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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70

作者:沉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见陛下与张苍嘀嘀咕咕, 正襟危坐的陈平:“……”


    他不由在心底呵了一声,心道北平侯哪来的那么大荣恩,还能请天子给他兜底。定然是陛下看上了那女娃的数算天赋, 提前暗示暗示。


    不得不说陈师傅猜到了真相, 刘越还真是这般想的。


    年纪尚幼就被张苍视作传人, 这该是一株多么上佳的韭菜?虽然还小, 等到长大了可以划拉到自己的田里——好韭菜不常有, 要珍惜现有的一些小韭菜, 呵护他们茁壮成长, 才能拥有做皇帝的快乐。


    此次前去公车署,不也是想着巡视一番, 找一找被遗落的人才么。


    张苍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弟子已经被明白预定下来, 兀自乐呵呵地, 庆幸天子和自己站到了对抗周昌的同一战线。


    他高高兴兴地谢恩,也不怵远在燕国的御史大夫了。至于周昌不让陛下翘腿这话, 张苍选择性地忽视,还瞄了眼陈平。


    咳, 总不能让人透露出去。


    陈平见他这幅老小孩的模样, 嘴唇勾起一个笑, 颇有些冷飕飕。


    出息!


    公车署坐落在未央宫司马门前, 独立而造, 建筑颇为雄阔。它不似三公九卿制度那般源远流长,至今为止,组成还不够完善。


    尽管如此, 公车署担负着两样职责,一是接待地方上有才华的年轻人,由长官考察他们, 再举荐给相关衙署;二是接待吏民□□,堪称与民间接轨的一条渠道。


    公车署发展至今,反倒是□□这一业务更为火热,至于人才选拔,很少有人上达天听。


    原因自然有几个方面。能来公车署待职的年轻人,大都出身寒微,只是数量多了,就颇有些不值钱;二来,他们基本备有当地长官的举荐信,只是当地长官的职务有高有低,若是自信年轻人的能力,直接举荐给朝廷重臣,岂不更为便捷?哪里还需经过层层筛选的公车署!


    说到底,还是才华不够,或者身份不够。


    久而久之,安心待在公车署的,要么囊中羞涩,等待下发的微薄俸禄;要么没有门路,举荐他的长官也不够分量;要么是哪家贵族子弟前来镀金,呆个几月,拍拍屁股走人。


    如贾谊晁错那般,长大后直接授职锻炼,哪还用来公车署待命呢?


    张苍显然也知道公车署现在不上不下的地位,叹了口气,对刘越道:“臣刚回京时,也叫人考察过这里头的年轻人。”


    他需组建新的治粟内史衙门,为此,四处探寻得用的人才,无论擅长农、财还是内政。结果让他颇有些惋惜,公车署的年轻人啊,大都恃才傲物,即便农门出身,也不愿去当与百姓接触的小吏;近些年塞进来的贵族子弟就更是了,用这些人,他不放心。


    刘越听得心里一凉,只觉人才哗啦哗啦地朝反方向流失,流得他痛心疾首。


    他严肃道:“公车署的运作方式,或许要改一改了。”


    张苍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睛微微发亮,暗赞一声陛下的领悟,殊不知刘越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如何制定一套科学的举荐制度,以求不浪费人才上头——


    除此之外,原先说过的,在长安建立一座不输雎阳学宫的学校,也该提上日程了。


    ……


    听闻陛下驾临,别说公车署任职的官吏,就是最高长官公车司马令,也全没有料到。


    向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居然迎来了天子,还有三位九卿。居然面对前所未有的“突击检查”,公车司马令一时又是狂喜,又是手忙脚乱。


    因为太仆夏侯婴长驱直入,又是秘密通报,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修整。他赶忙整顿仪容,率领下属跪地迎驾:“臣等恭迎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越点头。


    他没有亲切地唤免礼,微微笑道:“朕来看看这里的大才。”


    大才?


    在公车司马令眼里,眼前的三位九卿才能称得上大才 ,而里头待命的年轻人……恐怕会让陛下失望。话到嘴边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到底还是欣喜的,欣喜于过了今日,公车署就能一跃进入朝堂诸公的眼底。


    公车司马令琢磨着陛下应该是想看看人才们原本的模样,而不是对帝王毕恭毕敬,各个急于表现自己。想到此处,他一咬牙,也不急着通报里头了,转眼躬身道:“诺。陛下请。”


    刘越瞅他一眼,反倒高看了几分。


    贴身内侍赵安忙记下了这一幕,以便陛下问起的时候,他能报出公车司马令的履历。


    穿过一条大回廊,与小吏们办公的地方,便是宽敞的一座大院。大院里摆放着演武场,此时此刻,演武场人头攒动,犹如一滴水溅入煮沸的油锅,气氛热烈不已。


    太仆夏侯婴望得不甚明晰,点头道:“午后不忘练武,不错。”


    下一秒,演武场传来一道高声:“你——你凭什么偷盗我的东西?!”


    夏侯婴:“……”


    公车司马令眼前一黑,高兴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


    刘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对比自己踮脚的小身高,开口问道:“旁边可有空厢房?”


    陈平懂了,陛下这是好奇。陛下的好奇便是他的好奇,陈平笑眯眯道:“想必是有的。”


    陛下都发话了,此时违逆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很快到了地方,刘越站在最佳观赏处,清晰地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围成一处,正居高临下,指责一个气质冷峻,样貌孤僻的青年。


    青年具有鹰一样的眼睛,面颊还带着少许少年气,此时被围在正中央,镇定地好似身处书房。


    锦衣华服又质问了一遍,青年一声不吭,直至对方不耐烦起来,青年才抬起了眼睛。


    他不慌不忙又冷静的说:“非是我偷盗。你的金饰丢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非要赖在我的头上,那么我问你,你可有熟识汉律第七章 第二十八条?”


    万万没想到青年竟然反客为主,锦衣年轻人愣了愣。


    青年有条不紊,将汉律中污蔑人偷盗的处罚背了出来,继而冷冷道:“这是未央宫公车署,不远处便是天子所居宣室殿,天子脚下,并不是你可以撒泼的地方。”说完转身就走。


    利落的转身,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锦衣年轻人显然快要跳脚,怒声在他身后喊:“郅都!你穷到连饭钱都给不起,纵观整个公车署,盗我金饰的狗彘只能是你!”


    青年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冷峻的眼神带上憎恶:“平日抄书,已然足够我的饭钱。”


    又说:“硕鼠金饰,何足挂齿?”


    锦衣年轻人被气了个倒仰。


    硕鼠……硕鼠是指扒在粮仓啃食的老鼠,啃得盆满钵满身躯肥润,当他出身勋贵,这份比喻就变得敏感了起来。从没有人敢表达对他的憎恶,郅都是第一个,不过是河东穷小子而已,简直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这时候,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调解的其余人小声劝道:“郅都,陈柳也是丢了东西太过心急,你……”


    郅都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显然没有被理会的这人涨红了脸。锦衣年轻人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嘲笑道:“你们眼巴巴去劝,人家心里恐怕更看不起你们!”


    一时间,群情激奋起来,青年很快轮作公敌般的存在。


    郅都感到有些厌烦。


    天下公序,全然坏在硕鼠。鹰一样的目光,直直落在锦衣年轻人的身上:“金饰我见过,个头极大,上有数颗宝石点缀,不是你买的起的东西,想来是长辈所赠。而这样具有独特意义与价值之物,不可能放置在外,除却贴身佩戴,摘下后保管的地方唯有卧房。如若丢失,去查查贴身伺候的仆人,很快就能查个明白。”


    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番话,郅都不再逗留。他长得清瘦,却力气极大,将杵在身前的人一一挤开,很快消失不见。


    暗暗陪天子围观的治粟内史张苍发出点评:“这是一位倾向法家的年轻人。”


    从前他都没有见过,莫不是哪位隐士收的徒?


    陈平嗯了一声,道:“他没有朋友。”恐怕还对硕鼠之流极为憎恶。


    刘越看出来了。


    早在锦衣年轻人说出“郅都”的时候,皇帝陛下就认真了起来,用专心致志的目光,将郅都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见陛下陷入沉思,公车司马令越发忐忑。不管这位郅都有没有入大人物的眼,在他管理之下的公车署秩序混乱,可是不争的事实啊!


    忽闻刘越问他:“郅都什么时候进了公车署?”


    公车司马令忙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下官。


    下官连忙开口:“回禀陛下,是去岁冬天。郅都年十六,家资不丰,前来长安,是因河东郡长史的举荐信……”


    郅都算是剩下的这些人才之中,他们唯一看好,准备推举为郎官的年轻人了。他的能力的确出众,只是最大的一点隐忧,便是不懂人情世故!


    在他的身上,见不到对皇亲以及彻侯的丝毫敬畏之心,那么,面对陛下,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以后进了朝堂,这样的性子,恐怕将要一辈子坎坷,不知会有多少人给他穿小鞋。下官也正是犹豫这点,想着要磨一磨郅都的性子,等到他真正到了十八,再举荐郎官不迟。


    说着,就见陛下满意颔首:“甚好。”


    刘越高兴于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即拍板:“郅都从今往后,就跟在朕的身边。梅花司就差他来坐镇了!”


    众人:“……”


    公车司马令有些呆,呆滞于郅都的运道,这、这就一步登天了……


    其余人则是在想,梅花司是个什么东西??


    九卿们的消息渠道,不能与常人同日而语,对梅花司的功用与组建也有所耳闻。闻言对视一眼,下意识把反对的声音憋了回去。


    张苍是在思索这个机构对朝臣的冲击,陈平纠结于郅都的太过年轻,但随之一想,世上人才千千万,用不好就踢,他何必反对。至于夏侯婴,方才围观过后,他极为欣赏郅都这样的性格,只是结合公车署下官的言语……


    夏侯婴道:“郅都此人,恐怕对陛下难存敬畏之心。”


    说得众人全都屏息,还是张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太仆说岔了。”张苍虽不偏法家,还是玩笑似的为郅都解释一句,“就算这个郅都桀骜不驯,谁都不服,也不会不忠诚于陛下。”


    结合刚才的所见所闻,张苍断言郅都就是这样一个人。夏侯婴有些不信,将信将疑的目光看向陈平,陈平淡然道:“看我做什么?吾擅的不是法,是黄老术。”


    为防肱骨们内讧,刘越露出甜甜的笑脸,很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问:“陈柳是什么人?”


    这个公车司马令知道。他从震撼中抽身,轻声道:“是……堂邑侯的幼子……”


    堂邑侯陈婴,随高皇帝打天下的老功臣,现在在楚国做国相。


    确定了此人没有才华,刘越哦了一声:“朕看他十分富有,金饰宝石随便戴,想必也不缺公车署的身份,就把他遣回家吧。”


    说罢,郑重地补充道:“朕仇富。”


    众人:“…………”


    陈平忍住笑,全长安谁能比陛下有钱?吴王献上的晒盐法,虽然没有公开,但他和同僚猜测,此法怕是不输造纸!


    但这话还真不是虚言。惠王、太后和当今天子,都不是奢靡的人,至多在吃食上讲究,可说句大不敬的,除却代王进贡的牛肉,宫里平时的饭食,怕还比不上一些勋贵彻侯。


    陛下与太后不缺钱,但纵观这些钱,没有一样是只顾着自己享受的。陈平难过了起来,随之感慨:“陛下浑身,连一件金饰都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都下拜下去,还有人流了眼泪:“臣惶恐!”


    刘越跟着显现难过的模样,心里对陈师傅夸了又夸,又做出一副“今天公车署之旅就到此结束吧”的模样,背影瞧着十分萧瑟。


    不出第二天,“朕仇富”三个字,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


    紧随而来太后的一句话:“大汉立国十数年,方知高皇帝在时清俭。”


    一时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堂邑侯府。


    老一辈的勋贵们一回到家,率先叫人检查小辈身上的穿戴,把一些逾制的,过分奢靡华丽的,全都扔进库房,不愿意的打一顿先。很快,太后掌权以后,因修订过分打压商人的律法,从而在长安渐渐流行的贵夫人衣饰攀比之风,哗啦一下降了下来。


    至于公车署一事的来龙去脉,全都被打听了个底朝天,两大男主角——堂邑侯幼子陈柳以及寒门郅都,蓦然爆火长安!


    郅都有些迷茫。


    他才十六,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连个小喽啰都算不上。故而一门心思想要提升自己,白天抄书,晚上伏案,想着攒些钱财,前往雎阳学宫聆听法家大贤的教诲,过上几年能为陛下效力。


    可这几日,他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连老鼠都不屑光顾的居所,竟还有勋贵彻侯的管家前来拜访。


    郅都对他们的示好,生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之心,冷冰冰拒绝了一切邀他做门客的拜帖,强硬返还了所有的礼物。管家们看得出来,那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果真不愿,回去禀报主人的时候,就带上了些许主观评价,叫少许彻侯顿生不悦。


    这个寒门少年郎,是真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罢,不就是侥幸让堂邑侯幼子栽跟头了么?


    若非赶上这个风口,谁知道他是谁!


    很快,客似云来变得门可罗雀,郅都也不在意。可就在今日,长乐宫谒者亲自前来,说太后想要见他。


    郅都一愣,在谒者的注视下,转身换上最为庄重的衣裳:“有劳带路。”


    一路上,谒者时不时地打量他,继而逐渐佩服起来——若不是他知道实情,谁能想象此人今年十六岁?


    到了长信宫,谒者让他在外稍候。


    继而轻声对吕雉道:“太后,郅都来了。”


    吕雉放下笔:“宣。”


    她看着桌案之前,这个小儿子同她提起的少年人,眼底逐渐带上满意之色。


    越儿的眼光,她不想怀疑,只是郅都不似张不疑、陈买,是她熟识的子侄。将一介公车署学子破格提至梅花司司长之位,而且是秩一千石——一千石是越儿同她商议的结果,仅次两千石的朝堂重臣,就由不得她不重视了。


    时隔这么久,是观察也是试探,最终结果没有让她失望。


    吕雉平静道:“哀家今日宣召,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皇帝力排众议,也要提拔你至他的身边。”


    郅都猛地抬头,得知天子对他的安排,整个人陷入了恍惚。


    吕雉微微一笑:“希望你不要让皇帝失望,让哀家失望。”


    重用十六岁的少年,不亚于千金买马骨,在外界看来有些荒谬,可刘越想赌,向来宠爱他的太后就随他赌。梅花司司长的位置太过关键,可现在她一见,只觉是为郅都量身定制。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接下来,只要郅都有一点犹疑,一点退却,她就会收回之前的言语。


    还是那句话,她绝不容许威胁到皇帝的因素出现。


    长信宫安静下来,包括伺候的谒者宫人,所有人都看向郅都,等着他的表态,在心底猜测少年郎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会不会狂喜得失态,还是激动得流泪?


    郅都没有失态,也没有落泪。


    半晌,他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愿以此身铺路,为陛下碎骨!”


    吕雉久久凝视着他。


    郅都的应答里头,只有陛下,没有太后。


    许久,她笑了,觉得张苍的评语倒是准确:“好,我记得你这句话。”


    随即吩咐旁人:“带他换上官服,佩上印绶,再去未央宫见陛下。”


    ……


    刘越正在太掖池看狼游泳。


    季心陪在皇帝身侧,颇有些挠心挠肺,想问郅都有何过人之处。又有些酸溜溜,他去彭将军麾下就职,加上兼任舆图的绘制,也才一千石的俸禄呢。


    最终他憋住了。


    直到通报声响起,刘越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目光如鹰,因为刚换上的官服微微拘谨的少年朝他走来。


    刘越眼睛一亮:“朕的司长来啦。”


    郅都刚被紧急传授过各项礼仪,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皇帝陛下被赶鸭子上架的怨念,故而急急求着太后让郅都早日上任——


    他明显是紧张的,比在太后跟前奏对还紧张,听闻“朕的司长”四字,冷峻的面孔一顿,抑制住同手同脚的倾向,然后行大礼道:“臣郅都,拜见陛下。”


    很坚定,也很干脆。


    刘越看着自己薅来的顶尖人才,满心都是喜欢,弯起眼睛,赶忙让他起。


    郅都转眼立在一旁。


    刘越指着季心道:“这是从前的司长,让他将一切与你交接。五日内,将事务熟识起来,就能留朕的身旁待命了。”


    郅都与季心对视一眼,随即拱手:“诺。”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五日怕是太久了。将情报与人脉全部弄清楚,通宵达旦的话,三日足够。


    刘越不知道自己看好的新司长,年纪轻轻就有内卷的风范,他招了郅都近前来,让赵安递上宠臣必备奶茶,和他开始聊起家常。


    殊不知宫外差些翻了天了。


    梅花司的正式成制与司长的任命,盖有帝王玉印,通过太后的诏令一道下发,叫一众臣子措手不及。


    最人仰马翻的乃是公车署,与郅都学在一块,起居一处的年轻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难不成,那日郅都与陈柳争执的时候,郅都就入了陛下的眼?


    否则如何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非但被勋贵彻侯们关注,现在倒好,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郅都了,堪称鲤鱼跃龙门!


    他们呆滞地互看,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眼睛发红,肠子悔青,却没有丝毫办法。年仅十六的千石大臣啊,张不疑张侍中虽年十四就被重用,但他可是留侯世子,具有天生的光环。


    而郅都呢?


    他们胆敢确定郅都丝毫没有背景,穷得都去抄书了!


    诏令的热浪,彻底将夏季的长安点燃。


    最摸不着头脑的是法家,法家大贤张恢收到北平侯张苍的贺信后,有一瞬间狂喜,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近臣!


    继而询问左右:“我师门中,可有名叫郅都的弟子?”


    询问过一圈,都说没有。


    张恢察觉到不对了。内史公说梅花司司长出自法家,可他师门没有此子的存在。


    沉吟一瞬,张恢紧急传信给别的派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事关法家的未来,所有师门都开始排查,就连避世不出的隐士大贤,也出现在了名单之中。


    法家联合上下开始排查的时候,未央宫召开大朝会,天子提拔的梅花司司长,头一次遭来了臣子质疑。


    诏令中,对梅花司所负责的职能书写得含糊不清,大臣们左看右看,就看懂了一个“赐梅花刀,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得知这是独立三公九卿之外的机构,平日驻扎内宫,对外朝造成不了什么冲击,故而天子太后都不用召见丞相商讨。


    但这不妨碍他们质疑郅都过为年轻,提拔过为轻易。


    实则梅花司司长的一千石,与具有实权的一千石大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驻扎内宫,说得不好听一些便是见不得人,如若不把品秩提上去,无人会服他。可大臣们酸呀,酸这劳什子司长可以随侍天子左右,要知道就算是九卿,没有天子相召,也不能时时刻刻跟在天子身边!


    刘越睁着眼睛,看着堂下“群情激奋”,扭头看了眼母后,收到母后鼓励的目光。


    刘越扭过了头。


    许久之后,等反对的声音消失,他慢吞吞的说:“可朕才八岁呀。”


    “郅都年纪是朕的两倍大。朕都一不小心坐在了皇位上,他怎么就不可以了?”


    众臣:“……”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最后出言的大臣,只觉浑身吃了苍蝇似的,既难受又恍惚。他张张嘴,脸色泛绿:“陛下、陛下承袭高皇帝遗诏,是……正统……”


    说着,越来越顺畅:“可郅都不过一公车署学子,传闻他出身法家,却连师承何人都不知晓!”


    很大的可能性,就是郅都没有拜师,而是一个野路子。


    刘越最听不得这话,他惊奇起来,理所当然道:“没有拜师不是什么要紧事,朕可以给他介绍。相信法家的张公刘公,还有其余大贤,都会高兴收下这个弟子。”


    大臣:“……”


    他没辙了。


    惨绿惨绿地回到原处,抬头一看,九卿之中,中尉陈平对他投以冷笑,治粟内史张苍摇摇头,就连丞相也投来不赞同的一瞥。


    彻侯武将的队列里,更多人对他虎视眈眈,彭越连眼睛都瞪大了,韩信目如刀剑,就差将他凌迟。


    大臣浑身开始哆嗦:“…………”


    有了出头鸟做示范,这下,所有反对的声音沉默下来。


    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陛下,才八岁呀……


    第162章


    皇帝陛下的八岁论, 彻底打败了一众要拿年龄说事的臣子。


    结合之前的“朕仇富”,生怕陛下以财富作为把柄,要彻查家资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在很久很久以前, 陛下就有让辟阳侯审食其倾家荡产的辉煌战绩, 当他们复盘起来, 赞颂陛下英明神武的同时, 小心肝不由自主颤了颤。


    幸而, 陛下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刘越略过了这一茬, 亲切笑着对众臣道:“近来, 桃侯琢磨出了一出话剧,等着朕与母后验收。思及朕的王兄们即将回到封国, 这出话剧, 就当做临别礼物, 祝他们一路顺风。”


    当然,离京的诸侯王不包括吴王与临江王, 只因一个病重昏迷,一个等着议罪。


    除却感动不已的刘恒等人, 文武百官都很迷茫。


    话剧?


    那又是什么?


    还有桃侯, 那就是个爱好八卦的透明人, 若不是前些日子, 有宫人心怀不轨引诱陛下, 桃侯的名字根本不会在长安火上一把,据说袁侯挪用军款的罪名,也与他有关。


    连丞相曹参都有些深感跟不上时代了, 决心下朝之后,和人打探打探。


    很快,诸侯王离京的前夜, 也就是代郎中令季布护送灌婴、郦商等人,还有流放的吕氏子弟前往辽东郡的前一晚,一场宫宴在未央宫如期举行。


    据远方来报,出使燕国的御史大夫周昌还有两日回归长安,刘越深感这是他最后放纵的日子,一开宴就翘起了腿,嗷呜一口咬下红烧肉。


    如今,猪肉已经越来越寻常地出现在宫宴,以及彻侯勋贵之家。这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中,以梁园的猪肉品质为最。


    倍受众人瞩目的桃侯红光满面,连坐垫都往前挪了挪,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叫一些同为透明人的勋贵很看不惯,相当于昨日我们一起玩泥巴,第二天你就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的不忿之感。


    桃侯才不理会他们。就如夫人所说,他都是板上钉钉的陛下的人了,只要把差事办好,指不定都能提拉一把子孙的前程!


    在众人的好奇心达到顶峰的时候,满殿宫灯忽然灭了下来。


    这个意外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很快,宫灯亮起,却是忽明忽暗地处于大殿中央,很有一种神秘的风范。


    实则这出剧目,刘越在长信宫的时候悄悄看过,参考母后的意见,还给出了一些中肯的指导。


    一张黑色的幕布立于大殿的尾巴,粗糙而又充满灵魂的布景徐徐展开,一见那案桌装饰,在座的宾客全都明白了,这也许是一位彻侯的家,再不济也是贵族。


    打扮成袁侯模样,连身形长相都极为相似的演员的出现,叫宾客全陷入了恍惚:“……”


    舞阳侯樊哙觉得遭受了会心一击,挠了挠脸颊,又挠了挠下巴,坐立不安间,第一幕随即开始。


    “袁侯”拉着妻子的手,坐下同她谈心:“细君,你有所不知,军营那边,我又有了数十万钱的进账。”


    “袁侯夫人”明显紧张起来:“数十万钱?大将军会不会发现?”


    “袁侯”自信一笑:“大将军只管练兵,不管后勤。这分工分明,方是取胜之道,细君莫担忧。”


    很快,第一幕随即结束。接下来就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享受,离开侯府,无数名美人围绕着“袁侯”载歌载舞,仔细一看,还有楚舞的韵味,仔细一听,原来是赵地的民歌。


    刘越觉得桃侯的安排十分巧妙,袁侯原先的弟妻正是楚人,至于别居藏娇的小妾,出身于赵。


    也是桃侯下血本了,请来少府的歌舞大家进行编排,连其中的钟鼓之声,都是能在宫宴大放异彩的旋律。在场宾客,哪里见过这等歌舞与白话相结合的方式,也很快撇去少许的不自在,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


    御史难得地没有制止他们。


    等到歌舞停歇,欢乐的气氛转为严肃。


    只见场景转换,“袁侯”在贪钱一事上变本加厉,非但挪用军款,且用军款结交其余彻侯;送礼成为家常便饭,收受一些臣子的孝敬,更是司空见惯。


    这一幕幕被表演出来时,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的少许宾客,面色微变,紧接着脸都绿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剧中表演其余彻侯的演员,并没有鲜明的指向性与外表特征,众人单凭猜测,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唯有当事人知晓心虚的滋味,怎一个如坐针毡可以形容,在众人眼神扫来扫去的当下,一些养气功夫不够的,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哦,其中包括交侯啊。


    不自觉脸绿的吕产:“……”


    廷尉吕台恨不得把这个弟弟给扔出去,眼不见为净。看了眼太后姑母,姑母的神色如常,他叹了口气,姑母早早地卸下吕产的官职,怕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剧中,“袁侯\1d ”的行为越来越过火,终有一日,东窗事发!


    钟鼓声逐渐激昂,敲得宾客们的心跳动不已,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握住了手。


    这时候,桃侯的身影消失在席位间,也没有人去在意,可很快,揭发袁侯的“桃侯”出场,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桃侯扮演者……居然是本人。


    宾客们:“……”


    太尉周勃眼角抽搐了一下,这可真是豁得出身段,既与君同乐,又与民同乐。


    桃侯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表演得十分入神,一张胖脸将疑惑、大义凛然等情绪显现得惟妙惟肖。


    剧目之中,将宦者引诱天子的事件用春秋笔法描绘出来,陶侯跪在写着“未央宫”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愤怒地指责“袁侯”的所作所为,上演了何为忠正不阿,他的检举,赢得了一片朗朗乾坤!


    只听一声黑幕之后的“放肆”,“袁侯”被拖了出去,他涕泗横流,不住地大喊“饶命”,那副丑态,叫熟悉和不熟悉袁侯的宾客们都沉默了。


    最后的尾声,上演了一出场景转换。


    宫灯熄灭间,华丽的装饰一一被人搬走,配合着哀乐,场景显得十分凄凉。


    原来是“袁侯”被判弃市,被送去了断头台。


    断头台上,“袁侯”流下一行悔恨的泪水,发表一大串悔恨的言论,升华主题之后,继而仰天长啸:“贪腐,要不得啊!”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众宾客:“…………”


    话剧就此结束。


    桃侯抹了把汗,指挥宫人哼哧哼哧搬道具,与此同时,宾客们有志一同地沉默下来。


    有脸绿的,有震撼的,有表情难以形容的,但不管如何,这出尚且粗糙的汉初版话剧,称得上圆满成功。


    刘越看得意犹未尽,回过神,率先鼓起了掌。


    随即便是和舞阳侯同仇敌忾的将军们,立马响应陛下的掌声。


    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觉解气、杀得好,敢挪用军费的人,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文官们眼看丞相鼓起了掌,他们暗自点头,紧随其后。落在最后的勋贵彻侯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情如何一言难尽,但此时要是敢无动于衷,那他们的圣眷也到头了,于是鼓得比谁都响亮。


    未央宫灯火通明,掌声此起彼伏。


    惠王刘盈怕是共情最深的宾客了,此时此刻,眼底还留有对“袁侯”的愤怒。


    鲁元长公主恍惚地想,皇帝弟弟找来的桃侯,在宣传这一方面,的确比她的门客更厉害……


    掌声响了一段时间,刘越发话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明晰,他问太后:“母后觉得这出话剧如何?”


    太后微微颔首,感慨道:“原来这就是话剧。”


    “或许连三岁孩童也知其中含义,通俗易懂,十分难得。桃侯排演得不错,赏!”


    在些许彻侯的眼前一黑下,桃侯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领赏,并提出一个请求:“臣想过上几日,带领话剧班子,于长安西市进行当众演出……”


    刘越对此进行了肯定:“雅俗共赏之举,怎能不让百姓参与?不如把演出换做巡演,母后与朕都觉得好。”


    皇帝陛下回复得太快,再一次把反对的声音撅了回去。


    宫宴结束,丞相曹参随百官一道出宫。渐渐的,他与瓒侯萧何并行,沉默片刻后,曹参低声问萧何:“话剧,是你传授给陛下的?”


    萧何摇头,表示自己丝毫不知情:“你问留侯,留侯怕是也不知晓。”


    那只能是陛下的主意了,光看桃侯那副模样,并不能聪慧到表演剧目,且编排出这样一份剧本。


    曹参恍恍惚惚回府,直至入睡前,脑海还响彻着那句台词——


    “贪腐,要不得啊!!”


    第163章


    话剧模式太新奇, 百官公卿被洗脑得很迅速,他们为此兴奋,惊叹, 到了府中还在回味。


    唯有少数人不高兴, 不快乐, 心里有鬼战战兢兢——


    那就是和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


    他们越想越慌, 恨不能穿越回从前, 给自己一个大耳瓜子, 叫你收礼, 叫你贪财!


    袁侯这事儿,谁不怕哪!


    若只是普通的议罪, 牵连不到他们。只因他们隐藏得深, 走走关系, 也就过去了。如今陛下奇思妙想,弄出了劳什子话剧, 还放到台面上供百姓观赏!


    西市巡演,与民同乐, 谁见过这等阵仗?


    不要小瞧观众的热情, 剧里映射的人, 就算模糊了脸, 总有一日被发掘出来。这和来回鞭尸有什么差别?!


    有人闭上了眼, 神色狠绝。小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啊。


    黑暗之中,侍女掌起了灯。她斗胆瞥了一眼君侯的神情, 呼吸一窒,只觉心脏都快跳出胸腔,很快, 就见君侯沉着脸,万分心痛地同她道:“拿库房钥匙。”


    谁叫皇帝身后还有太后,他除了坦白认错,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天,与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齐刷刷递奏疏请见,一共有七人。


    宫门外,摆满了财宝布帛,都是他们准备归还的双倍、或是三倍赃款。主动认罪就能从轻发落,一时的丢脸总比丢命来得强,否则他们就得成为下一部话剧的主角——


    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陛下能干出这事。


    七人对视一眼,动动嘴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原来还有你啊。


    有人讪讪:“……不是还包括交侯么?交侯怎么没来?”


    消息灵通的彻侯低声道:“昨晚,廷尉郦侯亲自押了他请罪,并把交侯府的一半钱财充入国库,说交侯身为吕氏子弟,该当加倍责罚。据说交侯离宫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众人:“……”


    他们的脸不约而同僵硬了。一半家财……


    幸好到了未央宫,陛下没有让他们照学的意思,翘着腿看了他们一会,最终允了他们的认错。


    “你们的钱,朕收了。”刘越慢吞吞道,“只是身上的官职,得撤。否则,朕怎么和欣赏《袁侯传》的百姓交代?”


    七人跪趴在地,面色涨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等。


    《袁侯传》又是什么??


    他们怔愣之时,皇帝征求的目光,朝一旁的太后望去。


    太后微笑点头。


    下一秒,刘越小手一挥:“传桃侯,改剧本。”


    继而解释道:“之前的剧目,名为《袁侯传》,演员们觉得十分妥帖。爱卿们放宽心,下一部话剧还没开演呢,候选主角那一栏,朕这就划掉你们的名字。”


    七人:“…………”-


    七位彻侯惨淡出宫的模样,被无数人收入眼底。除却国库增长,朝堂骤然空出七个官职,有文有武,且都是重要的位置。


    离临江王刘恢被禁足才过了多久?朝堂震动,百官对陛下又有了新的认知。


    很快,两宫邀请三公九卿一同商议,提拔了数位过去不甚起眼,却足够清廉,脑袋也不糊涂的大臣。


    人人都意识到,风向变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仇富。


    与此同时,桃侯的剧组来到西市,整个长安沸腾了。


    这是大汉头一次的“话剧入民间”,何况发起人还是天子!


    重臣们特地叮嘱,相关衙署不敢不上心,首演当日,掌管长安的内史忙得脚不沾地,中尉衙署全军出动,负责维护秩序,西市人头攒动,热浪席卷了整个上空。


    听闻桃侯亲自参演,百姓原先还有着惶恐,很快,他们就顾不得什么贵人,什么君侯了。他们听得如痴如醉,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每一幕,一夜之间,袁侯火遍了全长安。


    袁侯,成了新晋的顶流!


    可惜顶流已经入了诏狱,享受不到或是掷果盈车,或是人人喊打的待遇,刘越和郅都谈起的时候,语气有些惋惜。


    郅都沉默一瞬,鹰一样的目光陷入思索:“陛下,袁侯虽已入诏狱,却依旧可以享受这般待遇。”


    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法——特事特办,只要写一封手书给廷尉,就能创造袁侯的长安街头一日游,短暂放个风再关进去。


    刘越:“……”好狠。


    刘越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梅花司司长,这样的狠,深得他心。


    他悄悄道:“算啦,还是得给袁侯留点面子。对了,朕听说你拜师张恢张大贤,成了晁错的师兄?”


    郅都点点头。


    他是出身野路子不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更好地侍奉陛下,也为压制朝野内外的舆论,他接受了张恢递出来的橄榄枝。


    张夫子门下是以年龄排序,为此,晁错小师弟仿佛不甚高兴,他也没怎么在意。


    张夫子对他说:“在其位谋其职,你要成为君主手中的一柄利刃。刃是没有自我情感的,而它什么时候使用呢?——在君主需要使用的时候。”


    郅都深以为然。


    他也渐渐体悟到了拜师的好处,这些天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师门典籍、贤者注释,心中的法越发明悟,同时捋清了梅花司的内外运作与养鸽业务,卷得季心三天没睡一个好觉!


    更叫人心热的是,陛下明显很喜欢他。


    出入随同,和史官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唯有一事郅都放在心底——陛下读书的时候,每每读到军事战略,或是名家兵法,都会塞一份给他,用眼神鼓励他好好学。


    这里头,可是有许多石渠阁的孤本……


    郅都手心震颤,一张脸孔变得愈发坚毅-


    一夕之间,梅花司司长成为了未央宫的红人。正当梁园众人哀叹陛下又有新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时候,前往燕国调查的御史大夫周昌风尘仆仆回到了长安。


    周昌神色冷峻,带上账簿又带上证人,马不停蹄前往未央宫复命,说,前燕王刘恢穷兵黩武不是谣言。


    燕国相显然也有失察之责,没有做好辅佐诸侯王的本职工作!


    在他面前,吕雉眯起了眼。


    刘越满脸沉重,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事关朕的兄长,改日朝会,我们再论吧。至于燕国相……就罚俸五年,再罚他将功赎罪,辅佐新燕王就任,否则永远不要回来了,如何?”


    小陛下的难过情真意切,记录对话的史官呼吸都慢了下来,只觉落笔有千钧重。


    周昌也是叹气,穷兵黩武,恐怕不足以形容前燕王,准确来说,是有不臣之心。


    当他走进燕国武库的一瞬间,下意识变得惊怒——


    那一件件盔甲的打造,军阵的演练,是要干什么?


    周昌不期然想起先帝在时,太子与赵王刘如意之争,刘恢穷兵黩武之举,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


    同为先帝的骨肉,难不成还要上演同室操戈?!


    他不会忘记多年之前,年幼的陛下为了母后朝他下跪的那一幕,电光火石间,他已想好了该如何上书。


    陛下登基不久,君臣相得,两宫和睦,大汉已有龙腾虎跃之态,绝不容许被破坏。


    ——只能委屈临江王软禁长安了!


    汇报完燕国的事,已经是夕阳西下。周昌坐上回府的车架,途经一处闹市,只听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一愣,掀开帘朝外看去,却看得不甚清楚,只因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中尉衙署的兵士在巡逻。


    御史大夫的疑惑十分鲜明,侍从忙解释起来:“君侯,这是在演《袁侯传》呢。”


    “……?”


    袁侯传又是什么?


    觉得自己错过一百集的周昌眉头紧锁,思考转道进宫的可能性。


    他终是憋住了,哼哧片刻:“回、回府……”.


    叫赵安时刻探听御史大夫府上动静的刘越小小松了一口气。


    若是御史大夫真的进宫喷人,他就立马把桃侯召回,未免火力波及到自己。


    天知道周昌回来,他腿也不敢翘了,坐姿端正得不得了。


    皇帝真不好当,陛下发出如上感慨,一边嗷呜嗷呜埋头啃牛肉。


    前往辽东郡开荒的车队已然顺利出发,没等审判临江王刘恢的大朝会召开,一道噩耗传来,吴王病危了!


    这回不是病笃而是病危,已然能够说明情况紧急。恰逢练武时分,刘越立马放下手中的弓箭,火急火燎直奔吴王府。


    天子都出了宫,臣子们哪还坐得住,一时间,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了往日死水一样的地方。


    ……


    吴王府。


    吴王刘濞浑身高热,已然人事不省,时不时抽搐一番,像冰水里挣扎的鱼。


    “吴王兄到底如何了?”卧房外,刘越一张小圆脸焦急不已。


    太医署的医者们齐聚一堂,听闻陛下问询,官职最大的太医令摇了摇头,每一根白须都写满忧愁。


    “臣等无能为力,怕是……就在今日了。”


    虽然他治得不走心,但吴王这回病危,是手下的小童抓错了几味药,实在不干他的事啊。


    刘越抿起嘴巴,狠狠闭了闭眼,忽然发了怒。


    “若是医不好吴王兄,朕要整个太医署陪葬!”


    “……”


    太医们大惊失色,侍奉的宫人跪了一地。


    刘越的声线饱含怒意,清亮又高昂,恰恰被联袂赶来的三公九卿听见。丞相曹参暗道不好,与太尉周勃对视一眼,怎么就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了?


    “陛下息怒!”周勃遥遥喊了一声,生怕小陛下气坏了身体,“想必太医们也是尽力医治了,只是人力抵不过天命……”


    刘越转过身,眼眶有些发红。


    一旁的随行史官唰唰记录。


    随行史官不过二十多岁,不知怎的成功越过一众前辈,得了皇帝的青眼,让皇帝出宫都不忘带上他。


    边记,他的鼻头酸涩起来,吴王殿下若是去了,天子就少了一位与之情深的手足啊!


    好在他们的陛下终是虚心纳谏,听进了太尉的话语。太医们的脑袋堪堪保住了。


    刘越擦擦眼睛,厉声叫太医继续救治,不管什么方法都用上,只要能保住吴王的命。


    说着,他似想起了什么,朝众人道:“朕记得母后跟前,有位淳于医者……”


    刘越指的是淳于岫,也就是帮助从前的灌夫人,促使她下定决心抱养皇子、李代桃僵的罪魁祸首。


    殊不知淳于岫一开始就是太后的人,如今改头换面,以献上养生之法的功劳,得以在太后跟前戴罪立功,为太后调养身体。


    被瞒天过海的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立马有太医回道:“陛下明言。只是臣听说这位淳于氏,颇有巫的手段,擅长,呃,给妇人看诊……”


    太医委婉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专业不对口,来了也是白来。


    刘越却是极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他一挥衣袖:“都这个时候了,还区分什么妇人与其他人?若是巫者能让吴王兄好起来,朕就算信了又如何!”


    史官心神俱震,连忙把陛下言论写进了书册。


    同一时间,心神俱震的还有太医署里一个存在感极低,在旁悄悄摸摸注视的年轻太医。


    淳于?


    他没听错吧?


    等淳于岫被请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她蒙着面纱,神色淡定,前往卧房不久,便摘下面纱出来复命:“回陛下,吴王的病只能下虎狼之药,辅以不同寻常的南疆针术,方可让其清醒。”


    刘越满面凝重,并无欣喜:“可有副作用?”


    淳于岫虽听不懂副作用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斟酌答道:“恐怕会变得痴傻。”


    空气猛然安静了下来。


    三公九卿皆是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越似陷入了焦灼之中,在空地上来回转圈圈,双拳紧紧握起,又很快松开。


    曲逆侯陈平长叹一声,出言道:“陛下仁善,又与吴王兄弟情深,故而不忍出言。只是痴傻与没了命,若让吴王殿下来选,定然还是活着重要一些!”


    这样的道理,皇帝难道不明白?


    他背过身去,半晌道:“下吧。”


    继而补充:“王嫂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国,恐怕极为思念夫君,朕即刻去请她来照顾吴王兄,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陈平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陛下英明!”


    第164章


    角落里, 一位娃娃脸的太医揣着袖子,朝淳于岫看了又看。


    在此起彼伏的“陛下英明”中,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后退几步,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定是他产生幻觉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离家出走的长姐出现在这里, 还成了太后跟前侍奉的女医?


    淳于意有些恍惚, 他出身医学世家, 论血缘, 称得上是扁鹊后人。与天赋同样超绝但叛逆的长姐不同, 淳于意年仅八岁,便遵从家族安排拜师齐地。


    自三年前老师过世, 他云游四方, 最终来到了长安。最为繁华的长安太医署, 聚集了当今天下医术最精湛的一群人,就算他自忖不输, 也不敢说方方面面都能胜过他们,医无止境, 他得仔细地观摩、学习。


    淳于意藏好他出神入化的医术, 伪装成初入门径的医者, 成功当上太医署的学徒。


    没过一年他转正了, 同僚的医术也观摩得差不多了, 淳于意骤然而生天下再无英雄与我相论的惆怅感。


    他觉得是时候离去了。


    他要去往代国,研究更上一层台阶的新式包扎术。


    不巧吴王重病,陛下心急如焚, 召集太医署全员去王府待命。淳于意不得已前往,却是全程划水,绝不往跟前凑。


    ——数年前, 也正是他救治了吴王一回,博得了吴王后的感激。没过多久,老师逝世的消息传来,淳于意前去吊唁,一路上察觉出被人跟踪的痕迹,他猜测这是吴王夫妻派来的人手,连忙七拐八绕地甩了他们。


    淳于意一张娃娃脸上满是不爽。对待恩人都是这种态度,早知道便不救了!


    如今于长安相逢,虽说吴王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他依旧不想出力。就让别人头疼去吧。


    很快,淳于意发现不仅仅自己在摸鱼。


    全太医署的同僚都在摸鱼!


    淳于意:“……”


    淳于意自小聪慧,他琢磨半天,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要吴王好起来。


    他自觉探听了皇家的隐秘,心惊肉跳间,更不往病危的吴王跟前凑,谁知道他阔别多年的长姐,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淳于意低着头,兀自纠结。


    都准备跑路了,要不要相认呢。


    忽然间,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这位太医卿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回答道:“在想我长姐。”


    淳于意猛然抬头,就见淳于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惊奇,慢慢挑高了眉梢。


    这娃娃脸,这气质,她怎么十分眼熟。


    继而温柔又惊喜地唤:“幼弟,你也在这里?”


    淳于意:“…………”.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亲人相认,实乃感人肺腑。


    方才,淳于岫得了陛下的准话,便毫不客气地支使太医署,让小童们煎药的煎药,拿针的拿针,空隙间,只觉角落里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她起了疑心,慢慢走到一旁,谁知逮出了一条大鱼!


    她也有许多年没见淳于意了,从前在南疆乐不思蜀,哪还会想起可怜的八岁就去求学的弟弟。


    淳于岫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经意地卷起衣袖,露出其上皮肤的花纹——那是象征巫医的刺青。那表面温柔实则黑心的做派,让淳于意眉心剧烈地抽动,用气声做出一个口型:“……长姐。”


    刘越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朝赵安眨了眨眼。


    吴王的事,皇帝陛下自觉已经关怀到了极致,而今留在这里,不过是对后续有些好奇,和发现新的人才的小兴奋罢了。


    原来淳于女医不仅仅擅长妇科、接生,对于如何让人痴傻也有自己的一套研究,小陛下深觉自己错过了宝藏。


    刘越眉目深沉,琢磨着日后若有哪个诸侯王不听话,就让淳于女医去大展针法。


    陛下的眼神,赵安立马会意,连忙迈着小碎步挤到了角落里,竖起耳朵偷听。


    ……


    听闻赵安的复命,刘越有些惊讶,姐弟?


    他压低声音:“那位太医叫什么名字。”


    赵安都打听过了:“叫淳于意。”


    他见陛下的眼神忽而一亮,轻声道:“扁鹊后人。”


    大礼包长了腿,还是买一送二,刘越哪能把人放跑了。他的神色肃穆起来,悄悄对赵安吩咐几句:“你这样做……”.


    据说淳于女医的施针十分成功,只是要等吴王转醒,还要两三日。


    曾经年轻力壮的诸侯王或成痴傻,着实让朝野震动了一番!


    只是在临江王刘恢等待议罪、《袁侯传》话剧风靡长安的今日,吴王的身体状况,倒还真成了次要之事。大臣们顶多陪着流几滴泪,哀叹吴王居然傻了,陛下从此痛失一聪慧的堂兄——也就没下文了。


    也不怪满朝文武态度如此。吴王病了那么多年,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深入人心,他们已经习惯了,何况吴王在长安修养的时候,吴国相不也把封国治得好好的?


    换句话说,吴国有没有吴王坐镇,都不甚要紧。


    众人的目光很快从吴王府移走,挪到了除袁侯之外的顶流——临江王刘恢身上。


    很快,每月一度的朔朝召开。对于刘恢之罪,重臣们争论得十分激烈,其中,御史大夫周昌尤为强硬,一扫对先帝血脉维护的姿态,建议道:“臣观律法……不如革除王侯之名,终身居于内室!”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看见,陛下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小圆脸似有万千的不忍。


    “上回朕虽召来武士,下达了押禁五哥的命令,却是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刘越犹犹豫豫地道,“何况此事,燕国相也有失察之责,御史大夫所言,是否太过了些?”


    小陛下虽杀伐果断,对待手足,还是心软了啊。


    大半朝臣眼神都温和下来。周昌语气放缓:“家规之上……是国法,临江王恢虽为陛下的兄弟,却叫燕国百姓苦不堪言,他可还记得大汉立国靠的是农,是百姓?”


    刘越眼神变得坚毅,片刻道:“御史大夫说的极是。”


    终是由太后来宣布——刘恢保留诸侯王待遇,却不再有诸侯王之权,终身软禁长安。


    太后叹了口气,道:“临江王是先帝的儿子,也唤哀家一声母后,最后的虚名,就让它保留了罢。”


    周昌这才不再出言。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了下去:“诺!”-


    日光大盛,未央宫响起一道道钟声。


    刘越穿着冠冕走出宣室殿,顿时把议罪的刘恢忘了个干净。


    什么五哥,能有牛肉香吗?


    他悄悄问赵安:“朕的扁鹊后人如何了?”


    赵安立马道:“回陛下——那‘人体解剖图’一到手,淳于太医便形如疯癫,包扎术不研究了,行囊不整理了,与他的长姐你争我抢,说要呆在长安不走了!”


    第165章


    太医署。


    淳于意死死捂着羊皮卷, 躲避淳于岫伸出来的暗爪,高声喊道:“长姐,这可是未央宫谒者赠与我的宝贝, 给你看一眼已是不易, 怎能如此胡乱地抢夺?”


    淳于岫才不听他的, 一边动手一边冷笑:“未央宫谒者明明赠与的是你我姐弟, 而非让你一人吃独食!”


    淳于意继续躲, 娃娃脸坚决不从。


    天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羊皮卷, 就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其中, 犹如目眩神迷的烟火在眼前炸开,他的所有心神都被面前详细标注的人体解剖图给攫住了。


    ——解剖的概念, 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最早的医学著作《内经》。不是没有医者想要深入挖掘, 只是一来眼界与医疗条件所限, 二来,破坏躯体在当下看来, 实乃离经叛道让人震恐,研究此术的医者怕是会口碑皆失, 比巫还要人人喊打。


    久而久之, 解剖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只是传承不灭, 终有家族保存了“火种”, 恰恰是淳于意所在的扁鹊后人一脉。他们的先祖对此颇感兴趣, 这等热情,也被小辈所继承,但困于客观因素, 解剖术止步于萌芽——他们只知脏器红色有两个瓣儿,血液在里头循环,等等等等, 便再不能向前。


    淳于意曾经很是遗憾。


    谁知道长安竟藏着这么大的一个机遇!


    淳于意躲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到席间,低下头仔细检查羊皮纸,接着松了口气。很好,没有半点污迹。


    淳于岫也抢累了,眯眼看着弟弟,半晌道:“我有一笔钱财。”


    她为太后办事,因为办得漂亮,收了许多赏。何况淳于岫长于妇科,接生一流,吕雉也无意拘着她,再等半年风头过去,便可活跃在宫廷与贵妇人之间,到那时能赚的就更多了。


    淳于意瞅她一眼,陷入了沉思。


    缓缓展开羊皮纸,其上小篆的字迹不是很成熟,但已有风骨。拿到手的时候他便对作者猜了又猜,却久久不敢念出那两个字——他浑身发怔地想,这怎么可能?


    他云游四方的时候,虽打出神医的名号,在真正显贵的人眼里,也只是个小人物啊。


    何况大汉天子!


    只是未央宫谒者赵安乃天子跟前的近侍,吩咐他的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呢?


    淳于意恍惚觉得掉进了一个大坑,坑上吊着一个胡萝卜,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啊晃,晃得他挠心挠肺,只想上钩。


    听闻长姐的话,他冷静道:“我也有。”


    这些年行医的诊金,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淳于岫微笑,慢条斯理道:“你知道解剖之术有多烧钱。恰好姐姐也有兴趣,你我相互扶持,互通有无,岂不是远胜一人独行?”


    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套细针,撸起袖子,大有弟弟不答应她就把弟弟变痴傻的意思。


    淳于意:“…………”


    他的脸色刹那间变绿了,怎么会有人来找他商量,还随身携带凶器???


    长姐前些年在南疆,都学了些什么啊。


    淳于意惊恐道:“你别冲动——我答应就是了——”.


    淳于意与长姐达成共识,便不再藏着掖着,在室内来回转圈圈道:“你可有法子,让我亲自求见陛下?”


    他只是太医署一个小小的太医,若混成太医令那个程度才有可能出入宫廷,现在还差得远。


    淳于意有些后悔摸鱼了。


    但如今后悔无济于事,就是不知道他猜错陛下的用意没有——淳于意心一横,赌了!


    ……


    淳于意没有猜错。


    几天前,刘越趴在桌案上,花了两个时辰把羊皮纸填满,圆脸端详片刻,这才呼出一口气。


    前世他挣扎着求生,见过的人体残肢数不胜数,回忆起来,仿佛都能闻见那股灰蒙又血腥的味道。不过那都是过去了,而今勉强一副能画画解剖图,钓钓人才的样子。


    他画得手都酸了,自然是要扁鹊后代发光发热,推动大汉医学的蓬勃发展。


    他把羊皮纸交给赵安,叮嘱一定要暗中递到淳于意的手上,而结局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买一送二,姐弟两个都上钩了。


    当然不上钩也无妨,他会强抢。


    就在这时,梅花司司长郅都的调查递上了案头。淳于意二十出头的年纪,八岁拜师,年仅十六便云游四方,行事颇为随心所欲,却是救了无数人,从未做过一件恶事。


    且他竟是数年前治愈过吴王的那个神医!


    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隔着卧房相见不相识,刘越唏嘘:“吴王兄,不容易呀。”


    而今听闻淳于意在宫门口等候,皇帝陛下眼睛眨了眨,瞄一眼御前的周昌,严肃地想时机真不凑巧。


    只是他现在没法亲自接待人才,趁御史大夫滔滔不绝的时候,刘越飞快给赵安递了个眼神。


    赵安会意,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嗖一下溜了。


    周昌没空注意赵安,他正进谏呢,那什么新出的话剧,寓意是好的,只是推广方式有些激进,一个处理不好,怕会引起某些勋贵的反弹。


    尤其是桃侯,怎能亲自参演?


    周昌语气委婉,劝导天子御下需恩威并施,说到桃侯的时候,却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刘越正襟危坐,看来御史大夫还不知道他威胁过那七个彻侯,要把他们的名字写进话剧里头。


    听到后面,他委屈了:“桃侯主动请缨,朕八匹马都拉不动他,御史大夫冤枉朕了。”


    周昌皱眉,心想桃侯实在太不像话,专精八卦这一项,颇有佞臣之嫌。只是陛下努力给他求情,什么与民同乐的理由都出来了,周昌板着脸,勉强放过了他。


    等《袁侯传》巡演完再说吧。


    周昌绝不会承认他把《袁侯传》听了三遍,都快记下了里面的台词。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方才进谏之时,陛下没有什么不耐,时不时地点头;一些他指出的朝堂听政的小毛病,也都听得认真。


    这样虚心纳谏的风范,实是明君之相。


    见时辰不早,御史大夫便欣慰地出宫了。


    同一时刻,宫门口。


    “陛下正与御史大夫奏对,派奴婢前来与淳于太医说话。”赵安神神秘秘地把淳于意拉到一旁,把刘越叮嘱他的言语,一字不落地与淳于意重复了一遍。


    说有陛下恩准,淳于太医可以尽情采购少府所有的药材,若是资金不够,和他赵安说一声就行。


    赵安笑眯眯道:“太医怕是还不知道吧,那代国传来的包扎术,正是陛下所创。”


    见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吃惊,赵安满足了,继续道:“这解剖之术,实在不好研究。只是陛下说了,人体内外奥妙无穷,只有做足够的实验,才能救足够的人……”


    淳于意不住点头,正是如此。


    只是……他压低声音迟疑道:“不知可否利用死囚,否则臣等实在难以寸进。”


    如果是身患绝症的死囚,那就更好了,淳于意想想都抑制不住激动,双手搓了搓。


    赵安打了个寒颤,他头一次碰见淳于太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呃,痴狂。


    他也压低声音:“死囚,自然是有的。”


    负责刑律的廷尉吕台可是陛下的亲表哥,陛下已经暗中派人通过气了,廷尉如何能不开后门?


    除此之外,赵安掰着手指:“还需一间干净隐秘的内室,消毒用的蒸馏酒,薄如蝉翼的刀片,羊肠手套,热水和麻沸散——”


    淳于意听得一愣一愣,里头许多的名词他都不认得。


    “……陛下说羊肠制成的手套轻薄,可以隔绝感染,已着化学家去制了。至于麻沸散,乃是一味麻药,配上酒服,可以任人劈破不知痛痒。”赵安一一给他解释,“至于如何制造,还需淳于太医好好研究。”


    麻沸散这个名头,刘越只是大致知道一些,他又不是样样精通的小天才,若想让麻药问世,自然要靠神医自己。


    淳于意嘶了一声,一双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几乎认识天下间所有的药材,却从未想过,可以造一种麻痹止疼,专为解剖而生的药物。这话着实开阔了他的思绪,决定回头问问长姐,此时他看赵安的眼神,已经和知己没什么两样了!


    赵安不禁后退一步,身上的鸡皮疙瘩越发重了。


    他连忙把最后的话复述完:“梁园开辟了一间小院,内有暗室,往后就是您与淳于女医当差的地方了。那里清幽寂静,向来无人打扰,只是偶有梅花司上门,还请太医不用在意。”


    淳于意满口答应,也不在乎什么梁园上林苑——只要医术能更进一步,就算邻居是虎狼又何妨?


    ……


    “虎狼”化学家们集体打了个哈欠,总觉得哪里凉飕飕的。


    徐生哀怨地想,陛下已经许久不来,也没有宣召他了呀……-


    当天傍晚,刘越哒哒哒地去往长信宫:“母后。”


    吕雉十分清楚他的来意,揉了一把儿子的圆脸蛋:“怎么,又要借用母后的女医?”


    刘越用力点头。


    吕雉睨他一眼,前几日他借了一回,吴王就一不小心变痴傻了。


    待皇帝在吴王府的表现绘声绘色地传出,她忍不住地想笑——不忘把留滞吴国的王后接来长安照顾丈夫,越儿先斩后奏,思虑得还挺周全。


    而越儿回宫之后,便思索着和她提议,吴王世子年方三岁,离不得母亲,且世子还有几个兄弟。若是不想孩子出事,吴王后必须带他们一块来,如此一来,吴国就空了,吴王旧部没了效忠的主子,不过一盘散沙,岂不是任由长安掌控?


    一个痴傻的刘濞,如何继续当他的诸侯王,不若先行保留地盘,待吴王世子长大了再归国继位。当然,吴王世子在长安的一切开销,都由少府负责;读书学习,也由两宫派去专门的老师,绝不会有长歪的可能。


    至于吴王的其他儿子,刘越觉得不能厚此薄彼,日后的吴国,就分成几份,以嫡庶为区别划分给他们好了。嫡长子继承最大的那块土地,其余庶子也能为王;此举也将彰显汉室隆恩,若是吴王能够清醒,岂不感激涕零!


    他觉得在天上的便宜爹也会赞成他的。


    吕雉深思片刻,神色肃然了起来,她唤人记录,接着摸摸刘越的头:“越儿所言不是不可行。”


    刘越可乖巧了:“我与吴王兄弟情深。”


    吕雉便又笑了。


    这件事着实让她欣慰。


    另一件事死囚,吕雉也有所耳闻,据说是要给医学做贡献。如今又要借用淳于岫,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牵住刘越的手道:“你借就是了。只是周昌找上门来,我可不帮你。”


    刘越眼巴巴地瞧着她,见母后板着脸无动于衷,委屈心想,御史大夫的谏言,终究是我一个人承受。


    不过美食当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连忙回牵,迫不及待点点头。


    吃饭去!


    第166章


    梁园。


    “你知道隔壁新建的院子吗?”


    “主人家来头很大, 且有部曲护卫,不让串门,平日里很是神秘……”


    很快, 传言变得不正常起来, 一位化学家信誓旦旦:“虽然进不得, 但那定是屠户所居, 吾半夜听到了磨刀声!”


    过了几天, 那人咽了咽口水:“除了磨刀声, 还有人的惨叫。”


    众化学家都震惊了。


    人?惨叫?


    有不信邪的, 半夜睁着眼睛不睡觉,专门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早上眼睛通红, 形容惊恐:“是有惨叫, 还凄厉得很呐。”


    “难不成、难不成在动用私刑?”


    “简直丧尽天良啊。”


    又过了几天,隔壁院里发出一声狂喜:“原来如此——”


    伴随着咯咯笑的女声, 听墙角的徐生哆嗦了一下,撒开腿, 跑去寻找张侍中张不疑。


    “那院子不让进, 你便怀疑出了人命?”张不疑正色道, “无稽之谈。编造谣言是要获罪的。”


    徐生恨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小道以前是骗过人, 但那都是以前了, 张侍中可要信我。”


    张不疑用聪明的脑袋瓜思索,便知道其中定有陛下的授意,只是惨叫, 大笑……怎么听着邪门的很。他拧起眉:“那座院子不归我管,过上几日你就知晓了。”


    张不疑近来心情不好,只因陛下没有召见他不说, 二弟张辟疆还屁颠屁颠混进了襄侯韩信的军营里头,说什么研究舆图,日后大军出塞,再给老张家挣个彻侯来。


    张不疑:你当彻侯烂大街?


    他看着徐生,换了个话题道:“蒸馏试管的进度如何了?”


    徐生一噎。这几天来,化学家捣鼓出来的蒸馏用具少了一大批,据说都提供给了太医署,眼见着存货不够,魔鬼张侍中又开始他的监工日常了。


    他忍气吞声地说:“小道这就去。”


    化学家们的对话,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从梁园传到长安街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散成恐怖故事,最后传到了御史大夫的耳朵里。


    周昌在小朝会上提起的时候,刘越:“……?”


    廷尉吕台:“……?”


    小朝会又名重臣聚会,参会者唯有皇帝太后,三公九卿与手握重权的将军。


    周昌目光炯炯:“不仅梁、梁园生出异状,臣还得知,大狱中的死囚少了几个。臣斗胆问请陛下。”


    哗啦,众人齐刷刷看向天子,又转而看向廷尉。


    刘越犹豫一瞬,也看向了廷尉。


    吕台:“……”


    作为吕家人,更是九卿之一,为陛下背锅自然天经地义。吕台盯着御史大夫犀利的目光,缓缓开口:“大狱的死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与其关押,不如做出最后一丝贡献。”


    吕台三言两语,解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席间有了微微的哗然。


    扁鹊后人,淳于氏?陛下惜才,故而资助他们深造研究?


    利用死囚这事,在法理上没问题,反正都是一个死,陈平觉得这没什么。


    但他瞅了一眼周昌,恐怕御史大夫太过正直,从而不能接受。


    果不其然,周昌认为此事不符合程序,且有偷偷摸摸之嫌,运送药材也就罢了,死囚怎么可以。要不是廷尉吕台是他罕见欣赏的后辈之一,他严肃的批判就要转为弹劾了。


    批判几句,周昌话锋一转,看向不住把关怀目光投给吕台的刘越:“陛下!”


    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登基几个月来,他头一次享受到和父兄一样的待遇——被御史大夫一顿喷。


    当然,喷的程度远不能和先帝在位的时候比,这也是周昌觉得陛下年纪尚幼的缘故,需要温和且有耐心。他引经据典,再三强调:“万物皆有秩序,不可去惊扰它。”


    刘越虚心聆听,不住点头,最后支棱着坐起:“御史大夫所言有理,只是特事特办……”


    陈平嘶一声,心道坏了。


    周昌喷人的功力谁都比不上,陛下一个“只是”,岂不是让他吃了大补丸一般,停不下来了。


    果不其然,周昌越发板着一张脸,看那架势,是要和刘越展开辩论——


    下一秒,刘越开口:“朕以为御史大夫不是个古板的人。”


    这话没头没尾,就是承诺过不帮儿子的吕雉都没有反应过来。


    刘越委屈至极:“您都愿意送幼女给北平侯当弟子学算术,可见卓有远见,并不循规蹈矩,怎么到了朕这里,就不允许死囚给医学做贡献了?”


    ……


    宣室殿骤然一片寂静。


    嗯?


    嗯嗯?


    他们没听错吧?


    周昌的谏言戛然而止,治粟内史、北平侯张苍猝不及防被拖下了水。


    张苍:“……”


    张苍笑呵呵的表情一僵,变成了幽怨。


    他原先还偷着乐呢,乐御史大夫回长安那么多天都没发现,能瞒一时是一时,只因周昌定不会乐意女儿投入他的门下,和师兄弟一起学习。


    ——御史大夫老来得女,自长子之后,盼了多年才有一个幼女周菱,他愿意教周菱读书,告诉她很多世间的道理。只是知书达理是为了更好的寻找夫婿,从而一辈子活得舒心,而不是自立门户。


    周昌尊重、敬佩太后,觉得自己不如太后多矣,但在他看来,以女子之身走出一条大道的,除却太后和鲁元长公主,又有几人呢?


    张苍与他几十年同僚,哪会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周昌宠爱幼女,不过是想庇护周菱在他的羽翼之下罢了。


    所以,对于拐带周菱的自己,周昌又会如何反应?


    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玩了一手祸水东引,张苍幽怨抬头,陛下,你可要给臣收尸啊。


    刘越与他对视,灰黑色的眼睛透出鼓励,北平侯,只要帮朕熬过这一劫,朕保证不会亏待你,你将一跃而成朕心里的臣子第一。


    北平侯接收到了。


    他迎着周昌吃人般的目光,和众臣八卦的视线,心一硬开口:“是啊,陛下所言甚是。谁叫臣的小弟子拥有无可比拟的算学天赋,御史大夫实在不是古板之人!”


    ……


    周昌自辅佐帝王以来,头一次进谏喷到一半,就再没有坚持下去。


    他没来得及找张苍的麻烦,便怒气冲冲回到汾阴侯府,恰恰逮住了背着小书袋,扎着两个小圆髻,被家仆护送就学归来的周菱。


    实在没想到父亲竟那么早下衙,小姑娘睁大眼睛,紧张地后退一步。


    周昌铁青着脸,正准备上前问话,刚出卧房想要迎接女儿的汾阴侯夫人现出身形:“干什么,干什么?”


    她把周菱护在身后,横眉竖目和周昌道:“反了你了。菱儿想要学算学,是我答应的她,这天底下,有谁能比北平侯的算学更厉害?有本事就冲我来,要我看,与其找你的劳什子好夫婿,还不如菱儿入朝为官!”


    周昌面色僵硬:“……”


    谁也不知道上喷皇帝下战群臣的御史大夫竟是个妻管严,汾阴侯夫人咄咄逼人,周昌节节败退,到最后只能答应下来,眼睁睁看着女儿背着小书袋回房。


    但周昌实则不甘,找个好夫婿怎么了?


    他看着老妻想同她说,先帝在时曾神神秘秘召他进宫,笑言他的幼女和梁王还挺相配的。


    周昌对梁王殿下那是喜欢的不得了,觉得若先帝所言成真,女儿的下半辈子还用愁么?


    “夫、夫人……”他憋了半天,“我想找的好夫婿,可是梁王——”


    当今的陛下啊。


    汾阴侯夫人的脸色也僵了。


    她咬牙切齿:“你不早说?”


    第167章


    未央宫中, 刘越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皇帝陛下没有在意,因着喷人无往不利的御史大夫吃瘪,他心情极好, 睡完午觉不用萧师傅督促, 还多读了半个时辰的书。


    复盘今天差点翻车的事, 刘越想了想, 唤来赵安。


    淳于两姐弟作为救世愈人的神医, 而不是邪恶科学家, 怎么能作为恐怖故事的主角流传出去止小儿夜啼呢?


    虽然过了明路, 也得关心关心邻居的身心健康,刘越悄悄道:“你去给淳于意传句话, 叫他们动静小点儿。”


    赵安领命走了, 刘越伸出手, 从案边抽出一卷舆图。


    舆图画着如今的天下,除却大汉统治的疆域, 还囊括了北边匈奴,西边西域, 南边南越, 东北朝鲜。


    刘越却知天下不止这一块大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盯着舆图看了看, 提起笔, 把西域二字圈了个圈。


    若要开刀治病,单单麻沸散还不够,为了防止术后感染, 还需抗菌消炎。在他的记忆里,大蒜素与青霉素都称神药,然而大蒜与胡椒一样, 都是西域特产,大汉遍寻不到,只等着百年后张骞出使,带回长安。


    而今百年或许用不着,端看八哥刘建的决心有多强了。


    能自请换到燕国,只为离西域更近,能还上幼时所欠胡椒,刘越沉思,给他安一个当代张骞的名号不难吧?


    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后了,要知道燕王刘建十岁都不到。至于青霉素,制作门槛就更高了,刘越不觉得自己这个半吊子可以成功,还需化学家去摸索。


    只是徐生他们最近忙得团团转,蒸馏的用具都没烧制好呢——等等,刘越恍悟过来,只要有标准的模具,足够的原料,制物这一块,墨家岂不是更为擅长?


    刘越当即决定给化学家减轻工作量,只用摸索青霉素,这样各展所长,又不会疲劳干活,完美。


    他翘着腿儿,目光从西域挪开,转到舆图的东边,捧着脸,又提笔在燕国辽东郡落下一个小黑点。


    辽东,气候苦寒,土人聚积,连邻居朝鲜都不屑光顾,为一片混乱之地。


    然而辽东郡临海,资源丰富,就差开荒,母后放逐颍阴侯灌婴、曲周侯郦商与一群吕氏族人于此,与他的大力推荐脱不开关系。


    刘越期待起来,不知道八哥回燕国后,打开他送的锦囊看了没有?-


    燕国。


    燕王刘建就藩几个月,也逐渐适应了这边的气候,不会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水土不服。


    他手捧一个锦囊,急急找上燕国相栾布:“丞相——”


    栾布因前任燕王穷兵黩武而没有及时劝谏,罚了好几年的俸禄,而今“戴罪立功”,更要尽心尽力地辅佐新任大王。对于刘建,他是满意的,虽然这位性格内向,话也不多,但一旦认定目标,那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总有一天给他办成。


    闻言,栾布连忙起身:“大王这是怎么了?”


    刘建眼眸亮晶晶的:“颍阴侯和曲周侯他们,想必已经离辽东郡不远了吧?”


    栾布道:“正是。他们带上了长安所有的家资僮仆,由代郎中令季布率军护送,等安顿下来,就要在辽东扎根了。”


    其中内情,刘建只是略知一二,听说交侯吕产还赠送了许多家资,加上原先的话剧风波,如今的吕产已经一贫如洗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连忙出示锦囊中的纸条:“这是陛下送给我的礼物。”


    栾布一愣:“陛下?”


    “陛下说,如果想让燕国致富,不如用辽东郡开局。”刘建掰着手指,“陛下提议我派遣军队去帮助颍阴侯他们,之后建港口,捕鱼虾……据说那里的土地化冻了很是肥沃!”


    随即叹了口气:“就是未开化的土人多了点,暴乱频频,实在难以肃清。”


    辽东郡居住的汉人与土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畏惧对方人多野蛮、时常暴乱的缘故。加上从前的燕王刘恢看不上辽东那一块穷且乱的鸡肋,满心满眼都是入驻长安,觉得武力压制暴乱就是浪费兵力,便也没有多管。


    长安人人皆知,辽东郡虽然在名义上归属燕国,实则是三不管地带。


    栾布接过纸条,看着看着震惊了,辽东的资源竟是如此丰富?


    恐怕以前,他们都错把明珠当砂砾了。栾布深吸一口气:“大王,陛下的意思不是肃清土人,而是打服之后再雇佣。”


    “雇佣?”


    栾布微笑:“是无需成本的雇佣。”


    当了俘虏,不就无需成本了么?


    栾布只觉遮在自己眼前的迷雾徐徐揭开。都说陛下聪慧万分,年幼便有明主之姿,若陛下所言不假,辽东郡果真适合开荒,那么太后指定辽东为颍阴侯一行人的放逐之地,恐怕也是意蕴深远。


    栾布越想越是心热,细细给刘建分析:“……辽东地势平坦,季布所领两千精兵,加上大王所率军队,两面冲击,如何不能压制土人。”


    他们最后唯有两个下场,一是躲进深山,二是被汉军俘虏。


    这两个下场,在栾布看来没有区别。


    土人之患,从此拔除!


    且陛下建议燕军出动,也是作制衡之用——实则季布所率两千军队,就足以肃清土人了,燕王派兵,就是走个过场,前去分一杯羹。


    以颍阴侯、曲周侯的本事,他们必然会扎根下来,率领放逐者成为土人之后的又一新势力。天高皇帝远,陛下若担心他们再生反意,就要在一切发生之前,给他们上一层名为燕王的枷锁。


    实在是一举多得!


    从此之后,辽东便再也不是三不管地带,而是实实在在的、归于大汉掌控的沃土啊。


    栾布有些失神。


    这计谋,是太后的主意,还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理智告诉他,陛下年纪尚小,必定有太后在旁指点,但脑中不断低喃的声音告诉他,这“锦囊妙计”,怎么就不是陛下一人所为呢。


    衣袖传来些许动静,栾布低下头,见燕王微有害羞,却跃跃欲试地扯住了他,栾布失笑:“大王莫急。”


    “臣这就召见百官,为大王建言献策!”


    ……


    辽东郡,城门口。


    护送颍阴侯等人的大军驻扎野外,由代郎中令季布率领,生火做饭,秩序井然。


    曲周侯郦商看在眼里,转头对灌婴道:“季布带兵的本事不差。”


    灌婴染上白霜的发丝垂落耳侧,他笑笑,苍老的眼神隐约可见怀念:“你我从前征战的时候,本事也是不差的。”


    郦商沉默了下去。


    那都是从前了,高皇帝还在,他和几个老兄弟们都在比谁打天下的军功多,打打闹闹,谁也不服谁。时间过的真快!


    他望望不远处高耸却破败的城墙,低声道:“太后还是给我们留了生路。她所说的功臣死后魂归高庙,牌位永世祭享……”


    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你难道就不在意?”


    灌婴摇头:“怎么会不在意。”


    他已经做了错事,难不成要子孙一辈子为他蒙羞。他顺着郦商的眼神,望向笼罩在迷雾之中的辽东,苍老眼神逐渐化为了锐利。


    他是老了,可心还没老。


    就让天下人看看吧,开国功臣颍阴侯的本事如何,他灌婴,终有回到长安,陪葬长陵,与先帝团聚的一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旧舆图,铺在木板上,用手划过一块块土人聚集的地方:“这是襄侯塞给我的。从前他攻燕,班师回朝得匆忙,便来不及处置……”


    过了片刻感叹:“指南针,真是神器啊。前几日荒郊密林,大军差些迷了路,幸而有如此宝物。”


    撇去复杂情感,以梁王之身继位的陛下,年纪虽小,实则比惠王合适太多。


    郦商点了点头,此行离开,他们不仅带了家资僮仆,还有少府资助的农耕用具,数车良种。季布的军队里,更有熟识水性的楼船将军,他们前往长安复命后,便要来回两地。


    陛下叫人传话:“若能将辽东变作千里沃土,来往船只络绎不绝,朕便恕你们无罪。”


    还有一句,“传闻东海有巨鱼,遮天蔽日,能喷水柱,朕还没见过呢。”


    ……


    辽东郡风云骤起,向来被遗忘的苦寒之地,成为远在长安的天子太后虎视眈眈的一块肉。


    而当地土人尚且不知大祸临头。


    等蓄势待发的燕军入郡,与季布大军汇合一处,他们木棍木箭难敌刀枪,赤身肉体难敌盔甲,一小半逃入山林,余下大部分都被俘虏,从此,辽东归于大汉真正的掌控之下。


    燕王刘建很高兴,听陛下的话准没错!


    代郎中令季布也很高兴,他得以实现军功,如愿封侯了!


    不久之后,代王刘恒来了封信,说他隐约听说八弟手里有个锦囊,是离京的时候陛下赠的。


    代王委婉请求,陛下能否也赠他一个?


    刘越:“……”


    代地养牛养得风生水起,要什么锦囊。


    陛下小手一挥,回信:“心平气和,不骄不醋,关爱贫苦兄弟,从你我做起。”


    第168章


    先不提代王刘恒收到信的反应, 两日后,众臣齐聚未央宫宣室殿,商议派遣使团出使匈奴。


    自从韩彭复生、新帝登基, 长安的大事一桩桩一件件应接不暇, 匈奴这个横亘在汉朝边境最大的威胁就如隐身了似的, 大臣们等闲想不起来。


    不过这也只是句玩笑话, 对战白羊、楼烦的那场大胜还历历在目呢, 他们如何也不会忘记。


    眼见陛下根基渐稳, 以丞相为首的文臣思虑再三, 觉得是时候出使匈奴,递交新的国书了。


    先帝时结下的盟约必不可能贸然撕破, 但大汉的态度, 定然会比昔日强硬几分, 他们仰仗的不仅仅是增强的军事力量,还因为匈奴的冒顿单于病重了。


    这也正是刘越登基日久, 匈奴却没什么动静的缘故,放在从前, 匈奴怎会放过大汉政权交接、朝廷动荡的机会?必然会蠢蠢欲动, 想着占些便宜, 能小规模地劫掠更好。


    听说冒顿病得不轻, 接替父亲处理事物的左贤王为遏制消息, 还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只是终究没有遏制住——相当于定海神针的冒顿对匈奴来说太过重要,病重一事怎么也瞒不了,叫整个草原都有了骚动, 消息飘飘洒洒传到边境,最后传到了大汉君臣的耳朵里。


    由太后吕雉主持,臣子们讨论了很久, 觉得这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场出使,不能等闲视之。


    递交国书是其一,观察日后的大单于、当下的左贤王稽粥的行事作风,是其二。听说稽粥是肖似其父的一匹狼,与从前来过长安的二王子稽庾一点都不一样,同样是对汉的一大威胁!


    最后定下外交部门的二把手——典客卿陆贾作为正使,与典客衙署的官吏,长乐宫的谒者一道,组成几十人的使团,由卫队护送至边境。


    刘越默不作声在旁听着,圆脸罕见地有些发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冒顿要死了?那他的头颅,岂不是不能亲手被他砍下了……


    吕雉抿了抿茶,只觉入口微苦,喉头回甘。她逐渐喜欢上了这种饮品,转过头,温声问儿子:“皇帝觉得如何?”


    “母后与众卿思虑周全。”刘越回过神来,答道,“不过,朕觉得使团里可以再塞一个人。”


    谁?


    众臣竖起了耳朵。


    谁也不会把天子当做什么不懂的孩子看待,谁叫他们的陛下孝顺重情,虚心纳谏,有时候又有点小顽皮,连无往不胜的御史大夫都吃过瘪——咳,这都是前几天的事了。


    他们一头雾水地看着张苍成为新晋宠臣,又是被赏奶茶,又是赐随身伴驾,竟是羡慕起了这等帮陛下背锅的存在。


    也不知道下次背锅能是什么时候。


    刘越一点也不知道大臣的心理活动,都远到十万八千里外了,他说:“朕从前的门客蒯通堪当副使。蒯通师从纵横大家,本事了得,更是教导过朕一段时日,卿等觉得如何?”


    蒯通啊……从前韩信的谋臣,嘴毒无比的辩论之士,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了。


    ——陛下要给门客谋官职,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直接任命就好了,此时与他们商量,在众臣看来,是对他们的尊重。


    何况推荐的还是一个真材实料的人,丞相曹参高兴地道:“臣附议。”


    典客卿陆贾明显也很高兴,他和蒯通是心意相通的知己,觉得出使四方的任务十分适合蒯通,没想到这回陛下亲自开了尊口。


    陛下何尝不是一位伯乐呢?


    刘越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地补充:“此次出使,一定要带上足够的向导,先给蒯先生配备十个。”


    众臣不解,就见陛下解释道:“蒯先生什么都好,就是爱迷路……”


    所以要时时刻刻地盯着!


    众臣:“……”.


    回到寝殿,刘越例行询问梁园医学的进展,问完便心满意足地开始练剑、读书。


    这些日子,赵安时不时地来往梁园与未央宫,因为运动量大都瘦了好几斤,面上却是笑呵呵的。他带给刘越一个好消息:“淳于太医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开刀,淳于女医对于缝合更为擅长,麻沸散的研究也颇有眉目了!只是止血还是个难题……”


    止血,消炎,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攻克,刘越早有准备,又问起化学家的进展。


    “尚还没什么进度。”赵安回话。


    说没什么进度还是轻的,准确来说是一筹莫展。


    赵安顺便提起了徐生徐名士的重金贿赂,徐生赠给他一块玉扳指,托他给皇帝陛下捎句话:“徐名士说,他想加入使团,为出使匈奴出一份力……”


    刘越眨眨眼,有些惊奇:“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


    谁叫他遇上张不疑这个扒皮在世。


    干不下去了。


    他要罢工!


    徐生从前反抗不成,如今制作青霉素又不得门径,越发觉得没了灵感,必须去外面散散心。然而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陛下召见,如今听闻使团即将出使匈奴,他心一狠,就想前去跟着,顺便看看能不能倾销几块琉璃。


    这人在近前想不起来,去了远方,陛下总能念一念吧?


    赵安却不知其中内情。他摇摇头,正准备说话,郅都悄声无息地冒了出来:“陛下。”


    郅都条理清晰,将化学家们最近的动静报告上来,刘越听着听着就明白了,“他还打包了很多劣质玉璧?”


    郅都点头。


    对比徐生从前行骗的风采,和近年被张侍中盯着干活的辛苦,刘越心生些许怜惜:“徐名士想必也在梁园闷坏了,朕就假公济私一回,允准了他。”


    郅都默默听着,陛下对待从前的旧人总是很宽仁。


    他实则不太理解徐生的想法,匈奴那是什么好地方吗?


    殊不知郅都一授官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哪会知道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心酸。


    何况在徐生看来,张侍中之怖远胜匈奴矣!


    ……


    等到使团准备出发,已是半个月过去。刘越乘坐帝王车辇,于宫门外亲自送行,陆贾之后,蒯通被十个向导紧紧跟随,差点呼吸不过来。


    迎着众大臣隐晦的目光,蒯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现在好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路痴了。他须得努力,用冠绝天下的辩术将这个标签给压下去,否则怎么对得起学生的关怀……


    徐生混在队伍之中,踮起脚望向陛下,紧接着摸了摸布兜里的宝物,哼,张不疑,再见了。


    马蹄声响起,随即是整齐划一的钟鼓之音:“启程——”


    第169章


    还没等使团到达龙城, 半路传来噩耗,徐生徐名士丢了。


    刘越:?


    丢得让人猝不及防,使团也是着急上火。他们初入草原, 停下驻扎的时候, 徐名士申请要去周围方便方便, 毕竟在休息做饭的地方解决生理, 不雅。


    这解决生理, 又能远到哪儿去?都不必让向导跟着, 谁知道一个晃眼, 徐名士就丢了。


    正使陆贾听说,连忙发动人四处寻找。他是知道这位徐名士的, 梁园大名鼎鼎的化学家, 发明过指南针, 还给大汉重臣们炼丹辟谣,十分得陛下看重。


    就是不知道这回为什么要跟着过来, 没听说徐名士点亮了外交技能,难不成是来旅游的?


    旅游也无妨, 不过多张嘴吃饭而已, 谁还没个小特权了。


    而今人丢了, 使团耽搁了一两日的行程, 往方圆百里搜寻, 却还是难觅踪迹,这下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草原本就容易迷路,如果运气不好, 唯有沦为野人一个下场,若徐生身上没有携带磁针,那更完蛋!


    只是当下递交国书最为要紧, 他们重任在身,不能终日找人……最终,陆贾决议启程,留下数人继续找寻,同时写了一封书信,向远在长安的陛下请罪。


    信件绑在数只灰鸽的身上,扑棱扑棱地远去了。说起来,这鸽子还是云中郡豢养的,原先襄侯韩信打了胜仗,越发意识到沙盘还有信息传递的重要性,他与云中郡守一合计,留下了几百名斥候深入草原,白羊楼烦部落的俘虏也在其中。


    还是梁王的陛下大方贡献出信鸽与训鸽方法,斥候们从此有了交流的渠道,就算信不小心被匈奴人截去,也不怕破译,因为校准汉字密码太难了。


    很快,刘越知道了徐生失踪的事。


    消化几秒,他觉得离谱,幽幽叹息一声,亲自写下一封回信。


    伤心是有的,但人要向前看,特别是陆卿,朕怎么会迁怒于你?


    这天,未央宫宣室殿很是安静。宫人唯恐陛下不开心,抱来狼崽,想让它们陪着玩耍嬉戏,知道了内情的太后也乘辇前来,安慰儿子:“人各有命,也有奇遇。何况哀家不觉得徐生会死,万一呢?”


    刘越呼呼怀中的狼崽,点头。


    他难过于天资最高的化学家之一没有了,青霉素的研究又要落后一步了……


    要不要从全国各地宣召方士,让他们入坑呢?.


    匈奴,龙城。


    事实上,冒顿还有十几二十几年可活。


    而眼下无一人知晓。


    ……


    接待汉朝使团的是几位匈奴贵族,事实上陆贾也没想到,他们能得到出城迎接的待遇。


    他不动声色地想,这就是打败白羊与楼烦两部落,匈奴人的反馈么?


    强者为尊啊。


    蒯通一路上都在暗暗打量,龙城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嘈杂的声响,对于不懂礼的匈奴来说,十分蹊跷。


    除却正使副使,其余人被送到一个不简陋也不华丽的帐篷里休息。


    很快,陆蒯二人被左贤王稽粥接见,稽粥的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愁绪,接过礼物之后大方爽朗,表示晚些时候,他一定阅看汉朝的国书。


    ……


    得知南边的邻居换了个小皇帝,龙城的匈奴人都在扼腕。


    往日汉朝改换新帝,他们早就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南下劫掠了,可以打着给白羊王楼烦王报仇的旗号,刮下汉人的一块肉,再让他们送几个公主和亲。多好的时机,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何偏偏是大单于病重?


    被冒顿打服的不少部落都蠢蠢欲动,他们能臣服大单于,却不见得能臣服年轻的左贤王!


    左贤王的亲叔叔右贤王,在西边也不安分起来,眼见着动荡将起,他们只能遗憾地放过邻居,专心内事。


    ——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对匈奴来说是最大的笑话,冒顿都是弑父上位的,能指望匈奴王族能有几分亲情?或许大单于与左贤王算一个,但这个时候,如果左贤王不镇守龙城,于大单于床前侍奉,而是带兵南下,进攻汉人边境,指不定就被兄弟叔伯摘了桃子。


    显然左贤王不是蠢货,他果断放弃了占汉朝便宜,这回接待汉使,也是较为客气。


    他说:“代我父向大汉皇帝与太后问好,愿汉匈永结友谊。”


    蒯通暗想,冒顿要病死这回事,恐怕为真。


    许是左贤王严厉勒令,在龙城内部,没几个匈奴人与他们为难。蒯通的辩才没有发挥的余地,他也不可惜,能够分析情报,打探情报,将来运用起来打击强敌,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匈奴人回以国书赠礼,使团在龙城待了半月,最终离去。


    他们没有发现离去的那一日,左贤王大帐旁边的一个小帐里,一个汉人死死地凝视着他们,把手都掐出了血痕。


    第二天,赵壅走出帐篷,找到左贤王:“您就这么放他们离去?就算韩信用兵如神,他们也一定有对付我们的新战法,不论装备还是战术。试探不出,便暗里拷问……”


    左贤王望了他一眼:“我父的病,最为要紧。”


    就在这时,外头吵嚷起来,左贤王稽粥眼神一暗,拔出刀,看来他警告过后,龙城还有不怕死的,要他杀了泄愤。


    没等他转身,一个匈奴大贵族满面喜意地前来汇报,说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找到了萨满神,赶忙带他来了龙城。


    这位萨满十分了得,上能沟通天地,下能点石成金,大单于的病,更是手到擒来。他一定是萨满里头地位最崇高的那一个,所以能叫萨满神!


    左贤王稽粥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匈奴人信仰萨满教,比汉人还相信鬼神,大单于一病,他们立马请来龙城大萨满,也就是汉朝俗称的大巫,替单于治病。大萨满树立祭坛,做法了好多天,并制出一大坨红彤彤黑漆漆的神药,涂在大单于烧得滚烫的面容上,谁知半点用都没有。


    于是大萨满说,大单于触怒了神灵,魂魄已经无法归来了。


    什么叫触怒了神灵?原先对此深信不疑的稽粥头一次发怒,他叫人把大萨满请下去,如果不是父亲宠信大萨满,他能杀了他。


    期间,他的弟弟同样请过萨满,一共五位,都是其余部落的信仰,结果还是一样。


    大贵族一看左贤王的反应,忙道:“大王不要不相信。您见了他就知道了,只有萨满神才能持有上天的宝物!”


    “……”


    稽粥持着刀,到底还是见了。


    只第一眼,他就一愣,一位披着厚厚兽皮,却仍望见气质圣洁无比的青年朝他走来,青年手捧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石,色泽剔透,颜色殷红,从各个角度望去,恍若鲜血流动。


    紧接着,青年张口,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


    大贵族压抑着激动:“这是神灵的语言……”


    稽粥盯着玉石,忽然问赵壅:“汉朝可有这样的宝物?”


    赵壅同样愣了。他自然听说过红色的玉石,也见过刘邦收藏的红玉,可那些都有极大的瑕疵,模样也和青年手捧的大不相同——红得如这般纯正的,一个也没有。


    他谨慎摇头:“这恐怕真的是传说中的宝物。”


    左贤王放轻呼吸,却还是不太相信,直至青年放开左手,挥了挥藏在兽皮中的手臂——


    只听一声巨响,伴随一个小坑的出现,眼前骤然冒起白烟,青年站在白烟里头,岿然不动,眼神淡然地望着他们!


    大贵族第一个跪了下去。


    白烟直冲云霄,久久不散,直到匈奴人跪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也只剩一个左贤王,和一个赵壅了。


    他们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没有反应过来。


    “……”


    果真是萨满神……?.


    青年正是徐生。


    他穿着兽皮袍,在心里止不住地流泪,杀千刀的匈奴蛮子,他不过出门方便方便,不小心走得远了点,结果迷了路,远远望见三个骑马的匈奴人。


    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扒衣服,直至再看不出右衽的样式,胡乱套在自己身上,还是没有逃过被劫掠的下场。


    徐生呆滞了,愤怒了,被关的时候花了一晚上时间思考,庆幸自己带上了一大袋宝贝,还能有自救的机会。


    第二天要被充作放羊的奴隶时,他张嘴说了第一句话:“#¥%@。”


    匈奴人听不懂。


    当然听不懂,那是自己村的方言,出了村没一个人认识,蛮子能听懂才怪。


    徐生紧接着来了个神棍表演,点石成金是第一步,第二步,掏出袋子里的小黑球,砰地一扔,于是白烟冒起,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徐生冷笑,你爷爷我可是能沟通神灵的!


    识相点就放我回去。


    谁知他所在部落没有放他,即便对他一改态度,尊敬万分,羊肉羊奶无限供应,却是无时无刻不派侍奉的人跟随,徐生半点也没有机会逃跑。


    徐生吃肉吃得十分痛苦,又过了半月,他被请到了龙城。


    他就算再白痴,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匈奴人的王城,陛下派遣使团递国书的地方!希冀刚生出来,就猛地跌到谷底,他被带到了中央最为宏伟的帐篷群外,然后见到了衣饰华丽,身材高大的一群贵族。


    徐生:“……”


    累了,毁灭吧,他这般想着,求生欲极强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块红色琉璃。


    梁园的老百姓嫌它颜色不详,都不愿意掏钱买,徐生觉得万一匈奴人喜欢,他随使团前来的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倾销几颗。


    现在使团失联了,他命快没了,徐生决定重拾骗人的老活计,坚强地活下去。


    他要活到再见陛下的那一天!


    白烟中,他神情淡然,再次开口,吐出村里的方言。


    “傻叉,快来跪拜你爹我。”


    第170章


    “神迹……”


    “萨满神显形了!!”


    无数匈奴贵族跪拜在地, 浑身颤抖,神色惊惧,渐渐的, 被狂热与激动替代。


    他们平日里趾高气昂, 鞭打奴隶烧杀抢掠, 如今匍匐在青年的脚下, 将匕首握在掌心, 继而高高地举起, 意图乞求萨满神的垂青。


    若说左贤王原先还有着怀疑, 现下全消散得无影无踪。


    稽粥抑制住心底的惊骇,能手捧天上珠, 操纵天上雷, 定是与神灵沟通的萨满无疑。若非他是左贤王, 此时也定会和其余贵族一样,吓得匍匐在地……


    他眯起眼, 站往人群的最前列,俯下身道:“萨满神既降临匈奴, 可否治好我父大单于的病?”


    徐生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稽粥又问了一遍, 徐生终于反应过来, 这个一看就是地位最高的匈奴蛮子在同他说话。


    这下尴尬了。


    他不懂匈奴语, 不知道这人在讲什么, 徐生纠结再三,仍维持着圣洁无比的姿态,淡然地点点头。


    左贤王大喜。


    左贤王踌躇再三, 终是不敢踏出最后一步,闯进白烟的范围,下一秒, 一颗鸡蛋大小的血红珠子从天而降,扔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扔出一粒沙,一颗米,徐生云淡风轻,半点也不见心痛,稽粥却是后退一步,飞快地握住红珠,呼吸沉了又沉。


    他问:“萨满神愿将宝物赠予我?”


    徐生缓缓走出白烟,烦躁地想这人怎么还没有动静。他露的这一手,双管齐下,恐吓与贿赂齐飞,若这蛮子识时务,还不赶快把他放出龙城?


    谁料事情的发展越发离奇。面前的左贤王露出了笑容,朝趴在地上的贵族说了什么,贵族们连忙收好匕首,让开道路,他们目送左贤王引领着“萨满神”,往最大最奢华的中央帐篷行去。


    徐生:“……?”


    他瞅一眼身前的稽粥,脑袋挂满了问号,最后来到层层守卫的中央大帐,迎面一股难闻的、土腥与湿气交织的气息,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抬头一看,一个衣襟左衽的中年男子躺在虎皮榻上,头发卷曲,双目紧闭,脖颈、面颊裹满了黑黑红红的泥土。


    在他身旁,摆放着头骨做成的酒樽,除此之外,帐篷里有竹简有桌案,装饰风雅,像极了汉人。


    徐生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眼睁睁看着稽粥面露沉重,伸出手,贴了贴中年男子的额头,随即化作虔诚,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徐生在心里直骂娘。


    如果他还不清楚状况,那他就是蠢蛋了。匈奴蛮子是想要他给眼前的人治病!


    对比如今得到的讯息,龙城最奢华的帐篷,中年,病重……这不是贼首冒顿还能是谁?


    带他过来的,想必就是他儿子左贤王了。


    徐生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恨自己胡乱点头,第一次尝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他的技能点在炼丹方面,对医术那是一窍不通!


    只是如今身不由己——想必匈奴蛮子已经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觉得他清纯又不做作,和别的装神弄鬼之人都不一样,医治大单于定也手到擒来。


    如果冒顿永远不醒,他岂不是“神格”破碎,小命不保?


    ……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牺牲自己,与冒顿同归于尽,为陛下解决掉心腹大患!


    徐生目露凶光,很快蔫了下去。


    他不觉得自己的小身板能干掉匈奴单于,定会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更何况……他惜命,还得爬回长安见陛下呢。徐生吸了吸鼻子,觉得活下来的希望越发渺茫,云淡风轻的气度都快装不下去了…….


    徐生料想得没错,左贤王尽管对他再尊敬,却也不会让他与大单于单独待在一起,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谨慎。


    稽粥决定自己守。


    他握着手中红珠,目光紧迫,只见萨满神缓缓走到父亲的身旁,手掌按住父亲的胸腔,闭上眼念念有词。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徐生用方言念够了,便又睁开眼,指了指冒顿脸颊、颈间红红黑黑的泥土,又做了个流动的手势。


    稽粥顿时明白了,萨满神需要一盆水,用来擦掉父亲脸上的神药。


    他思虑一瞬,眸色明明灭灭,最后果断地转身,高声吩咐外头的人。


    徐生接过水盆,用沾湿的布帛狠狠地擦,这辣眼睛又难闻的玩意,多放一天,就是对眼睛和鼻子的双重暴击。


    很快,神药被擦了个干净,露出大单于红得发紫的一张脸,还有如腊肠般肿起的脖子。


    稽粥欲言又止,终是忍了下来。


    萨满神是否擦得太用力了??.


    徐生搓完冒顿的一层皮,云淡风轻地将布帛一扔,示意再来一盆。


    方才他想通了,命运皆有定数,有时候不是他想活,就能活下来的。而今自作自受,吃了语言不通的大罪,他却没有丝毫的办法,只能坦然地迎接结局。


    如匈奴这般残忍暴虐的敌人,一旦察觉真相,恐怕他会死得很惨。罢了,若祖师爷保佑,就保佑他能魂归故里,陛下召见其余化学家的时候,能偶尔想起他的名字,想起曾经有一个忠心的臣子,不得已客死他乡……


    早知道如厕的时候叫十个八个向导围着就好了。


    徐生浑身的气质愈发缥缈,手上动作逐渐摆烂。第一天,徐生手指结印,念念有词;第二天,徐生或坐或站,闭目做法;第三天,徐生开始跳大神舞,顺便把宝贝布袋里剩下的唯一一颗糖丸搓成粉,敷衍地塞进冒顿的鼻子。


    一边塞一边叹气,多好的饴糖,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回过头,他用方言郑重开口:“此乃回魂丹。”


    第四天,徐生无聊透顶,见冒顿依旧高热不退,偷偷给了他一拳,随即若无其事,开始偷学匈奴的语言。


    左贤王稽粥因着一开始的尊敬,没有对他的治病方法发表任何意见。当晚,徐生眼尖地瞥见他被一个说汉话的男子叫了出去,他唰一下竖起了耳朵——


    左贤王称那男子为老师。


    再回来的时候,左贤王看向他的视线带了一丝打量,恐怕认为他能治好大单于的信心,也不那么坚定了。


    徐生啧啧,原来这里还有聪明人。


    又过了几天,一个披头散发,神神叨叨的老人闯了进来,见到他极其愤怒,手舞足蹈地指责着什么。徐生大开眼界,听了好半天,才辨认出什么“神药”“不敬”。


    他恍然大悟,这是遇到同行了。


    这行骗水平连他都比不上!


    徐生内心鄙夷,表面淡淡一笑,并不争辩,顿时高下立现。


    老人气坏了,在那无能狂怒,不一会儿就被请了出去。


    左贤王稽粥缓缓进来,凝视着徐生,右手放在了腰间弯刀上,徐生装作若无无事,日复一日地开始做法。


    爱咋咋地,他已经预料到离露馅不远了。


    第十五天,徐生照常端坐于冒顿榻前,思索今天该怎么折腾好。


    听说右贤王剑指单于之位,领着骑兵终于赶到了龙城。眼见着叔侄之争即将开始,帐外的气氛越发紧张,如此喜事,不唱歌实在可惜!


    他清清嗓子,正要唱出第一句,却见冒顿紧闭的双眼动了动,紧接着,吃力地睁开一条缝。


    徐生:“?”


    冒顿削瘦许多,且隐隐作痛的脸颊动了动,扭过头,朝徐生看来。


    他缓缓开口:“萨满神……保佑……”


    *


    等到使团回归长安,依旧没有徐生的消息,理智的人心知,徐名士恐怕不会回来了。


    化学家们集体蒙上了一层阴影,徐生的师父嚎啕大哭,这出门散心,怎么还把命给散没了呢?


    阴雨蒙蒙的天气,刘越乘辇来到梁园。他命人做好的衣冠冢,就埋在不远处的青山上,在众人难抑的目光里,皇帝陛下亲自烧了张侍中所作的祭文,当做祭拜。


    便是永远与化学家不对付的墨者,远远站在一旁,眼眶也湿润了。


    得天子如此相待,此生不枉来上一遭!


    与此同时,匈奴龙城,徐生的眼眶同样湿润了。


    他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到这样的地步了。


    徐生望望满面震惊,从此以后失去大萨满之位的老头,又望望捧着大萨满信物的自己,最后看向装点得分外隆重,分外肃穆的祭坛高台。


    在他脚边,跪着心悦诚服、手捧红珠的左贤王稽粥,瘸了一只腿的二王子稽庾,还有得知冒顿醒来以后,气焰迅速消失的右贤王,以及成百上千的匈奴大贵族。


    当然,左贤王的老师也在其中。


    冒顿的身体还很虚弱,特别是脸和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其上的阵痛一直持续,没有消失。但他坚持来到现场,见证了新任龙城大萨满的诞生,等祭祀结束,他弯下腰,双手高抬,为徐生献上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请萨满神为我赐福。”


    徐生沉默了一会儿,迅速适应了新身份。


    他接过匕首,闭上眼感应了一番天时,悠悠用匈奴话道:“从这里往西走,有数不尽的新物种,天下未曾听闻,譬如蒜,譬如胡椒。如果得到它们,大单于的身体将会迅速地好起来,这是独属于神灵的宠爱!”


    他清楚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变得粗重。


    徐生悠悠开口,点了赵壅的名字:“神灵告诉我,你熟识汉学,善于交际,由你带队,定能为大单于带来痊愈的希望。”


    聪明人不适合呆在这里,不如为他的陛下发光发热,徐生虔诚闭眼:“此乃上天的指示。”【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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