻巧了许多。 毕竟被这个梦困扰长达三年之久,就算和殷念在一起之后,已经没再做这样的梦。但出于惯性,她仍旧会怕。怕某一天,这个梦卷土重来。 那样的话,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又该怎样面对殷念。 但现在看来,她确实没必要再为此忧心了。 换好衣服推开门,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热乎的。 姜伶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只手上各自端着一盘全麦吐司,吐司中间还夹了个荷包蛋。 “早。”姜伶看向她,向她发出邀请,“正好,我刚做好早饭,吃了再去上班吧?” 她像是昨晚上睡得很好的样子,眼神很是澄澈。 陈斯然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有点没法把眼前的人和昨天在天台上准备往下跳的人联系起来。 “……好。”陈斯然回过神来,点点头,“我洗漱一下就来。” 这种情况下,拒绝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只是难免觉得别扭。 姜伶这自然的态度,就好像她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似的。 而且……姜伶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连菜都不会做。 现在突然给她做起了早餐,真是让人感慨世界在变化。 不……自作多情个什么呢。什么叫给她做早餐。 陈斯然忍不住纠正自己。 想来不过是给自己做早餐的时候,顺道给自己也做了一份而已。 姜伶有什么理由给前前前女友做早餐呢?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不过,姜伶现在养成了好好吃早餐的习惯,她倒也挺欣慰的。还是那句话,哪怕她和姜伶不在一起了,她依然希望姜伶能够健康且快乐。 洗完脸刷了牙,坐到餐桌旁,拿起盘中的吐司,咬一口。 煎蛋还是热乎的,甚至是流心蛋,蛋液在嘴中化开,带着锅气,隐约还有胡椒粉的香辣味。 “你撒了胡椒粉?”陈斯然看向姜伶。 “对,你不是有吃煎蛋的时候洒胡椒粉的习惯么。”姜伶抬眼看回她,目光灼灼。 陈斯然倒是有点难以接住这目光了,她又低下头去,小口小口地咬着。 没想到姜伶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习惯。 到底是谈了两年,彼此的很多习惯,都植入进了对方的大脑深处。 就像如果现在让她给姜伶做几道菜,她也会记得不要放葱,因为姜伶不喜欢吃葱。 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呢。 感情都散了,大脑却还替人记得,怪煽情的。 煽情在无用的地方。 “你大概待几天呢?”手中的吐司快吃完的时候,姜伶突然问她。 这个问题,其实陈斯然也不知道。 昨天姜伶说,让自己看着她,也没说几天。 她也不了解姜伶具体的状态,不知道她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摆脱想不开的念头?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在她离开之后,姜伶又想要不开呢?那又该怎么办呢? 一个问题牵连出另一个问题,陈斯然决定停住发散。她把问题抛回给姜伶,“你想我待几天?” 姜伶笑了,“待几天都可以啊。” 大脑过快地解读了姜伶这句话背后的涵义,陈斯然心里一惊。 姜伶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又不会赶客。” 陈斯然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才告诫了自己,怎么就又自作多情了。 陈斯然决定理性一点,直接结合实际情况,给出死线:“我女朋友大概还有一周回国。我最多可以在这里待一周。” 但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别扭,好像姜伶是她的情人,而她需要赶在殷念回来之前和姜伶偷情似的。 这于姜伶、于殷念都太过冒犯。 于是她又放缓了语气,商量似的,“一周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好么?” “嗯嗯。”姜伶顺从道。随后低下头,咬下最后一口荷包蛋。 “对了,加个微信吧。”陈斯然说。 姜伶现在的状态具有太大的不确定性,她多少有些忧心。 她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好友码跳了出来,“这段时间,我没在……” 惯性思维让她想说“在家”,但转即她就意识到这是不妥的,于是换了个说法,“我没在你身边,你又有什么事的时候,你就戳我微信。” “好。”姜伶很乖地扫了码,又问,“那我们这算是做回朋友了?” 陈斯然愣了下,抬眸看向姜伶的眼睛。姜伶也正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 想到姜伶的状态,陈斯然狠不下心来拒绝,“算是吧。”她含糊道。垂眸通过好友申请。 姜伶的头像是一只海鸟,正展翅贴着海面飞过,很孤独的样子。 顺手点进朋友圈,只有一道横杠,显示半年可见。 陈斯然没有继续琢磨,灭掉屏幕,挎着包走出了门。 门锁像是有点坏了,关了一次没关上,姜伶在后面说:“不用管,你先走吧,我来关。” 陈斯然应了一声好,没有过多纠结,踩着高帮鞋下了楼梯。 这是老式的居民楼,没有电梯,只有步梯。 姜伶起身走到门口,倚着门框,目送陈斯然消失在楼道深处。 就好像,被怪物的喉管吞没。 第35章 她撞见了不该撞见的 一整天陈斯然都有些心神不宁,只靠着惯性思维应付工作。 和姜伶重逢一事冲击力还是太大,短短一天时间,完全不足以消化。 下班后她特地没留下来加班,其实本来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但也改为通勤路上移动办公了。 她先是打车回到了自己家,打包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和用具,才出发去姜伶的小区。 昨天是太临时了没办法。前女友的睡衣,穿一晚上就够了。 路上,她犹豫要不要问一下姜伶,晚上吃了么,要一起吃么。 如此简单的一条消息,却在输入框里待了很久,才终于发出去。 弄得跟她和姜伶在一起过日子似的……这太违和了。 她本能地抵触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只应该降临在她和殷念之间。 她想殷念了。 她想殷念回来,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姜伶,并不必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 她想殷念带走她,她想回到殷念身边去。那才是她该待的地方。温暖,舒适。 这一整天她都很累。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负担着另一个人的生死。 以辜负女朋友的期待为风险。 以相当尴尬的身份。 偶尔有那么一些瞬间,她想自私,想冷血,想给姜伶发消息说我反悔了我要走了我仁至义尽了你自生自灭吧。 她不是会的么?只要把在社会上学来的那套精致利己主义思维搬出来用就好了! 统计成本预算!计算付出回报比!评估风险可能性! ——做这件事值不值!需要付出什么!又能获得什么!风险有多大!能不能承受!最好的预期是什么!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难道这几年来,她都白学了么!她在这方面不是早就融会贯通了么!姜伶爱死就去死好了,干她什么事!冷漠,理性,明哲保身。社会大学的钢印。 ……还是做不到。 一想到十八岁爱过的人有可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感到心里暴雨倾盆,雨中有条小狗在哀哀地哭。 又一次,她恨自己是这样孱弱无力,温柔无用。 她也想像那些武侠小说里的女侠一样,敢爱敢恨快意恩仇。 ……上天为什么给了她这样的性格! 人前,她是top游戏大厂的剧情组长,年少有成,光鲜亮丽,业内闻名。 可人后…… 她开始对自己感到厌弃了。 消息发出去半个小时,姜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会吧…… 陈斯然的冷汗突然流了下来。 她回想起今早的热吐司,不知怎的联想到了最后的早餐。 她拨通微信电话,无人接听,良久,自动挂断。 挂了,又拨,依然无人接听。 思绪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人挤人的地铁上,陈斯然被人群裹挟在中间,一颗心兀自跳动着,剧烈狂乱。 冷汗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沁出来,汗湿了后背,她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又被旁人挤了一下,一个趔趄倒在一个女人身上,连道了几声抱歉。 出了地铁,陈斯然面色苍白,小跑着冲回到姜伶家门口。 用力拍了拍门,果然没人应。 昨晚姜伶就多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她手都是抖的,对了好几次才对上锁孔。 终于推开了门,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却算不得浓烈,还有花果的清香,溢满了整个室内。 记忆被唤醒,她认得这个味道。是姜伶常喝的花果酒,酒味不浓,但度数很高。 正是黄昏,暖黄色的日光从阳台落进室内,茶几上稀稀拉拉摆了好几瓶空掉的酒瓶子。 姜伶歪倒在沙发上,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一整张脸。 她睡着了。 陈斯然又拨了一次微信电话,空气里响起呜呜的震动声,她在沙发缝里找到了姜伶的手机。 陈斯然好气又好笑,但一想到那个没发生的可能,终究是笑不出来,只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走上前去,在姜伶面前蹲下来,伸手轻轻拨开了她的头发。 姜伶的双颊泛着微醺的红,眼角还挂着泪痕。 哭过? 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么。 罢了。到了这个年纪,谁还没几个伤心事了。 她去到姜伶的房间里,抱出被子,给姜伶盖上。天气毕竟凉了。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以前姜伶喝醉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照顾她。因为姜伶的缘故,她还学会了做醒酒汤。 掖被角的时候,姜伶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醉醺醺的,尾音柔软又脆弱。 “你回来了。”她这样说。 好像她已经熟于迎接下班的她,在过去的一千多个傍晚。 陈斯然垂眸看去,姜伶双眼努力撑开一条缝,像是没睡醒的人强撑着想要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过来。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柔软得好像随时会化掉。 又来了。 又是这种好像她们已经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 但陈斯然到底还是心里一软,轻轻“嗯”了一声,由着姜伶去了。 跟醉酒的人,有什么好争的呢?她说什么,你顺着她就是了。 不知道是黄昏时分的光线太过暧昧,还是她回答的那一声太过柔软,总之一股很粘稠的氛围,就这么在空气中弥漫开了。 掖好被子,陈斯然起身,衣角却被扯住。 “怎么了?”她低头问。 “不要走。为什么要走……”姜伶说着,竟呜咽着抽泣起来,“你这次回来,不是来爱我的么。” 真是喝醉了。 什么爱不爱的,要说也该对着你前女友说吧。 我已经是你的前前前女友了啊。 但陈斯然还是抽过纸巾,坐回沙发上,一只手捧起姜伶的脸,另一只手替她擦拭着眼泪。 耐心得好像照顾一个孩子。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像是阴雨天一样,淌下许多雨水来,有些滚落在陈斯然的手背上,是滚烫的。 姜伶是爱哭,但姜伶不太在陈斯然面前哭。 在一起两年,纠缠近三年,陈斯然没见姜伶哭过几次。 十八岁那年暑假被扔在ktv路口那次算一次,然后就是这次了。 “你喝醉了,姜伶。”她对姜伶的提问避而不谈,只是替她擦拭眼泪。 跟醉酒的人有什么好说道的呢。你越是说,她越是跟你较真,容易没完没了。 然而旧的眼泪被纸巾汲去了,新的眼泪又涌出来。 “为什么。感情不是该有个……先来后到么……” 姜伶语无伦次,又抓住她的手腕,呜咽着,眼神可怜兮兮,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她好像是在向她索求答案,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所以先来的栽树,后来的乘凉。”陈斯然自嘲地笑笑。不动声色拨开姜伶的手腕。 在那一段感情里,她们都成为了替彼此栽树的人。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件好事呢? 如果她没有和姜伶谈过,没有体验过不健康的感情并为此吞咽恶果,也许她根本就意识不到殷念给予她的爱是多健康又是多幸福。 有的爱存在,是为了衬托另一种爱。 “不是这样的……”姜伶呜咽着,逐渐语无伦次,“没有人会爱我了……呜……” 陈斯然听不得人哭,尤其是姜伶哭。 姜伶一哭,她就觉得自己心里某根沉寂已久的弦,也跟着颤动起来,发出涩涩的声音,怪悲伤的。 怎么没有人爱你呢?过去我爱你,爱得把自己都弄丢了。 她也伤感起来,但她不能陷在伤感里,她还得安抚姜伶。 两个伤感的人聚在一起说着伤感的话,那什么时候才有个头?世界毁灭算了。 她于是轻轻抱过姜伶,腾出一只手去替姜伶顺着背,当在安慰一个朋友。 被她安抚着,姜伶的抽泣声好像缓和不少。陈斯然能感受到自己肩膀上有一块被洇湿。 “姜伶,你听我说。”陈斯然说,“以后会有人爱你的,但那个人不会是我,好么?” “但你相信我,这个人一定会出现的。她会比我更爱你,也会更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在她那里,你会因为被爱而幸福,你将不会在爱里自卑或是患得患失,因为她给你的爱足够确定和饱满。” 她越说,越觉得“这个人”具象化了——那不就是殷念之于她么。 殷念给她的爱是健康的、确定的,所以她从未在殷念的爱里感到自卑或是患得患失。 她在殷念的爱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几近流泪。 她想起自己遇到殷念之前,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但命运是这样可厌而又可爱的东西。夺走姜伶之后,又赐给她殷念。 怎么,感情也要讲什么因果报应么?因为觉得她和姜伶谈的时候太苦了,所以就赐给她殷念来补偿她,是么? 姜伶的问题和她的问题绕成一团,在脑海里胡乱搅着。 混沌中陈斯然甚至想,要是一开始姜伶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殷念,会是怎样? 或许她也能从殷念那里获得确信的爱,被接纳,被治愈,并幸福地生活下去——和殷念一起——谁靠近殷念,谁就靠近了快乐。殷念总是有让人快乐的能力的。 而她呢。她似乎只能陪着姜伶一起痛苦,而没有带着姜伶走向快乐的能力。 最后思路还是被姜伶打断:“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姜伶靠在她肩上,含含糊糊,摇摇欲坠,好似欲吻她。 这句话径直把陈斯然从伤怀中拉了出来——她终于意识到这太过不妥,太过逾距。 “姜伶!你太僭越了!”她的心骤然冷下来,抬手用力推开姜伶。 咚——!!! 喝醉的人身体软若无骨,陈斯然这么一推,姜伶结结实实地摔砸在地上。 “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姜伶倒在地上,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揉着后脑勺,茫然地环顾着周围。 刚说完,却又慢慢躺了下去。彻底没了声音。 她躺在地上睡着了。 陈斯然突然又内疚起来。她躬下身,架着姜伶的双臂,把人从地上拖起来,搬回到沙发上坐着。 姜伶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吻了过来,整个人的重心也偏向她。 陈斯然没有防备,只下意识抬手挡住了唇。 手心里落下一个吻。混着哭过后的滚烫热意。 姜伶的唇贴在她的掌心,眼皮子却渐渐合上了,最终头向旁边一歪,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陈斯然看着躺倒在沙发上的人,良久,叹一口气,拉过被子,重新替她盖上了。 “我不能亲你阿,更不能爱你。”她自言自语道,“姜伶,我没有身份再爱你了。” 她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她已经有更该去爱的人了。 那一年,她们都太不成熟,都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如果是现在的她回到过去,再去爱姜伶一遍,在姜伶推开她时也不放开她,发现其中的端倪,并坚定地拉住她,引导她,也许她们就不会走向be。 也许姜伶后来,也就不会受那两段情伤,不会被剥夺对生的渴求,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但哪有如果呢。 她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给了殷念,再给不了其他人了。 哪怕是曾经痛到分崩离析也想抓紧的人也不行。 说完她又自嘲起来。自己跟一个醉鬼较真什么呢。姜伶只是喝醉了,乱说话而已。 她又怎么能确定,姜伶口中的“你”,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呢? 如果这个“你”,是姜伶*的前女友,或是前前女友呢? 她不过是姜伶的前前前女友,她算老几呢? 自己这样较真,倒好像姜伶对她还有旧情,在向她索求爱意似的。 陈斯然摇了摇头,把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拿出手机,看起了外卖。 一直到陈斯然睡前,姜伶都没再醒过来,陈斯然猜她可能会直接睡到明天早上了。 好在沙发足够大,姜伶睡在沙发上,固然比不上睡在床上舒适,但也不用非得挪回床上去。 陈斯然便由着姜伶在沙发上继续睡了。 好歹二十五的人了,等她醒过来,自己也会照顾自己的。 就是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记得,喝醉时,自己跟她说的那番话- 前半夜,睡得倒也还算很沉,约莫两三点的时候,陈斯然被憋醒,起床去了趟卫生间。 路过姜伶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姜伶的房门虚掩着。 料想姜伶或许还在沙发上睡着,她便也没多想,径自往卫生间去了。 回来的时候,她听到姜伶房间里传来反常的声响。 她下意识透过敞开的那点空间,朝里看去。 今晚的月亮很大,月光透过窗户泄进来,淌在屋内人的脸上,照亮她脸上的潮红。 睡衣撩得太往上了,月光里,那片雪色被托出好看的形状。 再往下,隐到被子里了,但还是可以隐约看见一点独属于女性的线条…… 还有声音…… 那些不可名状的声音中夹杂着某个人名,和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粘稠,急促,又暧昧。 脑子睡得迷迷糊糊,陈斯然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 黑暗中她好像被泼了一杯冷水,骤然清醒过来,马上走开了。 轻手轻脚的,生怕被听见。 回到房间,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陈斯然已经彻底清醒了。 夜晚太安静,安静到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每一次心跳。 咚。咚。咚。 刚才目睹的那幅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暧昧而粘稠的声音。 燥热后知后觉地漫上脸颊,在姜伶看不到的地方,她先替姜伶感到羞耻和难堪了。 突然间,脑子像过电般想起来什么。 她想起来了。那穿插在喘息声中的人名,分明是—— “斯然。” 第36章 西西弗斯注定要永远推石头 陈斯然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的汗。 她抬起左手,电子表上显示时间是凌晨五点。 梦里的缱绻惊掉了一身的困意,陈斯然再睡不着,颓然地坐起来。 从她现在所坐的位置,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 天完全没亮,还是深蓝色的,像颜色均匀的油墨纸。 太熟悉了。 这个醒来的时间点。 连同刚才做的梦,也是那样熟悉。 梦里,姜伶香汗淋漓,伏在她腿间…… 她不敢再回想。 她曾经无数次梦见过姜伶,其中的确不乏一些很缠绵的内容。 但也没到这种程度。 她感到恐惧。 她不是已经走出来了么? 她不是已经不会再梦到姜伶了么? 梦到也就算了,偏偏还是这样的内容…… 这次的梦,显然比之前所有的梦都更加恶劣。 更别提,现在姜伶,就睡在她隔壁。 这算什么呢。 一个有女朋友的人,睡在前女友家的客房,和前女友一墙之隔,做着关于前女友的春.梦。 陈斯然自己都被自己无耻笑了。 这是投稿到网上都会被人骂出几百条评论的程度。 大脑似乎也对这个梦感到难以承受,昏昏沉沉的,好似随时会和脖子决裂,顺着肩膀滚落下来。 陈斯然颓然地坐在床上,感到快要溺毙在无力感里。 神话里,西西弗斯因欺骗众神而被判处惩罚:在冥界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每当接近山顶时,巨石就会滚落。 西西弗斯不得不重复这项任务。永无止境。 绝望感爬上脊背,陈斯然感到自己也深陷这荒谬的重复之中。 她猜测着自己又一次做这种梦的原因。 ……是因为昨晚上撞见的那一幕么? 昨晚上撞见那一幕过后,回到床上,她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成年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她虽然犯起了尴尬症,但也不为姜伶有这种行为而讶异。 对她造成冲击的是,姜伶在那种时候,偏偏叫的是自己的名字…… 姜伶的性幻想对象,是她的前前前女友——也就是她陈斯然。 这合理么? 陈斯然怎么想,都觉得离谱。 姜伶怎么可能对自己还有旧情呢? 如果姜伶真的对自己还有旧情,就凭她遇到事情只会逃开的性子,她根本不会把自己邀来家里。 是她最后哄着自己说,当时意识那么迷糊,多半是听错了。 这才觉得合理。 才慢慢平静下来,坠入梦境。 然后就做了那样的梦。 陈斯然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揉了一把。 真是作孽。 她用了好长的时间,才从那个梦的桎梏里逃出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前功尽弃了,对么? 想到过去梦到姜伶的一个又一个夜晚,陈斯然恐惧到脱力。 更别提现在,她已经有殷念了。 如果殷念知道自己——被她捧在手心的女朋友,还在梦到她的前女友,她会怎么想? 是的,殷念是很快乐,但不代表她就不会悲伤不会难过。 只是代入到殷念的视角想一想,陈斯然就难受得不能自已。 她于是祈祷。 祈祷这个梦只是在意外冲击下的偶然。 祈祷过了今晚,自己依然是那个已经摆脱梦魇的自己。 不再梦到姜伶,不再被失眠的夜晚支配。 坐在床上,陈斯然弓起背,蜷起膝盖,整张脸埋进掌心里。 她有点后悔来这里了。 如果她连自己都渡不得,又如何能渡别人呢?- 姜伶被七点的闹钟叫醒。 家里的公司她一般是下午才去,去了坐一会儿,就下班了。 一般没什么事,她都睡到十点才会起来。这两天特地调了早些时候的闹钟,只是因为陈斯然住进来了。 但现在躺在床上,她却隐约觉得,这间房子和昨天相比,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推开门,果然,斜对面的客房房门虚掩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掸得很平整。 拿过手机,戳进微信,陈斯然的消息跳进眼里: [今天有点事,要早些去公司,早饭不用做我的份了,谢谢~] 姜伶垂着眼睫,安静地看着这条消息,手指不自觉绷紧。 半晌,她放松下来,很乖地回道: [嗯嗯,好] [昨天喝多了,谢谢你照顾我] [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那边很快回道: [没有,别多想] [但是今晚别喝了] [那就好] [给你添麻烦了] [嗯嗯,听你的,不喝了] [那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确定,可能会加班] 发出这条消息,陈斯然觉得自己回避得太过明显。 又补救道: [不过就算加班的话,也可以一起随便吃点什么] 姜伶很快回复一个“ok”的表情。 陈斯然收回目光。 算了。左右不过一次梦而已。 也就在姜伶那儿住一周,甚至不到一周,只剩下五天了。又能出什么事。 等殷念回来,她重新回到殷念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必一副惊弓之鸟的姿态。 陈斯然给自己壮了壮信心,切换到殷念的聊天框。 殷念刚刚才给她发来消息:[昨晚睡得好么] 做了那样的梦,怎么能睡得好。 陈斯然其实有一.大堆话想要和殷念说,这欲望在做了那样的梦之后,就尤为强烈。 仿佛这样,就可以甩掉一些东西,永远都不会被追上。 哪怕只是和殷念发发消息,她都觉得自己安心很多。殷念就是她的定心丸。 但她总不能对殷念说自己做了那样的梦。那太难以启齿。且伴随着伤害殷念的风险。 于是只能一边应付工作,一边东拉西扯一下。 殷念:[感觉你今天话格外多] 陈斯然心头一跳,好像被窥探到隐私似的。 她在输入框里输入了几个字,转即又删掉,最后发送道: [你不喜欢我对你话多?] 殷念:[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陈斯然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她喜欢殷念喜欢她,更喜欢她从来都是这样大方热烈地表达喜欢。 殷念:[转账.520] [转账.999] [转账.1314] 陈斯然:[!] [这是做什么?] 殷念:[怕你不信,尝试用金钱的铜臭味打动你] [我知道这个表达方式很土,也没有美感] [但我偶尔也想尝试一下,希望你喜欢] 陈斯然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在工位上笑出来。 ——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就是会想笑啊。 只是,万事皆有两面性。越是感到幸福,就也越害怕失去幸福。 想起昨晚做的梦,陈斯然扬起的唇角,又慢慢地、慢慢地塌了下来- 快下班的时候,策划组长突然组织了个脑暴会。于是本来六点就能下的班,硬生生捱到七点才走出公司大门。 放平常,陈斯然早就在心里把策划组长亲切问候了好几遍了,但今天加班,倒也正合了她的意。 她到底还是有点回避和姜伶见面的。 但已经下了班了,就没有再回避的理由了。她沿着昨天的路线,往姜伶的小区行进。 中途姜伶还问她,要不然她过来她们公司附近这边,一起吃个饭,被她回绝了。 工作日的一顿晚饭而已,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实在费不着还特地过来一趟。一来一回,过于浪费时间了。 上班之后,她变得很注重时间管理,以己度人,便会觉得大家都该这样。 最终姜伶跟她说,带她去一家腌面店吃。陈斯然说好。 还有三个站的时候,陈斯然给姜伶发了条消息,称自己快到了。 姜伶:[我现在下楼,去地铁口接你] 陈斯然:[不用特地过来了,那家腌面店在哪?] [你把定位发我,我导航过去就好] 姜伶:[是家小店,在地图上找不着,要穿巷子] 陈斯然:[好吧,那地铁口见] 灭掉屏幕,陈斯然又怅然起来。 想起了大学时期,和姜伶异地恋的时候,也总是黏黏糊糊的,非要你来接我,我去送你。 而她现在和朋友出去吃饭,都只是发个目的地的定位,然后相约目的地碰头,不会说谁特地去地铁站接谁。 她不想姜伶直接来地铁口接自己,也是这个原因。 总觉得这应该是女朋友的特权。 而她们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动用这个特权了。 出去到地铁口,姜伶果然等在那里,一见到她走出来,朝她招招手,很快地迎了上来。 姜伶今天穿着件白牛仔外套,布料硬挺,下搭一条靛蓝色牛仔裤,很常见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陈斯然莫名欣慰了很多。 至少从肉眼上看,姜伶的状态比前两日要好了。也不枉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看着姜伶。 “走这边。”姜伶迎上来,领着她往前走,边走边聊。“下班好晚啊。工作很辛苦么?” “今天七点出的公司,算早的。”陈斯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和互联网沾边的工作都这样,碰上也特别忙的时候,在公司过夜的情况也是有的。” “没想过换个行业么发展么?轻松点的?”姜伶问。语气里有些不忍。 “又能换到哪儿去呢。”陈斯然笑道。 寰宇游戏,国内最巨头的游戏公司,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高处取得了一处立足之地,难道要她往低处走么? 姜伶到底是一毕业就进了自家公司,对外面的就业环境过于想当然。以为好工作就像商超里的进口大白菜,琳琅满目,任人挑选么? 不过陈斯然也没有因此对姜伶生出什么低看的想法—— 不如说,她希望姜伶这辈子都可以这样想当然。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想脱离家庭的庇护,去到外面的世界打拼呢。 多残酷啊,斗兽场似的,区别只是咬进喉管不会见血而已。 七拐八拐,到了姜伶说的那家腌面店,果然是在巷子里。 店门窄得仅容一人进出,甚至连招牌都没挂,整个店面空间估摸也就十来平米。 姜伶贴近陈斯然身旁小声说:“这家店虽然很小,但味道挺好的,面很劲道,枸杞肉丸汤也好喝。” 陈斯然点点头,随后根据姜伶的推荐,点了一份招牌客家腌面,和一份枸杞肉丸汤。 果真像姜伶说的那样,味道很好。 不少饭馆都是这样,位置偏,没名气,但好吃。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姜伶也在学校附近开辟过那么一两家。 陈斯然晚上不习惯吃太多,但肉丸汤的味道确实很香,她吃完了腌面,把汤也喝完了。 喝下最后一口汤的时候,陈斯然不禁在心里想,姜伶好像个病原体。 一接近她,人就像害了病似的,回忆动不动就被勾起。 吃完了,两人付了款,往外走。 一前一后走出店门的时候,一个人步履匆匆,迎面撞了上来。 陈斯然走在姜伶前面,和那人差点撞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是个女人,戴着黑框眼镜,看着很文静。 “陈斯然!”那人惊呼一声。 陈斯然在记忆库里检索着这张脸,不一会儿才对上号—— 这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和她关系一般,早些时候,还会在q.q空间里给她的动态点点赞什么的。毕业后,两人就完全没有联系了。 不等陈斯然接上话,那人看了边上的姜伶一眼,很震惊地说:“你们还在一块儿啊!” 看起来,是误以为姜伶和她还是恋爱关系了。 大学的时候,她确实经常发和姜伶有关的动态,所以也不怪她和姜伶的情感关系被关系一般的校友知道。 只是那些动态里,含有两人照片的少之又少。就那么几次,居然还被这位校友记住了。 想来可能和姜伶的外貌比较优越有关系…… 但陈斯然还是想给这位校友的记忆力点个赞。 “啊,其实……”陈斯然张了张口,想解释和姜伶目前的关系,却又觉得两人不过是偶然照面一下,没必要去费这唇舌。 于是她话到一半,吞回去了。 “真好啊,你们这是要谈一辈子啊!”校友把陈斯然的沉默当做了默认,激动起来,很热情地拍了一下陈斯然的肩膀。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说:“先不聊了啊,我还得打包吃的回去带给孩子。下次咱们约个时间,出来好好吃个饭,再叙叙旧。” 陈斯然点点头:“好好好,你快忙去吧。” 至于“下次约个时间”,当然是成年人的面子说辞了。 只是没想到,不过毕业几年,孩子都有了……连性格也和她印象中的判若两人。 她隐约记得那本来是个很文静的人,会在周日下午坐在学校湖边长椅上安静看《简爱》的那种女生。 真是岁月在往前走,人也在被推着变化。 “一个大学校友。我们走吧。”陈斯然冲粗浅解释道,“我有点忘记路了,怎么走来着?你带路吧。” 姜伶跟上来:“走这边。” 巷子黢黑,挂在两边墙上的壁灯也不是很明亮,两人穿行其中,一会儿走在光里,一会儿隐入黑暗。 一路上,陈斯然总觉得姜伶好像揣着话想说。 穿过了黢黑的巷子,走到外面敞亮的大马路上,姜伶突然说: “其实我后来有想过,要是疫情那年,我家里的产业没受到冲击的话……也许我们,真的能一直走下去,就像你校友说的那样。” 陈斯然看着姜伶,时间好像在这一秒停住了。 她的大脑突然宕机,而无法对这句话做出精准解读。 姜伶跟她说这句话,是在感慨么?是在抒发自己的心情么? 又亦或是,想要达到某种目的么?通过某种暗示?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殷念的微信电话。 陈斯然想也没想就接了。 “喂?然然。”殷念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提前回国了。” “你怎么——没在家呀?” 第37章 我女朋友的手,怎么被你牵着呢? “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都没告诉我。” 意识到姜伶还在身旁,避嫌似的,陈斯然拿着手机,往外走了两步,背对着姜伶。 “想给你个惊喜嘛~”殷念笑着追问道,“所以你去哪了呀?问了你们部门还在加班的人,都说你下班就走了。” “我还在朋友这里……”一次谎总要用无数次谎去圆。陈斯然说得既艰难,也愧疚。 “哦?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么?” “是的。你在家等我吧?我待会儿就回来。” “我开车来接你吧,你发个定位给我。” “你今天刚坐了飞机回来,开车会不会太累?”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你我都开心死了,怎么会累呢。” 殷念说话总是这样讨人喜欢,欣喜盖过愧疚后来居上,陈斯然被哄笑了,“那好。” 挂了电话,她转过身去,姜伶正注视着自己。 她有点不敢看姜伶的眼睛。 殷念比预料中更早回来,这也意味着她将要失信于姜伶了——她答应姜伶会留个一周时间的,这才过去两天。 但女朋友既然回来了,哪有扔下女朋友陪前女友的道理? 十八岁的灵魂涉过岁月长河残余体内,她依然对姜伶留有温柔。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对她的女朋友负责。 现如今,她的幸福不再是她私有的幸福,更是殷念的幸福。 “你要走了么?”姜伶问她。语气凉凉的,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脆弱感。 她说这话时直勾勾地看着陈斯然,一双眸子黑而亮。夜色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愈发清晰,湿漉漉的。 陈斯然别过脸去,好像不忍与这双眸子对视似的。 “对,我女朋友回国了。”她坦白。 “嗯嗯,我明白的,肯定是陪女朋友更优先嘛。” “抱歉啊,明明答应了你的……” “没事,你在这里待了两天,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我很感谢。”夜色里,姜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不至于用上感谢这样的话……太庄重了。” “倒也不是庄重,只是觉得需要正式表达出来。我后来才知道……如果感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就像爱一个人,也要说出来。” “我们只是我们所在世界里的角色,没有玩家的上帝视角。心里的话如果不说给对方听,对方就感受不到。这样的话就容易……错过一些东西。” 陈斯然点点头,对姜伶的这番见解表示认可,然而还是讶异占得更多:“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你这样说话——像个哲学家。” 印象里姜伶不爱学习,反映到生活习惯上,自然是也不太长于思考总结。 是什么让姜伶产生了转变? 陈斯然猜不出来。横亘她们之间的,是三年的空白。三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熟悉的人变得有点陌生也无可厚非。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她们都不再是十八岁的自己了。 “对了,她开车来接你?是么。”姜伶又问。 “是的。我先去你那儿把我的东西拿了,然后发定位给她,等她过来接我。” “那走吧。”姜伶说着,挪动脚步,往前走去。 气场是个很微妙的东西,譬如姜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陈斯然就是能明显感受到,她现在很emo。 那是一种受伤的小兽般的气场。 她一边跟着姜伶往前走,一边组织着语言,想着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也好。 但她说不出来,有时候语言的力量太过浅薄,除了让发出者心里舒服一点以外,对接受者没什么用处。 姜伶长相很干净,不说话的时候,一张脸就容易显得生人勿进。 她这会儿在想什么呢?陈斯然不知道,更看不出来。 陈斯然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的女朋友刚出差回来,两人久别重逢,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已经能预想到了——她和殷念会拥抱,会热吻,会做.爱,呼吸将会缠绕着呼吸,身体也将和身体紧紧交缠好似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而姜伶呢,她有谁呢。 自己一走,她就要一个人守着那座小房子了。房子里除了她,再没有别的活人的气息。 或许她又会醉酒,而这次没有人拨开她的头发替她擦去眼泪,没有人再揽过她用手轻拍着她的背。 甚至她又会想不开,而这次她不一定能出现在天台,劝着她让她不要死。 想着想着,陈斯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圣母了。 殷念风尘仆仆地回来,她不去关心殷念,却要去垂怜她的前女友。 唉。 可…… 她没法不为姜伶难过阿。 在她意识到自己在为姜伶难过之前,难过的心情就已经挤满一整颗心了。 她也不想的。如果有一个开关摆在她面前,只要按下去就能屏蔽掉这些柔软的情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按下去的。 厚重的割裂感让陈斯然变得心事重重,一面确信自己爱着并只爱殷念,一面又止不住地为姜伶而哀伤。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怎么说话。本就不算长的一段路,一眨眼就走完了。 回到姜伶的房子里,陈斯然很快就把东西打包好了。本来也不多,一个手提袋就可以全带走。 不想在这里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她还顺手收拾了一下客房。 “放着我来收拾就好了。”中途姜伶劝她。 “没事,反正她还没到,我闲着也是闲着。” 姜伶就也没再劝。只是倚着门框,看着她收拾。 她的目光是钉在陈斯然身上的,眼神却很远,好像在想着些别的什么。 都收拾好了,刚好殷念发来消息,说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了,让陈斯然先到小区门口等着。 “那我先去小区门口等了。”陈斯然冲姜伶说完,又交代似的补充道,“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我送你吧。”姜伶松开了倚着门框的手。 “不用,就这么一截路,送什么啊。” “麻烦了你这么两天,总也要让我表示表示感谢吧。” “……行吧。”陈斯然只好作罢。 她受不了姜伶用这么礼貌的语气跟她说话,像是在杀死记忆里十八岁的姜伶。 陈斯然提上手提袋,姜伶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走出单元楼不远,姜伶莫名其妙被绊了一跤,陈斯然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让她不至于摔倒。 “怎么这么不小心?”陈斯然问。 “现在有点轻微的夜盲症。”姜伶无奈笑笑,“你还记得吗?我们分开那年,我做过视网膜手术。其实手术不算太成功,那以后视网膜有点退化,一到晚上就看不太清东西。” 陈斯然这才注意到,这段路的路灯不太亮,连她都有些看不清路,更别提一个有夜盲症的人。 陈斯然叹一口气:“我牵着你吧。” “倒也不用……”姜伶本想推脱的,很快却又改了口,“算了,也行,反正就这么一小段路。” “等到了小区门口,你记得松开我,不要被你女朋友看到了……我怕她误会,影响你们感情。” 姜伶说着,手靠了过来。 陈斯然的手下意识躲了一下,但转瞬就被姜伶的手扣住。 她浑身一颤。 她该怎么解释,她本来的意思只是……由她来牵着姜伶的衣角。 然而姜伶的手指穿插.进她的指缝间,和她十指相扣,根本没给她解释的空间。 甩开吧,好像又挺伤人面子的。 ……算了。反正到小区门口之前,松开就好了。这一别,两人也许再不会见面了,不必再节外生枝。 她的力气在白天就已经耗了个精光。 十指相扣。手指泛起酥麻感,陈斯然内心战栗起来。 她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堪称暧昧的动作,是独属于女同性恋的暗语。 并且出于性取向认知的自觉,她和所有女性朋友牵手,也至多牵个手掌,并不会十指相扣。 于是她第一次和女生十指相扣,就是在第一次和姜伶正式牵手的时候。 她想起那时两人牵手,牵得那样小心翼翼,不一会儿手心就沁出了汗来。 现在她也快出汗了。 却不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陌生的触感。 三年——太久了,久到身体都已经忘了另一个人的触感。 身体的排他性在替她抗拒着姜伶。 这让陈斯然心里又泛起一点悲哀。时过境迁,人不如故。 “对了。”陈斯然想起还有事没交代,“我在你茶几上放了醒酒药,你后面如果又喝酒的话,可以吃一点。当然了……最好还是不要喝酒。” “好。谢谢你。” 又来了。 又这么……客套。 陈斯然刚想说不用谢,两道光柱突然扫射过来,伴随着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 强光之下,陈斯然眯起了眼睛。 光柱灭了,车停下来,一个人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长风衣,个子高挑,气质优雅。 陈斯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是殷念又是谁? 她眼睛一亮,好似全身的细胞都为与爱人重逢而兴奋起来。 这以后她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姜伶牵着,慌张后来居上,她下意识想要松开手。 然而姜伶似乎并未觉察到什么,仍旧扣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殷念走近了。 夜色太模糊了,背着光,陈斯然看不太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她感觉到了殷念的目光,正落在她和姜伶十指相扣的手上。 殷念步子轻快,即便是看到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也丝毫没有缓下脚步的意思。 她径直走到了两人跟前。 “嗯?这是什么情况呀?” 殷念开口了,即便这种时候,也依然是那样轻快的语气。 她今天穿了半根鞋,本就高挑的个子又往上拔了一截,身高也比姜伶高出一些。 她垂眸看向姜伶,几乎是居高临下。却用一种天真的、甚至是撒娇般的语气问道: “我女朋友的手,怎么被你牵着呢?” 第38章 希望我们死也是在一块儿的 陈斯然的脑子一片空白。 殷念不是说开车到小区门口么?……怎么开进小区里了? 她和姜伶牵着手,殷念都看见了。 下一步,按常规逻辑,殷念就要误会了。 她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说什么都好像狡辩,容易越抹越黑。 殷念会怎么想她俩? 几乎是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陈斯然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还用问么。 只要联系一下这两天她住在这里的事实,殷念一定会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吧? 她一颗心直接凉了个彻底。 殷念那样爱她……如果认定被背叛了,殷念该有多难过? 手上一轻。姜伶总算意识到目前的情况,把她的手松开了。 不等她有所反应,姜伶却先接上话了:“抱歉啊……你别多想。我有夜盲症,刚才出来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陈斯然才牵着我走的。” 她迎着殷念的眼睛,眼神有一种堂堂正正的清白。 那不该是偷腥者应有的眼神。 如果这不是她的本意流露,那么她就是个绝顶的伪装者。 “哦~原来是这样啊~”殷念说着,突然凑近,借着昏暗的环境光打量着姜伶。饶有兴趣。像是在她脸上寻找着些什么。 “那为什么偏偏是十指相扣呢?原来夜盲症需要……扣这么紧吗?” “啊……抱歉。你是在介意这个么。”姜伶为难道,“我以为朋友之间,这是很正常的举动……” “以前跟朋友出去玩,大家像这样拉拉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人在意是不是十指相扣。都是怎么顺手怎么来。” “那倒是我多想了。不过夜盲症也确实危险。要不然这样,换我来牵着你?”她说着,伸手去牵姜伶的手。 姜伶没有躲开。 两个人真的在原地牵起了手。 姜伶由着自己的手被殷念牵起来,触感蔓延,她突然问:“你平时牵陈斯然的时候,也会像这样挠她掌心么?” “这问题你应该问陈斯然。嗳,说起来,你的手好软呐。”殷念轻轻摩挲着姜伶的手背,忍不住感叹道。随即转头看向陈斯然,“对么然然?” 陈斯然像是被一棍子敲懵了,从刚才开始,她就愣在了原地。 那种形似气场的东西又出现了。 陈斯然形容不上来,但她觉得有种微妙的氛围,在面前这两人之间涌动着。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现女友,她现今的爱人;一个是她的前女友,她十八岁的爱人。 像这样牵起手来——怎么看,都很奇怪啊。 她的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担忧,变成了现在的茫然。 “够了……你们在玩什么。” 说完,她就兀自向停靠在前的那辆车走去。 “走啦……我想回家了。” 没来得及跟姜伶道别。不过这场面……还有什么道别的必要么。 殷念这才松开姜伶的手。 眼下离得太近,姜伶看清了殷念脸上的表情——感激似的。 这个女人是在……感激自己?为什么呢? 然而那抹表情稍纵即逝,“她说想回家了。”殷念把手插回衣兜,“你要跟我们一起么?去我们家里坐坐。” 姜伶微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我只是送她下来。我也就送到这里了。” 殷念也笑了,像是长辈宽恕孩子般的笑:“没关系,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的。”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东西。”殷念说着,向车那边走去。 陈斯然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殷念走近车身,拉开后座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往回走之前,还伸手在车窗框上拍了拍,“等我一下哦。”是对陈斯然说的。 走回到姜伶面前,姜伶真的还站在原地等着她,甚至眼神都没离开过她。 “前两天打电话,听然然说起过,你状态不太好。正好在机场的书店里看到了这个,看起来挺解压挺治愈的,希望会对你有帮助。” 陈斯然扬了*扬手里的礼盒,随后递给姜伶。 姜伶接过去了。 礼盒的颜色是森林系的绿,丝绒布面,烫金藤蔓花纹中央拥着花体大字: [SecretGarden] 她双手拿着这个礼盒,一下子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但还是秉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冲殷念说了声“谢谢”。 “你回去再研究吧。拜~” 殷念说完,抬起手掌向外一翻,作了个拜拜的手势,就转过身去,往车那边走了。 不一会儿,车辆重新启动,驶过姜伶,开远了。 车里的人好像正在说着什么,但是也随着车辆远去,听不清了。 回到家里,姜伶拆开了礼盒。 礼盒里躺着一本硬壳书,封面饰有浮雕工艺和烫金暗纹。装帧精美。盒盖上还有一排寄语: “这不是一本涂色书,而是一座可携带的纸上花园。” 原来是本成人涂色书。 奇幻花园、动植物、昆虫…… 姜伶一边翻着颇有质感的无酸纸书页一边想。 原来陈斯然现在是和这样的人在谈恋爱么? ——会把一座纸上花园当做礼物送给你的人。 翻着翻着,书页中间掉出一张小卡片来。姜伶拾起那张小卡片,边缘太锋利,她的食指有血线沁出来。 拿近了,原来是一张名片,上面的黑体印刷字注明了主人的名字:殷念- 车辆驶出小区,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下。 车内,殷念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节奏与车载音响播放的爵士乐完美同步。 车里温度高,一上车她就脱下了风衣,只留下了里面的白色衬衫。 袖口被她随意地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她的指甲应该是刚修剪过,短而整齐,边缘呈现出可爱的圆形弧度。 那只手看起来如此有力,却又透露着一种独属于女性的优雅。 陈斯然突然很想把它牵在手里。 她们实在分开太久、太久了。 近日来她连轴转着,白天要处理工作,晚上要顾及姜伶,一叶障目以至于鲜少有空去感受思念之苦了。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如果在某一时期内集中于某件事情,那么就容易忽略这以外的事情。 而今,脱离那个环境之后,对殷念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后知后觉溢出来。 红灯跳成绿灯,殷念踩下油门,重新上路。 开出去一段距离,感受到身旁人的目光,殷念突然笑了:“然然,你这样一直看着我,我会分心的,万一开错路了怎么办?” 陈斯然佯作不解风情:“偏航的话,导航会提醒你的。” “这个不是重点。”殷念突然腾出右手来,牵住了陈斯然的手,“重点是,我现在就想靠边停车,把你抵在座位上亲了。” 她左手单手操控着方向盘,流畅地超越了一辆慢行的卡车。 陈斯然的脸突然一燥。 殷念就是这样,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冲你表达爱欲,剧烈又毫不掩饰。 刚在一起的时候,殷念好歹还会害羞一下。现在害羞的只有她。 但她还是轻轻抽离了自己的手:“专。心。开。车。” 殷念把手搭回到方向盘上,轻轻笑了。 车内陷入舒适的沉默,只有音乐声和引擎的嗡鸣声。 过了一会儿,陈斯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么?” 和姜伶牵手的事被撞见,她本以为会迎来殷念的一番审问。她一直在等待。 “嗯?问你什么?为什么跟你朋友牵手?” “……对啊。”陈斯然的声音低了下来。 “怎么。”殷念轻嗤一声,被逗笑了似的,“你想我质疑你,盘问你啊?” “……一般这种情况下,不都会这样么。” 不说盘问了,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又或者是闹到分手的情况也是有的吧。 她在百合bot上看到过不少案例。 “你朋友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她有夜盲症,所以你牵着她。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这么说,你就这么相信啊?” 从未想过殷念会是这样的反应,陈斯然语调都拔高了一些。 “我不信她,但我信你啊。”殷念的嗓音懒懒的,“你舍得让我伤心么?” “舍不得。” “那不就对了。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看见你和别人牵了个手而已,就质疑你对我的忠诚么?” “可我最近还住在她家。” 陈斯然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破坏欲,她企图通过检举自己来破坏某种平衡。 检举被驳回。殷念反倒问她,“谁规定的谈了恋爱就不可以住在朋友家?” “哦~我懂了,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进入平淡期了,需要做点刺激的事调和一下?” 殷念突然勾起唇来,声线也变了调,“嘤嘤嘤,然然你怎么能背叛伦家和别人牵手啦,伦家要哭哭惹~” “怎么样我们然然——”她说完,自己先被逗笑了,“这样满意了么?” “够啦,你还演上了。”陈斯然也被逗笑了。一股暖流克制不住地蔓延至全身。 “好啦。”殷念安抚道,“你今天好感性哦,这是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好。特别特别好。” 陈斯然有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种感觉,殷念对她的爱太仁慈也太偏袒了。 她在这爱里被无限信任,因为这份信任她感受到殷念广袤的爱意。 因为爱,才会偏袒,才会仁慈。 她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姜伶,联想到了她那两段难堪的感情——相比起来,她是多幸运啊。 “我好幸福,被你爱着,好幸福。”陈斯然喃喃道。 人在感觉到幸福的时候,用言语表达几乎是不够的,还会想要通过肢体去表达爱意。 如果不是眼下殷念正开着车,她一定会扑上去,在她耳朵上咬一口。 “哇~”殷念倒是毫不吝啬赞美,“这么会说情话,都要把我甜晕了。到时候一头撞在栏杆上,去了地底下是不是得找你算账。” “好啊,求之不得。” 陈斯然看向殷念,对殷念的爱意在心中澎湃。她暂时是移不开目光了。 殷念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有些松动,胸前那片布料呼吸起伏着,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小片肌肤。 陈斯然看在眼里,双唇颤了颤,为心里随着爱意一并翻涌的欲望。 殷念就是殷念,总是这么快乐。她同时拥有熟女的魅力,和孩子的天真玩味。当这些特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对她来说,是这样复杂而迷人。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后知后觉道,“那你刚刚还那样。我还以为你对她有意见。” “哪样?” “你和她……那样牵手……很别扭的好吧!” “在东京闷久了,好不容易回国见到同胞,就想逗她玩玩嘛。” “而且……我看你朋友状态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好,玩得很开啊。我还挺喜欢她~” “有的人状态不好是外显的,能看出来;有的人状态不好是内显的,就看不太出来。”陈斯然解释道,很明显姜伶是后者。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送她礼物呢。” “当然是因为想讨好你的朋友啦~”殷念似乎毫不介意在陈斯然面前抖开自己的小心思。 “你的朋友最终也会变成我的朋友,不是么?而且要是以后我们吵架了,我哄不回你,你朋友在这个时候来助攻一下,那多好。” “你怎么连这层都想到了,太能脑补了吧……”陈斯然哭笑不得。 可是殷念你知道么,这个朋友,曾经是你女朋友的女朋友。 突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不合氛围地贯穿大脑。陈斯然的笑容耷下去,心里窘迫起来。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彼此的朋友圈子确实会交融。 但陈斯然扪心自问,她可以拉着任何一个朋友和殷念认识,却绝不可能真的拉着姜伶和殷念认识的。那太奇怪了,她做不到。 她无法在殷念面前表达对姜伶的关心。十八岁和二十五岁总在她心里打架,如若她对姜伶流露的关心让殷念伤心了呢? 殷念对她那样好,她不想让殷念感受到一点背叛,哪怕可能是无意识的。 她也无法在姜伶面前对着殷念谈笑风生。要是姜伶被她们的幸福刺痛了呢? 她不是会以“看啊分开之后我比你过得更好你后悔了吧”来报复前任,汲取优越感的那种人。 她从来就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伤。 但她现在实在太幸福了。 这是一种具有排他性的幸福,沉浸在这种幸福中,她暂时不想再去怜悯另一个人的悲欢浮沉。 第一滴雨突然砸在了挡风玻璃上,砸开成很大一滩,顺着玻璃流下来。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转眼间,世界已经笼在雨幕之中。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和车窗上,水声轰鸣,震耳欲聋。 陈斯然这才注意到天色正在迅速变暗,“下雨了吗?天气预报没说啊。” 雨势来得太猛,不一会儿,地面上就有了积水。 殷念打开了车灯和雨刷,同时降低了车速。 很快,雨水就在挡风玻璃上形成湍急的水流,能见度降到最低。 殷念不再和陈斯然继续说笑,时不时瞥一眼后视镜。在这种天气下开车,需要提高专注力。 一个急转弯处,对面突然冲出一辆卡车,失控地冲着两人滑过来。 殷念反应极快,猛打方向盘避让,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剧烈滑行。 “抓紧我!”殷念喊道。同时控制着车子在打滑中保持平衡。 陈斯然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殷念的手臂。她能感觉到殷念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车子一阵滑行,几秒钟后,稳稳停在了路边应急车道上。两人都大口喘着气,雨水拍打车顶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暴烈。 “你没事吧?”殷念转向陈斯然。险境过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她。 陈斯然心头一热,“……没事。” 但心脏依旧还在胸腔里狂跳。刚才那一瞬间,心跳频率一下子就飙得很高。 陈斯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殷念的手臂,连忙松开,却看到殷念的手臂上已经留下了印子,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醒目。 殷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看来你手劲不小啊。” 陈斯然知道殷念话里还有话,“这种时候还说笑。”她嗔道。 她透过车窗遥遥往外看去,过来的路上没有那辆卡车的影子,想来已经开走了。 “真缺德,这种天气还开这么快。”殷念替她说了她想说的话。 两人在路边休整了一下,才继续上路。 雨点小了。 殷念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她突然伸出右手,轻轻覆在陈斯然放在腿上的左手上。 这一次,陈斯然没有抽回手,反而翻转手掌,与殷念十指相扣。一股暖流从相触的皮肤蔓延至全身。她很舒服。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缘故,车内的氛围变得粘稠了些。 “其实我挺喜欢在雨天开车的”,殷念突然说,“总觉得开着开着,异世界的大门就会突然打开,我们就会闯进到一个没去过的世界里去。” “你待在东京这段时间,是不是看动漫看多了。”陈斯然侃道,眼神却突然变得遥远起来,她继续道: “不过,刚刚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有在想,要是出了车祸,我们俩就这么死掉,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车撞上栏杆,爆炸了,过后我们俩的尸体被拉出来,被烧焦成两块炭了,但死也是在一块儿的。” “到底是谁动漫看多了啊?”殷念笑道,“不过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浪漫么?……我这么想,你不害怕?不觉得我内心阴暗?” “没有哦~”殷念看向陈斯然,目光灼灼,“这很美不是么?” “……你能这么想,只会让我会更加,更加爱你,沉迷于你。” 第39章 身旁睡着现女友,梦里遇见前女友 床头柜上的夜灯亮着,暖橘色的灯光铺满整个房间。 陈斯然蹲在床头柜前翻找着充电线,却被一个玻璃瓶吸引了注意力。 她拿近了观察,玻璃瓶食指粗细,瓶身细长,泛着老物件的淡黄色光泽。一小束头发蜷在瓶中。 “念念,这是谁的头发啊?”她转头问向床上的人。 殷念正靠在床头看着书。她的膝盖微微拱起,书页摊开在膝盖上。面向台灯的那一页,反射着细腻的柔光。 听见陈斯然问话,她微微抬眼看向她。 “一个朋友的。” 你留着朋友的头发做什么。 陈斯然刚想问,却又听殷念继续说。 “她死了。” “啊……”陈斯然把话咽了回去。 原来是纪念品。 怕牵扯到殷念的什么伤心事,她不再多问,“我放回去了。” “没事,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像是洞察到她的心思一般,殷念反而安抚起她,“我没在难过。不用担心。” “那就好。”陈斯然放下一颗心。 她放回瓶子,找到充电线,拿出来给电子表充上电,就爬上床,去到了殷念身边。 殷念看书,她就枕在她腿上玩手机。 这样玩了一会儿,陈斯然有点乏了,便放下手机,把殷念睡袍的腰带缠在指尖,一边玩弄着,一边向殷念飞去眼神。 殷念翻书的动作很轻,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某种安眠的白噪音。陈斯然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睡着了。 从姜伶那儿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两人先后洗了澡,就进了房间。 本来以为殷念会想要和自己做点什么,结果她往床上一躺,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手头这本书看。说是在飞机上开始看的,剩了一点没看完。 陈斯然没看清这本书封面的字,只隐约看到一个“春”。 ——不过,看什么书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久别重逢诶,这是该看书的时候嘛。 陈斯然有些郁闷,手指缠住殷念的腰带,用力一勾。 殷念被勒了一下,垂眸看向她,把书合上,用书脊轻轻在她额头上一敲:“使坏。” 这下陈斯然看清楚了——原来是《春琴抄》。 身体比意识更先动作,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伸手从殷念手里抢过了那本书,藏在身后。 “别这样,让我看完,就剩一点了。”殷念笑骂道,下意识想要拿回,直接扑了上来。 陈斯然腰部没用上力,被这一扑,直接被压倒在床上。 不过被压住之前,她手快地把书藏到了自己背后。现在这本书硌得她的背生疼。 不过没人在意了。 因为她看着殷念,殷念也看着她,然后吻了上来。 吻过嘴唇,吻过耳朵,吻过肩窝,吻过锁骨,陈斯然战栗起来,胳膊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的右手被殷念捉住,“是这只手抢的书?” 陈斯然没有回答——齿缝里不断溢出羞耻的呻.吟,她没空回答。 殷念俯下身来,嘴唇覆上陈斯然的右手腕内侧,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她突然很想咬一口。 但她最终只是轻轻舔了舔,舌尖绕着青色的血管打了几个圈。 陈斯然的背脊与脚尖绷得笔直,双腿不由自主地缠上了她的腰。 那唇齿间,开始溢出羞耻的求爱词。 殷念笑了笑,把脸埋进了陈斯然的前胸。 珊瑚绒睡袍吸饱了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皮肤特有的温度,形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她深深吸气,像要把这气息刻进肺叶里。 殷念一边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一边伸手摸索着。终于给她摸到了腰带的位置。她只一抽,陈斯然的睡衣就散了。 她又去吻陈斯然的唇,舌尖舔着那两瓣红润,耐心地品尝着陈斯然的柔软。 吻齿交缠之际,她的掌心贴上了陈斯然的小腹,渐渐向下游走。 街外的车灯掠过天花板,光影游动好像深海。 做之前,殷念还不忘从陈斯然背后抽出那本书,扔在了一边。 气氛逐渐变得粘稠而潮湿……- 替彼此擦净身体后,两人抱在一起,说了会儿情话,就贴在一起玩起了手机。 期间陈斯然还不忘调侃殷念:“刷什么手机呀?怎么不继续看书了?” 殷念揽过她的腰,埋头在她肩上啃了一口:“明知故问。” 陈斯然笑着叫了声痛,随后拉过殷念的手,枕在她手上:“我睡了哦,你别玩太晚,明天还要上班呢。” 每次这种事过后,陈斯然总是很困,没多久眼皮子就打架了。 “好,你睡吧。”殷念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晚安。” 陈斯然闭上眼睛,困意汹汹袭来。 最后清醒的片刻,陈斯然想起她刚才想问殷念,是不是该去剪头发了,殷念的额发有点遮眼睛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困意冲散——没关系,明早她会坐殷念的车去上班,到时候在车上说也不迟。 她们还有无数个共享的清晨,可以絮叨这些琐碎的日常。 那时候陈斯然还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梦境里,她会再一次梦见姜伶。 与姜伶有关的梦魇会卷土重来,像跗骨刑枷一样困住她,折磨她,让她夜夜都饱尝着自我厌弃的滋味。 ——梦里的姜伶依然那么年轻,十八九岁的模样。 那一次,姜伶来学校找她,瞒着她想给她一个惊喜,她下课回去的路上,看到姜伶等在宿舍楼下。 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晃动像金色的海浪。 她像是被击中般,瞬间惊叫一声,随后拔腿跑过去。身后,室友一脸姨母笑。 跑过去,扑进姜伶怀里,“你怎么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 她兴奋得浑身发抖,把姜伶抱得很紧,指尖也不自觉地收紧,掐在姜伶后背的衣服布料里。 “想你了,想给你个惊喜。”姜伶抱着她,脸埋在她的肩上,嗅着她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陈斯然从梦中惊醒。 梦,戛然而止。 天还是黑的,风从拉了一半的窗外灌进来,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殷念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 陈斯然抬起腕表看了一眼,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一分。 梦中的触感真实得可怕,连衣服布料的触感都是那样真实。 她的心砰砰跳动着,全身冷汗涔涔,每一次呼吸都浊重得不像话。 她看着一旁熟睡的殷念,她侧卧着,睫毛在眼周投下细小的阴影,好像停歇的蝶翅。枕上的长发散开如泼墨,几缕发丝黏在唇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美得毫无防备,叫人想要亲了又亲。 内疚感如潮水般涌来。 陈斯然猛地抬手,一拳砸在自己额头——她怎么能在殷念身旁梦到姜伶?! 她怎么能?!!! 甚至——甚至—— 就在三个小时以前,她们还彼此交缠,做了世间最亲密的事!!! 殷念咬着她耳朵的喘息声还萦绕在耳。屋内的淫靡气息至今尚未散尽。 去的时候,殷念紧紧抱着她,像落水的人抓住浮木,指甲都掐进她背部的肌肤里。 在她的指尖,殷念剧烈地颤抖,随后又彻底松弛下来,绵软在她的怀里。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触感——都还触手可及啊! 而在这以后。 她却梦到了姜伶! 她怎么能睡在爱人的身边梦见爱过的人?! 她怎么能?!!! 她又羞又耻,又惊又惧。 身体沦为了背德感的蚁巢,背德的蚁群在身体内外爬来爬去,啃噬着她的灵魂。 陈斯然坐在床上,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嗯……怎么了?然然……?”殷念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带着一股沙哑感。 陈斯然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没想到殷念会醒过来。 “……没事,做了个噩梦。” 陈斯然努力使自己的语气镇定下来,听起来就像是只做了个寻常噩梦。 她从床头柜上抽过一张纸巾,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纸巾被淋漓的汗水濡湿,一张不够,她又抽了一张。 殷念倾身过来,伸手环住她的腰,“我在,我在呢,啊。”又是那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陈斯然垂眸。 殷念的眼睛分明都还是闭着的,看起来是困得醒都醒不过来了。完全是在用身体的惯性安抚她。 她心里一暖。 转即,背德感却又更加汹汹地涌来。 ——她怎么能辜负这么好的殷念? 一个连意识混沌时,身体都还惦记着爱着你的人。 一个在看到你和别人十指相扣时,也无条件信任你的人。 一个在你最落魄最失意时,闯进你的世界把最真挚最炽烈的爱强行塞给你的人。 她知道自己主观意愿上并不想要梦到姜伶,可她的梦却背离她的意愿,擅作主张地背叛了自己。 一次,昨天偶然的一次,也就算了。 可是今晚,她都睡在殷念身旁了,怎么还会梦到姜伶呢? 难道在潜意识里,她对姜伶还有旧情么? 这是什么意思?天啊?谁来告诉她?谁能告诉她?! 无法可想,无法可想。 殷念又继续睡了回去,在她身旁,陈斯然屈起膝盖,把脸埋进掌心。 她不能出声,但心里的自己分明在嘶吼。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 陈斯然,你这个。 贱。人- 陈斯然慢慢平复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命运选择这样碾向她,她也只能接受。 倒不如说实际上接受痛苦才更符合人类的天性——反抗需要需要动起来,需要运用智慧与行动牟取一个更好的结果。 而接受痛苦,只需要站在原地受苦,然后流泪就行了。 更何况,她又能怎么反抗? 难道她还能把海马体拎出来打一顿,边打边训它说“叫你不听话”“叫你提供做梦素材”“叫你还梦到她”么? 知道做了这样的梦,醒来过后便再也睡不着——先前的例子太多了。 但这次,较劲般,陈斯然又慢慢躺了下来,滑进被子里,拥住殷念,把脸贴在她的后颈。 殷念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那是一种属于女性的,柔软的气味。 梦境里的触感依旧附着在大脑皮层上,陈斯然希望借助殷念身上的气息,冲淡那份触感。 贴近了殷念,她的心情果然平静很多。 不过,心情平复下来,困意却没回来。 四点了。 陈斯然放弃了入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去到了客厅。 她从桌子上拿过笔记本,抱到沙发上,盘腿坐下,开始处理工作。 得益于失眠的缘故,她现在灵感迸发。下个月活动的主题还没确定,她开始着手记录思路。 到了她这个title,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的边界早已模糊不清,任何时候都可以是私人时间,任何时候也都可以是工作时间。 资本是只看结果的。只要她能够确保属于她的模块有序推进,并赶在死线之前最终落地,上面才不管她什么时候推进,在哪推进。 对于她们这种营收漂亮的游戏项目来说,活动与活动之间的排期尤为紧密,公司给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早晚都得贴上自己的私人时间去做。 既然如此,现在做还是以后做,区别并不大。 一进入到工作状态中,时间就流逝得很快了,再抬起头时,天已经亮了,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灰白。 听到窗外乍然惊起的鸟叫声时,陈斯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快到殷念醒过来的时间了,她保存了文件,合上电脑,换回睡衣,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去。 往常都是殷念叫她起床,如果被看见她一.大早就在工作,想必会猜到她没有睡好。 顺藤摸瓜,也许就会知道她还在梦到姜伶这件事。 自己深爱的女友,还在梦着她的前女友……若殷念知道这件事,该有多伤心。 不行……不能让殷念知道。她要捂住这件事。如果这是她造的孽,那么痛苦就只该由她一人承担消化。 她不想……让殷念伤心。 第40章 你还藏着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闹铃声响起。 身边的被子发出窸窣声。 殷念睁开眼,睡眼惺忪,缓了一阵后,抬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陈斯然,“然然,起床了。” 她顺手得已经养成习惯。 “好。”陈斯然应了一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刚睡醒。 两人一前一后,穿衣洗漱一条龙。 刷牙的时候,殷念看着陈斯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斯然点点头。 殷念追问陈斯然,梦到了什么。 陈斯然捏造了一个丧尸围城的故事,并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梦谁都会做,当时很受惊吓,但醒了就也还好,让殷念别担心。 那个梦对她的冲击还在,她其实很想找人倾诉,缓解压力。 但这个人不能是殷念。 她不打算把梦到姜伶的事情告诉殷念。 她和殷念之间可以说是没有秘密——她们都知道对方的手机密码,随时都可以翻阅对方的任意一个社交账号。 唯独这件事不行。 她知道殷念爱自己。甚至一开始,自己谎称还没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以此为借口推开殷念的时候,殷念也表示毫不介意。 可她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殷念再爱她,也总不能够接受她还在梦到前女友吧。 没有人能够接受。 爱是排他、是独占。 于自己,她不能接受失去殷念的风险;于殷念,她也不愿意接受让殷念受伤的风险。 要是殷念知道自己还在梦到自己的前女友,她会有多难过? 她只是换位思考一下,站在殷念的立场上想一想,就心疼得不行了。 洗漱收拾好,陈斯然就坐着殷念的车去往寰宇大厦了。路上两人简单吃了个早餐,和以前许多个一起上班的早上没区别。 进到寰宇大厦,两人在八楼入口处分开。她们的工位区域一左一右,没有靠在一块儿。 公司这种场合自带磁场,能轻易地屏蔽掉一些信号波:比如那些粘稠的、湿滑的私人情感。 一进到公司,陈斯然灵魂中柔软的部分就被剥走了,剩下冷静的、可靠的部分用以处理工作。 今天的工作并不算顺利,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工作本身没什么不顺利的,是用人方面出现了问题。 剧情组新招来的实习生一共有三个,这些实习生都是拿到了正式的校招offer进来的,提前入职实习,也只是为了毕业后能够更好地胜任工作。 但今天她被告知,三个实习生中只有一个能留下来。另外两个实习生将面临毁offer的情况。 而具体留下哪个实习生,决定权在她手中。她毕竟是剧情组组长。一个在项目中有点话语权,但话语权并不多的组长。 陈斯然很惆怅。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要她怎么选? 现在就业环境并不好,这三个实习生为了能够顺利转正,在实习的时候都很认真,甚至堪称卖命。 就像那时的她一样。 她要怎么面对另外两个被淘汰掉的孩子的眼睛?是她们不努力么?是她们不够认真么?是她们没有达到项目组的要求么? 都不是,只是项目组出于成本预算的考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陈斯然是吃过亏的人,在第二次实习的时候就学会了明哲保身的道理。她知道这会儿,服从上面的选择才是明智的、利己的。 但几年来,她头一次没有忍住,冲进了策划组长的办公室,同那男人争取了半天。 ——哪怕能再多保住一个孩子,也行啊。 那男人倒也没怪罪她,反而笑吟吟地请她坐下,冷静一点。 她跟那男人讲契约精神,那男人同她分析ROI。 所以到最后,该留下一个就还是一个,并没有因为她的争取而改变什么。 有的事情,并不是努力就有用的。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就像她曾经拼命维护、却又一败涂地的那段感情一样。 寰宇游戏很看重效率,管理层这个决策拍板下来,她今天就需要做出决定。 三个人的工作态度和表现都大差不差,陈斯然做不出选择。她越想越难受,甚至一气之下想过直接撂手,辞职了,不干了。 但冷静下来,又深知这很意气用事。也会让殷念担心。 心烦意乱了一整天,她最终艰难做出了选择。留下了她认为最有潜力的一个实习生。 她先后把另外两个实习生叫去了会议室,一对一地通知了这件事。当然,隐瞒了自己在这件事中做过的争取。 职场是讲究结果的。没有争取到的争取,便不叫争取。她也不需要那两个实习生反过来安慰或是理解她。 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就是得唱黑脸。 任何人被撕毁offer情绪都不会太好,更何况是在已经充当了好几个月廉价劳动力的情况下。 对于两个实习生投来的幽怨眼神,陈斯然照单全收。 这两人被要求在一周后离职。 在这一周时间里,白天,陈斯然要继续面对她们幽怨的眼神;晚上,她要承受着来自梦境的折磨。 ——就像她担心的那样:那晚只是个开始。那晚过后,她开始夜夜梦到姜伶。 工作压力本来就大,晚上还睡不好,身心都在受到摧残。这样一来,她的状态自然算不上好。 作为她身边最亲密的人,殷念理所当然地察觉到她的反常。她问陈斯然怎么了,陈斯然却也只是避而不谈。 在工作方面,殷念毕竟和她不是一个部门,除了部门间合作的时候,她的手伸不过来。自己又何必给她增添烦恼呢。 在私人方面,按照她的决定,她也不可能把梦到姜伶的困扰告诉殷念。 殷念曾帮过她,不止一次。 她也相信殷念总有办法。 但这一次,陈斯然还是决定自己消化。 两个实习生工位上的东西一天天变少。 ——她们一开始以为会在寰宇游戏待很久,工位上的东西积得很多。 现在离职的通知下来,她们每天下班的时候都会顺路带点东西回去,以免离职那天需要一次性带回去的东西太多。 到了俩实习生正式离职那天,其中一个实习生找陈斯然在离职证明上签了字,随后该走的手*续走完,便离开了公司。 离开之后,却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长段感谢的话。 小实习生刚入职的时候还学生气地叫她姐姐,现在已经改口称她为陈组长,发来的消息也都是些“承蒙关照”“遗憾不能继续共事”之类的官话。 那段话的大概意思是,她很感谢陈斯然在这段时间对她的教导,她从陈斯然身上学到了很多,以后也想成为一个像陈斯然一样独当一面的剧情策划。 末尾,还让她帮忙给殷念带话——“殷总监真是人美心善,好意心领了”。 陈斯然一头雾水。 在她印象里,这小实习生完全没和殷念对接过啊?她怎么认识的殷念? 送走了一个实习生,一直等到快下班,她都没等到另一个实习生来找她签字离职证明。 到了下班的点,去殷念工位上找她的时候,她才看到那个实习生。 实习生也看见了她,小跑过来,凑近她说: “对不起啊陈组长,是我之前太学生气了,把毁offer的事怪到了你头上,前两天一直对你有点情绪。没想到你这么照顾我,还拜托了你的人脉帮我走后门。” 她说得很小声,很有“走后门”的自觉。 陈斯然有点懵:“……走后门?” “对啊,殷总监跟我说市场部这边缺人,问我有没有兴趣做营销策划,我就转岗过来了。毕竟我其实对做剧情策划没什么执念,只是单纯对游戏行业感兴趣,想有一份相关的工作而已。” 她说完这些,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殷总监虽然不方便说,但我看你们俩经常一起上下班,我就懂了。” 陈斯然一头雾水地点点头,挂上职场上的招牌微笑,说不用这么客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陈斯然大概了解了。 但还是觉得有必要找殷念补充一下细节。 等殷念和她一起打卡下了班,回家的路上,陈斯然同她提了一嘴:“今天我听我手底下的那两个实习生夸你了。” 殷念并不惊讶,一边手打着方向盘,一边把事情托出: “职场上哪有什么秘密。你闹到办公室的事情都传开了,我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说呢,我们然然最近怎么这么闷闷不乐的。” 陈斯然点点头:“所以你就出手了?” “刚好市场部这边还有hc,我就直接找到了那两个小朋友,问她们有没有兴趣转岗过来。” “其中一个小朋友还是想坚持做剧情策划,另一个小朋友你也见到了,她接受转岗,以后就跟着我.干了。” 陈斯然心里一暖,“麻烦你了。”她知道殷念这么做是为了哄她开心。 殷念轻描淡写,“顺手的事。” 陈斯然:“我因为这个事去闹……是不是还挺招笑的?” 她当时上了头,明知道大概率要不到说法,但还是执意去做了。 这并不是什么聪明的行径。 虽然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那是因为,她现在对项目组来说还有大用。 如果哪天她的利用价值减少了,难免不会被当做旧账给翻出来。 职场上的老油条们惯会明哲保身了,说不定在背地里还会笑话她——为了区区两个实习生折损自己的羽翼。 殷念只是笑:“谁敢当着我的面笑你。” 诚如那小实习生所言,两人的关系虽然并未在职场上公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市场部的殷总监和研发部的陈组长关系很是不错。 “至于那些背后笑的,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就让它们笑呗,只要我们没听到,那些肮脏的声音就不存在。” “这算不算是掩耳盗铃?”殷念的声音昂扬又快乐,陈斯然没法不被这明媚的声音感染,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快乐起来。 “明明有更好听的说法。” “懂了——存在主义的智慧。”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Yeah~我们然然真聪明。”殷念说着,又问,“所以我们然然,现在有开心点么?” 陈斯然点点头。 她的坏心情确实被扫除了不扫。 殷念总会让她在情况很糟糕的时候,觉得事情也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就像最开始,她以为自己走不出梦到姜伶的困境了,后来也还是殷念强行闯了进来,带她逃离了那个绝地。 尽管那困境现在又卷土重来。但至少,她短暂地得救过。 殷念就像是她的救世主,一次一次地救她于水火。 “可是然然。” 突然间,救世主开口说话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转过来,看向她。 像是要洞穿她心底最隐晦的、最难以启齿的、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似的。 “让你不开心的事,不只有这么一件吧?你还藏着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我愿意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磕头 【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 我们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劳, 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 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掉污浊】 又下雨了。 不过雨不大。 殷念问完陈斯然就收回了目光,也没急着追问她答案。在陈斯然这里,她总是很有耐心。 陈斯然抿了抿嘴。 她盯着挡风玻璃,那里雨刷器正在机械地摆动,流淌的雨水好像无数道泪痕,蜿蜒地往下。 她有些动摇了。 “是还有另一件事。”她叹了一口气,呼吸变得很轻,仿佛连气息都在回避。 “但是我暂时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以及告诉你的话,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你。” “让我再想想,好么?”她的语气哀哀的,叫人想起被雨淋湿的小狗。 她终于还是不敢赌。 那样的事,对她来说太过于难以启齿,后果也无法估量。 发顶传来被抚摸的触感。温热的。 殷念抽了一只手出来,短暂地摸了摸她的头,又收了回去,重新把住方向盘。 “当然好啊。我相信你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记得我爱你。说永远太不切实际,只说这辈子,这辈子我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听众。” “你要是想现在说我就现在听,你要是想明天说我就明天听,你要是想一辈子都不说,我就一辈子都不听,也不再向你打听。” 殷念的语气很温柔,好像为问起这件事感到愧歉似的。 这番话让陈斯然感到一丝慰藉。 虽然这已经不是殷念第一次纵容自己了,但陈斯然还是能感觉到,殷念简直对自己纵容得没有边际。 她的回答总是能够完美地取悦到她,不管自己产生什么负面情绪,殷念总是照单全收,不仅不会因此恼怒,还会反过来安抚她。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又总是事事以她的情绪为先。就好像是掌握了模版答案的AI。 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完美的女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陈斯然觉得,就算殷念知道了她那难以启齿的秘密,也不会冲她发脾气。 但她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判断。 她不敢赌。 她输不起。 殷念对她越是纵容,越是宠溺,她就越害怕伤害殷念,失去殷念。 “吃橘子么?”陈斯然从包里拿出个黄澄澄的橘子,这还是留下来那个小实习生送给她的。 小实习生带着一点未脱的学生气,还没被社会的送礼秩序污染,送东西给自己,就像随手分享零食给同学那样随意,一点也没有拿不出手的窘迫感。 剥开橘皮,刺鼻的清香味马上在车内铺开,还好陈斯然提前摇下了车窗。 “啊——”殷念已经配合地张开嘴。 陈斯然从大小相似的橘瓣中尽量挑了一块看起来最大的喂给殷念。 殷念咀嚼着橘肉,橙粒在舌尖爆开,很甜。 红灯路口,她看向陈斯然,目光落在她而后的一颗小痣上。 那是陈斯然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每次她吻过去时,陈斯然都会猛地颤抖一下,唇齿间溢出让人愉悦的声音。 真叫人心动呢。 她敏感的、柔软的女朋友。 似乎并不知道,有时候回避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醒醒,然然,你在干嘛呀?” 殷念的声音把陈斯然从梦里拽回现实。 陈斯然缓慢地、疲惫地睁开眼。 后背一股粘稠感,多半又被汗湿了。 黑暗中她看不清殷念的脸,但能感受到殷念散发出的情绪。 她好像有一点生气? 好像还有一点……羞赧? 梦中的情景涌上来,陈斯然知道自己是又做噩梦了。 若是平常做噩梦,也不至于把殷念惊醒,而且殷念的反应也挺反常的。 应该是自己做了点什么。但她不记得了。 “我怎么了?”陈斯然开口,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先喝口水。”殷念递来一杯水,还是温热的。 陈斯然接过水杯,抿了几口。 似乎身体也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端着水杯的时候,她甚至感到小臂的肌肉都是酸痛的。 水喝完了,陈斯然把水杯放回床头柜上,重新钻回殷念怀里。 殷念揽过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刚才你突然……” “突然……”说到这里,殷念挑逗似的,“你的手从背后绕过来,揉我的胸。” 如果是在平常,陈斯然听到殷念这么说,大概率会被挑逗到。然后扑上去,真的做出这样的事。 她向来在殷念面前没有自制力的。 但现在,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其实你这样也没什么……但是你也太大力了,把我给弄疼了。”殷念嗔道,“我没办法,就只好把你叫醒了。” 她说着说着,兀自笑了,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所以我们然然,是不是做了什么有颜色的梦。” 黑暗中,陈斯然模糊地感受到,殷念的情绪正在升温。 ——殷念现在很快乐。 陈斯然伸出手去,手指抚过殷念的眉毛、眼睛、鼻子,像是要用指尖画下她的模样。 殷念的肌肤细腻光滑,好摸的触感轻而易举地取悦了她的指尖。 如果床头的夜灯在这时候亮起,将会映亮陈斯然眼中浓重的颜色。 是那么……哀伤。 念念。你是在开心么。 陈斯然无限哀伤地想。 因为你爱我,而在我眼中,我也同样是爱你的。 人会理所当然地梦到自己的爱人,所以念念。 你理所当然地以为我梦到了你。 而人们又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所以念念。 你以为我对你的爱与欲之浓烈,已经到了在现实中填满你也不能满足的地步,必须要在梦境里也同样拥有你。 你以为我在梦里与你抵死缠绵,你将这视为我对你爱与欲的延伸。 在你假想中的、我的梦里,你感受到了我对你的爱。 所以你为此勾起嘴角。 可是念念。 如果我说,在梦里与我缠绵的人。 不是你呢。 念念。 如果我说出这一切。 你又会怎么看待我呢。 当你发现我在享用过你的身体过后。还会去到梦里,和另一个人做.爱。 你又该……如何接受呢。 如此爱着我的你啊……真的能接受么? 你会不会感觉到荒唐。 甚至是…… 想要呕吐的恶心。 陈斯然哽咽了,半晌,她从喉管中挤出一声“嗯”。 人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嗓音总是沙哑的。 因为这个缘故,殷念并没有注意到陈斯然嗓音中的异常。 相反她伸出手来,很快乐地环住了陈斯然的腰:“虽然我很困,但如果你现在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陈斯然由着殷念把脸埋进自己胸口,抬手插.进殷念的发间,顺着她发丝的走向,用指尖替她顺了顺头发。 “虽然确实很想要……”陈斯然面无表情、心如死灰地掩饰道,“但是你最近业绩好重,我不想影响你明天的工作状态。” “所以念念,睡吧。”保持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已经让陈斯然筋疲力尽。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心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她的恋人如此爱她信任她,而她不仅在梦里背叛了她,甚至醒来之后,还要堂而皇之地欺骗她。 “哼,机会给过你了哦,不珍惜就算了。”殷念嗔道,转即却在陈斯然怀里蹭了蹭,“逗你的,知道我们然然心疼我。最爱你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从胃部升起,蔓延至胸腔,最后扼住了陈斯然的喉咙。 陈斯然沉默地承受着这股窒息感,似乎已经放弃了反抗。 不一会儿,怀里就响起了殷念匀称的呼吸声。 黑暗中,陈斯然孤独且清醒地,睁着双眼。 她害怕。 她怕一闭上眼睛。 梦中的场景就会变本加厉地涌过来。 ——那是个春.梦,和姜伶有关。 梦里,她和姜伶翻云覆雨,直至天明。 …… 痛苦让陈斯然蜷起了脚趾。 黑暗中,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单向透明的笼子里,外面的人看不见她的痛苦,而她也不敢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这份痛苦无人知晓,无人分担,她必须独自承受。 不一会儿,她终于难以承受这痛苦,从床上坐了起来。 挪开殷念胳膊的时候,陈斯然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殷念。 随后她下了床,赤脚走出房间,穿过客厅,趴在阳台的栏杆上。 远处城市的灯光像散落的星海,冬夜的风不一会儿就把她的面部肌肉吹得发僵。 陈斯然找来打火机,点燃了一根女士细烟,深吸一口,让尼古丁暂时麻痹她混乱的思绪。 大脑好像是放松了那么一些。 她却越来越站立不住。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促使她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来,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她在跪什么呢?这有什么用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膝盖传来的痛感,确实减轻了她心中的自我厌弃感。 这个梦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她的良心。 而现在,裂口终于被切得足够大,成了难以忽略的创口。 陈斯然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咚——! 咚——!! 咚——!!! 不是心脏跳动的声音,而是额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陈斯然弯下腰,手撑地,无法克制地磕起头来—— 这世界上有神存在么? 有么? 有没有谁能听见我…… 如果有的话。 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跪下了好不好。 我给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都行。 放过我吧。 求求你放过我。 天啊……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是不是非要我疯了,死了,烂透了,才甘心? 求你了……我认输……我投降…… 不要让我再梦到她。 不要让我再饱受夜晚的凌迟。 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把尊严碾碎了给你看…… 我愿意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磕头…… 汪。 汪。汪。汪…… 你看啊……你看啊…… 我在磕头了…… 你听到了吗。 第42章 暴雨来临之前 一阵发疯之后,陈斯然终于冷静了下来。 额头已经被磕得有点肿,所幸冰箱里常备了冰袋。陈斯然拿了条毛巾,裹住冰袋,敷在了额头上。 冰敷期间,她在沙发上靠坐下来,拿了个抱枕垫在后腰。 然后开始思索,可以做点什么来缓解痛苦。 她快要扛不住了,这份痛苦快把她撕裂。但她又能做什么呢? 唯一能想到的途径,也不过是倾诉。 她拿出手机,开始给程见熙发消息。 在她所有朋友里,程见熙是唯一一个完整见证了她这两段感情的人。 如果要找人倾诉,只有程见熙是最合适的人选。 现在是半夜,不方便打电话,陈斯然只给程见熙发了条微信,约她晚上出来: [这两天状态很糟,又开始梦到她了,晚上你有空么?出来小酌一杯] 她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程见熙的。 程见熙现在算是她和殷念的共同朋友,这件事说出去,也许会让程见熙对殷念的态度也发生转折。 她会怎么想殷念呢?或许会觉得殷念可怜吧。 自己的女朋友就睡在自己身旁,梦见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人。 但陈斯然实在扛不住了。愧疚感夜夜啃噬着她的良心。 更可怕的是绝望—— 她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摆脱和姜伶有关的梦,她曾经以为自己终于永久性摆脱了。 如今,那个梦却轻而易举地卷土重来。 如此反复,好像意味着她一辈子都没法从这个梦中脱困了。 她已经连着做了一周的梦,这种日子还会再持续多久呢?她自己都看不到希望。 获得过希望,又失去,比从没得到希望更令人绝望。 夜夜被折磨,还只能独自消化,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长此以往,必然也会影响到她和殷念的感情。 她必须要通过倾诉来泄走一部分情绪。 消息发出去后,虽然没第一时间得到回应,但陈斯然心里已经好受了不少。 又冰敷了一会儿,陈斯然把毛巾拿了下来,去到浴室挂好,又对着镜子查看了一下额头。 还好没有特别严重,要是天亮了殷念问起来,她也能说是不小心在哪儿磕到了。 收拾好这些,陈斯然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开始工作。 天很快就亮了。 起床后,殷念果然注意到了陈斯然额头上的肿胀,陈斯然借口晚上起夜的时候磕门上了,殷念倒也没有怀疑。 只是刷牙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额头看,眼里满是心疼。后面还拿了药膏来,想替她处理,听她说已经处理过了,这才作罢。 照例坐殷念的车去到公司,在工位上坐下来后不久,程见熙的消息也发了过来。 是回复她半夜发那条邀约的。 程见熙:[今晚有空] [又开始梦到她了?这么突然?是出什么事了?] 陈斯然:[一言难尽,今晚上见面说吧] 程见熙:[ok,殷念要来吗?] 陈斯然:[不来] 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她来。 程见熙:[ok,那晚上8点见] [在这里吧,氛围不错,适合聊点什么][地址] 陈斯然戳进程见熙发来的地址,发现是个小酒馆。 晚上下了班,陈斯然托殷念把自己送到了小酒馆门口。 殷念知道这是一场姐妹聚会,把她送到之后就驱车回去了,临走前还叮嘱她说玩得开心。 进到酒馆,程见熙已经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日不落和一盘花生米。 这酒馆不算大,约莫也就三十平米。天花板垂下的黄铜吊灯在橡木桌面上投下光晕,室内飘着各式酒水的混合气味,客人也算不得多,整体氛围温馨而柔和。 见陈斯然到了,程见熙冲她招招手,“我饿了,就先点了点吃的。” 她没问“你不介意吧”之类的话。 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这些客套话。 随后程见熙把酒水菜单推过来:“点吧。” 说完这句话,她皱眉打量了陈斯然一眼,“我的姥天奶啊,你看起来像是三天没睡了。” 陈斯然苦笑:“倒也没这么夸张,不过确实睡得不好。” 两人的重点都不在品酒上面,陈斯然随便点了杯自己常喝的椰林飘香,就开始跟程见熙说起事情经过。 从她和姜伶在巧合下重逢,再到她又开始梦到姜伶。 ——只是隐瞒了春.梦的部分。 这种事到底还是太隐私了,哪怕是对着无话不谈的程见熙,也很难说出口。 听陈斯然说完,程见熙震惊得不行,瞪大眼睛张开嘴沉默良久,才开始输出完整的句子: “天……我还以为你最近过得很好。” “我对你们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国庆我们一起出去自驾游的时候。我当时看你和殷念感情好成那样,满心想的都是你已经完全走出来了。”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又开始梦到姜伶了?” “怎么会这样呢?”程见熙似乎很抓狂,一连说了好几次“怎么会这样呢”,好像被困扰的是她本人一样。 陈斯然吐出一口气:“我也想知道。” 程见熙突然严肃起来:“说实话,你和殷念之间有什么矛盾没有?” “没有……殷念很好,特别好。” “那不应该啊。殷念这么好的话,你没道理再惦记着姜伶啊。”程见熙急死了,“还是说你对姜伶还有感觉?” “当然没有!”陈斯然的反应太快,太激烈,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声音马上又缓下来,“我很爱殷念,想跟她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陈斯然说着说着,自己的肩膀却率先垮了下来,她像是在跟自己打辩论赛似的,自己都质疑起自己来: “那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我口口声声最爱殷念,梦到的却是姜伶?” “你冷静一下。”程见熙向前倾身,声音放轻。 “只是一个梦而已,不代表什么。大脑有时候就是会随机播放一些奇怪的画面。上次我还梦到小学时候的门卫了呢,明明我跟他完全不熟,连他姓啥都不知道。” “不一样……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你知道这有多绝望吗。” 陈斯然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觉得我很脏,我的感情也很脏。” 程见熙叹了一口气,“首先,”她的语气变得坚定,“停止内耗。一个梦而已,你又不是真的做了对不起殷念的事。” “其次,可能这个梦是个信号,提醒你有些事还没有真的结束。” “什么事?我和姜伶分手,都三年多了。” “感情上的事哪有那么严苛的时间表?”程见熙反问她,“可能你只是在那段感情里受伤太深了,还没完全走出来。”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是你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陈斯然点的椰林飘香在这时候正好上上来了,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弯腰把酒杯放在桌上,很有韵味地说了声“请用”后,转身走了。 正好小酒馆的门被推开,两三个学生吵吵嚷嚷地进来,打破了角落里的安静氛围。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那几个大学生看去,直到那几个人落座,才重新整理起了思绪。 “要是殷念知道我做这样的梦……”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呢。” 陈斯然垂下眼睛,“你也觉得是个正常人都没法接受吧?自己的女朋友和自己睡在一起,结果做梦还会梦到别人。” “嗯。我知道殷念很爱你,但还是不要挑战人性。”程见熙语重心长。 “就算殷念出于对你的爱,而选择在心理上理解你,你也没法保证她不会在生理上膈应你——你也知道,有时候人是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 “而且……这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伤害。如果给她带去某种情感创伤了呢?或者是心理阴影。” “我知道了……”陈斯然叹气,庆幸在车上没一时冲动把这件事告诉殷念。 “而且这是你的隐私,你选择不说也是你的权利。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谈恋爱又不是非得把自己的底裤都扒了给别人看。” “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每次梦到姜伶,再醒过来,看到殷念,都太折磨了。” “这两天我还会冒出很恐怖的想法。比如我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殷念,觉得殷念值得更好的,然后思考是不是该跟殷念提分手。” “分手?我去,至于吗?你也太苛责自己了。想法而已,又不等同于实践。除非哪天你真的做了对不起殷念的事。” 程见熙的语气似乎有点疲惫了,像在教一个怎么也学不懂的学生。但仍旧保持着耐心。 一想到程见熙上了一天班,下了班还要被自己抓来接收负能量,陈斯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换了种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哲学家程见熙上线了。” “去去去,谁跟你哲学家,我认真的。”程见熙假装生气,但嘴上还是在安抚她。 “说真的,不要太纠结这个梦了,关注现实才是关键。你和殷念最近怎么样?感情都还顺利不?” 陈斯然思考了一下,“挺顺利的。她上周还说明年一起去看房子,规划一下未来。” “那不就好了。不如流氓思维一点,反正只是梦而已,脑子非要做梦你就让它做。” “你管不了它,不如和它各司其职,它做它的梦,你过你的日子,反正也不会真的对你和殷念的感情造成实质性影响。” “如果造成了呢?” “那就等那个时候再说呗。只要你和殷念还在好好谈着,就算胜利。其他的你就顺其自然。” “不要因为担心没有发生的事情,就忽略眼下的美好。” 陈斯然:“……” 有时候她还真挺羡慕程见熙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生活态度,究极反内耗达人。 她点点头,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她知道问题依然存在,知道自己今晚上依旧会梦到姜伶。 但无论如何,至少这个秘密的重量,不再是自己独自一人承受了。 这就是姐妹存在的意义,不一定非要替你解决问题,只需要在你出现问题的时候,出来陪你喝点小酒,听你说点废话。 这样就够了,就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有些问题,只是倾诉出来而已,就已经是一种疗愈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往更杂的事聊去,没再局限于聊这件事。 一直聊到了十一点,殷念开车来接陈斯然回家,顺路把程见熙也送了回去。 程见熙下车之后,似乎还对陈斯然有一丝担心,又在微信上给陈斯然发了一些让她别太被这个梦影响,好好和殷念过日子之类的话。 陈斯然回了些ok的表情和谢谢之类的话,并让她替自己保守秘密。 她聊得多,喝得少,身体受酒精影响不大,一到家就拿了睡衣进浴室洗澡,手机留在外面客厅的桌子上。 洗完澡出来,陈斯然重新拿起手机。 她没注意到,就在她进出浴室这一过程中,手机的位置已经发生过微妙的变化。 第43章 殷念最好了 陈斯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左手放在菜板上,右手拿着一把刀,正对着小拇指切下去。 刀口已经咬进了皮肤,隐隐可见有血珠正往外渗。 过于惊吓。她大脑都锈住了。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抬手看了眼电子表。凌晨四点。 怎么突然就四点了……她刚才不是还在床上酝酿睡意么? 陈斯然颤抖着将菜刀放回厨具挂架上,收回菜板,挪步到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这是梦游了么? 冷汗岑岑,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回想起来几个小时以前的事—— 回到家,洗完澡,上了床,已经是十二点了。 她和殷念都习惯在睡前做点什么,她一般习惯睡前刷一下行业资讯,而殷念则喜欢在睡前看点书。 然而今天,她刚在床上放倒身子,殷念就伸出手去,把床头灯摁灭了。 然后殷念拥了过来,环住了她的腰,带着洗过澡后的潮湿气息。随后又牵过她的手,拉着那只手往下,探入她的睡袍。 陈斯然知道殷念想要做什么。实际上自从那晚开始梦见姜伶之后,她们已经一周没有做过了。 她不忍心扫殷念的兴,但她实在是没有心情,更没有勇气——难道要她和殷念做完后,又在梦里和姜伶缠绵么? 那是修罗场。是无间地狱。她会被折磨疯掉的。 于是她由着殷念拉过自己的手,任由自己的手在殷念的胸前流连了片刻,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而是用示弱的语气恳求道: “这两天工作有点累,下次,好么?” 她头一次在这种时候拒绝殷念,尽管说得极尽诚恳和委婉,但还是为此心疼了一下。 她为殷念不忍。 殷念抱着她,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分明上一秒,她温热的呼吸还扑在她的脖子上。 陈斯然感知到殷念的停顿,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开心了?” 也许是她做贼心虚,她很怕殷念不开心。 本来她就已经够对不起殷念了。 但殷念只是拿开她的手,随后倾身向前,把唇迎向她的唇,最后在一个相当暧昧的距离停了下来,“那你多补偿我几个亲亲~” 陈斯然一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去,她温柔而细腻地吻了下去。 湿润而缠绵地吻了几分钟,殷念满足了,摸了摸陈斯然的头发,“睡吧,晚安。” “晚安。” 陈斯然又一次闭上眼。 她已经不再祈祷今晚上不要再梦见姜伶。 在接连几天的夜晚中,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祈祷是无用的。 她已经习得性无助地在想,醒过来后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要完成哪些模块的工作内容。 但这次,时隔四个小时,重新睁开眼,她发现。 ——自己正要剁掉自己的小拇指。 陈斯然坐在沙发上,腰慢慢、慢慢地塌陷了下去。 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半晌,她又重新坐直了,随后站了起来,抱起笔记本电脑,重新回到沙发上,开始处理工作。 就像前几天一样轻车熟路。 不知过去了多久,陈斯然突然听到一声,“然然?” 陈斯然扭过头去。殷念正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陈斯然心里一坠。 “你怎么……我……我今天刚好有点失眠。”她做贼心虚地先解释了,又试图转移话题。 “你怎么起床了?是要去洗手间么?” 殷念没有接话,只是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她周身的气质变了,有些忧伤,又有些破碎,像那种易碎的玉质品。不再如往常那般快乐。 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的光打在殷念侧脸上,光是冷的,衬得她也有些落寞似的。 “是刚好今天失眠,还是往常的每一天都在失眠?” 陈斯然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 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殷念这是…… 知道她的秘密了? “然然。”殷念似乎也没有跟她拐弯抹角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晚上你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手机了。” 陈斯然脸色一白。 啊……是了。 她想起来了,她和程见熙的聊天记录忘了删……她怎么会如此神经大条? 她和殷念虽然知道对方的手机密码,但是很少查看对方的手机,也不知道殷*念怎么突然就心血来潮。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殷念知道这件事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害怕失去什么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与代入殷念视角后的心疼感交织在一起。 陈斯然一颗心突然被拧得很紧,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她完全僵在了原地。 室内其实并不算冷,但陈斯然却感觉好像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了一宿,整个人都僵住了,僵死了。 嘴不是自己的嘴了,手也不是自己的手了。 她只剩下一双眼睛,注视着殷念,观察她的反应。 她也只剩下一双耳朵,聆听着殷念,随时迎接她的判决。 殷念会怎么做呢…… 一瞬间,脑海中已经滚动了无数种可能性。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是以“分手”为后缀的。 ——温和地分手、难堪地分手…… 实际上拉通了看,只有温和的分手方式最切乎实际——殷念平常太过于纵容她了,她想象不出殷念让她难堪的场景。 那么她呢,她该怎么挽留殷念呢? 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哭着喊着说求求你不要离开我——那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或者尽量心平气和地和她商量,先短暂地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这以后再重新在一起——但要是殷念和她分开之后,就彻底不想再复合了呢? 或者干脆就答应分手吧!确实是她对不起殷念在先,她太不可饶恕了,她从来就配不上殷念。 但一想到要和殷念分开。 她真的……真的好不能面对哦。 只是想想而已,只是假设一下失去殷念的日子而已,泪花就已经涌上眼眶了。 陈斯然把笔记本电脑拿开,放到茶几上,把泪意往回憋了憋,努力让自己平复了下来,才开始说话。 但她没想到,刚开口她就破功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跟从水龙头里泄下来似的,竟颇有源源不断的架势。 “对不起,我……”她完全压不住喉咙里的哭腔,“你想分手就分吧,是我对不起你,我太不是个东西了。” 滚烫的眼泪沿着冰凉的脸颊往下淌,她越说越伤心,眼睛、鼻子都变得灼热,嘴唇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怎料殷念竟然噗嗤一声笑了。 她一笑,周身的忧伤气质就化成了空气,在一瞬间逸散得无影无踪。 “我们然然脑补能力原来这么强呢?谁跟你说我要和你分手的。” 殷念从一旁抽过纸巾,温柔地给陈斯然擦着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啊,来,擦擦。” 陈斯然的抽泣声戛然而止。她茫然地看向殷念。 “你……”陈斯然张了张嘴,却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发不出声音。 “嗯?”殷念只是温柔地替她擦干泪痕。 “你不和我分手?”陈斯然惊呆住了。 “不分啊。为什么要分?”殷念倒反而疑惑似的。 “可是我……我一直在梦到我前女友。” 甚至你也见过她的,就在一周前。陈斯然想。 不过看起来,殷念并没有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她和程见熙提起姜伶的时候,都是用“她”来指代。 “嗯,我现在知道了。”殷念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完全没有责怪她对她有所隐瞒的意思。 “你不生气么?或者伤心、难过、觉得我背叛了你?”陈斯然依然感到难以置信,但殷念的话确实向她传递了一种安全信号。 这让陈斯然忍不住把心里的话一吐为快,“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我是你,我会有多难过——自己用尽全力去爱的人,晚上和自己睡觉的时候居然在梦到另一个人——她曾经的爱人。” 站在殷念的视角上看,这是多么地……残忍。 不……是她言轻了。 何止残忍。 简直就是恶心……恶心啊! “嗯……”殷念若有所思,“非要说难过的话,刚才确实有那么一点啦。” 殷念笑了,她笑起来,像是一整个海城的花开。她抬手贴上陈斯然的侧脸,轻轻地抚摸着,那么温柔,那么仁慈。 “但是你居然以为,我会因为这一点就跟你分手。你太可爱了,我被你逗笑了,反而不那么难过了。” “至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还好吧,我是觉得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啦。你不也不想梦到她么?只是梦不是你能控制的而已。” “我只是遗憾没能早一点遇到你……要是早一点遇到你,也许你就不会经历那一段感情,也就不会梦到她了。” “呜……”感动像海啸一样滔滔袭来,瞬间将陈斯然吞噬。她一时哽咽了,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又因为哭过的缘故,喉管还在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小猫似的。 殷念替她擦完眼泪,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又抽了两张纸,按在陈斯然鼻子上:“鼻涕也擤一下。” 陈斯然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我自己来就好。” 殷念就轻笑一声,然后松开了手,任由陈斯然自己擤鼻涕去了。 陈斯然刚擤完鼻涕,鼻子一酸,又哭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预感到快要和殷念分开。 而是因为太幸福了。 殷念的爱是这样仁慈的存在。 在这场考试里,她以为自己连入场资格都没有,而殷念不但邀请她进入考场,还非常大方地给了她一百分。 殷念怎么这么好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还给她遇到了。 而让她感到幸福的这个人还在继续疏导她,“而且这怎么能算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呢?我看你在微信里说,你因为这件事情,很自责。” 殷念注视着陈斯然,眼里波光流转,缱绻像千山化雪,似是在心疼陈斯然那般。 “可你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那句话?”陈斯然哭得大脑钝钝的。但就算不钝她也不一定能够想得起来。 ——殷念总是说很多好听的话给她听,每一句她都觉得挺值得记住的。她根本记不过来。 “忘了啊?……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殷念慢慢地、慢慢地凑近陈斯然,最终一个吻,降落在陈斯然眼角。 她温柔地嘬去了那些泪水。 一如陈斯然记忆里,光启号上初见那晚。 吻尽了,殷念睁开一双含情目,垂眸与陈斯然对视,一双眼里欲念迷蒙,柔情潋滟。 “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么?” “……你要记得,是我,引诱你的。” “现在想起来了么?然然。” “啊……”陈斯然恍然大悟,“原来你当时就……?” 殷念仁慈地笑了,她笑而勾起陈斯然的一缕头发,撩至耳后,“我既然能跟你这么说,那就证明现在的结果我能接受。甚至可以说,不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姑且不说我不认为你有错,就算——就算你真的有错,那又怎样呢?你以为我就多无辜么?” “然然,你不知道你太柔软也太善良了么?你总是习惯性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好,又总是习惯性疼惜别人胜过自己,哪怕这样会让自己受到伤害——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自私一点,爱自己多一点呢?” “睁开眼睛看看吧然然,其实只要你看一看,回想一下,你就知道我有多恶劣了——我明明知道你还没完全走出来,就迫切地追求你,想要得到你,难道我就不坏?” “所以你别把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好么,别把我摘得干干净净,发生这种事,起码有一半都是我的责任。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 “我从来从来,就不是纯白的。你应该怪我,谴责我,把锅推给我,而不是……说对不起我。” 陈斯然呆呆地看着殷念。 她完全哽咽了。不知所措了。 因为一连几日都在被折磨的缘故,陈斯然确实后悔当初太快答应和殷念谈恋爱了—— 那时她输给了那个瞬间。那个因姜伶而情感崩溃的瞬间。 那时她的情感明明还在为姜伶而跳动。在那种情况下接纳殷念,必然就会埋下隐患。 现在她自食其果。 但她怪,也只是怪自己太快接受了殷念的追求,从没怪过殷念。因为殷念的爱是这样切实,这样饱满,这样真挚。 爱是无罪的。 更何况这份爱确实也一度救了她,她总不能放下筷子骂娘。 但她竟不知道……早在那么久以前,殷念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一直以来,她以为殷念的爱只是仁慈,只是宽宥,现在她才知道,殷念的爱还带有一种牺牲性。 在她还没爱上殷念的日子里,殷念就已经为这段爱,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了。 她凭什么能拥有殷念这样的爱啊?细腻,仁慈,宽容,又面面俱到。 她凭什么? 陈斯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彻底破防,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她哭啊她哭啊。她要把一辈子的泪都在这里流完。再没有人值得让她这样流泪了。再没有人像殷念一样爱她了。 哭着哭着,陈斯然又突然很委屈似的,哭得更大声了起来:“收回去。” 殷念:“嗯?” 陈斯然呜咽着:“我说……呜……把你的话收回去。” “不许你……说自己不好……呜。” 殷念明明,最好了- 一小时过后,海市另一边。没开灯的房间里,姜伶的手机屏幕亮了。 殷念:[见面?好啊,地点你挑] 第44章 我说,跟我上个床试试 姜伶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目光失焦。 房间没开灯,静谧是黑色的,将一切包裹得严严实实。 空气流动声,自己的呼吸声——只有这些与她作伴。 除了寂寥,还是寂寥。 闭上双眼,进入脑中世界。无数的遐想在脑海里冲撞着。 她的双手随之动作,她的身体随之战栗。她在欲望的河流里顺水漂下。她是河流的孩子。 这一阵她睡得并不好,时常昼夜颠倒。但很奇怪,身体分明颓丧,欲望却总是澎湃。 以前也不总是这样,要说有什么时间节点的话,那便是上一次和陈斯然重逢过后。 那次重逢像是重新唤起了些什么东西——一些蛰伏的,罪恶的,后知后觉的欲。 和陈斯然谈了三年,却没做过,不得不说,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悔。 不。应该说是非常后悔。 更早的时候,她们因为太年轻而羞于谈性,又把这段感情看得太珍重,仿佛掺入了性,便不纯粹了一般。 直到年岁渐长,她才明白,爱与性本就交织一体,而她无需为此羞耻。 可惜明白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和陈斯然做.爱的身份。 出了学校,人就步入了肉食者丛林。在一个不爱的女人身上,她第一次品味到性。 如果和我做.爱的人不是你,那么是谁都大差不差。 爱与性可以交织一体,但也可以泾渭分明。 后来她和很多人做过爱,顶着这样一张脸,她可以和任何人做.爱。而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 但她偏偏没和最爱的人做过爱。 在分开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她偶尔会想,陈斯然会不会也和她一样,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又后知后觉地为这件事后悔。 她已经尝过性的滋味了吧?和那个姓殷的女人。 她偶尔会在脑海里想,陈斯然和那个女人做.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谁会是更主动的一方?她们在做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癖好么?有什么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暗语么? 当陈斯然抱着那个女人颤抖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起,有一个和她谈了三年的女人,从来没见过她那种时候的表情。 而她这副样子,却被一个和她仅仅谈了几个月的女人,轻而易举地采撷了去。 只是她也没机会知道了。 那次分开之后,陈斯然没再来找过她,两个人默契地成为了躺列的关系。 她不敢贸然去打扰。她不想连朋友都没得做。 身体在一阵剧烈颤抖之后,倏忽疲软下来。 纵欲的浪潮过后,笼过来的,是巨大的空虚感。 姜伶陷在柔软的床垫里,闭上眼,突然很难过。 孤独像一层纱,轻轻覆在她身上,却重得令她无法承受。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了下来。 缓了半晌,她才支起上半身,伸出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 擦拭的时候,她的手机屏幕亮了。 手机银行显示入账了五百万元。 还有几条未读消息。分别来自两个人。 殷念:[见面?好啊,地点你挑] 陈斯然:[过两天周六,你有安排么?] [方便的话,想和你见个面,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海市一家咖啡厅的落地窗前,姜伶正盯着窗外发呆。 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不得不说她很困扰。 首先就是前几天那笔五百万的进账了。 这笔钱完全来得莫名其妙,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是笔黑钱。但这几天她并没有遭遇警方核查,她的银行卡也没有被冻结,说明这笔钱完全是干净的。 后来,给她汇款的信托公司还告知她,这笔钱是委托人赠予的。她试图打探委托人的身份,却被信托公司告知需要替委托人保密。 这么大一笔钱?会是……谁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笔钱的因果。 不过这笔钱确实来得及时,或许她可以用以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家里公司层面的。 想到公司的事,姜伶头疼地拧了拧眉心。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在这样衣来伸手的环境下长大,过后却又要抛下她,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堆烂摊子。 她不得不为此成长起来。去直面那些血淋淋的利益竞争。这很痛。她的对手,是年龄大她一倍的老狐狸……她如何能有胜算。 其次一件事,是前两天她刚和殷念见过面,现在陈斯然又约她出来见面。为什么呢? 和殷念见面,是她主动约的;而陈斯然主动来找她,又是有什么事呢? 联想到和殷念那次见面的情况,现如今她不禁猜想……这两人的感情,是出现什么问题了么? 收回思绪,低头开始刷朋友圈。 最近似乎是恋爱的季节,孤寡几年的几个朋友都谈上恋爱了,几个海王也似乎转性了,在朋友圈里发着官宣照片。 姜伶默默给她们点了个赞。 突然间,姜伶的手指僵在键盘上,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站在了她面前——和一个人待久了,连带着对彼此的气场也会十分熟悉。时间的烙印向来霸道。 “下午好。”果然是陈斯然。 姜伶抬起头来,“下午好。” 午后的阳光落在陈斯然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她看在眼里,心神摇晃,欲念延展。 陈斯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扯了扯衣摆后,开始扫码下单。 姜伶放下手机,搁在桌面上。直到确定了双手没有异样,才把手也一并搁下来。 和陈斯然重逢的那天,坐在火锅店里,她的手一直在抖。克制不住地抖。 所幸陈斯然当时貌似有心事,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状况。 她已经下过单,此刻趁着陈斯然正用手机点单,得以无所顾忌地打量起她。 在她眼里,陈斯然比从前更美了。 客观来讲,陈斯然的五官确实算不得惊艳——和那种在社媒平台上会被无脑追捧的脸比起来。 但在这世上还有比五官更耐人品味的东西,那就是气质。 她不知道在那些她缺席的日子里,岁月在陈斯然身上沉淀了些什么,让她显得比从前更加温和。 那种毫无攻击性的温和,她后来再也没有感受到。历经千帆,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那样的温和有多难能可贵。 她好像总在后知后觉。 陈斯然今天穿了身米色针织衫,几缕头发随意地落下来,坠在胸上。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着。独属于女性的,姣好的柔软。 姜伶过于熟悉那具身体,布料于她而言几乎是透明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透视到那两处雪色的山峦。 只是,相比几年前,陈斯然现在的骨架似乎长开了些,那两处雪色或许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时过境迁,现在她已经懂得,欣赏一个女人便不能只品味她的灵魂,更要欣赏她肉.体的魅力。 “好了,点了杯抹茶拿铁。”陈斯然打断了姜伶的思路。 她放下手机,抬眸看向姜伶。 约姜伶出来见面,是前几天在殷念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后,她做下的决定。 其实早在这以前,她就隐约想到过,去找姜伶要答案。 只是她和姜伶的关系到底敏感,并且这件事也确实太过私人,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姜伶启齿。 但前几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殷念太好了,好到她不得不为这个问题寻找解法——这个梦日日困扰着她,几乎已经成为她的心结,影响到了她和殷念正常过日子。 她从殷念的爱里汲取到了动力,她想要彻底摆脱这个心结,这以后就能好好和殷念在一起了。 殷念值得她最纯粹的爱,值得她去做尝试。 就算尝试失败也没有关系,总比没有尝试过要好。 至于如何尝试,羊毛出在羊身上,她想,或许找姜伶探讨一下,能探讨出解法。 于是就有了她发微信给姜伶,约姜伶出来这件事。 姜伶先开启了话题:“那晚的事,你女朋友没介意吧?” 是指那天,殷念撞见她两人十指相扣。 陈斯然摇摇头,“她不是会为了这种事耿耿于怀的人。”随后又问道,“你呢,最近怎么样?” 自从上次见面过后,她自顾且不暇,没再过问过姜伶的状态。如今有需要才把人约出来,才这样关心一番,倒显得很虚伪似的。 不过姜伶似乎并不介意,“还好。”又说,“还是谢谢你上次救我。” 陈斯然诚恳地说:“也谢谢你今天愿意出来,我是真的有事需要你帮忙。” 姜伶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事?” 事到如今,她其实想不到陈斯然还有哪方面需要自己。 来的路上就已经蓄势了太久,陈斯然直接开门见山:“其实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我都还会梦到你。” 姜伶眼皮子一跳,猝不及防,一股爽感从脊椎骨冲起,迅速灌入了她的心脏。 不管是陈斯然说出的这番话,还是自己的反应,都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她表面上还镇定着,实际上已经爽得头皮发麻。 “怎么会呢?”她引导着陈斯然往下说。 陈斯然事无巨细地,把事情全都告诉了姜伶。她太想要解开这个心结,以至于连春.梦的部分都没有隐瞒。 “事情就是这样。”陈斯然说完,坦言道,“这件事太困扰我了,也太影响我和女朋友现在的感情生活了。我约你出来,是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心结的解法。” 姜伶听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陈斯然知道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也看出她在思索,没有催促,只是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知道再梦到你,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冒犯,明明我们都在继续往前走了。” “但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除了找你,还能找谁。我有试图找过找我朋友,但好像……除了一点心理慰藉之外,对解决这件事没多大用。” “这件事你女朋友知道么?” “本来不知道的,前两天知道了。” “她什么态度?” “她反过来安慰我。” “……”姜伶微微张开了嘴,显然,她也没想到殷念会是这样的反应。 随后,她却又恍然大悟了似的,继续问道,“那既然她都不介意的话,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解决这个问题呢。” “正因为她不介意,我才想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本来以为,她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会跟我分手么?” “但她并没有……在责怪我和宽恕我之间,她选择了更温柔的一种做法,她反过来安慰我。” “我觉得她太好了,好到即便她不介意我再继续做这个梦,我也不想自己再继续做这样的梦。” “我想剔除掉这段感情中的杂质,给她最纯粹的感情,这样才对得起她对我这么好。你能懂的吧?” 陈斯然一口气说完,却又觉得有点奇怪,她这算是什么,在前女友的面前对着现女友表白? 但她没有办法。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到了姜伶身上,所以生怕错漏一点信息。 没有置之死地的勇气,又凭什么获得新生呢。 “噢……是这样么。”姜伶垂下了眼眸,“……你让我想想。”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之中。 背景音乐切换到了《少女的祈祷》。 陈斯然突然想起来,她和姜伶复合的那次,姜伶曾经告诉过她,在和她分手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单曲循环这首歌。 她注视着姜伶,姜伶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手指依然在咖啡桌上轻敲着,一副正在思考的姿态。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挺怕从姜伶脸上看到情绪变化,哪怕是很细微的一点——惆怅,甚至伤感。 在这以前,她出于惯性认为,姜伶既然已经重新谈过两任,那么对她应该不剩一点感情了才对——旧的恋情总是会被新的恋情覆盖,如果一段不够,那么两段也势必够了。 但她今天突然又想起来,人性是那样复杂的东西,万一姜伶还对她有感情呢? 那么她在姜伶面前说的这一番话,连同她对殷念的爱的陈白在内,都会对姜伶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甚至引发出新的问题。 但从姜伶现在毫无情绪变化的表情看来,她最初的推测应该是真的。 姜伶确实是,对她没有一点感情了。 所以不会因为听到这首歌就被勾起失恋时的心绪,也不会因为听到她当面表达对殷念的爱意而受伤。 只是与此同时,陈斯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心里升起的另一种情绪。 释怀之外,又感到一点点……遗憾么? 这份情绪没有扩散,因为姜伶开口了。 “陈斯然。”她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你想到什么了么?” “嗯。”姜伶的语气接近于客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很冒犯,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反驳我。” “你直说就好,没关系的。”陈斯然到底还是不适合姜伶用这么疏远的语气跟她说话。 更何况她了解姜伶,一个灵魂底色柔软的人,说出来的话又能有多冒犯呢。 这样想着,她进一步给姜伶打气,“而且本来就是我求你帮忙。” 姜伶点点头,随后轻描淡写开口: “你要不要,和我上个床?” “什么?”陈斯然双耳轰鸣。 她以为自己听错。 咖啡馆里回荡着杨千嬅的声音,那首歌正唱到高.潮处: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 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从来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 如何能重拾信心” 与此同时,姜伶的声音响起,是笃定而确信的: “我说,跟我上个床试试。” 第45章 门铃响了 终于确认了不是幻听,陈斯然坐在原地,大脑一阵晕眩。 从前她和姜伶之间爱得那样纯粹,别说探索性了,连提起性都是那样害羞。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而现在,姜伶竟能在咖啡厅这样的公众场合,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并且是那样自然而然,面不改色。 这一刻,陈斯然又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时过境迁,时间到底是流逝了,她和姜伶也不再是十八岁的清澈大学生了。 她定定地看着姜伶,姜伶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直直地与她对视。 那是肉食者的眼神。 在一起三年,她们没有一起探索过性;分手后,两个人都从别人身上体验到了性。 无需询问,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换,她们就可以确认这点。 陈斯然没资格去评价些什么。人在最纯爱的年纪里,总会固执地把性与爱捆绑在一起,认为做.爱便只能同爱的人做,才算正统。 然而进入社会之后,她接触到更多人,其中不乏有一些观念开放的人,她们把爱和性分得很开,就也会和没有感情的人做.爱。 对于这种人来说,做.爱无关乎爱,就只是满足生理需求的一种途径而已。 她自己不也是这样么?第一次和殷念做.爱时,她根本还没有爱上殷念。 所以姜伶问她,要不要和她上.床,一定不是出于爱,而是有她自己的思考。 于是对于姜伶这几近荒唐的提议,陈斯然也没急着否定,而是冷静地问:“为什么?”她想知道姜伶说出这番荒唐话的依据。 姜伶开始阐述:“你知道现在的人都喜欢刷社媒平台嘛,有时候能刷到一些平常关注不到的知识。之前有一次,我刷到过一个博主说——” “梦其实是通往潜意识的道路,人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欲望,这些欲望可能是不那么被社会伦理道德接受的,于是就会被压抑到潜意识里,在睡觉的时候跑到梦里来。” “原话我忘了,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好像还是一个叫什么弗的哲学家说的。” “弗洛伊德?” “对就是他,哈哈,学霸就是不一样,我根本记不住这个名字。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想,你不是会做有春.梦么……嗯……关于我的。” “我就想……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就直说了——会不会在你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因为没和我做过而感到遗憾的,所以才会反复梦到和我有关的……春.梦?” “如果你和我上一次床,弥补了这个遗憾,说不定以后就都不会梦到这些了。” “但我也不只是梦到……这种梦……也会有其他的内容,一些我们以前的回忆,之类的。” “不说以前,只说现在。你刚刚不是说,现在你做这种梦的频率是最高的么?” “……嗯。” “所以说不定就是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可以自己想一想。” 陈斯然沉默了,在沉默中她又感到一阵晕眩。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背着她的现女友,和前女友讨论要不要和她上.床么? 好荒唐。这个世界好荒唐。 但姜伶面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态度,说明在这件事上,她是认真的——并且她对自己也并没有感情了。 所以她提议让自己和她上.床,也并非是出于爱的性质,而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接受了自己的求助,并向自己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 自己又怎么能反过来指控姜伶的提议荒唐呢? 陈斯然继续思考着、和姜伶探讨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可是如果这样做,那样就太对不起我女朋友了。我接受不了。不行。完全不行。” 姜伶挠了挠头,“从你的话看来,我觉得她很爱你,就算知道了,也会理解你的吧?毕竟你也只是想摆脱这个梦,更好地和她在一起不是么?” 陈斯然摇摇头,“不是她知不知道的问题。我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我很爱她,我希望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完完全全忠于她的。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自己很恶心。” “你好爱她。”姜伶笑得有几分落寞,“确实是有代价的,就看你怎么做取舍了。”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取舍?” “我会选择短痛。”姜伶没有丝毫犹豫,“毕竟你看起来挺困扰的。如果这件事拖久了,指不准会影响你的心理健康。” “你也知道,人在心理不健康的情况下,就容易做出一些不明智的事来,进而对感情造成巨大的伤害。” 说到这里,姜伶叹了一口气,“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姜伶这一口气叹到了陈斯然的心坎上。 在这件事上,姜伶确实很有发言权。 陈斯然垂眸,眼神落在咖啡杯壁上的咖啡沫上。 当初她和姜伶复合过后,她自认为和姜伶的感情已经算稳定,如果不是姜伶中途患上抑郁症,导致了后面一系列连锁问题发生,也许她和姜伶就也不会分开。 姜伶说的话也确实是有理论依据的——她看过弗洛伊德那本《梦的解析》。姜伶说的确实是那本书中.出现过的内容。 此时,上.床不再是爱欲的延伸,而只是一种工具。如果借助这个工具,她真的能彻底摆脱这个梦境—— 她不得不承认,对于每晚都被梦境折磨、精神状态步步溃败的她来说,这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她想要彻底放下过去,想要无所芥蒂地和殷念走向未来。 但陈斯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但是你呢?你能接受和我……这样?这不会对你造成困扰么?” 她有些愧疚。迟来的关心难免显得贱价,她竟然这么晚才考虑到这一点。 放在以前,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考虑到姜伶的感受。可到底是时过境迁,人不复初…… 那首《少女的祈祷》亦在这时唱到尾声—— “然而天地并未体恤好人, 到我睁开眼, 无明灯指引, 我爱主, 为何任我身边爱人, 离弃我下了车, 你怎可答允” “还好吧。”姜伶说。 陈斯然本以为姜伶还会进一步说点什么,来为这件事增添合理性。但姜伶已经挂上了一种“话就说到这里”的表情。 陈斯然突然就懂了。 和她进入社会后接触到的那些人一样,姜伶也终于变成了一个,把性和爱分得很开的人。 当初那个连和她接个吻都会害羞的少女,终究是只存在于她的回忆里了。 落地窗外,三两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从面前跑过,陈斯然的目光被她们吸引了去,一直追随着她们,直到几人消失在视野中。 连同那抹独属于青春的气息,也一并消散了。 陈斯然心底升起一股怅然,内心的挣扎又让她大脑嗡鸣。她收回眼神,看向姜伶,嘴唇欲启未启。 “不用这么快做决定。我知道这种事让人很纠结。”姜伶说。 “不管你最后怎么决定,我都希望你,不要*再被那个梦困扰。” “它给我的感觉想是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掉——希望这一天,不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如果你考虑好了,点头了,今晚来我家找我。我会提前把房间收拾好的。” 两人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歌已经又切了。 “后来的我们依然走着, 只是不再并肩了, 朝各自的人生追寻了” 室外阳光很好,树影摇曳,似乎有什么好事正在发生- 姜伶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额前的碎发因为刚才搬家具的动作而微微汗湿。 一回到家,她就开始收拾客厅。虽然一般来说,不至于连客厅也一起布置——但那是陈斯然。 无论她曾经经历过多少个女人,陈斯然对她来说,始终是最特殊的。 如果到时候,陈斯然觉得在床上太乏味的话,客厅就可以作为一个选择。 这是她和陈斯然的第一次,她带着对青春的眷恋,而想要让这一次体验趋近于完美。 她跪在地上,仔细地将刚拿出来的地毯铺平。 是张半圆形的地毯,很大一张,还是当初她从家里带出来的,是一个小众奢侈品牌,她为数不多没有变卖的东西之一。 雪白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姜伶一边用手指抚过那些绒毛一边想,如果陈斯然喜欢踩在上面的感觉,她们到时候可以在这里。 然后是灯光…… 回来的路上,姜伶顺手买了个网红落日灯。 她最终选择了介于日落和烛光之间的琥珀色,让整个客厅沐浴在一种暧昧的温暖色调中。 她还在茶几上摆放了几盏香薰蜡烛——白茶味的,记忆里陈斯然夸过这个味道。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花店的确认短信,她预定的鲜花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送货上门。 曾经在一次闲聊中,陈斯然随口提到过喜欢这两种花。她当时表现得漫不经心,其实转头就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 那份备忘录她没有删,后来虽然换过手机,但备忘录数据也一并迁移了过去。 直到现在,打开她的手机,依然能找到那份备忘录,还配了一些emoji表情,语气幼稚得令人发笑。 啊……想想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真心确实是用一点少一点的东西,后来她再没为谁动用过备忘录。 还有音乐…… 姜伶早已准备好一个专门的播放列表,包含她们一起听过、和陈斯然喜欢的歌,还有一些她自己觉得应景的歌。 她调试好音响系统,确保音量适中,能恰到好处地起到一个烘托氛围的作用。 好了,客厅这边差不多了。 姜伶转头进了房间收拾。 收拾完过后,她洗了个澡。 这个澡洗得比平常久得多,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的指尖已经发皱发白。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至于饭?吃或不吃,都不太要紧了。 肚子可以留给更值得品味的东西。 其实对于陈斯然会不会来,姜伶把握也没有很大。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用心叵测,下午在咖啡厅里,她刻意克制了自己的反应。 ——听到《少女的祈祷》时,听到陈斯然在她面前表达对那个女人的爱意时,听到陈斯然用商量的语气同她探讨和她上.床的可行性时…… 不能表现得太在意,那样会提高猎物的警惕性。 陈斯然说得没错,她们确实都变了。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个胆小鬼已经被她杀死了。 尸体腐烂过后,以烂掉的形式,重新获得了新生。 六点半。 姜伶第无数次确认手机——没有消息。 陈斯然的聊天窗口安静得像一潭死水,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她发去的定位上——为了防止她找不到了。 后面跟着一个克制的猫猫头表情。 七点十一分。 窗外有车灯扫过天花板,姜伶快步走向窗边,垂首却只看见一个邻居抱着狗从车上下来。 桌面上,香薰蜡烛已经烧出一圈浅浅的凹痕,一些蜡泪凝在杯壁上,像形状不规则的痂。 七点五十分。 手机终于震动。 姜伶提着一口气看向手机屏幕。 短信来自运营商,提醒她这个月的流量快用完了。 九点整。 门铃始终没响。 香薰蜡烛已经烧到了中段,姜伶想起这款香薰蜡烛的燃烧时长是6个小时,她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先把烛火灭掉,最终还是没有行动。 十点十分。 姜伶蜷缩在地毯上,脸颊贴着羊毛粗粝的纹路,她感叹即便是这样贵价的东西,硌在脸上依然会让脸皮发痛。 她突然笑了。是那种自嘲的笑。 已经太晚了。 陈斯然应该已经,和那个女人拥在一起,酝酿睡意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说服陈斯然么。 她又一次想起前两天,她约那个姓殷的女人出来时,那个女人说的话。 那女人说得果然不错。是自己自取其辱了。 姜伶伸手抚过羊毛绒,又反方向抚平回去。 她意识到或许自己该站起来,把地毯收起来。 可是她有点累。她想今晚上要不就睡在这里吧,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她放平身子,合上眼。 就在这个时候。 门铃响了。 第46章 两种灵魂,两个爱人 【有两种灵魂住在我的胸中, 它们总想互相分道扬镳; 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 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 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 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 陈斯然站在公交车站,盯着姜伶发来的地址发呆。 和姜伶分开之后,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消化和思考一下。没想好去哪,便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又在中途一个站下了车,后来就站在了这里。 一旁是居民楼群,阳光从楼栋缝隙间斜切下来,把她的影子钉在地上。 冷风卷着一片梧桐枯叶,擦过她的脚踝,痒痒的。 不等她反应过来,梧桐叶就被吹远了,枯硬的树叶在水泥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陈斯然挪动脚步,背对着公交车站,机械地向前走着。 路过一家婚纱店时,她朝里看去,橱窗里模特身上的鱼尾裙闪着珠光。竟意外地是她钟意的款式——很早以前,她幻想过和姜伶两人一起穿上婚纱的样子。 有些口渴了。 刚好路边有个自动贩售机,陈斯然买了一瓶农夫山泉,扫码成功,贩售机响起“硿”的一声。 弯下腰把手伸进出物口的时候,她发现鞋带松了。 拿了矿泉水,放在一边,系鞋带花了整整三分钟,仿佛这是全世界最复杂的工程。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她的手抖得厉害。 再抬起头,走了没几步,陈斯然停在了一个ktv入口处。 ……想起来了。 十八岁那年暑假,就是在这个地方,姜伶第一次丢下了自己。 其实现在回想,关于这段感情的结局,她在当时已经窥见一点端倪。 但爱情是那样让人目眩神迷的东西,总令人含有侥幸心理。 陈斯然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一个儿童乐园的沙坑边,她终于走累了。 几个小孩子正拿着铲子和桶之类的东西,在沙坑里围成一圈玩着什么。也许在建城堡,也许在过家家。谁知道。 一旁还立着一架秋千,一个小孩刚从上面跳下去,秋千在惯性作用下摇晃着,铁链发出咯吱声,像是在邀请陈斯然过去坐下。 陈斯然也没有客气,真的走过去坐了下来。 久违地在秋千上荡了荡,头发飞起来,双腿飞起来,整个人飞起来。 身子轻飘飘的,灵魂也轻飘飘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的时候,总想长大,以为长大就好了,长大就自由了,却没有想过,自由是有代价的。可能令人不堪重负。 有时候听见公司里的人叫她陈组长,她自己都觉得恍若隔世——怎么突然间,就二十五了呢。 好像也没有很成熟稳重,好像也没有很游刃有余,好像也没有变成,小时候以为的那种大人。 印象里,十八岁不过是昨天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疲惫。 如果可以读档就好了。 想回到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一切都是那么纯粹又那么飘然。不管有什么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全好了。 至于现在……她只剩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将愈未愈。 一个小孩看见她荡秋千,指着她跟玩伴说道,“你看她那么大了,还要荡秋千。” “嗳,小孩。”陈斯然遥遥听见小孩语气里的嫌弃意味,也不生气,只是和和气气问她,“你不会长大么?” 那小孩似是没想到会被直接反问,没有接话,惭愧似的拉着玩伴去到一边了。 或许是近一阵都没睡好的缘故,陈斯然坐在秋千上,又荡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很困。 轻微摇晃的秋千反而起到了催眠效果,她把头倚在铁链上,在微风中阖上眼。下午的阳光凝在她身上,宁静而和煦。 她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放映厅里。第一排的位置。 睁眼看到幕布近在咫尺,陈斯然的心都停跳了片刻——她这是又梦游了么?大白天也……?还买票进了电影院? 抬起电子表,显示下午三点过——还早。 看一场电影也不是不行,来都来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题材的电影票……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不过这个放映厅……怎么感觉环境不太好啊。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不说,低头一看,扶手的金属部件氧化也很严重,地毯上还积着大片大片的污渍。 乍一看,怪狰狞的。 整个放映厅的装修风格也很老旧,是那种丝绒感的酒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就更显陈旧,一股上世纪的感觉。 海市还有这样老旧的放映厅么?还是说她梦游去到了老城区? 她正想着,“啪”的一声,放映厅的灯突然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随后一道光柱射向幕布,电影开始播片头,似乎是近期的一个热门影片。 然而片头过后,幕布上显示的却不是电影画面。而是字幕。 红色的粗字体,血一样洇开。 狰狞,粗犷,不安。钉在黑底的幕布上。 【你终于来了】 ——字幕上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氛围不太对劲。陈斯然扭头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整个放映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想要起身,身体却像被固定在座位上似的,动弹不得。 她只好与“它”说话。 陈斯然:“你在等我?” 字幕上又逐字浮现: 【等你很久了】 陈斯然:“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一切】 【你正在为姜伶的梦而困扰,并为此寻求解法】 陈斯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那般,彻头彻尾地愣在了原地。 她不再想离开了。反而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她继续对话下去——哪怕这情况着实诡异。 她预感到这字幕可能真的能帮到她些什么——关于真相。关于真正的答案。 她继续道:“刚才姜伶对我说的那番话,不就是解法么?” 【你信么?】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你选择了听信她的“答案”】 【但你知道,那远不是“真相”。那只是你,出于怯懦或是卑劣,而逃避真相的一种出路】 【人是如此矛盾的存在,连自己都可以欺骗自己,连自己都能看不懂自己——你不是早也知道么?】 陈斯然:“好吧……其实对于所谓的真相,我心里确实有过一些微妙的预感。” “但我不敢确认。” 【是不敢确认,还是不敢承认?】 【如果你想要和我一起探究真相,你得首先保证对我坦诚】 陈斯然:“我保证对你坦诚。” 【答应得这么轻易?这其实很难做到】 【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又想自欺欺人,我会及时向你强调】 【在探求真相之前,我想要跟你确认一遍。你已经完全爱上了殷念,是么?】 陈斯然:“是的,我爱殷念,并且是非常非常爱她。我的一整颗心都属于也只属于她。” 【但你依然会不受控制地梦到姜伶】 【这让你很痛苦,也让你被内疚折磨。每次醒来,你都感到对殷念有愧】 陈斯然:“当然,每次梦到姜伶,我都很崩溃,而且我完全束手无策……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你懂么。这种……绝望感。” 【我当然懂。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一切】 【那么,你可以尝试初步推测一下,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有了爱人的情况下,你依然疯狂地梦到另一个人?】 【一个……曾经的爱人?】 陈斯然:“唉,我也不知道。首先我保证,我对殷念的爱是真的。” “但在我心里,有很小一块地方,依然会被姜伶牵动。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一小块地方已经消失了……” 【但是你重新遇到了姜伶。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小块地方就被重新翻出来了】 陈斯然:“是的。我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什么。是怜悯么?是同情么?” “时隔几年重新遇到姜伶,她想要去死,我那时候真的好怕。哪怕已经和她分手好几年了,我也做不到完全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来看待,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淡然处之。” “后来听她说家道中落,情感不顺,我也很痛心。甚至会后悔当初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缺席了。” “尽管是她先把我推开的,但我仍然会想,如果当时我足够坚定,被她推开也不放手,是不是我们就不会走向be了。” 【你的话分明在说你还还没放下她】 陈斯然:“不……这怎么可能?” “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爱殷念,我一颗心完完全全属于也只属于殷念。”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 【哈……你看,你总在下意识自欺欺人】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的啊……】 【毕竟我说过,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所有自欺欺人的陈词,在我这里都是透明的】 【所以别急着否定我。坦诚一点吧。尽管这会很痛——这样,我们才能真的聊开】 陈斯然:“……好吧。你说我还没放下姜伶。那好,你的依据呢?你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我并没有否定你爱着殷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爱的对象并不只是“她或她”,也可能是“她和她”呢?】 陈斯然:“怎么可能……一个人有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么。” 【从人类社会伦理道德层面来说,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是会被严厉谴责、唾弃的——】 【在伦理道德的规范里,这种事太过荒谬,以至于看似根本不存在发生的可能性】 【但我们要知道,早在人类文明社会出现以前,人类的感情就已经存在、并足够复杂了。它落地,它生根,不由自主,强势顽固。有时候凌驾于一切。伦理道德。个人意志。时间空间。】 【你不是知道的么?人类的感情。人性。就是这样复杂的存在】 【并且也正是因为你知道,所以你才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 陈斯然:“……” “嗯……我认为这太过恶劣。殷念那么好,如果我不能给她最纯粹的爱,相反还有游离的可能……这简直可耻,可恶,十恶不赦。” “如果我是这样的人,那么我就是垃圾。垃圾就应该去到垃圾桶,就该烂掉就该死掉。不是么?” “而不是还在被这样纯粹地爱着。” 【万事万物,既相生,也相克】 【正因为你很爱殷念,所以你不允许自己还对另一个人有情】 【你对殷念的爱太过浓烈,又包含了强烈的责任感。所以你压抑了自己的真实,以为不承认它就不会存在。为此你甚至甘愿尝尽自毁与自残,折磨与内耗——潜意识驱使你梦游,驱使你剁掉自己的手指——】 【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想要剁掉的那只手,正是被姜伶牵过的那只——尽管与她牵手或许并非你的主观意愿——】 【但痛苦让你完全无法思考,你只能粗暴地归咎于自己,将自己撕成两半。似乎与背叛的物证相切割,也就等同于切割了人性中的恶,只留下善的那一面给殷念,给自己】 陈斯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么……” 【其实你早就意识自己到对姜伶的感情了,不是么?尽管你一直否认着——你不愿面对那样的自己,不肯接受自己人性中的恶】 【但这无济于事】 【你逃避,但却无法真的掐掉这份感情。你自我欺瞒,但感情不因你的否认而收回】 【它就是那么发生了,像河汇入大海,像雪化进土地,那么自然而然,无法控制】 【你又怎么会不清楚人类的感情就是这样幽微的。层次丰富的。难以一言概括的。不总是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你明明都知道,你只是无法接受。你只是在努力欺骗、甚至也一度骗过了你自己】 【你一直以来读的书看的剧都告诉你,人在感情里要专一要专情,这些作品构成了你在感情上的自我要求,你认为爱只能是纯白的是崇高的】 【所以当你剖开自己,发现自己灵魂中竟还有这样恶劣的一面——与你历来的认知背道而驰——你的自我认知全然坍塌,你几乎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支点——你多想纯白地去爱啊。就像那些童话故事所渲染的那样】 【但你无法左右这一切,也无法面对这一切。于是你选择逃避,你自欺欺人,瞒天过海。但现在你终于逃无可逃了,你必须直面这一切了】 【于是现在你知道了,你还会梦到姜伶,是因为你还没完全放下姜伶】 【你再也不会有一个十八岁了。所以,尽管姜伶并不够好,甚至很深地伤害过你,但她就是成为了你的白月光】 【你放不下的,不仅是那时的她,更是你的青春,和那时的你】 【殷念爱你,你当然也爱她,但她又怎么能够打败时间呢?漫长的岁月里,姜伶的意义无人可以取代。甚至连她对你造成的伤害,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能够压抑住自己的表意识,但你无法掌控自己的潜意识。于是你会一次又一次地梦到她——姜伶说得没错,梦是通往潜意识的道路】 陈斯然:“……” “唉。我是不是错了。” 【嗯?】 陈斯然:“当初殷念追我的时候,我就该坚定地推开她,死也不松口,是么?” “我不坚定,也没意识到自己还没完全放下姜伶。所以我现在遭到了反噬。我梦魇,梦游,内疚,自我折磨,这些都是我的报应。该死的人在自食恶果。” 【你只看到报应么?难道你没看到出路么?没看到盘曲在你心上的毒蛇向你吐信子么?嘶——嘶——嘶——那样充满诱惑的声音,邀请你堕入欲的乐园】 【拥抱堕落吧,纵容你败坏腐烂的爱欲,放弃你的自我要求,放弃你对任何人的责任感,成为一个只顾私欲的人。一个真正的、纯粹的、自私自利的恶魔。这样最轻松不是么?】 陈斯然:“我不想这样。” 陈斯然掩面哭了起来。 陈斯然:“我不要对不起殷念。” “求你……放过我。” 【亲爱的,我正是在解放你啊。为什么不这样呢?为什么要和人性的恶对抗呢?为什么不能拥抱它呢?】 【感情纠葛让你不堪重负。道德谴责让你纠结内耗。自我要求催使你自毁自残。相比之下,只有堕落是通向逍遥的唯一.道路】 陈斯然:“我……我做不到。如果我成为这样的人,还配为人么。” “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我的大脑快爆炸,我的心脏快爆炸。” “谁能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是啊,你该怎么办呢?】 【你的女朋友在等你回家,她对你将做的选择一无所知;】 【她对你的爱是那样温柔,仁慈,广袤,就算闻到你发丝上有别人下.体的味道,恐怕也不会舍得苛责你吧?】 【而你的前女友在等你上.床,为此她甚至已经在布置房间;】 【你不想剥开她么?品味十八岁时你未曾品味过的鲜美,和她做点和爱人该做而未做的事,探索彼此间最不为人知的隐秘哪怕就这么一次?】 【只要这一次,枷锁只要挣脱一次,你就完全——完全解脱了啊】 【你会怎么选呢?呵……其实我也很期待呢】 “噔噔噔噔噔噔——” 不等陈斯然回答,一阵突兀的铃声响了起来。 并且越来越响。 好吵……好刺耳…… 字幕逐渐扭曲,随后像报错的代码一样,疯狂弹出生僻字来。 【看来我们的冩翥瑺聊天得蘆岶汑焂结束了,世界之外,似蘐峀乎有人汞焌焸在找你……】 【离开之前,帮我把暔幕布收焺起来吧,过焄珋昘来看瑱翂看我,抱抱我吧……】 一阵剧烈的扭动收缩后,字幕突然一闪,消失了。 瞬间融于幕布的黑色背景中,仿佛从没出现过。 也是同时,陈斯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然而那铃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噔噔噔噔噔噔——” 陈斯然站起来,顶着耳膜被穿刺的痛感,皱眉走到幕布前,拉过幕布,把幕布往上卷。 就在这时,她看到幕布背后,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陈斯然看不清楚。 “你是谁?”她边卷幕布边问道。 “你就是我啊。会伪装、会欺骗、社会化的我。有意识的我。”女人没有抬头,只是回答。 “不是……我是问你是谁。不是问我。” 陈斯然心想,这女人那里可能有点问题。 但她总觉得,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就是你啊。最赤裸、最坦诚、最原本的你。潜意识的你。” 女人终于动了,她低头走了过来。 “你走吧。这里我来收拾。”女人抬头,冲着陈斯然温柔一笑,“还是说,你要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呀。” 这下陈斯然看清楚了。 女人长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陈斯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风声呼啸灌满耳膜,地上的行人只有蚂蚁大小。 夕色里,她发现自己站在天台上,一脚正往楼外迈去。 衣兜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第47章 一只手将她捞进屋内,吻向了她 意识回笼的瞬间,陈斯然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栏杆——赶在那一脚踏下去以前。 风一吹,后背凉飕飕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是……梦中梦么。 脸上也凉飕飕的。 陈斯然伸手一揩,是眼泪。还不少。 她原来……真哭了么?不只在梦里? 又梦游了么…… 不过。 她现在只需要手一松,往前踏空一脚,就可以解脱了。 不只是那种精神上的解脱,不牢靠的、说散就散的解脱。 而是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的,真正意义上的,永久性的解脱。 可……手机一直在衣兜里震动着。 着实扰人。 连死也不能清净么。 冷汗岑岑,陈斯然先把往外伸的那只脚收了回来,随后拿出手机接起了电话——就那么靠着栏杆。 电话那头的少女音炸开,咋咋呼呼的,像连珠炮。 “喂?陈组长,我要死了呜呜呜——我遇到了一件很崩溃的事。你现在方便吗?我可以打扰你吗?” 是转去殷念部门的那个小实习生打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陈斯然有点茫然——怎么,连死也要争着去了? 听起来明明好得很嘛。比她有精神多了。 她往远眺了一眼,太阳已经在慢慢往地平线上掉。天是日暮前和缓的橙色。 她收回目光,在温柔的夕色里对着手机轻声说,“方便的。你慢慢说。” 她往里靠了靠,怕自己从楼上掉下去——至少在这个电话结束之前不能。 “哦好,谢谢陈组长!其实我要问的是我之前的遗留工作问题——虽然我现在转部门转到殷总监这边了,但转部门之前的一些工作出了岔子。就还是得解决嘛,有始有终。” “嗯,没关系的。你说。” “就是,我转部门之前不是还有个配置游戏剧情的活嘛?然后我当时是把表配好了的,也上传到svn了,也自己在工程里跑过验收过了。都是能跑得通的。” “但是我上传之前忘记把svn的版本拉到最新了,今天有个策划同事来戳我说,我上传的时候把她的表给覆盖了,她就把svn记录回滚了。让我把本地的配置表记录重新上传一下。” “但是我配置的那张表是存在我之前的电脑上的,现在部门换了电脑也换了,那台电脑也已经被IT格式化了,以前存的配置表完全找不到了,但这段剧情周一就要更出去……” “教你用svn的第一天我不就跟你说过么——使用svn之前一定一定,要注意先拉表更新版本。” 陈斯然皱眉。语气里难得带了点责备,“我应该跟你强调过,不止一遍。” “对不起陈组长……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其实我都不敢跟你说。我因为这件事内耗一晚上了,现在才下定决心来找你解决。” “嗳。”陈斯然心一软,语气又放软了,“算了,你也不要过于自责。在职场上,内耗也是大忌。” “事情已经发生了,要想的是怎么补救。职场上过程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懂么。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你解释。” “哦哦,好。” “好了,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补救,我跟你说怎么操作……” 陈斯然垂眸,楼下几十米处就是大马路,车来车往,她有点生理性腿软了,“算了,你等我一下。” “啊……陈组长你是不是生气了?……或者其实不太方便啊?我知道你这种职级就连周末也会很忙如果实在不方便的话不用强求的我再找找别人也可以……” 连珠炮又炸开了。 高楼的风声呼啸在耳。电话这边,是惨烈的死;那边,是灿烈的生。 陈斯然有点语塞。她总不能告诉小实习生说嘿你想太多啦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哈我只是正忙着跳楼哦。 “不是……你别管。很快就好。”陈斯然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微汗地说道。 随后蹲下身,把手机放在水泥地上,轻轻推过栏杆。又站起身来,抓着栏杆,翻了过去,弯腰捡起手机,拂了拂上面的灰,拿回耳边。 “好了,我继续跟你说……你现在在电脑边上吧?你先连个公司的远程,按我跟你说的一步一步来……” 手把手教小实习生解决完事情,小实习生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语气满是感动: “不好意思啊陈组长,耽误了你一个小时……你待会儿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我能请你吃顿饭吗?” “什么请不请的。”陈斯然微微皱眉,“你还在实习,工资扣掉房租水电还剩多少?……好好存钱吧小朋友。等你毕业成正式工了再请我也不迟。” “好耶!哎哟~人家只是想感谢感谢陈组长嘛。麻烦你这么久,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小实习生说着说着,语气开始变得肉麻了,“陈组长其实……你真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领导了。” “其实我之前面试的时候骗了你……我上一段实习经历,不是自己离职的,是被开掉的。我当时不好意思说。” “噢……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为被开除好像就是很无能的表现嘛。” “不一定。也可能只是因为公司傻叉。”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嗯?” “第一次听到陈组长说脏话!” “……有这么震惊?” “对啊,就感觉陈组长没脾气似的。很成熟很可靠又很稳重。” “……”陈斯然又一次语塞了。 要怎么告诉小实习生呢。你眼中成熟稳重的大人,可能只是没有选择。或者,没有力气。 她转移话题,“说起来,那家公司为什么开掉你?” “因为有一天我下班忘记写日报了……那天我发烧了,回到家蒙头就睡了,第二天hr就给我发消息让我去办公室一趟了。” 陈斯然拧了拧眉心。 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她温柔却又笃定地说,“你记住。需要写日报的公司都是傻叉公司。” “……哎?” 似乎没想到陈斯然会给出这样粗暴的结论,小实习生又吃了一惊,但飞快地反应了过来,“就是就是!傻叉公司!” “傻叉公司。”陈斯然又骂了一句。 “其实你除了比较马虎以外,其余的能力是不错的。认真,负责,跟进落地能力也强。” “那家公司开掉你,是它们的损失,不是你的。所以,不要觉得是自己的错,也不要觉得难以启齿。” “天啊天啊天啊!”小实习生又尖叫起来,“陈组长,你等我10秒钟!” “怎么了?” “我要去同事小群里说陈组长夸我了啊啊啊啊啊!” “……也有批判的。你要辩证看待。” “我不管啊啊啊啊啊!陈组长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真的真的!” “……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就对了啊。要被你看出来了还得了!我会害羞的啊!” “那怎么现在又不害羞了。” “也害羞!只是在电话里你看不见,所以才比较放肆!” 陈斯然垂眸。 唇角是什么时候勾起来的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真好啊。 青春的……感染力。 她淡淡道,“好吧,谢谢,不过不要喜欢我。我有对象的。” “陈组长你在打趣我吧?是吧是吧?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以防万一。” “说真的陈组长。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的温柔,让我感觉很有力量。也给了我在这个行业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温柔也不总是好的。有时候可能自私一点才更好。”*陈斯然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带点主观情绪了。 她不该这样。 但实习生只是说,“陈组长不是也说要辩证看待吗。那有利有弊不是很正常啦~” “再说了,陈组长要是自私的话就不是陈组长了~我反正觉得陈组长最好了!” “其实那天你为了我们闹到策划组长那里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对不起,之前还错怪了你。” 职场上还真是没有秘密。陈斯然叹道,“不用谢我。或许我也只是……” 只是为了我自己。 以前的自己。 她才不是什么成熟稳重的陈组长。 她只是个被困在过去的,走不出来的人。 小实习生还在继续畅想,“虽然我以后不做剧情策划了,不过我希望能像陈组长一样,以后能做一个很好的领导!希望陈组长也能……嘿嘿,和殷总监好好地生活下去~” “是么。” “那肯定啊。” “哎,陈组长,今天的晚霞好好看啊。你看到了吗?” “我在看。” “好耶好耶,我怕你没看到,刚拍了照片正想发给你呢~” “不冲突。发过来吧。” “想看。” 挂掉了实习生的电话,陈斯然感觉像蒸了个桑拿。有什么浊而重的东西,也跟着一起被蒸掉了。 她看着地平线,那里已呈现出瑰丽的紫色。紫色与橙色像水乳一样交融着。 和小实习生发来的照片里的一样。 许多年以后,昔日的小实习生又阴差阳错地当回了剧情策划,并且也同样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剧情组长,当她也开始带小实习生时,当她重复那个叫陈斯然的女人说过的话时,她总是会想起这一天,那个女人用她的温柔、耐心、与时间,替她解决了一个在当时的她看起来天大的麻烦。 后来陈斯然已经退圈,以至于小实习生总是后悔,后悔还没来得及报答她的陈组长,她就离开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她其实早就已经报答过了——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她的陈组长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于是生命便永远定格在了25岁。 她的陈组长。永远的陈组长。 陈斯然半倚在栏杆上,放空大脑,看完了这场日落。 等到天边那片紫色消融,她也做出了决定。 她点进了打车软件,目的地是姜伶家。 天黑了。 她给殷念发去消息,让殷念今晚困了就早点休息,不要等自己。 殷念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只是简单回了个好,并提醒道今晚她的手机不会开启勿扰模式,让她有需要的话随时给她打电话。 陈斯然灭掉手机屏幕,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很平和,不是麻木的那种平和——一种平缓的暖流在她心中流动,滋润着她枯涸的心地。 她很久没有过这种平静的感觉了。 下了车,步行几分钟,她走到了姜伶家门口,按响了门铃。没有犹豫。 门打开了,屋里没开灯,但是有温暖的光晕跳动着。 暖色的光把房间铺得很满,一股好闻的香味飘了过来。 音响里正播放着一首小众爵士乐,颓靡的歌声给人一种正窗外下着细雨的感觉。 随后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捞进了屋内,反手关上门。 并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在墙上,急不可耐地吻向了她。 第48章 忠诚是选择 陈斯然的掌心柔软而滚烫。 又一次,姜伶吻在了陈斯然的手心里——陈斯然手心朝外挡住了嘴唇——赶在她的吻落下去之前。 从前这只手抚过她的发顶,双眼,鼻梁,会自觉接过吹风筒替她吹头发,会在她的寝室替她换床单。 而现在,这只手却挡住了她的吻。 姜伶茫然地看着陈斯然。 陈斯然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矜持么? “等等……”陈斯然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发颤。 姜伶停下动作。 她看着陈斯然,眼中是未褪的情.欲,一点困惑,一点茫然,“怎么了?”她的嗓音有些喑哑。 就在她思索间,陈斯然已经轻轻拨开了她的手腕,抽身退向一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没看姜伶,只是别过眼问,“有酒么?” 姜伶会意地笑笑。她想她懂了。 “有的,等我下。”她说完去了厨房。 陈斯然趁机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手指用力在掌心掐了掐,努力使紊乱的心跳重新平复下来。 厨房里传来冰箱门开关的声音,再回来的时候,姜伶手上拿了一瓶葡萄酒。烛光流转,瓶身泛着蜂蜜似的光泽。 这以后她又拿来了两个水波纹酒杯,放在茶几上。随后才坐回到沙发上,拍拍身旁,对陈斯然说,“坐。” 陈斯然走过来坐下。和姜伶隔了一个抱枕的距离。 “这瓶酒放了挺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瓶。”姜伶身体前倾,启开瓶盖。 “但现在你来了。” 酒精的醇香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陈斯然默不作声,看着酒红色液体倾泻而下,在杯中越积越高,表面荡起细小的漩涡。 “酒精确实能让人更放得开。”姜伶把盛着酒液的杯子往陈斯然那边推去,“希望对你有用。” 陈斯然不常喝度数高的酒,只是一口下去,脸颊就迅速热了起来。 姜伶淡淡笑着,又给两人各倒了半杯,随后率先举起酒杯,“为重逢干杯?” 陈斯然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玻璃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干杯。”她说完,一饮而尽。 她仰头饮酒时,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喉管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着。 姜伶一边饮酒,一边分出点视线来看着她。 第二杯酒下肚时,陈斯然感到一种舒适的松弛感蔓延全身。 她发现姜伶坐得近了些。布面沙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下陷,两人的腿几乎相贴。 酒精让身体有些发热,姜伶脱了外套,露出两边漂亮的锁骨,凹陷处盛着些许烛光。 陈斯然有些上脸了,她定定地看着姜伶,姜伶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陈斯然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姜伶是喝酒不上脸的那种人,于是酒精只在她的眼尾染上了一抹薄红,让她看起来生动而真实。 像极了十八岁那年,她和姜伶坐在鄂尔多斯的星空下接吻,天真地以为两人能够永远好下去。 就是这种错觉,几年前让她心甘情愿地沉沦,又在最后被伤得体无完肤。 酒精模糊了意识的边界,陈斯然突然倾身向前。 于是两人的距离突然被拉近,彼此的呼吸轻轻扑在对方的脸上,温热的,带着浓郁的葡萄酒香气。 姜伶其实很想伸手扣住陈斯然的后脑勺,直接吻上去。这一天她等了太久,耐心几乎已经被耗尽。 但她意识到陈斯然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她把主动权交还给陈斯然,然后,耐心等待。 “姜伶……”陈斯然抬手,酒精让她有些放松,她的手往下落,食指指腹就快落在姜伶唇上。 但她终于是克制地收回手,看着姜伶认真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很冒犯……” 姜伶浅浅笑了,眼里盛着烛光,“学我说话啊?” 陈斯然却只是继续说,“在说之前,我必须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你还爱我么?……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她直视着姜伶的眼睛,“请你一定,一定认真回答我。” 姜伶看着陈斯然的眼睛,半晌,别过脸去,从喉咙里滚出一个“不”字来。 随后她又像活跃气氛似的补充道,“怎么可能啊。你在想什么。” “什么爱不爱的,咱们今晚上要做的事……不只是为了解开你的心结么?仅此而已。” 陈斯然点点头:“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说得极其仔细而又缓慢。 坦白局正式开始。 酒精已经撒开手脚在血管里奔涌,但陈斯然的话异常清晰: “姜伶,你听我说,我过来,不是来和你上.床的。” 姜伶脸上的期盼骤然冷下来,她有些疑惑,等着陈斯然为此做出解释。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陈斯然说。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从这里走出去以后,我们不要再做朋友了,也不要再联系了。” “我不明白。” “那我就跟你说明白。”陈斯然坚定道,尽管这对她来说十分艰难,也十分生涩。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了。” “我是说,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一个月,一年,十年,我都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了。” “……虽然很自私,但……对不起。就纵容我自私这一次吧。” 前一秒还以为会和陈斯然探索点缠绵的事,下一秒却被告知以后连联络的资格都没有。 落差太大,姜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愣了好一会儿,唇瓣突然颤抖起来,启齿道: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当初问你能不能做朋友,是你自己答应的。现在你却要轻飘飘的一句,就把我撇开?你既然这么不在意我,当初在天台上,又为什么要救下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去死好了?”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不在意你,恰恰是因为太在意你了。” 陈斯然叹气,“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我对你的爱……姑且叫做.爱吧。时至今日,其实连我也不懂这种复杂的感情叫做什么。可能也不仅仅是爱。” “和你分手的时候,是我人生中的低谷时期,那时我被工作上的挫折和感情上的不顺两面夹击,我太痛苦了,并急于撇清这份痛苦。” “……工作上的挫折?”姜伶愣住了,“我是记得你当时在实习,但不是蛮顺利的么?印象里从来没听你抱怨过这方面的事情……” “并不。甚至可以说……非常坎坷,非常痛苦。” 陈斯然摇摇头,“就像你隐瞒了抑郁症一样,我也隐瞒了实习上的不顺。” 姜伶眼里满是愧歉,“抱歉……我以为你那段时间状态很好。我以为……要不然或许也不会在那种时候把你推开,让你……雪上加霜……” “是啊,姜伶。我们之间,总是有很多的我以为。” “那时你推开我,你跟我说,下次记得找适合自己的人。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也许那时的我们真的不合适。只是命运让我们纠缠在一起太久了,久到让这份不合适面目模糊,便也显得不那么要紧。” 陈斯然苦笑道,“总之,那时你跟我提分手,我并没有坚定地反对。是因为我以为只要斩断和你的关系,就能逃离这份痛苦。我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并且那时候,我是恨你的,恨你用那样滑稽的理由甩了我。我以为在那股恨意的支持下,我不会再眷恋你了,我以为我能走得很干脆。” “但没想到,很快我就对你恨不起来。我一边恨着你,一边爱着你,当爱远远超过了恨,恨就变成了遗憾。” “我又开始想着你,惦记你,翻来覆去地梦见你。我甚至开始自我谴责——如果在那时我足够成熟,足够坚定,如果在那时我死皮赖脸不放开你……我们会不会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那段日子里,我做了太多太多的假设,那些假设太美好,一度把我困住了。是我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是我纵容自己以痛止痛,对你的眷恋越来越深。” “那份眷恋的持久性超乎了我的想象,尤其是在我得知当年你提分手的真相后,更是卷土重来。使我至今仍无法完全放下你。而这也是我还会梦到你的原因。我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以来都在掩耳盗铃。” “但你不是很爱你的女朋友么?”姜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眼中晦暗不明。 “我是爱她,但或许我灵魂中的一部分依然还对你有感情——这完全超出了我自己的控制。我这么说,你能懂么。” “但纵然这样,我却绝不能跟你上.床,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就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我女朋友了。” “我无法剥离自己潜意识里对你的感情,但我可以选择在行动上忠于我的女朋友。我必须忠于我的女朋友。她真的很好,我绝不能对不起她。” “我跟你说我对你还有感情,也并不是要向你索求些什么,更不是要你对我负责任。你在我心里依然特别,我依然会记得那年暑假那片星空下,我们两颗心是贴得那样近——但我必须向前走了。我必须要对我的女朋友负责。” “于是你就选择了这样粗暴的手段,要直接和我斩断联系。”姜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崩溃。 “我没办法,姜伶。只要我还保留着和你的联系,我就不可能真的放下你。所以我必须和你斩断联系,以断绝自己还对这段关系存在眷恋的可能。” “可能就算斩断和你的联系,我也会需要很久才能够彻底走出来——三年,五年,又或者是十年。但至少我要先迈出这一步。” “实际上我有想过,要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遇到你就好了——我本来已经没再梦到你了。但我能说那时候再遇到你是不对的么?我后悔和你重逢,却又庆幸在那时救下了你。” “所以你说你爱我,但实际上你更爱她。”姜伶苦笑道。 陈斯然不置可否,只是说,“姜伶。我现在。是她的女朋友。” “……但是姜伶,你在我心中依旧是特别的。我不会因为我们分开,就否定曾经的那些美好。我知道那天晚上,那片星空下的真心不是假的。我们都那样纯粹地爱过。与被爱。” “所以我想请你,不要死。不要因为两段失败的感情,就认为自己是不值得被爱的——我曾经爱你爱到几乎失去自我——我并不是说这种爱就是健康的。但是请你相信,以后一定会有人爱你,胜过我。” “抱歉,我知道这番话在你听来可能莫名其妙,如果不是确认你已经不爱我,我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你增添困扰。总之,你要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好吗?” “分手那时,我们的告别做得太仓促了,甚至连面都没见,我不得不说我也有为此感到遗憾。所以这一次,我才想好好跟你道个别。” “别再见了。好吗?姜伶。照顾好自己。好吗?” “好吧。好吧。”姜伶喃喃道。像是无奈接受了这一切似的。 她沉默地坐回沙发另一端,拿起酒瓶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液体。 “能最后再陪我喝一瓶么。” “当然。” 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室内的酒香气和雨水气息混在一起,醇厚又潮湿。 姜伶很快又拿了一瓶酒来,熟练地开瓶,给自己和陈斯然都分别倒上。 陈斯然也没有推脱,举起酒杯,和姜伶碰了下,酒液滑过喉咙,暖意又一次从胃部扩散到全身。 姜伶的目光落在陈斯然的唇上,看着她用舌尖轻轻舔去唇边沾着的酒液。 “你还记得上次咱俩一起吃完那家客家腌面,出来之后,我跟你说的话么?” “嗯?” “我那时说……其实我后来有想过,要是疫情那年,我家里的产业没受到冲击的话,也许我们真的能一直走下去……” “姜伶。”陈斯然打断道,“听我一句劝,如果我们想要过得更好,就不要把如果这个句式挂在嘴边。”她终于学会了给自己的温柔设置防火墙。 姜伶却只是固执地继续下去,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我才知道你爱我这么深……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你并不那么爱我。如果……” “姜伶。”陈斯然再次打断了她,几近生硬,语气却只是无奈,“我们给彼此留一点好的回忆,好么?” 这一次,姜伶终于不再继续,她嗯了一声,随后轻声道,“好。” 很乖,很听劝似的。 陈斯然的手指在杯壁上摩挲着,目光开始变得遥远。 ……这下,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吧? 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个失格的恋人。 但她终于还是对抗住了人性的恶——她没有在引诱下堕落。 她要对自己负责。对殷念负责。尽管她的力气几乎已被耗光。 她已经想好了,她要用余生来偿还殷念——她对殷念的好,不及殷念对她的万一。 至于姜伶……短时间内,她应该还会再梦见她吧? 不过殷念的爱实在太仁慈了,她在这爱里被宽宥,于是也有了直面梦魇的勇气。 更何况,她已经直面了自己的心,拿下了这个最难搞的敌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还会被自己蒙蔽到什么时候。 陈斯然想着想着,一股奇怪的松弛感慢慢蔓延至全身。 她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视线边缘也模糊起来。 “我好像……喝得太快了。”陈斯然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力气,才站起来一点,又坐了回去。 姜伶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没事的,多坐一会儿。” 陈斯然试图集中注意力,但意识像笼在了一团雾里。 她的思维变得迟缓,舌头像是打了结。 “姜伶……我感觉……不太对劲……你总不会是……”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远,远而缥缈。 姜伶的脸在她眼前晃动起来,分裂成两个重叠的人影。 “只是酒精作用。”姜伶伸手在她背后拍了拍,安抚道,“放松。” 但陈斯然知道这不正常。她试图推开姜伶,拿出手机,但手臂已经不听使唤。 恐惧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脑髓,但她的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 她试图站起来逃跑,却慢慢地、慢慢地瘫软在沙发上,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彻底在沙发上瘪下去。 最后的最后,她只记得姜伶看着她,居高临下地,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为什么,你对她就能那么坚定呢。” 第49章 她们的爱都在岁月里变态变质了 陈斯然忘了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 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头痛得像是被人用棒球棍打过。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几秒才逐渐聚焦。 室内昏黑一片,窗帘紧闭着。 但从缝隙里透出的光看来,天已经亮了。只是光线比较柔和,看起来应该应该不是正午。 应该是早晨,或者下午比较临近傍晚的时分。 “醒了?” 姜伶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温柔得像是早安问候。 陈斯然转头看去,姜伶正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记忆回笼,结合眼下的情景,很快陈斯然就搞清楚了当前的情况,尽管这让人难以置信—— 那就是,她被囚禁了。 皮革绑带将她捆死在床上,绑得还很结实。她试着用力,却发现连个松紧的空间都没有。 背后被垫了垫子,这让她整个人不是平躺,而是半躺。好像这只是个寻常周末,而她正准备窝在床上看电影似的。 “不要乱动,会勒疼你的。” 姜伶说着,起身按亮了房间里的灯。 白光骤然炸开,陈斯然眯了眯眼睛,才适应这光亮。借着光线,房间里的陈设一览无余。 这是……姜伶的房间。 姜伶疯了吗?在自己的住处做这种事…… 按亮了灯,姜伶坐回了床边,“你睡了快十四个小时,我担心死了。” 陈斯然抬眼看向姜伶。 她的眼里都是不忍,看起来的确很担心。 大脑还残留着酒精和药物的混沌感,但寒意已经像冰川水一样漫进了陈斯然的意识。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算再不情愿接受,陈斯然也不得不面对。 奇怪的是,她虽然感到反感、羞耻、恼怒,却并没有太浓厚的恐惧感。 她隐隐觉得,姜伶不会伤害自己。 但只是被囚禁,也已经很出格了。 所以姜伶为什么会囚禁她? 她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现在她需要弄清楚姜伶囚禁她的原因,然后想办法脱离这个处境。 “你在酒里下了药?”陈斯然开门见山。 “对不起。”姜伶道歉,“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药,没有把握好分寸。” “不过我泡了蜂蜜水,可以缓解喉咙的不舒服。” 她说着,又一次起身。 “姜伶。”陈斯然叫住了她。 姜伶顿在原地,回头看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撒泼打滚,陈斯然只是抬起眼,看向姜伶,像劝诫孩子似的说道:“你这是非法囚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伶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她只是径直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杯蜂蜜水。 她坐到床沿边,把杯沿送到陈斯然嘴边。 “喝点水吧,你肯定很渴。这个药的副作用就是这样。” 陈斯然没有抗拒,她的力气要用来做更有用的事。 而且她确实渴了。 她低下头,抿了几口水。 尽管姜伶有调整杯口角度,但还是有一点蜂蜜水,顺着陈斯然的嘴角流下来。 姜伶伸出大拇指,细细替陈斯然揩掉了。 她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陈斯然看着姜伶,从她眼里看到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迷恋。完全不加掩饰。 她预感到自己判断错了些什么。也预感到姜伶有话要说。而那应该就是她被禁锢在这里的答案。 “你知道吗陈斯然。”姜伶的声音依然温柔,但多了一丝陈斯然从未听过的偏执。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那天在天台上,当你把我救下来,我就知道,我们注定这辈子都要纠缠早一起了。” “不然怎么解释呢……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这就是命运啊。人是不可以违抗命运的。” “过去的三年里,我都在试着违抗命运,后来我失败了。那时我仗着自己年轻,浅薄地以为,和你分开之后,总能再遇到一个更合适的。”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我根本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十八岁到现在。七年间。我只爱你一个人……只有你。” “我也不是没有试着去接触新的人,却总是下意识把她们和你做比较。然后我就发现,我只是在她们身上寻找你的影子……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所幸命运给了我一次机会……我知道你谈恋爱了,但没关系,把你抢过来就是。我从前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人,我爱你,也爱你的心软。但我现在不仅要爱你的心软,我还要利用你的心软。对不起。” “于是我捏造了两个前女友,编了两段很悲惨的情感经历。我知道当你把这两段情感经历和天台上的我联系在一起,就会生出对我的怜悯和愧疚心理。” “你果然又心软了。你开始心疼我,难以拒绝我,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我没想到你还对我有感情。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但你说爱我,竟然是为了离开我。我还没来得及笑,就应该哭了。” “命运已经给过我一次机会了……我没得选,如果这一次再失去你,我可能就真的会永远失去你了。但我舍不得,所以我不得不做点什么……我也还……爱你啊。” 陈斯然愣住了。 是了,这就是她忽略掉的信息。 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就像她也还没完全放下姜伶一样,姜伶也还对她有感情。 是她先入为主,被刻板印象影响了判断,才会被姜伶蒙蔽。 酒精、烛光、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她怎么会如此愚蠢? 但这已经不纯粹是爱了。 这是扭曲的占有,是病态的执念。 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们两人对对方的爱,都因为纠缠过久,而变态、变质了。 她早该想到的。 她自己对姜伶的爱都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又怎么能认为姜伶对她的爱能够幸免其中呢? 察觉到眼眶的泪意,陈斯然才发现自己鼻子酸了。 她看着姜伶,只觉得哀伤。 即使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她依然无法完全怪罪姜伶。 不得不说,在得知自己已经是姜伶的“前前前女友”时,陈斯然心里是有恨的。 她以为在自己还在被梦魇反复折磨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潇洒挥挥手走了出来,所以才能一连谈上两段。 可原来姜伶再没有谈过。原来在那段爱里,被困住的从来都不止她一人。 该说陈斯然是太过柔软,还是太过愚昧呢?——明明此刻她才是弱势方,可她竟因怜悯而欲落下泪来。 “姜伶,你需要帮助,这不是正常的——” “什么是正常的?”姜伶突然打断她,近乎低吼。 “假装心平气和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正常的?是你昨晚亲口告诉我,你依然还对我有感情!你给了我希望,现在又想收回去?甚至想彻底和我断了联系,一点念想……也不再留给我了……” 陈斯然看着姜伶歇斯底里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在那段感情里,姜伶受到的创伤,远远不比她受到的少。 那个曾经总是对她羞赧的少女,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欺骗她、囚禁她、吼叫她。 她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我们冷静一下,好不好?”陈斯然哀伤地看着姜伶。姜伶的状态已经偏执,她不能被姜伶的话带着走。 她尝试和她沟通,“姜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被你捆在这里,像个标本,你觉得这是被爱的体现么?” “那你说,什么才是爱?像你那样,嘴上说着还对我有感情,转身就能对别人坚定不移?” 姜伶似是平复下来,伸手轻轻抚过陈斯然的脸颊,眼神暗了暗。 随后声音却又一次拔高,几近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对她那么坚定?当年我提分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这样挽留我?” 姜伶越说越激动,陈斯然不知道她只是在发泄,还是真的在索求答案。 只是在这一瞬间,她想清楚了一些事。在姜伶的问题里,她突然找到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的答案。 “姜伶,你听我说。”她潸然道,“我后来确实也后悔过——如果我在那时坚定地抓住你,不管你怎么推开我,我也不放开,我们这段感情的走向,会不会就不一样。” “但现在我知道了。就算那次我坚定地抓住了你,后面你也会因为别的事推开我。因为在那段感情里,我们从来就没有成长。” “你问我为什么不坚定地选择你,却坚定地选择了殷念。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从你那里获得确定的爱。可你知道我在殷念那里获得的爱有多确信吗?” “在她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被确信地爱着的时候,是会因幸福而流下泪水的。是她的爱给予了我坚定的理由。” “当然,我这样说,不是把责任全都推在你身上。因为爱是相互的。我没有从你那里获得确信的爱,所以我没有坚定地抓住你;反过来说,你也没有从我这里获得确信的爱,所以你一次次推开我。这两者不分先后,互为因果。” “所以姜伶,我们必须要承认,我们其实根本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爱对方。对于对方来说,我们确实都是特别的。但那份特别掺杂了太多东西——关于青春的眷恋,关于我们的付出,关于再也回不去的十八岁,再也不能重来一次的真心。” “我们都被那段感情困住太久了,是时候直面自己了。承认是自我疗愈的第一步。在这以后,我们才能走出来。” 说出这一段话,陈斯然感到酣畅淋漓。好像淤积已久的一口浊气,也随之吐了出去。 姜伶的状态明显已经不太稳定,她不知道说出这些话会引发什么后果。 但无论发生什么,她照单全收。 出乎意料地,姜伶却冷静了下来。 然后开始掉眼泪。 她哭的时候很安静,连肩膀都不怎么抖动,只有鼻翼两侧随着抽气轻轻翕动。犬齿轻轻咬着下唇,仿佛这样就能把呜咽声堵回去。 泪水顺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淌下来,在下颌处悬了片刻过后,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她背过身去,开始抹眼泪。 陈斯然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突然很想把她抱进怀里安慰她。 就像十八岁时那样。 在那段感情里她们都有错,都不够成熟。 可是曾经的付出是真的,真心也是真的。 如何不心动呢?如果一个人在最纯粹的年纪把自己的脆弱剖开给你看,如果你被交付真心被当做例外。 时间好像又倒流回十八岁,高考完的那个暑假那片星空之下,姜伶对她那番剖白,那个草莓味的,漫长而湿润的吻。 现在她还给姜伶了。 谁也不要再欠谁。 第50章 别再刻舟求剑 不多一会儿,姜伶抽了几张纸,擦干净眼泪。似乎觉得不够,又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再回到房间时,她看起来已经平静了下来。 “疼吗?”她伸手摸了摸陈斯然身上的绑带。 “你说呢?”陈斯然反问道。 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她需要想方设法脱困。为此她必须抓紧一切机会示弱、让姜伶心软。 姜伶已经平复下来,安静地看着她。看起像是有所松动了。 也许接下来,就会给她松绑了。 陈斯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姜伶在失控的路上还没走太远。岁月虽然在她灵魂上刻下斑驳划痕,但依然为她保留了柔软的底色。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在陈斯然的注视中,姜伶一只手勾住绑带往外拉,另一只手食指穿进了绑带和皮肉的空隙中。 “骗人。”她掀起眼皮子看向陈斯然,“哪有很紧。”像是猜到了陈斯然的打算,她冷冷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仿佛刚才那个掉眼泪的人*不是她。 可她的眼尾分明还带着刚才哭过的残红。 陈斯然终于意识到,她似乎低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 在她这里,姜伶先是她的前女友,然后才是个会被谈及人性的人。 前女友的身份是个免死金牌,所以她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姜伶再如何失控,也是不会伤害她的。 可人是会变的,亲密的人会反目成仇,熟悉的人也会变成陌生的人。 更何况,姜伶现在的精神状态本就已经失控,远远脱离了正常人的精神状态。 她身上已经背负了另一个人的未来,她不能把自己和殷念的未来都押在变幻莫测的人性身上。 她必须收回对姜伶的信任,想办法从眼下的情况里脱困,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劝解失败,陈斯然试图晓之以理:“如果我太久不回去,我的女朋友会找过来的。” “你的女朋友?”姜伶冷嗤一声,“我替你跟她打过招呼了。” 陈斯然蹙眉:“你做了什么?” “指纹解锁是个好东西。” “但这是你家。是居民住宅。你藏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陈斯然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威胁你,姜伶,你现在放我走,我还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姜伶却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转移一个人是什么很难的事么?况且,我既然会做出这种事,那么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结果的心理准备。” “你……”陈斯然露出一点惫态,“一定要这样么,姜伶?我们曾经也是那样好,别毁了这一切好么?” 姜伶的表情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陈斯然的脸。 “干嘛露出这副表情呢……我没有毁掉任何东西,相反,我在拯救我们。我在帮你认清自己……你不是也承认了还对我有感情么?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做选择……” 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像蛇爬过皮肤。那双在接吻时会害羞到闭起来的眼睛里,现在只有偏执、求索、占有欲。 “是么。”陈斯然苦笑一声,“可是我认识的姜伶不会做这种事。” 姜伶猛地掐住陈斯然的下巴,力道大到让她疼出眼泪: “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下吧。” 她不再说话,只是欺身靠向陈斯然,近乎粗暴地扯开了她的衣服扣子。 瞬间,陈斯然的前胸暴露在空气中。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姜伶附身压了下去,张口咬在了她裸.露的肩膀上。 不是小打小闹的咬,是下了狠劲的咬,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 陈斯然恼了,张口想叫住姜伶,却因疼痛而止不住地发出一声呻.吟。 姜伶听到了,不仅没有松口,反而加重了牙齿上的力道。仿佛要把所有压抑的愤懑、委屈、遗憾、或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全都灌注在这一口里。 见血了。 一丝腥甜涌上舌尖,姜伶这才缓缓松开牙齿。 然而她的嘴唇并没有离开,而是紧贴着陈斯然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往上移。 最后停在了陈斯然的颈部。 这里皮肉纤薄,雪色的肌肤下,血液在血管里奔涌。 有那么一瞬间,陈斯然几乎以为姜伶要咬断自己的颈部大动脉。 可姜伶只是把唇轻轻地贴在那里,停了很久,很久。 久到陈斯然以为姜伶睡着了。 姜伶温热的呼吸扑打下来,一下一下,令她发痒。她想伸手去挠,然而四肢都被绑住,动弹不得。 更何况,姜伶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痛!”陈斯然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姜伶,你压痛我了!” 她的胸都被姜伶压得变了形。 姜伶衣衫完好地坐起来,垂眸看着衣襟大敞的陈斯然。 她伸手抚过陈斯然肩膀,那里已经清晰地出现了牙印。 “你的女朋友要是看到这个,她会怎么想呢?”她的指尖沿着齿印游走,“不如拍给她看,你觉得怎么样?” 陈斯然本就又羞又怒,语气再也绷不住。 她怒斥道:“姜伶!” 姜伶面无表情,只是突然把陈斯然的衣服拉得更开了些。随后垂眼细细打量着陈斯然裸.露的肌肤。 像在检查什么似的。 陈斯然试图挣.扎,但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加速了体力的流失。 姜伶面色玩味,语气讶异,“她不喜欢在你身上留下印子?” 不等陈斯然说话,她又追问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们做的时候,都习惯用什么呢?手?嘴?还是……玩具?” “能不能和我实操一下?把你对她做的,在我身上也重复一遍?当年我们谈了那么久却一次都没做过,很可惜不是吗?” 再没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陈斯然彻底被激怒。 “姜伶!你疯了!!!”她吼道。 “疯?”姜伶歪着头,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我只是在做你当年对我做的事——接近我,驯化我,把我锁起来,关在你的世界里,然后又突然把我放逐出去。” 这番话陈斯然没有听懂。 但她下意识到,姜伶可能兀自走入了什么死胡同。 然而不等她多想,姜伶已经又俯下身来,压住了她。 她的五指插.入她的发丝里,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固定住她的脸,毫不客气。 这一次,她降落在陈斯然的唇。 陈斯然想要别开脸,却拗不过姜伶手上的力道。 姜伶不容抗拒地碾了上来。 唇瓣相贴的瞬间,呼吸灼热交缠。 姜伶的吻近乎凶狠,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陈斯然牙关用力,狠狠咬在了姜伶的唇上,铁锈味瞬间在唇间爆开。 姜伶却像没有痛感似的,手上力度加大,迫使陈斯然张大嘴,舌尖抵开她的齿关,堪称粗暴地深.入。 陈斯然颈部用力,拼命想要把脸别开,然而姜伶手上的力道更大。她全身被绑住,就连下巴也被凶狠地固定住,动弹不得。 无力感笼下来,陈斯然终于感受到了绝望。 她终于意识到。 姜伶已经,彻底烂掉了。 自己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姜伶。 她十八岁的恋人姜伶,会因为在爱里不够成熟而无意间伤害到她,却绝不会有意识地对她做出这种事。 如此冒犯,如此僭越,如此……不顾及她的感受。 她很想问向面前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问向她,她熟悉的那个姜伶,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可是她的喉咙喑哑,发不出声。 命运是如此薄情的东西,使她与她走散,使她与她重逢,又使她目睹她走向面目全非。 泪水瞬间在眼里充盈,直直从眼角滚落下来。 空气变得稀薄,姜伶还在掠夺她的氧气,陈斯然却已经不再挣扎。 感觉到她的冷淡,姜伶却反而像是失去了兴趣,停止了掠夺。 分开后,姜伶仍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不稳,眼底烧着未餍足的阴暗,还有某种更深的、近乎癫狂的占有。 “现在,我们算是重新认识了。” 姜伶撂下这句话,抽离上半身,理了理自己乱掉的衣襟。 她看到陈斯然的泪水了,看到陈斯然发红的眼眶、满目的冷静、质问与绝望。 但她只是冷静地伸出大拇指,替陈斯然拭去眼角的泪水,就像替她揩去嘴角的蜂蜜水。 那般温柔、细致。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呢?好像我抢了你的什么东西似的。” “姜伶。” “怎么。” “你这样绑着我,就不怕我咬舌自尽?” 几番折磨,陈斯然的嗓音也已变得沙哑。她带着一丝挑衅,却又透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如果姜伶会因此心软……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然而事实碾碎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 姜伶眉头一挑,突然欺身上前,膝盖抵在床沿,居高临下。她的动作很快,两指掐住陈斯然的脸颊,指腹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迫使陈斯然张开嘴。 陈斯然下意识地挣扎,但姜伶的手指已经探了进来,指节卡在她的齿间,让她无法合拢。 “唔——!” 姜伶的手指进一步深入,越过她的齿关,在她口腔里搅动。 指腹游过舌苔,擦过敏感的上颚,唾液迅速浸湿了姜伶的指节。湿滑黏腻。 这次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某种冷酷的检查意味,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完好。 确定陈斯然还没真的咬舌,姜伶才抽出手指,松开她的脸颊。 粘稠的银丝在指尖拉长,断裂。 “很好。没有真的咬舌。”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某种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要是还想体验这种感觉你就试试。”她语气狠戾,近乎威胁。 “你不可能一直这样看着我。” “我会的。”姜伶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唇瓣,动作又变得温柔,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也要开始习惯。” 她顿了顿,忽然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不过你说得对,考虑到你的生命安全,我确实应该增加一道保障。” 姜伶说着,起身推门,走出房间。 陈斯然绷紧身体,她不知道姜伶要去干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会是什么好事。 再回来时,姜伶手里多了个钢丝球。 崭新的。金属丝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银色光泽。细密地交缠着、蜷曲着。 陈斯然睁大眼睛看着姜伶,满目难以置信。 “不……”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微不可闻。 姜伶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她一手捏住她的脸颊,手指用力挤开嘴,另一只手直接将钢丝球塞了进来—— 金属丝瞬间填满了口腔,粗糙的铁丝刮蹭着柔嫩的内壁,舌尖被挤压得无处可逃,金属味混着唾液在嘴里蔓延。 陈斯然本能地干呕,但钢丝球卡得太满,连呕吐都成了无法进行的动作。 眼泪几乎是瞬间涌出来的,顺着眼角滑落。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破灭。陈斯然完全绝望了。 “这样,你就没办法咬舌了。”姜伶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陈斯然闭上双眼。不再挣扎。 她彻底失望,绝望,也彻底失去力气了。 她知道眼前的姜伶已不配她寄予任何期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嘴再一次被撬开。 嘴里一空,钢丝球被拿走了。 陈斯然缓缓睁开眼,双目空洞:“姜伶,我想屙尿。” 粗鄙的言语冲淡了粘稠的氛围,姜伶一愣,脸色沉下来,“想找借口也找个好的。” “我真的憋很久了。” 姜伶起身,“我给你拿便盆来。” “姜伶。” “还有什么事?一起说。” “你一定要让我在你面前彻底失去尊严么?”陈斯然的泪又开始往外涌。 “你已经撕开我的衣服,不顾我的意愿羞辱了我。你要把最后一点也夺去么?那样的话,我在你面前,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姜伶定定地看着陈斯然。 场面僵持。 片刻后,姜伶坐回到陈斯然身边,替她擦干净眼泪,拉上衣服,又帮她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好。 她开始给陈斯然解绑。先是把双手的束缚带解开了。 被捆太久,血液循环都不是很通畅。手臂绵软,陈斯然只能任姜伶动作。 “你这样对我,待会儿我怎么脱裤子。”陈斯然揉着手腕苦笑。 “脱不下来的话,我会帮你。” “你要守着我上厕所?” “不然呢?” 陈斯然抿了抿嘴。 姜伶又开始替她松脚上的绑带。一边动作一边说:“你可别骗我。不然我可能会捅死你,再自己跳楼。”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 陈斯然一阵恍然。 再一次,她不知道眼前的姜伶,和她认识的那个姜伶,还剩下什么共同之处。 除了这张脸,和这把嗓子。 姜伶烂得很彻底。 陈斯然知道变化才是人生常态。可是一个人变得再多,当真能变到这个地步么? 那么,她真心付出的那几年,被困住的那几年,又算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 绑带快要彻底解开的时候,姜伶问她:“现在后悔那天救我了么。” “滚。”陈斯然面如死灰。 “你把我们的回忆毁了。姜伶。我恨你。” “呵。”姜伶冷笑,“那也挺好。”她的神情流露出几分落寞,“总比和你再没有关系的好。” “不……我不要恨你。”陈斯然冷硬道,“恨不过是爱的另一面。我再也不要分任何一点感情给你了。不管是爱。又或者是恨。” “如果你是问我是否后悔救你,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救你。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再救你一次。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也一样。但那只是出于,对一个生命基本的尊重。” “而不是出于对你的情分。” “漫长的几年里,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特别的。但现在你把这份特别毁了。姜伶。” “从今以后,你在我这里,和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其他所有人,我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都再没有区别。你再也不会是特别的。” 姜伶没吭声,把最后一根绑带也解开了。 被捆太久了,不仅是手,脚也脱了力。踩下地的时候,陈斯然膝盖一软,径直往下跪。 姜伶及时抱住了她,没有让她真的跪下去。 陈斯然突然想起来,在榆林的时候她发了烧,下车的时候栽向地面,也是姜伶像这样接住了她。 姜伶是在什么时候,烂成这副模样的? 鼻头一阵酸涩,陈斯然有点想哭。但这股冲动很快就被一种冷硬的情绪镇压住了。 她又不想哭了,只想逃。 殷念……殷念还在家里等着她。 她要好好地回去。好好地回到殷念身边。不要让她担心。 冷静。冷静。想想怎么脱困。 去到卫生间里,陈斯然赶在姜伶跟进门之前,反手把门关上了。 “姜伶,给我留点尊严吧,就当是十八岁的我求你。” 姜伶抬手,掌心贴在磨砂门上片刻,终究还是放下了。 她转过身,背对门站着,“你快点。” 逼仄的卫生间内,姜伶揉捏了一会儿手臂、大腿,帮助四肢的血液重新开始循环。 冲水声和开门声同时响起,姜伶转过身来,还什么都没有看清,就感到脖子上一紧。 窒息。晕眩。大脑发黑。 什么东西嵌入了她的皮肉里。粗暴,狠厉,毫不留情。 陈斯然手上用力,猛地收紧了皮带,死死勒住姜伶的脖子。 姜伶的心脏剧烈搏动着,震感透过颈部同步到皮带,又通过皮带传导到她的手上。 陈斯然呼吸急促发烫——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平常连只鱼都不敢杀,都是直接买切好片的成品。如今却要用皮带死死勒住昔日恋人的颈脖。 姜伶的脸近在咫尺,为防意外,她必须死死地盯住那张脸。目不转睛。 很快,她看到姜伶的眼白开始充血,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往外涌。她的嘴角有唾液流出直淌到下巴,气管里也发出“嗬——嗬——”的声音。 那张脸不再是十八九岁的清爽模样,那张脸上满是陌生的情绪,那张脸慢慢涨红——但姜伶完全没有挣扎。 她对死一点恐惧都没有。 陈斯然手上渐渐卸下力来,慢慢松开了皮带。 她只是想逃,并没有理由弄出人命。 生物的求生本能被激发,姜伶猛地吸入一口气,在原地弓下腰,随后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陈斯然看着这个曾经可爱的,现在可恨、可怜又可厌的人。 像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她心底对姜伶的眷恋轰然坍塌。 原来她十八岁的爱人姜伶,早就与她失散在了岁月的洪流中。 原来一直以来,都只不过是她在岁月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刻舟求剑啊…… 人类这样的生物,为什么总是溺毙在过去的长河里呢…… 明明这么久了,她自己都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姜伶又怎么会是曾经的姜伶呢…… 她又在……眷恋什么呢…… 姜伶已经因为痛苦慢慢地跪了下去。她面朝陈斯然,跪在了地上,两手撑着地面,咳嗽仍未停止。 倒像是在跪她,乞求她的宽恕似的。 陈斯然没再多留念,甚至一句话也没再舍得留,大步向门口走去。 这个地方,让她痛心,亦让她作呕。 她的温柔,她的眷恋,亦在此间,如流水般去了。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陈斯然本来还担心,这道门有没有被姜伶上什么奇怪的锁。 然而她径直推开了门,意外地顺利。 门在她后面砰一声关上,连同她的青春也被关在里面,关死了。 十八岁的陈斯然永远留在里面,二十五岁的陈斯然走了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54 第51章 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陈斯然下楼时脚步很快。 虽然料想姜伶没那么快缓过来,但到底是心有余悸。 意识到姜伶已经完全失控之后,她就也没客气,在勒住姜伶时下了死手——在这种处境下,下手仁慈,就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出去到单元门口,天光泄下来,一口新鲜空气灌进肺里。 已经是傍晚了。 晚霞很好看,紫色和橘红色在天边交接在一起,像一张有过渡色的纯色壁纸。 出了单元楼,人来人往,那些可怕的事也就被抛之脑后了。 一颗心终于落下来,恍然间好似劫后余生。 陈斯然没有想到,自己人生中最炸裂最抓马的一次遭遇,居然会来自熟人作案。 她慢慢向前走去,感到自己和外部世界的连接正在缓慢续上。 走出去没几步,殷念迎面冲她走来。 陈斯然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殷念:“昨天看你在微信上跟我说,有事三天不能回家,本来就有点奇怪。今天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有点担心,就找过来了。” 陈斯然后知后觉。 这个“三天不能回家”,应该就是姜伶所谓的“我帮你打过招呼了”。指纹解锁。她的手机。 至于殷念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她并不奇怪。 两人的手机绑定了家庭定位。 家庭定位只是定了一个范围,并不算精准,不过殷念来过这里一次,也应该能推测出这里。 陈斯然想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把手伸进衣服口袋。口袋很深,也很大,以至于她都没发现—— 她的手机就放在口袋里。 她又一次先入为主地以为,姜伶既然囚禁她,那么也会收走她的手机,进行一些处理,以免后续被定位到。 陈斯然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她是不是又一次,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殷念已经走过来,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遇到什么事了吗?” 陈斯然的思路被打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什么。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以后,都不会了。我保证。” 下楼的时候,她想过报警。但先抛开证据是否充足这一点不论—— 她发现,突然间,她好像再也不想跟这个人产生联系了。 任何形式上。 连同她自己的心结,似乎也突然解开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变得轻而充盈。 她预感今天晚上,她将不会再梦到姜伶了。 以及以后的每一天晚上,她都不会再梦到她了。 那是一种很抽象、很难以形容的、神奇的感觉—— 就在她意识到,姜伶已经完全不再是她认识的姜伶时。这种感觉从混沌的情绪中,浮了上来。 只是那时候她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没来得及察觉到这份微妙的情绪。而现在脱离了那个环境,这感觉也就后知后觉地被她捕捉到了。 陈斯然呼出一口气。 如果真的能就这样摆脱梦魇,似乎也没白受这一通折磨。 挽着陈斯然的手向小区外走去的时候,殷念问道,“所以你说有事三天不能回家,是因为什么?” 陈斯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复杂的来龙去脉,只垂眸道,“你就当是我玩大冒险输了吧。” “和你朋友么?上次那位?” “对。” “今天她怎么不下楼送你?” “她啊……”陈斯然停下脚步转,最后一次抬起头,望向姜伶那扇窗,“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对了,我们今晚吃什么?吃点清淡的好么?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两人十指相扣,有说有笑地,向着小区外面走去- 妳有爱上过一个人么。 和她说话会紧张到声音不利索,亲吻她的嘴唇会激动到失眠,等她的消息会坐立难安。 收集她星座的运势分析,查询两个星座的匹配度。 猜测她换的每一个q.q头像,签名,背景图。 在对话框里打很多字,再一个一个删掉。 超市里偶然闻到她用的那款洗发水的气味,会突然怔住。 习惯性点开天气软件里她所在的城市,想象和她一起淋了那场遥远的降雨。 那一年的夏天,妳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气味,温度,花草树木,都那样记忆犹新。 后来妳再也没有感受到这么灿烂的夏天。 删掉联系之前,妳决定导出和她所有的聊天记录。 那些语音消息妳从不外放,一定要把耳机塞进耳道最深处,让她的声音顺着鼓膜流进心脏。 早安,晚安,我爱妳,还有一些模糊的哼唱。 耳机里的声音那么鲜活,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推开妳的房门,问妳怎么还没睡。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说,妳再也不会是特别的。 这不是妳最期望听到的答案么。 这不是妳拼尽全力、精心设计的结果么。 妳怎么哭了呢。 我再也不会是特别的么? 姜伶跪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喘着气,大颗大颗地掉着泪。 妳这么想,那就对了。 就应该像这样,害怕我,厌恶我。 离开我时,不要带着爱。 这样,妳就不会再梦到我了。 妳之所以还爱着我,梦到我,是因为妳在回忆里把我美化了。 所以我要让妳看到,我是如何腐烂、发臭、流脓的。 只是让妳看到还不够,妳那样心软,在那样极端的情况下,依然想要救我,想要帮助我。 我必须。 我必须撕开我伤口上的痂,戳烂那创口,剜下那腐肉,把那些污血与脓液都拍到妳脸上,溅到妳的眼睛里,妳才会真正相信—— 爱人的保质期何其短,妳爱的那个十八岁的姜伶,已经烂掉了,烂透了。 只要妳知道这一点,就会迅速对我下头,再也不会想起我。 难道妳会不知道么? 只是一直以来,妳宁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向我泼脏水。 妳总是把别人想得那样好,妳总是替别人找借口,妳总是心疼别人胜过妳自己。 罢了。 去吧,去和妳的女朋友好好过去吧。 去她那里,获得确信的、坚定的爱。 去拥抱那些健康的、温暖的、不会腐烂的。 至于我。 我一个人烂在这里就够了。 妳劝我疗愈,我怎么可能被治愈呢。 没有妳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在爱里我已经成了色盲。 人心一旦生病了,就会慢慢烂掉了。 烂掉的东西该进的地方是垃圾桶,或者另一个烂掉的人心里。 可我希望妳不要跟我一起烂掉。 于是三年前,觉察到自己并无病愈的可能,我便推开了妳。 妳说在那段爱里我们都没有成长,可是斯然,妳有没有想过。 不是每一种爱都是会向前走的,有的爱就是会把彼此都绞住,永远绞在此时此刻。 然后绞在一起腐烂、感染、渗出脓汁、散发腥臭。 这就是这种爱存在的方式。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都不能回头。 长痛不如短痛,我只能推开妳。 违背我的内心,对抗我的本意,推开妳。 尽管那会让妳受伤,但至少那样,妳的未来还具有可能性。 而不是跟我绞在一起烂掉。 后来我也试着走出来,我试着与别的女人亲吻,拥抱,做.爱。甚至确定关系。官宣。 可我只是麻木地扮演着恋人角色,宣泄着生理欲望,心里再没有升起过哪怕一次爱的感觉。 我爱人的能力连同还没烂掉的我一起,留在了那个夏天。 再遇到妳时,我有想过这是否就是命运的安排。 不然该怎么解释呢? ——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妳?为什么偏偏是妳?为什么偏偏是妳? 所以命运啊,注定让我们绞死在一起。 哪怕我曾经推开妳,命运还是又将妳送回到我面前。 什么失独家庭的惨剧。那只不过是我在顺着妳的台阶下。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们死于半年前的一场车祸。 我会站在天台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没有了妳,也没有了家人,我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联接了。 和世界失去联接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虽然还在飞着,但风过之后,就是下坠。粉身碎骨。堕入虚无。 而妳出现。我陈腐的一颗心地动山摇。 被妳救下时,我才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是存在那么一点联接的。 我想我应该顺应命运的安排。 我想我应该自私,我应该屈从于人的劣根性。 所以我不需要考虑什么伦理道德,不需要考虑什么是对妳好什么是对妳不好,我只需要遵从生物本能,去爱妳去把妳抢过来。 央妳来家里是故意的,让妳听见那些罪恶的欲念是故意的,在妳女朋友面前牵住妳的手也是故意的,骗妳上.床更是我一直都想做的。 为了拆散妳们,我甚至背着妳把殷念约了出来,企图从中找到拆散妳们的可能性。 借助那张名片,约她出来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从直觉上感到,她也想见我。 但是,妳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么? 我认为殷念根本不爱妳。 尽管她说——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同。但我相信我的感觉没有错。 一个爱妳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女朋友与别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十指相扣而不发作,甚至乐在其中? 这让我更加坚定了把妳抢过来的决心。 我甚至偷藏了录像设备——只要妳跟我上.床,我就会把这段录像发给殷念。 我太想把妳抢过来了。 我看出妳对我已经没有感觉,但我不在乎了。 在漫长的三年里,我的心早就变质也变态了。 一个人总要彻底失去过,才会死死地牢牢地不择手段地攥住救命稻草。 现在我只想妳在我身边,以任何形式,哪怕妳不爱我也行。 所以妳说妳还没完全放下我时,我惊喜得几乎要掉下眼泪。 妳还爱我啊!妳说妳对我还有感情! 妳对我的爱是这样深刻,为什么我过去从来不知道呢!为什么我是这样迟钝呢! 我终于沉痛地知道,三年前我推开的,是何等珍贵的。 可妳又说,妳必须要忠于她。 是的。妳是还爱我,但妳更爱她。 他爹的……怎么会……这么难过啊……好想哭啊…… 但我所爱的……不正是妳这副模样么?妳愈是忠于她,反而叫我愈是爱妳啊! 即使妳更爱她,我也不在乎了。现在的我。只想妳在我身边。只要妳在我身边。怎样都没关系,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也没关系。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一次失去妳了啊…… 可妳竟说……妳因为她的缘故,而感受到幸福么。 “因为被确信地爱着,所以幸福得几乎要流下泪来”——这是什么感觉呢?我从来不知道。 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殷念确实爱妳。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难以相信我在这方面的判断是错的。 但我知道,妳因提起她而幸福的语气是真的。 所以妳,是真的很幸福啊…… 所以我之前推开妳,是正确的。 妳确实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绞在一起,走向毁灭。 妳确实应该沐浴在这样的幸福里。 我这样的人,即使把妳抢过来了,又要如何给妳这样的幸福呢? 所以现在,我再推开妳一次。 这用了我很大的力气,伤害妳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在恸哭。 对不起…… 我好像总是在伤害妳……哪怕是到了最后一面……我给妳带去的依然是伤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多想……我多想死死攥住妳的爱啊!……我多想伏低在妳的脚边,死死地抱住妳的腿亲吻妳的脚趾甚至向妳磕头,祈求妳不要离开我,祈求妳继续爱我! 哪怕在爱她的同时,施舍一点点爱给我也可以…… 可我却要当着妳的面戳烂妳的爱。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能再做胆小鬼,我必须勇敢,哪怕透支我往后全部的一切的所有的勇气我都必须违背我的本意对抗我的内心去伤害妳。 ——尽管我无法体验到妳说的那种幸福了,但我可以成全妳的幸福。 这是我能为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妳要坚定地向前走,再不要梦到我了。 可是……斯然。 我还是好不舍,好想哭哦。 姜伶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 悲伤令她涕泗横流,永别令她瘫软无力。 最终她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放任自己躺在地砖上,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地面。 原来人在悲伤到极致时,身体会自动选择最省力的姿势阿。 她伸手轻轻抚上颈脖,轻轻抚摩着那里的勒痕。 深深的,紫色的,勒痕。 ——她的爱人,她七年间唯一的爱人,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她久久地望着天花板,那里空白无一物,但她却像是看到了未来。 一个她没参与的,但足够幸福、也足够明媚的未来。 良久,她微微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斯然。 希望妳,天天开心,长命百岁。 第52章 半边蝴蝶 我是在放学路上遇见它的。 起因,是因为一个聒噪的男生。 那是和我同班的一个同学,我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印象里他总是顶着西瓜头发型。因为皮相乖巧白净,学习成绩也还可以,很受老师们欢迎。尤其是年长的老师。 “看,我抓到了!” 他嚷嚷得太大声,很难不让人注意到。此刻,他正把手扬得很高,冲着边上另一个男生嚷嚷,*炫耀似的。 那个男生就凑过去:“给我看看!” “哎呀,我都还没用力呢!怎么就断了!真没劲!” 在短暂的一瞥后,我就迅速失去了兴趣,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毕竟这个年纪的男生,比猴子智慧不了多少。 “哎,那不是殷念吗!” 我佯装未闻。 “喂!殷念!你过来!” 我加快脚步。 余光中,一个人影却以更快的速度朝我靠近。 很快他就蹿到我的跟前,是刚才那个男生。 “什么事?”我掀起眼皮。 我过于早熟,而早早地知道了七八岁的男生是多么劣性的生物。 我曾目睹他们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安全套抛来抛去,互相打赌去摸一把女同学的下.体会不会被扇巴掌。 老师站在台上唾液横飞,他们在课桌下扒开裤子攀比小鸡.鸡的大小。 这个年纪的男生,不过是还没接受过人类美学教育的未开智生物。 如此粗鄙,毫无美感可言。 只是看着,就令人作呕。 我知道我语气或许不善,但我并不打算掩饰。这个年纪的男生,显然还没敏锐到可以捕捉到我语气里的情绪。 果然,他洋洋得意,抬起右手,拈着个什么东西,伸到我面前。 “送你个礼物!” 不等我做出反应,他手指一张,任那东西飘了下去。 然后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我垂眸。 这时候我看见了它。 那是只最常见的白蝴蝶。 它歪在地上,右边的翅膀不见了,像是被谁随手撕去了一半,只剩下半截残破的翅根。 它还在动,左边的翅膀一颤一颤的。阳光落下来,它的影子也是残缺的,在地上残缺地晃动。 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我蹲了下来,捡起它,托在手心。 它的身体很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它还在挣扎,翅膀剧烈抖动,像是随时就要再飞起来。 它试了一次,又一次,翅膀扑腾着,像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可是它输了,于是身体歪向一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徒劳地在原地打着转,白色的粉屑蹭在我的手心。 两个猴子早就跑远了,嬉笑声却好像还在风里飘。 毫无美感。 看回掌心。 我知道它已经没了救。 从持续挣扎,变成间歇性挣扎。最后,它终于不动了。 但它的半边翅膀依然翘在空中,像一张破掉的宣纸,在风里抖动着。 在那残败的翅膀上,黑棕色纹路在风中起起伏伏,一会儿浮在光上,一会儿沉在阴影里。 我久久地注视着,感到死去的情绪正在缓缓流动。 起初。 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随后。 我感受到美,感受到不朽。 那是一种浓烈的精神冲击。那是我已经死去的,活着的感觉。 我于是从此知道。 我钟情于破碎的生物- 我是在挤眼软件上遇见她的。 照片里,她衣饰简单,领口微微敞开,坐在咖啡馆靠窗的皮座上。椅背微微倾斜,她的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像是随时要融进那片暖黄的背景里。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她双手捧着咖啡杯,看向镜头。弯月眉,鹅蛋脸,笑容恬静,姿态松散,像一件挂在椅背上的旧衣服,静谧,柔软。 只一眼我就知道。 那是一张“羊”的脸。 在那张脸上,我看见心碎,看见迷惘,看见纠结与痛苦,看见一个人的夜晚将垂未垂的泪,看见伸出又收回的手,看见一个甘愿埋进尘埃里的灵魂。 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但我看见她她悬在头顶的、摇摇欲坠的未来。 我看见破碎的期待。 我知道她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活了二十年,我的一颗心没有像现在这样跳动过。 我还没有见过她,就已经爱上了她。 爱得神魂颠倒,爱得如醉如狂。 甚至发掘出了我活着的期待、我存在的方式——接近她,取信她,然后……品尝她。 点进图片,长按保存,加载进度还没到100%,系统突然提示,照片已被删除。 又耐心等了几分钟,也没等到照片重新发出。 但没关系,我已经记了下来。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点进主页,年龄上赫然写着十八岁,有女朋友。 或许是个对颜值不那么自信的女孩,除了刚刚那张短暂出现过的他拍之外,主页里再没有别的生活照。 又似乎是个分享欲很旺盛的女孩,喜欢发些晚霞,自己做的午餐,游戏抽奖截图,和一些游戏代练日常。 巧了。 这个游戏,我也在玩。 她的截图上赫然是她在游戏里的ID。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登上了我的账号——布丁快跑。 输入她的ID,添加好友。 她在线,收到我的添加好友提示,发来密聊:[你是?] 我:[朋友介绍我过来的,你接代练是吧?] 她:[哦哦是的,老板需要代练什么内容?] 我就这样接近了她,取信了她。 下线前,我理所当然地加上了她的企鹅号。 在她q.q空间逛了一圈,我确定了——她的女朋友,和她游戏关系栏上的侠侣,是同一个人。 她似乎并不喜欢露脸,发在空间的照片多是牵手图,美食照,两杯奶茶拼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简短的文案:[和她] 当然,偶尔也会有两人的合照。两张脸贴在一起,亲密无间,冲着镜头笑。满脸青春的懵懂。 只是…… 出于不知名的缘故,我总觉得那个少女——她的女朋友——看起来很眼熟。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在她的空间里逛了一圈,感觉像浸在梅子酒里洗过澡,甜味直腌入发丝。 她的动态里总是提到那个少女——一个人如果很爱另一个人,那么那些关于爱的细节就会从丝丝缝缝里渗透出来。 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爱她的女朋友。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她们总是会分开的。 撬墙角?那太没有美感了。 猎食者不总是需要主动出击,有时候也只需要等待。 猎物之间互相撕咬,两败俱伤后大出血,虚弱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这时候猎食者便能慢悠悠地走过去,独享那份破碎的、撕裂的、濒死的姿态。 这样不是更好么? 总有一天,她的脆弱,她的痛苦,她的破碎,只会供我一个人舔舐、品尝。 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感到脑神经过电般浑身战栗。 为此我不介意等一等。几个月,哪怕是几年,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 不用任何人撬墙角,她们自己就会分开。 我有耐心,也有信心。 果然,没有多久,她就分手了。 游戏再不上线了,侠侣关系显示为空,签名挂成了“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她开始失眠,熬夜,时而不吃不喝,时而暴饮暴食。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也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我不是什么道德感很高的人,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道德,趁火打劫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这之前,在无数次嘘寒问暖里,我早就做了足够多的铺垫,她早已把我当做了可以谈心的亲友,而现在,摘果子的时候到了。 我开始向她献殷勤,在找她聊天的时候表示了对这件事的惋惜,并暗示她,我可以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她果然上钩了。 她开始频繁来找我倾诉。一开始是打字,到后来是语音。 她说,我就耐心地听,我尽量保持中立,不过多地询问或是评价她的前女友。 指导?说教?不,她只是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听见——可怜的羔羊。 偶尔我也会推波助澜。当然只是,点到为止。 果然,这很管用,她对我越来越敞开心扉。没多久,她就把我视作了精神寄托。 我知道,该收网了。 就在我准备约她见面的前一晚。 她突然告诉我说,她复合了。 真令人遗憾……又如此……费解啊! 为什么痛苦到无法承受,依然要回头呢?为什么明知道是地狱,还要往前踏呢? 趋利避害……不才是人性么? …… 呵。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啊……甚至她比我所以为的……更加出色。 彻头彻尾的……美味的……羔羊啊! 只是,我也知道了,等下一次机会来临时。 一定要,先上车,后补票。 必须先把她嚼碎了,咽下去,再谈别的。 可我没想到这次会等这么久。这次她们谈了一年多快两年才分开。 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了。 一毕业,我就拿到了一个国外公司的offer。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 漫长的三年里,我一直透过她的社交媒体观察她,像观察培养皿里的菌落。 重点只有一个:她会不会又回头? 我是了解她,但也不代表我就不会判断失误——她们的复合,就是个例子。 在她和女朋友复合过后,我以现实生活较忙为理由淡出了她的世界,布丁快跑那个账号我也没再登过,但我们还保留着彼此的微信。 于是在挤眼软件过后,我能用以窥探她的途径又多了一个。 在这三年里,我耐心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急。 当你等过谁三年,你就会发现,再等三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我太了解她了,我知道她在那滩烂泥里陷得很深,一时半会儿爬不出来。 我无需害怕半路杀出第四个人。 有意思的是,她毕业后进入到了寰宇游戏。 多巧啊,我入职的公司,也是寰宇游戏——海外分部。 并且,更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现她会经常性梦到她的前女友。 她当然没有直说,但她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些感慨。只要把她那些语焉不详的碎片拼凑起来,答案就呼之欲出。 比如说—— “要过多久,才能在梦醒后不再怅然若失。” “感觉自己从未长大。” “好像被困在了那个夏天。” 凡此种种。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羊的脸。 只是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心碎,她的迷惘,她的苦涩她的纠结与痛苦。 那像是具象化了一般,铺展在空中,只要我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那一刻,想占据她的念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猛烈,像野火一样烧穿了一切。 如果我的介入,能把这些美妙的情绪——放大十倍、百倍呢? 这个念头令我颅内高.潮。只是这么想一想,我就浑身战栗,脑中窜起一阵毁灭般的感受。 等不及了……我要立刻、马上品味! 在她分手的第三年,我终于回国了。 申请调任回国的时候,我特地申请了海市分部。但我没想到,我会提前遇到她。 ——在光启号上,“蓝鲸”酒吧里。 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气质太过鲜明,在酒吧这样嗨的场景里,是那样格格不入。在这群涌动着生命力的活人之间,她像个静置的死物。 畅聊畅饮的人群成了背景板,我只能看到她破碎的灵魂,像经幡一样幽幽地飘摇。 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但在等待的这三年里,我的耐心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于是当晚,引诱她,吃掉她,几乎是注定好的事情。 一开始,她竟然想要以刚分手为理由拒绝我。 可爱的小骗子。 她当然不知道我早已爱上了她,对她的恋爱时间线也倒背如流。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已经是她分手的第三年呢? 我爱她,当然也愿意陪她演戏。 于是我听到自己说。 “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第53章 异类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 ——在蒋旭的葬礼上。 这个男人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死状极其惨烈。据说被挖出来的时候,脖子断了,脑袋像个西瓜滚在一边,还有一只手没有找到,大概和车一起烧成了焦炭。 葬礼上很多人都在哭,唯独我没有。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哭,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哭。 那人的眼神马上变了,好像看到蛆从人的嘴里爬出来那样反感和恶心。 她再没说什么,只是猛地后退,撞回了那群哭嚎的人堆里。 很快我就听到人群里琐碎的议论声。 “这孩子废了,彻底废了,自己爸爸死了,眼泪都不掉一颗啊……” “真是冷血。” “天生的白眼狼啊。” 我想我确实该哭。 我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把蒋旭扒皮抽骨,再用他的血在地上画画。 我怎么能不哭呢? 如果是在更早以前——我七岁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我可能真的会为此哭出来。 蒋旭辛辛苦苦供我上学,我还没来得及用这种方式报答他,他就死了。我确实是该为此哭泣的。 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我已经过了那个“更早以前”,我已经感受不到情绪了。 某些东西在我身体里彻底坏掉了,死去了。 我只觉得空,只觉得麻木,像一个壳子。 在我还能感知到情绪的时候—— 痛……好多……好多的痛。 当蒋旭的皮鞋跟踩在我的太阳穴上,当蒋旭的手机砸中我的眉骨,当蒋旭泼过来的热汤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 我因此而痛苦极了。 我因为过于早熟,而清楚了蒋旭会对我做这种事的底层逻辑。 ——男性这种恶劣的生物,若发现自己无能,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归因于他人。 妈妈的离开让他成为了亲戚们的笑柄,于是他把没来得及发泄在妈妈身上的怒火,发泄到了我身上。 这就是我承受这一切的原因。 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因为太年幼而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只能继续承受痛苦。 “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敢咒老子死?” “跟你那个贱.货妈一样,摆张死人脸给谁看!” “还有脸哭?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手腕上的紫黑鞭痕还没消散,又添了新的,肿得发亮。只是因为我煮糊了稀饭。 身体在痛,心也在痛。那两年我经常会痛苦到蜷在被子里哭。连哭也不敢太大声,因为如果蒋旭听到了,会把我从被子里拎起来打。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打。 终于有一天,当蒋旭拽着我的衣服后领,把我从客厅拖向房间——就像拖一条死掉的狗,然后锁上了门。 他经常这样关我。几个小时,或者更久。 但那次,他忘了把我放出来。他出差了。 那个房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很小,非常小,整个房间不到十平米,墙壁渗出浓重的霉味,窗户被刻意改造过,只能开很小一条缝。 没有光,没有风,天花板低得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压碎我的天灵盖。 幽闭的空间让我的痛苦被放得无限大,伴随着恐惧。 我疯了似的捶门,拳头砸在硬木板上,砰砰响,骨头生疼,皮肉生疼。两只手都在往外渗血。 有没有人…… 有人路过么…… 救救我……求你…… 回应我的只有死寂,有时候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喊出了声。 突然,一阵脚步声接近了!就在门外!停了!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捶门,嘶喊,喉咙都涌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救救我!求你把门弄开!求你了!我爸把我关里面了!” 可在轰天的捶门声里,我只断断续续听到“……走吧……别管闲事……惹祸上身……”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走远了。 不愿惹祸上身么…… 呵…… 人性啊……这脆弱的……靠不住的……趋利避害的……人性。 得到过希望。却又堕入绝望。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 我倒宁愿希望……从未降临啊…… 怕到发抖时,我只好对着空气发誓:如果有人能救我出去,我一定会报答她。倾尽我的所有报答她。 这是我给自己打气的方式,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撑下去。一秒钟都撑不下去了。 有人能够捡到那个漂流瓶……打开那个瓶塞么……求你。 并没有。 极度的恐惧扭曲了时间,每一分钟都像一天一样漫长。 时间死了。 它不再流动,而是像一块琥珀,凝固住了,而我是被封在其中的虫豸。 为了保存体力,我不再捶门或是呼救,我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房间里没有食物,仅有的水源也只是一瓶喝剩一半的矿泉水。 更糟糕的是,连排泄的地方都没有。 小腹胀得像是要炸开。 不要……别……不能在这里…… 可是……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啊…… 当我终于再也憋不住,缩在墙角,脱下裤子,留下一滩黄褐.色固液混合物时,生而为人的尊严被彻底剥夺。 蒋旭用皮带抽我的时候我没有绝望,用啤酒瓶打我头的时候我没有绝望,罚我跪在小区门口的时候我没有绝望,在老师同学的注视下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的时候我没有绝望。 可是这个时候,我真的绝望了。 七岁的我,第一次迎来了人生中最为彻底的一次绝望。 我用一件衣服盖住了那些秽物,可我盖不住那些气味。那浓烈的、滂臭的、让人想吐的臭味! 弥漫在狭小的、不透风的房间里,往我的鼻腔里钻,往我的每一个毛孔里钻。 我知道蒋旭回来看到,会打死我。但无所谓了。我可能根本活不到他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伴随着我的排泄物。 角落里,几只苍蝇围着那团秽物打转,嗡嗡嗡地飞。也许睡梦中,它们曾爬上过我的嘴唇。 睡着后我进到了一个黑色空间,四周无限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控制台,像妈妈还在的时候,陪着我看过的科幻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 我走过去,控制台上是五颜六色的按钮,每个按钮都发着淡淡的光。 奇妙的是,按钮上分明没有任何标注,但我就是知道它们是什么: 蓝色的是忧郁,红色的是生气,紫色的是惆怅,灰色的是痛苦——这些注释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我的脑子,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 我好像察觉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永远不再痛苦的可能。 毫不犹豫地,我按下了灰色的按钮。 灰色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保险起见,我决定把剩下所有颜色的按钮都按一遍。 蓝色、红色、紫色……一个个颜色在我手下变暗消失。 快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把我从黑暗里扯了出来。 睁开眼,蒋旭站在我眼前,而我脸上辣痛着。我想我应该是被打了一巴掌。 他指着角落那堆盖着衣服的秽物,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小畜生!狗都不如!看看你干的好事!在睡觉的地方拉屎拉尿!?” 这个男人明明知道,人是生物,是生物就会排泄,我被锁在这里,不排泄在这里,又要排泄去哪里呢。 男人。造物主的残次品。毫无美感。 只是这一次,他的巴掌落下来,拳头砸下来,皮带抽上来,我的身体还是会痛,会青,会紫,甚至流血。 但我身体里面,那个会“痛苦”的东西,没有了。 被按灭了。 并且我从此再也没有感受到痛苦。 连同其他那些——高兴、伤心、激动……所有乱七八糟的感觉,全都没了。 我好像被这些情绪拉黑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麻木的,是一具空壳,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没了对情绪的感受,因而生出的表情自然也没了,我不会再因痛苦而皱起眉头、闭上眼睛、翕动鼻子。 于是不管蒋旭再如何打我,我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这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让我免受了一阵子的殴打谩骂。 再然后,他就死了。被一辆车给撞烂了。 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是个富人。 对于手握社会资源的富人来说,以私下调解的方式摆平这件事,只需要打几个关键的电话而已。 于是——这位富人直接造成了蒋旭的死亡,但除了一笔赔偿金以外,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女人甚至还出席了蒋旭的葬礼。在葬礼上掉了几滴眼泪,恳切地对蒋旭表达了歉意——带着她的丈夫与女儿。 只是,一出殡仪馆,她们夫妻俩就有说有笑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身后,跟着她们懵懂的、尚未知事的小女儿。 听说,蒋旭的死,发生在他们带小女儿去学校报道的途中。 多好的一家人。 蒋旭死得七零八落。她们活得富有完整。 直观点说,蒋旭死得好冤。真的好冤。 但谁在意?谁会为他伸冤? 他的亲友和气地款待了富人,等着瓜分赔偿金;而他的女儿—— 如果是以前,她会站在原地大拍巴掌,为此欢呼为此喝彩。 可这个时候,她已经连喜悦这种情绪都没有了。 只剩麻木。 先是妈跑了,再是没了爸,我的去留成了很大一个问题。 在这场葬礼之前,我还面临了几个亲戚的关心和安慰。 这些选择性装聋作哑的大人,以己度人地以为,我在因为蒋旭的离开而伤心——就算蒋旭曾经打我、骂我,那又算什么呢?我是蒋旭的女儿。女儿就是该爱爸爸的。 哪怕爸爸的皮鞋跟踩在女儿的太阳穴上,手机砸中女儿的眉骨,泼过来的热汤顺着女儿的头发往下流。 女儿也是该爱爸爸的。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爸”“你爸还是爱你的,只是不善于表达”“子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打你是为你好啊,伤在你身痛在他心”“你妈跑了,你爸一个人拉扯你多不容易”…… 在我还不是一具空壳的时候,这些话总是萦绕在我耳边。嗡嗡嗡嗡嗡。 ……够了! 所以,在她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并且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们打的什么算盘——养到十八岁,如果找到个不错的人家,或许能收获一大笔彩礼费,而她们只需要添置一副碗筷而已。 还附赠一笔赔偿金。 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们为此短暂争论了一下抚养权。 只是,当她们在葬礼上,发现我一滴泪都没有掉过时,她们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取消了收养我的打算。 于是我被送去了福利院。 后来我对这次遭遇进行了一番复盘: 在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都是一个人最亲密的人。 而同样在这个道德伦理体系中,一个人最亲密的人死去了,她的反应并不应该是面无表情,而应该是痛哭流涕仿佛要跟着那人一起死去。 这样才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 也才能被这个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样以来,才能够成为这些人眼中的“正常人”,获得他们的喜欢、怜爱、疼惜、尊重……总归都是些利好的情绪。 反之,就会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类”,获得他们的鄙夷、害怕、排斥……等等不利的情绪。 我毕竟还是需要继续活着,活着就难免要融入这个社会,成为一个被社会接受的“正常人”。 所以,我虽然没有了情绪,但我必须装出有情绪的样子,并且这些情绪必须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 在朋友找我倒苦水的时候我应该面露怜悯,在老师出糗的时候我应该和同学们一起大笑,在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我应该伤神落泪。 在意识到该这样去做之后,我也确实做到了,成为了大多数人眼中的正常人,和他们一样有着情绪起伏的人。 上天收走了我的情绪,却放大了我对他人情绪的洞察能力,这让我在捕捉到他人情绪中浅层的部分之余,还能捕捉到那藏在表面下的、更为微妙的、隐晦的情绪。 这样一来,我便更加清楚,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该做出什么样的情绪反应,才能符合这个人的期待。 这让我伪装得很好,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拆穿过。 利用伪装去迎合别人的情绪,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我越来越长于这件事。 以至于后来我成功追到然然,也不得不说有这个特质的功劳。 在福利院的时候,也是利用这一点,我讨好了殷女士。 初见殷女士时,她银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袖口露出一截镯子,一看就是上等货。 她一来,一众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就在她周围围成一圈。 福利院的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早熟,学会了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察言观色。 从殷女士的穿着和气质看来,跟着她走之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殷女士没有弯堆笑,也没有伸手摸我们的头,只是安静地坐在小木凳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旧相册。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里。”她翻开泛黄的旧相册,指尖停在一张照片上。 孩子们拥过去,围在她周围看着。 褪色的黑白照片里,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同样的小木凳上,呆呆地看着镜头。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从过往的经验来看,大人们都喜欢外向的小孩。 只有我什么也没说,上前去给了殷女士一个拥抱。 这有点失礼——但一个有教养的女士,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八岁的孩子。 更何况,这是我在解读她的情绪之后,破译出的答案。 我的拥抱取悦了殷女士,以压倒性的优势胜过了其他孩子。 手续办得很快,车最终在一栋老洋房面前停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房子,红砖墙上爬满藤蔓,院子里有喷泉,还有很大的草坪。 保姆迎上来,想带我去洗澡换衣服,殷女士却摆摆手:“我自己来。” 她喜欢我、重视我,想和我培养感情。 在她看来我是多么可爱啊——长得乖巧,悟性很高,也很会讨人喜欢。 殷女士对我很好,我也总能使她满意。 我从此随殷女士姓,改姓为殷。 第54章 忏悔的戏子 这以后,我被送往私立学校接受教育,学习使用银质刀叉吃西餐,开始出入定制服装店,和殷女士一同出席慈善晚宴。 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无聊透顶。 这些东西从未填补我心里的空洞。 没有了情绪之后……活着?那是什么感觉?我快忘了。 在我眼中,一切东西只分为两类——美的,不美的。 只有美到极致的事物,才能短暂地刺穿麻木,才能短暂地让我的心脏抽搐一下。 才能提醒我:咦。原来这具身体还没有彻底死掉。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有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美的范畴其实很广。 但当我遇到那半只蝴蝶时,我便知道了,美之于我,是破碎是痛苦。 并且愈是破碎的,痛苦的,在我这里也愈是美的。 于是我爱上然然,就成了必然。 只有在接近她时,我才能尝到那种“活着”的滋味。 如此久违,令人上瘾。 我迫不及待想要获取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身份,一个能永远吸食她痛苦的身份——女朋友。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追她。 追她几乎是不怎么费力的事情。我太了解她了。 早在她连我名字都还不知道的时候,我就以布丁快跑这个身份,窥探了她所有的秘密。触及灵魂。 在她第一次失恋时,我就该得手的。可惜慢了一步。 时隔几年,再一次相遇,她没有认出我的声音,我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伤心?那东西早就不再发光了。 布丁快跑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但没关系,殷念会成为她生命中数一数二重要的人。 我利用线上对她的了解,结合线下与她的相处,一步一步诱她深陷。 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爱——坚定的、确信的、真诚的、热烈的。 她需要这样的爱,我就给她这样的爱,扮演一个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的爱人。量身定做的完美恋人。 知道她会失眠,我便在半夜找机会给她打电话; 知道她喜欢文学,我就把自己变成一本她恰好想读的书; 知道她需要抓得住的爱,我就从不在她面前玩消失…… 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是把从八岁起就一直在重复的事——演戏——再重复千百遍而已。 很多人谈不好恋爱是因为会败给情绪,我恰恰相反——我没有情绪。 这让我在扮演完美爱人这件事上畅通无阻。 因为不管然然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郁闷、沮丧……然后再将这些负面情绪反弹给她,最后落得个双双都情绪崩溃的下场。 如果我表现出负面情绪,那只有一种可能——我是装的,并有所企图。 不是所有负面情绪都会把人推远,相反,在某些恰到好处的时候,负面情绪更能牟取到爱怜。 于是她把我送她的蓝玫瑰丢进垃圾桶的那天,我故意没有去找她; 于是发现她在公司晕倒的时候,我故意装作气得发抖; 于是她和我吵架的时候我假装生气,后来又千里迢迢飞回来哄她…… 于是然然爱上我,也几乎成了必然。 谁会不爱一个永远坚定、永远懂你、永远纵容你的爱人呢。 而只有我知道,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进一步诱她深陷,好让她能长久地被我栓在身边,贪婪地吸食着她极致的美。 后来的事太过顺遂,她已经完全爱上了我。越陷越深。为了让她更爱我,我甚至预判了她的行为轨迹,早早告诉她,“是我引诱你的。” 我知道,我在她面前越是无辜,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她的破碎与痛苦就会越深沉。 因为,她还没完全放下姜伶。 虽然一开始,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不过她总会发现*的。 多么有意思,又多么美妙啊! 我的女朋友疯狂爱着我,却又对她前女友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愫! 这样的事情,正常人恐怕都无法接受吧?会被撕裂会被逼疯的吧?! 还好我不是正常人。 我对此甘之如饴。 我等待着她和姜伶重新勾连,等待着她终有一日剖开自己,发现自己对姜伶的余情。 到那时,她就将陷入地狱般的挣扎之中——一面是“纯白无辜”的现任女友,一面是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多艰难的抉择。她将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边面临道德的折磨与拷问,一边斡旋于人性的欺瞒与引诱。 她将不敢和我做.爱。不敢看我的眼睛。她将对我有愧。 故事的最后,她将屈从于人性的恶。那原始的、丑陋的人性。 她将携着对我的愧,终至于堕落。万劫不复。 而我?我将拥住堕落的她,品味她的破碎,她的颤抖,她的痛苦她的挣扎……每一寸……极致的美。 如我所料,没过多久,然然就和姜伶重新产生了联系。 视频电话的时候,她说一个朋友状态不好,她过去她家住两天,陪一下。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我笑着,用最温柔的声音给予了她“无条件的信任”,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回国的时间被我提前了,当然也是故意的。一场盛宴即将开席,我迫不及待想要上桌享用了。 在机场落脚的时候,我特地给姜伶买了份礼物。我想我是要感谢她的——感谢她,即将为我奉上一场美的盛宴。 见到姜伶的第一面我才知道,这竟然不是初遇。 站在她面前我才想起来,为什么当初在然然的空间里见到她们的合照,我会觉得如此眼熟。 十几年前,在蒋旭的葬礼上,我曾偷取了那位肇事富人的一小撮头发。 见到姜伶,牵住她的手时,我用指甲从她手心刮下了一点皮肤碎屑。后来,这点皮肤碎屑和那撮头发的DNA检测结果完美吻合—— 所以十几年前那场车祸中,夺去蒋旭性命的那位富人,正是姜伶的母亲。 命运竟是如此巧合的东西——我爱上了我杀父仇人的女儿的前女友。 不,“杀父仇人”这种词太违和了。 由衷地说,姜伶的母亲,是我的恩人——若不是她做下的“善事”,也许我还困在蒋旭的活地狱里。 姜伶的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我的恩人。 所以姜伶,是我的小恩人。 我应该感激她。 我还欠她们家一个誓言:在那个封闭的房间里我曾发过誓,如果有人能把我救出去,我愿意倾尽所有去报答。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便得知那位富人死了。 但这誓言还未兑现。 而现在,我遇见了恩人的女儿。 我正在利用她,我希望她引诱我的女朋友走向万劫不复。而她也同样将堕入深渊。 但这并不影响我报恩。 后来,我委托信托公司,给她汇去了五百万元。 恩是恩。计划是计划。我看出她对然然余情未了,于是回车里拿礼物时,特地把自己的名片放了进去。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找我,而为了加速盛宴开席,我要在她那边也推动一把。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她将我约出来,面对面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 如我所料,她察觉到了些什么,期间她单刀直入问我,是不是根本就不爱然然。 我微笑着告诉我的小恩人,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然然的感情,又怎么不算是爱呢? 我说的是实话。 谈及人类社会的人际关系领域,人们总爱说论迹不论心。难道对然然来说——我不是个很好的、很完美的爱人么? 我对她的“迹”,从来就无可挑剔。不是么? 为了不错过这场盛宴的每一个细节,我还特地在国外带回了一个微型窃.听器。 那东西比手机SIM卡大不了多少,我趁然然睡着的时候,放进了她的手机壳里。她的手机壳几个月都不会拆一次,被发现的风险很低。 在这以后,然然就开始做梦了。 她开始无法抑制地梦到姜伶。 她开始说梦话,在梦里喊着姜伶的名字,而她对此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她也变得破碎,变得痛苦,变得美丽而美味。 美得惊心动魄,无可挑剔。 我知道她正在被疯狂折磨,而施暴者正是她对我的愧疚之心。 然后我开始等。 等她彻底屈服于那肮脏的引诱,等她堕落的那天真的到来。 到那时,她将变得更破碎,更痛苦,更美味。 我过于早熟,而早早就察觉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 对于人性,我不再抱有任何愚蠢的期待,也从不指望然然能为我,对抗人性的劣根性,坚定地忠于我而推开姜伶。 对抗人性?那太难了。说容易的,都是没尝过人性真正恶面的蠢货。温室里的花朵。 我不再相信童话,也就不信这种奇迹会降临在我身上。 人之初,性本恶。只有法律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才能勉强压制住人皮下的兽。即便如此,也压不住所有。 如果社会没有法律,那么将遍地充满暴力分子与亡命之徒。 而亲密关系中的失格,并不违法,失格者顶多受到道德舆论的谴责,或被吐两口唾沫,却不会真的受到惩罚。 失去了法律这道强有力的约束,人类这具披着文明外衣的欲望容器,在原始冲动面前不堪一击。最终都会抛却理性,乖乖跪下,舔舐自己肮脏的本能,屈从于本身的劣根性。 这就是人性。当它像恶魔一样开始引诱谁走向不归之路,就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我需要做的,不是把反人性的期望加诸然然——这种期待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侮辱。轻蔑。 我需要做的,只是从然然这里汲取活着的感觉。 而她,从我这里满足被爱的需要,再和姜伶死灰复燃一下,滚滚床单什么的。 说白了就是,各取所需。 只是我开始变得胃痛。毫无预兆的、撕裂般的剧痛。 这很奇怪,我去医院检查,明明胃功能好得不能再好。 医生什么也检查不出来,只好给我开了一点止痛片。 我一边服药,一边等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盛宴的开席时间也临近了。只是我已备好了刀叉,这一刻依然迟迟没到来。 我终于失去耐心,决定动手推进这个过程。 于是就在然然找程见熙倾倒苦水后,我顺理成章地告诉她,我“恰巧”知道这件事了。 多可爱啊,她居然以为我要和她分手,为此她向我痛哭,向我忏悔。 我怎么会舍得和你分手呢?……我只会因此更爱你啊! 于是我送给她我的宽容与理解。 我送给她一个纯粹的恶魔的亲吻与拥抱。 我知道她就吃这一套。 果然,她为此感动不已,痛哭流涕。 我知道,为了这个晚上,这场恩典,这仁慈的爱,她一定会去找姜伶的,找她做最后的了断。 而结局只会有一种。 在短暂地与自己对抗过后,她会发现人对抗人性只是徒劳,最终她会选择顺应人性的恶,一面爱着我,一面在姜伶那里沉沦,同时更加痛苦、更加内耗。 届时,我将迎来盛宴。 那天下午,窃.听器里传来她和姜伶在咖啡厅里对谈的声音。我知道,快了。 只是我的胃痛,也在这期间隐隐加剧了。像是有把刀,在我胃里绞着。 莫名其妙。 到了晚上,然然果然给我发来了消息,让我今晚早点休息,不要等她。 我很乖地回了一个好,主动为她扫除了所有后顾之忧。 我的女朋友正在奔赴另一个女人的床榻。 与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她也将和另一个人重复。 我应该为此感到享受……么? 胃痛好像来得更猛烈了。痛感在胃里猛地炸开,像是那把刀高速旋转了起来。 我期待已久的、确信乃至笃定的一切并没有上演。 如我所料,窃.听器里,然然确实向姜伶坦白了残留的感情。 但在这以后,就在我以为她们将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 她却推开姜伶,说她要对得起我,要在行动上忠于我。 嘶……痛…… 好痛…… 撕裂般的痛感在胃里炸开,剧痛感瞬间攫住我的腹部。我像被高压电击中,双腿发软地栽倒下去,蜷在床上,像个癫痫患者那样抽搐着。 冷汗瞬间浸透了床单。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站在那个控制台前面,我忘记按下去的那个按钮叫做什么了。 是期待。 我过早地体会到了人性的极恶,但我灵魂深处,依旧对人性残留着一丝可悲的、微弱的期待。 而阴差阳错地,然然用她的行动回应了我的期待,连我自己都唾弃的期待。 就在我以为她将屈从于人性的恶,即将和姜伶发生关系的时候,她推开了姜伶。 她竟然……竟然真的为了我,对抗住了那丑陋的人性! 而我为此胃痛不已。 这剧痛来得如此剧烈,猝不及防,贯穿了我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几乎将我的躯体摧毁! 在这一刻,我真实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爱上了然然。 酷刑般的胃痛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在剧痛中死去。我想打120,但我痛到浑身痉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被抽干。 最终,黑暗吞噬了我。 我痛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又一个傍晚。胃痛奇迹般消失了。 只是在醒来的一瞬间,曾经被我按下的那些按钮重新亮起,那些被我遗忘或者说屏蔽的情绪全都向我涌来。 我开始久违地感受到悲伤、忧郁、愧疚…… 那些在我身体里死去的,现在重新开始流动。 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然然做的事有多恶劣: 她爱我,我却一直在利用她,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巨大的恐慌和悔意瞬间攥紧心脏。我冲出家门,驱车狂奔,穿过逐渐亮起的昏黄路灯,奔向然然所在的那个小区。 推开车门,傍晚的空气包裹上来。冷冽,但温煦。 暮色四合,天际晕染,夕色的余晖里,然然迎面向我走来。 小径旁,那株高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而温柔的荫翳。而她轻盈地步入那片树影之中,又从树影里走了出来,重新沐浴在橘色的柔光里。 空气中闪烁着金色浮尘,光线迤逦好像水彩绘卷。她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拖得很长,很长,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慢镜头。 我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就像过去的千千万万次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颤抖。我真正爱上了她,并为曾经对她做的一切肮脏的、难以洗刷的恶行忏悔。 可她只是看着我,问我今晚吃什么。 我对她笑了笑,不是那种精心设计的笑,而是从胸腔涌上来的、由情绪带动的、自然而然的真实笑容。 来自我重新开始跳动、充满爱意和悔意的心脏。 我已经决定好,用一整个余生去赎罪,去偿还。 也许已经太迟了。 也许一切还不晚。【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55章 又是一年了 回家休息了片刻,陈斯然和殷念又出了门,在附近的大商城里随便吃了点东西。 商城里配备了电影院,来都来了,两人就一起看了场电影,是一部以明星阵容为噱头的烂片。 从电影院出来,殷念去了趟洗手间,站在出口处等殷念的时候,陈斯然的吐槽欲被烂片激发得厉害,忍不住径直在手机上向殷念吐槽,消息多达两三页。 两张电影票加起来一百块,陈斯然觉得电影院倒贴她们一百块还差不多。 等到殷念从洗手间出来了,陈斯然的吐槽欲已经消了大半,挽着殷念的手往外走去。 出了商城,站在人来人往的入口处,头顶着墨一般黑的天空,陈斯然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到家已经是十点了,陈斯然歇了一会儿,就拿上衣服进浴室洗澡。 姜伶留下的牙印还在,猩红色的两排,在光洁的肩膀上很是醒目。 牙印周围的肉已经有点发炎发肿,摸上去有点辣疼。搓洗的时候,陈斯然特地避开了这里。 她决定这段时间不要和殷念做什么亲密的事了,直到这个牙印消掉。 这一次洗澡她洗得极其仔细,从浴室出来的一瞬,身体一阵清爽,好像有什么陈年泥污也一同被洗净了。 洗完澡,她开始翻箱倒柜,整理东西,把要丢弃的东西都单独拎出来,堆在一旁。 殷念看了,禁不住问道,“怎么不等明天再收拾?白天天气好。” 陈斯然头也没抬:“突然心血来潮,就想今晚全收拾了。” “要帮忙么?” “不用,也没剩多少了,只是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网之鱼。” 陈斯然蹲在地上,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来一个白色药瓶。瓶身上贴着说明,她看了一下,发现是一瓶胃药,止痛的。 她扭头问向殷念:“胃药?你的么?什么时候胃不舒服了?” “那个啊。”殷念笑笑,“扔了吧。用不上了。” “喔~是以前的呀?那就好,害我担心。”陈斯然没再细想,把药瓶一并装进了垃圾袋里。 她又从杂物堆里拿起一沓信纸。 她盯着信纸走了神。 第一次和姜伶分手的时候,她对姜伶的思念无法排遣,像一团火一样窝在心里烧。 当这团火越烧越烈,快把她烧死的时候,她开始倾诉,用写信的方式。 那段时间,她假装还在和姜伶谈恋爱,以女朋友的名义,给姜伶写了很多信,一边写一边哭。 以至于有的信封上还有被泪水洇湿过的痕迹,摸起来并不平展。 后来再复合,她也没把这些信给出去。 陈斯然一封一封数了一下,竟然有一百一十四封。 她已经记不得这些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了。 她把这沓信也一并扔在了一旁,和那些准备丢掉的东西堆在一起。 彻底整理完已经是十二点半,东西不多,但还是装了两个口袋,陈斯然趁着夜色下了楼,把东西丢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轰出“硿”的一声,在静夜里尤其响亮,陈斯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殷念已经暖好床,陈斯然刚钻进被窝,就被殷念捞进了怀里。 殷念圈住她的胳膊,呼吸扑在她的颈部。 陈斯然以为殷念想要,想起自己肩上的牙印,心里一阵心虚,却只听殷念把脸埋进她的颈窝:“我感觉我今天好爱你。”语气娇娇的,像猫。 陈斯然笑了,吻了吻殷念,“说得像你之前不爱我似的。” “不一样。今天尤其爱你。” 陈斯然也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殷念身上的气场,好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变化呢?她也说不出。 “这种爱在我心里汹涌,把我一整颗心填充,可却又不显得有负担,只让我觉得轻盈。”黑暗里,殷念的自白还在继续。 “你好爱我啊。” “那你呢,你爱我么。” “你不是知道的么。” “想听你说出来。”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好啦。我现在知道了。” “但我没说够,我还要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殷念拉过陈斯然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然然,你听到了么。” “嗯?” “我也爱你。” “我知道的呀。” “你知道也不影响我跟你说。我要天天跟你说。” “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爱我。”陈斯然在殷念唇角嘬了一口。 谢谢你的爱,给了我勇气。 她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今晚,一定能做一个好梦。 白天发生了太多事,困意汹汹,闭上双眼,陈斯然很快就睡着了。 黑暗里,殷念撩开她的额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的坚守。谢谢你……存在于这个世界。” “晚安。小羊。”- 除夕到了。 厨房里传出香气和炒菜声,陈斯然手握锅铲站在灶前,锅里的红烧豆腐滋滋作响,酱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 准备放盐时,陈斯然才发现装盐的罐子空了。 “念念,没盐了。”她冲厨房外喊道。 殷念正在客厅里,踩着凳子贴窗花。听到陈斯然叫她,马上停下了手下的动作,应道,“我下去买。” 为了迎合节日氛围,她今天穿了件正红色毛衣,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老气,穿在她身上却只衬得她皮肤白皙。 陈斯然旋转燃气灶按钮,把火调小,同时继续准备下一道菜的食材。 殷念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买好了盐回来。 进到厨房里,她剪开盐袋,倒进罐子里,往陈斯然的方向推推,顺势凑近闻了闻锅里的香气,“好香啊~陈大厨今天又稳定发挥了~” “就你嘴甜。”陈斯然嘴角微微上扬,舀了半勺盐放进锅里,“窗花那些贴好了么?记得把桌子一起收拾一下,程见熙应该快到了。” 接到命令,殷念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背后轻轻环住陈斯然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让我抱一会儿嘛~” “今天忙了一上午,都没好好亲热。” 陈斯然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耳尖微微泛红,但手上的动作没停。她重新架起一口锅准备炒另一道菜,“别闹,小心待会儿被油溅到了。” “我才不怕。”殷念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你才不会舍得让我被油溅到呢。” 这该死的甜美。 陈斯然心头暗爽,面上却状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飞快在殷念唇上啄了一下,“好了,快去忙正事。” 殷念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身往厨房外去了。 陈斯然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柔软得不像话。 谁能想到,就在一两个月前,她还因为愧对殷念,而想过和她分手。 如今她们却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准备着属于她们的新年晚餐。 门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殷念已经又踩上了凳子,陈斯然趁锅内还在热油,走出去推开了门。 程见熙站在大门外,手里提着一瓶红酒和一箱纯牛奶,黑色的羽绒服裹着室外的冷空气。 “新年快乐!”她张开双臂,给了陈斯然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后凑近她耳边说,“气色不错啊,爱情的滋润?” “好油啊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陈斯然笑骂,一拳柱在程见熙肩上。 “哎哎哎,伸手不打笑脸人——殷念你也不管管她。” 殷念手上动作没停,只是转过头来,笑看两人。 “少来。”陈斯然笑着接过红酒和纯牛奶,进屋放到茶几上,“进来坐吧,外面冷。” 程见熙在玄关处换好拖鞋,跟着陈斯然走进客厅。 客厅不大,但布置得温馨舒适,窗上贴着红色的窗花,角落里放着一株金桔树盆栽,茶几边上摆着一个白瓷盘,里面堆满了各色小食——核桃、枣子、德芙、开心果……处处透着年味。 茶几正中央的一束蓝玫瑰吸引了程见熙的注意力,程见熙走近了,弯腰仔细端详道,“这花儿可真漂亮。” 殷念在一旁应道,“然然买的。” “啧。”程见熙抬眼看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你还挺浪漫。”语气酸酸的。 陈斯然摆摆手笑道:“哪里哪里,还不是赔给她的。”说着手握成拳,大拇指冲殷念那边指了指。 “赔?”程见熙挑眉,“你俩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陈斯然笑着看向殷念,“你问她。” 程见熙看向殷念。 殷念又把话仍回给陈斯然,“别问我,问她。” 最后陈斯然笑道,“算了,你就当这是我俩的秘密吧。”又接道,“我先不管你了,锅里还烧着菜,你自己坐着玩会儿啊。” 扔下这句话后,她就钻进厨房继续忙活起来。 程见熙跟着她进到厨房,想帮忙打打下手,被她撵了出来:“坐外面玩手机吧你。本来厨房里就挤。” 被推出去之前,程见熙看了一眼食材,“待会儿让我来抄油麦菜呗,我很拿手哦。” 陈斯然拗不过她,“行行行,待会儿剩这道菜的时候叫你。” 不多一会儿,陈斯然就把手上的菜做完了,把程见熙招呼了进去。随后把厨房里的菜陆续往外端。 殷念的窗花已经贴好,门外的春联也一同贴好了,洗了把手,收拾了残物之后,便和陈斯然一道摆盘。 很快餐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红烧豆腐、香菇炖鸡、水煮肉片、白灼大虾,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玉米排骨汤。 本来陈斯然还想准备得更丰盛一点,但和殷念商量了一下之后,两人都觉得剩菜还是少一些的好。 就剩程见熙的那道油麦菜了,陈斯然倒是很好奇,这道菜程见熙做得到底有多好吃,值得她抢着来做。 青菜是最不费时间的,很快,厨房里的翻炒声就停了下来,程见熙端着油麦菜出来了。 人和饭菜都已就位,年轻人之间没有太多饭桌礼仪可讲,径直落座用起餐来。 陈斯然放着大鱼大肉不顾,拾筷率先奔向了那盘油麦菜,侃道,“小女子且来品鉴品鉴。” 这盘油麦菜应当是加了什么拌料,盘中的汤汁不是通常的黄豆色,而是褐色的,仔细了看,还有切碎的鱼肉。 陈斯然夹起一片油麦菜叶,在嘴里咀嚼片刻,舌尖立刻尝到豆豉醇厚的咸香,接着是油麦菜脆嫩清甜的本味,最后是鲮鱼肉中渗出的鲜美。 三种味道在口腔里奇妙地平衡着,带着一股焦香气味。 “嗯……还真挺好吃的!挺行啊你!”陈斯然说着,又给夹了一筷子裹着鱼肉的油麦菜叶,吹了吹,送到殷念嘴边。 殷念很自然地张嘴,咀嚼,也点点头肯定道,“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油麦菜。” 程见熙哈哈笑起来,“倒也不至于,我只是往里面加了罐豆豉鲮鱼罐头。” “我带来的那瓶红酒呢?现在开来喝了吧。” “我放那儿了。”陈斯然起身走向茶几。 “我去拿杯子和开瓶器。”殷念起身走向厨房。 陈斯然拿了红酒,回到桌上。 厨房里传来冲洗玻璃杯的声音。 “嗳……”程见熙趁殷念不在,凑近过来问,“你现在没再梦到那个人了吧?” “没有了。”陈斯然摇摇头,“自从那天过后,再没有梦到过她了。” “真是神奇啊。” “是啊。” “什么心情?” “嗯?” “困扰你几年的事情终于解决了,很开心吧?” “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释怀。感觉整个人都轻了二十斤,快要飞起来了。” “真好啊。” “真好啊。” 程见熙还想说些什么,殷念从厨房出来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三个玻璃杯,一人面前一个。起开瓶盖,倒进红酒,三个人一齐喊着“干杯”,玻璃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陈斯然和程见熙相视一笑,眼神中是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 随后她又把目光移向殷念,与殷念深深对视。 一直到程见熙在一旁咳了两声,两个人才收回目光。 “所以,”程见熙夹了一块排骨进碗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你们后续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陈斯然把嘴里的豆腐咽下去,“哪方面的打算?” “比如结婚之类的?现在网上不是很流行出国领证么?” “没这个打算。” “怎么?” “真正牢靠的爱不需要结婚证保障,需要结婚证保障的爱也不一定牢靠吧?牢靠不牢靠,只有在谈的人自己知道。自己知道就够了。” 陈斯然说着,看了殷念一眼,殷念正抿着红酒。 程见熙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也不一定是出于保障——就当是为了仪式感?” 殷念这时候插.进话来:“这个我之前跟然然聊过——要不要叫上朋友,不领证,但是可以办个小型婚礼什么的。不过然然说只要不结婚,就可以谈一辈子恋爱。” 殷念说到这里笑了,“我说不过她,只好由着她了。” “那小孩呢?有想过么?” 如果是早两年花天酒地的年纪,程见熙是绝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那时候人会觉得连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更遑论再添一个孩子。 可一旦过了二十五岁,一些东西就悄然改变了。三十岁好像变得很近,如果有生育的念头,便不得不提前打算——高龄产妇总是更容易出事的。 “小孩么……也不打算有。”殷念说到这里,看向陈斯然,“可能在这方面我们比较自私吧,不想我们的感情里再插.进一个谁来。”她的目光里盛着宠溺,笑盈盈的。 “而且生小孩对女人的身体、事业伤害都太大了,不管是我生,还是然然生,我都接受不了。” 程见熙笑了,身旁的同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有动作了,动作快一些的,孩子都在念学前班了。这让她有种“被抛下”的感觉。 在这个年纪,能找到和自己生育观一样的同龄人,会让她觉得并不是自己标新立异。 “我跟你们想的一样,虽然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程见熙附和道。 “今年找一个吧。” “你以为女朋友是大街上的蜜雪冰城么,想找就一定能找到?” “那不然你来加入这个家?” “滚啊!”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年夜饭在欢声笑语中继续。 饭后,三人挤在沙发上排排坐,打开电视准备看春晚。 殷念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陈斯然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膨化零食大礼包。 程见熙看着她们默契的样子,不禁感叹:“你们俩看起来就像在一起很多年了。” 陈斯然和殷念同时愣了一下,相视一笑。 陈斯然说:“有时候我也觉得,好像上辈子就认识她了。” 剩下的时间里,三个人拥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吐槽着春晚一年比一年更无聊。 期间陈斯然觉得冷,从屋里拿了两条毛毯出来,她和殷念两个人一起盖一条,程见熙一个人单独盖一条。 电视里热闹极了,一会儿小品一会儿歌舞节目,窗外偶尔传来放烟花的声响。 海市是不允许放烟花的,料想是有人跑到海市郊区偷偷放。 时间悄悄流逝,转眼已近午夜。窗外的烟花声越来越密集,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电视里的声音响起。 陈斯然一手握紧了殷念的手,一手揽过程见熙的手臂。 “七、六、五……”倒计时继续。 程见熙拿出手机,戳进拍照,翻转镜头,打开实况模式,伸直手臂,把几个人框在镜头里。 “四、三……” 殷念轻轻地把头靠在陈斯然的肩上,又想起什么似的贴近她的耳边说:“我爱你。” “二、一!新年快乐!” 陈斯然也贴过去说,“谢谢你爱我。” 周围太吵了,就在她以为殷念没有听见的时候,她看见殷念笑了。 电视里的贺岁声很近,窗外的烟花声很遥远。 程见熙按下快门键,永远地记录下了此时此刻。 城市另一隅,姜伶独自坐在书桌前。室内光线偏冷,映着她专注的侧影。 她单手举着手机在耳边,正与电话那端的人确认着什么。 “姜老板,您遗嘱所需的所有材料均已齐备。兹事体大,本律所需要向您做最后的确认:您确定指定陈斯然女士作为您名下全部遗产的唯一法定继承人——包括您所持公司的所有股份、名下的三处房产以及一辆汽车,是这样吗?” “是的。”姜伶的回答简短、笃定,毫不拖泥带水。 “该公民身份证号31010XXXXXX5164,信息已复核,确认无误吗?” “确认无误。”姜伶闭上眼。 如何能出错。她早已倒背如流。 “好的,姜老板,您的意愿我们已充分了解,并记录在案。依据您的委托授权,倘若未来发生不测,本律所将作为遗嘱执行人,全权代表您与陈斯然女士接洽,并办理所有遗产相关过户及移交手续。” 女人稍作停顿,语气转为温和的祝愿,“当然,本律所更衷心祝愿您身体康泰,诸事顺遂。同时,也祝您新年快乐,佳节安康。” “辛苦你了。大过节的还在加班。也祝你,新年快乐。” “在微信上给你转了一笔钱,算是新年红包了,别不收,会让我难做。” 挂断了电话,姜伶放下手机,陷入遥想。 那笔来历不明的大钱,帮了她很大的忙——父母走后,她的小姨利用人脉积累,鸠占鹊巢,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股份。 正是那五百万,给了她颠覆这一切的本金。 尽管过程……充斥着太多不愿回想的灰色地带。 她选择不再去细看。 人活这一辈子,哪能干干净净呢。 再说了,她早就不是什么善类了。 嘭——嘭——嘭—— 烟花在窗外炸开。 姜伶往外看去。 又是一年了。 她们,都在被裹挟着往前走啊。 她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目光落回桌面。手指拿起彩铅,继续低头涂抹着些什么—— 是殷念送她那本名为《SecretGarden》的成人涂色书。 在无酸纸上填充颜色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幸福感充盈着她。 一想到这个东西是陈斯然的爱人送的,她就感到,好像在与陈斯然共享着爱人。 这让她感到自己和陈斯然的联系并没有消失。 烟花声里,她把脸轻轻埋下来,把侧脸贴在无酸纸上。 她感到侧脸凉丝丝的很舒服,她感到陈斯然就在她身边-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