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万里之外的匈奴正进行着看不见的变动, 长安,同样迎来了一件大事,叫少府轰隆隆地运作起来, 满朝随之震动。
起因是雁门郡接到了草原逃民来投。
草原逃民在如今并不稀奇。早在秦末乱世之际, 中原无暇北顾, 于是河南地落入了匈奴囊中, 一块天然的屏障与养马地就此消失, 百姓四处奔逃, 幸运者安居南地, 不幸者落入敌手。
等到大汉亩产四石的消息飞入四方,从前陆陆续续三两个的逃民, 霎时变为一大团一大团。边境数郡同时接到长安的指示, 在保存实力不起冲突的前提之下, 能接应便接应,他们都是大汉的子民啊。
而今稀奇在来投的人, 身份极为特殊。
秦朝遗民、贵族,秦少府令之子——与身不由己的庶民不同, 他是自愿北上, 不肯接受汉代秦器的事实, 从而举家避世, 远遁草原。
名为“卺”的老人, 手牵幼子,步伐蹒跚地走在灞桥之上,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才三十多的年纪。紧随其后的家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身躯瑟缩,不时有河岸上的百姓好奇望来,一眼望见护送他们的军士, 眼带敬畏,视线却不曾转移开。
也赖话剧在长安的巡演,维持秩序的兵卒仿佛褪去了那层叫人恐惧的光环。有天子严令,中尉监督,他们秋毫不犯,百姓很快胆大了起来,敬畏之中夹杂了些许亲近,听说未央宫的帝王已经叫人排演第二出了!
如今他们对待长安以外的郡民,那叫一个有优越感。
听说关中数县的乡老,已经联名上书给内史,请他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有朝一日让话剧“下乡”——总之一句话,长安可以,关中为什么不可以?
关中上了书,关中以外的各郡又不满意了,据说邯郸郡连同梁国雎阳的陈奏已在路上,都是从前梁王治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如此劲爆的消息还是演出结束之后,桃侯亲自讲出来的,听得长安百姓浑身舒爽,满足敢爆棚。
卺苍老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
这些百姓或许不健壮,不富裕,但各异的面孔洋溢着的是希望,是昂扬。他顿时恍惚起来,当年秦失其鹿,九州大地啼泣遍布,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他不愿看,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便是始皇陛下在世,他治下的庶民,有过得这么好……么?
不一样的,卺告诉自己,可灞河流动的波涛,还有周围传来清脆的笑声,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一旦天下安定,庶民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十数年前,大汉创立者不敌匈奴,数年前,大汉皇太后更是蒙受屈辱。尽管史书记下了今日的狼狈,尽管卺为此嘲笑、不屑,但他看见灞桥两岸的一幕幕,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的家人眼底,充斥的全是渴望。
……
卺的手里握有许多秦少府失传的技术,自身更是一位锻造大师,稍稍懂行的雁门郡官吏一看,呼吸都粗重起来。
消息上报代王,代王明显也十分重视,快马加鞭派遣军士,护送卺一家人前往长安。
可以说,卺归附的意义远超以往,秦人,还是秦贵族,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太后执政的成绩,也是年幼天子的政绩,连顽固不化的暴秦贵族都被折服了,不就证明当今两宫实乃英主么!
臣子们打了鸡血一般,史官同样大书特书,其中,九卿之一的少府令最为亢奋。要知道秦少府是最先进也是最庞大的国家机器,可惜当年的战乱与大火,让汉少府与之断了层,而今机遇重现,透出一点都能让他如获至宝了。
未央宫中,阳少府伸长脖子,犹如等待丈夫归家的妻。
刘越:“……”
小陛下点评:“阳卿若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御史大夫快忍不住了。”忍不住将他弹劾。
吕雉坐在一旁,见状失笑,越儿对周昌好似有一点点小怨气。
卺想都没有想过,他会被大汉君主亲自接见,还是一种正式的、彰显礼仪的接见。见他踯躅原地,迟迟没有跪拜,满朝文武仿佛没看见似的,阳少府很快出列,笑成一朵花似的开口了。
实则君臣早有商议,此人需要特殊对待。
他们是想要人家的效忠吗?
不是。
他们只馋人家的技术!
摆出一副郑重的架势,表明他们欢迎像卺这般的遗民,不论是秦是赵还是韩魏,他们大汉心胸宽广,不去计较从前的恩怨。如果能被别的人才看见,携带多多的技术归附,那就更好了。
唱一出礼贤下士的戏,何乐而不为?
阳少府亲切地开始推销,表示你来包吃包住,保证五险一金,病了有神医把脉,无聊了看化学家炼丹。
眼见推销差不多了,阳少府意犹未尽地住口,紧接着太后授官,天子关怀,刘越严肃地道:“你来,利在千秋。我们的作为,都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吃饱穿暖,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卺晕晕乎乎,被打包送进了少府。
至于卺本人愿不愿意传授技术,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刘越淡定极了,他藏着掖着也不怕,有墨者在,还怕偷学不来?
回到后殿,刘越脱下冠冕,换上轻便的短打服,郅都在一旁守卫,忽而拱起了手。
年轻的梅花司司长表达了他的担忧,表示万一再来一出“大楚兴,陈胜王”,让秦人纠集煽动,威胁到陛下,那就不好了。
郅都道:“臣以为暗中监视……”
刘越就喜欢这样体贴的臣子,小圆脸沉吟一瞬:“爱卿所说有理。”
他用信任的目光看着郅都,让他自由发挥,不要惊吓到人,郅都当即领命,步伐匆匆地告退了。
……
转眼一个月过去。
第一个投奔梁园的墨家弟子苏缓,而今成了新的钜子候选人。四五年的时光流逝,他上山下河,就学墨院,一身本事更胜往昔,如今随师叔一道在少府任职。
自从少府来了新人,他古怪,话少,虚弱,却是才华横溢,碰撞间,让人生出数不尽的灵感。
少府令对他很是看重,苏缓与他交流过几句,更是有所心得。
今日归来以后,苏缓便坐在田垄之间,默默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见曲逆侯世子陈买提着一个模样从未见过的播种工具在他面前经过,苏缓眼睛一亮:“你这是要去哪儿?”
墨家与刚复兴不久的农家,人数少,在儒法两家的虎视眈眈下,很有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意思,陈买与他也是熟识。
闻言,陈买答道:“去惠王府。”
惠王邀请他前往农田,正好,陈买需要验证一番他手中的工具便不便利,若是成功了,再进宫汇报陛下。
苏缓点点头,拉过了他,继而神神秘秘道:“要不要与我合作?”
陈买一愣:“什么合作?”
苏缓松开手,掌心躺着数粒干瘪的麦种:“我有办法,将它们用工具分壳。”
陈买听着,顿时震惊。当下麦种吃着割喉,剥壳难,生煮也远不如粟米柔软,所以百姓们都不爱吃。
苏缓讲起他从少府“怪人”那儿,见到两块圆圆的大石头,它们合在一块,其上雕刻出细细的水渠,用力一转,竟是能够将重物磨成粉末,如同一个齿轮般。
苏缓灵光乍现,觉得此物实乃天赐,若是加以改进,用途可以多种多样!
恰好听见有百姓在田垄抱怨,小麦剥壳太不方便了,他便思索起来,麦与壳到底能不能用石磨分离?
与此同时,剥了壳的麦,又可不可以用来磨粉呢?
他心里存了事,需要农家传人陈买的理论支持。
陈买沉稳地答应下来,等办完手中的事,迅速与苏缓凑到了一块。见他们“不务正业”,从农户手中讨来麦种,便直冲少府造物坊,长辈们摇了摇头,笑着随他们去了。
第172章
曲逆侯世子陈买入宫觐见之时, 刘越正在听取桃侯的阶段性汇报。
皇帝陛下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娱乐匮乏的西汉时期,简易版话剧的魅力与影响力。不论公卿大夫还是百姓庶民,基本上没有不爱看《袁侯传》的, 御史大夫嘴上不说, 下衙之后却偷偷地观赏了五六遍!
郅都有一回撞见, 入宫便向天子禀报, 刘越喝着的蜜水喷了出来。
皇帝陛下圆脸抹了抹, 心说好, 周昌又一个黑历史, 他记下了。
今日轮到桃侯进宫,只因第二出剧目即将亮相, 同时, 《袁侯传》剧组在长安的巡演也快结束了。据小道消息, 陛下有意《袁侯传》出长安进关中,为此, 关中各县的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桃侯不但精通八卦,还是个揣摩上意的人精, 自从察觉到天子对于话剧的重视, 他脚步声风, 吃嘛嘛香, 项目抓得那叫一个尽心竭力。
第二出剧目的剧本, 桃侯亲自打磨不说,还腆着脸上门取材,向居于长安的将军进行采访。
将军们大多数都卖他的面子, 谁叫他是天子太后眼前的红人呢。
若说《袁侯传》的主题是反贪,那么即将上演的《远行记》,主题便是四个字, 坚贞爱国。
《远行记》讲述了一个大汉使臣远赴匈奴,一不小心卷入战乱,被毫无信义的匈奴单于扣押;单于诱之以钱财,嫁之以公主,使臣却是傲然不屈,为汉守节二十年,最终成功回国的故事。
天知道桃侯作为主笔人,都被这个故事感动哭了。他望着陛下指定他加的那一幕戏——白发苍苍的使臣,面庞爬满了皱纹,他持着光秃秃的符节,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南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归国”,泪水不由自主,从胖乎乎的脸上流了下来。
“归国,归国……”主演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又是震撼又是钦佩又是怨恨,怨匈奴毫无礼义廉耻,恨不能冲进剧本把扣押使臣的单于一刀捅穿!
剧目还没上演,便造成了如此轰动,桃侯已然能够预料到上演后的盛况,走路更有劲儿了。
有彻侯鄙夷他,觉得他丝毫不顾身份与庶民混在一块,私底下嗤笑道:“吾耻与为伍。”
桃侯听了,哼一声不以为意,以为谁都能因为八卦脱颖而出,得到陛下的重用么?
他们的鄙夷,殊不知是嫉妒,桃侯自认心宽体胖,不同他们计较。
他喜滋滋地捧着一杯奶茶,恭敬地与皇帝问答,很快,曲逆侯世子的到来,打破了桃侯独有的“恩宠”。
刘越的目光,立马从桃侯身上拔了出来,语气很甜地唤了一声:“陈卿。”
桃侯整个人酸溜溜的,又不敢显露出来,谁叫来人是长安最有为的彻侯二代之一。拼爹拼不过,本身的官职不如,农家董安国收了个好弟子,实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喽!
陈买依旧是那副笨笨的模样,布衣犹有泥土,可让刘越看来,陈买浑身的气质厚重如山岳,杵在眼前便叫人觉得安心。
紧接着,他沉稳开口:“陛下从前提起过的、利于播种的农具,臣改良出来了。”
“墨家苏缓亦有发明,与农、麦相关,臣斗胆,请陛下与太后移步梁园。”
……
桃侯有些迷茫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宣室殿,再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簇拥天子前往长乐宫的恢弘队伍,拔腿跟上:“陛下,臣也有心一观,臣愿随陛下前去梁园——”
陈买带来的好消息惊动了太后,听闻未央宫谒者禀报,她望了望身旁的鲁元长公主,与止不住流露喜色的惠王刘盈,便问:“盈儿知晓此事?”
刘盈头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他如何百感交集,从前皇帝与灌夫人的故事只是过去,现在,他只是一个紧张的、渴盼生命延续的准父亲。
此次进宫,他正是为告知母后这个好消息,谁能想到是双喜临门?百官公卿之中,刘盈最欣赏陈买,闻言立马道:“儿子时常邀请陈搜粟史前来王府。搜粟史教我农耕农事,儿子对新农具也是有所耳闻。”
吕雉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去瞧一瞧。”
想必越儿已是迫不及待了,人未至,未央宫谒者就先来了。
见母后目光期许,鲁元长公主笑吟吟地开口:“农为天下之本,儿臣也要好好地瞧!”
不消片刻,梁园的一处田埂,站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几个人。
刘越觉得帝辇出行麻烦,且惊扰沿途百姓,每每出宫,都下令轻车简行。有时候更是换身衣服,带着赵安直奔宫外,只是新任梅花司司长上任之后,坚持派人于出宫的道路排查隐患、安插人手,不惜调动梅花司成员,刘越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吕雉却是极为欣赏郅都的做法,专门赏下一块金饼,以褒扬他对皇帝安危的上心。
此行郅都也在其列,他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一木车、二石具,望向陈买和苏缓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惊异。
他之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农与墨,有后人如此,两家何愁不复兴?
便是他们的政治要义不得伸张,数年后甚至数百年后,大汉百姓依旧会使用他们的发明,他们的农具,这远比一时的权势显赫。
这叫真正的流传千古。
郅都沉默下来,一时心神震动。那厢,刘越观看了与记忆极为相似的耧车,一架碾豆筛豆的石磨,以及一架可以碾碎麦壳的石头机,高兴的同时,陷入了自我反省。
小麦,面粉。
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面粉??
刘越只觉肚子都要咕咕叫了,论对小麦磨粉功用的了解,舍他其谁。刘越脑中浮现出滚圆的饺子,胖胖的包子,还有一大堆书上看过的面食,想要当场拍拍苏缓的肩膀,说朕赐你个官做。
少府观摩的资格,远不够天才的发挥!
皇帝陛下肚子越叫越响,便是午膳吃过牛肉那般的美味,一时间,也要退射一席之地。
刘越眼眶微微湿润,对陈买与苏缓道:“往后数千年,田垄之间,膳桌之上,都要牢记你们的恩情。”
所有人都是一震,刘越觉得苍白的言语还不够,得实地演练才好。
耧车播种的速度,自然不必再说,与从前的播种方法相比,犹如天堑。更精妙的是陈买从中领悟的耕田法——平日里耕田需开沟作垄,使其沟垄相间,那么为保持地力,也为节省水源,为什么不可以将垄土推进沟里,然后第二年互换位置呢?
陈买指着沟垄,对君主道:“臣在代国数月,深感那里的风沙袭人,代国如此,陇西郡想来更为严重……”
防风固沙,就成了农人永恒不变转动的脑筋。
当有了陛下点拨,他深藏于心的灵感化为了行动,除了耧车以外,陈买近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新式耕田法!
吕雉神色一凝,鲁元长公主若有所思,其余人更是不敢不郑重。没想到耧车只是前哨,农家真正藏着的宝贝在这里!
只是耕田法的实践需要时间,万不可能一蹴而就,吕雉按捺内心的深思,转而看向苏缓。
苏缓发明工具的缘由,倒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是少府新来的人才的点悟,二是不小心听见农人说麦的思考。
然而皇帝陛下已是转头望着他,肃然开口:“没想到苏卿对于吃食颇有研究。世间有好厨,难得一知己,朕今日才发现,苏卿便是我的知己。”
霎那间,桃侯,郅都,以及充当背景板的侍中张不疑,齐刷刷看向了苏缓。
苏缓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蒙了,只是他不会傻傻地让给别人,只会揽到自己怀里,此时强压着激动:“臣何德何能?”
刘越感受着咕咕叫的肚子,斩钉截铁:“你能。”
第173章
等君臣从耕田移步行宫, 陈买的耧车,包括苏缓发明的石磨两件套,都被顺手牵羊搬到了行宫里, 至于批量打造, 也是明日之后的事了。
因为陛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面粉。
刘越那句“难得一知己”, 给予了众臣很大的震撼, 即便下一瞬, 陈买与董安国师徒被陛下夸为“功如山岳, 神农后人”, 也抹消不掉桃侯等人的酸。
在桃侯等人看来,陈买扎根农本, 获褒奖是应该的, 而苏缓不过是取巧, 讨了天子欢心罢了。
他们或为官吏或为勋贵,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君主的宠臣都是有定数的。太后身旁,格局基本已定, 越是新人便越难以出头, 而尚且年幼的天子不然, 远有季心, 近有郅都, 不都是撞大运得重用的么?
而今得了陛下青眼,指不定就是日后的三公九卿!
尤其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小透明的桃侯,一朝翻身, 扬眉吐气,小心翼翼想霸占“宠臣”之名。只不过陛下年幼,不代表着好糊弄, 何况他掌控着八卦喉舌,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只能把蠢蠢欲动的、排挤别人的小心思按捺下去,平日里埋头苦干,辛勤排演。
只是表面老实了,不代表心里老实,他如临大敌地品味着“知己”二字,暗道苏缓这家伙,究竟是哪个旮旯角里的,居然不声不响冒了出来!
桃侯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觉得此人不甚稳重,不像个墨家子弟。墨家钜子他见过,也不长这样啊?
不就是精于百工……
忽然想起被将军们视作宝贝的大黄弩,也是脱胎于百工之道,桃侯浑身一凛,眼神不敢再飘。
等到了梁园行宫,桃侯意识到他错了。
苏缓这小子的发明,不仅能讨陛下欢心,还能讨太后欢心,讨天下人欢心。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碗中白色的粉末,这,这东西竟是脱胎于麦?
简直神迹!
等到钻入膳房的苏缓介绍,他才知道,麦子并不是磨一磨就可以了。磨粉之后还要筛理,提纯,等等等等,说得他云里雾里,直至苏缓目露郑重,道,这都是方才陛下的点拨。
鲁元长公主霎时展现与有荣焉的神色,我弟弟果然厉害。
惠王刘盈也觉骄傲,都赖越儿慧眼识珠!
对于太后来说,皇帝聪慧可爱又孝顺,没有一处不好的,原先满意的眼神,更带了一丝柔和。
桃侯看看面粉,想起天子建议的剧本,胖胖的眼睛写满了惊叹,传闻陛下生而知之,他如今……实在不得不信。
刘越一张小圆脸若无其事,已经能直面功劳而面不改色了。
皇帝陛下依旧是一身轻便的服饰,袖口微微卷了上去,伸出手,用指头蘸了蘸陶碗里的粉末,又捻了捻,随即评估起来。
西汉版面粉尚有粗糙的地方,粉质不够细腻,颜色不够纯净,但已经是从零开始的突破,能让美食荒漠更进一步,让所有吃得起麦的人感受幸福。
接下来就是推广石磨,想尽办法,把制造面粉的成本降下去。
这时候,吕雉走到儿子身旁:“这白粉如何食用?是生煮么?”
太后所言,正是众臣关心的问题,连梅花司司长都竖起耳朵,却见陛下端起寺人手中的陶碗,踏踏地挪到案桌前,肚子一吸,盘腿坐了下来。
只不过坐得有些歪。
郅都条件反射地左右看了看,御史大夫并不在。膳房烧好的凉水就在不远处,赵安屁颠颠地端到陛下身旁,刘越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碗里,倒完以后,把衣袖捋得更高。
估量着水与粉的比例差不多了,在众臣期盼的目光下,刘越脸颊严肃,低下头,开始揉面。
众臣:“……”
他们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进谏,还是那句话,嗯,御史大夫并不在。
说是陶碗,实则有脸盆这么大,设计的浅口便于操作,与盘子没什么区别。刘越认真极了,像在创造什么艺术品,渐渐的,众臣面色同样变得严肃,如同观看仪式一般。
刘越日日练武,力气实在不小,很快,松散的面粉就被揉成了一团。他恍然想起自己还缺少一根擀面棒,于是又唤来赵安低语了几句。
赵安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脸皮底下,转过身,发挥出平生最高水平的效率,捧着一根表面光滑的木棍回来——
那木棍看着并不细,打人应该很痛。
众臣:“……”
于是他们又看着陛下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块,用木棍擀成一个个薄饼,最后沾上水,花心思捏成胖胖的半圆漏斗形状。
等到形状成型,边缘又被捏成一朵朵漂亮的褶皱,一个他们并不认识,但模样漂亮滚圆的食物就这么诞生了。
虽说饺子大功告成,但刘越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紧接着恍悟过来,饺子里面是中空的,应该要有多种多样的馅料,才能称为真正的“饺”。
他又把要求同赵安一说,不等赵安回话,众臣忍不住了。
他们接连发表谏言:“陛下!”
“陛下想要馅料,吩咐膳房去做就是。”
“膳房食材虽不比未央宫,也是极为丰富,陛下想要什么,都可以为您寻来。”
这话引来了阵阵附和声,就算他们不知道馅料是什么,但膳房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陛下怎么能事事亲力亲为呢?
就连鲁元长公主都点了点头,她看皇弟花了大力气,万一累着自己了怎么办?
刘越眨了眨眼。
坏了,这回吩咐赵安的声音大了点……
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刘越思考一秒,果断放弃,接下来的步骤就交给膳房。
皇帝陛下吸了吸肚子,站起身来,小心地捧起陶碗。陶碗里装着世上第一个成型的饺子,他怕形状漂亮的面皮瘪下去,于是脚步飞快,哒哒的走到吕雉面前。
在吕雉似惊讶似期待的眼神下,刘越献宝般地道:“越儿揉饺子给母后吃!”
第一个给阿娘,第二个第三个自然给姐姐和兄长。
皇帝理所当然地划分好了归属,至于几个师傅和他看重的臣子,不如让他们自己的厨子做。毕竟他也不能天天揉面,今天还是趁周昌不在的时候,大着胆子做了示范。
话音落下,行宫安静了一瞬。
众臣震惊片刻,随即便是动容。
他们陛下亲自动手做这庖厨之事,原来是要敬献给太后!
即便这新奇之物烹煮出来并不美味——不,绝无可能,看那像元宝一样饱满的形状,定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即便食材是麦,也不会输给代国传过来的牛肉干。
不知道臣子都在想什么,吕雉已然是愣住了。
她半点也不嫌刘越手上、脸上沾了点点面粉,轻轻接过陶碗,凝视着里边。
吕雉放柔声音:“此物名为饺?”
刘越点点头。
他弯起眼睛,笑得像只蜜糖馅的甜心:“朕觉得一个字还是单薄了些,母后如果有喜欢的名字,尽管给它命名。”
吕雉舍不得破坏饺子的形状,更舍不得去碰那边缘可爱的褶皱,她想了想,随即扬起下颌,环视众臣。
“众卿可有好的主意?”
话语温和含笑,却蕴含丝丝高兴、炫耀的意味。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他们心里也实在激荡,无不感慨皇帝陛下的纯孝,顿时绞尽脑汁起来,想为饺子赋一个好听的名。
年轻人向来脑子转得快,张不疑张侍中上前一步,谁知还是被桃侯拔得了头筹——
桃红泪眼汪汪,高声喊道:“太后,此乃天子饺!”
刘越:“…………”
刘越记起了数年前的指梁针。
难道桃侯与杳无音讯的徐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皇帝陛下觉得不行,当即想要开口纠正,谁知太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吕雉从来没有看桃侯这么顺眼过,她拍板道:“善。”
第174章
于是天子饺就这么出炉了。
刘越看看手上的面粉, 又看看笑成一朵花的桃侯:“……”
有皇帝陛下做代言,石磨和石头机一出世,就得到了少府空前的重视。
还有耧车等新式农具, 经治粟内史与丞相批准, 迅速地推广至上林苑试验田。
人人都在猜测, 农家董安国与他的弟子陈买, 能否打破“非军功不得封侯”的传统, 成为以农封侯的第一人?!
还有墨家的小钜子, 小小年纪获封重赏, 实在不可小觑……
农墨两家大出风头,唯有儒法空虚寂寞冷。
法家看了看随侍陛下身旁的郅都, 舒服了。儒家看了看宠臣叔孙通, 虽然不太得劲儿, 也舒服了很多,就在他们盘算着自家弟子什么时候能走上人生巅峰, 跟随潮流品尝面粉的时候,惠王府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
当今惠王长女, 皇太后的第一个孙辈, 出生了。
尽管对小翁主的生母讳莫如深, 却阻挡不了长辈对她的喜爱, 小翁主一出生有了食邑, 还是极为富庶的好地方。望着皱巴巴的,浑身通红的小婴儿,刘盈当即落下了泪, 吕雉伸手抱了她,眼神柔和下来。
鲁元长公主有足够的经验,正忙碌地四处布置、打点。她教弟弟如何去带孩子, 便听刘盈哑声道:“阿姐你忘了,越儿出生的时候,我带得可娴熟了。”
不仅是刘越,鲁元家的张偃、张嫣,都在他的怀里玩耍过。
鲁元恍然大悟,她还真忘了。
刘越在一旁踮起脚,面色逐渐严肃。鲁元长公主扭过头,朝他笑吟吟道:“越儿要抱抱小侄女么?”
一家人都在的时候,鲁元的称呼偶尔不那么正式,在外才会变作“陛下”“母后”。
刘越丝毫不在意这一点,他愿意做阿姐一辈子的弟弟,闻言心动了片刻,还是拒绝道:“小侄女不能受风。”
以后抱的机会多的是,皇帝陛下心想。
吕雉和刘盈都笑了,看着小翁主吃饱喝足,回到软和的摇篮里,车辇这才动身回宫。
当晚,皇帝宣布想外甥了,要把张偃张嫣接进宫陪他玩耍。
翌日太掖池边,张偃一边撸狼,一边和刘越说悄悄话:“皇帝舅舅看样子很高兴。”
刘越惊奇:“偃儿怎么知道?”
张偃摇头晃脑:“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人伦之乐,莫过于添新丁——”
刘越揉了把外甥的胖脸:“小小年纪不要装大人。”
说罢扭过头,津津有味地看宫人给张嫣编辫子。
张偃不开心地鼓起脸:“……”
小舅舅也大不了他多少岁!
以赵安为首的内侍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郅都随侍在旁,冷峻的面孔不禁有所松动。
等回过神,郅都沉默了,他告诫自己,万不能让陛下发觉方才他与赵安一模一样的心理。
他也不过比陛下大了八岁…….
过了几天,廷尉吕台上书废除肉刑的提议,“以髡钳代黥刑,以笞三百代劓刑,笞五百代趺左趾,弃市代趺右趾[1]”,引得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作为当今陛下的表哥,又是太后的亲侄子,上要体察圣意,下要背好黑锅,吕台显然慢慢体悟到了其中道理。他深谙陛下不愿出头的秉性,在与太后奏陈过后,主动揽下了上书的活,何况废除肉刑,实在是名传千古的功德一桩。
秦法在某些方面过于严苛,譬如连坐,但在肉刑这方面,朝臣有着不同的看法。大多数人觉得施加于□□的刑罚野蛮残忍,还有一小部分,觉得一旦废除肉刑,便失去了刑罚的秩序性与震慑性,说到这里,发言者还特意望了眼御史大夫。
周昌:“……”
他是崇尚秩序,却也觉得废除肉刑,实则势在必行。大汉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挟书令和妖言令全都废除了,肉刑、夷三族刑也当慢慢提上日程,否则与暴秦又有何分别?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被廷尉吕台抢去了先机。
周昌想了想,最近有大事发生吗?
实在是上回死刑犯的教训太过深刻,他一开始便盯紧了吕台,等到吕台与高坐的皇帝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周昌恍然大悟。
果然,又是陛下!
他问吕台:“郦侯廷尉为何上书?”
意思就是廷尉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什么坚定了你废除肉刑的决心。吕台眼神一凝,与刘越串通好的台词缓缓出口:“观之天下百姓,苦肉刑久矣。昔有惠王府婢,其父犯下重罪,婢从孝道,愿替父受刑。惠王府婢的哭声凄厉,台实在不忍……”
这个故事当然是编的,可惜没人知道——
唯有周昌抓到了关键词,惠王府,继而联想到惠王女的出生,电光火石间,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想必是被婢女的孝心感动,也为新降生的小翁主积福!
不忍苍生因肉刑受苦,实乃仁君之相,周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连他这样的心肠都为之动容,又怎会任由吕台抢去陛下的光彩?御史大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廷尉的弹劾又多了一条腹稿,继而出列道:“臣、臣有一言。”
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吕台眉梢的疯狂蹦跳下,周昌道:“废除肉刑,一开始便是陛下之愿。”
紧接着,周昌把他有理有据的分析娓娓道来,尤其那条“为新生的惠王女积福”,感动了满朝文武,他们同样恍然大悟。
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惠王府的意图太明显了。原来廷尉是陛下的代言人。
愿意把天大的功劳送给臣子,只图垂拱的君王,简直是稀世珍宝!
刘越:“……”
吕台:“……”
吕台冷静地想,陛下,这不关臣的事。
……
废除肉刑的决议一致通过,被满朝文武放光的眼睛盯着,刘越喝奶茶都不香了。
御史大夫简直恐怖如斯,刘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周昌是怎么猜到他的初心与小侄女有关,果然是纵横三朝的帝王克星,让人闻之色变。
……周昌不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外号,也许是刘越最近的表现感动了他,在死囚的用途上,他便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追究了。
过了半月,梁园那边有了重大突破,用于手术的麻沸散熬煮成功,药效足够晕死一头牛!
姐弟俩把轻度麻沸散也研制了出来,轻度的药效没有那么猛烈,只能够局部麻醉,淳于意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此物用羊肠针注射也不错。
刘越去信夸赞二人的研究精神,批准了他们招揽学徒的请求。
事实上,淳于氏的捣鼓在寻常人看来就是邪术,若不是有宫中支持,手术绝不能顺利地进行,便是在太医令看来,解剖一事也是天方夜谭,或许会搅乱医者的信仰,释放他们心头的野兽。
哪怕淳于意再三强调,他们如今不干解剖的活,而是给重症之人消除病痛,也没有多少人信他。
消啥?消消乐送人归西吗?
满朝文武都默认了此事是刘越的玩闹,至于什么“给医学做贡献”,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
陛下还小,任性一番怎么了?
连御史大夫都不计较了,谁在这件事上抹黑陛下,他们就跟谁急!
得知流言的刘越:“……”
刘越若无其事,吩咐郅都不用搜集坊间传闻了,只要废除肉刑的诏令一下达,民间沸腾,攻讦淳于姐弟的言论就会消散无踪。
当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未央宫宣室殿的台阶上,皇帝陛下背手惆怅地叹了口气。
破解迷信,势在必行.
代国,代王宫。
王太后薄氏不知何时背上生了两个大大的毒疮,逐渐压迫到了腿脚,代王刘恒急得嘴角冒出燎泡,已经有半月睡不安稳了。
太医们束手无策,王宫随即发布招贤令,请遍了代国名医前来诊治,可没有一个医者能够拿出完美的解决办法。
毒疮在这个时代不少见,却叫人闻之色变,因为它与绝症挂钩,致死率居高不下。
没有人敢赌王太后的运气,若是一个不好,他们岂不是要跟着陪葬?!
有人颤巍巍地道:“还有下下之策……吸出毒疮里的脓汁……”
这是无奈之下的法子,可毒疮之所以被人恐惧,就在于那个“毒”字,没人知道吸疮的那个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旦不好,便是两条人命。
医者齐聚的大殿如同寒潮过境一样冷寂,就在这时候,刘恒毫不犹豫地道:“孤来。”
内侍噗通一声跪下了:“大王!”
刘恒的腿被死死抱住,他握紧拳头,不叫眼底的阴霾浮现。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内侍的目光满是凉意:“那你说怎么办。”
内侍同样六神无主,刘恒命他们松开,抿着唇,转身往外走。
午后的天空不见一点太阳,天色伴着黄沙分外暗沉,遮住了刘恒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
檐角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刘恒抬头望去,眼睛猛地睁大了。
长安,未央宫。
刘越从郅都手中接过飞鸽,解开鸽腿绑着的密信,转瞬皱起了眉。
哭包四哥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他已经想象到那张肉肉脸上的焦急和惶恐,刘越“啪”地合上密信,问郅都:“从代郡到长安,正常赶路的话要多久?”
薄太后的病情,母后那里也没有消息,想必代国使者还在赶来的路上。
郅都算了算:“约莫半个月。”
刘越心里有了数,紧接着招他进前,悄悄和他道:“你记好了。出宫去找淳于姐弟,和他们说,扬名天下的日子近在眼前……”
郅都领命,当晚,淳于意连人带工具,被绑在了奔向代国的马车里。
淳于意:“…………”
他不就犹豫了一下下,至于下此狠手吗?啊???
他生而为男是他的错?你咋不绑淳于岫呢?
帝王鹰犬什么的,最讨厌了!
第175章
紧赶慢赶到了代郡, 淳于意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塞进了代王宫。
梅花司的效率极高,也不知怎么递上的名帖, 很快惊动了刘恒。代王瘦了一大圈的脸蛋满是疲惫, 他逐字逐句地读到最后, 看到落款茫然了一瞬。
梁园, 长安医学院?
从未听说过的名号。
电光火石间, 有什么从刘恒脑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自己情急之下放出的飞鸽, 蹭地站起了身。
……
一刻钟后,王太后寝宫。
代王殿下匆匆率人相迎, 只见长安来的神医脚步虚浮, 在两名梅花司官吏的搀扶下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刘恒果断吩咐道:“拿甜浆和巾布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淳于意终于清醒了。
他瞅了眼面前的代王, 还没开口,就收获了一大堆犹疑的眼神。
实在是淳于意看着太过年轻, 此时脸色青白, 活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与充满药味的大殿实在格格不入。何况王太后寝宫聚集着的医者何止十位, 但无论是谁, 都没有得到过代王亲自相迎的殊荣!
白发苍苍,看着德高望重的代国太医令率先问道:“敢问大王,这位是?”
淳于意张开嘴, 下一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呕——”
众人:“……”
刘恒顺手为淳于意递上甜浆,又给他拍了拍背, 道:“这是长安医学院的淳于先生。”
所有人的反应出奇地一致,他们只听说过稷下学宫雎阳学宫,长安医学院又是什么??
倒是太医令目光一动,淳于,难不成是扁鹊后人的那个淳于……
淳于意呕了几声,终于满血复活。
他无视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掏出随身携带的医药箱,紧接着神采奕奕,对与刘越有两份相似的刘恒说道:“时辰不可耽误,还请大王领路,草民需一观王太后的恶疾。”
刘恒点了点头,一瞬间,那股抓住救命稻草的喜意再也掩饰不住:“有劳淳于先生了。”
医者们不吭声,尽管觉着荒谬,但此时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确实没有上好的法子,能解决王太后背上的毒疮——让这毛都没长齐的,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劳什子医学院的先生看看也无妨。
能得大王这样礼遇,或许有真本事呢?
有人哂笑着这样想,种种心绪,在淳于岫踏出寝殿的下一刻,全都消散无踪。
只因淳于意笃定地对刘恒说:“能治。只需割疮散毒。”
“轰”地一声,大殿像是一滴水溅入油锅,乍然沸腾了起来。
太医令当即怒斥:“不可!”
“大王万万三思啊!”
“不提王太后千金之躯,怎能承受割疮的痛楚,此话简直胡言乱语,割了人还怎么活?!”
“绝症在他口中,简直如同儿戏……”
反对声、叱骂声越发鼎沸,眼见群情激愤,“庸医”的名号一股脑地往淳于意头上倾倒,淳于意那张娃娃脸蓦然变了。
“割了如何不能活?”他反问,眼神显现惊人的锐利,“王太后之症乃是外伤,只需麻醉、消毒、包扎,只需半月便能恢复。相比肠子溃烂,割疮只不过是小手术……”
肠、肠子?
太医令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晕倒了。
他伸出的手都在哆嗦,什么麻醉消毒他都听不懂,他只听懂了这个姓淳于的后生,比巫医还要恶毒,竟还割过人的肠子!
在场的医者有一个是一个,脸色皆气得通红,他们齐齐后退一步,耻于与淳于意为伍。
只要是神志清明的大王,绝不会听从此人的妖言!
想到这儿,他们朝刘恒望去,只见代王神色冷静,隐约透出几分挣扎——却不是他们以为的那般勃然大怒,要把此人驱逐出宫。
太医令大惊失色,劝谏的话还没出口,下一秒,内室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恒儿,让淳于先生试试吧。我本就要死的人,也不怕什么割肉了……”
是薄太后。
自生了毒疮以来,一日里有半日,薄氏都在昏睡,只觉手脚麻痹,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她吃力地抬手,在侍女的搀扶下微微坐起,声音又大了一些:“恒儿?”
“阿娘!”刘恒如梦初醒。
阿娘已经快痛得受不住了,赌一赌又何妨?
他憋住眼中的泪意,望向殿外长安的方向,事实上,还有幼弟给予着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良久之后,刘恒认真朝淳于意道:“这是王太后的选择,也是孤的选择,你尽管放手去治。”
……
淳于意获准了行医的机会,同一时刻,太医令及其余医者被赶出了寝宫。
那邪恶又胆大包天的庸医说王太后需要安静的休息环境,说完还递来鄙视的眼神,太医令手捂胸口,觉得还是撞死在这里算了!
医者们扶着他,沉默地站在空地上,脸上有震惊,有不可置信,还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悲怆。
苍天,难不成代王殿下和王太后都被蛊惑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太医令缓过劲来,颤巍巍地抬脚重新走了进去。
他倒要看看那小子是如何做的“手术”!代国眼见着远离动乱,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谁知就这样来了当头一棒。
守在里头的内侍看到他,也没有制止,唯独淳于意走了出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在老人越发颤抖的眼神下,淳于意拿出一个托盘,上有蒸馏好的酒瓶,还有一沓贴合手指的薄套。
太医令深吸一口气:“这是?”
淳于意奇怪地看他一眼:“手术还没开始。早着呢,得先制造无菌环境,上下消毒一遍才行,代王殿下已经在着手布置了,等会王太后挪宫的时候,还得你帮忙。”
继而毫不客气地指使起来,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觉悟:“先套上手套,全身消一遍毒!”
太医令:“…………”.
等薄太后身患毒疮的消息真正传遍长安,已是五日后。当天,吕雉召了太医署入宫,问他们如何救治,领头的太医令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
若是让人吮吸毒液,还有概率可活,其余的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毕竟是绝症……”
吕雉叹了口气。
薄姬一向安分守己,之前在宫廷里,也从来不是盈儿越儿的威胁,何况刘恒与越儿处得好,她乐意给他们母子几分体面。
长信宫还有几位勋贵在,他们知晓皇太后的心思,便有人问:“不知世上可有能解的神医?”
太医令一副你在说笑的表情,还没开口,身后的一位年轻太医忽然道:“淳于先生或许能解,或许唯有他担得起神医之称。”
太医令神色变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太后面前,不可放肆!”
年轻太医吓得立马不说话了。
毕竟是同行,太医署和梁园那神秘的医学院(据说是最近才确立的名字)在有些方面,还是互通有无的。淳于意原先在太医署当差,也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这位年轻的许太医,据说许太医跑腿去取蒸馏器具的时候,被淳于意拉着叙旧了一会儿——
这一叙旧就出了事,许太医入魔了。
不仅成日念叨什么“解剖”,还尊敬地称比他年纪还小的淳于意为“先生”,太医令那个后悔啊,他就不应该好奇那劳什子蒸馏用具,让手下的年轻人去往梁园!
勋贵们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陛下在梁园捣鼓的医学,逐渐成为了朝中的“不可说”。谁叫御史大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曹丞相与九卿也是缄口不言,哪怕有解剖等同于巫蛊的传言,也都被肉刑取消的重磅消息压了下去。
问就是陛下难得胡闹一回,怎么了?
大臣朝皇帝投去的是溺爱的目光,只不过淳于姐弟的名声越发不好,长安医学院成立后,至今门可罗雀,没有一个病人胆敢上门。
勋贵们自然也是忌惮的——有谁对割开身体不忌惮呢?
他们还对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有意见……
吕雉听到淳于意三个字,却是若有所思,她召来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内侍匆匆禀报道:“太后,淳于太医现如今不在梁园。听化学家说,他赶去了代国……”
赶、赶去了代国?
什么意思?
太医令眼前一黑。
半个时辰后,刚上完课的刘越直面周昌的严肃脸,年幼的陛下眨眨眼,又眨眨眼。
“御史大夫平日里多笑笑,”刘越甜甜地说,“对养生也好。”
周昌:“……”
周昌强迫自己硬下心,他板直地道:“陛下待代王一向亲、亲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贸然地派出淳于,难免遭受非议,若是薄太后就这样去了,淳于讨不了好,连陛下也会遭受攻讦!”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和下来:“臣自、自是明白陛下想救薄太后的初心,但,毒疮乃是绝症。”
代国上下都束手无策的病,不过拖一天是一天。他不愿看见治死人的声名,让淳于意担走,毕竟,淳于意身后站的是梁园,是陛下啊。
刘越委屈了:“淳于意不是朕派的。”
而是梅花司绑走的,刘越瞅了眼站得不远的郅都,决定宽容爱臣的所为。
“陛下是想说,此乃梅花司自作主张?”周昌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叠弹劾郅都的奏疏,呈到刘越面前,“这些都是臣等的进谏,还请陛下一观。”
刘越:“……”
皇帝陛下想了想道:“御史大夫所言,我不是不明白。”
在周昌逐渐欣慰的眼神下,刘越眼疾手快,把案桌上的奏疏“唰”地塞回周昌怀里,然后认真道:“朕申请五天缓刑期限,五天之后,他们想要弹劾多久,就弹劾多久,朕也会认真听取御史大夫的谏言。”
说罢蹬蹬蹬地跑了:“我今天还没有给母后问安!”
周昌:“…………”
周昌气得翘起短须,和郅都大眼瞪小眼,不知过了多久,郅都冷静地从他怀里抱过奏章:“我帮您搬。”.
诡异地,朝堂平静了五日,也不知周昌说了什么,满朝文武像维持和小陛下的赌约似的,只等五日后摩拳擦掌地上书。
何况薄太后的病实在拖不得,想必噩耗也就是几天后了。要不要处罚淳于意另说,到那时,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怎么也得改,长安乃是大汉的都城,如何能、能安在消毒、解剖那样的“邪术”之上呢!
吕雉对大长秋道:“越儿特意请求哀家不要插手,你便随我看着吧。”
大长秋点了点头,随即犹豫道:“淳于太医所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这个问题皇太后也想知道,何况其他人。
在长安百姓为了肉刑的取消欢呼雀跃的时候,勋贵骚动了起来,无数人低声私语:“淳于姐弟……违逆祖宗,破坏肉身,连人命也不放在眼里……”
“淳于女医善于接生,依我看,只用把淳于意赶出长安,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哪用得着我们赶?代王太后一死,代王难道能饶得了他!”
“唉,到底是陛下胡闹太过……简直到了荒谬的程度……”
郅都整理完这场议论中,借淳于姐弟抒发对皇帝的不满的勋贵名单,大步走在未央宫的宫道上。五日之期已到,乌压压的人影站在宣室殿外,就在百官鱼贯而入,准备联合劝刘越给长安医学院改名的时候,一匹快马停在了宫门外。
武士高高举起代王的手令,还有一封亲笔书信——
“王太后毒疮已愈,都赖淳于先生之功!孤特遣武士报喜。”
……
武士前进得很快,几乎是片刻,就出现在了大汉君臣的面前。
啪嗒一声,宣室殿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正要出列的御史大夫僵住了。
刘越读完书信,严肃地看向下方:“朕觉得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还不够气派,不如叫做大汉医学院,如何?”
满朝文武:“……”
陈平左看看右看看,绝不承认是他告诉的陛下,百官想要医学院改名这回事,他压抑住心底的惊叹,正气凛然地出列:“臣附议。”
第176章
宣室殿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思想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这——这怎么可能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陈平正气的模样闪到了腰,就是宠辱不惊的曹丞相也噎住了。
桃侯震撼过后, 心里一阵难受, 想他作为专职马屁精, 居然让中尉曲逆侯捷足先登, 实在是不应该, 他立马合上张大的嘴巴, 屁颠颠出列道:“臣也附议, 大汉医学院这名字好!”
自桃侯一跃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主动朝他靠拢的一批马屁精彻侯也陆陆续续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刘越小小地翘了下嘴巴, 在御史大夫望来那一瞬间, 立马恢复深沉的模样。周昌思绪罕见地有些纷乱, 马屁精影响不了他的判断,但王太后毒疮痊愈这个消息, 实在能与神迹等同了。
绝症竟还能有治好的一天,就凭淳于意所说的小小的“手术”——这还只是场小手术。
既然毒疮能治, 那其他病症呢?若是宣扬出去, 能挽救多少人, 这是不亚于大黄弩的变革、不, 远比大黄弩的影响来得深远。
周昌不再沉默, 他出列道:“淳于先生功在千秋。”
一锤定音,正磨刀霍霍向弹劾的百官联盟,散了。
御史大夫倔强脾气硬, 却是个知错能改的人,他已经不再去想与皇帝打赌的事,思索日后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 可以到长安……咳,大汉医学院瞧瞧。
他的胸腔涌动着欣喜,幸而陛下坚持,否则长安就会失去一位真正的神医,他们也难以觉察陛下真正的英明聪慧了啊。
眼看周昌沉默的视线转为炙热,刘越有些撑不住了。
他总是读不透御史大夫在想什么,明明大获全胜,却总有股若有似无的心虚。
还是吕雉笑着拯救了他:“除了这封信,恒儿可有别的话传达?”
代国武士已经充当背景板许久,骤闻皇太后垂询,霎那间,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勋贵们目光炯炯,恨不能把武士盯出一个大洞。若说权高位重的大臣心系民生,琢磨医学院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领兵的将军红光满面,庆幸手下的兵卒又多一重生命保障,那他们的想法就很单纯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错,但人只有一命,命比什么都珍贵!
下腹隐痛半月难以启齿的辟阳侯审食其琢磨,不知道淳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诊金几何?
家妻同样生疮的临苍侯目光闪烁,很快下定了决心,明日就请淳于女医过府。
“王太后欲携代王殿下,一月后入长安谢恩,还望皇太后恩准。”武士果真还有话讲,如今汉马的培育到了关键时候,等王太后修养好,又有大批马匹长成,依大王的意思,他会亲自赶马前来,当做奉给两宫的谢礼。实则生母的康健,千金也不换,但因人力有限,他也只能为长安尽绵薄之力了!
若好感度能够具象化,文武百官对代王的好感度将是集体加一。
太仆夏侯婴抑制住喜色,吕雉的笑容越发温和:“不急,让薄氏好好将养!恒儿实在有心了。”
心知武士赶路疲累,吕雉问完便让他出宫下榻,转而对众臣道:“哀家觉着大汉医学院的名字不错,不如今天就改了口,如何?”
嗯……太后都发话了,那就改口吧。
曹参点了点头,见丞相和御史大夫先后附议,很快,整个朝堂汇成了一种声音。
原先反对得最欢的那群人如同霜打,安静如鸡——
今天的朝会,对他们来说就是折磨。原本一个个雄心壮志,以为能够借用周昌之势掰正陛下胡闹的行为,将大汉掰回“正轨”,而今雄心破灭,更不妙的是,他们同样对医学院心动了。
想看病。
想摸诊。
想养生。
那样起死回生的神术,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待朝会散去,他们鱼贯出宫,却在不引人注目的隐秘处,被内侍拦截在了半路。
内侍笑眯眯的:“皮侯安。奴婢特意替梅花司跑了趟腿,好叫皮侯知晓,大汉医学院成立不久,十分缺乏招生资金,还有医疗用具……”
皮侯脸色一白,便听内侍继续道:“若皮侯不愿,郅司长只得亲自来讨了。”
郅都站在宣室殿的长阶上,远远俯视这一块地方。
他按着身侧的长剑,剑鞘花纹在烈日下透出冷酷的光。
张牙舞爪.
短短半日,大汉医学院火了。
火遍了长安,更有向外火爆的趋势,怕是不日便要名满天下。得知毒疮能够治愈,百姓圈也轰动了,但若说影响最大的,还当属同行。
太医署,活生生老了半岁的太医令望着收拾行囊的许太医:“你干什么去?”
许太医一双眼满是狂热:“拜师学习!”
太医令:“……”
牵动万千男女心的神医淳于意正与代王下棋谈天,这些日子,享受上宾待遇的淳于意那叫一个舒适,差点不想回了。
不过代国好是好,只是没有陛下,没有阿姊,更没有解剖图。除了那个讨厌鬼郅都,长安的一切都叫淳于意迷恋。
过了半刻钟,淳于意端详棋盘:“大王好棋术!臣输了。”
刘恒一笑,重开了一局,一边下棋,一边问他长安医学院的种种。
“若是到医学院看病,费用几何?”
淳于意竖起手指,娃娃脸露出笑容:“勋贵专用高级手术室,一日一金,普通手术室,一日五铜。看诊费统一十铜。”
“……”刘恒沉默一会儿,“孤呢?”
“大王是老客户了,给您打个五折。”五折这个专用词,还是从陛下那里学来的,淳于意笑得露出小虎牙,“只需半金即可。”
刘恒想了想:“听闻先生那里极为缺人,若孤送先生几位学徒……”
淳于意义正辞严:“那就折上折,顶多一贯钱!”
代王殿下和神医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
与此同时,长安,长信宫。
皇太后吕雉正召见一位特殊的长者。
面前老人白发苍苍,瞧着垂垂老矣,气质十分普通,他却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安丘盖公。
盖公是当今丞相曹参的老师,更是黄老学派的集大成者,自秦末动乱以来隐居山林,说是桃李遍天下也不为过。
当年曹参还是齐国相,盖公教他“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如今大汉正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故而要说官方学问,当属黄老。
什么儒家法家,都是小众罢了!
而今黄老最出名的大家幽幽对太后道:“陛下重用不一般的人才,譬如墨苑,譬如农家,如今连医学院都要招生了。”
盖公同样是她学习黄老的启蒙,闻言,吕雉轻咳一声。
她好像猜错了对方的来意。
盖公道:“瓒侯留侯身为陛下的老师,日日潜移默化,却不见陛下对黄老的偏爱!除此之外,年轻一辈中无人可用,可叹,可叹。”
这话还是说得委婉了。陛下年幼,正是树立观念的时候,眼见一个个小众学派拔地而起,运用阴谋往陛下身边安插子弟,聚在长安的黄老学者急得快要上火,连讲经都没有滋味了!
他们不好打扰丞相,众人一合计,便请隐居的老师出山。盖公名震天下,连皇太后都敬重他,他的话语,皇太后必定会听进去几分,长此以往,陛下如何会不“回心转意”呢?
什么郅都,什么贾谊,都一边去吧。
吕雉:“……”
她温声安抚:“盖公莫不是忘记了留侯世子?”
张不疑虽然最近存在感低了些,可也不是没有姓名。
第177章
盖公当然知道张不疑, 这后生在年轻一辈中都是拔尖的存在。单凭改良造纸,天下的学派都要感谢他,算起来张不疑还是他的徒孙, 他怎会不骄傲?
只是相比医学闹出的大动静, 他们黄老的光环就弱啦, 除去留侯世子, 他们拿得出手的后辈, 到底还是少了。
嗯, 说到底, 黄老学派便是不满意如今“中规中矩”的现状,寻太后哭诉来了。
吕雉笑道:“不瞒盖公, 不疑陪伴皇帝的这些年, 已经足够独当一面。我正想让这孩子去关中锻炼, 您觉得郑县如何?”
盖公花白的长须一翘,陷入沉吟。
郑县乃长安直辖的关中大县, 县令俸禄秩比千石,太后的意思, 是想让不疑接任县令?
没等他从大饼中回神, 太后又道:“瓒侯家的次子萧延, 若哀家没记错, 如今还在读书, 就让他和不疑一块上任吧,两个孩子也好互相扶持。”
吕雉从脑海翻出刘越同她念叨过的,萧延许是经济人才的话语, 便拍板加上了他——瓒侯次子也是师从黄老。
盖公最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头与弟子一说,弟子无不大喜。
郑县县令!
便是某些偏远地的郡守, 也没有郑县令来的风光。太后果真看重留侯家的子侄,有郑县做起点,凭不疑的年龄,日后三公九卿,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
高兴过后,有大贤迟疑道:“只是那萧延……”
“萧延怎么了?”
一听是瓒侯家的,他们就给萧延套上了天然的滤镜,认定这是尊崇黄老的好孩子。
“若没记错,瓒侯次子极为推崇金银之物,还开设过风靡长安的赌局……”
“赌局?赌什么?”
“赌……丞相之位的归属。”
“……”
空气蓦然陷入了安静。
瓒侯萧何也就是前丞相,真的不会被次子气死么?
半晌,才有人幽幽开口:“万物皆是道,我们或许也不用太过烦忧。”.
郑县令的风声由大长秋亲自传给了皇帝,刘越眼睛一亮,又有些愧疚,他确实很久没有想起张侍中了。
还是母后思虑周全。
想起他早早就放在心上、却一直没有时间实行的“试点计划”,刘越当即抱着狼崽来长信宫给吕雉请安。
“母后!”皇帝陛下甜甜地喊完,发现吕媭也在,于是又甜甜叫了声“姨母”。
临光侯吕媭笑成了一朵花,只是如今她只能脑海馋一馋,不敢再把刘越抱在怀里揉,毕竟梁王和皇帝,到底是不一样的。
关怀了陛下在未央宫的起居,吕媭又和太后说起自家儿子的事:“伉儿当侍中也有些时候了,只是一直没什么长进……樊哙也说,不如就让他和留侯世子一道,去郑县好好锻炼……”
看她的态度,明显是一扔就不管了,吕雉便道:“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舍得的。”眼见小辈一个个成材,那淳于神医年仅二十出头就名扬天下,指不定还能万世流芳,吕媭越看樊伉越觉得糟心,倒不如打包得远些。
万一撞大运,能辅佐郑县令干出什么实绩,那她可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这么点小事,吕雉还是能满足妹妹的,当即答应了下来。
只是张不疑和樊伉都去了郑县,侍中之职虽保留,当再选一个少年陪伴在皇帝身边,吕雉想了想,温声问刘越:“越儿可有喜欢的年轻人?”
年轻人?
刘越喜欢的可多了,乍一想,数都数不过来,于是他道:“母后等等越儿。”
他把狼崽塞给赵安,趴到一旁的案桌上,用笔蘸墨写了几个名字,然后撕成纸团,揉吧揉吧开始抽签。
最后抽到的幸运儿是谁呢?
张辟疆,张不疑他二弟.
混在军营里的张辟疆惊呆了。
他匆匆向襄侯韩信告了声罪,飞快地进宫谢恩,继而奔去梁园找他亲哥,等张不疑循声望来,张辟疆美滋滋地展示身上的衣袍:“一门两侍中,也不知大人会有多高兴!”
张不疑:“……”
不知为何,周身传来淡淡的杀气,张辟疆不笑了,他正经至极地道:“大哥可要在郑县好好干。上万人的父母官,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会在未央宫时不时同陛下提起你的。”
外放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便是远离两宫的视线,叫皇帝太后等闲想不起来。不过有他和父亲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张辟疆晒成小麦色的脸庞露出白牙,特别俊帅,特别阳光。
张不疑忍住打弟弟的欲望,点头道:“嗯。”
张辟疆笑道:“要是大哥能挣来彻侯的政绩,那就更好了,新侯给你,留侯给我。”
张不疑:“……”
张辟疆“咻”地一下跑远了,张不疑冷哼一声,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扭头对角落里的化学家道:“有时间偷窥,没时间做研究?”
化学家们顿时如鸟兽散。
一边散一边在心里狂笑,终于!魔鬼终于要走了。
就让他最后威风一回,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噩梦,终于要散去了……
唉,若是徐生师兄还在,不知该有多激动呐。
殊不知张不疑转过身,对副手叮嘱道:“陛下昨日召见我,今日就要做好与郅司长的交接。包括化学家的名册,住所,个人长处,都整理出一个单子,到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副手连忙应道:“诺。”
能管理好梅花司的人,压服化学家这些“刺头”,不过小菜一碟。
张不疑回过神,小小地叹了口气,虽然远离陛下叫他不舍,但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随即眼神变得坚定,郑县……
在张辟疆进宫之前,陛下就召见了他。陛下所谓的“试点”,以农为初始,他上任的第一步,便是引进石磨石头机,推广新式耕田法,让墨者前往郑县琢磨改进水车的办法,继而推行到关中。
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郑县令了!
……
和雄心壮志的张不疑不同,萧延难得忧愁起来,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对萧何道:“大人,您看您孙儿还小——”
“再小也得去赴任。”
萧何温雅的一张脸满是叹息:“我对你的要求极低,你既掌管郑县的财政,只要不设赌局,不乱发钱,其他的听县令的话就是。”
萧延:“……”
老父亲对他是多么不信任啊。
瞅了眼大哥,一旁的萧大哥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违逆父亲,决议临别的时候多给萧延塞点家财,防止成日在家读书的弟弟饿死。
萧延有些不服气了,他之所以读书,是因为天大地大竟没有他的去处,偌大的长安开设不了赌局,还有什么乐趣?
虽然最近的话剧有点意思,但最吸引他的还是钱。
可惜身为彻侯之子,尤其是名震天下的瓒侯之子,他一旦经商,就要被骂与民争利。为了不给父亲带来攻讦,萧延只得缩在家里数蘑菇,如今倒好,从天而降两宫的任命,让他去郑县管钱!
萧延只觉沉寂多年的心痒了。
他缓缓抬头,望着萧何作出承诺:“大人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必定不会牵连瓒侯府。”
萧何:“……”
现在让太后收回任命还来不来得及?.
两宫的任命差点盖过淳于神医的风头,成为长安第一大新闻,在这个节骨眼上,无人发现大汉医学院悄悄多了一大笔捐赠,出自皮侯以及其余几家侯府。
郅都找上门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服,不过一毛头小子罢了,以为获得陛下赏识一步登天,就可以对他们不敬吗?
真是笑话。
等到郅都拿出他们暗地里不干净的证据,不仅说了什么话,勾结了什么官吏;还平静地说“陛下与太后全都知晓”,反问他们是要爵位还是要钱的时候,所有人都失了声。
他们捐钱捐得很快,可以说是散尽家财,毕竟谁也不想被两宫惦记,谁也不想当下一部话剧的丑角!
皮侯府上的哭泣,没有几个人关心。
譬如儒法两家,他们关心的是黄老不要脸,竟还请动盖公那样的大能出山,利用太后的敬重达成目的!
简直不要脸至极!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日后黄老学派的资源将全部倾斜到郑县、倾斜到张不疑身上,谁叫那是他们的得意弟子,张不疑做出的政绩,能视作天下人对黄老的赞美。
奉常叔孙通那叫一个难受,差点冲进未央宫对着刘越落泪了,可他清楚地知道,除非儒家挤开黄老成为执牛耳思想,否则永远不会有郑县这样一处大展身手的地方。
从前南阳郡的种种,是他们抹不去的污点!
叔孙通唉声叹气,叔孙通想哭,很快,皇帝非同寻常的一次召见,叫他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刘越正襟危坐地对他说:“朕想在长安建一所太学。”
叔孙通脱口而出:“大汉太学院吗?”
刘越:“……”
“不,就叫太学。”
第178章
“太学……”叔孙通喃喃重复。
奉常掌管宗庙礼仪与文化教育, 建太学一事,恰恰是他的主职,故而刘越头一个宣召了他。
早在西周, 就有太学出现, 只不过名目繁杂纷乱, 始终不能当做教育的主要场所。齐国的稷下学宫文风鼎盛, 新建的雎阳学宫亦不落其后, 只不过它们再豪华、再出色, 却始终成不了大汉的官学——
何为官学?天子亲自创办, 坐落在国都长安,才叫官学!
作为大汉顶尖的聪明人, 叔孙通很快反应过来, 想必这“太学”便是日后板上钉钉的官学了。
若能辅佐创办, 可真是数不尽的荣耀,想到此处, 叔孙通立马严肃了神色,端端正正地下拜道:“请陛下明示。”
刘越时常因为这一帮老臣的智慧而惊叹, 他们的见识, 心胸, 都是别人所远不能及的, 因为受过苦难, 所以积极地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板正如御史大夫,发现医学院的神奇之后能够迅速反省自己,头一个接受新事物;变通如奉常, 一旦他提出建立太学,就能方方面面地加以完善,把一切细节落实到最好。
刘越想起母后的建议, 和叔孙通商量:“太学的立址,就在公车署旁,毗邻未央宫……”
叔孙通从内侍手中接过纸笔,跽坐在旁一一记下。
“老师大部分由博士担任,再推举一些有名望的民间大贤,剩下的一小撮,由赋闲的将军彻侯教授军事课程。”
叔孙通手腕一颤,书写的字迹歪了歪。
“至于基础文课,黄老占比最多,儒法墨农以及留存的百家都有份。”刘越说,“基础课上完便是选修,学生爱听哪个听哪个,只专注军事也不是不可以。”
叔孙通有些晕眩,他何尝听说过这样的教学方式?
当下流行的是“私教”,拜一位师父,学一种学问,讲究一个从一而终。跑去研究对家的思想,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知己知彼,意图在辩论中打败对方,证明我方的思想才是最强大的!
只听陛下继续道:“生源也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为战后孤儿,太学资助他们免费读书。资助的钱财由朕的私库支出,至于另一部分——”
叔孙通屏住呼吸,刘越撸了把狼崽:“由诸子百家、将军彻侯自行筛选,束脩自付。六到十四岁的年纪,名额与基础文课的占比一样,黄老最多,儒法墨农次之。”
“嗯……就学到十八岁,至于毕业了以后报效朝堂,还是继续深造,由太学生自选。”
叔孙通写完最后一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抬起头,刘越用万分信赖的目光望着他:“章程大概就是这些,奉常卿不会让朕和母后失望的,对不对?”
叔孙通:“……”
叔孙通能说不吗?他差点打包票答应下来,只不过儒家魁首的修养让他忍住了。
虽然太学的教学模式闻所未闻、称得上石破天惊,但……
他盯着“儒家次之”这几个字,心神摇曳,这可是陛下和太后亲自准许的官方儒课啊。
他定了定神,再次下拜:“臣这就回奉常衙署,揣摩撰写,以便来日上书。”
……
天子召见奉常的举动,并没有瞒着其余大臣。毕竟建太学事关重大,除了奉常出力,也要丞相府统筹,少府出工修筑……牵扯到数个衙署,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最为措手不及的是诸子百家,他们一懵,紧接着心绪沸腾。
这些日子,除去黄老之外的学派动作出奇地一致——狠狠唾弃黄老不要脸,紧接着琢磨该如何打动天子、太后,让未央宫多重视他们几分,谁知从天而降一块香甜的大饼,特别公平、特别合理地砸在了他们头上。
之所以说公平,是因为小众如化学家、阴阳家,全都拥有了露脸的机会,还是天子脚下,大汉未来最权威的学府;之所以说合理,是因为在黄老为显学的当下,它占去的名额最多,也是理所应当。
便是儒家法家对此眼红万分,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次之”二字,已是对他们的格外优待了。放在十年以前,他们全被排挤得说不出话来,别说开课了,被高皇帝册封的博士,都只有小猫三两只……
也正是因此,就算新颖的教学模式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没有人真正地上书反对。
道理很简单——万一被死对头见缝插针,抢走了属于自家派别的名额,找谁哭去?
黄老学派很满意,已经计划着占领太学,成为断层第一;“次之”的学派也很满意,琢磨着要击败显学,上演惊天逆袭。
至于人才凋零的小众学派……他们激动过一轮,慢慢地生出了野望。
要知道风水轮流转,秦朝的时候,谁理会黄老术啊!天子喜欢什么,他们就往什么方向靠拢,没看到傻方士也有春天么!
唯有几位大贤察觉到了刘越的“险恶用心”。
从前惠王的老师,现今赋闲在家的儒门长者,颤颤巍巍地与叔孙通道:“通啊,别高兴地太早。”
“万一课讲的不好……”想到那样的未来,他都想掐自己的人中了,“我儒门的人才岂不都要流失出去,跟着别家走了?”
凡事就怕对比,若是基础课讲的不好,还有几个学生愿意选修?到时儒家讲堂空无一人,这、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脸都丢尽了!
叔孙通:“……”
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他恍然大悟,长者差点没气死,他抖着手指正要开口,就听叔孙通叹了口气:“师叔,没有‘万一’。”
他反问道:“您愿意落于人后么?”
长者默然,自然是不愿的。
好不容易看到崛起的曙光,怎么能够轻易舍弃?半晌,他重重开口:“陛下将太学托付于你,便是我们占了先机。先打探墨家准备讲什么课,再是张恢那小子的法家,哼,可不能让将军彻侯被他拉拢了。”
……
最近长安城涌现出奇怪的现象。
百姓的生活倒是一如往常,上层文风却突然鼎盛了起来,都不输往日的齐国临淄,也就是稷下学宫所在了!
诸子百家齐齐赶往长安,便是旮旯角里的小学派,也突然有了存在感。
各家大贤表面一派和平,见了面也是礼貌至极,回头疯狂复习经典,挑灯到夜半;想他们一把年纪了,精力竟似回到少年时,唯恐学问不够、道行不深,被人钻了漏洞把柄。
卧底界更是风起云涌,间谍战术层出不穷,刘越拌着间谍的故事下饭吃,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连早上五点的大朝会都不困了。
殊不知皇帝陛下端水熟练,画大饼的技术还在摸索中,这次小心翼翼,迈出了浅浅的尝试——
上回母后宣布功臣立碑高庙一事,叫刘越陷入深深的思考,思考着思考着,刘越恍悟了。
都给朕卷起来。
他满意地看着郅司长递上来的、“昨夜法家张恢挑灯到三更”的情报,翘起腿,然后又立马放下。
还是不能得意忘形,否则御史大夫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冒出来,又给他当头一骂。
……
郅都默默整合消息,把有趣的事迹挑选出来,准备在陛下读完书撸狼的时候,念给刘越听。赵安远远站在廊下,正吩咐着内侍什么,宣室殿时不时传来“嗷呜”声,微风吹拂,一派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小黄门匆匆赶来:“吴王后携吴王世子到长安了。”
赵安道:“你且等着,我这就禀报陛下。”
赵安转过身,快步往内殿走,听到消息,刘越眼睛一亮。
怪不得他总觉得太学缺了点什么,嗯,缺少诸侯王的资助,还有王世子念书的名额.
缩在母亲怀里的吴王世子不过两岁半,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他恐惧地望着长乐宫高高的城墙:“母后,我怕……”
“不怕,不怕。”吴王后苍白着脸,把恨意埋藏在心底,这里边住着吃人的怪物,她必须恭敬,必须谦卑,不然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命,她却毫无办法。
就像痴傻的丈夫一样!
窦漪房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王后娘娘请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吴王后勉强笑道:“诺。”
这时候,长乐宫与未央宫交界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争吵。
“太学魁首,必将是吾的师门……”
“大白天竟是做起了白日梦,难怪讲求明鬼!”
仔细看去,一个壮汉戴着儒巾,一个壮汉赤着双脚,两人肌肉皆是鼓鼓囊囊,他们你瞪我我瞪你,仿佛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吴王后何曾看过这等阵仗?
她下意识一慌,却见窦长秋淡定地不得了,简直到了视而不见的境地。
似想到了什么,窦长秋转过身,笑着安慰她:“王后莫怕,内史衙署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斗殴的。这也是天子恩德远播,长安文风鼎盛的证明啊。”
说着,眼底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吴王后:“……”
吴王后彻底噎住了。
第179章
乘着马车一路进宫, 吴王后才知道太学正在筹备,作为天子、太后钦定的官学,引来全民关注也是情理之中。
话剧, 医学院, 太学……
不过数年而已, 长安仿佛变了一个样, 叫她眼花缭乱, 无所适从。
窦长秋“友情提示”的话题, 她一个都插不上, 吴王后笑容越发勉强。窦漪房见此,便也不再提, 示意一旁的内侍递上清茶, 让王后放松放松。
至于有没有达到效果,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除却世子刘贤,跟着一起拜见太后的, 还有吴王的庶长子刘璐、庶次子刘南,二人都是六岁的年纪, 亦步亦趋跟在嫡母身后, 稚嫩的脸满是惶恐。
一步步走进长信宫, 吴王后半点都不敢直视高坐的女人, 下拜的时候, 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侄媳参见太后,恭祝太后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你来了。”吕雉放下书卷, 唇边笑容若有若无,“一路可还顺利?”
“托太后与陛下的福,一切安好……”
吕雉叹道:“你一人抚养几个孩子, 着实不容易。”
“这便是贤儿吧?”她朝后头的孩子招了招手,当即有人把吴王世子带了上去。
吕雉牵起刘贤的手,又看向他的两个哥哥:“贤儿当下还小,再长个几岁,就和兄长一起去太学读书。璐儿南儿倒是满了年岁,日后吃住都和同窗一起,也不用劳累你看顾。”
太后声音轻缓,牵起刘贤手的那一刻,却是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吴王后想要大喊放开她的儿子,可她不敢!
“诺,”她兀自恭敬道:“太后体恤,侄媳感激不尽。”
……
“行了,束脩的事,自有官吏告知于你,快去王府休顿吧。”等吴王后一行人告退,吕雉抚了抚衣袖,“她倒是怕哀家怕得紧。”
怕是在吴王家眷眼里,她们来到长安便是寄人篱下,任人宰割,大长秋道:“只盼着这位王后能本分些。”
“不本分便把爪子剁了。”吕雉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很忙,哪里有空陪一个侄媳伤春悲秋,太学的种种,她得帮着越儿出主意。
这些日子,多的是勋贵大臣找上她,没关系的托关系,声泪俱下想要多求些名额,就是周勃这些老人也心动了,想要应聘太学的老师,教授军事课程。
师生情不是玩笑的事,一维系就是一辈子。譬如后世的科举,座师与赴考学子天然就是一个派系——何况在尊师重道、讲究义气的当下,只要教出一个日后的将军,就能让整个家族受益匪浅!
桃李遍天下的梦,谁不想做?
连樊哙都扭扭捏捏求到了她头上,吕雉觉得好笑,她也不包揽,只说:“军事课程归越儿管。”
陛下的聪慧,他们已经习惯了,于是众人一合计,趁着艳阳高照的日子联袂见天子。
许是疯狂心动的人太多了,但凡军功起家的彻侯,没有繁重文职在身的,都有些跃跃欲试。闹到最后,不是三公九卿都不好意思应聘,刘越瞅了瞅名单,太尉周勃,大将军樊哙,建成侯吕释之……
居然还有个中尉陈平。
陈师傅来凑什么热闹?刘越惊呆了,往下看去,正在练兵的襄侯韩信和维棘侯彭越也报了名。
作为和他情谊深厚的武师傅,刘越心不由得偏了一偏,在他神色凝重,正欲画圈的时候,忽然想起樊哙是他亲姨夫,吕释之是他亲舅舅——好像哪个都不好偏袒。
于是陛下嘀咕:“要不要开后门呢?”
赵安:“…………”
这年头,韩将军和彭将军也要竞争上岗,赵安人都要晕了。
郅都同样不能冷静,他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忍住脱口而出的“臣也想旁听”,止不住地羡慕起了第一届太学学子!
梅花司司长情绪向来不外露,就连他有些失神,何况其他人。
刘越翘着腿想了半天,最终拟定好一个主意,对前来面君的应聘者道:“卿等都是大汉的顶梁柱,朕一个都舍不下,军课初定三个名额,不如公平竞争。”
小陛下的眼里透出难过,望向他们的视线全是不舍,由太尉周勃带头表示理解,谁能不懂陛下的纠结呢?
就是他也心里发虚,韩信在此,斗不过啊。
六选三,谁怕谁?樊哙胸脯拍得“砰砰”响:“陛下尽管放心好了,俺们必定不叫陛下为难。”
吕释之也是赞同,闻言,刘越露出甜甜的笑:“那就请众卿回府准备一节小课,为时两刻钟,课题为‘论马鞍能给骑兵带来什么’。朕会邀请母后,还有丞相、御史大夫等重臣来宣室殿听讲,届时投票决定,票数前三者成功当选。”
所有人:“?”
陈平第一个反应过来:“臣明白了。”
樊哙听得云里雾里,等出了宫,他悄悄问韩信:“兄长可以给俺解释解释吗?马鞍和骑兵俺熟悉,那个‘论’又是啥意思?”
日日与马鞍打交道的韩师傅对此势在必得,他扭过头,拍了拍樊哙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
“你好好拱卫荥阳,讲课的事,就别瞎掺和了。费脑。”
樊哙:“……”
彭越噗嗤一声笑了,在樊哙恼羞成怒看来的时候,看天看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樊哙眼见探不出什么,火急火燎地转身回家。得问问养在府里的门客,实在不行去求瓒侯,瓒侯一定能指点他!.
周亚夫一回到家,就见父亲慈爱地看着他,嗓音温柔无比:“亚夫啊。”
周亚夫打了个哆嗦,周勃继续道:“陛下还是梁王殿下的时候,有关马鞍的发明,你定然熟悉,快,快同大人讲讲。”
周亚夫抬头看着红光满面的父亲,迟疑半晌:“您要不要去医学院瞧瞧?淳于先生虽还没有回来,淳于女医的医术同样也是精湛。”
周勃:“……”这倒霉孩子,怎么拜师韩信之后就一点也不可爱了,他板起脸,“看不看病的以后再说。你在襄侯麾下学了那么久,成长得着实让为父欣慰,他可有教你怎么训练骑兵?”
周亚夫思索片刻,道:“陛下说过,要尊师重道。故而亚夫不能告诉大人。”
周勃无言。
周勃想要捋袖子打孩子时候,萧何望着找上门的樊哙,张良望着找上门的吕释之,微微陷入了沉吟。
然后展开未央宫递来的纸条,上书稍显稚嫩的大字:“不可作弊。”
樊哙&吕释之:“……”
相比于别府的鸡飞狗跳,曲逆侯府怕是最安静的一个,陈平展开白纸,思虑半晌,提笔如飞。论打仗,他是不如韩信彭越,但理论这一块,他自信不会弱与任何人,马鞍与骑兵算什么?
便是辩论兵法,他也不会输!
两日后。
许久未出现在人前的留侯、瓒侯受邀进宫,惠王抱着一个劲笑的小翁主,端坐于太后身旁。
宣室殿内,三公九卿除却应聘之人,全都到了个齐整,太仆夏侯婴有些叹息,若不是马政实在忙碌,他也定要争上一争。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陈平的精力充沛,中尉的活不比他少,陈平怎么就卷得那么厉害??
很快,刘越抱着狼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圆脸蛋郑重地道:“朕还邀请了戍卫未央宫的武士、材官前来听讲,共有一百人。”
说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披甲武士沉默地进入大殿,沉默地坐在席间,但仔细看去,沉默之下是掩藏不了的激动。
等“评委”到齐,宣室殿依旧宽敞,直至太后宣布开始,气氛蓦然一变。
樊哙腿都软了。
想他当年护送先帝逃出鸿门宴的时候都没有腿软,如今就是讲个课,怎么就心跳加速,怕得不行?
他皱起眉,捏着抽到的签数一,龙行虎步地走到大殿中央,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想俺当年跟着高皇帝打天下,从没见过马鞍这玩意。”
紧接着就是夸赞从前的梁王,如今的陛下有多么聪慧,他第一次见到马上三件套的时候,有多么震撼……
所有人:“……”
丞相曹参嘴角一抽,大将军,你跑题了。
御史大夫周昌脸有些黑,刘越沉默地听着,脸同他一样黑。
好在樊哙扯了半天,终于说到骑兵和马鞍的关联,还有他设想的大汉骑兵的未来。所有人精神一震,很快,陈平嘴角漫出淡淡的笑容——
讲课太粗鲁,经验不系统,不足为惧。
樊哙口干舌燥地下了台,颇有些紧张地环视了一圈,挠了挠头随即坐下。
作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樊哙绝不是草包,在军事上更有惊人的嗅觉,自从武川传来大捷,他逐渐认识到,若要找匈奴报仇雪恨,光是守旧绝对不行,只是他训练步卒训练惯了,新战术还有的学!
大将军唉声叹气,已经有了应聘不成的预感,另一边,抽签第二的陈师傅上场了。
听完陈平的课,所有人脑海浮现出两个字:惊艳。
便是韩信也郑重了起来,他从没有小觑过帮助先帝白登山脱困的曲逆侯,但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了陈平在军事上的造诣。
最重要的是,陈平竟然没有藏私!
他坦然地陈述马鞍对骑兵的划时代帮助,将自己对于骑兵的理解,极为系统地讲述了出来,并断定日后战场定然是骑兵的天下。光看皇太后时不时点头,还有武士们双眼放光、如痴如醉的钦慕模样,就知道他有多么的成功。
韩信目如闪电,继而果断调整了讲课内容。
便是彭越也惊呆了,他望望天子,又望望陈平,难不成,难不成这是陛下心中所愿……
曲逆侯恐怖如斯!
一个半时辰过去,六位“候选人”终于讲课完毕,刘越正襟危坐:“投票开始。”
最终的结果如何呢?
韩信、周勃、陈平应聘成功,剩下三人遗憾落败。
作为排名第四的彭师傅,彭越快要心绞痛了,直至皇帝陛下冷静指出——“老师要拿出真本事,可以藏私,但不可以时时藏私;人选两年更换一届,依旧半公开选拔”,他才堪堪好受了一些。
大不了两年后重来,他等得起。
被深深打击的舞阳侯樊哙,呆滞地走出了未央宫,他对妻子吕媭道:“吾还是没文化啊。”
吕媭:“……”
吕媭吓了一大跳,俺就俺,吾什么吾??
樊哙伤心不已,寻求安慰:“细君……”
吕媭声色俱厉:“你莫不是脑子坏了!”.
因为诸子百家内部同样存在竞争,文课的老师尚没有撕出来,由皇帝陛下指定的军课率先出炉。
待名单公布,天下震惊。
老天!
那个韩信来教书了!
还有太尉周勃、中尉陈平,无一不是名震天下的军事大家,当即有崇拜者晕了过去,醒来激动地对亲爹道:“大人,您现在从军来不来得及?”
等成为孤儿,他就能无条件进入太学了!!
他爹:“……”
他爹狠狠把他揍了一顿:“竖子不孝,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第180章
今天是张辟疆上岗的第一天。
他早早穿戴整齐, 晨曦时分就进了未央宫,在黄门令的带领下进入宣室殿,穿过游廊的时候, 恰好和郅都打了个照面。
他道:“郅司长。”
郅都颔首:“张侍中。”
张辟疆喜欢这个称呼, 而不是世人常提的留侯二公子, 他远远望着郅都走进偏宫, 一座专门给梅花司司长办公的房间, 转过身, 跟着内侍前往游廊的尽头。
“陛下这个时辰还没有醒。”内侍轻声道, “每逢大朝会的时候,陛下方才起得早些……”
把天子大致的作息告知新任侍中, 张辟疆很快记下。大人告诉他, 陛下近来专注太学的事, 忙得都瘦了,他在心里琢磨, 多睡一会怎么够?
陛下还在长身体,得睡饱了才行。
刘越睁开眼, 抱着被子滚了滚, 见太阳晒屁股了这才慢吞吞地起床, 刷牙洗脸, 认真干饭。
穿上黑色的短打服, 系上红色的粗腰带,站在寝殿外的广场习武练剑,不时有汗珠滴落下来。等赵安领着张辟疆前来面君, 刘越擦了擦脸,仰头问道:“侍中官会舞剑吗?”
张辟疆只觉心被击中了一下。他告诉自己陛下的威严不容侵犯,一时间忘记了被抓壮丁制沙盘的痛苦, 严肃回答:“臣会。”
于是刘越把木剑递给张辟疆,换了身衣裳,兴致勃勃地坐在台阶上观赏。
梨花落下,笼罩着英武的少年郎,张辟疆内心的小拘谨很快随风远去,动作越发写意流畅。
寝殿传来额外的动静,两只小狼从窝里奔了出来,它们蹭蹭刘越的腿,又朝舞剑的人嗷呜嗷呜叫,刘越忍不住笑,眼底亮晶晶的。
这才是劳逸结合的放松生活!
不知不觉,小皇帝已经快要忘记咸鱼的梦想了……
抱着纸本的郅都站在廊下,望向张辟疆的目光有些深。
前来汇总情报的副司长落后他一步,见此感慨:“陛下对留侯世家的眷顾果真深厚。”
年轻的上司面无表情,副司长打了个激灵:“……”
真是的,他怎么就忘了?司长对勋贵抱着天然的排斥感,和长安的贵公子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还是别夸了,否则要出事。
而且论君心,司长也是叫人眼红的存在,还是寒门中独一无二的奇迹呢。
他提着心,半晌,听见郅都淡淡的点评:“锐气有余,杀意不足。”
不像他,从小学的就是杀人剑,不为别的,就为守卫陛下。
副司长:“……”.
刘越命人张贴教师名单的同时,没有忘记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还有忠心耿耿的年轻臣子。
他特意下了道命令,准许太学开设之后,超龄几岁的郅司长张侍中前去旁听;至于两个伴读,丢去一起上课,以表示天子创办太学的决心。
——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动,准备乔装去听讲。
近来老是和化学家混在一块的吕禄眼神不舍:“陛下……”
刘越忽悠他:“集众家之长,补自身之短,指不定你的雕刻技法更上一层楼呢?”
吕禄被说服了。
他重重点头,忽然开口:“诸子百家,唯独没有雕家。陛下等着看吧,十年后,我必将雕家发扬光大。”
刘越:“……”
总觉得表哥变异得有点厉害,他真诚道:“加油。”
很快,刘越另起话题:“最近表哥怎么往梁园跑得那么勤?”
说起这个,吕禄精神一振:“我在围观徐老骂新弟子!”
刘越听得脑袋冒出问号,吕禄忙给他解惑——徐老就是徐生的师父,全称徐老方士,他自小把徐生捡回家养着,师徒情分非一般的深厚。
徐生走丢的噩耗传来,徐老方士那个难受啊,日日哭嚎不断,他的师弟一看,连忙塞过去一个好苗子,想着能转移师兄的注意力,培养一个能够继承徐生衣钵的新弟子。
刘越情不自禁喝了口奶茶:“转移成功了吗?”
“成功了。”吕禄面带佩服地道,新弟子名叫徐充,不过十五岁的年纪,长相白净,唯独性格有些自闭。
他快成功把师父气死了。
刘越:“……”
徐充不喜欢凑热闹,成天盯着琉璃仪器发呆,慢慢的,梁园上下都叫他“呆子”。唯独徐老把全师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觉得师兄都是发明指南针的天才,他这个小师弟,也当不落于人后!
于是每日的对话如下——
徐老:“充,青霉素研究出来了吗?”
徐充:“……”
徐老:“充?”
徐充:“……”
徐老:“苍天啊,活该我师门有此一劫!”
刘越听得一阵沉默。
他吸了吸肚子,才把奶茶艰难地咽下去,等吕禄屁颠颠走了,皇帝陛下立马召见郅都,问他对徐充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郅都想了想:“徐名士的师弟,平日不爱说话,暂无功绩,只不过师长对其期望颇高。”
他正猜测陛下的用意,就听刘越幽幽道:“好苗子的身心健康也很重要。爱卿,你说朕要不要开设一门心理课程?”
……
太学依旧如火如荼地筹备,其间,张不疑成功赴任郑县令,与萧延一道展开全县巡视,与德高望重的乡老谈心。
得益于留侯瓒侯的声名,黄老学派的支持,还有堆积在张不疑身上的无数光环,没有人因为新任县令的年轻加以轻视、为难。
短短半个月,郑县令迅速获得了大批拥戴,只因与他一起来到郑县的墨家、农家子弟,在他的带领下勘探地势,研究土质,最后研究出新的助农政策——修建水渠。
郑县本就与灵渠相距不远,一旦拥有自己的水渠,灌溉的便利程度将更上一层楼,本就不低的亩产将迎来质的飞跃!
世代扎根郑县的百姓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却又有着难以启齿的隐忧。
——修水渠的钱哪里来?人哪里来?
张不疑沉思,官署库房的存钱有限,不可能挥霍一空。至于人手,要求青壮男子服今岁的徭役?
就在郑县令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萧延捧着一张代国舆图,摊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这些年的书可不是白读的,只见舆图上方,处处都是养牛场的标识,萧延手指一点,然后又是一划。
“以工代赈。”.
丝毫不知养牛模式被借鉴的代王刘恒,待薄太后彻底好全之后,整顿好远行的车马,带上送给幼弟的礼物,与母亲一道南下长安。
淳于意也在队伍之中,他高兴于自己搭上了顺风车,还薅来好多个学徒,以后给人看病或是研究医学,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殊不知一到长安,迎接他的是今非昔比的大汉医学院,陡然大涨的声名,还有一夜暴富的财产——
看到金光闪闪的匾额,淳于意惊呆了。
此时的医学院哪还有原先孤僻的模样?它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地矗立在梁园,宽敞程度堪比未央宫外的公车署,一进门,便有陌生学徒笑容满面地迎出来,见到他吃了一惊,继而狂喜:“淳于先生回来了!!”
话音落下,乌泱泱的人头涌了出来:“先生在哪里?”
“先生在这!他竟是如此年轻,无愧神医之名!”
“我倒觉得若是淳于女医出手,将不输她的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厉害?”
“你尽管纠结好了,别挡了我的拜师礼!”
“……”淳于意。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下一瞬,认出了为首的学徒,正是太医署的许太医。
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震惊,他颤巍巍地抬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
不是幻觉。
淳于意流下了满足的泪水,陛下,臣出息了,臣愿意一辈子为您治病——
呸,陛下定然会长命百岁,说什么呢?
淳于意重重咳了一声,他把手背在身后,一副高人的姿态:“好了,吾回来了。许兄……不是,洺啊(许太医单字洺),你领着他们排好队,都和为师说说,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淳于意被热情包围的时候,刘越接到了他的四哥。
兄弟相见,两眼泪汪汪,刘越动容道:“四哥,你的脸瘦了。”
刘恒吸了吸鼻子:“陛下!陛下长高了。”
千言万语积在心里,刘恒最后闷闷地道:“若非陛下指点迷津,让淳于先生前来助我,恒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阿娘患病时的无助、绝望,刘恒这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二遍。他望着幼弟,想要伸出手抱一抱,对于君礼的恪守很快阻止了他,下一秒,刘越踮起脚尖,主动抱了他一下。
皇帝陛下很认真地道:“四哥是代王,防御匈奴,镇守北疆,朕该替你扫除后顾之忧。”
刘恒愣了许久,忍不住笑了,笑容特别温暖,特别灿烂。
今天恰逢话剧《远行记》首演,还有一场盛大的午宴,兄弟俩叙话完毕,刘越拉着刘恒的手,一道往宣室殿的前殿走。
刘恒始终落后一步,嘴边挂着灿烂的微笑。他在心里对淮南王刘长默默地道,七弟,你听见了吗?陛下要替我扫除后顾之忧。
你就继续挖铜矿吧,把吴国挖空也不关四哥的事,四哥要同陛下欣赏首演,没心思陪你斗。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我在长安,你在淮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