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母后我不想努力了》 1、第 1 章 大汉八年,离刘邦称帝,迁都长安已有三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君臣采用休养生息之策,疮痍遍布的大地逐渐焕发生机。 未央宫正在建造,已竣工的长乐宫乃帝后的居所,说不出的壮美巍峨。正值秋日,外头一片凉爽,长乐宫椒房殿却像一樽滚烫的火炉,滋滋地冒着气。 天子刘邦头戴长冠,背着手在正殿来回转悠。 明明在生产,内室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他心慌啊。皇后若有个万一,他去前线打仗的时候,长安谁来坐镇? 这个孩子算得上意外,他已经多年未宿椒房殿,偏偏醉了一回酒。当时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懊悔,想他年近六十了,实在不缺子嗣,还是皇后的命重要。 刘邦猛地回头看太医令:“皇后到底能不能安?” 满大殿的人被他晃得眼晕。角落里,出嫁不久的鲁元公主咬着嘴唇,刚满十三的太子双拳紧握,作为年轻时候在秦宫任职的老资历,太医令同样心慌。 谁都知道高龄生产有风险,何况皇后跟随陛下打天下,吃过数不尽的苦,本就不适合受孕。两样叠加,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个……回陛下,女医们还在里头,想来是好消息……” 很快他卡壳了。 眼睁睁看着皇帝抬起脚,准备来一记飞踹,太医令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往后逃。就在这时,伴随一阵嘹亮的哭声,宫人从内室飞奔而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正殿忽然变得安静。刘邦的脚悬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生了?” 宫人点头,欣喜地重复一遍:“小殿下十分康健!” “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刘邦沉吟,声音有些飘忽。 生孩子有那么快吗? 长长呼出一口气,刘邦遗憾地瞧了眼劫后余生的太医令,转而高兴道:“把我儿子抱来瞧瞧!” …… “既然陛下要见,那就抱过去吧。”内室很快清扫干净,吕雉斜倚在榻上,语调很轻,生怕惊醒了怀中的胖娃娃。 他哭累了,用完来到世上的第一顿饱餐,心满意足地偎在阿娘的怀里。不仅胖,还和丑乎乎的褶皱无缘,嫩脸蛋仿佛一戳就软,精致得不得了。还没有睁开的眼睫浓密,小鼻子又翘又挺,嘴唇红润润的,啪嗒吐出一个小气泡。 活似开了十层美颜滤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掌管宫务的大长秋发誓,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 服侍吕雉这么多年,她也从没见过皇后这般柔软的眼神,连提起陛下的时候,话语都带上了温度。大长秋心里高兴,只觉一股泪意上涌。 皇后怀孕前不久,周吕侯吕泽战死沙场。周吕侯乃皇后的亲大哥,协助陛下打下大半江山,这一来,不亚于天塌了半边,戚夫人吹起枕头风越发肆无忌惮了。她亲眼看到皇后半夜睡不着觉,熬了一宿又一宿,怀了小殿下才慢慢转好。 许是有了新的寄托,皇后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怀孕时的害喜、疲累从未出现过,椒房殿照常处理事务,照常接见大臣,连暗地里请来的神医都说,此状简直闻所未闻,唯有神迹可以解释。 叫她说,这不是什么神迹,是小殿下心疼母后呢。 否则哪会不到半个时辰就露头? 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胖娃娃离开阿娘的怀抱,发出眷恋的哼哼声。吕雉望着小儿子,心化成了一滩水,向来冷肃的面容覆上笑意,目送他远去。 不一会儿,此起彼伏的惊叹在前殿响起。大长秋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娃娃,别人又何曾见过? 太子刘盈望着一母同胞的幼弟,温润俊秀的五官有些愣,因为激动浮起浅浅的粉红。要不是鲁元拉着,他险些走不动路,这样小,这样软,就是母后为他生的弟弟吗? 鲁元公主刘乐伸长脖子,仔仔细细打量着襁褓,露出喜悦的笑容。她推了刘盈一把,让他离幼弟近一些,紧接着迫不及待道:“父皇,女儿想要看看母后。” “去吧,去吧。”刘邦朝她摆手,抱过小儿子,笑呵呵享受起众人的称赞。 这孩子生的好啊,龙心大悦之下,他起了赐名的心思:“越,朕的皇九子名唤刘越!” 声音在耳边炸响,胖娃娃脚丫一伸,迷迷糊糊的意识开始回笼。 刘越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干净的空气了。 末世发展到中期,空气污浊得让人难以忍受,天然的蔬菜肉早已成为传说。除此之外,人类丰富的情感逐渐匮乏,被残暴冷漠所替代。 刘越作为兢兢业业的打拼人,努力程度一骑绝尘。至于为什么努力,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掩盖小秘密——他是独一无二的治愈系,被发现就要切片研究的那种。 好累,想转世。 如今转世成了真,也不知投胎到了哪家? 前世的记忆犹如走马灯般掠过,最后蒙了一层纱,存放在脑海深处。对于襁褓的胖娃娃来说,核桃大的脑容量并不能支持他想东想西,除了一件事,吃了睡,睡了吃。 吃得好睡得好才能长大! 有这么清新的空气,反正不会比末世更糟了。 …… 直至腾挪到刘邦的怀里,刘越忽然觉得有亿点点糟糕。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梆硬的胸膛是何人,抱孩子是这样的抱法吗? 这个怀抱不熟悉,也不好闻。 还非常聒噪。 吐到一半的气泡噗地炸开,刘越张开嘴,发出嫩嫩的哭音:“咿——” 并不知道自己被安上“聒噪”名头的皇帝鼻子一痒,把刘越递给大长秋:“这小子饿了。” 他儿子多,又最喜欢戚夫人所生的如意,故而对于出奇漂亮的幼子,顶多新奇一会,因为嫡子的名头更看重一些,却没到稀罕的不得了的地步。 余光瞥见一旁的刘盈,他似想起了什么:“书读的如何了?随我去偏殿一趟,再看你母后和弟弟。” 为震慑异姓诸侯王,也为前线督军,刘邦常年在外,过几日又要前往关东雒阳,考校太子的次数极少。闻言,刘盈面上的粉红慢慢消失,垂下眼,道了一句诺。 瞧他又敬又怕的模样,恐还是怕字居多,刘邦顿时不得劲起来:“跟上。” 刘越如愿以偿回到吕雉身边的时候,伴随小皇子新得的赐名,整个长安城震动了。 吕氏一族欣喜若狂,高高悬吊的心终于落了回去。皇后高龄生产,最担心的就是他们,担心之中还伴随着恐惧,吕家已经失去周吕侯这个顶梁柱,绝不能再失去皇后。 除此之外便是功臣将领,随皇帝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那一拨,在戚夫人和代王刘如意风头正盛的当下,他们只认共患难的皇后与太子。大臣们竖起耳朵,密切关注椒房殿的动静,直至报喜的宦者前来府邸。 母子平安不说,还是个小皇子! 在外驻守的将军们欢欣无比,便是稳重如丞相萧何,也松了口气。论公,前线战事未歇,如今的大汉离不得皇后;论私,太子殿下有了同胞幼弟,堪称巩固储位强有力的筹码,也能挽救一番陛下的偏心。 有人高兴就有人愁。 靠近长乐宫与未央宫的戚里,放在现代就是顶配豪宅,居住着食邑数量靠前的彻侯家族,还有受宠的外戚。吕家在,戚家同样也在,加上戚夫人的兄长戚坪爱交友,戚宅一向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可今儿戚宅十分安静。喜讯传出长乐宫不久,有人低声私语:“太子的地位又稳固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稳固又如何,陛下若真下定决心,谁也不敢违逆。”戚坪眼神沉沉,“何况喜报只说母子均安,可没有叙明皇后产后的身体。” “主君是说……” “快四十的年纪,哪里撑得住。”戚坪道,“就算不血崩,也要卧床数月吧?” 他的猜测很有道理,众人霎时恍然,眼神放出光来。 这卧床休养,能做的事就多了。 戚坪志得意满地笑了。太子和小皇子加起来,也比不过他外甥的受宠,一个单字“越”,如何比得过“如意”?有妹妹随侍陛下身旁,换太子不过迟早的事! 谁知第二天,宫中传来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 皇后能够下地走动了。 戚坪:?! . 翌日转瞬即至,刘越在椒房殿睡得香甜。 包裹胖娃娃的是吕雉亲手织就的布帛,没有华丽的花纹颜色,却最是细腻、柔软。日光透过窗楹,把内室照得亮堂堂,吕雉睁开眼,虚虚环住儿子的小手。 大长秋端着水进来,就见她掀开厚被,慢慢下了榻。 大长秋震惊道:“皇后……” “昨晚还有隐痛,今日都好了,可以下床走一走。”吕雉笑道,“越儿心疼阿娘呢。” “诺。”大长秋连忙凑过去搀扶,喜色漫上眉梢。她似想起了什么,同皇后汇报:“太上皇陛下听闻好消息,第一时间就送了赏。” 听说儿媳妇的喜讯,居于栎阳的太上皇高兴得不得了,催促人快马加鞭,运送庆祝皇子越出生的贺礼。太上皇有了表示,臣子们哪能落于后?一辆辆牛车排着队,都把宫门口堵了。 离天下一统不过三年,经济依旧凋敝,多数功臣便是封侯也过得朴素,拿不出什么贵重的贺礼,但即便如此,刘越的身家从零到有,一下子变得丰裕起来。 事关胖娃娃的小金库,吕雉来了兴趣,示意她念念。 “……甜浆八酌,泥瓦罐一百对……” 一百对泥瓦罐也是罐,能装下数不尽的好东西,吕雉满意,随即陷入了思索。 椒房殿摆不下怎么办? 礼单囊括了太上皇与彻侯勋贵,已是好大一笔数目,除此之外,诸侯王与地方两千石的贺礼也在路上了。 念完礼单,不知不觉间,刘越已经累积了上万泥瓦罐的身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清点完刘越的小金库,除了陶罐瓦罐与婴孩物品,数量最多的就是布帛。作为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布帛能书写,能当钱,还能做衣服,百搭得不得了。 吕雉对大长秋轻声吩咐几句,不一会儿,宫人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将贺礼搬往后殿,以便小殿下将来取用。 来回的动静虽小,胖娃娃还是有所感应。身边是好闻的母亲的味道,他耳朵一动,随即放松下来,肚皮呼呼地起伏,要不是有襁褓包着,定能呈大字型摊平,诠释什么叫四仰八叉。 在香甜的空气里睡觉,刘越整个人都冒出了幸福泡泡。 都说母子连心,吕雉以为儿子被声音惊醒,连忙上前查看,却见刘越睡得更熟,不禁失笑。那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实在诱人,叫人看着就软了心肠,她俯下身,忍不住亲了亲他挺翘的鼻尖。 如今还早呢,往后更有数不清的礼物。椒房殿放不下,还有皇子殿,以及整个长乐宫,她吕娥姁的孩子,生来就要最好的待遇。 她需掌握更多的权力,她和她的孩子,才能避免再一次被抛弃,被轻慢的下场! 盈儿的太子之位,鲁元的喜乐尊荣,还有越儿——没有父皇的爱,那就把全天下的东西捧到越儿面前任他挑选。 谁也不能破坏。 吕雉直起背,柔软的目光化作平静:“陛下昨晚去了何处?” “陛下一直歇在永寿殿,吩咐戚夫人随驾。”大长秋望一眼床榻的小殿下,往日为皇后不平的戾气都淡了许多。 她搀扶吕雉慢慢走着,一边低声道:“……永寿殿的小侍传话说,陛下有意改代王为赵王,还找了宗正商量。” 吕雉脚步一顿,眼神凉了下来。 赵王张敖是她的女婿,鲁元的丈夫,半年前因部下谋反被废为侯。代国和赵国相比,那就是苦寒地与富人乡的区别,谁不知道赵都邯郸的繁华? 从前皇帝封三子刘如意为代王,那是没得选。异姓诸侯王占据梁国、淮南等富庶之地,齐国又分给了长子刘肥;如今空出个好去处,他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宝贝儿子换封地了。 陛下啊陛下,要是鲁元听见,她会怎么想? “母后!”人未至,声先到,鲁元公主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十七岁的公主深衣曲裾,眼尾微微上扬,彰显与皇后三分相像的凌厉,为了不吵醒幼弟,自觉压低了声音。太子刘盈跟在姐姐后头,温和的面庞写满期盼。 吕雉迅速收敛神色,露出浅淡的笑容,鲁元却再也保持不了平静。她脚步骤停,震惊地看着母亲:“您、您……” 她不过是想来看看越儿,母后怎么下床了?! 这才生产的第二天! . 瞧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皇后有些头疼。 摆摆手示意女儿不用搀扶,她瞥了眼大长秋,大长秋忍住笑,轻声细语跟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解释了一通。刘盈重重松了口气,鲁元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越儿是个小福星。” 她快步上前,凝视榻上熟睡的胖娃娃,怎么看怎么喜欢,这样乖巧的宝贝,她能看几个时辰不带停歇。 自家嫣儿刚满两岁,刚出生的时候丑丑的,怎么就没小舅舅这样好看呢? 刘盈本就高兴幼弟的出生,得知他不忍心折腾母后,就更喜爱了几分,想要伸出手碰一碰,又生怕碰坏了刘越的嫩脸蛋,兀自站在床边纠结。 哥哥姐姐的目光炽热的不得了,刘越无知无觉。 他仍旧呼呼地睡,掌心蜷在一块,直至肚子传来干瘪的滋味。他也不哭嚎,张开嘴“咿”了几声,刘盈顿时紧张起来:“越儿这是怎么了?” 吕雉含笑望着他们,大长秋连忙唤了奶娘进来,慈爱道:“回家上,小殿下这是饿了。” 在正式的场合,大汉太子一向被称作家上;私底下,亲近的臣属也这么称呼。刘越饿得醒了,隐约捕捉到温和清亮的声音,还捎带几分稚嫩,他核桃般的小脑瓜子运转起来,琢磨这是谁。 是他这辈子的哥哥吗? 不出多时,襁褓被奶娘小心地抱起,刘越转瞬就不想了。 好不容易摆脱末世,饥饿的记忆仍刻在骨子里。吃饭是头等大事,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行为,依旧闭着眼的胖娃娃吐出个泡泡,嗯,吃饱了才能长大,其他的延后再说。 奶娘一共两位,都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子,面对椒房殿的主人唯有恭敬,万不敢生有二心。刘越吃饱喝足,重新回到母亲怀里,下一瞬,面前凑过来两个脑袋。 鲁元惊奇地感叹:“越儿好乖。” 刘盈压抑住渴望:“弟弟好软。” 他纠结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刘越的嫩脸颊。 力道很轻,很快撤了回去,鲁元公主却是低呼起来——胖娃娃随之睁开了眼睛! 这是小皇子第一回睁眼,形状大而圆,瞳仁如琉璃般透亮,中间是黑色,泛着一圈浅浅的灰。眉眼如上天量好的弧度,于漂亮的五官画龙点睛,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浓密,望着他们眨了眨,又眨了眨。 母亲好闻,面前的气息也好闻。 鲁元屏住呼吸,只觉自己的心醉了。 这要是长大,得迷倒多少姑娘家? 即便知道刚出生的孩子看不清人影,她依旧喜上眉梢:“越儿定是在看我。” 刘盈却有不同的意见。他碰了弟弟一下,越儿就睁开了眼睛,这不是和兄长亲近是什么? 血脉的羁绊缠绕心头,缠得心间温热,刘盈自搬去了太子宫,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他蹲在胖娃娃面前:“儿子宫里还有一块蜀锦,改日给越儿裁做衣裳。” 蜀锦量少又珍贵,整个皇宫见不到几匹,刘盈自己都舍不得在重要的场合穿。他长得俊秀,连说话都是温柔,吕雉想要摸摸长子的额头,终究止住。 盈儿大了,得有储君的行止威严,这一幕若被父皇看见,又要被训斥了。 这般想着,她终是没有阻止,而是顺着他的话笑:“好。” . 生产第二天就能下地,吕雉没有刻意隐瞒,反而遣人传播得更广。消息震惊了全长安的人,尤其是皇帝刘邦,他再三询问随侍:“你没有诓我?” 随侍哪里敢!他战战兢兢地点头,刘邦嘶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想,新出生的小子还真会疼人。 随侍前来汇报的时候,戚夫人也在,闻言神色勉强了几分。刘邦见此道:“好了,过几天就要南下雒阳,你不是跟着朕么?保证让你见不到她。” 戚夫人这才露出笑,柔声应诺下来。 椒房殿的日子安稳宁静,胖娃娃一日日长大。要椒房殿的宫人说,这日子什么都好,唯一的不足,就是小殿下再也没见过父皇。 陛下跑到关东去了,仿佛忘记了小儿子的执弓礼。 半岁,一岁……直至两岁,如同后世幼儿满月、需要父亲主持的执弓礼依旧没个风声,慢慢的,便有细碎的流言传出,说他们小殿下不受宠! 可把大长秋气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活到大长秋这个年岁,养气功夫非年轻人可比。尽管如此,她照看长大的小皇子被人议论,有谁能忍? 作为皇后、家上与公主共同的心肝宝贝,椒房殿的宫人挤破了头,都想去小殿下跟前侍奉,听到那些嚼舌根的话,就是圣人也忍不了。 大汉十年夏,椒房殿的花草开得茂盛,唯独后殿透不进阳光,漫上丝丝阴冷。 一个粉衣打扮的宫女小声哭着,容貌颇有姿色。她趴在地上磕头:“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奴婢一时说错了话,奴婢再也不敢了!” 大长秋侍立在皇后身侧,厉声问她:“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嚼殿下的舌根?!” 宫女不说,只一味的求饶哭泣。 吕雉跽坐案后,似在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冰冷道:“把她舌头拔了,关进永巷,终生不得出。” 永巷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不受宠的妃嫔,还有犯错宫人的关押之处,与暴室没有区别。宫女浑身一颤,惊恐地瞪大眼,如烂泥般瘫软下来:“皇后!求皇后——” 吕雉懒得听她聒噪。不消皇后下令,大长秋冷笑着使了个眼神,当即走出两个力气大的宦者,捂住宫女的嘴往外拖。 眼看着就要拖到殿门口,宦者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门外藏着一颗小脑袋,形状圆圆的,扎着圆圆的两个小髻,粗粗看去,犹如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可这不是小姑娘,是他们的小殿下! 宦者傻眼了,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越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眼睫眨了眨。 他探出头,脸颊的肉肉鼓起一个弧度:“母后办完正事了吗?” 他为了不打搅母后,才在门外等的。 两岁的胖娃娃也还是胖娃娃,手脚短短,肚皮白嫩,夏天穿得及其轻薄,小兜兜遮不住的地方,一戳就是一个肉坑。黑中带灰的大眼睛又软又甜,如今不吐泡泡了,张嘴就是上翘的奶音,口齿十分伶俐。 刘越觉得自己很正经,其他人不觉得,每每看到都双眼放光,恨不能把小殿下抱起来亲。 可现在不一样,他们手里还有个犯错的宫女! 宦者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在这瞬间,那宫女挣脱了捂嘴的束缚,像看到救命稻草般地嚎哭起来:“殿下救救奴婢,救救奴婢!皇后要拔了奴婢的舌头,奴婢受不住痛,还请殿下救救奴婢……”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声音传进吕雉的耳朵,她猛地起身,只觉一阵晕眩:“放肆!” 幼子平安长到两岁,她捧在手心怕摔了,要处置什么人都避着他,生怕污了干净的耳朵,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母亲。越儿从小连一句斥责都没有听过,何况“拔舌头”这样血腥的话? 大长秋也哆嗦了起来,急急往外头奔去,好一个贱婢,竟敢离间皇后与殿下,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砍的! 那厢,哭嚎声戛然而止,宫女重新被捂上了嘴。 宦者双腿都在打摆子,恨她恨得滴了血,宫女却并不在意,她剧烈无比地挣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刘越,注视着他的反应。 一秒,两秒,三秒…… 刘越精致的五官毫无波动,表情十分平常,仿佛无事发生。 末世尸骨不全、四分五裂都是常事,拔舌头,小意思。 他还特意绕开宫女,仿佛躲避什么脏东西,一双小胖腿吃力地抬起,爬过门槛,蹬蹬蹬地找母后去了。 ? 宫女不敢相信啊,她“唔唔”地闷叫起来,望着刘越的背影双目都充了血。 这是两岁稚童该有的反应吗?? …… 刘越爬完门槛,发现满大殿人紧张地看着自己,包括停下脚步的大长秋,也包括他美丽无比又能力超绝的母后。 是的,美丽。 史书都说戚夫人年轻貌美,吕后年长色衰,故而不受宠幸,刘越重活一回,发现不是这样的。 什么年长,什么色衰,母后明明是个冷艳的大美人! 大汉的官方用语和后世不同,特别是郡国并行的汉初,以关中雅言为准。胖娃娃刘越在陌生又新奇的环境下长大,意识到自己身处古代,却不知是哪个阶段,因为语言不共通。 等他渐渐熟悉了雅言,也终于弄明白了投胎的身份。 末世里的书籍大多都毁了,也只有少许著作保存下来,作为人类的精神食粮——其中便有记录汉史的史书。 基地的宣传喇叭老是呼吁什么“以史为鉴,渡过难关,共创未来”,刘越听得耳朵都生了茧,无聊疯了的时候翻过很多遍,故而记得很是清楚。 他爹是刘邦,大汉开国皇帝;他娘是吕雉,大汉开国皇后。他亲哥是太子,历史上的惠帝刘盈,算算年份,父皇已经老了,离嗝屁不剩几年,接下来就是亲哥登基,母后开始长达十四年的摄政生涯,成为有史第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这一发现叫他泪眼汪汪,好悬没有幸福地晕过去。 末世打拼那么久,唯一的愿望就是投个好人家,半辈子不用努力的那种。哪知愿望居然成了真! 母后,越崽不想努力了。 为达到目标,首先,每天给母后一个拥抱和亲亲——嗯,今日份的还没有完成,所以他才会蹲在墙角,问宦者母后有没有办完正事。 胖娃娃左右张望一番,灰黑色的大眼睛漂亮又剔透,沐浴着几道担忧的视线,奶声奶气地叫唤吕雉:“阿娘。” 说罢挪到案前,仰头看她,敞开白嫩嫩的肚皮:“抱。” 吕雉有些发愣。 不过一刹那,她绷紧的眼尾变柔,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灿笑,俯下身,把胖儿子抱在了怀里。 她的掌心粗糙,不细嫩也不光滑,可刘越觉得,这是一双天底下最好看的手。松松揪住母后的衣领,他凑过去,吧唧一下亲在了吕雉的面颊,想了想,又来了个左右对称。 “今天是双份的亲亲。”刘越用脸蛋蹭她,小小声地道,“阿娘不要为了旁人生气。如果拔舌头不行,就弄死她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刘越敞开肚皮要抱的时候,宫人们竖起了耳朵。 前半句话软软地回荡在大殿,听得大长秋眼眶发热,心房滚烫。那贱婢胡言乱语,殿下非但没有害怕,还安慰皇后不要生气,实在是乖巧又勇敢,让人软了心尖尖。 很快,她呆了一呆。 ……弄、弄死她好了? 胖娃娃理所当然的态度,放在后世便有一个词来形容,奶凶。宫人们全都呆住,吕雉也是一愣,磅礴的杀意翻涌而出,对着教刘越说这话的人。 其心可诛! 很快,她推翻了这个想法。莫说椒房殿了,大半个长乐宫在她掌控之下,有异心者近不了殿下的身,谁敢教? 是她的越儿和太子哥哥不一样,生来适应杀伐。 思及此,吕雉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杀伐果断是当权者理应具备的品质,也是她对刘盈的期望,可换作小儿子,有了浓厚的舍不得,想要永远护他在羽翼之下。 转念一想,人的寿命总有尽头,永远护在羽翼之下,不过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越儿日后是要做诸侯王的,学掌一国之政,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宁肯越儿嗜杀,永远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吕雉亲了亲胖儿子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未散,轻柔地纠正道:“母后没有生气。只是越儿,我们不能说‘弄死’,而是要说‘赐死’,再不济‘给她一个痛快’,话语间,还是要有所掩饰。” “……”大长秋眼睁睁地看着皇后教导起殿下,面色十分复杂。 刘越琢磨一番,恍悟地点了点头。 母后说的对,他还是太过稚嫩。时代变了,不能用末世的方式思考问题,这是一门值得深造的学问。 小胖手松开母后的衣领,改为搂脖子,嫩脸蛋又蹭了蹭。颊边传来的触感又软又温热,吕雉抱着胖娃娃坐下,心软成了一滩水。 她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告诉儿子:“越儿可知,你父皇要回京了。”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想了想:“哦。” 他便宜爹终于要回来了? 不用努力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他都忘了这个人。 一个“哦”字极其冷漠,吕雉眼底却满是纵容——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并没有深入去提。 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摸摸儿子的小肚皮,她冷肃的面庞笑意盈盈:“今天想吃什么?阿娘叫厨房去做。” …… 母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刘越从母后怀里滑落,蹬蹬蹬地迈开小胖腿,爬过门槛,消失在众人眼前。 吩咐几位宦者一刻不离地跟着殿下,吕雉看向大长秋:“就按越儿所说,给那贱婢一个痛快。是谁在身后指使,查。” 一个查字冰凉彻骨,满含血腥的味道,大长秋即刻道了句诺。 吕雉起身,长长的裙摆在身后拖曳。停顿片刻,她冷笑着开口:“陛下不顾御史大夫劝谏,把刘如意迁为赵王,这才放心地前往关东,唯独忘了越儿的执弓礼。鲁元瞧着也有了怨,真是好一片慈父之心!” 可就算皇后不愿意,满朝文武都不愿意,也更改不了刘邦立赵王的决定。 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又是斩白蛇起义的赤帝子,有着无人能比的积威。除非他自己听进劝谏,否则谁都阻止不了。 他有这个能力。 而吕雉能做的唯有一个字——忍。幼子是她的心头肉,本该由父皇主持的执弓礼却被刘邦抛之脑后,以致不受宠的流言传出,她怎能不恨! 她恨,却只能忍。 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不差最后一时。 朝殿外望去,栽种的树木郁郁葱葱,吕雉凉声道:“陛下一回宫,得来个人提醒他,执弓礼,该办了。”说罢吩咐道:“传辟阳侯。” …… 远在数百里外的雒阳行宫,刘邦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哟,是谁在念叨他? 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次回去,是真的要常驻长安了。攻打韩王信的战事告一段落,他得空出手来处理异姓王,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淮阴侯那家伙即便软禁在京,他不放心。 还有太子…… 刘邦的眼神沉了沉。 “把朕精心挑出来的奴婢送去太子宫。”想起昨晚梳落的白发,还有照镜子的时候,鬓间的白色是越发多了。他终是下定决心,此番回京,真正确立大汉的继承人。 太平之世可以有守成君主,可如今,哪里是什么太平盛世? 远有匈奴虎视眈眈,近有异姓诸侯王拥兵自重,太子登基,坐不好这天下,光是镇压一帮老臣就够呛。他能用计消灭异姓王,能哗啦一下消灭匈奴,洗刷被冒顿围困的前耻吗? 用屁股想都不可能。 盈儿太过仁弱,而如意果决又聪慧,类他。刘邦一摸短须,长长叹了口气,扯着嗓子朝外喊:“行辕理好没有?” 喊完又陷入思索,在雒阳一待就是两年,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 转眼过了十天。 两岁的孩子就算精力充足,一天也有大半时辰在睡觉。椒房殿占地极广,皇后起居的寝卧坐落在左后方,刘越住的地儿离母后不远,是吕雉费心选出来的,装扮得极为温馨,绕过一堵椒墙就能看到了。 “殿下,殿下?”迷迷糊糊间,宦者柔声唤他用膳,刘越揉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 吃饭才是头等大事,睡觉其次! 知道殿下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排场,故而宫人们远远跟着,只摔倒的时候才会去搀扶。满腔困意尚未消散,胖娃娃走得歪歪扭扭,脸蛋还有睡出来的红印,直至半途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长得十分高大,鼻若悬胆,眉似刀裁,活生生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美男子。 美男子连忙扶住刘越,发出磁性好听的声音:“殿下,臣得罪了。可要臣抱着殿下走?” 发困的时候,谁会拒绝赏心悦目的代步车呢? 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布满水雾,张开手叫他:“辟阳侯。” 审食其露出笑意,朝胖娃娃弯下腰,双臂一个用力,便稳稳托起刘越,抱着他往膳室走去。 身为掌管皇后事的长乐宫舍人,辟阳侯审食其出入椒房殿的次数最多,也与刘越最为熟悉。 刘邦当上汉王的时候,数年不归家,于是派舍人审食其到老家伺候妻儿。后来刘太公、吕雉皆被项羽所俘,审食其也在其列,入狱的日子极苦极苦,但他依旧尽心尽力地照料、周旋。 因着这份同甘共苦的恩情,等到天下初定,审食其便被封为辟阳侯,兼任长乐宫舍人,深受皇后宠信。尽管在外头日益骄横,面对皇后、太子与鲁元公主,他却始终谦恭,这份谦恭也延袭到刘越的身上—— 他还亲自给小殿下换过尿布,不假他人之手。可以说,审食其是看着刘越长大的。 鼻尖传来清爽的皂角香味,刘越眨了眨眼,问他:“辟阳侯可吃过饭了?” 审食其忙道:“还没有。方才皇后传唤臣,臣与殿下一块儿用。” 刘越满心满眼都被吃饭两个字占据,发出“唔”的一声奶音。 审食其心肝一颤,定了定心神,提醒自己时刻要恭敬,殿下的肚子肉肉再可爱,也不是自己能摸的! 到了地方,吕雉已然跽坐于膳桌后。 瞧见审食其抱着儿子,她并没有露出不悦,指了指堂下:“不必多礼,坐吧。”又朝刘越招手:“到阿娘这里来。” 刘越离开赏心悦目的代步车,迈着小胖腿去到母亲身边。那儿有他特意定制的迷你小膳桌,桌上的青铜餐具齐齐摆开,他吸了吸小肚子,堪称虔诚地坐下。 煮得很烂的粟米饭,淋了豆酱的碎牛肉,还有一小份鸡蛋羹,组成西汉版的豪华美味,便是皇宫,也供不起顿顿这样的奢侈。 实在是秦汉耕牛珍贵,不允许随意抹杀,除非遇到什么意外,要到官府报备登记。民间如此,皇家的牛同样不多——也多亏刘邦爱吃牛肉,于是九卿之一的少府转动脑筋,在上林苑养了群专供皇帝皇后吃的肉牛。 汉初穷啊,少府同样囊中羞涩,肉牛数量有限,顶多半年杀个一头。也就是近两年频繁了些,因为皇后生的小殿下喜欢。 怎么办? 管肉牛的大手一挥,有皇后撑腰,瞒着陛下多杀几头。 事实上,西汉的吃食远不如后世。此时,丝绸之路尚未开辟,酱料调味更是匮乏,若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大吃货国的人类穿越了,尝完一口饭,恐怕恨不能当场穿越回去。 可刘越不一样。 大汉空气好,有肉吃,可不就是天堂吗! 想他生活过的末世,饿肚子司空见惯,等到五谷灭绝的时候,能吃生饭都是一种幸福。当然,人人都有一颗追求美食的心,如今条件允许,等他再长大一点,能改善改善食谱就更好了。 胖娃娃虔诚地、一口一口把蛋羹拌饭吃完,牛肉留到最后吃,伴随着微咸的酱汁,嗷呜一大口,不留下半点剩余。 审食其悄悄望了眼小殿下,忍不住又望了眼,不知不觉胃口大开,结果……吃撑了。 审食其:“……” 刘越放下勺子,软软地对吕雉道:“阿娘,我要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这也是惯例了,吕雉摸了摸儿子鼓起的肚皮,目光柔软,轻轻颔首。 …… 刘越很少去椒房殿外面逛。一来他年纪小,怕走远了母后会担心,二来,偌大的长乐宫都住有谁,他不怎么清楚。 一道长阶通往正殿的顶端,刘越停下脚步,远远望见长阶站了一个人,盯着自己看个不停。 他穿着并不华丽的衣袍,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瞧着颇为正气,有点像素未谋面的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 御史大夫连皇帝都敢顶撞,出了名的清廉正直,加上年纪有亿点大……想起大长秋方才和他说,皇后要请御史大夫前来议事,刘越朝他走近,越发肯定这就是周昌。 灰黑色的眼睛弯起一道月牙,刘越礼貌地问好:“御史大夫安。” 哪知来人愣在原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刘越,瞧着竟是怒了起来。 “臭小子,我是你亲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 来人不是御史大夫,而是传说中的便宜爹?? 刘越也愣了。 母后和他说过父皇回来了,他好像从没当一回事。 不对啊,便宜爹竟然长了一张正气十足的脸,这不是欺诈吗? 他后退几步,仰起肉肉的下巴,精致五官毫无遮掩地展露在刘邦眼皮子底下,便是见多识广的皇帝都在心底感叹,好漂亮的娃娃! 才两岁,口齿就这么伶俐了。 感叹归感叹,他随即板起脸问:“你有什么话想对父皇说?” 被亲生儿子认作御史大夫周昌,刘邦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差些气了个倒仰,不过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心想不怪刘越,这小子睁眼后就没见过他。 至于他为什么会来椒房殿,还真和周昌有关系。 今早他一进长安城,御史大夫便来觐见,君臣二人奏对半晌,离去前,周昌委婉劝谏了一句,皇子越的执弓礼还没举办。小殿下乃皇后亲生,家上胞弟,就算陛下不喜,也不能忽视至此啊! 这下刘邦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好像是有这么个礼。 前线督战忙,他给忘了。 当时周昌投过来的目光,难得让刘邦的厚脸皮红了红。御史大夫无奈,生怕皇帝认不出自家儿子,只说:“臣……虽没有见过殿下,但人人都道,殿下是宫中最漂亮的孩子,陛下一、一瞧就知晓了。” 乍闻此话,刘邦还有些不信,觉得周昌是在夸张。 娃娃嘛,襁褓里头都是可爱的,长大可就不一定了。如今他总算知道,周昌没有夸张,完完全全就是写实,瞧瞧,面前的胖娃娃唇红齿白,眼珠居然是黑灰色,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这话不假。刘邦来了兴趣,想要逗刘越一逗,于是佯装发怒,问幼子有什么话对他说。 刘越:“……” 什么话? 他想了半天,诚实地道:“没有。” 又补了一句问好:“父皇安。” 然后迈着小胖腿走了。 走了…… 刘邦眼睁睁看着刘越转身,只留给他一道圆乎的背影。 刘邦:? . 刘越以为便宜爹是来找母后叙话的,结果并不是。 便宜爹长得出乎意料,行为也出乎意料,刘越用小脑瓜子想了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刘邦一定是闲的。 也是,整个长乐宫都属于他,想去哪里去哪里,跳进掖池游泳都行,不过在椒房殿站了一会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胖娃娃遛够了弯,发现辟阳侯已经告退,吕雉正在案后阅览竹简。 他探出脑袋,长长的眼睫眨了眨,然后吸气,呼气,肚皮终于变得不那么滚圆。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刘越战胜了门槛,奶音充满催促的意味:“看一会儿就要休息,阿娘答应了我的。” 吕雉抬头,上挑的眼尾漾开温和。 “现在就休息。”她放下竹简,朝刘越招了招手,“方才去哪里玩了?” 母后作为他不想努力的依靠,首先的首先,绝不能对依靠撒谎。刘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扑到吕雉怀里,小脸蛋被衣襟压得扁扁的:“我还见到了便……父皇。” 吕雉一顿,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嗓音却依旧轻柔:“父皇可是来了椒房殿?都同越儿说了些什么?” 刘越仰起头:“我把父皇认成御史大夫了。” “……”吕雉沉默片刻,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抱好自家的胖儿子,“你父皇和周昌的样貌可大不相同。他来椒房殿,许是为了越儿的执弓礼。” “执弓礼?” “我原想让审食其去永寿殿一趟,没想到御史大夫率先提起,阿娘得承他的情。”吕雉细细解释着,“有了执弓礼,各家阿父才能把新生子介绍给高座亲朋、天地四方,表明其尚武的志向。” 民间如此,皇家也有所继承,谁叫出身刘邦草莽,即便做了皇帝,也不忘丰沛乡间的习俗。 执弓礼堪称最为重要的一场宴席,象征皇子名分的确立,至于请多少宾客,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意愿,还有小皇子受不受宠了。 听到“尚武”两个字,胖娃娃耳朵一竖,有了丝丝紧张。 还好尚武不是练武,他又呼地松了口气,在他不想努力的道路上,不该存在拦路虎。 随即陷入沉思,原来这两年,他居然是个没上皇宫户口的黑户? …… 就在这时候,大长秋匆匆进来:“皇后,家上来给您问安了。”她走上前,在吕雉身旁耳语了几句。 刘越隐约听见“陛下”“奴婢”等词,发现母后微微拧起了眉。 十五岁的少年抽条了许多,俊秀面庞褪去稚气,行止有礼,一举一动皆是君子之风。刘盈踏入殿门,就见幼弟窝在母亲怀中,情不自禁露出温和的神色。 刘越扭头一瞧,蹬蹬蹬地朝他走去,太子哥哥闭宫读书,已经几天没来椒房殿了! 刘盈牵起幼弟的小胖手,继而看向吕雉,抿抿唇:“母后。” 吕雉看着大儿子,心底有些沉。 盈儿爱读书,却不爱读所有书,这些天在太子宫,看的都是儒与黄老,儒家最多,黄老其次,最不喜的便是严法。 都说暴秦灭于峻法苛政,可如今的汉律,哪一条不是继承秦律呢? 她缓缓开口:“我听说,太子宫来了个奴婢作威作福。” 没想到这事传入了母后的耳中,刘盈牵着刘越的手一紧:“……那奴婢是父皇赐给儿子的宦者。实在是盈的不是,惹来母后烦忧。” 吕雉不可置否,只问:“你准备如何处置?” “儿子已经罚了他五日浆洗。”刘盈略微忐忑地道。 吕雉蓦然笑了:“不杀,要留着他过年?” 此话一出,刘盈怔愣地看她。 他来不及想别的,越儿还在这里,母后怎能当着越儿的话说这些?他急急捂住幼弟的耳朵:“母后所言有理,可那奴婢是父皇所赐,儿子万不敢如此!且他未到罪大恶极的地步……” 吕雉闭起眼,为刘邦明晃晃的试探。 陛下想要看到的是太子立威,因此不惜瞒着她,瞒着椒房殿,如今派人过去,装作太子的名义杀人,恐怕已经晚了。 她掩去厉色与失望,沉默半晌:“退下吧。” 刘越的小耳朵被刘盈捂住,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今世虽没了异能,还有末世养出的灵敏五感,故而兄长与母后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他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 眼见刘盈也沉默下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刘越反牵住兄长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大长秋有些着急,回头看向皇后,却见她凝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有了微微的亮光。 宽阔巍峨的正殿前,胖娃娃朝少年敞开肚皮:“抱。” 少年立马停住了脚步。 骑术剑术,是大汉皇子需要掌握的基本技能,刘盈看着削瘦,一弯腰,却轻松地把弟弟抱在怀里。 柔软肚皮紧挨他的胸膛,几乎烫暖了凉意,他眼眶发热,忍不住道出了心里话:“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安静透亮,搂住刘盈的脖颈,用脸蛋肉蹭了蹭他。 刘盈轻声说:“有时候孤会想,若是父皇真的改立太子,如意会做的比孤好。”只要大汉昌盛下去,他个人的荣辱又如何呢。 ? 刘越蹭着蹭着,猛然听见他哥的危险发言,吓得胖腿一蹬。 他是不想努力了,不是不想活了,新长的脑袋很合适,他很喜欢! 他想了想,指使兄长继续抱着自己:“越儿要去太子宫。” 刘盈回过神,颇觉刚才的话不妥,连忙收拾好心情,温声问幼弟:“越儿是想去哥哥的宫殿玩吗?” “不,去杀人。”刘越凶狠道,“胡作非为的奴婢在哪里?我要给他一个痛快。” 刘盈呆了。 他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瞧着幼弟冷酷的脸,连圆嘟嘟的脸蛋肉都不鼓了,一副谁也不能动摇决心的模样,刘盈顿时意识到,刘越说的是真的。 他不禁急了,比刚才和母后奏对还急:“一个奴婢而已,哪用脏了你的手?孤这就去杀了他!” . 翌日,长乐宫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皇八子刘建的生母张美人生了病,少府的太医令前去诊治,只说药石无医;二是皇帝派去太子宫的宦者死了,死得无声无息,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消息传回永寿殿,刘邦哦了一声。 张美人是谁,他早就没了印象,随意地摆手说知道了。只是盈儿……还真处置了人? 刘邦咂咂嘴,来来回回踱着步,神色缓和了不少。不过这到底是灵光一现,还是大有进步,得再接着观察。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刘越! 他一口气噎在嗓子不上不下,自己什么时候被儿子这样对待过。其余的皇子看了他,要么敬畏,要么亲近,昨儿他简直怀疑人生了,离开椒房殿,就去了薄姬的房里。 他仿佛记得四儿子叫刘恒,自出生起……不对,自执弓礼后,顶多见了父皇两三回。 四儿子濡慕的眼神作不得假,怎么换成刘越那臭小子,就完全不一样了? 永寿殿的侍者都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陛下。忽然间,刘邦一拍大腿:“明儿朕要举办皇子越的执弓礼,你去通知丞相,再让丞相通知百官,能抽空的都来。” 他和项羽打了那么多年,赢了。面对一个奶娃娃还能输? …… 皇帝的话,被侍者如实转告给了百官,“噌”地一下,给本就炎热的夏日更添一层热气。 连御史大夫周昌都震惊了,陛下不是不喜幼子吗?? 能抽空的都来,这话微妙得很,谁知道不去会不会被陛下记仇。于是公卿大臣一窝蜂地准备了礼物,在刘越呼呼大睡的时候。 胖娃娃并不知道,他睡得很是幸福。 肚皮一鼓一鼓,小呼噜几近无声,感觉有人在念叨自己,于是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想,昨天是不是见了谁? 噢,御史大夫周昌。【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自从诞下刘越,皇后好似再不上心皇帝的姬妾,整日整日的注意力都在小儿子身上。 对于其余皇子的生母而言,从前的高压消散一空,她们难得安稳下来,过了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若不是张美人越发作妖,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断,谁也不会把她的病和椒房殿联系起来——不乏有后妃猜测,张美人生病,恐怕与前日小皇子不受宠的流言有关。 她们忽然回想起皇后的手段,手脚冰凉,噤若寒蝉,便是听闻皇子越的执弓礼非同寻常,也不敢露出半点异状,如薄夫人一般日日前去请安,谦恭得不得了。 但其中不包括戚夫人。 戚夫人回到长安,住在除椒房殿外最为华美的临光殿,也与皇帝所居的永寿殿相隔最近。执弓礼的消息传入耳中,她一愣,望向宦者不悦道:“你说什么?” 陛下忽然对两年没见的小儿子上了心,还让百官都来? 她第一反应便是不信,这怎么可能。 宦者连忙道:“夫人,千真万确,奴婢哪里敢欺瞒于您。” 戚夫人起身,一张天香国色的娇俏脸蛋布满寒霜,跺了跺脚,就要往永寿殿走。如意出生的时候,陛下刚刚称王,就算宾客盈门,哪里有这么大的排场! 那老女人的孩子何德何能? 恰逢赵王刘如意下了学,在外唤了一声“母亲”,戚夫人赶忙迎出去,换上欢喜的笑容。刘如意今年十岁,长得与刘邦五分相似,尤其那宽阔的前额,简直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儿。”夏日天热,戚夫人给他擦汗,一边同刘如意道,“……你父皇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想出这样的主意,我这就求他收回成命。” 按理,皇子只能唤皇后为母亲,生母顶多叫一句“阿娘”,临光殿则不然。刘如意抿起唇,显然也是听到了风声,他摇摇头:“母亲!百官都知道了。听说是御史大夫劝谏,阿父哪里能出尔反尔。” 他在意的是父皇何时见到的幼弟,又何时宠起了他? 心里有微微的不舒服,刘如意反倒安慰起戚夫人,劝住了她的脚步。 他还不至于同两岁的刘越计较。 父皇最喜欢他,太子二兄远不能比,一个执弓礼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 与此同时,戚里长巷,又是一番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景象。 十岁出头的少年从戚宅打马而过,发现里边非同一般的安静,不禁回头望了几眼。直至“留侯府”三个字映入眼帘,少年翻身下马,一路不停地往庭院走。 庭院清凉,传来稀疏的落子声,执棋人背对着少年,白衣宽袖,指骨修长,一派病瘦风流。 “大人。”张不疑唤着父亲,“小殿下的执弓礼,大人可要前去?” 虽这么问,少年笃定阿父不会进宫。这都三年了,父亲功成身退,成日装病不上朝,在家里研究养生之道,还不知要宅到什么时候。 哪知父亲转身看他,露出霁月姣好的面容:“去。” 张不疑愣了。 张良放下棋,悠悠对长子道:“昔日我曾学相面之术。” 您不仅学过相面,博浪沙刺过秦皇,还遇过黄石公传授兵法。也正是因为相面,一眼发现潜龙紫气,辅佐帝王定鼎天下——张不疑脑海的疑惑咕噜噜冒着泡,阿父为何同他说这番话? 张不疑不知道的是,张良样样精通,唯独相面是个半吊子。至于和刘邦的相遇,还不是因为钱袋丰厚,被吃白餐的沛县亭长讹上了吗。 凭他半吊子的相面术,瞧不出什么紫气不紫气的,但算算刘邦的子嗣缘,还是不在话下。 他对张不疑道:“陛下一生有八子。” 而今多了个小皇子——难说是不是天机,已然半退隐的留侯起了浓厚的兴致。 这也罢了,绛侯周勃昨日上门,说太子果断处置了犯上的宦官,神色欣慰得不得了,张良虽未开口,直觉与小皇子有关。 他早就想趁执弓礼进宫看看,哪想一等就是两年! 忆起他那不靠谱的陛下,张良脸色一青,起身回屋:“明日要早起,该睡了。” 张不疑听得云里雾里,闻言迷茫地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没落山。 张不疑:“……” 这就是他阿父的养生之道? . 刘越总觉得自己被人念叨了一晚上,只不过没有证据。 第二天日光明媚,照亮床榻上的小小一团,胖娃娃长睫紧闭,翻了个身,露出薄被遮盖下的肚皮。他睡得香,紧贴枕头的脸蛋肉挤出软乎乎的波浪,像个白白嫩嫩的包子。 不多时,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今天是重要的大日子,吕雉亲自哄小儿子起床。她替刘越拉上薄被,目光满是温柔:“越儿,越儿?” 睡梦中,刘越软软地“嗯”了一声。 灰黑色的眼睛满是水雾,半晌,艰难地张开一条缝,映入床前模糊的人影。 他揉揉眼,一下子坐起,朝吕雉伸出小胖手:“阿娘!” 今天起床第一件事,给母后一个亲亲。 吧唧一声,亲亲能化了人的心。吕雉抱起奶香味的儿子,同样亲了亲他,就有两列宫人鱼贯而入,伺候小殿下洗漱穿衣,奉上煮得软烂的素菜羹,并一小碟切好的酱肉,放到榻边的小桌子上。 羹和后世的粥有异曲同工之妙,里面放有香甜的糯米。 刘越的肚皮咕咕叫,洗漱过后直奔桌前,什么都顾不得了,眼中只有吃饭二字,等到肚皮鼓起,早膳干干净净见了底,睡意也消散了个干净。 吕雉在一旁陪着他,胖娃娃忽然发现,母后穿得与往日不一样。 头戴金冠,盛妆打扮,美丽与威严扑面而来,刘越差点冒出了星星眼。然后又看了看自己,发现外裳绣有老虎花纹,贴在身上很是清凉,一摸细腻得不得了。 今天穿了哥哥送给他的蜀锦。 他有些心痛,便宜爹当政的时候穷,等到母后摄政,战乱才真正停歇下来,国库渐渐充裕。这一身得多少钱,难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吕雉解答了他的疑惑,柔声对刘越道:“父皇要为越儿举行执弓礼了,就在永寿殿。宾客们都是父皇的臣子,母后认识的叔伯,越儿不要害怕。” 刘越这才反应过来,执弓礼! 他现在还是皇宫黑户呢,刘越恍然大悟,大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越儿不怕。” …… 永寿前殿早已人声鼎沸。大汉刚建的时候,皇宫没有礼仪,没有规章,多数功臣封侯前就是个“泥腿子”,觐见皇帝七歪八扭,甚至在朝会上大打出手,说菜市场都是抬举了他们。 后来有儒生叔孙通制定大礼仪,树立君臣尊卑,总算扭转了这一乱象,也让刘邦欣然大悦,头一次尝到做皇帝的快乐。 现如今,功臣百官虽是赴宴,除了称病多年的留侯到场,引起一丁点的骚动之外,丞相萧何引领着他们,一切秩序井然。 他们都盼着皇子越的出现。 都说小殿下是宫里最漂亮的娃娃,到底是真是假? 永寿殿后殿,刘越牵着母后的手,再一次见到了便宜爹。 便宜爹脱去朴素衣裳,身佩传说中的斩白蛇剑,目光湛然,正经轩昂,仿佛与那天站在椒房殿的不是一个人。 刘邦朝皇后点头,轻飘飘地瞥了眼幼子,随即上前一步,朝刘越伸出手。 刘越警惕地看着便宜爹,什么意思? 刘邦:“……” 皇帝差点气了个倒仰。 臭小子,这身衣服都吓不住你? “父皇主持的执弓礼,没有父皇带怎么能行。”在吕雉淡淡的注视下,刘邦嗓音浑厚,目光慈爱,“快牵住,别让他们等急了。” 刘越纠结了一会儿,不舍地松开母后,搭住刘邦的手。 刘邦暗笑,别以为他没看见这小子的勉强。顿时产生扬眉吐气,扳回一城的舒爽,示意手执斧钺的披甲武士开路。 原本郎中令灌婴也要护卫皇帝身侧,被刘邦赶去前殿吃席了。 “天子到——皇后到——” 随着天底下最尊贵夫妻的驾临,前殿火热的气氛转为肃穆。执弓礼作为正式又盛大的场合,宾客齐齐拜了下去:“臣等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恭祝陛下长乐,皇后无极!” 刘邦微笑着道了句起。俯瞰众生的滋味令人着迷,这般想着,他又瞥了眼小儿子。 继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臭小子这是在看谁? . 刘越被镇住了! 他觉得这不叫赴宴,应该叫美男子大聚会。 功臣云集的地方,辟阳侯审食其向来排不上数,顶多只能挨个屁股边边,早就被挤得不见了人影。 处在最前列的臣子留着长须,一个赛一个俊朗,虽不年轻了,有英姿勃发的,有沉稳过人的,还有俊丽秀美的,好看得各有千秋。 “……”刘越回头看了便宜爹一眼。 脸蛋肉不自觉鼓了鼓,怎么就不一样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宾客行完礼,第一眼就向皇帝身边的稚童瞧去。 实在是今日的主角太过惹人注目,以至席间安静一瞬,继而爆发出压抑的热浪,席卷永寿殿上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娃娃? 白嫩就不说了,五官精致得不得了,鼻梁挺翘,嘴唇红红,灰黑眼珠琉璃似的剔透。尤其是那张胖脸蛋,一戳一个小肉坑,圆乎乎的三头身,牵着父皇的模样又乖又软。 十层滤镜的威力非同一般,有人都看得呆了。 这不是全皇宫最漂亮的娃娃,而是全长安最漂亮的娃娃。自家子孙和小殿下一比,那真是丑到了极点,让人不禁怀疑,这怎么会是真实存在的呢? 在此之前,不论彻侯还是百官,对小皇子的印象仅有一个,心疼母后。皇后高龄生产,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实在堪称奇迹,当年在长安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至于小皇子刚出生的容貌,并没有被大肆宣扬,前去椒房殿奏对的臣子也很少遇见。故而众人只听闻过“好看”的传说,远不如眼见为实。 怪不得陛下一回宫,就要举办如此盛大的执弓礼! 他们不自觉地放轻呼吸,目光灼灼看着刘越。 藏在宽袖下的手蠢蠢欲动,想摸。 . 胖娃娃回头的那一眼,被便宜爹敏锐地捕捉到。 刘邦:“……” 什么意思?方才俯视山河的得意劲没了,刘邦眼角抽搐了一下,顺着刘越的目光瞧去。 开国功臣中,排行第二的平阳侯曹参不在,正远在临淄当齐国相。领兵的将军们也不在,除了驻守京郊的舞阳侯樊哙,一听小殿下要举行执弓礼,便积极地赶了过来。 樊哙茂盛的胡须忘了剪,乱糟糟分布在下巴上,颇有些不修边幅。 于是皇帝想也不想地略过他,眼神精确到一小撮,长得最俊的瓒侯萧何,绛侯周勃,曲逆侯陈平,安国侯王陵,还有……淮阴侯韩信。 被旁人恭敬对待的男子,披甲跽坐,神色与火热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鼻梁英挺,眉眼是踏过刀山血海的凌厉,唯独藏了很深的阴郁,在宾客一个劲盯着小皇子瞧的时候,自顾自挪开了眼。 韩信不想来,却不得不来。自从废王为侯,被天子软禁在京,韩信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自由”二字——无论宫宴还是朝会,他不去,就是对陛下不敬。 刘邦眼神微沉,很快移开,最终确立了臭小子的注视目标,留侯张良。 皎月般俊丽的留侯,要不是留有长须,顶多三十出头的模样。刘邦不敢相信地瞧了又瞧,大喜过望,子房居然来了,这是病好了? 转念一想不对。怀疑人生的感觉又来了,他呵呵一声,握住胖娃娃的手:“回神。” 刘越吸了吸肚皮,一挣,没有挣脱开。 其实便宜爹的长相不差,那也要看跟谁比,特别是修养气度,嗯……降维打击。他沉思,心底有了个猜测,于是小小声地问刘邦:“那是留侯吗?” 刘邦装作没听见,吩咐左右:“开始吧。” 别看宫廷宴席的排场大,从先秦演化至今,执弓礼到底是简便的那一套。便有奉常衙门的礼者呈上小弓,小弓系着绛红色的布帛,十分耀眼夺目。 刘邦满意地瞅了瞅,继而松开小儿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俯下身。 眼瞧便宜爹的脸骤然放大,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小短腿蹭到母后身旁,动作那叫一个灵敏,一个迅速,刘邦即便用出七成的力道,还是捞了个空! 呼,好险。 ?? 永寿殿蓦然鸦雀无声。 韩信缓缓抬头,终于瞧见小皇子的相貌,目光怔愣之余,闪过一丝异彩。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刘越说话了。 “我胖,父皇抱不动。”小皇子软软开口,大眼睛似潜藏着小心,“我怕累着父皇……” 他自己拿弓可以吗? 霎那间,寂静到极致的气息轰然炸开,宾客心肝一颤,立马恍悟,随即吃惊得不得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头一回在执弓礼上听见这样的话。才几岁就这么乖,就这么懂事,听听这小奶音,哪家娃娃这么疼人,不仅心疼母后,还心疼父皇! 陛下好福气,胖娃娃怎么就是他家的呢。 除此之外还有个吕家——他们悄悄瞥向建成侯吕释之,皇后的二哥,就见他满眼慈爱,儒雅的面容几乎放出光来。 张良眉峰微动,总觉得其中有违和,仔细朝上望,陛下这是在磨牙? 萧何沉稳的心泛起涟漪,想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大场面数不胜数,自家孙儿更是能满地跑,如今竟然按捺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不胖,不胖!越儿哪里会胖。”刘邦说话了。 他笑呵呵,颇有些咬牙切齿,这次用了十成力道,把最最“贴心”的小儿子箍在怀中,不让他扭身子,也不让他跑。 大橘已定,刘越抗争失败,胖乎乎的手里被塞了一张小弓。 刘越:“……” 算了,谁叫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就给便宜爹一个面子好了。 最最重要的是,母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力道温柔得不得了,刘越不自觉地美了心情,他得早点结束执弓礼,回椒房殿和母后用膳! 察觉这小子真的老实下来,刘邦有些不敢信。 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赶忙伸手,握住小胖手慢慢拉弦,朝天虚虚地一射,将父亲对孩子的期望敬告天地,表明其尚武的决心:“此乃吾家子。” 这一射便是礼成,端看礼者喜气洋洋的神色就知道。礼者快步上前,微微弯腰,准备接过殿下手中的小弓,将之藏在奉常衙门,作为刘氏血脉昌盛的象征。 谁知刘越慢吞吞地转过头,不让他拿走。 礼者看着漂亮的小皇子,神色有些迷茫。 刘邦又有话要说。他皮笑肉不笑,想问臭小子要闹什么幺蛾子,就见刘越双手不停,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开弓—— “砰”地一声,弹在了大汉天子的胸膛上。 刘邦:“……” 礼者:“……” 即便是迷你型小弓,两岁的孩子单独拉开依旧吃力。刘越白嫩嫩的手臂发酸,脸蛋肉红了一片,然后礼貌地归还礼者,表情分外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眼瞧陛下脸色发青,礼者的腿肚子都抖了。 殿殿殿殿殿殿下他…… 刘邦铁青着脸,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退开,奉常叔孙通手下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亟待提高。不过臭小子占了上风,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因着礼者出列、角度遮挡的原因,除了皇后,并没有功臣发现上首的小插曲。吕雉见父子俩杠上,最终越儿占了便宜,哪知皇帝到底没有发作,还抱着儿子不撒手,不禁沉默下来。 心间划过讽刺,陛下已经有了宝贝儿子如意,这是做什么? 这一流程结束,永寿殿正式开宴。刘越小小出了口恶气,以为自己能够摆脱硬邦邦又不好闻的怀抱,谁知刘邦依旧箍着他,像箍钢牙似的,生怕他跑路。 ……难道要秋后算账? 刘越眼睁睁看着便宜爹做了他的免费代步车,挤到功臣堆里去了。 刹那间,各有千秋的美男子包围住他,刘越只觉眼睛被洗涤,小小声地吸了一口气。 他朝疑似留侯的俊大叔望去,胖手伸到一半,就听便宜爹得意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儿子怎么样?” 这个问题由曲逆侯陈平拔得头筹。 他早就盘算着赶超同僚,率先抱得小皇子了,便是丞相也不行。 与留侯张良完全不同类型的俊美中年微微一笑,望进帝王的眼睛:“殿下与陛下长得如出一辙,臣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父子俩。殿下日后长大,定能成为如陛下这般威风凛凛,韬略过人的英雄人物,臣期期盼望那一天!”【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话音落下,宴桌静了一静。 陈平身为文武双全的谋臣,拥有和张良同样的聪明脑袋,不一样的是,他在朝廷的风评不佳。 用同僚(特指王陵)的话来说,曲逆侯他重利轻义,也不讲究气节,不愧是盗嫂之人!听听,这话都好意思抢说出口,简直是绝世马屁精,看看陛下的脸,再看看小殿下的脸,曲逆侯良心不痛吗? 陈平良心还真不痛。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成大事者不能太要脸面,达到目的才是重点。他微微一笑,再说了,若是戚夫人的孩子,就算长得犹如仙童,又哪里会得到他的半句吹捧? 果不其然,听完这番话的刘邦龙颜大悦,一拍手掌道:“好!” 萧何:“……” 张良:“……” 萧何忍不住摸摸长须,他亦想好了夸赞,没想到被陈平抢了先。张良原本注视着小皇子,闻言掩饰不住地咳了一声,数年未见,曲逆侯睁眼说瞎话的风采犹胜往昔。 那厢,刘越伸出的小胖手慢慢缩了回去。 他被便宜爹箍在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位俊美人士应该去看眼科。 和父皇长得百分百相像,简直是天下最悲伤的事情。造假可以,不能脱离实际,他的样貌明明继承了母后,和便宜爹有什么关系? 刘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陈平的容貌记下,决定日后睡觉不香了,就找他赔偿。 漂亮脸蛋一闪而逝的凶狠,陈平满意的笑容一凉。 就在此时,刘邦终于想起正事,给小儿子挨个介绍起了宾客——在他心里头,臭小子和别的儿子都不一样,他还越发来了兴致。 正好,最近他闲。 能坐在这桌的宾客,都乃大汉的肱股。唯一得了刘邦含糊略过的,只有离得远些的淮阴侯韩信,他正仰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萧何,王陵,张良,陈平……刘越终于知道了面前的俊叔伯都是谁,赫赫有名的汉初功臣,为便宜爹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个个在史书留有名姓! 最俊的那位果然是留侯,还有睁眼说瞎话的,居然是解白登之围的曲逆侯,母后当政时的丞相陈平。 胖娃娃灰黑色的眼睛又亮又圆,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他盯着陈平瞧了又瞧,脸颊白嫩得惹人觊觎,不由引起了大大的误会,以为一众美男子中,还是曲逆侯最合小殿下的眼缘。 连刘邦都惊讶起来,眉梢一挑,却因陈平方才清纯不做作的恭维,倒乐意把小儿子给他抱一抱。 陈平沉稳微笑,眼看小殿下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姿态—— 谁知与刘越刚刚挨上他的腿,竟朝张良伸出了手,嗓音又嫩又软:“抱。” 陈平:“……” 论处心积虑被摘了桃子是什么感受? 张良一怔,没想到决议进宫,竟有这样的大礼包等着他。突然落下的馅饼让他愉悦起来,于是欣然笑纳。 贴着他的小肚皮鼓起,炽热温度把怀里塞的满满当当,像是没骨头似的,脸蛋软乎乎,浑身都软乎乎,精致的睫毛扑闪,仰头望着自己,便是神仙也会心里痒痒。 如今的张良装病宅家,不问朝事,却还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 他用起半吊子的相面术,沉吟一瞬,开始掐算……胖娃娃的子嗣缘。 算不出? 既有成为变数的可能,如此也在意料之中。 抛开相面,张良忍不住拿自家长子比对起来。他悠悠地想,不疑若有小殿下的三分好看、五分性情,他在家里下棋,花花草草想必也能开得更鲜艳些。 眼见留侯抱着小皇子的幸福场景,其余彻侯们馋了,酸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刘邦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朕好像只允了陈平吧。 更让便宜爹复杂的是,臭小子乖巧得不得了,小手松松搭着张良的衣衽,像是顾及留侯的身体,生怕压垮他一样。 换做其他人,他早就怒了,可子房不一样。留侯是他最信任的谋臣,如今虽不上朝、不出谋,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还是非同一般。于是两相叠加…… 他不禁暗示张良:“子房啊,我瞧你脸色发白,身体可都好了?” …… 同样不远处的一桌,坐着御史大夫周昌,还有大将军樊哙。 至于为什么坐在那里,因为出发晚了,路上堵,没能抢到宴席的好位置。 周昌与樊哙,一个长得普普通通,唯独方脸刚毅,正气十足;一个满是络腮胡,遮不住粗犷的五官。他们为自己续上一杯酒,默然地望着邻桌的场景。 望着望着,樊哙也馋了起来,若要真算,他娶了皇后的亲妹子,还是小殿下的亲姨夫呢。犹豫地摸了摸脸,难道真要刮胡子了? 犹犹豫豫间,周昌开口了:“太不像话。” 樊哙唰一下坐直,把翘起的二郎腿放平,就听周昌板着脸道:“容貌乃上天赐予,有美丑之分,却无高……高低之辨。便是留侯,哪能独抱殿下那么长的时辰?” 樊哙听得双眼放光,觉得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不就是这个道理嘛。 御史大夫的音量不高不低,恰好灌进韩信的耳朵。 微醉的淮阴侯顿了顿,觉得老熟人都病得不轻:“……” 他扯了扯唇,可笑。长得再漂亮,那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怎么一个个的失了智,全不见从前的聪明样了? . 宴席结束的时候,百官一一告退,功臣们七扭八歪,皆有不同程度的醉意,包括刘邦。 ——陈平还是没能抱上小皇子。 被酒气包裹的刘越屏住呼吸,眼皮耷拉了一丝。眼见便宜爹终于喝醉,他从绛侯周勃宽厚的怀里溜下,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就见皇帝拉着留侯,亲亲热热地叙衷肠,颇有不让他离宫的架势。 刘越眨眨眼,不愧是便宜爹最心爱的智囊。 不过眼下,找母后最要紧了。 他迈开小胖腿,于大殿左右张望,发现母后面色温和,站在舅舅身旁,正和一个浓眉方脸的臣子叙话。 “……亏得御史大夫进言,然我儿的执弓礼远远无期。” 方脸臣子,也就是周昌连忙避开:“这是臣分、分内之事,皇后折煞。”继而向皇后告退,准备去往御史衙门。 刘越站在旁边,悄悄竖起了耳朵。建成侯吕释之瞥见外甥,儒雅面庞霎时露出笑容:“皇后,殿下来了。” 吕雉眼底一柔,朝刘越招了招手。 周昌转过身,一丝不苟地向小殿下问安,不难察觉他有口吃的习惯。 原来这是真的周昌!母后说过,正是御史大夫劝谏,便宜爹才想起他的。刘越弯起大眼睛,奶音礼貌得不得了:“御史大夫安。” 都说长得越冷硬,心肠越柔软。周昌自觉心肠不软,连刘邦都敢追着骂,可偏偏小殿下开口的时候,他冷硬的心肝颤了一颤,结巴都好了。 天底下为什么会有那么乖那么懂事的娃娃? 他板着脸,又重复一遍:“殿下安。” 然后懊恼起来,他的脸板惯了,不知道如何放柔,哪知刘越半点不怕,软软地让他路上小心。 周昌的方脸依旧冷硬,脚步轻飘地走了。 谁都没有发现御史大夫的猫腻。吕释之弯腰抱起小外甥,充当刘越的代步车,吕雉回头,摸了摸儿子的圆脸蛋:“饿不饿?” 刘越搂住舅舅的脖颈:“饿了。” 吃完饭,然后睡个香甜的觉。便宜爹的宴席没有牛肉吃,他有! …… 吕释之觉得,每一次看外甥吃饭都是一种享受。 继而不知不觉地吃撑。 越儿到底是怎么养成这样珍惜又护食的习惯的?干干净净半点不剩,连一颗饭粒都没有,吕禄那小子远不能比。看得吕释之骄傲又自豪,问妹妹,吕雉只说越儿天生如此。 珍惜粮食好啊,而今大汉离富裕还远着,听说赵王刘如意一餐六菜,陛下还夸“气度盛煌”“颇有贵相”,吕释之听了只想冷笑。 谁不是从苦日子过来的? 唯有戚姬和赵王,跟在刘邦最得意的时候,没吃过半点的苦! 椒房殿里,吕释之用完膳,给胖娃娃揉了半晌肚皮。舅舅的按摩温柔又舒服,刘越昏昏欲睡,发出有节奏的呼呼声,吕雉看了失笑,亲自抱了儿子进寝殿,为他盖上薄被。 回到前殿,吕释之低声开口:“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两年没有见过越儿,一回宫,却举办如此盛大的执弓礼,怎么看怎么奇异。难不成见他小外甥长得好,就一下子宠上了? 吕释之心头有些热,盈儿从来不被陛下喜欢,越儿若能体会…… 吕雉摇头,淡淡道:“不过新奇罢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赵王不能比。” 她的孩子,什么时候成了供父皇逗乐的玩具,若是无趣了,就一脚踢开,转眼抛之脑后,连个侍人都不如。这样的前例,她见的还少吗? 吕释之沉下了脸。 随即叹道:“短时间的宠爱,也没什么不好。陛下如今的喜欢,对越儿极有益处,教所有人都不能欺他,对盈儿亦然。”顿了顿,他又道:“越儿最是亲近阿娘,绝不会被笼去了心。” 意思是说,不用担心刘越与父皇亲近,转而疏远了母后。陛下如今对小儿子正新奇,就随他便吧,不必干涉。 吕雉颔首,泛出浅浅的笑意:“我知道。” 越儿是她的心肝宝贝,又有谁能夺走呢? …… 白日里宴席的喜气褪去,永寿殿宫灯燃起。 虽说刘邦在功臣堆里喝高,还拉着张良不放,凭借皇帝的酒量,只迷瞪了一会儿,便很快思绪清明,精神抖擞地处理政务了。 如今临近就寝,刘邦站在穿衣镜前,眉心紧锁,长叹了一口气。 戚夫人替他整理衣冠,见状柔声问:“是不是皇子越惹陛下生气了?” 刘邦摆手:“非也,非也!今儿见到子房,我这心既高兴又空落,瞧他毫无再仕之心,怕是不会回朝了。” 满朝的官职任张良挑,他不要,思及此,刘邦又叹了一声。 还有淮阴侯韩信,仗着功劳,倒是越来越骄横了。 半晌打起精神,炫耀起来:“你说越儿……那小子可给朕挣了回脸。”继而呵呵一笑:“你却不知道他有多气人。” 眼瞧陛下变得生龙活虎,戚夫人红艳的唇瓣有一瞬间拉直。 她转过身,美眸蓄起泪水:“可怜我的如意,不过半天不见,父皇就宠起弟弟来了。”说着,眼泪簌簌滑落,啪嗒滴在地砖上,刘邦哎呀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他绕到爱妃身前,想也不想地道:“什么宠,我这是和那小子较劲呢。” 他哄了戚夫人半天,保证如意是他最宠的儿子,戚夫人这才破涕为笑:“陛下可不能食言。” 刘邦一口应下:“自然,自然!” . 自执弓礼过后,刘越拥有了便宜爹认证,从此不再是椒房殿黑户,逐渐出现在大众面前。 人人都知陛下一回宫,就邀请百官前来赴小殿下的执弓宴,重重击碎了不受宠的传言。 其余殿室的宫人见了他,无一不恭敬,更没有不长眼的奴婢撞上来。又有皇后派人保护,等闲之人近不了身,小殿下熟悉的地方逐渐由椒房殿,变为整个长乐宫,目测还能变得更广,更远。 最近没有便宜爹的打扰,刘越很是满意。 今天睡到日上三竿,刘越慢吞吞地起床,先给母后一个拥抱与亲亲。中午睡上一觉,晚饭吃完他最爱的碎牛肉,迈着小短腿出去走一走。 长乐宫的日出很美,夕阳也很美,不过凭借刘越的作息,他觉得自己应当看不到日出。 嗯,大夏宫高台上的夕阳也很不错。这里还摆着始皇浇铸的十八铜人,壮美得不得了。 他哼哧哼哧地爬上高台,忽然发现不远处蹲了一个人影。 七八岁的样子,圆脸束冠,肩膀一抽一抽,哭得很是伤心。 听闻动静,他泪眼朦胧地望来,然后重重打了一个哭嗝。 “你是赤帝子座下的小仙童吗?”作为不受宠的薄夫人之子,刘恒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娃娃,一时间被晃住了眼睛。 ?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刘邦自认赤帝子。刘越觉得自己不能占便宜爹的便宜,他是赤帝还差不多。 不等刘越回答,刘恒又怯怯地问:“我可以摸摸你的脸蛋肉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怯怯地说完,刘恒又觉得有些冒犯,连忙描补道:“摸一次,就一次。” 然后闭上嘴,满是泪痕的脸露出希冀。 刘越:“……” 为什么可以哭得这么伤心,还惦记别人的脸蛋肉?陌生人看到都想摸一摸,那他岂不是成了沙袋,不出几天就要肿起来。 胖娃娃冷酷道:“不可以。” 只有母后可以随意! 为不打搅自家殿下看夕阳的体验,跟随刘越的宦者都在大夏宫洼处等候,刘恒却是无人跟随,像是偷跑出来的。闻言他失望极了,摇摇晃晃地起身,却因蹲得太久,腿一麻,啪叽坐在了地上。 刘恒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他是大汉皇子,为不惹阿娘担心,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露出异样,可今天实在没有忍住,下了学跑到这里偷偷地哭。 谁知遇上一个小仙童,还在他面前丢了脸! 眼见哭包又要开始,刘越觉得头痛,迈开胖腿朝他走去。 都说相遇就是缘分,哭包可是执弓礼以来,他碰见的第一个同龄人——比他大许多的同龄人。刘越停在刘恒身旁,伸出他嫩嫩的、一戳一个肉坑的手:“起来。” 仙童朝他伸手了! 那么白,那么软,刘恒哪里敢真的抓上去借力。 他屏住呼吸,撑着地砖站起,然后小心地碰了碰。小胖手咻地缩了回去,便听小仙童问:“你叫什么?” 刘恒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放下了全部的戒心:“我叫刘恒,是当今陛下的皇四子,住在广阳殿里。” ?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这名字他熟悉。 太子哥哥之后的第三位皇帝,也是文景之治的开创者,他有个极为出名的皇后,叫窦漪房。望着面前的哭包,刘越沉默一会儿,觉得自己可以改名叫出门遇天子,天子在啼泣。 觉得今生不可能再经历母后驾崩,王侯混战、功臣带兵灭诸吕的场景,未来代王捡漏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刘越想了想,问他:“刚才为什么哭?” 提起这个,刘恒不好意思地摇头,耳廓红了一片,为他问出这话而羞耻。 继而蜷了蜷手,小仙童说话的时候,肚子肉同样会抖,想、想摸…… 刘越才不知道便宜四哥在想什么东西。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话,胖娃娃眨眼,脸蛋不自觉地鼓起,指使他站远些:“让一让,挡住我看夕阳了。” 刘恒满眼迷茫,转身仰起头,映入一片壮美的景象。 橙红色的太阳渐渐落山,消失在山峦的那一刻,化为绚烂晚霞,高高挂在纯净的天空。刘恒呆呆地望着夕阳,直至脖子仰得发酸,眼底浮现惊叹:“好漂亮。” 和小仙童一样漂亮! 刘越十分赞同便宜哥这话,点点头,大而圆的眼睛流露出幸福。 不用努力的日子真好。 …… 大自然的壮美,越发衬出心底的委屈,刘恒站在小仙童身边,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看见照顾我的宫人,在和外边传递消息,要去临光殿侍奉赵王。白日里在天禄阁读书,饭都吃不饱,去问膳房,膳房说别的皇子都如此,若想吃些好的,得加布帛或者铜钱。” 天禄阁作为皇家藏书馆,也是皇子们就学的地方,并不归属后宫管辖;太子有太傅单独教导,也不与他们在一块读书。 皇家最是富贵,也最为捧高踩低,宦者宫女看菜下碟,端看主子受不受陛下的宠。刘恒想,便是他的幼弟乃母后所出,不也有流言与攻讦出现?等执弓礼过后,这些才散了个干净。 那日父皇到了阿娘房里,天禄阁准备的饭菜骤然好了起来,持续了三五日,又变成原样了。 说到最后,刘恒抹了抹眼,阿娘存下来的积蓄,都给自己娶媳妇用,哪有什么余钱。自己去要,岂不是白白惹她担心,更是天大的不孝,若不是今天的膳食连酱肉都没有,他也不会跑到大夏宫的高台上哭。 反倒是从前未开蒙的时候,吃的都比天禄阁好,阿娘向来对母后恭敬,母后从不会为难他们! 刘恒自言自语完,只觉苦闷消散了许多,转头一看,小仙童脸色沉得吓人。 精致的五官像覆了一层冰,叫人心生寒意,圆圆的脸颊皱成包子,火红辣椒馅的。 他呆了一呆,这是怎么了? …… 经历过末世,刘越最听不得“吃不饱”三个字。 便宜哥身为皇子竟然吃不饱,别的也就算了,吃些好的还要加钱! 刘越抿起嘴巴,仿佛产生幻觉,自己的肚皮正与刘恒一样饿得咕咕叫,换做他,他也能在大夏宫的高台哭成哭包。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简直在他的底线来回蹦跶,胖娃娃怒火冲天而起,正想说些什么,侍奉刘恒的宫人找了过来。 他们一共三人,或火急火燎,或喜极而泣:“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快和奴婢回去吧,夫人都急坏了,四处遣人出来找您呢。” 语气不难听出埋怨的味道,说完,便有人发现刘越的身影。 这是哪家的孩子?——难道是他拐走了殿下?! 来不及辨认衣着,跟随刘越的宦者同样踏上高台,一群人浩浩荡荡,在人数上形成绝对碾压。 他们察觉另一股动静,以为小殿下会有危险,顿时着急了。两拨人面对面相遇,领头的宦者眯起眼,第一时间朝刘越看去,见他安然无恙,重重松了一口气。 继而瞧见小殿下身边七八岁的孩童,这是……皇子恒? 皇子恒不受宠,不常出现在人前,若非他们是皇后的心腹,怕也辨认不出。宦者挪开视线,恭敬地躬身,想说时候不早,殿下不如与奴婢回椒房殿,再迟皇后该担心了。 就在这时,胖娃娃开口了:“你说往外递消息的宫人,就是他们?” 三头身的小仙童,身上泛着奶香味。灰黑色的眼珠漂亮又剔透,专注地看向便宜哥,就算发怒也听不出凶狠。 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队伍,刘恒灵魂出窍,脑袋有些宕机。 他光喊着小仙童,忘记了问小仙童的身份,难道……难道…… 他凭着本能,结结巴巴地指了指:“最左边的那个,还有中、中间……” “绑起来。”刘越指使椒房殿的宦者动手,脸蛋软乎乎,“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他们带到椒房殿去!” 他本来要说给他们一个痛快,转念一想,母后还在等着他呢。 看人不爽找母后,还有吃饭加钱的那群人,统统赐死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跟随刘越的宦者反应很快:“诺。” 小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是为皇子恒出头,把吃里扒外的东西绑到椒房殿,就是当场关进永巷也行。他们齐声应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制被指认的两个宫人,接着捂嘴,缚手,动作一气呵成! 谁也没有反应过来。被绑二人连求饶都来不及发出,剩下的“独苗苗”呆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拖下去,神色转为震惊与恐惧,双腿都打起了摆子。 椒房殿?……椒房殿! 皇宫的宫人,没有一位不畏惧皇后的。对照年岁,他们哪里还有不明白,这样漂亮的娃娃竟是传说中的小皇子、皇后所生的小殿下,不知怎的同他们殿下一处玩耍,还决议惩治广阳殿的宫人! 刘恒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小仙童的外壳咔擦一声,在他心里掰碎、重拼,变成冷酷又果决的的幼弟。 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干脆利落地“保护”过。睁大眼睛看着刘越,他张张嘴,站在那里像只不知所措的呆头鹅,手脚僵硬,眼睛又热又酸。 明明是自言自语,幼弟全都听见了。 同时又觉得慌乱和羞赧:“……” 他居然在两岁的弟弟跟前哭诉,接下来还、还需劳动母后,刘恒慌张,这样也是可以的吗? 阿娘说过,他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然后就见胖娃娃转过身,小奶音催促,多了不容置疑的味道:“快回广阳殿休息,再不回,薄夫人要担心了。” 便宜哥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哭包,怎么又是个呆头鹅,还杵这儿不动? “哦,哦……”刘恒的灵魂依旧出窍,半晌依凭本能,悄悄地、不舍地望了眼刘越的脸蛋肉,继而乖乖地走了。 夕阳西下,一群人浩浩荡荡返回椒房殿的时候,皇帝正在永寿殿接见百官。 那日答应了戚夫人不宠皇子越,第一天,刘邦信誓旦旦,不再去想违逆他的臭小子。 第三天,他嘶了一声,这么个漂亮娃娃在宫里,还是他亲儿子,想起执弓礼上功臣们的夸赞,刘邦有点心痒。 多久没大大挣一回脸面了?萧何他们的儿孙,有俊秀的有英武的,幼时长相谁能与刘越相比,皇帝陛下嘴上不说,实则在心里暗爽。 第五天,刘邦觉得手痒了。 那小子性格像炮仗似的,浑身上下却是软绵绵,骨头软,手脚软,肚子也软,抱在怀里舒服得不得了。为不亏待自己,皇帝觉得,得找个时间好好抱一回。 承诺是什么?能吃吗? 心安理得地将他与戚夫人的对话抛之脑后,刘邦召来太仆,询问关中马政、畜牧之事。 太仆夏侯婴作为皇帝年少时的好友,出入随侍,极得刘邦信任,被封为汝阴侯,在皇后面前同样有不俗的待遇。只因当年彭城之战,与项羽交手的汉王惨败,刘盈与姐姐刘乐被逃命的父亲三番两次踹下车,若没有夏侯婴执着救起,当今的太子与鲁元公主早就没有了命在。 夏侯婴长得憨厚,脑袋却不憨厚。关中是老刘家的基本盘,经营好关中,才有“强干弱枝”,符合皇帝集权中央的设想,陛下重视,他们做九卿的亦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半分。 君臣奏对半个时辰,刘邦从正襟跽坐到歪坐,最后翘起大腿,拉着夏侯婴坐到身边,夸他干得好。说罢,发现太仆未有喜悦之色,反而多了几分为难。 刘邦顿时奇了,问他怎么回事。 “臣……近来不见小殿下。”执弓礼上,夏侯婴也是坐丞相那桌的功臣,他犹豫着道,“亦没有听闻殿下生病的消息,让陛下见笑了。” 刘邦闻言一愣。 殿下前面加一个“小”字,指的唯有皇九子刘越。他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想了想,他也几天没见过臭小子了。 这是在委婉提醒朕? 刘邦笑呵呵地摆手,否认生病这一回事,夏侯婴像是松了口气,恭敬无比地告退。 下一个觐见的乃北平侯张苍。张苍精通计算,作为丞相副手,管理天下财政与诸侯国的会计账簿,被刘邦亲切地称作“计相”。 张苍长得白胖,留着极美的须髯,刘邦每每见之都会心情变好,觉得做人当如北平侯,做事严谨,做人豁达。一番愉快的奏对过后,张苍开口了:“臣近来不见小殿下……” 刘邦:“……” 臭小子是勾人的精怪不成? 他当即下了决定,今晚就去抱一抱刘越。 最后一个觐见的,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那张严肃刚毅的方脸只要出现,刘邦心里就怵,却也最是敬他,多次承认自己的错误,虚心地接纳谏言。 果不其然,周昌奏对完毕朝他一顿喷,说陛下您回宫之后,好像没干什么正事,臣看了十分痛心。 刘邦当即拉下了脸。 片刻想了想,和又臭又硬的石头生什么气,于是笑着道:“汾阴侯啊,朕这次回来,是等着镇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叛乱呢。” 周昌不说话了。陛下近年越发多疑,叛乱的罪臣有真也有冤枉,但无可辩驳的是,为了江山稳固,天下太平,绝不能有异姓诸侯王的存在。 他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运筹帷幄,臣逾越了。”停了半晌,又道:“臣近来不见小殿下……” 声音竟诡异地有些温和,神色也是。 刘邦差点栽了下去,以为今天没有睡醒。 他像听见恐怖故事一样扶住桌案,朕这是在做梦? 周昌问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板起那张止小儿夜啼的脸,向皇帝告退了。不一会儿,就有殿外武士听见刘邦扯着嗓子喊:“起驾,起驾!” 时辰不早了,连忙有人问道:“陛下,往何处去?” 刘邦沉默一会儿:“椒房殿。” 又吩咐他们:“驾车!” . 椒房殿正殿,吕雉拿着一卷竹简看,一边等着小儿子。 太子刘盈孝顺母亲,每日早晚都会前来问安,此时跽坐一旁,温和地与母后说话,不时地朝殿外望去,想要看见消食归来的胖娃娃。 吕雉问大儿子:“闭关读书多日,可有什么感悟?” 刘盈微垂双目,低声道:“先秦至今,百姓从来过得苦。关中修水利,兴农桑,家家户户休养生息,然关外兵戈不止,父皇出征未歇。战乱肆虐诸侯之地,以致韩王叛汉归匈,关外百姓永不能安乐,父皇又为何一意坚持?” 吕雉放下了竹简。 这话说的不错,战乱不停,百姓不会有真的安稳,而陛下将来还要出兵。 他巴不得异姓诸侯王,如英布、彭越反了,好给他镇压的借口——就是不要跑到匈奴投靠冒顿单于。 可盈儿不明白,只有天下尽归于刘,才能图谋百姓安乐,强兵富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是为了他的江山,也为日后的新帝扫平道路。 她让太傅教导这些,盈儿怕都没听进去,半晌,吕雉淡声道:“你父皇也是为了你。” 正殿一阵静默,直至大长秋前来禀报:“皇后,家上,殿下回来了。” 静默霎时一扫而空,母子俩不约而同地露出笑意。 越儿晚膳吃得早,等消食得差不多了,还得用夜宵,不知他想吃些什么? 刘盈迫不及待地起身,想去门口迎接幼弟,忽见两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奴婢被丢了进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 “阿娘,兄长!”怔愣间,刘越从殿外探出脑袋,努力吸了吸肚子,然后蹬蹬蹬地爬进门槛。 这时候,就不跟门槛计较了。胖娃娃指了指他们,因为步行,红润的脸蛋有了一丝丝汗:“这两个人都该死。” 可恨他腿短,走不快,否则扔得更早! 便有领头的宦者说明来龙去脉,刘盈面色渐渐铁青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天禄阁的宫人捧高踩低,堂堂大汉皇子还吃不饱肚子! 刘越瞧着比他更生气,漂亮的眼睛变得纯黑,脸蛋肉都不鼓了,这简直是不可饶恕。 都说知子莫若母,吕雉不消多想就能明白,越儿为何会生气了。 她朝刘越招招手,将胖儿子拉进怀里,安抚地亲了亲。 冰冷的目光朝地上的宫人望去,薄夫人日日前来请安,算是宫中独一份的恭敬。刘恒是薄夫人的儿子,她不至于喜欢,也不至于厌恶,可投奔赵王? “不想要命就别要了。”刘越凑近阿娘的耳边,小小声地提建议,“关进永巷再处置怎么样?” 这话可不能让他太子哥哥听到。 吕雉失笑,温声同儿子道:“这和上回不一样,他们罪不至死。越儿得分清罪行的轻重,才能判得有理有据,让所有人信服。” 刘越沉思,继而点了点头。 都依母后的! 胖娃娃竖起小耳朵,想听母后怎么处置。 吕雉重新看向地上的人,吩咐大长秋:“去让人搜集证据,交由薄氏处理。逐出宫还是如何,都随她,就说是越儿看不惯,不必带着恒儿前来谢恩了。” 长乐宫的宫女宦者都知道,皇后威仪万千,有时不亚于帝王。他们都怕犯在皇后手中,远比被别的主子责罚狠一千倍,可当下不一样。 受苦的是薄夫人的儿子,薄夫人作为母亲,便是脾气再温和,哪能轻易饶过吃里扒外要去赵王身边服侍的奴婢? 等候他们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眼见宫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透亮无比,觉得自己学到了一课。 刘盈铁青的脸缓和些许,也道:“母后处置有方,盈受教。只是天禄阁的那群人……” “堂堂皇子都得饿肚子,不下狠手,是处置不了了。”吕雉目光冰冷,既然越儿厌恶,她便不能轻易放过,“全都撤下,先审问明白,首恶者死罪,从轻者发落,其余人逐出宫去。” 天禄阁虽属前朝,她有这个权力处置,难不成皇帝还会训斥她? 苛待刘恒,想向刘如意献殷勤,笑话。 这里头许有无辜的人被逐出宫,换在从前,刘盈定要劝说几句。只是想到四弟饿肚子的模样,他实在气怒,同样赞同母后连坐的决议,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朝吕雉怀里的胖娃娃伸手:“越儿可还生气?哥哥来抱。” …… 刘越回到椒房殿的时候,本就是夕阳时分,此时夜幕已然泛起了黑。 方才遇到了便宜哥,还罩了他一回,刘越甜甜地和太子哥哥说再见,迈开小胖腿,准备前去膳房吃宵夜。 牛肉羹又香又软,想想都觉得心满意足。 长乐宫多为灰墙,白日看去古朴又壮丽,可一到夜晚,便显得幽深无比。宫灯映照,闪烁着点点微光,将听壁角的刘邦的脸庞照亮半边。 光线一般明一半暗,映衬着他沉思的模样,伴随赤色的衣袍,实在不像真人。 刘越绕出殿门,忽然察觉有亿点点不对劲。 扭头一看,刘越:“……” 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刘邦,刘邦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眼底有高兴,有吃惊,更有感慨与意想不到,果然,赶走侍者是对的,听壁角是值得的。 否则怎会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两个人都该死”?这小子才两岁。 刘越和便宜爹大眼瞪小眼。 跟随小殿下的宦者还在后头,此时,偌大的地方只剩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胖娃娃咽了咽口水。 不过他都投胎了一回,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身为本不科学的存在,刘越无所畏惧,停下往后缩的胖腿。 他试探地问便宜爹的鬼魂:“您这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死寂。 刘邦上扬的眉梢僵硬住了,他不敢置信。 您这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没有。 谁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呀,怕不是三族嫌命长! 两句话化作咒语在皇帝耳边循环,刘邦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面色铁青不足以形容当下的感受,嘴唇都气哆嗦了起来。 这小子还不是故意的,他在认真地问问题,语气小心,带着一丝丝试探。 这就更可恨了。 不过五天没见,朕在他心里就成死人了?? 刘邦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安慰自己,别和两岁的娃娃计较,自己也在他的三族之内,还是造孽的他亲爹。何况这小身板一看就不禁踹,刘邦憋着怒,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有听见长乐宫的丧钟吗?” 红衣服的“鬼魂”说话了,声线和便宜爹一模一样,语气阴森森的。 “……”刘越咽了咽口水,灰黑色的大眼睛陷入思考,好像没有。 他再瞅了瞅刘邦,发现昏黄宫灯旁拉的长长的影子,终于恍然大悟。 世界上哪里有鬼,他便宜爹这是在听壁角! 刘越有些出糗的不好意思,又有些无言,谁会大晚上的穿红衣裳蹲墙角边,也不嫌猥琐吓人。 真不知道便宜爹是怎么想的。 胖娃娃很快镇定下来,嗓音软嫩:“父皇,是儿子冒犯。不过时辰那么晚了,这里黑灯瞎火,实在有损您的英明形象,还是出来吧。” 他说得委婉,且礼貌得不得了,说罢转过身,迈着胖腿就要离开。 一点儿也不留恋! 想起上回被认作御史大夫的事,刘邦额角青筋蹦跳。 那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他,依稀可见两个圆滚的小髻,他告诫自己莫生气,继而皮笑肉不笑地问:“越儿要去哪里?” 刘越停了下来,觉得尊老爱幼是准则,这问题没什么好骗人的:“吃宵夜。” 刘邦迫不及待道:“朕也要吃。” ? 刘越睁大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回头看他。 刘邦呵呵一笑,从墙根溜了出来,快准狠地把胖娃娃抱在怀里:“我随我儿一道吃!” …… 时辰不早了,刘盈已然回到太子宫。吕雉整理好一日的竹简,前来膳室的时候,发现候在外边的宦者战战兢兢:“这是怎么了?” 皇后的声音温和平静,宦者欲哭无泪:“陛陛陛陛、陛下……” 膳室里,专门定制的迷你小桌坐了两个人,摆了两碗牛肉羹。 刘邦挤在小儿子身旁,丝毫不在意高大身躯没有足够伸展的地方,故意叫人盛了一个巨碗,当着刘越的面,吃得呼呼的香。 宵夜炖牛肉,挺丰盛嘛。 刘越:“……” 困惑如潮水般涌来,又平添七分怒火,万万没想到便宜爹居然同他抢吃的,牛肉可是吃一头少一头! 不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填饱肚子再说。 胖娃娃很快屏蔽了身旁动静,眼中唯有虔诚,一勺一勺,先喝煮得软烂的粥,再嗷呜一口把牛肉吃下,直吃得肚皮鼓起,碗底也再不见一粒米。 在他身旁,刘邦一边吃,一边用余光观察小儿子。 皇帝用得那么香,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他却万万没料到刘越有这样的用餐习惯,仿佛面前是山珍海味,一辈子只能吃一顿的那种,那珍惜劲儿叫人稀奇,不知不觉胃口大开,跟着用完了一大碗。 ……然后吃撑了。 想当年他做亭长的时候穷,每每前去蹭饭,那可真是吃得碗底精光肚皮滚圆。如今年纪大了,胃口再不如从前,却也叫人呈上定量的菜,谁叫习惯了俭省,改不过来。 不过放在下一代,刘邦又觉得有排场好啊,生在皇家,就得贵气十足,否则怎么彰显入主天下的富贵日子? 可今时今日,刘邦摸摸吃撑了的肚皮,主意在动摇。 跟这小子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自己那叫珍惜粮食吗? 叫他回忆起从前打天下的艰苦,不禁颇有感怀。还有微末之时嫁给他的皇后…… 下一瞬,吕雉平静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驾临椒房殿,怎的没叫人通报妾?” 刘邦瞬间扯回了思绪。 他笑呵呵道:“朕看皇后事忙,就没叫人打扰你。”又用慈爱的眼神看向刘越:“多日不见越儿,越儿长得更好看了。” 刘越吃完夜宵,一时忘了便宜爹的存在,精致的眉眼一片心满意足。他放下羹勺,小胖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方布帛做的小帕子,仔细擦干净嘴,又放了回去,闻言胖手一抖:“……” 噢,抢他牛肉的父皇还在。 鸡皮疙瘩掉落一地,刘越服了刘邦的睁眼说瞎话,脸蛋肉鼓起,默默坐远了些,这是和曲逆侯陈平学的吧。 问他是不是死了,他还能好心夸自己? 刘邦却是火眼金睛,发现臭小子隐晦的嫌弃,呵呵一笑,又往他身旁挤。 瞧见儿子面前的小碗,皇帝面前的巨碗,吕雉也沉默了下来。 他们是夫妻,更像大汉的合伙人,近些年来除了政事,便再也没什么好聊的。 她无意揭穿刘邦和儿子抢夜宵的行径,只在心里冷笑一声,替自己的心肝宝贝心疼,委婉送客道:“夜深了,陛下是否要回永寿殿?” 她的人传回消息,戚夫人还在等您呢。 “哎。”刘邦摆摆手,一反常态地道,“朕就留在椒房殿了。同你说说话,再陪越儿睡一晚,明早起来和他一起吃饭!” 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胖娃娃愣了。 吕雉目光微沉,尽管不情愿,还是微笑起来。白手起家的天子,无人敢违逆,她和失去周吕侯的吕家如今尚不可以:“诺。” . 盛夏的夜晚依旧闷热。 大汉最尊贵的夫妻并肩而行,刘邦步履迈得大,而吕雉跟在身旁,也不曾落后一步。 “越儿长得可真是好。” “陛下赞誉。” 半晌静默无言,刘邦开口了。他悠悠道:“盈儿若登基,我唯独放不下的就是异姓王,还有淮阴侯哪。” 话间隐晦的暗示,搓成一条细线,穿进皇后的耳中。 吕雉如何会听不出来。她面色极淡,只掠过些许波动:“陛下莫说这话,盈儿离称职的太子还有很远。” 刘邦停下脚步,叹道:“娥姁,你是椒房殿唯一的主人。燕赵二十万大军,还缺一位持节统帅,你看释之如何?” 吕雉不语,眼底盛了厉光。 异性王……唯有淮阴侯居于长安。 韩信。 陛下不想沾上污名,更不想为史书记载,片刻她道:“妾明白了。” · 寝殿透出温馨的光,刘越窝在床边,露出白嫩嫩的光脚丫。 刘邦一进来,便看到这幅场景,霎时心肝一颤,笑眯眯地道:“越儿这是等父皇睡觉?” 他摩拳擦掌地走过去,心道朕是教训好呢,还是抱着臭小子打呼好呢? 刘越翘起胖腿,努力伸到便宜爹面前,灰黑色的大眼睛眨了眨:“没洗。” “……” 刘邦的脸霎时铁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一秒,两秒,三秒…… 刘邦生动展现了何为变脸——脸色由铁青变为淡定,然后捏住面前白白嫩嫩的脚丫,若无其事道:“没洗不怕,你爹穷的时候也不洗。” 接着掀开薄被上床,打定主意要在这里混上一晚。 刘越寄希望于刘邦知难而退,因为他的到来,今天晚上都没能和母后说一声晚安。至于脚丫子洗没洗,经历过末世,又有几个人不爱干净?这和饿肚子一样无法忍耐。 可如今他发现了,再多的反抗也打败不了流氓行径。 弹弓弦不行,躲着走不行,污染大法也不行,刘越深深觉得,修炼到便宜爹这个程度,已经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怎么办? 眼不见,心不烦。幸好床榻够大,胖娃娃搬起枕头,慢吞吞挪到另一边,仔仔细细地铺好小窝,继而翻了个身,用圆滚滚的屁股对着刘邦,呼呼地睡着了,就当便宜爹不存在。 他许是困了,瞬间陷入沉眠,小肚皮一起一伏,十分有规律,漂亮脸颊一鼓一鼓,被枕头压出包子皱褶似的弧度。 刘邦:“……” 皇帝瞪着他,半晌嘶了一声,他何时见过这样大胆的小子,皇帝不怕,亲爹也不怕,就是风风雨雨走过来的丞相萧何,也是君臣有别,回不去从前了。 翘起脚躺在榻上,刘邦前所未有地肯定起来,这小子像他。 不论是果决地说出“死”字,还是把饭吃了个精光,包括爱理不理的胆识,都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嘛! 他当亭长的时候,什么时候怕过沛县县令,决心起义被关在城门外,还不是里应外合把他给砍了? “……”想到这里倏然脖子一凉,刘邦一拍脑袋,呸了一声。 这例子举不得,换一个。 …… 第二天还要回永寿殿理政,天还没亮,刘邦就起身了。身旁臭小子睡得香甜,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动静,他不禁呵呵,思量半天,到底没有去戳那包子似的脸蛋。 又想起四子刘恒吃不饱饭的事,刘邦决心敲打敲打。真乃胆大包天,欺负皇子,当他是死的? 吕雉已然在外候着,满是儿子睡不好觉的担忧。 哪知皇帝眼下有着一圈青,瞅她一眼,叮嘱她好好整治天禄阁的人,摆摆手就走了。 大长秋顿时出言:“皇后……” 吕雉转过身:“去瞧瞧越儿。” 入眼便是胖娃娃四仰八叉的睡姿,占了床榻的半边,长睫像扇子一般投下小片阴影,眼下别说青黑,连块痕迹都没有。 她放下心来,冷硬面庞即刻变得柔软,示意大长秋脚步放轻些,不要打扰越儿的清晨酣睡,他一向要日上三竿才起。 正要离去,耳边传来又软又迷糊的奶音:“阿娘……” 母亲身上好闻的气息,还在襁褓中的刘越就记住了。他睁开一条缝,小胖手使劲揉着眼睛,揉了依旧不清醒的模样,朝吕雉伸出手:“越儿都没有和阿娘说晚安。” 晚安和亲亲一样,一天都不能落下,需要补上才行! 昨日生怕儿子睡得不好,又在思虑淮阴侯之事,因此半夜无眠。面对敞开的软肚皮,吕雉眼眶有些热。 她搂了刘越在怀中:“阿娘听见了。” “嗯。”软软地应了一声,刘越幸福得不得了,早就把便宜爹忘到九霄云外,给母后脸颊印上一个吻。 父皇怎么能和母后比呢? 实在支撑不住,又打起了呼呼声,胖娃娃被困意打败前,小小声地道:“阿娘肯定没休息好……今天的午睡可不能落下。” 吕雉什么都应他,嗓音柔得能滴出水:“好。” . 昨夜戚夫人没能等到皇帝,还听说皇帝去了椒房殿,不相信之余,阵阵恐慌上涌。 陛下多少年没有留宿皇后那了,怎么自从幼子出生,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除习惯,还把她整整晾了一晚。 陛下答应过她,不再宠爱皇子越的! 便是听到刘邦派遣的小侍向她赔罪,说和皇后有政事要谈,戚夫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如意在天禄阁读书,平日里比不上刘越那般闲,她怎么能让两岁娃娃夺走属于儿子的东西。 精心地梳好妆容,又亲自指挥宫人做点心,待刘邦召见完大臣,戚夫人拎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向永寿殿,却发现人去楼空,陛下并不在这里。 她压下心底的委屈,问守门的武士:“陛下呢?” 陛下往椒房殿去了,还告诫他们闭嘴,这话可不能说。武士摇摇头,坚决不开口,戚夫人深吸一口气,去问另一个。 另一个武士憋着脸,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闷葫芦似的道:“臣不知。” 戚夫人的俏脸越发铁青。 真是笑话,她乃赵王生母,陛下最喜爱的夫人,怎的连一句陛下行踪都听不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殊不知刘邦又在椒房殿听壁角。 有句话说的好,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才算最真,他若不听,哪能发现刘越那小子带来的“惊喜”。琢磨着得再来一次,便发现椒房殿进了外臣——辟阳侯审食其。 审食其这个人,打仗不会打仗,理政不会理政,还有人到他这里打小报告,说辟阳侯纵容家仆,在外无比骄横跋扈。刘邦叫人查了查,这罪名有是有,但夸张了。 光是侍奉他的老爹和妻子这一条,审食其功劳不小,有太上皇皇后护着,别人打小报告能成功么? 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有放心上。可现如今…… 刘邦眼睁睁地看着审食其进殿,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胖娃娃。 胖娃娃乖得很,哪有在他怀里时的不情愿,灰黑色的眼睛弯起,正认真和审食其说着什么。成人俊朗,幼儿精致,远远看去像一幅画,养眼又和谐。 刘邦:“……” 刘邦:“…………” 困困的刘越无法拒绝代步车,若真要刨根问底,还是便宜爹造的孽,可刘邦自己不知道。 他回到宫中,已是压抑不住怒火,唤来中尉卿周勃:“越儿平日里做了什么,都给朕详细地汇报。还有审食其——看朕不脱他一层皮!” 周勃大吃一惊。 中尉掌管长安城的治安与纠察,探听情报亦不在话下;秦与汉初叫中尉,等到汉盛,便更名为“执金吾”,位列九卿之一。 周勃英武的面庞显出老实人的纠结,陛下怎的忽然吩咐这些? 辟阳侯也就罢了,竟还有关小殿下,周勃脸色严肃起来。自从上次执弓礼过后,朝中老兄弟就没有不念叨小殿下的,包括他。 他还想着小殿下启蒙,让次子亚夫做殿下的伴读…… 刘邦下完命令,气便消了。审食其那家伙不可饶恕,至于刘越,多了解了解臭小子,有什么不好? 瞥见周勃的神色,他笑骂:“想哪里去了?朕是想和越儿亲近!” 周勃顿时请罪,高高兴兴地告退去查了。 刘邦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忘了什么。 是什么呢? 回头问近侍,近侍支支吾吾,片刻小声道:“戚夫人方才来永寿殿,陛下不在。” 刘邦恍然大悟。 为盯着刘越那小子,他都忽视了爱妃。选择性遗忘答应戚夫人的承诺,刘邦摸摸下巴:“去临光殿说一声,改日巡游上林苑,朕让她伴驾。” “诺!”近侍连忙走了。 …… 中尉出手,调查速度极快,却瞒不了椒房殿,也瞒不了吕雉。她的人手遍布大半长乐宫,有何风吹草动,多的是人争先恐后地来禀。 “陛下这是吃味了?”吕雉长裙曳地,喃喃询问大长秋。 否则为何要人上报越儿的日常,包括亲亲母后和抱抱母后?吕雉听完沉默良久,觉得刘邦此次回宫,脑子怕是不正常了。 审食其不知怎么撞在了怒头上,不过此番受一些罪,她自会在后头补偿。 大长秋也是面色复杂:“臣不知。” 陛下这幅模样,居然像把小殿下放在了心上,而不是逗一逗,没兴致了就一脚踹开,转变之快,连她都看不明白了。 刘越知道便宜爹听过壁角,却不知道他听过两次。这日听闻皇帝召见,胖娃娃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父皇要我去永寿殿?” 吕雉轻轻颔首。 永寿殿近侍在一旁谄媚地笑:“殿下,陛下吩咐的车辇停在外头,保证热不着殿下!” 刘越觉得离谱。 便宜爹难不成还喜欢上了他的叛逆与视而不见,觉得朕一生没看到过这样有个性的儿子?白嫩的脸蛋肉写满严肃,刘越迈开胖腿,先与母后软软地说再见,转过头,又变成表情冷酷的小皇子了。 到了永寿殿,刘越一眼发现坐没坐相,于案后翻看竹简的刘邦。 却见刘邦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他半晌,指了指自己的面颊。 ? 刘越缩回爬门槛的脚步,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刘邦开口了:“亲。” 皇帝终于发现,这小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玩得熟练无比。 对母后那就是天下第一贴心,谁看了不眼热?亲亲抱抱还有晚安,每天都不落下,他听周勃汇报如听天书似的,愣了好半天。 刘邦心里痒痒,不平衡啊。审食其一个外臣都能抱,他一个亲爹倒是不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臭小子召过来,还用了命令的语气,无论如何,朕得和他母后一个待遇。 刘越:“……” 胖娃娃脸色一变,罕见地发起了青。 幸好中饭吃得早,不然浪费粮食,该是多么可恨的事,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刘越正犹豫跑不跑,抗旨不遵会不会被砍头,刘邦砰地搁下竹简,鼻子喷出一口气,露出慈祥可亲的微笑。 “明儿随朕去上林苑,否则再没有牛肉吃,起居搬来永寿殿。” 这句威胁威力极大,刘越沉默下来。 上林苑?母后去吗? 看样子母后不去,那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意思。 刘越脸蛋不自觉地鼓起,慢吞吞地答:“哦。” 想了想,不如给母后摘一束花,如今是盛夏,定有许多好看的鲜花。 然而上林苑没去成,翌日,安稳不到半年的边境烽火重燃。 烽火席卷燕、赵、代三国,大汉十年夏,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赵国相、阳夏侯陈豨反了。 此次谋反声势浩大,牵连甚广,刘邦不得不御驾亲征! 亲征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回不来,知晓叛乱最后会被平定的刘越心满意足,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可长乐宫外,气氛祥和的长安城陡然变得紧张,刘越发现母后随着便宜爹的出征,非但没有清净下来,反而越发忙碌。 椒房殿的宫灯常常燃到夜半,就如今日。用过晚膳,吕雉闭目跽坐,抚了抚冰凉的眼周,随即睁开眼。 陈豨谋反,京中证据直指淮阴侯。陛下是想韩信活着,还是想他死? 忽然间,门外冒出一个小脑袋。精致的五官藏了一半,吕雉失笑,朝胖娃娃招了招手:“过来。” 刘越扑进母后的怀中,用小胖手环住她。 继而仰起漂亮的脸蛋:“阿娘为了什么烦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小手松松环着她的腰,窝在怀中的骨头软软,肚皮也软,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吕雉面颊的温度有些凉,随着刘越的到来,很快染上了热意。 她露出盈盈的笑,刹那间照亮昏暗的内殿。 尽管面对两岁的胖娃娃,吕雉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越儿心疼母后,她更愿意为了越儿摘星星摘月亮,用一切手段满足他! 吕雉语气柔和:“从前有个惊才绝艳的人,亦对阿娘有恩,可如今不得不除掉他。” 她与太上皇为项羽所俘,若非韩信指挥如神,以兵马形成夹击之势,项羽如何会答应刘邦派遣的使者的求和,划以鸿沟为界,西为汉,东为楚。 吕雉自认不是心慈之人,却是有恩必报。审食其,夏侯婴……她不愿欠下恩情,谁给她一分,她便会还予三分。 可功劳盖世的淮阴侯不一样。刘邦爱惜他的才华,忌惮他的性情,想杀却又舍不得,吕雉瞧得清清楚楚。刘邦的心思与她无关,唯有一件事迫在眼前—— 日后盈儿登基,他能压住韩信吗? 斩草要除根。陛下以燕赵二十万军权交换,不愿沾染冒杀功臣的名声,为了属于她儿子的江山,为了吕氏的地位,她必须抛弃恩情,替陛下动手。 动手既成事实,但过程如何,不还是她说了算? 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以此震慑百官,震慑天下,让所有人畏她怕她。 名声与权力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吕雉搂紧胖儿子,尽管说着“恩将仇报”,目光淡淡,神色没有半分愧疚。 …… 刘越听得很是仔细。 脸蛋肉微微垂下,心头有些蔫,连两个小髻都充满无精打采的味道。 他知道母后会是最后的赢家,可史书上寥寥概括的几句话,写不出她的不易与艰辛。 便宜爹每每批阅的竹简,母后都会拓印一份,而今吕雉语气柔和,并没有诉苦,刘越却感受得出来,母后为此殚精竭虑,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也知道母后说的是谁,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 尚武之风、游侠之义盛行的汉初,背负恩将仇报的骂名,就算是他便宜爹,也要被指着鼻子骂,何况是母后。 杀人是赚,赚大了,但也亏。刘越不为别的,就为他阿娘心疼,偏偏死局还没法破。 他可惜军神韩信,如此人才不适合朝政,留着打匈奴多好,但两相比较,都比不上母后重要。 母后需要立威,也需要挣脱便宜爹的掣肘,胖娃娃沉思半晌,郑重道:“阿娘,让我去吧。” 奶音很是坚定。 吕雉微愣:“去什么?” “去除掉那个对母后有恩的人。”刘越抿起嘴巴,小小声地道,“我不想母后背负骂名,不如越儿下手好了。” 只要给几个打手,他保证那人死得干干净净,日后史书骂归骂,还不是不痛不痒。 他才两岁! 后世一定会认为史官在骗人。 …… 宫灯在燃烧,四周有了长久的寂静。吕雉忽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许乱说。” 眼尾浮现微红,很快消失无踪,她亲亲儿子的圆脸蛋:“成日杀杀杀的,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否则还得阿娘善后。” 刘越觉得委屈,灰黑色的大眼睛都没有了光泽。 他态度可认真了,母后就算不接纳,怎么还笑出声了呢? 耷拉下去的的脸蛋肉鼓起,刘越软软道:“那越儿去想另一种办法。” 吕雉摇摇头,又亲一口刘越的发顶,压着柔和的嗓音道:“时辰不早了,越儿快去睡。明儿早膳有牛肉羹,睡晚了就吃不到了,母后不骗人。” 说着牵起胖娃娃的手,传唤大长秋进来,带小殿下到寝殿入睡。 “……”刘越走三步一回头,希望吕雉能够回心转意,相比为母后分忧解难,牛肉羹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 可母后没有理会他亮闪闪的眼睛,冷酷无情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待圆滚滚的小身影不见了,吕雉重新跽坐,再也遮不住眼角的一抹红。 不想母后背负骂名…… 她怎么舍得让越儿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盛夏的夜风吹来,点点寒意爬上膝间。吕雉猛然站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杂草般丛生。 ——震慑世人,不留骂名,让刘邦有苦说不出,还要费尽心思帮她遮掩。 她如何看不出越儿眼中那一抹可惜? 她的孩子定能得偿所愿。 . 转眼过了半月,淮阴侯府。 一个仆从打扮的亲信小跑而来,在主厢房外探头探脑:“皇后清晨召见丞相,听说是陛下讨伐逆贼大获全胜,不日就要回朝,皇后决议在长乐宫举办酒宴,相邀百官与君侯。” 守在门外的披甲忠仆乃跟随韩信的旧将,闻言大吃一惊,陈豨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的脸色变来变去,半晌叹道:“我这就去通报。” 推开门,阵阵酒气袭来,忠仆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韩信眯眼看他:“什么事?” 眼见君侯被陛下解了兵权,软禁长安,他们这些自愿跟着君侯的旧将最痛心不过,却无能为力。他轻声禀报了消息,韩信放下酒壶,良久地出神:“……” “没用的东西。”韩信道。 近些年被软禁在京,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 他若想反,早就真反了。人活世上,不就为了名,为了利,他万万没想到请求封王的口信惹来猜忌——陛下还是汉王的时候,就不满自己了。 可笑他一片忠汉之心,终究比不上陛下厌弃。 功高就是错吗?! 阳夏侯陈豨曾经在他帐下做事,上回陈豨来见,他早早看出他的反心,于是鼓励他,说你必定能成大事。韩信想,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人废了,争的一口气不能落,即便陈豨造反不成,也能给陛下添点堵! 陛下约定不会杀他,他唯一的追求就是添堵了。 没想到陈豨竟这般没用,十万大军数日溃败,瞧瞧,长乐宫都要举行庆功宴了。 拎起酒壶又喝了一口,韩信淡淡道:“不去。” 皇后不愧和陛下是夫妻,一介女子连他都觉得心狠。进宫赴宴,还不知有什么算计等着他,傻子才去。 忠仆一躬身,便退到门外,吩咐左右进宫回禀。 又过了半个时辰,亲信气喘吁吁地跑来:“君侯,丞相,丞相来了!” 丞相? 韩信隐约听到几个字,抹了抹嘴,快步推开门。 丞相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萧何,就没有他韩信的辉煌。韩信虽骄傲,却最是践行知恩图报,他对丞相一向尊重,甚至软禁京中,也不忘逢节送上厚礼。 就见一个长须美髯,形容稳重的俊朗男子朝他走来,鬓间有星星点点的花白。韩信迎了上去,英俊面容带了笑:“丞相大驾,可惜信不能出府相迎。” 萧何内心沉重,闻言更滞涩几分,面上却是不显。 活到他这个年岁,家族显赫,儿孙绕膝,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可作为伯乐,要把极力举荐的千里马送上死路,又有谁狠得下心。 皇后知道他狠不下心,故而问他一句话:“丞相可知陛下疏远你,而重用御史大夫周昌的缘故吗?” 萧何如何不知道!一是因为陛下老了,遏制不住猜忌之心,二是因为淮阴侯。 淮阴侯不忿也好,冲动也罢,涉及谋反,是真真切切的事。 收敛好思绪,萧何笑道:“外面日头正好,淮阴侯不如与我一道赴宴。长乐宫备了你爱吃的黄鱼,不尝一尝实在可惜。” …… 钟室,又称悬钟之室,梁顶挂有一方巨钟。 盛夏遮不住的潮湿闷热,韩信越走越觉不对劲。宫中没有车马不说,更没有大胜之下喜悦的气氛,正当他狐疑的时候,萧何温和开口:“庆功宴不在永寿殿,而在后边的大夏宫。钟室备有礼衣,我瞧你一身酒气,还是换换为好。” 霎那间,疑虑一扫而空,便是钟室外的武士搜身搜鞋,韩信也没有怀疑什么,径直入了钟室。 萧何停在殿外许久,手握住又松开,终是跟在了韩信的身后。 一步,两步…… 殿内传来一道冰冷的女声:“拿下。” “砰”地一声响,狰狞黑笼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恰恰将韩信困在其中。他不敢置信地往前望去,哪有什么更衣,哪有什么宴席,吕雉一身华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案中央! 他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皇后。” 韩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困住他的笼子坚实无比,拳打脚踢全不管用,皇后与丞相联手骗了他! 自己的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也是,陈豨谋反,他少不了一个煽动的罪名,陛下怎么能忍? 韩信大笑起来,再也遏制不住心间悲凉:“要杀要剐,我韩信别无二话。只是皇后别忘了,陛下曾与臣约定‘五不杀’,臣死了,您与陛下都得被万人唾骂!” 萧何移开眼,遮住发红的眼眶。 吕雉微微一笑,道:“淮阴侯说的是。如此,在一个无人看见的黑暗之处,蒙住脸,命宫女用竹竿鞭笞,岂不是恰好避开了‘五不杀’?” 钟室一阵久久的沉默。 韩信又笑了起来,厉声道:“有人劝我造反,我不听。死在区区妇人手中,都是我心软的过错!” 吕雉没有生气。 她扬起眉梢:“少时为区区妇人赠饭,今日为区区妇人所杀,作为平定天下的大英雄,淮阴侯不惭愧不丢脸吗?” 韩信眦目欲裂,萧何重重闭上了眼。 哪知吕雉话锋一转,平静道:“不想死,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舍去淮阴侯的身份,跟在我儿身边。我要你护着越儿,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做他的师傅做他的陪练,直到我大权在握的那一天。” “或许可以恢复你的身份,让你披挂上阵,痛快地带兵驰骋。”吕雉倾过身,轻柔地问他,“如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钟室忽然静了下来。 不论是眦目欲裂的韩信,还是不忍再看的萧何,齐齐陷入了怔愣。 萧何如何也没有料到皇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舍去身份,跟在小殿下身旁,直至皇后大权在握……他睁开眼,掩饰不住深深的惊诧,深邃的眼睛华光闪烁,慢慢的,松了一根名叫自责愧疚的弦。 好一个破局之法。 他也并没有因为吕雉显现直白的野心,而露出异样之状。转身看向韩信,开国功臣名列第一、最是沉稳的大汉丞相罕见地急声道:“淮阴侯,你看如何?” 如何? 韩信抬起头,鹰眼残留怒意的红:“与其受辱,不如赴死。” 皇后口中的皇子越他见过,长得漂亮极了,谁都想抱一抱。可这能一样吗?想他堂堂大丈夫,领兵未尝一败,却要舍弃身份跟在乳臭未干的胖娃娃身边,做倾囊相授的师傅,笑话。 简直大材小用明珠蒙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奶娘! 深知淮阴侯是怎样的性格,萧何站不住了。他正要劝说,吕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笼中的男子。 “然后死在区区妇人手里,被万世嘲笑,万人编排?”她淡淡开口,“胯.下之辱都受得,不过躲避灾祸的蛰伏,怎就受不得!你的家眷自有人稳妥照看,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的意思,是全家老小掌控在她手中。 要说韩信生平最忌讳什么词,其一“胯.下之辱”,其二“区区妇人”——他刚刚就被刺激了一回。 “……”韩信铁青了脸,觉得自己就算不死,也迟早被皇后气死。 自秦以来,人们讲求视死如生,最是在乎身后名。落得如此窝囊下场,和以发覆面没什么区别,相比忍气蛰伏,韩信更怕留于史书的耻辱。 钟室的安静逐渐归于死寂,任谁都能感到丝丝窒息。 半晌沉默下来,他低声问:“您没有诓我?” 韩信骄傲,却不是蠢货,一个用兵如神的帅才哪里会不聪明。暗度陈仓便是他发起的胜利,他清楚地知道,这办法险,却也可行。 软禁长安,要么废要么死。都是死,为何不选择走险路?天下人都知道淮阴侯不在了,陛下就算不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替皇后遮掩。 心底沸腾着渴望,他想领兵,想上战场,从前和最大的敌人项羽交过手,却还没有对阵过嚣张的匈奴! 吕雉瞥他一眼,轻轻点头。 韩信的神情来回变换,瞧见萧何浮于表面的焦急,顿觉酸涩,心想罢了,罢了。尽管对教授两岁的奶娃依旧不情愿,他终是答应下来:“诺。” 一日事汉,终为汉臣。 一诺有千金,从现在起,他和皇后绑在同条船上,皇子越便是他的责任了。 韩信又问:“皇后要怎么处置‘我’?” 吕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平静道:“找一个身形相近的死囚,划花脸面,于暴室乱棍打死。” 韩信心下一凉,脸色又泛起了青。 如果他不答应,恐怕就是这样的下场。最毒是妇人,他今日可算明白了! . 钟室不见光亮,唯有宫灯燃烧,等韩信重新见到太阳的时候,午时刚过一会儿。 他却不再是淮阴侯。 和萧何一前一后走出殿门,萧何犹如平凡人家的长者,而不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他低声开口:“我生平未做亏心事,唯独这一件。是我对不住你。” 韩信沉默片刻,作揖道:“丞相珍重。” 萧何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微喜又惆怅,不知心头是何滋味。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说隐患,依然有。 韩信重诺,答应了就不会轻易背弃。只是皇后好胆识,就不怕小殿下驾驭不住猛虎,以致长歪了么? 丞相对故淮阴侯的教学水平抱以深深的担忧。 两天后,椒房殿。 刘越吃完午饭睡得正香,胖手贴在颊边,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临近初秋,天气转凉,换上的被子不薄不厚,仍遮不住他肚皮鼓起的弧度。 刘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为母后分忧解难,手里扛着一把迷你刀。所过之处人人惧怕,对着三头身的幼童叩拜,嘴里哭着喊着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胖娃娃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情节慢慢发展到母后踏上高台,接受万人叩拜……忽然间,刘越挺翘的鼻尖有些痒,总觉得谁在念叨他。 “越儿,越儿?”柔和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他迷迷糊糊地辨认着,是母后。 美梦醒了。 刘越一骨碌爬起,眼中布满朦胧水雾,他揉了揉,又揉了揉,眼前景象终于清晰了起来。 吕雉温柔地看他:“阿娘给你寻了个武师傅,从今往后,他就跟在你身边了。” 刘越睁着灰黑色的大眼睛,怀疑自己没睡醒。 否则怎么会听见“武师傅”三个恐怖的字眼? 他不过睡了一觉,醒来还是货真价实的两岁吧。不对,生辰快到了,算两岁半。 胖娃娃面颊刻着两道红印,茫然地看着打包送到他面前的高大男人—— 衣着朴素,样貌英俊,眼神锋锐,夹杂着丝丝不情愿。 有点眼熟。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鄙人姓韩,名信。”高大男人开口了,“奉皇后命教导小殿下。” 刘越:“……” 刘越:“…………” 吕雉柔和一笑,看了眼舍人装扮的韩信,转而恢复平静的面色,朝他颔首,领着宫人转身离开。只剩窝在床榻的胖娃娃捏着被子,和新来的师傅大眼对小眼。 刘越仰着头,直到脖子发酸,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面前人就是他在执弓礼上看见过的淮阴侯。 是真的。 淮阴侯没有被母后弄死,反而来到了椒房殿,要做他的武师傅! 望着那双睁得圆溜的眼睛,韩信微微扯了扯唇角。 这么白,这么嫩,脸蛋一戳一个坑,就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了。根据皇后的协议,奶娃娃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倾囊相授,想他从军多年,什么奇景没见过,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一天。 皇后还真是宠儿子。走路都走不稳,学个什么劲? 长得再好看,日后还能真上战场不成。 虽说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但此时,浓重的后悔爬上心头。尽量放平心态,韩信语气平静,难掩战神的骄傲:“殿下是要学行军打仗,还是统兵战术?” 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拜入淮阴门下,他谁都看不上。看小殿下的模样,怕是对他有所了解,或许也知他征战沙场,从无败绩的过去。 “……”刘越脑中重复循环着两个词,学习,练武。 不亚于晴天霹雳。 微鼓的脸蛋瘪了下去,刘越彻底清醒了。 胖娃娃奶音很软,大眼睛似失去了光泽:“……我才两岁。” 他还没有从淮阴侯活了,母后把淮阴侯打包的事实中反应过来,更来不及重申他不想努力的梦想。 满心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行军打仗,统兵战术,这是两岁的花朵该听的吗?? 韩信眉梢挑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两岁启蒙,不晚了。” 耐心又失了一分,韩信问道:“殿下是要学行军打仗,还是统兵战术?” 刘越沉默半天。 小胖手指了指高空:“我要学灭亡匈奴,还有海陆空三军联合作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这下轮到韩信沉默半天。 挑起的眉梢慢慢落下,拧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形状。 灭亡匈奴……白登之围发生不久,他便由楚王贬为淮阴侯,被陛下设计收回兵权。可以说,他从没有和冒顿单于交过手,更不知晓塞外地形、匈奴兵力几何。 攻打和灭亡是两回事,殿下想学,他如今还教不了。 至于海陆空联合作战,这几个字拆开他懂,可合起来到底什么意思,他听不明白。 韩信差点迷失在“海陆空”三个字里,眉心拧得更厉害了。 韩信:“……”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作战手段? 霎时,教导幼童的不情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思索着不说话,刘越缩起指天的小胖手,也不说话。 灰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人,瘪下去的脸蛋肉回鼓,回答不出了吧。就算是战无不胜的淮阴侯,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两岁启蒙不晚了,听听,这像话吗? 不管韩信是怎么成为他的武师傅的,用脚趾头想都太过屈才。巧了,他也不想学,不如武师傅知难而退,和母后说不教了。 他高兴,武师傅也高兴,这叫互相成全。 胖娃娃竖起耳朵的时候,韩信开口了。 “没想到殿下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他说,“信惭愧。” ? 刘越尚没有反应过来,韩信一字一句,似有万千感慨地承认:“灭亡匈奴,臣如今教不了。至于海陆空联合作战,想来是陆地,海上,高空联结之术,其中道理臣也不知。”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从出现在椒房殿那一刻起,他不情愿,何尝不是恃才仗功,沉溺过去?!软禁京中多年,他早就不是纵横沙场,意气风发的那个大将军了。 竟连两岁的小殿下都不如。 小殿下敢说灭亡匈奴,自己呢? 伴随着豁然开朗之感,深积心中的郁气、不忿散去,被翻涌的消沉所替代。 虽觉得自己错了,以韩信的骄傲,依旧对两岁的奶娃娃说不出口。 半晌沉沉道:“臣盼望见到匈奴溃败的那一天。臣自当悉心教导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先从上古战役学起。” …… 刘越眼睁睁看着武师傅神色变幻,像是想通了什么,又仿佛看到一只猫猫低下高傲的头颅,眼睛虽亮,却有无精打采的味道——末世物种接连灭绝,一如猫猫的图片,他只在书上看见过。 这叫知难而退吗? 这分明是下决心好好教他了! 胖娃娃眼前一黑,呆呆捏着被子,犹如一条失去灵魂的咸鱼。 许久之后下定决心,他小小声地说了实话:“师傅,我不想努力了。” 韩信兀自消沉,没听见刘越蚊子似的声音:“殿下说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一秒,两秒,三秒。 刘越超大声地说:“我不想学。” 态度极其坚定,回答极其干脆! 韩信骤然被气精神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被窝里的学生,至今收的唯一一个,哪里还有什么消沉,什么自嘲。 就算他从未和匈奴交过手,也还是最厉害最著名的统帅,西楚霸王死在他的包围圈里,连樊哙求着拜入门下,他都给拒绝了! 还有写了大半的《韩子兵法》,与他交好的同僚想看,他不给看。 韩信深吸一口气,有一种毕生所学无人珍惜的憋屈:“殿下为什么不想学?” 刘越小手耷拉在肚皮上,委屈地反问:“我哥会是皇帝,阿娘会是太后,我为什么要学?”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韩信说不出话了。 面色逐渐发起青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道:“那不学上古战役,殿下先跟着我学武。” 韩信发誓,他和刘邦说话都没用过这样的语气,那叫一个耐心,一个细心:“学武能够强身健体,有数不尽的好处。臣得摸摸殿下的根骨,此乃我韩氏传承,测一测殿下适合使刀,还是用剑舞枪。” 说着就要掀开被子,把胖娃娃捞进怀里,哪知刘越蹬蹬蹬地往后退,用一种强迫良家妇男的谴责眼神望着他。 奶音软乎乎的:“我不学刀,也不学剑,更不学枪,就想学吃饭睡觉。师傅可以教授我这些吗?” 韩信:“……” 他的脸色由青转紫,从喉间挤出一句话:“不可以。” . 那日萧何回到相府,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两岁的小殿下如何听得懂兵法?他怕韩信陷入另一个极端——骄傲过度的挫败,从而郁郁寡欢,消沉过度,等不到皇后承诺的未来。 他从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去一趟留侯府上,与张良说说话,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能镇定许多。 但凭借留侯聪明才智,万一猜到韩信还活着,怕是连金蝉脱壳之计都清楚洞悉……萧何犹豫再三,终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别说张良了,追随陛下的功臣谁不是人精,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大汉丞相硬生生熬了几天,举止若常,无人看出他的不对劲。可随着淮阴侯勾结陈豨,以谋反罪处死,夷灭其三族的诏书自椒房殿传出,阵阵轩然大波掀起,如同地震一般,席卷了整个天下! 皇后召见丞相不是秘密,丞相邀请淮阴侯入宫也不是秘密。 陛下亲征的时候,皇后联手丞相举起了屠刀。淮阴侯死了,死在阴暗潮湿的长乐宫钟室,尸身曝于日晒之下,听说已经不成样子。 那可是淮阴侯啊。皇后的恩人,丞相的知己,以一己之力伐燕赵,亲自指挥灭项羽,四面楚歌引得霸王潸然落泪,生平从无败绩的大功臣。 便是涉及谋反,如何能死得这样唏嘘? 无数人望着椒房殿的方向,双腿都在打摆,畏惧与惶然丛生。 这是皇后自己的主意,她没有同陛下商议! …… 刘邦不在的时候,吕雉坐镇后方,有权调动中尉卫尉,以及整个长安城的驻守军。当日,便有披甲武士飞驰而出,手持节诏,往淮阴奔去,将韩信留在封地的妻儿族人就地处死。 长安百官仿佛闻见浓浓的血味,萦绕上空久久不散,他们上衙的时候再没有高声笑闹,连递奏疏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御史大夫周昌罕见地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进谏皇后此举,只长长叹了口气。 消息传入张良耳中,啪嗒一声,黑棋掉在了地上。 皇后不愿做陛下的附庸,翻身成了执棋者,陛下可曾料到? 淮阴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物……怔怔地收起感慨,张良弯下腰,将黑子放进棋篓,心想丞相应当是最难过的一个人。 找个时间安慰安慰他好了。 人生在世须得看开些,不如与他研究养生之法,操那么多心老的快。 很快,张良察觉了不对劲,长子张不疑悄悄地和他说,丞相今儿进宫去了。 ? 长乐宫该是萧何的伤心地,没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可他又去宫里做什么? . 萧何精神抖擞进宫的时候,刘越正黏在吕雉的怀里。 圆圆的脸蛋写满期盼,期盼母后收回成命——虽然师傅要尊敬,他觉得韩信不该当他的武师傅,不如给母后的护卫队充数。 那天敌暗我明,床铺再大也有尽头,他终究没有躲过面色铁青的武师傅的一捞,被紧紧搂在怀里,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胖娃娃冷酷的眼神都飞不动了,还有没有尊严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武师傅摸完骨却抱着不放,因为舍不得他软和的肚子,甚至不着痕迹地戳了戳! 想他末世存活下来的人,怎么能在有失尊严的小事上和母后告状,得委婉地换一种告法。脸蛋肉蹭了蹭吕雉的面颊,刘越暗示:“淮阴侯不喜欢我。” 吕雉笑着搂紧胖儿子,柔声道:“他已经不是淮阴侯,而是越儿的武师傅。” “你韩师傅同我说,越儿志向远大,连他都觉惭愧,会尽心竭力地教导小殿下。越儿离启蒙不远了,这是母后送你的生辰礼物,喜不喜欢?” 若说从前,吕雉想宠小儿子一辈子,刘越爱做什么都随他,有她和盈儿在,越儿定能快活一生。而现在,她稍稍改变了主意,不如把越儿喜欢的英才送到他面前,保护他教授他。 韩信打仗的本事无人能及,手中还有一本兵法,她的儿子,什么都值得最好的。 听到武师傅夸他“志向远大”,刘越悔恨又无言。 他明明想让人知难而退,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等听到后面,刘越灰黑色的眼睛慢慢睁大:“……” 生辰礼物?? 把淮阴侯打包当做生辰礼物,天上地下怕是独一份。 不过母后送的,他怎么能嫌弃呢。 胖娃娃打蔫儿了,缩进吕雉的怀里,哼哧哼哧憋出两个字:“喜欢。” 吕雉的笑意越发柔和。她亲亲儿子的小髻,便听小奶音委屈地飘来:“阿娘,我不想学武,累。” 几乎是一瞬间,吕雉心疼了。 被百官畏惧,以为手段残忍的皇后,在刘越面前只是个毫无原则宠他的母亲。她想了想,哄儿子道:“如今还早呢。那就先不学,等越儿想学了,再让武师傅教你好不好?” 刘越胖脸蛋惊喜地仰起:“真的?” 他吧唧一声,给母后送上双份的亲亲,就在这时,大长秋匆匆进来,用慈爱的目光看了小殿下一眼:“皇后,丞相请见。” 闻言,吕雉微微直起身子,似是毫不意外:“引丞相去后殿,记得避人耳目。” 随即失笑,算算都几天了,他这伯乐兼知己倒是忍得辛苦。 “诺。” …… 萧何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见到郁郁寡欢的故淮阴侯,谁知远远望见韩信的时候,他一身舍人装扮,在殿门口走来走去,不知道在等谁,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 一会儿冷冷一笑,一会儿摩拳擦掌,和打仗前的模样也差不离了。 萧何:“?” 萧何停下脚步,试探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韩信回头,露出些许欣喜之色:“丞相。”他大步而来,仿佛不见从前的阴郁,反而带了几丝急迫:“丞相子孙成器,可能传授我教孩子的办法?” 说罢,英俊面容唰地变青:“殿下百年难遇的好根骨,竟然不想学武。现在连床都不愿意下了,成日就爱吃饭睡觉,抱不让抱,还躲着我走,让信如何看得过眼?” 叫他这个从小舞刀弄枪,寒暑不辍的人心里难受。世上谁人不爱才,不就站个桩么,皇后也不劝劝殿下,实在有违心狠之名。 最后他问:“丞相可有对策?” 萧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萧何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才过了几天?韩信整个人像是大变了一般,朝他大吐苦水,还问他教孩子的办法。 大汉丞相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睛透出惊讶与无言。 自执弓礼后,他对小殿下的印象便是长得漂亮,陛下对小殿下的宠爱一日比一日真。万万没想到他连韩信都能制住,虽然过程有些……非比寻常。 连床都不愿意下?成日就爱吃饭睡觉? 萧何哪里见过这样的娃娃,他怀疑韩信在夸张。 只是源于对知己的欣赏愧疚,他思索片刻,还真给韩信出起主意来:“莫非是你太过严格,让小殿下见了害怕?不如笑脸相迎温和一些,殿下才两岁的年纪,不能用寻常之法对待。” 韩信沉着脸摇头。 害怕?天王老子来了刘越都不怕。他根本就是不想学,不管笑脸还是冷脸,瞧见自己嗖一下就跑了! 萧何又建议道:“可以试着用吃食奖励,激起小殿下学武的兴致。” 韩信闻言陷入沉思。 英俊面庞微微发亮,他觉得这主意不错。瞧刘越吃饭的珍惜劲儿,头一回连他都看呆了,用吃食诱惑也许可行,站一次桩吃一口点心怎么样? 和丞相请教完育儿经的韩师傅万万没想到,在他督促小殿下努力的道路上出现了拖后腿的存在——皇后。 胖娃娃瞧见他不躲了,还扬起软乎乎的笑,同他复述母后的金口玉言。灰黑色的大眼睛眨啊眨:“母后答应我了,现在学武还早,我更不舍得累着师傅。” 韩信心肝一颤,堪堪回过神,用庞大的意志力将甜言蜜语阻挡在外。 亏得他见惯了尸山血海,否则定要被侵蚀! 等萧何再一次来椒房殿探视,他幽幽道:“有皇后宠溺,殿下怀抱金山而不自知,我实在心痛啊。” 萧何抚了抚美髯,小殿下真当如此聪慧,根骨连韩信都觉眼热? 这模样他实在看了不落忍,恰好进宫一趟,不若帮一帮韩师傅:“殿下可在宫中?” 韩信一听大喜,丞相最是博学多才,不仅编撰了汉律,主持修建了长安城,还将秦宫散落的残简精心整理,逐一摆进石渠阁内,足足有上万篇! 比起他这武夫,劝学岂不手到擒来。他作揖道:“信这就为丞相引路。” …… 吕雉知晓韩信重诺,除了不能出现在人前,其余方面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她也真不怕自己反了,韩信每每思及此,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萧何踏进寝殿的时候,恰是日光大盛,刘越睡得呼呼的香。 白嫩的肚皮朝天摊开,被子被胖腿踢到一边,像只不设防的小乌龟,韩信见状面色微变,忙上前拉好被子,又仔仔细细地掖了掖。 萧何眼神复杂。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喊着“与其受辱,不如赴死”,怎么瞧着韩师傅贴身教导,还挺乐在其中。 不过小殿下长得可真好,他活了五十五年,就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娃娃。年纪大了,就对幼崽有着天然的喜爱,萧何走上前去,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 他低声问:“殿下这是在睡回笼觉?” 韩信否认:“他早上没起床。” 萧何:“……” 迷迷糊糊听到声音,刘越揉揉眼,看见便宜师傅身边跟着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俊朗臣子,形容稳重,气度斐然,他同样在执弓礼上见过。 是开国功臣名列第一的瓒侯萧何! “萧何月下追韩信”,这个典故史书有记载,史书还说他们是挚友,私底下关系可好了。刘越爬起身来,小奶音礼貌又乖巧:“丞相安。” 萧何劝学的念头立马去了三分。 这个年纪的孩子嗜睡,岂不是人之常理,至于吃饭,谁不喜欢吃饭呢? 萧何到底记着韩信的嘱托,一步一步引出话题:“殿下可知竹简上雕刻的是哪种文字?” 困意尚未消散,刘越不假思索地道:“小篆。” 口齿伶俐,果真聪慧!萧何颔首:“是小篆。殿下可曾学过?” 刘越呆愣一会儿,摇摇头。 精致的脸蛋写满诚实:“笔画太多,累。” 萧何:“……”话题进行不下去了。 摸着长须的手微顿,一时间又可惜,又有些不甘。他还没从“学”字的字形切入,引用荀子的劝学篇,有着头一回劝人子弟,却被打断的挫败之感。 家中子孙见了他无一不恭敬,深知朝事繁忙,哪里敢拿学业问他,故而刘越这样的,丞相还是第一次遇见! 韩信似毫不意外这个结局,呵呵一笑,继而生出被一视同仁的舒爽。 忽见吕雉逆光而立,也不知在殿外听了多久,他连忙揖手:“皇后。” 刘越一下子清醒了。 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胖娃娃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吕雉走到床榻边,含笑开口:“丞相若有闲暇,不如教教越儿认字读书。一来为了放松,二来,也能常常见到韩师傅,不惹人注目。” ? 刘越茫然地睁大眼。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胖手紧紧捏住小被子,不想努力的道路怎么又来了个拦路虎? 设置拦路虎的还是他最亲最爱的母后。 随即安慰自己,丞相是百官之首,他和被软禁的淮阴侯不一样。作为百分百大忙人,丞相一定不会答应的! 哪知萧何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深邃的眼睛望向刘越,萧何想,他得念完劝学篇,引导殿下喜爱小篆……上回抱归抱,还没有揉过小殿下的肚皮,如今瞧着心有些痒。 不过闲暇时分前来,萧何真真切切地心动了,终是应诺道:“臣听旨。” . 远在千里之外的代地,中央军和叛军的鏖战暂且告一段落。 先是戚夫人家信送来,提及淮阴侯的惨死,还有皇后联手丞相,夷灭其三族的命令,刘邦怔怔闭目,骤然得知的惊怒过后,不知是喜,还是惆怅居多。 皇后心狠,竟是这样下的手。 叫人拿来一壶酒,刘邦替天上的淮阴侯倒了一杯,紧接着一饮而尽,长叹了数声。直至深夜,皇帝醉醺醺地道:“把——兵符,快马送去长安,就说朕给皇后——” 第二天尚未起身,刘邦收到了椒房殿的密信,其上讯息,乃是吕雉亲自书写。 “……”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他立马酒醒了。 吓的。 兵符不仅白给,韩信那小子还留在越儿身边当师傅??! 虽然离京匆忙,他可真把小儿子放心上了,甚至记得臭小子的生辰即将到来。双方对峙的时候,刘邦安排好战事,火急火燎地往长安赶,他得好好和皇后说道说道,这样的法子不可行! 赶到半路,椒房殿又来了一封信。 刘邦目光沉沉,忍住怒气将布帛展开。 读完之后,他:“…………” 出门几天,小儿子的文武启蒙师傅都有了。 皇后可真是能干哪!【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吕雉早就料到了刘邦的反应。 这人迟早按捺不住回来,不过时间早晚。只是回来又如何,事实已酿,他无法让她收回成命。 萧何、韩信并非跟在太子身边,他便是有忌惮,忌惮也不会无节制地生长。越儿年幼,皇帝的猜忌哪里会对着幼子发作,她作为阿娘疼爱越儿,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刘邦还能有异议不成? 刘如意没有这样的启蒙师傅,那是戚姬无能,刘邦怪不到她身上。 吕雉微微一笑,同大长秋道:“鲁元去封地玩了那么久,也该回来给越儿过生辰了。盈儿……你去太子宫一趟,就说盈儿若有读书的困惑,得了空来请教丞相。” “诺。”大长秋连忙应下,又迟疑着问:“故淮阴侯的事……” 家上仁善,又亲眼见过淮阴侯战无不胜的风姿,听闻夷灭三族、‘尸身’曝于日照,整整一日没来问安,这几日来椒房殿都少了。皇后可要告诉家上,淮阴侯并没有死? 吕雉不说话,半晌揉了揉眉心。 “不用告诉。”她平静道,眼底藏了愠怒,“我等着他自己来发现。” .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睡梦中,有道嗓音不急不缓,念着信手拈来的启蒙故事,躺在床上的刘越耳朵动了动,小肚皮上下起伏,换了个四仰八叉的睡姿。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悄悄睁开一条缝,就见日理万机的大汉丞相思虑一会儿,拾起刻刀,在竹简上刻下几行字。毛笔还需蘸墨,刻刀可以随身携带,从前还是秦吏的时候,萧何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自从观看小殿下起床成为了乐趣,萧何越发频繁地进宫。这几日讲的故事有一箩筐,他自觉语言浅显,寓意深远,编撰成启蒙书籍也不错。 对丞相来说,这完全称得上政务繁忙之余的放松,仿佛时间都变得慢了下来。 刻完字,发现刘越睁着雾蒙蒙的大眼睛,看得人心肝一颤,他抚了抚长须,和声道:“殿下醒了?臣明日继续为殿下讲故事。” 胖娃娃小幅度地点头,模样又乖又软。 望着丞相的背影远去,刘越觉得萧师傅在温水煮青蛙。 不强迫他,也不和他讲大道理,每每来一会儿就走,然后回相府办公。不像他暴躁的韩师傅,开始矜持得不得了,到现在追着他跑,非要他像木头一样站桩。 刘越怀疑自己都瘦了。摸摸依旧圆滚滚的脸,不一会儿,就将担忧抛之脑后,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谁也不能破坏他填饱肚子的梦想! 穿好衣服洗完漱,胖娃娃和门槛斗智斗勇一番,成功爬过了殿门,左右望了望,往膳房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今天的椒房殿过分安静了。 还有韩师傅呢?他英俊的韩师傅就没出现过,不会是觉得教不了他,黯然神伤和母后请辞了吧。 相处那么多天,刘越猛然见不到韩信的脸,竟还有丝丝舍不得。 然后发现他错的离谱,不远处的廊下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不是韩信是谁? 另一个高大人影背对着他,看衣着没见过,看身形有点眼熟。 刘越一时没想起来,迈开胖腿礼貌地打招呼:“师傅,你在和谁说话?辟阳侯吗?” “……”廊下出现了长久的寂静。 韩信原本抑制不住沸腾的心绪,手虚虚攥了起来,闻言噗地一下,气没了。 在他面前,皇帝刘邦感慨的面色慢慢变青,接着由青转紫。好啊,上次是御史大夫,这次是辟阳侯,臭小子倒是尊师重道,偏偏又把他给忘了! 方才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皇后,韩信有异心不可信,更不会真心教授越儿,皇后说不怕,有陛下在。 这话说得倒是动听,皇后又道,韩信向来傲慢,陛下不觉得折辱他,就是出了口恶气吗?他的三族都在妾手中呢,一个没有威胁的孤家寡人,陛下也不用怕。 一副完美达成任务,全身心为他着想的模样,刘邦觉得他迟早先被皇后气死,继而被她生的小儿子气诈尸。 听听,还辟阳侯,这像话吗?? 他咬牙切齿地转身:“是朕。” 就见长得小仙童似的胖娃娃,灰黑色眼睛一点一点睁大,转瞬变得恍然:“父皇回来了。” “父皇打胜仗了吗?” 打仗打到一半,火急火燎跑回长安的刘邦:“……” 韩信听得呆了呆。万万没想到父子间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他实在没忍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见到陛下的怨愤都被冲散了一半,又有些诡异的感动,原来这小子是无差别气人。 刘邦怒火冲天,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家丑不可外扬,他一把抱起刘越,大步往寝殿走:“听朕同你好好讲,到底有没有打胜仗!” 胖娃娃猝不及防地被便宜爹挟持住,短腿在空中扑棱。 包子脸皱起,两个小圆髻都透出拒绝:“我要吃饭。” “吃吃吃,先好好记住你爹的脸,朕再让你吃!” …… 不多时,陛下回京的消息传遍长安。可他一刻未歇,迫不及待地奔向椒房殿,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后宫妃嫔,都被这个消息惊得浑身一震。 前方战事未歇,陛下难不成是因为淮阴侯之事? 戚夫人冷笑着同亲信道:“娶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枕边人,谁不怕?陛下怕是要直接废了吕雉。” 冷笑散去,转而化为急迫,如若陛下真的生了这个念头,那皇后之位…… 戚夫人坐不住了,忙派遣宫人探听细节,谁知最后讯息传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陛下同意丞相做皇子越的启蒙师傅! 丞相是谁?彻侯之中食邑数量第一的瓒侯,让陛下感叹“镇国家,抚百姓,给馈响,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1”的治世能臣,百官之首。 如意连请教都不能,陛下居然让他做刘越的师傅。 戚夫人面色发白,这就是陛下所说的不宠爱、不上心,不过是跟小儿子较劲?那她的如意算什么? 鼻尖一酸,眼泪簌簌而下,戚夫人落泪的时候,殊不知刘邦也在叹气。 先斩后奏,他能怎么办? 大汉离得开淮阴侯,却离不开丞相,谁叫皇后本事大,和丞相联起手来,他还能反悔不成。丞相的教学水平,他是信任得不得了,万一能把臭小子扳正,学会对父皇孝顺呢? 瞅了眼身旁的胖娃娃,吃得狼吞虎咽,一口一口,头都要埋到饭里去了。 吕雉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生怕他噎着,低头温柔,抬首显出清晰的冷意。 刘邦不禁讪讪,不过多“教训”了一会儿,晚吃饭了一会儿,这小子眼睛都要红了,叫他不自觉地心虚,在皇后跟前都矮了一头。 转念一想不对啊,朕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就轻轻放过,愿意给皇后遮掩了? 皇帝的脸色变来变去,又有不悦漫上心头,却被刘越伸出的一勺子搅和了。 刘越吃完最后一口饭,脸蛋肉鼓起,瞧瞧面前吃得精光的碗,又瞧瞧便宜爹面前分毫未动的菜。 恶从胆边生,他冷酷着脸,把肉都挑进了自己碗里。 然后抿起嘴,软软道:“我要韩师傅和萧师傅教我。” 从前他不明白,如今刘邦回来了,端看椒房殿凝重的气氛就知道,母后为了打包淮阴侯,走了一条险路。虽然结局是好的,皇帝好像再也压不住她了,但他不能让母后的付出成为无用功。 不然便宜爹用自己不喜欢学武的借口,调走韩信怎么办? 那就先进行亿点点努力,等便宜爹嗝屁,亲哥登基,他就可以高高兴兴做一条咸鱼,尽情活在母后的庇护之下了。 不过痛苦两年而已! 艰难地打定主意,胖娃娃恶狠狠地咬了口肉,如同咬刘邦的肉一般,发出嗷呜一声响。 刘邦心下一凉,心道臭小子真是胆大包天,连他的肉都敢偷。 终是青着脸道:“好好好,教你。” 此番回到长安,他算准叛军不敢开战,得修整了卷土重来,不如半月之后离京,刚好赶得上小儿子的生辰。 刘邦换了个坐姿,暗示道:“越儿的生辰快到了,可有喜欢的礼物?” 刘越嗷呜的速度慢了下来。 既然决定为母后展颜而学武,他想了想:“我要一个大铁锤,锤死人的那种,父皇送我吗?” 或者在椒房殿门口贴上一个立牌,天子禁止入内……还是锤子好了,回头问问韩师傅,他有没有练锤的天赋。 这个武器简单粗暴,没有劈戳砍刺的架势,唯有一个砸,咸鱼喜欢! 刘邦:“…………” . 眨眼之间,刘越的生辰到了。 鲁元公主半年前便同丈夫张敖启程去往封地,既是视察又是游乐,如今车马掉头,赶在幼弟生辰的前一天回到了长安。 哪知宫中变得翻天覆地,小皇子受陛下宠爱的名声传遍关中不说,还请了丞相做启蒙师傅! 刘乐不可置信,她父皇转性了? 牵着女儿的手,鲁元走在宫道上,直至椒房殿显露巍峨的轮廓。立马有大长秋迎了出来:“公主,翁主,你们可算回来了。皇后早就盼着了!” 作为鲁元公主与宣平侯的长女,张嫣今年五岁,遇人有些娇怯,拉紧了母亲的手。 鲁元笑道:“让母后久等,是我的不是。太子和越儿呢?” “家上亲自前往西市,为弟弟挑选礼物,小殿下……小殿下正在后殿学武呢。” 学武? 鲁元愣了。作为刘越最亲的姐姐,她怎会不知道幼弟的个性,学武并非吃饭睡觉,越儿不该喜欢才是。 她柔声对张嫣道:“我们先给外祖母请安,再去找小舅舅好不好?” 张嫣点头,形状温柔的杏眼闪闪发亮。 小舅舅脸蛋圆圆,身子也圆圆,她最喜欢小舅舅了,不知道能不能摸一摸肚皮? …… 得知教导刘越的武师傅是死去的淮阴侯,鲁元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 她低声问:“母后,盈弟可知此事?” 吕雉揉揉眉心,不再想着考验太子:“你找个时机告诉他。他待越儿最亲,自然知晓其中轻重。” 鲁元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刘盈孝顺,便是淮阴侯惨死为真,也不会怨怪母后,只在心里自责与不好受。不再去想这些,同母后问过安,她便找来大长秋带着的张嫣,一路往后殿行去。 只见宽敞的平地上,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无精打采,一个乌云罩顶,双方肉眼可见的不快乐。 刘越握着小木剑,胖脸蛋耷拉了下来:“师傅,你为什么不会用锤子?” 韩信铁青着脸,半晌回答不出。 这小子好不容易答应了学武,他欣喜若狂,谁知没过多久,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如海陆空三军联合作战之时。 他使得顺溜的刀枪剑不学,偏偏要学铁锤,这像话吗?? 韩信挤出一个笑:“是师傅……没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空中一阵窒息的沉默。 刘越睁着圆圆的眼睛,把小木剑抱在胸前,终是遗憾地鼓起脸:“师傅,那我们还是学剑吧。” 学锤子强人所难,瞧韩师傅这幅模样,又有谁能忍心呢? 韩信不知松口气好还是憋口气好,终于拾起他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自信,半晌幽幽道: “信多谢殿下宽容。” 瞧见全程的鲁元公主:“…………” 她拉着有些看呆的张嫣,轻轻咳嗽一声:“越儿。” “姐姐!”刘越转过身,胖脸蛋似发起光来,把小木剑塞到韩信手中,蹬蹬蹬地往姐姐的方向奔去。 许久不见的外甥女也来了,好像比自己还高上一点。胖娃娃软软地和张嫣打招呼,又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元公主柔和地看着幼弟,俯身一抱……没抱动。 她很快变得若无其事,秀丽面庞之上,与母亲三分像的凌厉消散得无影无踪,笑盈盈道:“昨晚回的长安,为了给咱们越儿过生辰。” 没想到越儿竟有如此本事,连淮阴侯都能降服。虽说此“降服”非彼“降服”,那也是闻所未闻,要让百官看见,眼珠子都得脱出眶来! 见韩信朝她作揖,鲁元公主避了开,颔首以示尊重。 幼弟师从韩信,虽是母后的安排,父皇竟也捏着鼻子认了,她震惊过后欢喜无限。韩信那是什么人物,还有萧何,地方官吏唯丞相马首是瞻,越儿若是封王就国,治下哪里会缺人手,凭借丞相学生的名号,必然一片坦途。 在宫中,鲁元最在乎母后与两个弟弟,眼见刘邦许久没申饬刘盈,还真心地宠起刘越,她连笑容都明媚了几分。揉揉刘越的胖脸蛋,她道:“嫣儿可想小舅舅了,小舅舅可能陪嫣儿玩上一玩?” 嗯,改日学武也不晚,今天先哄哄外甥女好了。 并不知道外甥女觊觎小肚子的刘越点点头,转身望向韩信,得到师傅许可的目光,弯起了灰黑色的眼睛。 . 小殿下的生辰礼于椒房殿举办,本没有多大的排场。按皇后的意思,找亲近的人乐一乐就好,皇帝却是大手一挥,不同意。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第一次参加臭小子的生辰,那必定得隆重几分。何况隆重称不上奢靡,如今的大汉,还支撑不起奢靡的宴席呢! 于是小宴成了家宴,相邀的人除了吕家、皇后的亲妹夫舞阳侯樊哙,还有宫中所有的皇子。 除了远在齐国的齐王刘肥,太子刘盈,赵王刘如意,皇四子刘恒,皇五子刘恢、皇六子刘友、皇七子刘长与皇八子刘建皆数到列;刘越年纪最小,其上有一溜的兄长。 谈起七子刘长,本是受赵相贯高谋反牵连、被皇帝宠幸一次的赵姬狱中所生,辟阳侯审食其受人所托,为其向皇后求情。 放在平日,吕雉如何会理会刘邦的姬妾,却因当时怀有暖宝宝刘越,终是允了审食其,随意安排一个宫中住所,让赵姬抚养刘长,刘邦听闻很是满意,还夸皇后识大体。 听闻要给皇子越过生辰,各个宫殿不平静了起来。 广阳殿里,薄夫人望着翻箱倒柜的刘恒有些发愁。 恒儿翻便翻吧,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不精致,那个不好看,小仙童不会喜欢。她哪里不知道小仙童就是皇后生的小殿下,也正是上回,小殿下在大夏宫救了恒儿。 她才知道儿子被吃里扒外的宫人欺负,读书时连膳食都吃不饱! 薄夫人气得浑身哆嗦,眼眶都红了,更无比地感激刘越。若不是皇后体恤,让她不必前去谢恩,她无论如何也要给皇后磕头,拉着恒儿好好感谢小殿下。 只是小仙童这个称呼,恒儿可万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称呼恩人怎能如此? 她忧心忡忡地叮嘱:“恒儿,阿娘不能与你一道去,你需谨言慎行,不给母后添麻烦。” “阿娘,我省得的。”刘恒撅着屁股找礼物,闻言抬起头,眼睛晶亮地回答。 分别这么久了,他好想好想见到幼弟,同他倾诉感激,摸摸脸蛋肉就更好了。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简直超越了他见到父皇的激动,刘恒仔细打腹稿,得洗刷自己在幼弟心中爱哭的印象才行! 上回真的太丢脸了。 薄夫人稍稍放下心,又问:“都翻这么久了,决定送什么礼物?” 刘恒抿抿唇,抑制心底的喜悦:“我在找玩具。幼弟喜欢玩儿,我把小时候的玩具都带去,他喜欢哪个就挑哪个,阿娘觉得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刘恒穿上最为簇新的衣裳,捧着礼物往椒房殿去。椒房殿早已人声鼎沸,他踮脚一看,慢慢胆怯了起来。 大长秋轻声告诉吕雉:“皇后,刘恒殿下到了。” 吕雉正和舞阳侯夫人吕媭说话,闻言道:“迎他进来。盈儿去哪里了?” 太子虽在太子宫读书,每隔一日便会去往天禄阁,检查几个弟弟的学业。他对弟弟们友善,久而久之,其余皇子也真心濡慕这个二哥,有太子在的地方,他们都会放松一些。 “家上去唤小殿下起床了,还没出寝宫呢。” 吕雉颔首:“如此,你亲自去迎,别叫恒儿觉得不自在。” “诺。” 吕媭听完对话,若有所思,继而悄悄对吕雉道:“我瞧着,姐姐性情平和了好多。” “都是小懒虫的功劳。”吕雉没有否认,笑意拂上温柔,“有越儿抱着你,一箩筐糟心事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番话说的吕媭眼馋。她掩嘴道:“算起来,我这姨母抱得还没有二哥频繁呢。樊哙前日跟我抱怨,说长得吓人怎么了,刮掉胡须,谁还长得不俊了?” 吕雉失笑,转头望向人堆里的舞阳侯,还真见他修剪了络腮胡,显露出粗犷的俊。 想起小儿子,心都变得柔软,她道:“我去瞧瞧越儿醒了没有。” 吕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愣之余,眼眶有些热。 姐姐一向刚毅,自从当上皇后,便再也不常笑。杀淮阴侯的手段人人震恐,可他们吕家人知道,姐姐从前不是这样的。 乡亲生病却付不起药钱,她愿意出钱医治;老人逃荒到家门口,她会放下耕作的农具,擦擦汗给他一口水喝……她提起幼子的模样,吕媭仿佛看到从前的姐姐回来了。 也是,越儿那样的宝贝,谁不喜欢呢? …… 经历太子哥哥的温柔轻哄,刘越终于爬起了床。 额头翘起一撮呆毛,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半晌驱散困意,慢吞吞地伸出胖手,让哥哥给穿衣服。 今天过生日,得穿得隆重一些! 刘盈也不厌其烦,仿佛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无比地耐心细心,便是衣裳再繁复,不一会儿大功告成。 回望守在门口的韩师傅,他收敛起上扬的心绪,还有冤枉母亲的悔意,牵起弟弟的手往外走。走到半路,迎面与母后相遇,他当即问安,吕雉微微点头:“宾客多数到了,你父皇很快就来。” 刘盈温声应诺。 刘越仰起头,短暂松开哥哥的手,转身抱住母后,用圆脸蛋蹭了蹭她,奶音又甜又软:“阿娘生越儿的时候辛苦了。” 吕雉与刘盈皆是一怔。 刘盈眼下涌动着温软的光,吕雉笑了起来,蹲下身,亲一口胖儿子的脸,然后在心里道,阿娘不辛苦,阿娘可幸福了。 阿娘也要让越儿做最幸福的孩子。日后打一个大铁锤,你韩师傅不会,再请一个会舞锤的师傅如何? 母子三人出现在前殿的时候,刘邦刚到不久。 皇帝是和赵王一块来的,吕雉视若无睹,噙着淡淡的笑意,叮嘱刘盈招待弟弟们。 这是刘越第一次看见刘如意,他头戴紫冠,装束与刘邦十分相似,特别是额头,简直和便宜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还有端正的五官…… 胖娃娃不自觉地皱起鼻子,悄悄挪开眼睛,不多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他的哭包四哥吗? 刘恒眼睛亮闪闪,才不知道幼弟是怎么称呼他的。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发现今天的刘越没有半点冷酷,反而软得不得了,压下去的一颗心蠢蠢欲动,想摸。 继而察觉小仙童的一瞬间变脸——他被父皇“噌”一下抱了起来! 原本被父皇单独关怀着的刘如意一愣,从没有这么清晰地察觉到,幼弟可以分散父皇的注意力,也可以瓜分父皇的爱。 尽管不是重用是喜欢,也和之前大不一样了。为此,丞相做了刘越的启蒙师傅,父皇虽同母亲解释是皇后的主意,但没有父皇的默许,便是丞相也越不过皇权! 刘如意放在两侧的双手动了动,就听刘邦笑道:“今天是越儿生辰,大伙不用拘束,释之啊,尤其是你。家宴嘛,你们谁没和朕拼过酒?” 点完建成侯吕释之的名,说罢,瞥见怀里臭小子的脸色,刘邦有着果然如此的觉悟。 他呵呵一笑,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道:“还要不要朕的生辰礼物了?” 胖娃娃收回冷酷,耳朵高高竖起,难不成真是大铁锤? 刘邦气顺了。 他卖关子不说话。 刘越见他迟迟不开口,出于对大铁锤的渴望,扯了扯刘邦的衣袖,白嫩脸蛋不自觉地瘪了下去。 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如三伏天喝冰水那样爽,刘邦毫无欺负小儿子的自觉,更对宾客怔愣的目光视而不见,紧接着大手一挥。 只听便宜爹吩咐道:“来人,上剑!” 大铁锤不可以,小剑倒是可以,刘邦笑容得意,看着一把迷你宝剑递到刘越手中。剑身只有普通大小的一半,剑鞘雕刻得极为华丽,无需打开,就知这把剑削铁如泥。 刘如意脸色变了。 这分明是镇国象征——斩白蛇剑的缩小版,父皇怎么会把这样的剑送给幼弟? 殊不知刘邦是这样想的,真正的斩白蛇剑,许要传到如意手中,铸出来的缩小版送给臭小子正好。一把剑没有大铁锤的气势,怎么当人崇拜的亲爹? 哪知刘越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剑的本身。 他知道父皇身佩斩白蛇剑,却不认得它长什么样。刘越想了想,算了,不是大铁锤也好,他小小声地问:“这是御赐之物吗?” 御赐的宝剑,一向代表便宜行事的权力。 御赐之物?刘邦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词,琢磨半天:“自然,自然。” 然后就见臭小子把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邦:“…………” 刘越调整好角度,发觉剑有点小,卡不住便宜爹的脖子,失望地拿了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赵王刘如意离得近,完完整整将横脖子的一幕收进眼底,霎那间,他不仅仅是脸色变,而是心都颤了。 他最小的弟弟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刘越尚且懵懂,做出这样的举动,父皇哪里会饶过他!他上前一步,想提醒幼弟大逆不道的行为,哪知刘邦怒归怒,反应却和他猜测的不太一样—— 察觉到胖娃娃眼下的失望,刘邦气坏了。 虽然被气了这么多回,他已经锻炼出了强大的心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臭小子不按常理出牌。 额角青筋跳了又跳,上回问他“您这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这回直接把剑横他脖子,怎的,御赐之物就是拿亲爹脖子上比大小的吗? 他也知道刘越没有其它意思,不过惋惜剑太小太窄,皇帝还是那个气啊。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打寿星的屁股,皇后还在一旁盯着呢,何况暴露了出来,岂不是让所有人嘲笑? 转念一想,当年他见到始皇帝巡游,感叹“大丈夫当如是”,那是半点也没怕过。小儿子胆量大,竟敢把剑横皇帝的脖子上,还有这不慌不忙的劲儿,像极了亲爹,他的胆量也大嘛。 于是气消了一半,刘邦咻地夺回宝剑,叫宦者好好保管,佯装无事地宣布家宴开始。 也就没有发现身旁爱子的惊愕,父皇就这么轻轻放过,半点不同幼弟计较?! 刘如意有些恍惚,又有浓重的危机感漫上心头,落座的时候食不知味,心道他得和阿娘好好说一说。直至贴身宫人小声地提醒:“大王,大王?” 刘如意反应过来,轮到他给幼弟送生辰礼了。 …… 按年纪,鲁元公主最先,她为弟弟送上专门定做的柔软三件套,软垫软被和软枕,据说是关外匠人所制。太子刘盈紧接着送上西市采购的五十五种小食拼盘,还有搜罗来的两位厨子,他们身家干净,最擅长创新菜式。 刘越终于从便宜爹怀里逃脱,坐在属于寿星的席位上,脸蛋圆圆,身子也圆圆,听到唱名的时候,冷酷尽去,浑身都冒出了幸福泡泡。 小殿下喜欢吃饭睡觉,在椒房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吕家人更是知晓,故而他们一番赞叹,还是嫡亲的兄姊最疼弟弟! 刘邦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是正经礼物吗? 直到刘如意送上一束捆好的书简,其为抄录的《春秋》范本,里边还有大家的注释,刘邦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 然而席间一片淡漠,胖娃娃反应亦是平平,皇子们左看右看不敢说话,刘如意的微笑都僵硬了一丝。 还是刘盈温和地打圆场:“越儿快到启蒙的年岁了,三弟有心。” 其余皇子少不了拘谨,送的礼物五花八门,多为幼时的小玩具,如刘恒这般就差把整个箱子搬来让幼弟挑的,算是独一份了。 刘越很给哭包哥哥面子,刘恒羞涩过后,高兴地笑了起来,熟稔的模样让众人都有些惊讶,随即心里有了计较。 薄夫人对皇后恭敬,皇子恒与小殿下相处得好,日后就藩的几率大大增加,可以关注关注。 吕雉含笑看着,等家宴结束,皇帝带着太子与诸位皇子走了,便吩咐宦者清点礼物。 刘越被舅舅和姨母轮流抱着,肚子肉被摸了又摸,发现一个气质粗犷、将军模样的男子在旁虎视眈眈,面颊不自觉地鼓起,脑中闪过四个大字,不堪重负。 再摸肉肉都要红了! 樊哙在一旁摩拳擦掌,馋啊。 都说小殿下喜欢长得俊的大臣,自个好不容易修了胡须,可不能浪费了。他眼巴巴地唤吕媭:“夫人,你都抱这么久了,总该轮到俺了吧?” 吕媭稀罕得不得了,心道自家儿子硬邦邦的,头发硬性情也硬,哪有小外甥好抱。闻言挥挥手:“一边去。没个眼力劲,你个粗人杀猪杀惯了,别伤了我金贵的越儿!” 樊哙:“……” 做屠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怎么还拎出来讲呢。樊哙不服,那他杀猪的时候也剥青豆,夫人怎么不说?剥青豆不也要控制手劲吗? 听到“杀猪”两个字,刘越小耳朵竖起,漂亮的脸蛋陷入了沉思。 继而伸出手来,要陌生又熟悉的舞阳侯抱。 没想到竟是能够如愿得偿,樊哙大喜,小心地接过胖娃娃,又瞥了吕媭一眼,面上止不住的得意。 怀里的触感热融融,暖呼呼,他暗暗吸气,生怕自己的手劲勒红了小外甥。就听刘越软软地问:“姨夫当年是不是参与过鸿门宴?” 樊哙一愣,粗犷面庞散发出不一般的光彩,要说这个,那可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 他和张良等人护着陛下,从项羽手中脱险逃生,那成就感能和打赢战争相比。没想到小殿下那么小,居然知道鸿门宴,真是不得了的聪明,樊哙笑呵呵地点头:“参与过,参与过。离现在好久好久了,殿下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俺。”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明亮极了。 探究真相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凑近姨夫耳边,小小声地问:“父皇是怎样逃跑的?他真的钻狗洞了吗?” 樊哙:“……” 他卡壳了:“这个……这个……” 就算有,他能说吗?大哥都成皇帝了,总不能把人家底裤扒了,还把倒霉事告诉人家儿子,樊哙可珍惜自己的脑袋。 他支支吾吾,含混不言,偏偏答不出个所以然,刘越已是心满意足,软乎乎地窝在姨夫怀里。 嗯,他明白了。 …… 眼前一片热闹的景象,大长秋匆匆走到吕雉跟前。 “皇后,方才陛下领着众皇子到永寿殿,考校家上之后只是点头,却当着众皇子的面夸赞赵王……” 吕雉原本注视着胖儿子,闻言,嘴边的笑容淡去,变得有些冷。 “不要紧。”她道,“三日后,陛下就要赶赴代地督战,别让盈儿太过惭愧。” “诺。”大长秋听懂了皇后的意思,忙完淮阴侯的事,她便要腾出手亲自指点长子。 从前拉拢朝臣,发展势力,皇后一刻也不敢停歇,大半是为太子之位的巩固。而今终于能缓一口气,趁陛下不在,也有更多的时候教导家上。 思及此,大长秋暗暗叹了口气。 虽说家上不久前处死刁奴,安全过了陛下的考验,可日后呢?万一陛下得胜归来……怕是按捺不住了。 …… 生辰的热闹持续了三天,椒房殿里,吕家人的欢声笑语不绝。 三天后,便宜爹再次出征,刘越终于从舅舅姨母姨夫的包围圈逃脱,迈着胖腿回到寝殿,他觉得自己的脸蛋肿了许多。 转过一道弯,就见韩师傅抱臂等着他,身旁摆着一个大箱子,依稀可见散落的竹简。 韩信微微一笑:“殿下三岁了,单学武不够,该真正启蒙了。这是丞相准备的生辰礼物,给殿下启蒙用。” 刘越惊呆了。 没想到在生辰过后收到萧师傅爱的启蒙书,刘越瞧着巨大无比的箱子,有些迈不动腿。 “丞相还说,识字为先,学得百家,方能采纳其长。”韩信悠悠道,“就从明天开始,先认字,再有足够休息的时间,学习黄儒法墨经典,不用精,殿下听懂了就好。” 萧何虽是秦吏出身,当上丞相后钻研黄老之学,但对诸子百家了解颇深,如儒家经书更是信手拈来! 不等刘越回话,韩信又提起了自己:“殿下生辰,信也没什么好送的。” 自被“抄家灭族”,韩信吃刘越的喝刘越的,堪称身无分文。他感慨道:“臣最近跟在殿下屁股后头,自觉兵家手段有所进悟,故而自创了一套剑法,名为‘我要努力剑’,难度不大,适合初学。” 刘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没有。 我要努力剑? 胖娃娃睁大眼睛,控诉地望着韩信。 只是过个生日而已,他师傅到底受了谁的指点,教导功力突飞猛进,竟还学会了噎人! 韩信板着脸面无异色,实则心里暗爽,心道留侯不愧是留侯,便是隐居宅家,智计也不曾消退半分。 昨儿留侯邀请丞相入府,丞相借机询问教学之事,然后进宫告诉了他。聪明人的脑袋就是会长,不像他,被这小子打击得自信都没了,想他堂堂战无不胜的淮阴侯,竟沦落到如此境地,要让旧部听见,该是何等的丢脸? . 张良永远不会忘记昨日,趁着陛下出征,他邀请丞相前来府上,一为安慰,叫丞相不要为了淮阴侯伤感;二为探讨养生之道,传授自己新领悟的方法。 萧何沉默地听着,等他说完一轮,忽而道:“子房,我有一个可爱的学生。” 最近谁不知道丞相成了皇子越的启蒙师傅,震撼了整个长安。张良淡笑聆听,继而恍惚半晌,丞相口中“可爱”的学生……和常人不太一样。 聪慧过人,唯独喜爱吃饭睡觉? 别说萧何了,他活那么大也没见过。 前半生为光复韩国来回奔走,后半生为刘邦创汉劳心劳力,而今终于宅家养生的张良诡异地,和宫中的小殿下有了奇异的共鸣。 他窝在躺椅上,许久不动的脑筋转动起来,给萧何提出几点中肯的建议。 聪慧的天资怎能浪费,既然到了启蒙的岁数,温和不行,不如来点刺激的。 见萧何朝他致谢,匆匆地走了,张良若有所思。 长乐宫沾了韩信的血,可丞相来来去去,分明是乐在其中,甘愿的很。何况朝事那么多,他都要忙出残影了,还愿意当皇子越的师傅,就图小殿下漂亮可爱? 漂亮是真,可爱也是真,他都能抵住诱惑重新宅家,没道理萧何不行。 这其中有猫腻。 招来苦读的长子张不疑,张良道:“备车,我明天进宫一趟。” 发现张不疑用见了鬼的神色看他,张良不悦:“为父是去证实心中的猜测。” 紧接着道:“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张不疑望望高悬的太阳:“……是。” 翌日,两架牛车停在长乐宫的宫门口。张良掀开帘,和陈平遥遥相望,半晌吩咐仆从赶近一些。 他温声问:“曲逆侯进宫,是为求见皇后?” “正是。平有心效仿毛遂,充当小殿下的老师,敢问留侯何意?”陈平微笑着反问。 留侯不问世事,都差点闲得飞升了,今日倒是蹊跷。不会也是察觉到淮阴侯的猫腻,因此进宫的吧。 刘邦帐下最俊美最智慧的谋士齐聚,有火花在半空四溅。张良俊丽的眉梢微动,避而不答,然后道:“请。” …… 刘越哼哧哼哧舞着小木剑,把“不想努力剑”批判了七八百遍,终于收获韩师傅大发慈悲的一声好。 胖娃娃掏出布帛,慢吞吞地擦了擦汗,还有红彤彤的圆脸蛋,忽而软软道:“师傅,我要去找母后。” 韩信用眼神询问原因,刘越诚实道:“今天忘了给母后一个拥抱和亲亲。” 韩信:“……” 他英俊的容色变了变,没想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奶娃娃,半晌道:“去吧。” 如今的门槛已经绊不住习武的刘越了。他收起肚子,一吸一呼,极为灵巧地踏入大殿,听闻动静,两个极其俊美的文士齐刷刷地回头看他。 刘越眨眨眼,迈开的脚步顿住。 他觉得自己成了香喷喷的一道烤乳猪!【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留侯张良和曲逆侯陈平一样,都是有着特殊地位的开国功臣。 刚开始追随刘邦的时候,陈平唤吕雉为大嫂,张良的长子张不疑陪伴过刘盈一段时日。虽然今时不同以往,他们在皇后面前,亦是最受尊重的臣子,不同的是,陈平态度更为恭敬,张良更为自在。 用陈平的话来说,他比张良更有追求。 他想要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封侯有了,拜相却还没个影儿。而今丞相成了小皇子的启蒙师傅,还天天往椒房殿跑,他怎能不好奇,不来探一探究竟? 陛下老了,在位的时候拜相没戏,那还有以后嘛。随着皇后权势一日日壮大,加上他所认为的淮阴侯的猫腻,陈平看上了小皇子老师的位置,并且志在必得。 至于为什么不请缨做太子的老师,还嫌陛下猜忌不够深? 谁知留侯竟也来了,陈平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张良,一边暗暗思忖,难不成宅家养生不理朝政的留侯也要入世,和他争抢老师的位置…… 打天下的时候争不过这人,如今可不一定了。陈平神色淡然,谁也不知他俊美到锋利的面庞之下在想些什么,侧过身,就见一个五官精致,身材滚圆的胖娃娃爬过门槛,甜甜叫了一声“阿娘”。 正是他在执弓礼上没能抱到的小殿下。 殊不知自己成为了曲逆侯拜相的财富密码,刘越埋进母后的怀中,竖起耳朵听两位名臣的来意。 吕雉唇边含笑,轻轻揉了揉胖儿子的脸蛋,深知在她面前的,是两个真正的聪明人。 她也不觉得淮阴侯活着的事能瞒过张良陈平,不过发现得早晚而已。聪明人更会明白,此事乃陛下的默许,他们必将缄默于心,直至真相暴露的那一刻。 陈平没有弯弯绕绕,而是开门见山:“小殿下有丞相教授启蒙,如此,臣斗胆向皇后请命,做殿下日后的老师。” 真要说的话,启蒙师傅教的只是学业上的启蒙,老师可不一样,一辈子大多只能认一个。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等老师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学生须得担负奉养的责任,否则就等着被戳脊梁骨。 张良眉梢一挑,曲逆侯这么急,是怕他摘走桃子? 吕雉罕见地有些诧异,随即失笑:“曲逆侯为何要做越儿的老师?” “殿下聪慧过人,实乃当世少有。”陈平张口就来,以舌灿莲花之术,将刘越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不教这个学生是他一生的损失与遗憾,听得刘越沉默下来,张良嘴角抽了抽。 唯一感觉良好的只有吕雉了,在她心里,小儿子值得这般的夸耀,看着陈平的神色都变得温和。 就在此时,张良悠悠开口:“曲逆侯愿做殿下的老师,若臣也愿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寂静了很久。 谁不知道留侯不问世事,一心研究养生,陈平心一梗,心道张良是给他添堵来的,这话一定不是真心话! 张良的确在给陈平添堵。 想他从前也是刺杀过始皇帝的有志青年,讲究有仇必报,人家把他当假想敌,怎么就不能报复回去了?他还列举了自己的优势,不在朝野,有钱有闲,一看就是上佳的老师人选。 陈平双眼微眯,这是讽刺他成日忙碌,为了官职奔走? 刘越呆呆地看着两个俊大叔你来我往,颇有唇枪舌剑的味道,脑中闪过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有韩师傅和萧师傅还不够吗! 眼见吕雉真的考虑起来,刘越急了,每一片脸蛋肉写着抗拒。他绞尽脑汁地想委婉措辞,半晌,扯了扯母后的衣袖,撒娇般地唤了她一声。 霎时,皇后怀中的小仙童吸引了全场目光,两个聪明大脑的争锋停了下来。 犹如选妃的淘汰现场,刘越一一说明理由。第一个乃曲逆侯,胖娃娃冷酷道:“曲逆侯说我长得像父皇。” 陈平:“……” 陈平惊呆了,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小殿下竟然还记得?? 虽然是睁眼说瞎话,他还真没料到,从前的瞎话竟会被小殿下翻起旧账,在皇后面前公开处刑。他被刘越的记仇震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便瞧见张良笑了,笑得犹如霁月,好看得不得了。 刘越又看向留侯,认认真真道:“留侯的养生之道还没有入门,千万不要舍本逐末。” 张良:“……” 舍本逐末这个词儿,他还是第一次听,再次认同了小殿下的聪慧。可这都没有前半句话来的震撼,养生之道没有入门?? 张良微微拧眉,若说之前进宫是为了兴致,如今他收敛心神,真正准备听刘越说出个所以然。养生可是他引以为傲的法门,为此刻苦钻研,早睡迟起,这都不算入门,入门是什么? 刘越仰头看他,幽幽道:“养生真正的入门,在于保温杯泡枸杞。” 此话一出,张良久久静默。 枸杞他知道,保温杯又是什么? 留侯在百官心中,一向是运筹帷幄的代名词,他也不能当着皇后的面直问,还要不要面子了。 询问的目光看向陈平,陈平也不懂。被记仇的曲逆侯几乎化成了一座雕塑:“……” 他还想说他也擅长养生之法,哗啦一下能把留侯比下去,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他们都被小殿下难倒了! 当一颗脑袋聪明惯了,便不允许世上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打定主意回去疯狂翻书,陈平不好意思再提做刘越的老师,半晌,挤出一个笑容,退而求其次地暗示:“臣斗胆,不知殿下还缺不缺启蒙师傅?” 吕雉算是发现了,曲逆侯是非要教越儿不可。这个发现让她微微一笑,不论陈平目的为何,越儿是切切实实的受益者,陈平擅智计,且常有诡道之谋,越儿若学到几分,坑人不在话下。 为人有时要“正”,却也少不了“私”。这个私并非阴私,为帝王者,又有几人是光明君子? 可惜盈儿天性那般,又固执地掰不回来。如今越儿尚小……短暂地出了会神,她摸摸儿子鼓起的胖脸蛋,含笑开口:“既如此,曲逆侯不如做越儿的智计师傅。” 陈平有些怔愣。 万万没有想到,皇后替他们打开了新思路——智计师傅?难不成还有武学师傅,经学师傅,养、养生师傅? 他沉吟一瞬便应诺下来:“臣听旨。” 再次瞥一眼思索保温杯的留侯,陈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回还是我赢了。 淮阴侯到底如何,他也没了探究的心思,左不过一个囚禁,或是以庶人身留得全尸,与拜相的前程相比,哪个轻哪个重,他又不是傻子! 放在刘越眼中,那就是大尾巴狼似的笑容。 可是母后都同意了,他还能反对不成。母后的心意不能浪费,否则天打雷劈,胖娃娃哼哧一下,小小声地开口:“母后,我能带新师傅逛逛我住的地方吗?” 吕雉哪里不知道刘越想要做什么。 她一笑,目光满是宠溺:“怎么不能?去吧。” …… 陈平一边走,一边抚着短须,得意拜相更近了一步,在心里思索如何让小殿下爱上用脑,爱上动脑。 殊不见淮阴侯落到这般下场,可惜就可惜在脑子直。 三十六计学起来,坑人三十六计也得找个时间自创出来,皇后既然任命他为“智计师傅”,那总要把殿下的智发挥到极致才好。 他想得太投入,不知不觉嘀咕了出来,露出让人心下发怵的微笑,继而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伴随一道凉凉的声音,似浸润着金戈铁血:“三十六计我教。” 陈平的笑容蓦然僵硬。 他一点一点地抬首,看见韩信青着脸,用一种难以言喻,活似争抢桃子的目光盯着他。 是他猜测中被囚禁,或是留得全尸的“脑子直”。 眼见韩信递给刘越一把小木剑,陈平喃喃道:“见鬼。我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韩信气笑了:“不如信为曲逆侯醒醒神。” 一张熟悉的大脸猛然凑上来,伴随刷青的面色,霎时阴气森然,陈平咽了咽喉咙,悄悄后退一步。 鬼啊…… 然后拔腿就跑,刹那间不见了人影!【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刘越看呆了。 他是有着坏心思,想让曲逆侯大吃一惊,露出他藏好的狼尾巴,可最后的结果谁能想到呢。 胖娃娃沉思片刻,揣好小木剑,望望面色铁青的韩信,又望望空无一人的殿外,在心底下了一个结论,新师傅身手不弱。 这速度,都能堪比末世前的奥运赛场了! 并不知道陈平的“见鬼”遭遇,张良拜别吕雉,慢慢悠悠地出了宫。 此番进宫肯定了韩信还活着的猜测,皇后虽未提及,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只是上车前,他罕见地有些犹豫,是该与小殿下探讨养生之法还是继续宅家,两种念头互相撕扯,最终决定——先回府。 行到一半,看到一辆熟悉的牛车超越了他,火烧火燎的走了,张良眉梢挑起,随即忍不住的笑意。 瞧陈平得意过头,这不就倒霉了。曲逆侯如此仓皇,难不成遇上了淮阴侯? 心间舒畅万分,张良一进府便唤来管事,组编人手去摘杞子。 听闻如此摸不着头脑的要求,管事有些愣。自家君侯自诩闲散人士,哪有那么积极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杞子……有什么效用呢?” 张良捧出珍藏的碗具:“泡来养生。” 等张不疑求学归家,收获了上至天文,下知地理的父亲的考校。 “不疑,为父考一考你,保持温热的杯子如何制成?” 张不疑有些懵。什么神奇的杯子可以保持温热?他琢磨半天,小心翼翼地答:“儿不知。” 就见父亲点点头,让他回房读书。望着长子的背影,张良收起失望之色,半晌展开布帛,蘸上墨,提笔开始书写。 萧何,陈平,加上一个或许存在的韩信,他再往椒房殿跑,那就显眼过头了。非同寻常的奶娃娃,又被丞相催促着学习,定然看得懂字,读得懂信,说不定陈平这个师傅,到最后还没有殿下的养生友人来得重要。 张良微微一笑,继续写,端的是自在风流。 谁也不知书信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殿下,泡枸杞是入门,下一步呢?? …… 听说曲逆侯与不问朝政的留侯联袂进宫,去的还是椒房殿,震惊了一大片人。 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曲逆侯也将成为小殿下的启蒙师傅,还是他主动暗示的皇后。 戚夫人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皇子越到底有什么魔力?! 她气得红了脸:“一个奶娃娃罢了,陛下宠他,把斩白蛇模样的宝剑当生辰礼。那些功臣也是,一个个的失了急智,真是让人笑话,刘越远比如意愚笨,能教出什么来?” 那日刘越的生辰过后,如意告诉他,父皇真正对幼弟上了心,送的宝剑并不是凡品。 那可是斩白蛇剑,大汉立国的神物,赤帝子的象征——戚夫人震惊过后,心里上涌的不仅是深深的警惕,还有除之而后快的厌恶。 是啊,刘越年纪小,可他是太子的亲弟弟,兄弟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师傅教导刘越,刘盈紧跟着受益,更有大把的时间拉拢他们,这样下去,她的如意哪里能真正的取而代之? 如意继位,有陛下的喜欢还不够,也要有百官的支持啊。 戚夫人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吩咐近侍:“把曲逆侯的事告诉哥哥,让他万不可忽视皇子越。” 说罢,一双美目露出恨意,不能再拖了。她被吕雉膈应这么多年,如意得不到军中支持,更没有萧何那般的能臣声援,凭什么?就凭可笑的同甘共苦? 不就是比她早嫁几年。陛下每每受挫,每每失意的时候,是她陪在陛下的身边! 想到这里,泪水簌簌而下。陛下,您快些得胜归来,我和如意都要被欺负死了…… . 半年一晃而过,千里加急的喜讯传入长安。 大汉十一年春,陛下亲征,代地大捷! 叛军半数乞降,半数被歼,策划叛乱的陈豨授首,胜利之师不日凯旋。也恰巧了,半个月后便是陛下的生辰,皇后下旨开放三日宵禁,长安城一片欢腾。 正值春日,椒房殿的桃花开得正盛。花瓣纷飞,袭来微暖的香气,笼住一个圆滚滚却十分灵活的小身影。 三岁的年纪,五官精致,灰黑色的双眼如宝石般剔透澄澈,一眼望来让人心头发软,恨不能好好抱上一抱。然而这里没有别人,唯有一个抱完无情,铁石心肠的武师傅韩信。 刘越哼哧哼哧,将一整套“我要努力剑”展示完毕,转过身,胖脸蛋写满期待。 “这套剑法,殿下出师了。”韩信点评。 太不容易了。此时此刻,他表面不显,内心充斥着庆幸,还有满满的成就感。 庆幸没有错过根骨绝佳的好苗子,庆幸留侯的方法奏了效,否则这小子继续不努力,他能气到吐血。至于成就感,和从前打胜仗也差不离了! 至于唯一的遗憾,就是过去半年了,这小子怎么还不抽条,依旧像个圆球似的…… 眼见胖娃娃眼睛亮起,韩信沉声道:“下一套剑法,名为‘我要勤奋剑’,臣这就给殿下演示一遍。” 刘越:“……” 怎么还有? 望了望小木剑,刘越慢吞吞地点头,算了,离亲哥登基不远了,他很快就可以不勤奋了。 脸蛋肉悄悄瘪起一个弧度,刘越结束今日的学武课程,坐在专门定制的迷你桌前。 迷你桌上摆着笔墨与竹简,刘越吸了吸肚子,开始逐字逐句地诵读。奶音甜软,传入抽空前来的丞相的耳中,萧何停下脚步,神色变得温和,随后不急不缓地踏进殿门。 “臣愿听殿下背诵《道德经》上篇,从道可道开始。” 来了,萧师傅的魔鬼背诵法来了。 这就是萧师傅所说的“启蒙读熟即可,不必学精”,刘越犹如失去灵魂的咸鱼,却是挣扎着,极为流利地背诵出来:“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萧何欣慰颔首:“不错,我们继续诵读下篇。” 半个时辰后,萧师傅走了,终于来到课间休息时间。 刘越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周无人,两个圆髻翘了起来。小胖手抽出一封布帛,铺开,然后趴下小身板,和他宫外的养生友人回信。 “留侯亲启:睡得早,只是养生的初级阶段。要秉持科学养生的理念……” “秉”字的小篆不会写,跳过;“念”字也不会写,跳过。和留侯这样的聪明脑袋交流,从胸有成竹的指点,到绞尽脑汁的瞎写,刘越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如今腹中空空,全靠编。 他的养生水平只局限在保温杯泡枸杞,对于张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刘越身上每一块肉肉都写满为难。 做保温杯要用到不锈钢,不锈钢要掺进重金属,重金属要包含镍和铬。末世这些元素遍地都是,可他要怎么和留侯解释? 收到求知信的那一刻,胖娃娃决定含混,唰唰唰写下后世的养生办法,末世打工忙,这些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转移注意力的法门很有用,但现在,他快编不出来了。 刘越耷拉着小髻,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幽幽在耳边响起:“小殿下在做什么?” 刘越警惕抬头,唰一下把布帛藏了回去。 准备授课的陈平:“……” 都这么久了,学生还记得他睁眼说瞎话的仇,陈平不甘心哪。譬如现在,曲逆侯好生遗憾,殿下不给他看自己的小秘密。 陈平很快想通了,他安慰自己,张良如今还在家里宅着呢,自己已经先他一步,夺得启蒙师傅的名分了! 虽然头一回被韩信吓着有些丢脸,但时间会抹平一切,殿下终究会发现,他是水平最高最负责任的师傅。 陈平敛起笑,开始考校刘越的学习成果。 俊美的面庞显现锋利:“若有大商贾联合起来,威胁到殿下自身,殿下该如何?” 大汉建国不久,成型的商贾都没几个,此问是假设,也是对未来的推演。 刘越托着胖脸蛋,蓦地陷入沉思。 大商贾……好像不能一开始就给他们痛快,陈师傅说过,全杀光也不好。 他眨眨眼,软软道:“以利诱之,再逐个击破,财富充入国库,不服者族。” 这句话离陈平心中的标准很近了。 商贾逐利,利就是他们的弱点,一旦利到了极致,他们便要追逐权。可权势再大,哪里比得过皇权?不过一句轻飘飘的诏令而已。 陈平眼底浮现出赞赏,面上却半点不显,生怕夸赞了会让刘越骄傲。 他道了句“尚可”,继续传授自己总结的智慧与应对之策,堪称倾囊相授,毫无隐瞒了! 若说一开始,陈平把刘越当做拜相的财富密码,而今过去半年,他略微改变了主意。谁不喜欢看见璞玉在自己的手里打磨,殿下这样的天资,实乃世间罕有,他又如何不会生起爱才之心。 他有时会为小殿下的果决,还有不自觉透出的冷酷而心惊,分明才三岁的年纪,肚子软,说话也软,怎的和见惯杀戮的成人一样,该心狠时就心狠? 曲逆侯做唯一老师的念头越发强烈。 他琢磨着,得让皇后看见自己的表现,由此得到晋升,远远把留侯甩在身后,就算张良不在乎,不也还有张良的后人吗? 一旦想象张不疑继承留侯之位,恭敬唤他丞相的画面,陈平犹如大夏天喝了冰水一般,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爽。 刘越眼睁睁看着陈师傅微笑起来,笑容说不出的怵人,他:“……” 这样时不时的奇怪,刘越已经司空见惯了。 胖娃娃眉梢未动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听陈师傅传授他的坑人经验,还有过去挥斥方遒的故事,半晌,偷偷扯了扯布帛,发起了愁。 和留侯探讨的养生之道,下次编什么好呢。 …… 刘越水深火热上启蒙课的时候,吕雉跽坐殿中,正同刘盈说着话。 她的声音温和:“你父皇不日就要归来,乘大胜之喜,大办他的寿辰。母后已为你备好了礼,回头瞧瞧合不合心意。” “盈惭愧,还要母后为我操心。”刘盈连忙回道,俊秀面庞既高兴,又有藏得很深的忐忑。 他敬慕父皇,却又惧怕父皇,每每父皇离京,都是他最轻松的时候。自从拼了命的读书,换不回父皇的一句称赞,他何尝不羡慕如意?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扁舟,承载着母后的期望,朝臣与天下的期望,可父皇掀起的一个浪潮就能将扁舟打翻。 直至有了幼弟,扁舟再次注入了勇气,刘盈抿了抿唇,轻声问:“越儿今日的启蒙,可上完了?” “算算时辰,应该快了。”吕雉注视着大儿子,她为之奔走,为之谋划的依靠。 太子之位与皇后之位,从来都是相依相承。她当不成皇后,盈儿自然也当不成太子,同理,盈儿若做不成太子,她也做不成皇后。 好不容易掌的权,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熬过去,就是最后一关了。 她的目光冰冷,转瞬归于平静:“你父皇回到长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专心读书就是。或陪越儿玩乐,尽量少出宫去,知道吗?” 密报说陛下暗伤发作,打完叛军卧榻多日,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行到梁国地界,依仗四十万大军,以谋反罪抓捕梁王彭越,将之流放巴蜀;又召戚姬伴驾,问候刘如意功课,当着一众将军的面夸赞赵王。 刘邦忌惮的、战功最盛的淮阴侯与梁王,已经不再是威胁。猛虎老了,暗伤发作,就更要为心爱的儿子铺平道路——换太子。 上一次回京,因为越儿帮了他的哥哥,加上陈豨叛乱,刘邦分身乏术;这一次,刘邦说什么也要试一试。 吕雉温声对刘盈道:“雒阳行宫修葺的奏疏,已经呈在我的案前。我明日就要去往雒阳,三五天而归,你替母后照顾好越儿,遇事不决和丞相商量。” 刘盈惊愕,为母后如此突然的决定! 吕雉摆手,制止了他的开口:“好了,回宫读书吧。” 待刘盈的身影消失不见,吕雉闭上眼,微微笑了笑。她召来大长秋,命人给刘邦传信:“梁王流放而不是赐死,无异于放虎归山,我替陛下解决了他。” 算算时日,彭越不久就要行到雒阳。“淮阴侯”曝尸日下,他想怎么死? 找个罪大恶极的死囚,给体面点的死法吧。 …… 在便宜爹即将回京的时候,母后去往雒阳行宫实在突然,刘越都没有反应过来。 至少三天的亲亲和抱抱没有了! 可是启蒙课还要照常上,胖娃娃瘪着脸蛋,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母后的归来。另一边,身戴镣铐,满心冤枉与悲凉的故梁王彭越,在流放路上遇见了皇后的銮驾。 不远处就是雒阳城墙,彭越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颤抖起来:“皇后……” 他也是叫过皇后一声大嫂的,他有没有谋反之心,皇后最是清楚!只要她与陛下求求情,自己定能获得宽恕,不求恢复王位,只求做个富家翁,他不想落到淮阴侯那般的下场! 他像遇见救命稻草那般拼命挣扎,因为壮硕的体魄,能扛鼎的力气,坚固镣铐竟有了丝丝裂缝。 吕雉掀开车帘,静静看了许久,继而吩咐左右:“将他带来。” “诺。” 彭越瞧着憨厚的面庞绽开狂喜,跪在车架前不住恳求,八尺男儿竟流了血泪。然后就听皇后问他:“听说你擅使铁锤?” 彭越泪眼朦胧:“……?” 他想了想,茫然地点了点头。 . 皇帝回京的前一日,流放的梁王被皇后带回京中,继而下令处死。 与此同时,椒房殿多了一个舍人彭越。 他站在院里,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愤,想他南征北战,功劳只比淮阴侯低上一线,最后居然要做奶娃娃的使锤师傅,皇后欺人太甚,皇子越欺人太甚!! 就见一个奶娃娃探出了头,五官极其漂亮,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盯着他。 刘越抱住小木剑,头一次为母后的爱感到沉重。他回头望了眼武师傅,韩信似察觉到了什么,脚底生风,大步而出。 瞧见院中的彭越,韩信语气惊喜:“彭兄,你也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这一声“彭兄”出口,彭越傻在了原地。 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出窍的灵魂越飘越高,越飘越高……他有些惊恐,淮阴侯韩信不是死了吗?! 他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瞧新来的师傅一脸怀疑人生,不断咽着口水的模样,刘越有亿点点担心。 主要是陈平珠玉在前,胖娃娃生怕彭越拔腿就跑,第二天传出诈尸的新闻让母后难做,于是扯了扯韩师傅的衣袖。 韩信高兴过后有些想笑,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慨然。来椒房殿之前,他又何尝心甘,没想到梁王同样躲不过陛下忌惮,步了他的后尘。 他走上前,拍了拍彭越的肩:“没想到你我还有相遇的时候。从前一切都过去了,好好教导殿下,指不定还有踏上沙场的那一天。” 从前征战的时候,彭越作为他的副将,和他也曾兄弟相称,韩信深知这人是什么性情。 天生力大,擅使铁锤,心肠的弯绕不多,若不是手下尽心辅佐,憨事都能传到长安…… 等等,铁锤。 韩信面色不好看了起来,也不给彭越灌鸡汤了:“皇后命你教导殿下用锤?” 彭越愣愣地点头。 灵魂归位以后,止不住的亲切蔓延,他看到韩信就像看到主心骨似的,也不慌了。淮阴侯这样的人物,都愿意留在小殿下身边,证明师傅的活计禁得起考验! 悲愤与彷徨尽去,他深吸一口气,积了满腔话语想同从前的上司叙旧,谁知韩信扯出微笑,给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彭越:“?” 谁叫殿下喜欢,自己却不会甩大锤呢。韩信礼貌不已:“彭兄风尘仆仆,该休息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 与韩信重逢是惊喜,彭越很快从坐拥梁国的辉煌过去中清醒。 是他想活,答应了皇后,就该负起相应的责任,大丈夫绝不可以毁诺。 来时被灌了一耳朵的小殿下喜欢铁锤,彭越不由对教学充满了信心,继而发现他错了,错的离谱。 殿下哪里是喜欢铁锤本身,分明是图它方便,好砸人。然而学锤哪有那么容易,锻炼手劲是第一要紧事,还要长得高壮,否则都能把小身板给压扁! 长得高壮……彭师傅望着面前三头身的胖娃娃,沉默了。 刘越望着面前足足有八尺高,手臂比他脑袋还粗的壮汉,也沉默了。 早知道就不图方便,他不想长成这幅模样。 虽然有些夸张,但他领悟出了一个道理,小小年纪不宜舞锤。等他长大了,早就不用努力了,还学锤子做什么? 不学了! 可每一个师傅都代表母后的爱,不能让彭师傅觉得自己没用,得让他忙起来才行。 仰起头,和彭越大眼瞪小眼,胖娃娃软软道:“师傅,我们聊聊天吧。” 当一个乖巧白嫩,脸蛋圆圆的幼崽,睁着灰黑色的漂亮眼睛望着你,容貌精致得小仙童一般,就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动容。 彭越不由放轻了嗓音,连道三声好。 “你认得出塞攻打匈奴的路吗?” “知道什么叫海陆空三军联合作战吗?” 听到小奶音的连续两问,彭越:“……” 彭越被问倒了。 他陷入了沉思,转动起硕大的脑袋瓜子,继而颓了。第一个他不会,第二个他听不懂,随即忍不住的心惊,小殿下真乃志向高远,聪慧远超常人矣! 如若琢磨不出来,他如何教授殿下?! 彭越绞尽脑汁,再也不提学锤的事。当晚,他虚心地去问寝友韩信,以求百战百胜的兵神给点提示,韩信:“……” 你觉得我会吗。 深知刘越是个什么德行的韩信面色青了青,却罕见地没有揭穿。 他云淡风轻地道:“自己想。” 笑话,既是同僚又是对手,他也是赞成殿下不学锤的人! . 翌日,皇帝车架终于回到长安城下。四十万大军分批驻扎在雒阳、荥阳与晋阳,刘邦只带了数位随侍的将军,如周勃、郦商、灌婴等人,轻车简行进了长乐宫。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刘邦直奔椒房殿,为皇后“处死”流放的梁王一事。 椒房殿里处处安静,吕雉嗓音轻柔:“陛下大可不必担忧。越儿身边的师傅,可都是舍弃身份的庶人,五年过去,十年过去,谁都不认得。” 刘邦觉得离被皇后气死的那天不远了。 他气的可不是教越儿的事!曲逆侯自个请缨,他不也默认了吗? 先斩后奏被她玩得溜溜的,他“你你你”了半天,心知皇后这是主动替他背锅,又有难以言喻的蛋疼:“杀‘梁王’也就罢了,何苦要剁成肉酱?” “那陛下觉得妾要如何。”吕雉淡淡道,“为震慑诸侯王,不下狠手怎么能行,匈奴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呢。” 刘邦瞧了她许久,忽然觉得结发妻子有些陌生。 她对儿女有着毫不保留的慈母心,偏偏心狠,心硬,如若是个男儿,必能搅动风云,叫天下有她一席之地。 踏出正殿,刘邦的神情难得正色。 皇后,吕家,加上帮助皇后骗韩信的萧何,掌有军权的樊哙……细细想来,同他打天下的臣子,都有一根缠绕不开的线,或明或暗,同椒房殿联结在一起。 还有淮阴、梁王之事,百官畏惧她,敬怕她,皇后直冲云霄的声威,怕是仅次于自己了。 他在的时候,不为如意铺好路,等他去了,又有谁能压得住皇后? 摸了摸隐痛的左胸,那里有着陈年箭伤,如今发作得愈发厉害,刘邦沉沉地叹了口气。 转而恢复如常,高兴地吩咐近侍:“走,去看看越儿!” 半年不见,也不知道臭小子抽条了没有。上回说的上林苑没有去成,眼看着寿辰到了,这回说什么也要带他玩一玩,天天跟着劳什子师傅相处,怕是又忘记他这个亲爹了。 刘邦刚刚踏进后殿,就见一道圆滚滚的背影转过身,精准地、礼貌地叫出了父皇二字。 嗯,看来丞相的启蒙很有效用。 他还来不及欣慰,转眼发现两个面熟得不能再面熟的人—— 彭越站在胖娃娃左边,韩信站在胖娃娃右边,如守护门神似的,听闻动静,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刘邦:“…………” 只听彭师傅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陛下,饶是刘邦再强大再厚实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 皇帝嘴角的笑容慢慢僵硬,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眼见“左青龙,右白虎”阵型取得圆满成功,送给便宜爹一个下马威,刘越满意了。小奶音极其有礼貌:“父皇安,父皇这是要去哪里?” 刘邦沉默一会儿,悟了。 他咬牙切齿,决议把游玩提前:“父皇觉得启蒙之余该放松放松,今天就带你去上林苑。” 说着一把扛起刘越,飞快地出了殿门,那虎虎生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身上有暗伤! 只剩彭师傅红着眼,疑惑地瞅向韩信。 韩信:“……放轻松,殿下不会吃亏的。” 彭越渐渐被他的自信感染,抹抹眼睛:“那就好。” …… 刘邦转扛为抱,依旧越想越气,半年没见,一见就是一个大惊喜,臭小子翻天了你。 滚圆的屁股近在眼前,皇帝终究没有下手,双目喷火,吩咐侍从通知临光殿的戚夫人,语气罕见地不温柔:“她不是想去上林苑么?快点准备,朕先行一步。” 侍从立马狂奔而去,刘越竖着耳朵,皱起了小眉头。 虽然便宜爹说得对,启蒙之余是该放松放松,但陪伴的人不对。他还没有和母后道别亲亲呢! 刘邦皮笑肉不笑,把胖娃娃塞进马车,继而弯腰坐了进去。 正想树起亲爹的威严训斥,余光一瞥,发现臭小子腰间佩着一把剑,正是刘越生辰时,他送的那把迷你斩白蛇剑。 怒气诡异地消散一空,刘邦琢磨着,臭小子莫不是心里敬仰,嘴上强硬,不愿对着他服软? 他决心试探试探。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刘邦装作不经意地道:“越儿啊,你给父皇我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 便宜爹的生辰快到了?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刘越摇摇头,诚实道:“还没有。” 刘邦:“……”果然,不该对臭小子抱有错误认知。 气着气着就习惯了,刘邦觉着自己都气升华了,他青着脸哦了一声:“到时候你哥哥都有,就你没有,不是让宾客们看笑话吗?” 刘越觉得这话说得还挺对,他丢脸可以,连带着母后丢脸不行。 胖娃娃一边望着车外风景,一边陷入沉思,半晌灵光一闪,有了绝妙的主意。 他慢吞吞地说:“越儿决心要给父皇送上气势最宏大,数量最繁多的礼物,让满宫殿的人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邦怀疑自己听错了。 气势最宏大,数量最繁多? 臭小子转性了?? 他表面不显,暗暗嘶了一声,理智告诉他不要相信,可刘越说得如此笃定…… 一个三岁的娃娃,哪能送出这样的东西,刘邦啧啧称奇,不信的同时,不由期待不已:“那父皇就等着越儿了。” 约莫前行半个时辰,马车驶进了上林苑。 作为秦时传下来的皇家园林,上林苑占地极广,有鱼塘农田,更有建筑山林。 汉初经济凋敝,为了恢复生产,更为关中百姓着想,刘邦颁布诏令,往上林苑迁移数百户人家。除此之外,上林苑对着周边农民开放,允许他们借用皇家田地,等种出粮食,上交的租税与别地等同。 故而一眼望去,田野阡陌纵横,百姓家中炊烟袅袅,真正供给刘姓皇室玩乐的地方,只有一小片。 正值春日,脚下的农田松松软软,刘越专注地踩上去,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大自然的气息。 瞧见臭小子幸福的神情,刘邦得意了,正想说些什么,又有马车骨碌碌地驶来。 伴随阵阵香风,里边走下一个身穿华裳,五官娇艳的美人,正是戚夫人。 戚夫人瞧见刘越,面色微变,继而轻哼一声:“陛下也不等等妾。可惜如意正在读书,不能来这上林苑……” “好了,好了。”刘邦笑着摆手,“如意等下回,朕今日来,是要好好带越儿玩上一玩。” 戚夫人后半截话噎在了嗓子里。 专门为了刘越前来?难不成她是捎带的? 陛下从不会打断她,也从不会对她这样说话!戚夫人还想说什么,刘邦道:“你自去走走,朕得召些官吏问话。越儿也是,父皇很快就来。” 整个上林苑都有执戟武士巡逻,百姓丢个东西,不一会儿就能寻回,何况皇室特供的游玩区域,故而刘邦十分放心小儿子闲逛。 刘越从戚夫人身上收回视线,点点头,罕见地有些乖巧;戚夫人就算不甘,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应诺。 见陛下的身影远去,戚夫人吩咐左右,只留一名贴身宫人:“都下去吧,我随意走一走。” 走到一半,见贴身宫人欲言又止,戚夫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刘越竟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好生可笑。 她停下脚步,蹙起眉,颇有些不耐地转过身:“皇子越跟着本夫人,是想要做什么?” 刘越仰头看她,灰黑色的眼睛写满专注:“我有私话要对夫人说,还请夫人蹲身。” 胖娃娃浑身软乎乎,声音软,面颊也软,却写着执拗的坚持。 半晌,戚夫人的面色缓和些许,心道罢了,看在皇子越有礼的份上,就听他说一回。 陛下可是承诺了她,如意将要做太子了,她对小皇子的警惕厌恶也不复从前。难不成刘越是想探听如意准备的贺礼,好在陛下生辰的时候,助刘盈一把力? 她不甚在意地蹲下身。 只听“蹭”的一声响,伴随寒光闪过,佩在胖娃娃腰间的宝剑开鞘,雪白剑刃不偏不倚,重重横在她的颈间! 戚夫人花容失色,贴身宫人尖叫起来,一片混乱中,刘越开口了。 “别妄想和母后争东西。”他凶狠道,“否则我弄死你,更不会给你一个痛快!”【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3章 第 23 章 明明是个三头身的胖娃娃,抽剑利落得不得了,灰黑眼睛浮现出清晰的冷意。 冰凉剑刃横在颈间,随之缓缓压进,戚夫人面色惨白,真真切切嗅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皇子越是真的想弄死她。 他才几岁的年纪,这般邪性的话都说得出口……陛下…… 戚夫人自嫁与汉王刘邦,成日仆从侍奉,如一朵娇养的花,从未受过半点风吹雨打。剑横颈间的威胁,她何曾体会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唇瓣都打起了颤。 贴身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殿下!放开夫人吧,奴婢求求您,奴婢求您了!陛下很快就来,陛下就在上林苑啊殿下!” 刘越目光凶狠,丝毫不理会她。 见戚夫人听进去了,小胖手唰一下收回宝剑,重新佩在腰间,迈开脚步蹬蹬蹬地离开。他被便宜爹抱着来得匆忙,身边没有宦者跟随,似鱼入大海,转瞬消失了人影,只剩下戚夫人跌坐在地。 贴身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夫人!” 焦急望向夫人的脖颈,上有极淡的印痕,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她这才喜极而泣,夫人没有受伤,真是万幸。 戚夫人眼眶发红,慢慢直起身,依旧腿软得站不住。精心挑选的华裳沾上泥灰,她气得浑身哆嗦,又有无尽的委屈:“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求见陛下!” 好一个皇子越,还有没有天理了。仗着年岁小,欺负到她头上,竟还用刃威胁,生怕陛下不会处置他吗? 她这就找陛下主持公道,让他瞧瞧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是如何邪性,如何的胆大包天,等如意继承皇位,她定要刘越流放到岭南! …… 那厢,刘邦刚刚召见九卿之一的少府令。 少府在上林苑设有工坊,囊括制铁,造钱,织布等诸多领域,从无到有,体量堪称庞大。一番奏对之后,刘邦还挺满意,正想让他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朕去看看牛。” 这个牛指的是肉牛,为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专门在上林苑豢养起来。想起那些肉疼的拨款,刘邦长叹,做皇帝不容易啊,吃牛肉都要精打细算。 就见少府令的面色忽然变得奇怪。 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在刘邦生疑的那一刻终于开口:“陛下请。” 君臣七拐八绕来到牛栏前,一眼望去十分空荡,唯有肉牛三四头。 ……他的牛呢?? 沉默在空中蔓延,刘邦不可置信:“朕去岁前来的时候,分明还有十五头!” 撇去病死的,母牛总会下崽吧,数量怎么不增反减,唰一下变没了? 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陛下的眼神含怒,大有他不解释不罢休的意味,少府令擦了擦汗,连忙道:“陛下明鉴,非是少府养殖不当,而是牛肉都供给椒房殿了。” 椒房殿? 皇后确是少府的另一位主人,电光火石间,刘邦想起他陪胖娃娃吃的那碗牛肉羹。 感情这不是加餐,而是常有。 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心如血滴,咬牙切齿地问:“刘越那臭小子,一天要吃几顿?” “……”少府令陪着笑,他只知道个大概,毕竟不是厨子出身,“回陛下的话,一日约莫两顿。” 刘邦捂住了胸口。 真是费牛呐,比他爹还会吃,上辈子怕不是饿惨了,这辈子讨债来了。 算了,算了,刘邦安慰自己,他还等着臭小子的生辰礼物,就不训他了。半晌铁青着脸:“拨钱再养几头,要怀崽的,你让人去盯着,怀了多胎最好!” 君臣就养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牛容易养进行讨论,伴随一声哭腔“陛下!”,讨论停了下来。 戚夫人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少府令立马低下头,揖手道:“臣告退。” 尴尬替代了沉默,刘邦隐隐皱起眉,为戚夫人出现的不是时候。 摆手允准了少府令,爱妃落泪到底心疼,他转眼挂上笑容,上前哄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戚夫人闻言总算好受了许多,流着泪道,“皇子越他……他……” “他如何了?”刘邦微微吃惊,琢磨刘越那臭小子到处气人,难不成连爱妃都被气着了? 又有平衡与满足感生出,刘邦想,臭小子也只对他母后撒娇呢。转而安慰道:“越儿就是那副脾性,你别和他计较,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 这是长不长大,懂不懂事的问题吗? 戚夫人没料到陛下竟是一句“别和他计较”,酸涩与委屈喷涌而出:“皇子越用剑横妾的脖子,还威胁妾,说别妄想同他母后争东西,否则就弄死妾!” 刘邦诡异地沉默一瞬。 凭臭小子气人的个性,还有他在椒房殿听过的壁角,后半句威胁他信,用剑横脖子他也信。只是凑巧叠在一块……一个软乎乎的胖娃娃,爱妃绝无可能去抱他呀。 他眯着眼,哈哈大笑起来:“爱妃啊,朕这就替你去讨公道。来人,把越儿给我找来,问他怎能和夫人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像样!” “……”戚夫人一口气憋着,眼泪留得更凶了。 陛下分明就是不信她,她急急吩咐贴身宫人:“映月你说,方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映月连忙上前,朝刘邦磕了个头:“陛下,奴婢亲眼所见,皇子越方才要、要杀了夫人,奴婢绝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有夫人颈间的印痕……” 刘邦收起笑容,往戚夫人白皙的脖颈转了几圈,继而陷入了沉吟。 什么也没瞧见。 半晌开口:“映月,你叫映月?”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邦摆手:“这名字不好听,依朕看,可以改名叫映红。”又吩咐近侍:“好了,去找越儿,看看他上哪玩了?朕让他给爱妃一个交代。” 戚夫人:“……”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爬上靛青,嘴唇不住地颤动。“月”同“越”谐音,都到了这般地步,陛下依旧不信她,竟然还让映月改名,让她避刘越那小子的讳! 映月,不,映红呆住了。 陛下觉得夫人是在冤枉皇子越? 在她六神无主,不知如何为戚夫人辩解的时候,近侍领着刘越到了。 胖娃娃慢吞吞地走来,衣摆处沾了些泥,脸蛋依旧干干净净,精致无比,让人不自觉地软下心肠,觉得小殿下怎么会把剑横在庶母的颈间,还说出那样凶狠的威胁呢? 刘邦朝小儿子招手,自觉宽宏大量,不和臭小子计较牛肉的事。 他指着戚夫人道:“夫人说你要杀了她,此话为真?” 刘越仰起头,左望望右望望,小奶音否认道:“我没有。” 说着委屈起来,灰黑色的大眼睛水雾弥漫:“她冤枉我,我要告诉母后。” 一席话说得刘邦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臭小子没撒谎。 又有些生气,这里是上林苑,被冤枉找母后?父皇难不成就不能给他做主?? 回头望望戚夫人,瞧她一脸不可置信,美目生恨的模样,刘邦头疼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爱妃和三岁娃娃较什么劲,又何必拼命给他扣上不敬长辈,心狠手辣的名声。 半晌沉沉道:“来人,送夫人回宫。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戚夫人咬紧双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陛下!” …… 给母后出了口恶气,刘越心满意足,认认真真逛起上林苑。这里空气清新,田间幼苗是末世见不到的景象,他能一动不动地望上许久,圆脸蛋露出幸福。 倒叫琢磨出点不对劲的皇帝得意起来,又有些诡异的欣慰,好啊,臭小子不和他呛声了! 半个时辰过去,见胖娃娃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揪下圆滚滚的腰,从路旁摘了一束漂亮的花,紧接着塞进衣袖,刘邦不动声色,怀揣着一丢丢的希望问:“越儿这是要送给谁?” 刘越诚实道:“母后。” 刘邦面色又青了。 回到永寿殿,他同前来叙职的中尉周勃诉苦:“那小子眼里只有母后,还说要给朕准备气势最宏大,数量最丰富的生辰礼。我怎么就不信呢?” “殿下孝顺,臣觉得,殿下更不会诓骗陛下。”周勃立马回答。 刘邦觉得“孝顺”有待商榷,“诚实”倒是真的。他点点头,见周勃欲言又止,不禁奇了:“绛侯啊,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闻言,周勃英武的面容爬上几分难为情。 瞧着丞相曲逆侯他们一个个的做起小皇子的启蒙师傅,周勃眼热啊,直觉告诉他,不和小殿下扯上关系,总觉得落伍了似的。这不文师傅有了,武师傅还没个影,不如自己和陛下提一提? 师傅或是日后的伴读,周家总要占个位置。 他揖手道:“陛下明察。臣斗胆问上一问,小殿下武师傅的人选……” “……”刘邦想起椒房殿那一左一右两个门神就闷得慌,打断周勃的话,“满人了。” 满人了? 宫外怎么什么风声都没有?? 周勃怔愣,周勃茫然,丝丝悔恨漫上心头,看来只能谋划伴读的位置了:“臣告退。” 刘越刚刚从上林苑回来,便被焦急的大长秋引到皇后跟前。 吕雉抱着扑进怀里的小乌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衣摆和鞋有些泥泞,其余地方完好无损,胖手和脸蛋亦没有痕迹,不由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见小乌龟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朵小花,蓝紫的颜色,花瓣缀着淡黄斑点,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模样依旧鲜妍。 刘越递到吕雉面前,软软道:“送给阿娘。” 吕雉有些惊喜,面庞泛着笑意:“这是越儿从上林苑采摘的吗?” 刘越点头,下次给母后摘更大更漂亮的,等同于母后陪他一块游玩了! 他没有提起威胁戚夫人的经过,毕竟他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脸蛋肉蹭了蹭吕雉的衣领,最后化为一句话:“阿娘,我讨厌戚夫人。” 在胖娃娃看不见的地方,吕雉眼底掀起惊涛。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阿娘也讨厌,但这些人都不值得被越儿放在心上,越儿交给阿娘就好了。” 那是,他母后可是最后的大赢家! 刘越觉得不用努力的日子真好,转念一想,两个小圆髻蔫了下去。 还有“我想勤奋剑”等着他练,能和韩师傅打个商量,把它改做“摆烂随缘剑”吗? 从母后的怀抱滑落,刘越甜甜告别,哼哧哼哧越过了门槛。 柔和的目光护送胖儿子远去,吕雉淡下神色,问大长秋:“方才戚姬回宫,是陛下遣送的她?” 大长秋点头,她正觉得奇怪。 按陛下宠戚夫人那个劲儿,再怎么说,戚夫人也不会被赶回宫。不多时,上林苑的密报一字不落地呈现在主仆面前,多是皇帝与戚姬的对话,吕雉拆开阅览,眼尾一点一点爬上怒意,最后笑了出来。 胆敢冤枉她的越儿? “陛下归来,有意封戚夫人兄长戚坪为关内侯。”她回忆道,“原先我不在意,一个关内侯罢了,不是顶尖的彻侯,陛下要封就封。”也当是给戚氏一个甜头。 而今她变了主意。 “你去给大将军舞阳侯带句话,”吕雉温声道,“戚坪一辈子也别想封侯。” …… 随着皇帝的寿辰一日日临近,各地诸侯王三年一度地进京朝贺,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随陛下征讨叛军的叙功名单上报完毕,关内侯那一栏没有戚坪的名字。 作为镀金混功劳的外戚之一,也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个,戚夫人的兄长戚坪贪功冒进,致使粮仓受损,军粮损失的事迹传遍长安城的街头,不多时,连老人幼童都有所耳闻。 放在平日,这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可陛下生辰前犯的错,能轻飘飘地略过吗? 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 戚宅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刘邦听闻周勃汇报,大骂戚坪不争气,到嘴的功劳都能吐掉,不惩治不足以儆效尤。 戚夫人哭着前来求情,陛下因为皇子越不信她,怎么还要惩罚哥哥?这几日,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因梦见刘越那张邪性的脸,又有陛下警告,她都没法与如意诉说!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偏偏近来一件接着一件。 瞧她哭得实在伤心,刘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罚俸,不罚人,关内侯是别想了!如意的舅舅若能出息些,朕也不会那么头痛了。” 戚夫人嘴唇都咬出了血。 兄长是没有周吕侯吕泽、建成侯吕释之出息,可他却是如意的亲舅舅啊!为了如意着想,陛下怎能不给兄长封侯? 另一边,刘越两耳不闻窗外事,启蒙之余,一心为给便宜爹准备礼物。 是的,生辰礼物。 只不过工程量有些大,搬动有点麻烦而已,为此还借用了母后的人手。胖娃娃沉思许久,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主动去永寿殿找上父皇。 刘邦望着乖巧的小儿子,怀疑天上下红雨了。 他特意走到殿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气晴朗,没有一片乌云。事出反常必有妖,被刘越气惯了的皇帝有些警惕,笑呵呵地发问:“越儿来找父皇做什么?” “越儿已经备好了礼物。”刘越眨着灰黑色的大眼睛,“父皇生辰那天,可不可以离开永寿殿半日?我想给父皇一个惊喜。” 这话一出,刘邦惊讶了,心痒了。 瞧臭小子竟是来真的,摆放还需半日功夫,既如此,到底是多么浩大,多么壮观的寿礼?? 他按捺住迫切的探知欲,觉得刘越好不容易孝顺亲爹了,作为亲爹也得好好给面子,当即答应下来,越想越是美滋滋,同前来觐见的御史大夫周昌暗炫。 周昌拧着眉,原本想喷他一顿,壮观浩大就为一个寿礼,岂非奢靡之风? 听闻小殿下的名字,劝谏之言堪堪停在了嘴边。想起乖软又礼貌的奶娃娃,周昌冷硬的方脸温和了一个度:“甚……甚好。” 刘邦对周昌暗炫还不满足,拉着前来觐见的功臣,同他们一一炫了个遍。于是夏侯婴知道了,张苍知道了,周勃灌婴郦商他们全知道了,小殿下准备礼物这件事已不再是秘密。 他们挠心挠肺起来,小殿下到底准备了何物?据说连教导殿下的丞相和曲逆侯都不知道! 胖娃娃并不知道便宜爹如此操作,一下让他变成满朝的新闻头条。 他拉来成日琢磨“攻打匈奴”和“海陆空”难题的彭师傅,软乎乎地说,有件事需要请彭师傅帮忙。 搬东西得请力大无穷的人才行,有他在,宫人宦者都能轻松一些。 彭越心下一喜,正愁自己没用呢,当即拍着胸脯道:“殿下只管使唤我。” 偷听的韩信双臂环胸,面色有些不好看。怎的,殿下是嫌他力气小,不会像彭越这憨人一样使锤? 他显出身形,不动声色地说:“信可与彭兄一道去。” 刘越望着他英俊的韩师傅,慢慢的,圆脸蛋显出几分为难。 韩信:“……” 韩师傅的自信心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想他堂堂淮阴侯,当这小子的师傅才几天,居然到了搬东西都要被怀疑力气的程度,要让其余旧部知道,一世英名怕是全毁干净了。 韩信极力证明自己:“我年幼的时候,什么苦活都干过,筑路修桥不在话下,那些富家少爷全比不了。” 听闻这话,刘越勉强点了点头,既然韩师傅坚持,那他就不劝阻了。 明天就是便宜爹的寿辰,便宜爹今晚特意歇在别的宫殿,专门给他腾出空间,他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布置。 …… 夜色深沉,抬眼不见月色,偏偏从椒房殿通往永寿殿的道路上,宫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韩信极其沉默,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问彭越:“多少趟了。” 彭越尚有余力的模样,努力想了想:“一十八……” 韩信:“…………” 三一趟的时候,韩师傅腰酸背痛,心想指挥十面埋伏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他又这是何苦。 殿下明明说的是实话,没见彭越都手抖了吗? 随即振奋起来,一想到陛下明早的反应,他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就是痛个几天,不碍事。 天光破晓,伴随一声声鸡鸣,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今儿是陛下的寿辰,早早候在长乐宫外,怀中抱着贺礼,有羊羔,有大雁,还有五花八门的东西,不乏珍贵的玉器。 他们惊讶地望着前方车马,抱病宅家的留侯也来了?? 凑巧,留侯的车架和曲逆侯的车架又撞上了。张良微微一笑,朝陈平颔首示意,陈平淡淡一笑,朝张良回以示意。 一个被养生友人的礼物勾起好奇,决心亲眼见上一见;一个对学生的贺礼产生好奇,心道若是殿下摘得头彩,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两大聪明脑袋各怀心思,不一会儿,马车停在永寿殿前。 只见通往后殿的大门紧闭,平日举行朝会的前殿热闹至极,诸位夫人与皇子穿上最妥帖的衣裳,最夺目的仍旧是戚夫人。 张良轻移视线,坐在自己的宴桌上,听得武士一声高喊:“陛下皇后到——家上鲁元公主到——齐王,赵王与皇子越到——” 刘邦今儿穿得很是隆重。 吕雉落后他一步,牵着小仙童一样的胖娃娃,太子刘盈与姐姐并排,身后站着一个留短须的高壮男子,正是早早就藩的皇帝长子,齐王刘肥。 赵王刘如意列在最后,面上不显,心头有着微微的别扭。 平日里,父皇总让他跟在身边,如今贺寿的顺序竟是按名分排,他便落在了最后。至于原本最小、本该排在最后的刘越,被皇后牵着手,他也不好与幼弟计较不是? 随即定了定心,他自认贺礼定能夺得头筹,让父皇欢欣,谁也比不过。 除却告病的淮南王英布与燕王卢绾,其余赶赴长安的诸侯王一一列席,目光不断往陌生的小皇子身上飘。 他们暗暗想,三年没来,宫中竟出现了如此漂亮的娃娃,瞧那小胖手一定很好牵,圆脸蛋一定很好摸。 并不知道觊觎自己脸蛋肉的人又变多了,足足可以绕长安城三圈,刘越跟随母后,哼哧哼哧爬上了高台。 刘邦瞧他几眼,例行发表一通生日感言,继而大手一挥,迫不及待道:“开后殿!” 他得看看臭小子精心准备的礼物,也让开开眼。 …… 开后殿? 刘如意一愣,尚没有反应过来,父皇为何不宣布进献寿礼而是开后殿,就见在丞相的带领下齐齐起身,井然有序地往后殿行去。 坐在皇后身边的胖娃娃也愣了。 萧师傅怎么知道他准备的礼物在后殿?还有御史大夫周昌,总觉得御史大夫像是知情人…… 疑惑咕嘟咕嘟冒着泡,刘越没有想通,索性就不想了。 礼物即将揭晓,送礼人怎么可以不在,他乖乖牵着吕雉的手,迈着小胖腿,往堆里挤去。见皇后和小殿下来了,他们默契让出一条道,只听吱呀一声响,殿门徐徐打开—— 永寿殿忽然变得寂静。 门后摆着很多,不,数不清的泥瓦罐。 粗略数去有上千只,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永寿殿的大,成就了泥瓦罐的伟业。它们大小相似,颜色相同,连相隔的间距都差不多,垒得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尽头。 它们摆的是如此齐整,如此宏伟,目光所至全都是罐,带给了无尽的震撼! 刘邦:“…………” 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梦,梦醒了就能看见干干净净的后殿,而不是一水的土棕色。 皇帝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生辰。 许久不在长安的齐王刘肥傻眼了,刘恒嘴巴张成一个‘o’型。饶是萧何见多识广,也愣了好一会儿,张良沉默片刻,深觉自己来值了。 唯有吕雉不觉得惊讶,心道越儿为了寿礼劳累,回去得让少府杀一头牛。 见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成功震撼到了便宜爹,刘越心满意足。胖手指了指泥瓦罐,奶乎乎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越儿统共献上两千五泥瓦罐,为祝贺父皇寿辰,父皇喜欢吗?” 这里面可是凝聚了韩师傅和彭师傅的汗水,还有许多宫人的努力。 “……”刘邦沉浸在泥瓦罐的壮伟中,久久没有开口。 陈平迅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殿下的孝心,是臣见过最趣味,最真挚的孝心。” 周昌从震撼中醒神,忽而有些惊喜。 这并不是什么奢靡之风,而是朴素的泥瓦罐堆叠而成的宏景,实在是戳到了他的心意。朝中最为正直,最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罕见地附和:“殿下的孝心,亦是臣见过最趣味,最真挚的孝心!” 此话一出,好似按动了连环机关,先是绛侯周勃,再是汝阴侯夏侯婴,再再是北平侯张苍……半数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功臣,都重复了这句话。 忽然成为永寿殿的中心,刘越有亿点点不好意思。 不过陈师傅这回的睁眼说瞎话,嗯,可以抵消上回夸他像便宜爹的账了。 胖娃娃又催促着问了一遍:“父皇喜欢吗?” 刘邦感受到了小儿子的“孝心”。 他挤出一个称帝以来最违心的笑容,血压不住地升高:“喜欢。” 活到现在还没有被臭小子气死,已是老刘家祖宗的庇佑。 问题来了,两千五泥瓦罐要怎么搬? 他的床榻,可是要穿过后殿才能睡呀…… 陛下生辰时的盛况,被长安津津乐道了许多天。 尤其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小殿下,有正直的御史大夫的认证,小殿下的孝心传遍了大江南北,陛下都舍不得搬掉小殿下送的生辰礼呢! 事实不是刘邦不想搬,而是搬不完。 等召见完诸侯王,两千五泥瓦罐终于清点完毕充入库房,刘邦也终于得了空,气势汹汹地去寻小儿子。 每每想起刘越那句“气势最宏大,数量最繁多”,皇帝便呵呵一笑,陈年旧伤都给气没了,然而走到一半,有近侍匆匆汇报,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太子新请的大儒来自鲁地?”他沉声问。 见近侍小心点头,刘邦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鲁地,鲁地…… 他不屑一顾,往其帽子撒尿的儒生,来自鲁地。他夺得天下,亦是鲁地士大夫不肯投降,为项羽披麻戴孝,放生哀哭,痛骂他这个帝王。 而等他兵临城下,要以武力镇压,投降最快的还是他们! 那就是一群没气节读傻书的竖子,盈儿难道不知道他厌恶鲁儒吗?! 简直是不孝。 他转身回到永寿殿:“传太子太傅叔孙通,朕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教导的太子!” 叔孙通来得很快。 作为九卿之一的奉常兼太子太傅,叔孙通乃当今朝堂唯一一个身处高位的儒生,堪称儒家的独苗苗,主心骨。大礼仪是他制定的,君主的衣饰规范也是他修正的,虽然后者刘邦不怎么听,依旧随心所欲。 叔孙通同样是大儒,刘邦却不厌恶,反而很是欣赏。无他,这人极其懂得变通,不像鲁儒一样固执,酸腐,抱着从前的辉煌不放,还妄想帝王会向他们低头。 可现在说不上欣赏不欣赏,刘邦怒声问他刘盈的事,可是为真? 听闻皇帝的质问,叔孙通惊讶抬首。 他肃然了脸:“陛下,怎么会是鲁地?分明是齐地,且他并非教授家上读书,而是誊抄文章,处理琐事事宜。您从哪里听到的传言?” 刘邦默然片刻,渐渐明白了什么,随即大怒。 是他错怪盈儿了。 传来披甲武士,吩咐将方才通风报信的近侍拖下去处置,刘邦长叹了一口气,斟酌良久,终是决议把心里话与叔孙通说上一说。 他道:“朕有意废太子而立赵王。” 此话一出,不亚于晴天霹雳,把太子太傅惊得站都站不稳了。叔孙通“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焦急道:“还请陛下收回此心!” 刘邦换了一个坐姿:“盈儿过于仁,而如意果决有帝王气,太傅不觉着么?” 叔孙通觉着就怪了! 赵王与陛下长相相似,自然是越看越爱,可满朝大臣包括他,从没觉得赵王果决有帝王气。 他不住摇头:“改立太子,便是乱了礼仪。陛下听过晋献公宠爱骊姬改立奚齐的笑话,也听过始皇帝久不立扶苏,引得赵高篡改遗诏,扶胡亥上位的悲事。太子忠孝无错,皇后更是与您同甘共苦,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陛下要亲手毁坏它吗?!” 又说:“陛下如要坚持,臣也无可奈何。就让臣的血溅红陛下三步之内,以求陛下收回此心!” 瞧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就差拔剑自刎了,刘邦目光微沉。 转而笑呵呵道:“朕不过和你开一个玩笑,退下吧,专心教导太子就是。” 真的是开玩笑吗?叔孙通从地上爬起,忧心忡忡地走了。 …… 陛下召见太子太傅,并处死一个近侍的消息不久传入椒房殿,吕雉放下书简,出了好一会儿神。 她不急不缓地开口,似是预料之中:“知道了。” 近侍,披了一层皮,就以为自己不是戚家人了吗? 许是不能封侯,心急了,想让外甥做太子了。她一笑,继而吩咐大长秋:“这事瞒着盈儿,不要让他知晓,也不要让越儿知晓。太傅是个拎得清的人,一切如常便罢。” “诺。” 大长秋离去前,面庞浮现抑制不住的忧虑。她低声道:“皇后,若是陛下铁了心废太子……” 她们真的可以扭转乾坤,与大汉开国皇帝抗衡么? 吕雉抬眼看她,片刻道:“事在人为。你看,我们已经走了一大步了。” 刘邦还能把反对的满朝文武杀光不成? 清晰的话语传入刘越耳中,胖娃娃缩回脑袋,放开把住殿门的手,转身蹬蹬蹬地往寝殿跑去。 慢慢的变跑为走,刘越爬进门槛,一屁股坐在榻上,脸蛋肉盛满了忧愁。 韩信提着小木剑,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 眼见“我想勤奋”剑的进度一日千里,韩师傅欣慰得不得了,转眼忘记搬泥瓦罐导致腰酸背痛的丢脸经历。又有彭师傅一身锤法毫无用武之地,韩信逐渐找回了自信心,没想到小殿下反而变蔫了。 他像是看到什么稀奇事,正要刨根问底,下一瞬,刘越灰黑色的眼睛逐渐变亮,最后闪闪发光。 刘越从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母后以女子之身摄政,需要翻过无数大山。便宜爹是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可是他气惯了刘邦,对于刘邦掌握的权柄,从没有过切实之感。 陈师傅同他说过,皇权是不一样的。 刘越有些明白了,就如便宜爹骤然提出废太子,转眼对自己呵呵笑,没有谁可以责难他。 母后成为赢家是之后的事,可自己一直以旁观的心态去看。 日后,他的确可以依靠母后,做一条不想努力的咸鱼,可如今,他亦可以成为母后的依靠,陪她翻过一座座大山。 因为他心疼! 霎那间醍醐灌顶,胖娃娃问韩信:“每天给母后一个拥抱和亲亲,也可以把肚皮肉给她靠。师傅,我说的对吗?” 韩信沉默一瞬,欣慰点头:“对!既如此,我们先从练习‘我想勤奋剑’开始。”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4章 第 24 章 刘越觉得他韩师傅是魔鬼。 迅速清醒过来的小皇子瘪起脸,和韩信打商量:“今天能少练几势吗?” 韩信语重心长:“不能。肚子肉不练硬实,皇后如何靠得安稳?殿下既树立起了目标,就要想着怎样去实现它。” 刘越:“……” 韩师傅竟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明明是肚子肉越软,才靠得越舒服! 韩师傅表示不听他的,刘越反抗失败,只好接过小木剑,随他来到桃花林。 直至练剑课程结束,胖娃娃掏出一块迷你小布巾,认真把脸蛋擦干净,擦完揣进怀里,迈着短腿往前殿走。 这几天要主动出击,他不能让母后孤军奋战。 绕过游廊,刘越远远望见了一个陌生人。头戴布巾,面颊处有着一道疤痕,却更添几分气势,长须飘逸得不得了,同样可以归入中年美男子的行列。 那人瞧见他,眼睛微微一亮,继而快步上前:“小殿下?” 刘越仰起头,脑袋盘旋着疑惑,不知为何从陌生人的眼里察觉到了亲切。 能不亲切吗。陌生人曹参如今在齐国当国相,已经听了不下数回皇子越的名字! 萧何写信给他,告诉他平阳侯府的近况之余,还说自己收了一个可爱的学生,乃皇后所生的小殿下。字里行间的喜爱虽然隐晦,他哪里会读不出来,什么“天资过人”“接近过目不忘”,曹参就没见过丞相这样夸人的时候。 除此之外,皇子越受陛下宠爱的名声,前不久都传到齐国去了。曹参有些吃惊,陛下眼中只有赵王,竟还装得下其他儿子? 诸此种种,全都比不过两千五泥瓦罐带给曹参的震撼——他也是到场观看的人之一。 他在心里下了结论,小殿下过人之处多矣。 因为面颊的刀疤,会不自觉显露出凶恶,曹参向来没有孩子缘,亲近他的也唯有自家子孙。也因深刻地明白这点,他望着如小仙童精致的胖娃娃,特地温和了面容:“臣曹参,此次归京为陛下贺寿。” 哪知他预想之中小殿下害怕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刘越眨了眨眼,开国列侯中排行第二的平阳侯曹参? 平阳侯文武双全,曾单人一马冲破敌军阵营,攒下的军功累累,便宜爹觉得他贤明,便封他做辅佐长子的齐国相,也是日后萧师傅的接班人。 对于出入椒房殿,刘越早已见怪不怪,谁让他阿娘是一国之母。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得帮帮母后,让她赢得轻松一些,譬如拉拢曹参这样为刘邦打天下的功臣—— 嗯,好像不用拉拢。 胖娃娃陷入沉思,废太子一事上,他们好像都站在母后这边。 那就从细节着手,让他们感受宾至如归,更坚定地反对便宜爹。灰黑色的大眼睛弯起,刘越甜甜问好:“平阳侯安。平阳侯是要拜见母后吗?” 曹参哪里见过这样不怕他,还朝他甜甜笑的娃娃。 自己的刀疤可还在脸上呀,见惯尸山血海的平阳侯有一瞬间恍惚,连心肝都暖了起来,连忙应了是。 见小殿下转过身,竟是迈开胖腿为他引路,曹参有那么一瞬间,与丞相写给他的信产生了共鸣。 可叹他远在齐国,收不了这样可爱的学生!! 即便知晓刘邦提出了废太子,吕雉依旧照常处理事务,照常接见大臣,有条不紊,不见半点焦急。 继而她发现,越儿最近总在围着阿娘打转。 一旦上完启蒙课,越儿就会来到正殿,或是陪她阅览奏疏,或是催促她中途休息,到外边的庭院走走,连赖床的时间都少了。 吕雉不知心肝宝贝偷听了她与大长秋的对话,只觉心软成了一滩水,问胖娃娃为什么要跟着母后。 刘越与张良偷偷传信许多回,已经对公元前的养生理论半点不陌生了,扯虎皮做大旗道:“留侯说过,这样对身体好。” 吕雉是知晓传信这回事的,也宠溺地默许。 如今局势,还没到请出留侯的时候。她深知张良勘破了功高震主的道理,不问朝政,独独对养生和黄老之道感兴趣,却不知为何,竟和越儿交流起养生之道了。 闻言她点点头,显然信了幼子的话。又柔声说:“今日晌午,陛下将要召见御史大夫,母后有要事去往东花园。越儿记得好好睡觉,晚饭有牛肉羹吃。” ……便宜爹召见御史大夫? 听到“牛肉羹”三个字,刘越不自觉地吸了吸肚皮,乖巧地应下。 等到晌午时分,他一骨碌从床榻爬起,飞快地穿衣穿鞋,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动作迅速得不得了。听闻动静,在旁浅憩的韩信吃了一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等他发问,刘越软乎乎的胖脸蛋罕见地严肃。 他宣布:“我要跟母后去东花园。” 说罢点了几名宦者,蹬蹬蹬地踏出殿门,韩信:“……” 东花园靠近皇帝居住的永寿殿,向来是刘邦拉着臣子边逛边议事的地方,韩信对那里并不陌生。可热爱睡觉的学生连觉都不睡了,只为尾随皇后,韩师傅沉默的同时,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这就是殿下所说的,把肚子肉给母后依靠吗? …… 东花园的花草开得茂盛,皇帝正和御史大夫把手同游。 周昌作为沛郡人,在做泗水小卒的时候遇见刘邦,至此跟随不弃,随他破秦关,夺天下。刘邦怕他臭石头一样硬的性子,却爱极了他的忠心,便是被指着鼻子痛骂,也从未和周昌计较过。 “汾阴侯。”刘邦决定问问自己最信任的大臣,“朕欲废太子而立赵王,你觉得如何?” 空气陡然陷入了安静。 周昌觉得不如何,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御史大夫瞪大眼睛,毫不掩饰的怒火喷涌而出:“是、是谁撺掇陛下做出的决议,如此佞幸,臣……臣要杀了他!” 刘邦:“……” 刘邦脖子有些凉。他摆摆手,细细和周昌讲述:“盈儿仁弱,等我死了,他压不住那一大帮功臣。虽有皇后帮他,但母强子弱,并不是什么好气象哪。” 周昌沉默一瞬。 虽然他也在功臣之列,但并没有因此辩驳。他沉声道:“陛下以为赵王果决,就、就压得住?太子身为嫡长,皇后辅佐您定天下,更有功于社稷,陛下如何能对皇后生疑!” 还有小殿下呢?废太子立赵王,小殿下会如何?陛下宠爱幼子,却不为他顾虑几分吗? 最后他怒目圆睁:“陛下若有旨,臣期……期不奉诏!” 刘邦真真正正的头疼了。 他悔恨自己是不是闲的,图什么要和臭石头硬碰硬。 周昌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的脸上,作为君主被这样冒犯,刘邦气得面的铁青,抬起脚,准备狠狠踹他屁股。 来了,陛下的绝招来了,周昌闭起眼,一片视死如归。 刘邦:“……” 即将踹出的脚步收回,他到底忍了下来,挤出一个笑:“汾阴侯说的是,朕忽然觉得,此话有些草率了。” “陛下不是草率,是头脑昏沉,弃江山于不顾的做法。”周昌毫不客气地批评,“还望陛下能够提神醒脑,专注于政事!” 他的嗓门极大,声音回荡在东花园里,刘邦脸色更青一层,好你个周昌,专教刘越那臭小子怎么气人的吧。 再忍朕是龟孙子! 想归想,他一溜烟地走了。 周昌也不在意,望着帝王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方脸浮现浓厚的忧虑。 下一瞬,裙摆曳地的声音响起,吕雉从园后厢房走了出来,周昌回过头,忧虑转为了震惊:“皇后……” 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吕雉将君臣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中。 御史大夫周昌只效忠皇帝,效忠正统。他不爱财,不爱色,对刘邦的忠心谁也比不上,但此时此刻,如同久旱逢甘霖,吕雉知道,她赌对了。 心中的大石缓缓落下,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大的权势与皇帝抗衡,直至超越他。 叔孙通算什么,周昌骂得越狠,刘邦才越是在意。只有御史大夫周昌发声,才能暂缓刘邦换太子的心思,让她在朝中,在军队的布置成型,让陛下——真正认清现实。 吕雉深吸一口气,面露感激:“御史大夫一心为我说话,为盈儿说话,娥姁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说罢,双膝微微屈起。 想她蹲过秦时的牢狱,做过项王的俘虏,脸面实在算不上什么,何况跪在臣子面前。御史大夫与她绑在一条战船上难,何苦不试一试呢? 就在这时,一道奶音自不远处传来:“阿娘!” 三头身的胖娃娃现出身形,哼哧哼哧地往吕雉身边走,圆乎乎的脸蛋布满红晕,又有显露于表的焦急。 吕雉和周昌齐齐怔住了。 刘越走到母后身旁,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周昌:“阿娘是越儿的母亲,母亲感激汾阴侯,越儿愿意以身代之。” 认真说完这句话,刘越揖起小胖手,当即就要跪下。 听到便宜爹召见御史大夫,还有母后所说的“东花园”三个字,电光火石间,刘越想起前世看到过的、史书记载的名篇——皇后感激周昌力保太子,当着众人的面下跪谢恩。 他不想要母后下跪,也不想要史书有所记载,母后能够记录在史书上的唯有荣光,不论是摄政前,还是摄政后。 或许母后为拉拢御史大夫而不在乎这些,可他在乎。母后从前吃了那么那么多的苦,可不许再跪了! …… 刘越从未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肚子肉太多也不好。 他弯腰弯到一半,动作居然变得艰难! 刘越:“……”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卡顿,胖娃娃猛然被御史大夫扶了起来。 周昌抖着嘴唇,扶着圆滚滚的小殿下,眼眶竟是凝聚了泪水:“殿下,皇后,臣……臣……” 臣何德何能,引得殿下与皇后屈尊?!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5章 第 25 章 御史大夫被眼前一幕激得手颤抖起来。 不过三岁出头的奶娃娃,脸蛋软,身躯也软,认认真真地说着“以身代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击力,他就算铁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他本就喜欢极了小殿下! 殿下对陛下的孝心,对皇后的孝心,已经不是可以普通事物衡量的了,如若殿下今日跪了他,他就算赴死也不得安稳。 如复杂的世界被澄澈灌满,周昌冷硬的心肠裂开了一条缝,里边除了对帝王的忠,蓦然塞下了其他东西。 他把情不自禁的眼泪摁回去:“皇后殿下如此,岂不是折煞臣。” 便是东花园宽阔无比,他也不再顾忌,放开扶着刘越的手,重重向皇后作揖。 其中有怎样的含义,他心知肚明,吕雉也心知肚明。 她从怔愣中回过神,嘴唇动了动,一点一点地露出笑意。 御史大夫的动容,她清清楚楚看在了眼里。 牵起胖儿子的手,待周昌离去,她低声问:“越儿不午睡,怎么会来东花园?” 刘越沉浸在被肚子肉卡住的丢脸中,闻言缓慢回过神。 御史大夫居然扶起了他,还不按常理出牌! 明明母后语气温柔,他还是泛起心虚:“……” 年纪小不午睡,实在是不养生的行为。刘越耷拉着脸蛋:“我想要跟着阿娘,也不想要阿娘下跪。” 吕雉许久没说话,眼角隐隐有泪痕消散。 她轻声道了一句好:“阿娘都听越儿的。” …… 等母子俩回到椒房殿,时辰不早了。吕雉亲自哄了刘越午睡,和他说一起床就有牛肉羹吃。 刘越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只见胖娃娃肚皮一鼓一鼓,呼吸声又细又沉,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可见是强忍着困意,迈开脚步出去寻她。 吕雉凝望他许久,废太子的糟心事,她怎么能让越儿烦恼呢。 一次就够了。 回到正殿,她接过大长秋递来的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收起温柔到滴水的笑,半晌,吕雉嗓音冷沉:“你亲自去太子宫,告诉盈儿这件事,告诉越儿为他做了什么。” 这半年来,她想改一改太子的性子,可惜生效甚微。 原先不告诉盈儿,是不想节外生枝。如今是时候了,他还会伤心难过,寄希望于父皇,甚至认为如意比他更合适吗? …… 太子宫中,俊秀温润的少年猛然起身。 随着大长秋的阐述,手中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他呼吸急促,不管是父皇私底下接见朝臣,问他们改立太子的意见,还是母后感激御史大夫,幼弟以身代之……刘盈握起双拳,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短短几日发生这么多的事,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父皇不喜他,想要废他,尽管在朝堂自说,为何要让越儿听见?越儿还那么小,该他以身代之才是! 愤怒,荒唐与不甘席卷而上,刘盈咬着牙道:“是盈不孝,让母后一味的为了我。盈更是一个不称职的兄长,让越儿……” 说到最后,已是伏案痛哭,泣不成声。 越儿才三岁的年纪,却要俯身低头,刘盈身体发颤,紧握的双拳青筋毕露。哭了好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还望大长秋回禀母后,盈不想要闭宫读书了。” . 转眼过去了半个月。 随着太子出宫走动,一扫昔日读书的勤劲,与称作叔伯的功臣来往颇多的时候,鲁元公主同样为了弟弟奔走,风雨欲来的气息在长安城弥漫。 陛下想要废太子立赵王,仿佛不再是个秘密。 噤若寒蝉,尽管心里不赞同,却因刘邦没有在朝堂正式提出,他们只在内心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只除却戚氏外戚,还有依附他们的官吏如狂欢一般,戚宅逐渐变得门庭若市,热闹得不得了。 世上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只要陛下心仪赵王,他们觉得,这还有悬念吗? 像戚夫人的兄长戚坪近来春风得意,连饭都多吃了好几碗! 自关内侯的爵位丢了,还被刘邦痛骂一通,戚坪消沉了好些时候。加上陛下生辰那天,如意精心准备的寿礼没溅起半点水花,被两千五泥瓦罐比了下去,他实在气得不轻。 一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倒会和哥哥争起风头了! 如今好了,他不再在意夺走赵王风头的皇子越,觉得也不用再听妹妹的话,密切关注于他。等外甥做了太子,他还用担心封侯?别说是彻侯,就是丞相之位,也不是什么难以奢望的事。 戚氏外戚的动作越发频繁起来,进京贺寿的诸侯王皆有所感。 齐王刘肥有些忧心忡忡。作为天子的庶长子,母亲曹氏生他的时候连名分都没有,他深知自己绝无半分登上帝位的可能,却有自己的小心思。 爱神直播48851987. 比起赵王,他倒宁愿太子上位,因为太子向来尊敬他这个兄长。不过万一父皇铁了心,他是不是要去赵王面前示个好,联络一番感情? 刘肥拿不定主意,便去询问国相曹参,得到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大王您别坏了脑子。” 刘肥:“……” 算了,连国相都这么说他,还是别示好了。 听说戚夫人的兄长再次谋了一个军中差事,刘肥有些咋舌,那可是建成侯吕释之的地盘,他这么跳,就不怕夜路走多了摔跟头? …… 翌日一早,建成侯夫人进宫的时候,与吕雉冷笑:“您不知道,戚氏的野心竟还发展到了军中,想与吕家一较高下了。陛下也任由他们胡闹,真是让天下人看笑话!” 已逝周吕侯的旧部遍布军营,开国列侯前五十位里,有十位都在他的帐下做事,哪能不计袍泽之恩。戚家拿什么去比? “陛下这是觉得吕家势大,远比赵王的外家强盛,怕他的如意吃亏。”吕雉没说的是,陛下也为制衡椒房殿,制衡她这个皇后。 建成侯夫人叹了口气,深知如今只能按兵不动,又欣慰道:“家上如今倒是长大了。君侯同我说起的时候,竟是流了热泪,谁说太子不类陛下?” 吕雉微微笑了起来。 姑嫂俩说着亲密的话,直至太阳高照,大长秋前来禀报,说戚夫人相邀兄长往临光殿一聚,戚坪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吕雉颔首,全然不在意戚坪的消息,问她:“越儿可还在外边消食?” 大长秋慈爱道:“正是,奴婢点了数名身强力壮且会武的宦者,皇后放心。” 自从顿悟以来,刘越打定主意做母后的依靠,加上便宜爹时不时地过来讨嫌,遛弯的时间都少了。 他也实在没有想通,便宜爹都要废立他的太子哥哥,怎么还爱前来抱他受气?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胖娃娃对刘邦的态度一如往昔。今日师傅们大发慈悲地放他一天假,刘越觉得自己不容易,计划睡到日上三竿,吃完早饭,再好好地逛一逛长乐宫。 他打探了,母后今日没有行程! 一口一口,把早饭吃了个精光,他嗷呜一口咽下酱肉,迈开胖腿出了椒房殿,往大夏宫的方向行去。 始皇帝熔铸的十八铜人立在那里,极其巍峨壮观,他也习惯了在那里消食,还能时不时偶遇哭包四哥。宦者们深知小殿下的习惯,不远不近地缀着,走路恍若无声,却忽然见小殿下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低矮的游廊。 不远处的游廊,传来不高不低的交谈声,伴随着阵阵笑声,清晰印入他的耳膜。 “戚侯有所不知,陛下最是宠爱赵王殿下,奴婢从未见过有哪家父子是这样相处的,就连平凡人家也比不上二位主亲昵呢。”一个头戴宦帽的宫人躬着身子,笑吟吟地与面前进宫的戚坪攀谈。 戚侯? 戚坪指着他,半晌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呀。是哪个宫里伺候的?” 这几天戚宅宾客不绝,一如赵王聪慧,陛下宠爱的吹捧,他都听腻了。可如此大胆,如此戳到他心坎的吹捧,他还是第一回遇上,听听,这阉人叫他戚侯! 那宫人大喜,赶忙说出自己当差的殿名,如若能到赵王身边伺候,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指不定能凭赵王的信任封爵。 这宫中的人事调动,一向得经过皇后身边大长秋的手,可戚夫人若要插足,大长秋还能反对不成? 见戚坪无所谓地答应下来,宫人连唤三声“戚侯”,露骨好话更是不要钱的冒,听得戚坪舒爽至极,如同三伏天喝了一大盆冰水。 见时辰不早了,他罕见地不嫌弃阉人身份,拍拍宫人的肩:“夫人召我,本侯该走了。遇上我这太子舅父,是你的福气!” “诺,诺……” “太子舅父”四个字一出,便是吹捧的宫人都停滞了一瞬,随即陪着笑,恭送戚坪远去。 说时迟那时快,霎时有数位身材高大的宦者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将他们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似是没料到这样的状况,戚坪愣了,宫人咯噔一声,在心里大叫不好。 只见一个长相精致,如小仙童似的胖娃娃走了出来,抿着嘴巴,目光沉沉,望向戚坪的目光如看着一个死人。 “绑起来。”刘越开口了。 宦者们犹如令行禁止的武士那般,只犹豫一瞬,飞快地将戚夫人的兄长绑起,扔在小殿下面前。 戚坪瞪大眼,疼痛让他的五官皱成一团,就见小仙童捋起袖子,伸伸胖腿,朝他脸颊重重踹了过来! “砰”的一声,戚坪嘴巴一歪,哗啦啦淌出了血。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6章 第 26 章 血迹滴滴答答地染红青砖,想攀赵王高枝的宫人浑身瘫软,跪在了地上。 刘越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停顿几秒,又是一脚踹了出去! 太子舅父,好一个太子舅父。 这次踹的是上半张脸,只听咔嚓一声,戚坪的眼睛,鼻梁青肿一片,嘴角鲜血流得更欢,连惨叫也叫不出来了。 皇子越…… 他怎么敢? 戚坪不是武将出身,也没有跟随皇帝南征北战,养尊处优多年的身体如何受得住重击!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死狗般弓着身,眼底残留怨毒与不敢置信,却因求生的本能,还有痛到极致的麻木,呜呜呜地往远处爬—— 没爬动。 身上的捆绳束缚了他。 大长秋选出来的宦者会武,又有一身绑人的好手艺,戚坪抽搐着趴在那里,堪比一条待宰的鱼。跪着的宫人已是抖若筛糠,半晌,从喉头发出一道气声:“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刘越转头望去,小奶音上扬:“你认识我?” 明明是三头身的胖娃娃,看在宫人眼里却如修罗降世,灰黑色的眼睛冷酷,凶恶,不带半点甜软。 宫人拼命点头,就见殿下瞥开目光,不再理会他,紧接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宝剑,“噌”地一下,横在了戚坪的脖颈上! 他白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跟随刘越的宦者同样心跳失衡,不由自主咕咚一声,傻在了原地,小、小殿下这是要亲自解决戚夫人的兄长吗? 刘越面无表情,缓慢地压进剑刃。只见一道细细的血丝飚出,戚坪霎那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陡然之间,从彻骨的疼痛中醒神。 不……反了天了,皇子越他怎么敢?! 戚坪是真的怕了。 他也明白了妹妹为何同他说皇子越“邪性”,哆嗦着歪嘴,拼尽全力地往后缩,在心里拼命乞求有人过来,不管是陛下的人还是妹妹的人,只要有人出现,他定要向陛下求个公道,处置皇子越这个生性暴戾残酷不仁的兔崽子! 戚坪的乞求成了真。 见哥哥久久不来,戚夫人略微生疑,以为戚坪在宫里耽误了事,便派遣贴身近侍前来找寻。来到游廊处,近侍瞳孔骤缩,只觉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缙阳君……” 缙阳君是戚坪的封爵,再进一步就是关内侯。 胖娃娃耳朵动了动,转瞬收起了剑。 下一刻,那近侍嘶声大喊道:“来人,来人!!” …… 永寿殿里,刘邦正翘着腿儿,与重臣将军们谈话。 粗粗望去有二三十位,丞相,御史大夫与九卿悉数到场。淮南王英布近来小动作不断,听闻淮阴侯授首的消息,仿佛再也控制不住异心,刘邦有着预感,不到年底,他又得亲征一趟。 他叫来丞相他们,也是为了商议此事,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恢复淮南国的安稳。正商讨到一半,今日当值的宦者匆匆而来,与殿前拜道:“陛下,戚夫人与赵王求见。” 出大事了。 赵王刘如意得知消息,当即向师傅们告了假,戚夫人更是咬牙切齿,哭成了一个泪人。她没有让医者给兄长治伤,而是用担架抬着,将不住痛哼的戚坪抬来了永寿殿! 此言一出,君臣停下了交谈。 刘邦扭头看他,见宦者神情凝重,霎时奇了。 夫人和如意?这是出什么事了? 瞧见陛下面上的异色,萧何心领神会,揖手道:“臣等先去偏殿等候。” 禀报的宦者忙道:“戚夫人说,请求陛下允准于她,让诸位大臣评评理。陛下……” 刘邦腿不翘了,慢慢坐直身体。 片刻摆手道:“那就依了她。丞相,你们就坐上一坐,看要评评什么理?” …… 不多时,鼻青脸肿的戚坪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嘴巴淌血,脖间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殿内刹那间变得安静,刘邦皱起了眉。 连几位将军都露出了诧异之色,他们从前征战沙场,不是没有见过断胳膊断腿,甚至平阳侯都留有刀疤,可天下安定之后,这么凄惨的外戚还是第一例。 戚坪虽未封侯,也是有官职爵位在身,他近来春风得意,谁人不知晓。 莫不是什么报应? 得知戚坪是在宫中受的伤,大臣们更吃惊了。长乐宫本就庄严,谁敢在宫中做这样的事,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刘如意面色沉凝,戚夫人无声地流着泪,指着戚坪的脖颈道:“还请陛下为妾做主,为如意做主。妾的兄长断了鼻梁,更差点没了命,若是近侍去晚一步,您就要给他……给他收尸了!” 刘邦拉下脸,不悦至极地问:“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宫中对朕亲封的缙阳君下狠手?” 还有没有把规矩放在眼里,把他放在眼里? 戚夫人哭着摇头,显然是到了伤心处,再也说不出话。刘如意深吸一口气,骤然下拜道:“父皇,不是别人,是如意的幼弟。” 话音落下,殿内安静化为了死寂。 刘如意苦笑起来,又有些微红了眼眶:“父皇,如意怎么也不敢信。可事实如此,越拿着父皇赠的生辰礼,差些杀了如意的亲舅舅!舅舅被寻到的时候,绑着手脚不能挣扎……” 不消他继续,刘邦沉默半晌,看着大怒:“去把刘越那臭小子带来。传朕命令,只他一个人,不许皇后跟着他!” . 永寿殿的门槛比椒房殿略高一丝,刘越跨得并没有这么轻松。 他孤身一人,慢吞吞地战胜门槛,抬起头却没料到有这么多人,萧师傅和陈师傅也在。 刘越:“……” 那他踹人刺人的事情,岂不是都瞒不住了? 又望了一眼便宜爹,嗯,怒发冲冠,好像是来真的,他想了想,重新迈开脚步。 尽管事情闹得这么大,胖娃娃半点也不见紧张,看得戚夫人攥紧手心,止不住的冷笑与怨愤。 爱神直播48851987. 刘如意闭了闭眼,心中浮现出厌恶,还有深深的忌惮。 小小年纪便如此狠毒,不愧是皇后生的儿子。此番必要让父皇惩戒,让天下人都认清刘越孝顺背后的真面目! 刘邦面色含怒,指了指半死不活的戚坪,问小儿子:“是你动的手?” 他猛然想起上林苑,戚夫人同他哭诉刘越动手的事,连眼角都抽搐起来。 刘越诚实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萧何不急不缓地开口:“陛下,缙阳君受伤,其中是否有误会。殿下纯孝,定不会无故下此重手,恐怕今日之前,连缙阳君都不认得。” 可爱学生居然是个两面派,萧师傅震惊万分,震惊过后的第一反应,却是为刘越辩解。 陈平沉声道:“臣以为丞相说的是,陛下怎能不问上一问,就把罪过归于殿下?” 从商周至今,自古有将相不辱的传统。戚坪一未谋反,二未对君主大不敬,还是拥有爵位的朝臣,便是皇帝也不能毫无理由地将他打伤,陈平心知这点,暗嘶小殿下真狠的同时,想着如何把学生摘出来。 刘邦听进去了他们的建议。 他盯着小儿子的眼睛:“说吧,为什么动手打。” “不是用手打,是踹。”刘越绷着脸纠正,“他以太子舅父自居,我听见了,难道不该踹吗?何况宝剑是御赐之物,自然有权教训恶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邦尚未反应过来,戚夫人哭着跪下:“陛下,兄长他如何敢这般自称?如今他躺着开不了口,还不是皇子越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太子舅父,陛下向来不喜因言获罪,单单凭一句莫须有的话,就能割破兄长的脖子吗?!” 因言获罪…… 陈平俊美的面容微变,为戚夫人话间的含义。其余功臣皆是不忿了起来,他们自然更相信皇后所出的小殿下——太子舅父,好一个戚坪,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偏偏戚坪说不出话,殿下又是孤身前来,如何斗得过戚夫人与赵王母子。萧何拧紧了眉,看戚夫人哭得梨花带雨,赵王更是言辞恳切,他们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不轻易动怒的丞相都有些怒了。 简直是荒唐。 一切的起因,不都是因为陛下欲废太子而立赵王?以陛下的偏心,偏向哪个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凄凄柔柔的哭声中,刘邦开口了。 他点了点躺在担架上的戚坪,问刘越:“你要怎么办。” 胖娃娃沉思片刻,在众臣紧张的注视下,做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利落地解下宝剑,用胖手捧起,塞进刘邦的手中:“父皇要给戚夫人的兄长讨公道,把剑横我脖子上好了。一拉,一划,用不了多少时候。” 灰黑色的大眼睛满是无畏,紧接着闭起眼,仰起头,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见便宜爹久久不动,刘越疑惑起来,偷偷睁了一睁。 为什么还不动手? 刘邦:“…………” 他握着剑,只觉一股血气冲上天灵盖,整张脸布满了铁青。 来了,熟悉的味道来了。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爹我装作虎着脸,本来就没想怎么样! 皇帝气了个倒仰,眼睁睁瞧着臭小子鼓着圆脸朝他伸脖子,往他拿剑的手上凑,气坏的同时还觉得这副模样有些怪熟悉的。 像谁呢?还有踹人的那股劲儿…… 刘邦沉默下来,大臣们目瞪口呆,诡异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小殿下……可真是肖父啊。 戚夫人万万没有想到刘越竟是破了局。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觉得再不能忍下这股气,电光火石间,候在戚坪身旁的宦者惊喜道:“陛下,缙阳君起身了!” 一波一波地疼痛过去,戚坪只觉恢复了些许力气,艰难地坐起来。 他若再不起来,再不以苦主的身份作证,如何叫陛下惩治皇子越,如何报了今日之仇! 他恨得喉咙充满了血腥气,肿胀的眼睛慢慢蓄起泪,强忍住嘴巴的疼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他盯着刘越,像是天底下最为忠君的臣子,眼眶蓄满热泪:“殿下怎么能够这样和君父说话?惹陛下生怒,就是殿下的孝道吗?” 指责完刘越不孝,他缓了缓气:“殿下能够一个不高兴,便把臣欺负到如此境地,也能够欺遍朝臣,您让陛下如何自处!臣分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 眼见陛下不再沉默,而是越来越怒,越来越怒,戚坪暗喜,说得越发来劲。骤然间,一只大脚踹了过来——是刘邦的脚。 他是想要赵王继承衣钵,可从未料到,戚坪竟把小儿子指责得如此不堪。如此,越儿的富贵不能保全,那他这些日子真心的喜爱,又算得上什么呢? 听听,什么不孝,什么暴戾恣睢,竟还敢说臭小子不像他! 第一条也就算了,暴戾远远谈不上,那叫果决。还有不像他,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只听一声惨叫,刘邦重重踹上他的胸膛,怒上心头道:“谁给你的胆子冤枉朕的梁王?!” 戚坪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重重抛起,所有人傻眼了。 刘如意猛然抬头,再也顾不上舅舅的惨状,梁王? 戚坪骨碌骨碌滚到了地上,最后滚到新出炉的梁王殿下跟前。 刘越皱起小眉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到手的便宜不捡白不捡,他伸出胖腿,若无其事地又补了一脚。 抬起头,见萧师傅和陈师傅齐刷刷盯着他,刘越:“……” 缓慢收回脚,刘越乖巧地回望他们,白嫩嫩,软乎乎,仿佛刚才的事情不存在。 他和动不动就踹人的便宜爹不一样,他爱好和平。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7章 第 27 章 除了萧师傅与陈师傅,没有人注意到胖娃娃暗中的小动作。 他们都在为刘邦踹的这一脚震惊,傻眼的同时,缓缓吸了一口凉气。 戚坪这又是脸伤又是内伤,大夫还能治好吗? 还有梁王—— 赵王六岁的时候受封王爵,震惊了整个长安,由此,受宠之名传遍天下。如今小殿下才三岁的年纪,上头几个哥哥尚是白身,陛下居然封他做了梁王! 梁国占地中等,直往西走就是长安。北邻赵国,南邻淮阳,乃是自古以来的中原地区,土地肥沃,粗粗数去有六条大河流经。 虽比不上齐国富裕临海,那也是因为秦末战乱,中原被肆虐了个遍,农耕尚未安定下来。何况梁地出文才,如今在天禄阁教授皇子们的博士,就有数位出自梁国的国都雎阳。 总而言之,发展潜力巨大,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够赶超第一大封国齐国。 前任梁王彭越以谋反罪处死,他们正欲上书让陛下考虑梁王的人选,如今人选有了,却是出乎意料的陛下幼子,皇后所生的皇子越。重臣将军们隐晦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欣喜之色。 梁王好啊,殿下还小,离就藩的年岁还长,即便封了王也是居于宫中。 陛下没有被戚氏的谗言挑拨,心眼子竟然不偏了!! 不论陛下是想保全幼子,还是单纯看不过眼戚坪,此诏一出,废太子的风波总算能告一段落了。 他们暗暗点头,选择性遗忘了破.布.娃娃缙阳君被刘越狠揍的事,慈爱地看着乖乖站在原地的梁王殿下。 也怪不得陛下喜欢,换做他们,谁不喜欢软乎乎的幼崽呢? 满大殿中,唯有戚夫人与刘如意觉得不高兴,不快乐。 戚夫人不仅仅是不快乐,而是觉得天都塌了。 她惊呼一声,扑到戚坪身上:“兄长!” 她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陛下不仅不为哥哥伸张,还踢了他的胸膛。 明明是刘越的错,刘越暴戾凶狠,上回还把剑横在她脖颈上,陛下如今总该信了吧,可为什么依旧偏袒他?! 还封刘越为梁王……戚夫人心如痛绞,趴在戚坪身上哀哭。 刘如意的心重重跌倒了谷底,凉意席卷而上。背在衣襟后的一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看向戚坪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之色,可是他不能说话,也再不能为舅舅求情。 因为这是他敬爱的父亲出的手,他的父亲把舅舅往死里踹。 父皇就这么喜爱刘越吗? 赵王罕见地茫然了,站在原地,只觉像经历了噩梦一般。 在他们面前,皇帝负着手,面上犹有余怒。 刘邦扯着嗓子喊了声:“来人!” 他觉得自己还要细思细思,戚坪这个鳖孙,敢指着臭小子的鼻子骂不孝,还有什么是鳖孙不敢做的? 虽说“不孝”也不无道理,可这话他能骂,戚坪能吗?? “带夫人回临光殿,不许太医令给戚坪诊治。要治请大夫去,别死在朕的长乐宫!” …… 戚夫人兄长遇袭,罪魁祸首是皇子越的消息不一会儿传遍了宫中。 能传得如此迅速,也有戚氏煽风点火的缘故,椒房殿上上下下慌乱了起来。眼看着小殿下被陛下身边的近侍带走,陛下还不允皇后跟随,大长秋一颗心悬在半空,都快急哭了。 那吹捧戚坪为“戚侯”,想要攀赵王高枝的宫人没落着好。大长秋怒声将他关进永巷,拔了舌头和宫女作伴,转眼看向皇后,只见吕雉微微点头,眼底浮现出戾气。 她站在廊外,看往永寿殿的方向,陛下,你若伤到越儿一根毫毛,我不会与你干休。 爱神直播48851987. “母后!”刘盈遥遥的嗓音传来。 太子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得知消息,他便马不停蹄地闯进长乐宫,可就算再快,路途也要两刻钟。 刘盈深吸一口气,捏着手:“缙阳君欺人太甚,儿子这就向父皇求情……” 他发过誓,绝不让幼弟因为哥哥弯腰受辱,而今想都不用想,就知戚坪定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越儿生了气。光是想到胖娃娃一个人,面对整个戚氏的指责发难,刘盈怒从心起,白皙面庞泛起浅淡的红。 说罢就要转身,吕雉没有阻止他,只道:“去把越儿好好带回来。” 椒房殿后殿,韩信正与彭越回忆从前。 今天学生遛弯去了,他便亲亲热热唤起彭师傅,与他感慨从前做齐王楚王的风光,接着听彭越说起做梁王的快活,还有国都雎阳的风土人情。 彭越回忆着回忆着,不禁悲从心起,为梁国的未来担忧:“也不知道陛下要将梁地封给何人,要是什么也不会的草包,我死了都能气活过来。” 他辛辛苦苦经营那么多年,看梁地就像看自己的孩子,实在不忍心别人糟蹋啊。 虽然他也做过美梦,如果陛下封小殿下为梁王该多好,但小殿下才三岁的年纪,大概率要哥哥们就藩,才轮得到他。 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多时,见前殿骚动起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彭越与韩信对视一眼,悄悄起身,找来一个宫人询问。 椒房殿被皇后治理得如水桶般严密,不忠心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故而那宫人也知道韩师傅彭师傅的存在,蹲了蹲身,一股脑地告知了他。 彭越脸色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踹了戚夫人的兄长两脚,还把剑横在他脖子上,差点杀了戚坪?” 戚坪他知道,管粮仓都能出错的废物,从前他替陛下打天下的时候,戚坪还不知道待在哪个旮旯角里。 每天甜甜朝他笑的小殿下,竟是凶狠至此,做出这样大快人心的事? 殿下不是最爱吃饭和睡觉吗?? 彭师傅有些怀疑人生。 宫人点头,继而匆匆地走了。彭越仍在发呆,半晌,只听韩信冷冷地开口:“岂有此理。” 他的学生几岁,戚坪几岁,到底谁欺负谁,也不怕让天下人听了笑话。不就是被踹了几脚吗? 一想到朝他撒娇耍赖、浑身软乎乎的奶娃娃,居然要用辛辛苦苦练习的“我想勤奋剑”抵挡坏人,就有一股火气往上窜,直烧得他呼吸急促。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盼皇后能够大权在握,继而恢复他的身份。 “要是戚氏一族落在我手里,我定活剐了他们,”韩信大怒,他又不是没活剐过人,“只盼陛下能够秉公处置,不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前殿的凄风苦雨忽然变为了喜气洋洋,普天同庆—— “陛下封小殿下为梁王,只差一道正式的诏书了!!” 韩信惊得恢复了脸色,彭越从呆愣中回过神。 “韩兄。”幸福来得那么快,彭师傅只觉脚步轻飘飘的,像在做梦,“我没听错吧?” 陛下真的让小殿下当梁王了? 他深吸一口气,拧了拧大腿,不痛。 嗯? 彭越不相信,又重重地拧了一把,说时迟那时快,从天而降一个大脚兜,将他掀翻在了地上! 韩信铁青着脸,忍住痛楚,从牙关挤出一句话:“你拧我干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 椒房殿后殿传来一声惨呼:“嗷嗷嗷嗷嗷嗷!”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8章 第 28 章 彭师傅水深火热被教训的时候,刘越在和便宜爹大眼瞪小眼。 方才戚夫人哭哭啼啼地被请了出去,赵王张张嘴想说什么,刘邦便收起怒气叮嘱,让他回天禄阁好好读书。 被踹的戚坪人事不省,被武士唰一下扛起来,转瞬消失在众人面前,那惨状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然而文武大臣并不觉得伤心,他们一个劲地瞅着新出炉的梁王殿下,再三在心里稀罕。 赵王长得像陛下,梁王岂不是更加类他? 出了戚坪这等糟心玩意,刘邦陡然没了心情议政,众人心领神会,心知陛下这是要和梁王相处呢。萧何与陈平对视一眼,决议更改诸侯王启蒙计划,于是宽敞的正殿只剩孤零零的胖娃娃,站姿乖巧,神情也乖巧。 刘邦瞧他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他可算知道臭小子的真面目了! 装,继续装。 他呵呵一笑:“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刘越想了想,灰黑色的大眼睛写满真诚,奶音是罕见的甜:“谢谢父皇赐我梁地,越儿也告退了。” 刘邦:“…………” 听听这是人话吗。 他一个猛虎扑食,把小儿子扛在肩上,准备不留情面地好好教训一番,让他认清到底谁是爹,千钧一发间,宦者匆匆地进来禀报:“陛下,家上求见。” 刘邦教训的计划遗憾落败。他似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叫盈儿进来。” 见刘越小乌龟似的挣扎,皇帝到底忍不住手痒,把大臣觊觎的脸蛋肉肚子肉摸了个遍,最后还捏了捏。 刘越听闻太子哥哥到来的欣喜全没了,小火苗从心底迸发,他的脸蛋只给最亲近的人摸,肚皮只给母后一个人靠,父皇才不在其列! 这时候就该请出御赐宝剑“御敌”,可宝剑并不在他的身上。 宝剑被他递给了便宜爹,准备划自己的脖子…… 刘越蔫了。 刘盈进殿的时候,入眼一副幼弟被父皇“上下其手”的模样,不由愣了愣,想象中戚氏欺人太甚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越儿没有受伤,也没有红了眼眶,他大松了一口气,高兴之余,满腔急怒似浇下一盆水,控制不住的涩意在心里蔓延。 ——父皇想要废了他。 刘盈的手蜷了蜷,恭敬地给皇帝问安。只听刘邦吩咐宦者:“把戚坪的事和太子说说,省得一个两个的都误会朕!” 吩咐完,见臭小子还挺老实,刘邦满意了,开始思考刘越何时去天禄阁读书,安排谁当他的王太傅。老在椒房殿窝着也不好,尤其是那两个武师傅,多看几眼都要折寿。 那厢,随着宦者清晰又流利的口述,刘盈呆了。 他再也没有心思去敬怕父皇,戚坪被父皇痛骂一顿,又踢了一脚,越儿还成了梁王?? 刘盈想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好消息。震惊过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梁国虽不能和齐国相比,一年的赋税却足够越儿吃饱饭,睡好觉,更可以多养几头牛。 他连忙下拜道:“父皇恩典,盈与越不胜感激!” 刘邦望着伏身在地的嫡长子,心忽然软了软。 “好了,”他摆摆手,“带越儿回去吧,想来皇后也要等急了。” 说着,又捏了捏胖娃娃的两个小圆髻,心情舒畅得不得了,任你在外凶狠,又是拔剑又是踹人的,还不得老实待在你爹我的怀抱? …… 刘盈牵着弟弟的小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越儿,以后不能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他低声道,俊秀的脸庞重新浮上担忧,“幸而父皇明察,越儿也没有受伤,否则孤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他像天底下最唠叨的哥哥那样,不厌其烦地叮嘱幼弟,说若再遇上这样的情形,不论去椒房殿找母后,还是太子宫找兄长,远比亲自上阵来的好,更不会给坏人欺负的机会。 刘越依偎着他,认认真真地听兄长说话,时不时点一下头。 直到最后,他:“……” 疑惑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哥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转念一想,刘越沉默了,戚坪那张惨不忍睹的猪头脸,哥哥好像是没有见过。 胖娃娃郑重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他一定牢牢记住,再也不会被坏人欺负! 奶音软软,说得刘盈欣慰起来,又心疼弟弟和戚家人对峙这么长的时间、走了这么久的路,弯下腰,把刘越抱进了怀里,充当他的代步车。 兄弟俩一踏入椒房殿,鲁元公主风风火火地迎上来,面容是毫不掩饰的担心和焦急。 即便永寿殿传来消息,说父皇封越儿做梁王,椒房殿欢喜的不得了,那也抹不去幼弟受的委屈。在她看来,梁国算什么?土地丰腴,临海又富裕的齐国才好呢,足足有七十多座城池,乃当今第一大诸侯国! 爱神直播48851987. 不说封王的事,戚氏竟嚣张到了越儿的头上,当她这个姐姐是死的? 她摸摸刘越的脸蛋肉,力道很轻很温柔:“又是踹又是拔剑,越儿累着了吧?姐姐亲自下了膳房,给越儿烹煮花椒牛肉,足足有一大碗,还有甜浆喝。”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了。 尽管觉得有亿点点不对劲,姐姐怎么也一副他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刘越吸吸肚子,从哥哥怀里滑了下来。 胖娃娃迈开短腿,战胜门槛,看见母后朝他柔和地笑,不由蹬蹬蹬地踏过去,拉住吕雉的衣袖:“母后。” 吕雉回牵住他的手,不再提起戚坪与永寿殿:“走,和哥哥姐姐一起去膳房。” . 鲁元公主刘乐幼时懂事,帮着母亲烧饭做菜,也曾下地干过农活。虽说当了大汉唯一的公主殿下,手艺也没有忘却,生疏过后,一下子熟练起来,竟是不比宫中的厨子差多少。 幸福地吃完花椒牛肉,把粟米饭吞得干干净净,刘越捧起甜浆,小口小口珍惜地啜饮。 在刘越不知情的时候,不论是膳房侍候的宫人,还是聚精会神望着他的皇后,太子与公主,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据说戚坪抬出长乐宫的时候,五官青肿还流了血,实在不成了人样。越儿若是见到害怕,或是没了胃口,又该怎么办才好?她们实在放不下心。 鲁元公主对戚家人更恨了几分,打定主意回到府中,让丈夫宣平侯张敖联络旧部,让戚氏与他们的跟随者再也笑不出来! 父皇封越儿做梁王,少不了要任命王太傅,还有安排越儿去往天禄阁读书,想必是收起废太子的心思,不会再私底下询问朝臣了。 吃完饭,刘越肚皮鼓鼓,小乌龟似的回到寝殿,准备幸福地睡上一觉。 就见韩师傅与彭师傅一左一右包围了他,一个拧着眉,一个神情感慨又紧张。 韩信打量着自家学生,见他浑身无损,行动自如,终是松了一口气,看来陛下也不是完全糊了一双眼。 彭越想起殿下封做梁王的事,心里那个美啊,连戚坪那龟孙的恶行都抛之脑后,对刘越进行无微不至的问候。 先是夸赞胖娃娃身手灵动,不畏坏人,话题一转,又说起梁国这片土地。眼看就要给新出炉的梁王殿下介绍起国都雎阳,韩信黑着脸打断了他:“这等事,日后再说也不迟。你怎的不分轻重,看不见殿下受了这般大的委屈?” 说罢转过身,英俊的面容煞气十足:“等师傅出了椒房殿,定帮你活剐戚坪,领兵踏平戚氏全族,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 辨认出韩师傅眼底的心疼,刘越呆呆地望着他:“……” 他分明是欺负人的那一个呀。 彭越连忙闭了嘴,像是恍然大悟。 等韩信说罢,他也冷下脸来:“师傅没用,不能当场帮殿下复仇。不过区区戚氏罢了,等师傅日后出去联系旧部,还有向来与我交好的鄃侯栾布,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定然鼎力助我,把戚氏全族骨灰都扬了!”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慢慢张大。 他知道鄃侯栾布,如今在燕地当燕相,手掌燕国兵权,堪称彭师傅的生死之交了。栾布听闻彭师傅的死讯痛哭流涕,立即收拾行囊进京,还起的时候,面色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又有韩师傅,又有彭师傅,戚家人的骨灰要扬几次?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是我欺负的人家,彭越摇摇头,怒目圆睁,让他千万不要委屈。 “殿下安心就是。不过忍一时之气!” 刘越:“…………” 他乖巧起来,软软道了一句好。 . 坐落在戚里的留侯府,迎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丞相。”张良原本靠在躺椅上,闻言,俊丽的眉心蹙起,缓缓坐直身体,仿佛不知情一般,“那缙阳君竟是胆大至此?” 萧何执着杯,颔首应是。 他仿佛忘记了戚坪的惨状,也忘记了可爱学生是个两面派:“作为梁王殿下的养生友人,留侯可不能这么袖手旁观。” 此番戚坪的嚣张作为,惹怒了诸多随陛下打天下的功臣。 他是能自己出手,但张良每日偷偷摸摸地传信,还宅家闲得要命,搁谁谁能想通? 丞相觉得他想不通,得给留侯找点事做,能勾得他不再隐世最好。 “养生友人”四个字一出,张良微微睁大了眼。 没想到丞相竟也知晓此事? 半晌,他暗骂一句老狐狸,这是清楚知道他对小殿下遭遇的不忿,前来督促他来了。 “自然。”张良云淡风轻地道,“不过区区戚氏,我早有此意。”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9章 第 29 章 文臣过招,向来讲究杀人不见血,尤其是随刘邦打天下的两颗聪明脑袋——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平。 曲逆侯府,陈平正捋着飘逸的长须,观赏院子里的鲤鱼池。 鲤鱼池里没有红鲤鱼,只有几条灰不溜秋的泥鳅,坚持不懈地往淤泥钻洞。陈平眼底浮现欣赏,半晌赞了一声:“好鳅。” 仆从:“……” 陈平的思绪逐渐转到戚氏身上。 为保赵王登上太子之位,陛下有意扶持,默许戚坪转向军中,与吕家一争高下。他没懂陛下是个什么意思,吕家那是寻常人家吗?周吕侯,建成侯,谁不是袍泽成群,墙角哪是戚氏撬得动的? 然后他发现戚氏不拉拢将军副将,而是拉拢士卒与长,当过数年监军的陈平恍然大悟。 这是不从功臣下手,而是另找地方发展赵王的班底。 因为有陛下撑腰,似樊哙、郦商等身居高位的将军谁也没吭声,于是戚坪越来越翘起尾巴,越来越肆无忌惮,而今么—— 陛下忽封小殿下为梁王,废太子之心又没这么强烈了。 他们君臣之间,自有一套规则。帝王铁了心的事,臣子绝不会做;模棱两可的事,臣子就会伸出脚丫子试探,看看帝王允不允许。 陛下一脚踹上戚坪,不就是默认吗? 陈平微微一笑,能叫人从脚底板冒出凉意。他吩咐仆从:“告诉舞阳侯大将军,是时候了。” …… 不过短短数日,缙阳君夫人哭天抢地请大夫的时候,戚家在军中发展的势力一扫而空。 刚塞进去镀金的子侄有摔断腿的,有吃坏肚子的,还有狎妓被抓包的,领过军法后,一个也不落地被遣送回家,叫长安城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过了几天,又一则震撼的消息席卷了整个长安。 戚夫人的老家定陶县,县令也姓戚,出身戚氏的偏远旁支,家中子孙个个赴京,跟在缙阳君身边做事。戚县令仗着家族关系,竟是利用矫诏增加赋税,硬生生将乡间田租提高了半成! 什么是矫诏?简而言之就是假传圣旨,披皇帝的大旗满足自己。 这可是杀头不足以平民怨的大罪,何况陛下最是体恤农民,怎能受得了这个。消息传来关中哗然,永寿殿不日下达旨意,定陶县令即刻黥面割鼻,处以大辟! 眼见兄长瘫在家里,族中子侄又是断腿,又是失去前程,还出了矫诏这一回事,戚夫人真的怕了。 失去前程可以再谋,可矫诏要怎么办?它得罪的是农民,是老刘家赖以立身的根基,毁坏的是戚氏全族,乃至赵王的名声啊! 赵王有这样的不贤的母族,又怎能撑起江山社稷? 戚夫人哭哭啼啼去寻刘邦:“陛下,您可要为如意做主,皇后步步紧逼,你让我们母子去死好了!” 刘邦被哭得头疼。 只要不牵扯到刘越那臭小子,他向来愿意听爱妃的话,闻言放下翘起的腿,叹气道:“戚氏子弟的恶行,难不成是别人逼他做的?定陶县的矫诏,难不成是别人逼他说的?” 军营那件事,许有皇后的影子,可矫诏还真与皇后无关。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凑巧,有点像曲逆侯陈平的风格,出其不意,奇诡无比。 ——随他打天下的朝臣,这是都对戚家不满了。 罢了,就让他们出出气,至于如意,那是万万不能牵扯。刘邦耐心轻哄,让戚夫人觉得从前宠她的陛下又回来了,不多时破涕为笑:“陛下许久不与妾游上林苑,明日没有大朝,不如……” 话音未落,刘邦大力摆手:“下回,下回。朕要给梁王选个可意的王太傅,夫人有没有什么贤明人选?” 戚夫人的笑容僵了。 刚刚抱怨完“戚氏不贤”的流言,陛下就要给梁王选个贤明的王太傅!她嘴唇颤抖,又想起刘越那小子邪性的脸,哥哥凄惨的遭遇……终是气不过晕了过去。 “来人,来人!”刘邦抱着她喊,不多时,就有宦者匆忙前来,“陛下有何吩咐?” “让太医令给夫人看看。这容易晕倒,是不是怀上了?”刘邦催促他快去,别在半路磨磨蹭蹭,否则回来踹他! 宦官呆了呆,屁股着火一样地跑了。 …… 随着册梁王的诏书正式颁布,刘越成了继赵王之外的第二个香饽饽——大众喜闻乐见的香饽饽。 太子原本岌岌可危的地位肉眼可见地变得稳固,刘邦也不再和众臣把手同游,继而在不经意间提起:“朕欲废太子而立赵王。” 爱神直播48851987. 戚家终于不再作妖了,文臣们高兴,将军们庆幸,不知不觉间,有小道消息在私底下流传—— 矫诏之事,是曲逆侯干的。 你看这个风格像不像?奇不奇?若不是曲逆侯,谁能算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定陶,有个糟老头子鱼肉,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 陈平万万不知道他给宅家的留侯背了黑锅。 这几日进出椒房殿,老是有奇怪的目光飘来,似敬怕似仰望,陈平都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 他实在没想明白,很快便抛之脑后,琢磨起梁王太傅的事。 自己已经身兼数职,还能再兼一职吗? 太傅换个说法就是老师,机会难得,曲逆侯觉得他可以。 中年俊脸燃起熊熊的上进心,陈平步伐平稳,脚下七拐八绕,专挑偏僻的地方走——这条路同样通往梁王殿下居住的寝宫。 他知道淮阴侯韩信金蝉脱壳,跟在殿下身边当武师傅,但因为上回的丢脸事,他一向躲着韩信走。这条路从未碰见过淮阴侯,故而陈平放心无比,一边琢磨一边思索今天教什么,谁知走着走着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壮硕的像熊一样的人。 陈平抬眼望去,心跳骤停:“…………” 见鬼。 前任梁王不是被剁成肉酱了吗? 他怎么也在?? 彭越是专门出来寻陈平的。矫诏这件事实在大快人心,曲逆侯运筹帷幄,他敬佩得不得了,像他这样的粗人,一辈子都不能拥有这样的聪明脑袋,实乃遗憾。 为抒发一番佩服之情,他特地去问了韩信,能否去见曲逆侯一面,好心的韩兄为他指路,说曲逆侯喜欢鬼鬼祟祟,平日里都过这条小道。 彭越虽然不解,但人各有喜好,他尊重聪明脑袋的想法。 见陈平怔了一怔,他露出笑容,蒲扇似的大掌拍拍陈平的肩:“是我。曲逆侯啊……” 下一瞬,曲逆侯一溜烟跑远了,如同落荒而逃,看方向,逃的是小殿下的寝宫。 彭越:“……” 彭师傅茫然了,曲逆侯明明没有在战场上冲过锋,怎么跑得比冲锋还快?! . 自从晋升为梁王,刘越的启蒙课程跟着变更,变为了诸侯王的启蒙课程。 经济、农桑、水利乃至于军队,都是诸侯王需要了然于胸的本事,否则如何治理一国,拱卫刘氏江山?至于学不学得好,全看学生的悟性,以及他愿不愿意勤学了。 刘越发现,他的快乐背诵法随之远去,背书已经满足不了萧师傅的追求了。 只有韩师傅的“我想勤奋剑”一如往昔,可偏偏他的肚子肉依旧那么软,半分都没有变硬! 想起上回在御史大夫面前出的糗,还有便宜爹占便宜的举动,胖娃娃面色冷酷,觉得不能再有下回。 继而又是一道晴天霹雳,便宜父皇居然下令让他和兄长们一起读书,就在下个月月初。 下月初,梁王殿下就要背着书袋去天禄阁,成为上学年纪最小的皇子了,没有之一! 刘越惊呆,刘越不可置信,鼓起脸蛋想为刘邦尽尽孝道,还是母后亲了亲他,同他说,并不是正式的读书,而是旁听博士们的教学。 那岂不是还可以睡个香甜的觉,吃饱肚子再去上学堂? 吕雉柔和地点点头。 随着废太子的风波告一段落,他也不用每时每刻跟着母后了,胖娃娃想到此处,勉为其难地接受。 旁听归旁听,师傅们的启蒙课还是要上,刘越随之发现,今日的陈师傅有些心不在焉。 嗯,也许不是心不在焉,是消沉。 师傅消沉的时候,需要学生的鼓励,他眨眨眼,悄悄挪了挪坐姿,把还未拆开的、养生友人送来的信藏得更加隐秘,然后软软地夸赞:“师傅,你最厉害了。” 陈平愣住了。 陈平不动声色,实则讶然又得意,方才落荒而逃的丢脸劲一扫而空,这是天上下红雨了? 难不成殿下知道了他在军中运作之事?? 刘越心知夸人要有依据,立马接上论证:“师傅看不惯戚坪,设计矫诏为我出气,人人都说曲逆侯算无遗策,实在是聪明绝顶,无人能及!” 陈平:“…………” 陈平的脸青了。 他终于知道众人看向他的敬仰目光是怎么回事了。 陛下难不成也这样想他?! 张良—— 见学生满眼崇拜地望着他,他还能怎么办,只好挤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是,是吗?”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0章 第 30 章 分明是张良设计的矫诏,现在倒好,满朝都以为是他下的手,连贴心的学生都这样认为。 陈平血压蹭蹭蹭地飚高,把宅在家里养生的留侯批判了个遍,出宫的时候脚步沉重,在杀过去和不杀过去两种选择中徘徊,最终安慰自己罢了,好歹他还是梁王殿下的师傅,留侯什么都没捞着! 难不成还要和陛下诉苦,说干这事的是张良?陛下也不信哪,陛下巴不得留侯回朝呢,他酸溜溜地想。 不就是帮他抗一次吗? 眼看张良这幅模样,可不像无欲无求不问世事的人。 陈平一时间没有往最重要的方向深思,譬如张良为何无缘无故为他的学生出气。他的脑中又开始播放数年后的画面,继承爵位的张不疑毕恭毕敬唤他“丞相”—— 爽了。 曲逆侯整了整衣冠,露出一个恰恰好的微笑,转身上了牛车。 与此同时,绛侯府。 不管是庭院还是厢房,皆有刀枪剑戟竖立其间,带来阵阵肃杀。绛侯周勃看着院内练武的长子与次子,慈爱地点了次子的名:“亚夫,随为父来。” 长子胜之能承继绛侯的爵位,做父亲的,也要为次子谋一个前程。 还没等他和陛下提起,陛下昨日忽然问他,家中可有适龄子嗣?周勃大喜,心知陛下这是在考虑伴读的事,连忙举荐了自己的次子。 亚夫与梁王殿下年岁相近,又吃得了苦,极为适合当梁王殿下的伴读! 陛下拍掌叫好,却没有立即同意,只说要见上一见。这不,周勃特意大白天回了一趟府,让次子拾掇拾掇进宫一趟。 周亚夫擦擦额间的汗,放好沉重的铁剑,随父亲来到厢房。五岁的小豆丁站姿笔挺,脸颊还有些许婴儿肥,却是抿着嘴巴,认认真真倾听父亲说话。 叫周勃说,此乃名将之风! 虽然名将不名将的还没个影,他相信陛下会满意亚夫这个伴读的。周勃想好好和儿子讲讲,梁王殿下爱好为何、讨厌什么,话到嘴边,却是忽然说不出口:“……” 陛下同他说过的爱吃饭算吗? 至于讨厌,周勃忘不了戚坪被踢上半空的一幕,当即有了底,准备回头好好和儿子灌输灌输。 最终化作一句话:“梁王殿下果决肖父,平日里却最是漂亮乖巧。万一被踹,定然是你的错!” 闻言,五岁的小豆丁沉默了。 “……”尽管站得再直,周亚夫有些微微的害怕。 长乐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梁王又是什么样的凶恶之人,难道他不乖乖练武,就会被踹吗?? . “大王,大王?” 又是新的一月,新的一天。初夏日光大盛,床榻上的刘越翻了个身,胖手捂起耳朵,试图屏蔽恼人的起床铃。 白嫩嫩的肚皮暴露了一小块,宦者连忙给他盖上,继续锲而不舍地呼唤:“大王……” 似早就料到这幅场景,刚刚跨入门槛的韩信淡定极了,俯下身,在胖娃娃耳边低语了七个字:“我要勤奋剑,速练。” 刘越唰一下醒了。 刘越:“……” 灰黑色的大眼睛布满水雾,他揉了揉,又揉了揉,终于发现自己待在哪里。对韩师傅的魔鬼之言表示深深的控诉,哪知韩师傅全然不在乎,催促他穿衣洗漱。 爱神直播48851987. 尽管旁听占用大部分的启蒙时间,但有利于小殿下的成长,萧师傅也是一样的态度。 何况练武还是要练,被压缩时间的可都是文师傅,而不是他武师傅,韩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一名宫女从前殿而来,瞧见小殿下如此,欣喜至极地说:“大王的伴读已经在椒房殿了,皇后叫奴婢来瞧瞧大王。” 刘越知道便宜爹准许他旁听,还塞给他了一名伴读,说是正式上学的时候再添另一名。至于王太傅的人选尚且空置,如今又有学问又有闲的大家不多了,刘邦也很愁。 他是万万不能挑曲逆侯那样身兼数职的朝臣,何况太过聪明,就不会好好钻研学问了! 刘越只知他的伴读出身列侯世家,却不知是哪个列侯。嗷呜几口却飞速地吃完饭,刘越背好母后替他准备的小书袋,迈开短腿往前殿走去。 宽敞的殿外,大长秋正牵着一个五岁上下的小豆丁,小豆丁看似沉稳得很,并没有四处张望,大长秋却知道这个孩子在紧张。 瞧瞧,牵着她的手都抖了! 周亚夫自小养在府中,如今还是唯二两次进宫。吕雉心知这孩子见了人会拘谨不自在,何况是瞧着威严的皇帝皇后,故而没有在正殿出现。 殊不知周亚夫并不紧张,而是微微的害怕。 大人应该说错了,梁王殿下定然长得青面獠牙,就像听过的神怪故事一样。长得漂亮怎么会踹人呢? 那厢,吕雉等在前殿游廊的拐角处,迎接心肝宝贝的抱抱和亲亲,亲完揉揉刘越的脸蛋肉:“母后在天禄阁布置的人手,足够越儿吃好听好,有什么不顺心,告诉身边人就是。” 自上回爆出天禄阁宫人欺辱皇子的丑闻,阁内捧高踩低的风气消散一空,谁叫皇后出了手,陛下也支持。 后来换上的宫女宦者,一大半都是皇后的人,譬如哪个皇子今儿表现好,若她想知道,不一会儿就可以出现在椒房殿的案头。 仰头看向吕雉,刘越有亿点点不舍,摸了摸荷包里的牛肉干,这可都是他珍藏的宝贝,然后认真地点点脑袋。 “母后,越儿去旁听了。” 吕雉失笑,看着圆滚滚的小身影远去,忽然扬起眉,询问身旁的侍者道:“越儿是不是抽条了?” 侍者有些不确定,又觉得皇后说的不错,这抽条有多少呢? 他盯着小殿下的背影许久,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得出结论。 怕是有五根柳枝这么粗! 刘越见到周亚夫的一瞬间,就见伴读板着一张婴儿肥的脸,小小年纪就有了肃杀之气。听闻动静转头往来,然后愣了许久,似怎么也不敢相信。 半晌,周亚夫小心翼翼地询问:“是梁王殿下吗?” 刘越在心里猜测他是谁,灰黑色的眼睛眨啊眨,继而点了点头。 就见伴读抿了抿唇,一副男子汉的担当样,视死如归道:“大王只管踹我,亚夫皮厚。”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1章 第 31 章 严肃的童言一出,不论是大长秋还是宦者,怔愣过后,皆是掩嘴笑了起来。大长秋也终于明白了,周小郎君紧张的原因和旁人不一样。 刘越沉默片刻,灰黑色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亚夫,条侯周亚夫? 绛侯周勃次子,拒绝没有军令的文帝犒军的名将,所带的细柳营以军纪严明著称,亦是平定景帝时七国之乱的统帅。 椒房殿来来往往的名臣多了,如今瞧见一个未来之星,刘越有些小新奇。 不过小新奇很快被沉思替代,难道他已经凭踹人而闻名了吗?? 踹人分明是便宜爹的爱好,不是他。 还有这句“亚夫耐踹”,胖娃娃越听越是不对劲儿,小豆丁莫不是给奇怪的言语洗脑了,怎么听着有亿点点恐怖,当伴读犹如赴死似的。 梁王殿下和新出炉的伴读大眼对小眼,片刻软软道:“我不爱踹人。” 漂亮的小仙童开口了,说他不爱踹人。 周亚夫几乎是即刻就相信了,嘴巴抿得越发严肃,心想父亲骗人,让他差点就逃离长乐宫了! 逃跑可是要治罪的,他不想绛侯府上上下下都被砍头,好不容易忍住害怕,谁知道这只是父亲的谎言呢。 远在中尉衙门的周勃觉得鼻子有些痒,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摸摸手上的鸡皮疙瘩,难不成昨晚着了凉? . 一高一矮两个幼童背着书袋上学堂,另一边,天禄阁热闹得不得了。 皇子们还是白身的时候,和伴读在一起学习大课,由诸位博士轮流教导。封王后便有私人订制,譬如刘如意受封赵王,听完大课,就有专门的王太傅悉心培养。 汉初博士与后世不同,都是诸子中学识渊博,被皇帝授予博士官职的大家,领朝廷俸禄,在外倍受尊敬。 如今的天禄阁博士,钻研黄老者最多,法家次之;最末的儒家在夹缝里生存,至于墨家,那是一根独苗苗也没有。 刘越到来的时候,大课还没结束。讲课的是黄老学派的博士,留着长长一撮山羊胡,摇头晃脑,正在传授黄老经典,嗓音拉得又长又慢,如同催眠。 堂下学生原本炯炯有神,听五分钟撑不下去了。 特别是年纪尚小的皇七子刘长、皇八子刘建,啪叽一下趴在案上,再也没了动静。有打瞌睡的,也有坐立不安四处张望的,山羊胡博士对此视而不见,悠然讲着自己的学问。 无为而“教”,就是别管学生在干什么,听进去了没有,也不干涉他们的学习状态,自己讲的好才是真好。 皇四子刘恒顽强地睁着眼睛,念叨着不听就没有饭吃,慢慢的,就连坐在最前的赵王刘如意也受不住了。 他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万不可囫囵听讲,母亲与戚氏已经到了如此艰难的境地,他更是一步也错不得! 直至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五官精致,如同仙童的奶娃娃蹬蹬蹬走进课堂,身后跟着挺拔严肃的豆丁,一看就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小公子。 梁王殿下旁听已经不再是秘密,皇帝更是和天禄阁的博士打过招呼,博士们自然不会反对。 皇子们偷偷转过头来,看着极受父皇宠爱,把赵王舅舅整得半死不活的幼弟停下脚步,最终坐在了皇四子刘恒身边。 因为那里离讲台最远。 刘恒愣了一瞬,瞌睡虫不翼而飞,脑海咕噜咕噜冒着欢喜的泡泡,把书案上摊着的竹简推了推,小小声道:“先生刚好讲到这句,你看看。” 桌上竹简摆了高高的一摞。刘越吸吸肚皮,伸出胖手艰难地取下,翻开,周亚夫紧随其后,就听一道催眠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刘越:“……” 周亚夫:“……”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刘越立马困了,每日早早起来练武的周亚夫也困了。 小圆髻摇啊摇,摇出一个困困的弧度,不一会儿,刘越倒在案上,发出有节奏的呼呼声。 白嫩脸蛋压出包子似的褶皱,刘恒压下戳一戳的渴望,津津有味地看着幼弟睡觉,唯独周亚夫岿然不动,身躯依旧笔挺。 其他伴读简直惊呆,悄悄摸摸地看着他。在场不是没有武将家的公子,可谁能比得过新来的梁王伴读,看样子不超过六岁的小豆丁? 周亚夫并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在心底默念心静,坚毅,不能被大王感染……坚毅不住了,他掐了自己一把,霎那间一个激灵,促使他坐得更直! 爱神直播48851987. 山羊胡博士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学生,欣慰之下,讲得更来劲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脸蛋肉都压出了红印,只听一声欣喜若狂的通告传来:“先生走了,该轮到下一个先生了!” 胖娃娃猛然惊醒。 他揉揉眼,奶音呼唤自己的伴读,就见身姿笔挺的周亚夫睁着眼,活似一座迷你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刘越举起居然会睁着眼睡,如此绝招能不能教教他? …… 黄老的先生离开了,紧接着是法家先生,讲述当今的汉律与刑罚。 萧师傅就是汉律的创始人,故而刘越对它并不陌生,听着听着,肚皮冒出“咕噜”一声响,饿了。 继而他发现不是自己的肚皮在响,而是哭包哥哥刘恒。 刘恒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又在小仙童面前丢脸了一回,霎时坐立不安,红晕弥漫了整个脸颊。 自从被宫人刁难吃不饱,他不知不觉养成护食的习惯,尽管如今天禄阁的饭食丰盛,他还是饿得很快。 每每临近午饭的时候就会肚子响,他都习惯了,结果忘记幼弟坐在身边……面颊的浅红变作深红,刘恒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唾弃自己哪有哥哥的模样? 他哼哧半晌,想说些什么,就见胖娃娃忽然低下头,解开腰间荷包一样的囊袋,小胖手掏了掏,从里边掏出一根牛肉干。 牛肉干经过烹煮,晾晒,撒上一丁点调味的花椒,色泽偏深,模样厚实,足够啃上大半天。 牛肉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刘恒呆呆望着,肚皮传来“咕”的一声响,几乎能够响彻云霄! 刘恒:“……” 瞧他一副快哭的模样,刘越忍住心痛,再三安慰自己,今天吃了他的牛肉,改日都得还回来。谁叫他看不惯别人饿肚子呢。 吃一口还一头,这般想着,心情蓦然舒畅起来,刘越把牛肉递到哭包哥哥面前:“给。” 刘恒依旧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就是欠了一头牛的欠债人了。 双手接过牛肉干,他张张嘴,面色红彤彤地说:“谢谢。” 刘恒吸了吸鼻子,一股酸涩上涌,谁不知道牛肉珍贵,就是父皇也吃不到几顿!幼弟居然把贵重的牛肉干送给了他,实在是……实在是…… 哭包哥哥怎么又要哭了? 刘越觉得这样不行,忙说:“不怕,牛肉都是上林苑偷来的,父皇持有,不用花钱。” 刘恒:“……” 刘恒:“?” 刘恒不哭了,傻眼的同时害怕起来,捧着牛肉干的手都在抖,仿佛吃一口会要人命。 刘越沉思片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翻翻找找,从绑起的竹简中抽出一条竹片,继而拿起哭包哥哥桌上的毛笔,唰唰写下了两个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劝人吃牛肉的那一天…… . 如今王太傅还没有人选,故而除了大课,刘越与赵王刘如意碰面的时间极少。 除了刚上学时,刘如意沉沉地望了他一眼,就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太子担心幼弟上学的第一天不适应,或是被人欺负,明明昨儿考问过弟弟们的课业,傍晚时分,还是匆匆赶到了天禄阁。 见胖娃娃适应良好,还交上了贴心的好朋友四弟,刘盈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起来。 他摸摸周亚夫的脑袋,继而牵起刘越的手:“哥哥也要同母后问安。绛侯的车架已经到了,走,我们先送亚夫归家,然后一起回椒房殿。” 那厢,刘恒回到薄夫人居住的广阳殿,怀着梦幻之心同母亲道:“阿娘,今天幼弟分我了一块牛肉干。” 薄夫人知晓陛下让梁王前去旁听的命令,却不知道梁王待恒儿如此友善,竟连珍贵的牛肉干都愿意分享。 她急急道:“恒儿要好好谢过梁王殿下,不能仗着兄长的身份心安理得,知道吗?” 刘恒郑重地点点头,从衣襟抽出一块小竹片。 上写醒目的两个大字——“欠条”。 “条”字的小篆刘越不会写,故而缺了半边。刘恒藏好竹片,和薄夫人大声诉说他的志向: “阿娘,吃一块牛肉干,就是欠了幼弟一整头牛。日后,恒儿若是去往封地,一定要让封地养满肉牛,让幼弟再也不缺牛肉吃!”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2章 第 32 章 薄夫人听了良久无言。 她不知该为儿子“远大”的志向感到骄傲,还是为“欠条”两个字感到好笑。至于吃牛肉干还一整头牛,薄夫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光是梁王拯救了恒儿,她就感激无尽了。 半晌蹲下身,问儿子:“封地若是挤满了牛,恒儿治下的不喜欢怎么办?梁王殿下也有吃腻的那一天。” 这是一个好问题,刘恒认真地想了想。 那就不能光养牛,还要养鸡养鸭养羊,每一类动物分散着养。等什么肉都吃得到,就没有意见了,幼弟也能每天换一种口味! 他把解决方案和薄夫人一说,薄夫人:“……” 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儿子,觉得刘恒如果能追梦成功,或许能在史书上重重地添一笔。 她也并不打击自信满满的小豆丁,温柔地鼓励他:“好,阿娘等着。” 只盼陛下能够垂怜他们娘俩。若连追梦的契机都不给,恒儿如何为了幼弟努力养牛呢? …… 刘越不知道因为一张欠条,他的哭包四哥竟生出如此伟大的梦想。 为此他还被请去了一趟永寿殿,起因是嚼牛肉干的时候,被便宜爹看见了。 瞧着直直伸到面前的大手,胖娃娃皱起小眉头,缓慢往后退去,瞧得刘邦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熟悉的感觉哪。 他呵呵一笑:“肉干也不分给你爹我一条?” 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眨了眨,解下腰间荷包,在刘邦诧异臭小子怎么转性了的时候,把欠条讲给他听:“我和四哥约定了,他吃一条牛肉干,欠我一头牛。” 意思是父皇也要打欠条,父皇要吗? 刘邦:“…………” 可把你能的。 刘邦惊呆了,就算他从前占过许许多多的便宜,比如吃白饭,比如借钱不还,也没有到臭小子这样离谱的程度。一条牛肉干换一条牛,他怎么不去抢? 真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皇帝转念一想又琢磨了起来,周勃说的不错,越儿果真像他呀。 得找个治得住他的王太傅,否则不还得上天?? 可惜朝中都是大忙人,有要职在身,天禄阁钻研学问的博士又不合适。光会学问不行,得文武兼备,懂得变通才好。 瞧便宜爹的脸色来回变换,刘越迈开胖腿,转过身,蹬蹬蹬地跑远了。 刘邦回过神,发现正殿早就不见了人影,不由面色铁青:“梁王呢?” “梁王殿下回椒房殿了。”宦者苦着脸,“奴婢拦也拦不住,大王说,要和母后一起吃牛肉……” 刘邦捂着胸口,骤然想起了一件事。 不管打欠条还是吃饭,那可都是他买来的牛!! . 旁听的日子说累不累,说轻松也不轻松,唯独周亚夫睁着眼睡觉的绝招,刘越还是学不会。 “我想勤奋剑”的进度一日日推进,据说韩师傅已经开发好了下一套剑法,叫“我想上进剑”。等刘恒不再动不动就红脸,梁王太傅的人选仍没有定下的时候,刘邦亲封的异姓诸侯王之一——淮南王英布起兵反叛了。 英布原是项羽手下的大将,早年因罪受过黥刑,面上有刺字,因此也唤做“黥布”。楚汉相争之时,英布经过游说投奔汉军,为刘邦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战功仅次于韩信彭越,被封为淮南王,定都寿春。 英布在寿春起兵的消息传来,关中一片哗然! 这回是真的反了,远超君臣的预料。动员不要时间吗?招兵买马不要时间吗?他英布就这么等不及,想要攻打进长安称帝了?! 刘邦大怒,砸了桌案上的小鼎,当即决议御驾亲征,可想起太医令的禀报,白手起家登上帝位的君王罕见地迟疑了。 因为连年征战,他身上的暗伤日积月累,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指不定哪天返回长安,就躺在榻上再也爬不起来。 可不亲征,又怎么打赢英布那贼子?他的军事才能可是仅次于韩信彭越,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叹息着和戚夫人一说,戚夫人当即泪盈于睫。 “陛下,妾舍不得您去。”她似天塌了一般地哭泣,“您还没有养好伤,一打仗又发作了怎么办?妾和如意只有您了,您别抛下我们!” 刘邦无奈,又有些动容。他长叹一声,感慨着问:“我不去,又有谁能代我去?” 爱神直播48851987. “您还有太子殿下。”戚夫人急急道,“太子快十六的年纪,已能独当一面了,将军们都愿意信服他,陛下何不派他出征?” 刘邦第一反应就是荒谬。 太子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指挥过军队,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一怒,就想斥责戚夫人,瞧她哭得情真意切,怒火便渐渐消散,沉默半天,当真在心里琢磨起来。 太子不懂军阵不懂战术,自有将军们想办法,做个坐镇中军的统帅就好,樊哙灌婴他们都不是庸才。只是盈儿坐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被淮南王打得落花流水…… “有建成侯和舞阳侯大将军在,陛下担心什么呢?”戚夫人柔声道,“还有皇后,他们定然全心全意支持太子,淮南王很快就会溃败。” 说着,她抑制不住沸腾的心。打赢了被猜忌,打输了丢储位,更有可能丢了命,不过三种结果而已,哪一种都有利于她的如意! 刘邦对此持怀疑态度,却是没有当场拒绝。 一个晌午过去,估摸着刘盈应当结束了读书,他吩咐宦者:“请太子到永寿殿来。” …… 听闻父皇问他愿不愿意平叛,刘盈怔愣许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淮南王英布的才能如何,世上无人不知,父皇就这么想让他上战场吗?! 这岂不是把士卒的生命当做儿戏。 他手脚冰凉,温润的神色蒙上悲哀,指节都快捏得发白。半晌,嘴唇微微蠕动:“盈从未领过兵,打过仗,并不适合成为统帅,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刘邦当即拉下了脸。 尽管他也认为太子不合适,可太子如此情态,叫他心底直窜上一股火气,烧得人闷的慌。 他大骂道:“你是储君,日后天下人都是你的责任。区区一个平叛,你就怕成这样!那你给朕说说,除了出征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空气一片静默,刘盈杵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何不试试招安。”刘盈抬起头,以前所未有地勇气开口,“淮南王起兵,不正是因为父皇的缘故吗?前有淮阴侯,后有故梁王,淮南王由此畏惧于您,正是不得已为之!” “招安?不得已为之?” 刘邦怒极而笑:“好好好,倒是你爹我逼的他反。就该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他们拥戴的太子是怎么同情英布的,简直不知所谓,太过荒唐!朕决议亲征,明日就出兵去——” 他还欲说些什么,今日当值的宦者已经在外头转悠很久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实在焦急。眼见再不通报就来不及了,他终是拼着冒死的风险,在外高声喊道:“陛下,梁王殿下和赵王殿下的伴读打起来了!” 里头骂声诡异地停了停。 没记错的话,如意今年十岁,伴读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越儿和周亚夫好像打不过啊。 刘邦嘶了一声:“是梁王自个和赵王伴读打起来,还是梁王伴读和赵王伴读打起来?” “先是两位大王的伴读起了口角,梁王殿下看不过眼,就拔剑……拔剑……” 刘邦稳不住了。 都拔剑了,谁输谁赢还需要质疑吗?凭天禄阁都是皇后安排的人,不会出人命了吧,要是死了两个,他要怎么给那俩伴读的家族交代,这可不比踹戚坪哪。 臭小子千万给朕留手! 他哪里还管的上太子,火急火燎地奔向天禄阁,跑到一半才恍然地叫人驾车,看得宫道上洒扫的宫人呆呆丢了扫帚,这,这是陛下?? 刘邦堪堪赶到的时候,发髻都散乱了许多。 谁知天禄阁静悄悄的,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众皇子安静如鸡,刘如意面色铁青地站在一边。 赵王伴读一个七岁,一个八岁,被迷你斩白蛇剑指着,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都是小子的错,小子不该在背后议论皇后!” 周亚夫替大王握着剑,剑尖一会儿扫扫这个,一会儿扫扫那个,包子脸一片肃杀。 刘越坐在高高的案桌上,灰黑色眼睛满是冷意,刚准备伸出胖腿,瞥一眼自家伴读,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你们该庆幸有亚夫在,否则不仅会歪了嘴巴,还会没了命!”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3章 第 33 章 周亚夫握着的剑尖扫过谁,谁就浑身一抖。闻言,两个伴读只觉嘴巴一痛,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抽抽噎噎地哭道:“小子不敢了,小子再也不敢了!” 下学的时候,他们只是在暗地里议论皇后远不如戚夫人年轻,也远不如戚夫人受宠,梁王伴读就对他们怒目而视,要他们自省言语,不得对皇后不敬。 可这不是事实吗?? 他们不屑地争辩,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梁王,明明年纪那么小,瞧着那么软,却领着浩浩荡荡的宫人,直接拔剑要绑了他! 他们都是蜜罐子泡大的,什么时候遇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当场哭了出来。向赵王求助,赵王却指使不动天禄阁的宫人;忍着气同幼弟商量,幼弟也不理他。 眼见梁王神色冷酷,绑绳就要缚上他们的是真的怕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发誓再也不对皇后不敬! 刘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见他们幡然悔悟的模样,神色还算真诚,这才冷着圆脸下桌,接过周亚夫手中的剑,唰一下放进了剑鞘。 动作既干净又利落。 火急火燎赶来的刘邦:“…………” 刘恒已经看得呆了。别提排行与刘越相近,今年四岁的皇七子刘长与皇八子刘建,害怕的同时冒出了星星眼,渴望地瞅着胖娃娃手中的剑,幼小的心灵悄悄种下了几颗种子。 一个是赵王没用,斗不过梁王。 一个是他们什么时候能成为梁王这样的人就好了。 等众人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门外的皇帝,忙惊得拜了下去:“陛下!”“父皇!” 刘邦觉得自己要好好缓一缓。 没有出人命真是万幸,臭小子每天都能带给他惊喜。 他没有错过方才刘越望了望周亚夫,继而收腿的那一幕,所以这是照顾伴读的意愿,才忍住没有踹上去吗? 还挺体贴。 了解完前因后果,刘邦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远处,刘如意低声叫了一句父皇,他叹了口气,因为太子暴怒的心陡然缓了缓,上前拍拍爱子的肩。 “你幼弟年纪小,最是维护母后,何况伴读也有过错,就别和越儿计较了。” 分明是关怀的语气,刘如意却并没有感到高兴,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父皇瞧着仍是偏向自己,可这句“别和他计较”一出,刘越不还是平安过了关吗? 前日踹他舅舅,今天欺他伴读,不过一句议论之言就拔剑绑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在外人眼中,就是他赵王没用,护不住伴读,还斗不过年仅三岁的弟弟! 刘如意只觉一团火席卷心头,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委屈,烧得他摇摇欲坠。 勉强张了张嘴,他欲同父皇说些什么,刘越已经整理好书袋,和看呆了的欠债四哥告别,捎上伴读,迈着胖腿走远了。 走……远了…… 还特意绕开了皇帝和赵王,转眼不见了人影! 刘如意:“……” 刘邦大怒:“梁王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怒完呵呵一笑,叫近侍扶两个伴读出宫,又吩咐了近侍几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两个孩子自然明白,若明日有半点不利于梁王的流言传出,他们就再也别想进宫了。 近侍忠实地将这话传给了赵王的伴读。 他们腿一软,眼泪又飚了出来,大人,儿子再也不想当伴读,再也不想陪赵王读书了…… . 刘越跨出阁楼,一眼见到皇后派来的大长秋。 他疑惑每天前来的兄长为什么没有出现,跨进椒房殿,发现哥哥跽坐于母后面前,转身见到他,颇有些狼狈地挺直脊背。 继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越儿回来了。” 刘盈面上依稀有着泪痕。吕雉原本闭着眼,见到刘越温和了神色,吩咐大长秋牵梁王去用膳,她还有些许话要和太子说。 天禄阁的事儿,宫人都告诉了她,越儿这是帮她出气呢,只等过一会安慰胖娃娃。 赵王……便是刘邦也不能让越儿受委屈。吕雉凌厉的凤目冷热交织,转眼看向刘盈,覆上复杂之色。 刘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小幅度地点点头。 两个小圆髻耷拉下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软软地询问大长秋,大长秋禁不过他的攻势,轻叹一声:“陛下方才怒斥家上,终是决议亲征淮南王,皇后听闻此事,亲自去往永寿殿接了家上。” 陛下如何能突兀地提起让太子出征? 说到底,都是戚夫人吹枕边风,想让太子前去战场送死! 更多的,大长秋没有和刘越提起,她和皇后一样,不希望梁王殿下为此烦忧。尽管太子被训斥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拥立赵王的势力即将死灰复燃。 短短几句话,刘越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爱神直播48851987. 淮南王英布反了,一跃而成年度重大新闻,长乐宫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难不成便宜爹脑袋一热,要让太子哥哥上战场吗? 想起哥哥脸上的泪痕,刘越抿起嘴巴,忽然庆幸起来,今天他也拔了剑。 否则怎么转移刘邦的注意力,让他分身乏术呢? 便宜爹很快就要亲征了! 嗷呜一口吃完最后的饭,刘越回到寝宫,韩师傅和彭师傅正埋头低语着什么。 “你我不在,也只有陛下坐镇能够打服英布。陛下善用人,只是年纪大了,受得了路途颠簸吗?” 说这话的是彭越,韩信:“……” “你我不在”这四个字,听着好生自信。 “代地叛乱,不就是陛下平定的么。”他凉凉道,“要让陛下听见,你脑袋怕是不保。” 彭越长长叹了口气:“都成肉酱了,还怕这些威胁做什么。又有小道消息,说陛下想让太子上战场,太子不愿,陛下只好决定亲征,如今舞阳侯都在整兵了。” 韩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想让太子上战场?? 这不是脑子有泡吗。 他琢磨半晌,觉得刘邦应当不会拿天下开玩笑,便是有小人撺掇,皇帝听进去的可能性不大。 思及往日与太子见面的一幕幕,韩信低声说:“应是家上惹怒了陛下,或是提出招安。” 彭越沉默下来,忽而有些理解了。 对他们这些功高之人来说,一个仁慈的君主,远比心狠的君主让人放松,可在陛下看来,太子不像他,连对待叛乱的看法都是错的。 他悲愤道:“陛下杀你我的心这么坚决,哪里会听家上的话,你说,英布会是什么死法?!” 他们两个武师傅之间,应该不会插足第三个淮南王了。彭越收起悲愤,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 刘越:“…………” 察觉彭师傅的幸灾乐祸,梁王殿下陷入了沉思。 彭师傅呆椒房殿那么久,好似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 从开国至今,除却关中,各个封国的征战就没有停歇过。特别是北边的燕代之地,如今换做淮南,士卒将军蓄势待发,欲为陛下扫清叛逆。 整顿军备的效率很快,大汉十一年六月,刘邦亲率五十万大军征讨英布,离京前下达一道诏令,安置戚夫人与赵王于雒阳行宫,而不是皇后的管束之下。 吕雉闻言,望向雒阳的方向,冷冷一笑。 陛下,您是知晓平叛不容易,因而怕了妾吗? “召丞相与御史大夫。”说罢,她吩咐左右:“让太子阅览每一封战报,了解将军们用兵的意图,再看看关中是如何支持我们的军队,期盼陛下大胜而归。父皇为了他的天下征战,他如何能不关注,不感激?” 盈儿也要学着如何治理国家,治理天下了。 大长秋低声应是。 平叛的初期看似顺利,淮南王英布节节败退,可天气骤冷之后,入秋的一场寒潮席卷,让双方陷入僵持。 寒冬不宜激战,等到适合的时机来临,叛军士气大大增加。增加的士气虽未扭转战局,不多时,却有一道噩耗传入长安——陛下受了穿胸的箭伤! 霎时天下哗然,长安的朝臣急了,递出一封封信催促皇帝回来,养伤刻不容缓,换谁督军都好。 刘邦固执得谁也不听,使得将军激奋,士卒眼红,终于在十二年初春来临的时候,将淮南王英布斩于寿春! 擒贼先擒王,没了主将的叛军如同一盘散沙,再也成不了气候。 平叛成功的喜讯传入关中,很快蒙上了一层阴影。陛下凯旋的途中,竟是连马都上不了,卧在榻上叫人抬着,一步一步抬进了永寿殿! 戚夫人与赵王重新回到长乐宫,即便再迟钝的人,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些天,陛下就算议功,却连之首丞相都没有宣召,难不成对丞相生了猜疑?? …… 听闻陛下召见的时候,萧何正给即将过四岁生辰的梁王殿下讲解汉律。 新的一年,刘越抽条了十根柳枝的高度,脸蛋肉和肚子肉依旧好摸,丞相沉吟片刻,觉得自己的学生瘦了亿点点。 回头得和韩信好好说说,他的“不想上进剑”比前两套有用多了,不必成日琢磨着怎么改进。 永寿殿的近侍前来传话,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见胖娃娃软乎乎地望着他,一点都不见威胁赵王伴读时的凶狠,不由温和了面色。 “不怕。”萧何沉稳道,“这半年来,师傅使劲搜刮油水,贪了五大块狗头金,还有数不清的布帛铜钱,陛下对我既放心又眼馋,也许是想问问我,都把狗头金藏哪儿去了。” 刘越:“?” 梁王殿下仰起头,猛然觉得萧师傅高大的身躯,散发出金钱的味道。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4章 第 34 章 丞相这半年来大肆敛财,以致激起民怨的事,于今日递到了皇帝的案前。 浑身散发金钱光芒的萧师傅来到永寿殿,先是被刘邦大加斥责,获得铜钱充公,只保留半块狗头金的处罚,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府邸。 萧何走出宫门的时候,脚步略微沉滞。 深邃的眼睛隐约有泪光闪过,陛下真的老了。 原本只是鬓边的花白,忽而变成全白,盖着一层被褥,唯独脸色看着红润。骂完了他,依旧亲昵地同他玩笑,问他家中子侄如何了,要不要来朕身边做侍中? 萧何却知道,如今早已不比从前。陛下的猜忌愈演愈烈,像他贵如丞相,也要自污以保全自身,如果他没有贪,没有激民怨,怕是要当场致仕,被赶回封地种田。 萧何觉得他种田的手法早忘光了,不如再待个几年,为大汉建设发挥余热,然后和留侯一起养生。 他长长叹了口气,掀开帘吩咐仆从:“去留侯府。” 还是张良看得明白啊,见完陛下心情不好,不如让他安慰安慰自己。 …… 刘邦见完丞相,又叫人请梁王。彼时刘越正牵着母后的手,围观舞阳侯命人打的大铁锅。 汉初时候,粮食,马匹与铁器是珍惜资源,此番平叛淮南王英布,舞阳侯樊哙也在其列,搜刮了王宫的许多好东西,其中就有一堆废铁。 他立马传了信,问问夫人与宫中皇后有啥需要的,特别是梁王殿下,要不要打个铁剑给玩儿?这样就有两把剑了,要是再遇见戚坪,咻一下戳他两个窟窿。 夫人回信大骂他了一顿,说你也不想点好的,这是教唆大王械斗!转而提起铁锅这个东西,说外甥喜欢,你给打一个吧。 铁锅?他们府中不是有铁锅吗? 夫人在信的末尾描述道,此“铁锅”和彼“铁锅”不一样,得是圆的,深的,薄的,能容火焰烧灼,拿来炒菜用,顺便再打一个铁勺。 樊哙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圆形的釜嘛。 ……炒菜又是什么东西? 摩拳擦掌请了寿春最有名的铁匠来打,结果作废了两个,成功了一个,一回长安,舞阳侯就背着黑色的大锅进宫了,回头率之一 刘越头一次瞧见这样拉风的造型,被震得说不出话,就见樊哙咧着嘴笑:“喜欢吗?” 刘越:“……喜欢。”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还伸出小手要姨夫抱,惹得舞阳侯欣喜万分,小心卸下铁锅,端端正正放在了众人面前。 见儿子喜欢,掌权愈盛的吕雉决定今晚就试试炒菜。谁料不一会儿,永寿殿遣人来请,说陛下想要见一见梁王。 半数人的脸色变了。 一头受伤的年老猛虎,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刘邦请丞相是为了什么,他们心知肚明。半年没见,陛下对小儿子的喜爱还能剩下几分?? 又有戚夫人和赵王日夜相伴…… 连樊哙都忧心起来,吕雉的神色依旧平静,只说知道了。转眼摸摸刘越的脑袋,她柔和道:“越儿尽管去,等见完父皇,阿娘接你回宫。” 刘越左瞧右瞧,不小心被凝重的氛围影响,白嫩的脸蛋都变得严肃。 甜甜答应了母后,被宫人簇拥着走到门槛处,胖娃娃停了下来。 韩师傅说他抽条了,他也觉得,而且抽条在了腿上,一跨就能越过门槛! 于是充满信心地一试:“……” 没跨动。 刘越恍若无事地收回胖腿,按照平时的方法站上去,然后分两步走,蹬蹬蹬地出了殿门。 来到永寿殿,他仰头望了望古朴大气的匾额,琢磨一会儿,做好了被刁难,被训斥的准备。 在他心里,便宜爹已是满面风霜,风烛残年的形象,没想到走到近前,除了头发白了点儿,老了点儿,刘邦还是那么的中气十足,那么的面色红润,还朝他招手笑。 刘越有些惊讶,又有些惋惜,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见小儿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盯着什么稀奇物种,刘邦:“……” 他深刻读出了其中的惋惜。 有时候,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会察言观色,一如此时。 刘邦大怒,头发丝都飞得翘起来了,大怒之下,竟还有点点说不出的舒坦。 人人畏惧他的如今,臭小子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没变过嘛。他呵呵一笑,叫刘越凑近些,好去拧他的胖脸蛋,哪知臭小子灵活得不得了,咻一下绕到了他的床脚。 刘邦面色铁青。 看来武师傅教得还不错,朕能被气得多活一年。 他和蔼地问刘越:“越儿最近旁听得如何?” 刘越想了想:“很好。” “怎么好?” “四哥已经欠了我七十二头牛了,还想用羊和鸡抵债。” 刘邦:“…………” 他听得恍惚,又有些馋,思及太医令说陛下不能吃牛肉,馋就变成了生气,上林苑养的牛全便宜了这小子!! 刘越却觉得哭包四哥的主意不错,不仅是羊,猪也可以吃。 如今铁锅有了,想起遗存菜谱上的红烧肉五花肉,还有各种末世吃不到的菜式,一双灰黑色眼睛冒出了幸福的星星,连刘邦喊了他三次都没有听见。 刘邦觉得每每有刘越在跟前,自己就能年轻好几岁,被气的。 他安慰自己忍,凭着内心的一点点舒坦,生生留了小儿子半个时辰,再叫近侍送他回宫。 近侍很快前来禀报,皇后已在殿外等着大王了,他慢慢坐直身体,哦了一声。 思虑许久,刘邦唤出偏殿读书的刘如意,叹了口气:“等你幼弟六岁时,可以正式上学了。年满八岁,就护送他去梁地就藩,挑个贤明的国相辅佐。” 等他空出手,就给越儿挑选一个可心的王太傅,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近侍呆在原地,被这话的含义吓得心惊肉跳,刘如意虽不心惊,却微微握紧了双拳。 尽管内心不情愿,他终是答应下来:“如意听父皇的。” 刘邦点点头:“去读书吧。” . 椒房殿新型铁锅烧的第一顿菜,是小葱炒羊肉。 羊由建成侯府倾情提供,据说吕释之资助的行商发了点财,立马给府里孝敬了几头羊,皮薄肉嫩,膻味也少。 椒房殿的大厨对研究新型铁锅有着无上的热情,顿时觉得这锅好啊,打得又薄又坚实,比平常的鼎釜好太多了!他们只琢磨了一会儿,又有梁王指点,就明白了“炒”该怎么做,举起铁勺干起了活。 就是太贵太耗铁了些。厨子们炒完菜,珍惜地用布擦干净,把铁锅里里外外擦得锃亮,继而收得严严实实,准备下回再用。 不论是前来蹭饭的建成侯舞阳侯两家,还是鲁元公主、太子刘盈与辟阳侯审食其,都被小葱炒羊肉的美味折服。 混合酱醋盐与花椒,简直是舌尖炸开的酥嫩,他们吃完一口,就想夸赞大功臣刘越,却见胖娃娃吃得头也不抬,转眼嗷呜嗷呜吃完了半盘! 每每用膳的时候,刘越有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他们霎时闭上了嘴,不由自主地开始干饭。 羊肉的分量可足可足,吕雉怕小儿子吃撑,伸手揉揉他的肚皮:“越儿,不能再吃了。” 刘越鼓着腮帮子,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母后。 他还得打包两份给武师傅吃,走路也是要耗力气的呀。 吕雉一秒钟改口:“那就再吃一些。” 罢了,一会儿叫审食其给越儿揉肚子就好,睡前再揉一揉。 …… 审食其给刘越揉肚子的时候,彭师傅吃得狼吞虎咽,流下了分外感动的泪水,不住说着“韩兄快吃”。 韩信实在看不过眼,闻着香罢了,他轻嗤一声,慢悠悠尝了一口。 然后顿了顿:“……” 他低下头,迅速地开始用膳。 今天是幸福的一晚,椒房殿人人心满意足。哪知第二天一早,皇帝一扫卧榻之态,龙行虎步地参与朝会,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正式提出了“废太子而立赵王”之议! 霎时满朝哗然。 三公九卿皱起眉心,列侯勋贵面面相觑,便是后来提拔进京,没有跟随刘邦打天下的众位朝臣,也站立不安了起来。 刘邦眯起眼,而后承诺道:“卿等不必担心戚氏坐大,朕自有思量。” 消息传入后宫,吕雉慢慢停下踩织机的动作。 越儿长高了一些,往日的衣裳也不合适了,她得为越儿做一身新的。听闻大长秋的禀报,吕雉眼尾微扬,忽而笑了起来。 一去半年,不知人心也换了一桩。 她笑道:“陛下还没有认清现实,那就让我来帮帮他。” 爱神直播48851987. 丞相这半年来大肆敛财,以致激起民怨的事,于今日递到了皇帝的案前。 浑身散发金钱光芒的萧师傅来到永寿殿,先是被刘邦大加斥责,获得铜钱充公,只保留半块狗头金的处罚,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府邸。 萧何走出宫门的时候,脚步略微沉滞。 深邃的眼睛隐约有泪光闪过,陛下真的老了。 原本只是鬓边的花白,忽而变成全白,盖着一层被褥,唯独脸色看着红润。骂完了他,依旧亲昵地同他玩笑,问他家中子侄如何了,要不要来朕身边做侍中? 萧何却知道,如今早已不比从前。陛下的猜忌愈演愈烈,像他贵如丞相,也要自污以保全自身,如果他没有贪,没有激民怨,怕是要当场致仕,被赶回封地种田。 萧何觉得他种田的手法早忘光了,不如再待个几年,为大汉建设发挥余热,然后和留侯一起养生。 他长长叹了口气,掀开帘吩咐仆从:“去留侯府。” 还是张良看得明白啊,见完陛下心情不好,不如让他安慰安慰自己。 …… 刘邦见完丞相,又叫人请梁王。彼时刘越正牵着母后的手,围观舞阳侯命人打的大铁锅。 汉初时候,粮食,马匹与铁器是珍惜资源,此番平叛淮南王英布,舞阳侯樊哙也在其列,搜刮了王宫的许多好东西,其中就有一堆废铁。 他立马传了信,问问夫人与宫中皇后有啥需要的,特别是梁王殿下,要不要打个铁剑给玩儿?这样就有两把剑了,要是再遇见戚坪,咻一下戳他两个窟窿。 夫人回信大骂他了一顿,说你也不想点好的,这是教唆大王械斗!转而提起铁锅这个东西,说外甥喜欢,你给打一个吧。 铁锅?他们府中不是有铁锅吗? 夫人在信的末尾描述道,此“铁锅”和彼“铁锅”不一样,得是圆的,深的,薄的,能容火焰烧灼,拿来炒菜用,顺便再打一个铁勺。 樊哙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圆形的釜嘛。 ……炒菜又是什么东西? 摩拳擦掌请了寿春最有名的铁匠来打,结果作废了两个,成功了一个,一回长安,舞阳侯就背着黑色的大锅进宫了,回头率之一 刘越头一次瞧见这样拉风的造型,被震得说不出话,就见樊哙咧着嘴笑:“喜欢吗?” 刘越:“……喜欢。”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还伸出小手要姨夫抱,惹得舞阳侯欣喜万分,小心卸下铁锅,端端正正放在了众人面前。 见儿子喜欢,掌权愈盛的吕雉决定今晚就试试炒菜。谁料不一会儿,永寿殿遣人来请,说陛下想要见一见梁王。 半数人的脸色变了。 一头受伤的年老猛虎,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刘邦请丞相是为了什么,他们心知肚明。半年没见,陛下对小儿子的喜爱还能剩下几分?? 又有戚夫人和赵王日夜相伴…… 连樊哙都忧心起来,吕雉的神色依旧平静,只说知道了。转眼摸摸刘越的脑袋,她柔和道:“越儿尽管去,等见完父皇,阿娘接你回宫。” 刘越左瞧右瞧,不小心被凝重的氛围影响,白嫩的脸蛋都变得严肃。 甜甜答应了母后,被宫人簇拥着走到门槛处,胖娃娃停了下来。 韩师傅说他抽条了,他也觉得,而且抽条在了腿上,一跨就能越过门槛! 于是充满信心地一试:“……” 没跨动。 刘越恍若无事地收回胖腿,按照平时的方法站上去,然后分两步走,蹬蹬蹬地出了殿门。 来到永寿殿,他仰头望了望古朴大气的匾额,琢磨一会儿,做好了被刁难,被训斥的准备。 在他心里,便宜爹已是满面风霜,风烛残年的形象,没想到走到近前,除了头发白了点儿,老了点儿,刘邦还是那么的中气十足,那么的面色红润,还朝他招手笑。 刘越有些惊讶,又有些惋惜,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见小儿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盯着什么稀奇物种,刘邦:“……” 他深刻读出了其中的惋惜。 有时候,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会察言观色,一如此时。 刘邦大怒,头发丝都飞得翘起来了,大怒之下,竟还有点点说不出的舒坦。 人人畏惧他的如今,臭小子的态度还是一如往昔,没变过嘛。他呵呵一笑,叫刘越凑近些,好去拧他的胖脸蛋,哪知臭小子灵活得不得了,咻一下绕到了他的床脚。 刘邦面色铁青。 看来武师傅教得还不错,朕能被气得多活一年。 他和蔼地问刘越:“越儿最近旁听得如何?” 刘越想了想:“很好。” “怎么好?” “四哥已经欠了我七十二头牛了,还想用羊和鸡抵债。” 刘邦:“…………” 他听得恍惚,又有些馋,思及太医令说陛下不能吃牛肉,馋就变成了生气,上林苑养的牛全便宜了这小子!! 刘越却觉得哭包四哥的主意不错,不仅是羊,猪也可以吃。 如今铁锅有了,想起遗存菜谱上的红烧肉五花肉,还有各种末世吃不到的菜式,一双灰黑色眼睛冒出了幸福的星星,连刘邦喊了他三次都没有听见。 刘邦觉得每每有刘越在跟前,自己就能年轻好几岁,被气的。 他安慰自己忍,凭着内心的一点点舒坦,生生留了小儿子半个时辰,再叫近侍送他回宫。 近侍很快前来禀报,皇后已在殿外等着大王了,他慢慢坐直身体,哦了一声。 思虑许久,刘邦唤出偏殿读书的刘如意,叹了口气:“等你幼弟六岁时,可以正式上学了。年满八岁,就护送他去梁地就藩,挑个贤明的国相辅佐。” 等他空出手,就给越儿挑选一个可心的王太傅,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近侍呆在原地,被这话的含义吓得心惊肉跳,刘如意虽不心惊,却微微握紧了双拳。 尽管内心不情愿,他终是答应下来:“如意听父皇的。” 刘邦点点头:“去读书吧。” . 椒房殿新型铁锅烧的第一顿菜,是小葱炒羊肉。 羊由建成侯府倾情提供,据说吕释之资助的行商发了点财,立马给府里孝敬了几头羊,皮薄肉嫩,膻味也少。 椒房殿的大厨对研究新型铁锅有着无上的热情,顿时觉得这锅好啊,打得又薄又坚实,比平常的鼎釜好太多了!他们只琢磨了一会儿,又有梁王指点,就明白了“炒”该怎么做,举起铁勺干起了活。 就是太贵太耗铁了些。厨子们炒完菜,珍惜地用布擦干净,把铁锅里里外外擦得锃亮,继而收得严严实实,准备下回再用。 不论是前来蹭饭的建成侯舞阳侯两家,还是鲁元公主、太子刘盈与辟阳侯审食其,都被小葱炒羊肉的美味折服。 混合酱醋盐与花椒,简直是舌尖炸开的酥嫩,他们吃完一口,就想夸赞大功臣刘越,却见胖娃娃吃得头也不抬,转眼嗷呜嗷呜吃完了半盘! 每每用膳的时候,刘越有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他们霎时闭上了嘴,不由自主地开始干饭。 羊肉的分量可足可足,吕雉怕小儿子吃撑,伸手揉揉他的肚皮:“越儿,不能再吃了。” 刘越鼓着腮帮子,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母后。 他还得打包两份给武师傅吃,走路也是要耗力气的呀。 吕雉一秒钟改口:“那就再吃一些。” 罢了,一会儿叫审食其给越儿揉肚子就好,睡前再揉一揉。 …… 审食其给刘越揉肚子的时候,彭师傅吃得狼吞虎咽,流下了分外感动的泪水,不住说着“韩兄快吃”。 韩信实在看不过眼,闻着香罢了,他轻嗤一声,慢悠悠尝了一口。 然后顿了顿:“……” 他低下头,迅速地开始用膳。 今天是幸福的一晚,椒房殿人人心满意足。哪知第二天一早,皇帝一扫卧榻之态,龙行虎步地参与朝会,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正式提出了“废太子而立赵王”之议! 霎时满朝哗然。 三公九卿皱起眉心,列侯勋贵面面相觑,便是后来提拔进京,没有跟随刘邦打天下的众位朝臣,也站立不安了起来。 刘邦眯起眼,而后承诺道:“卿等不必担心戚氏坐大,朕自有思量。” 消息传入后宫,吕雉慢慢停下踩织机的动作。 越儿长高了一些,往日的衣裳也不合适了,她得为越儿做一身新的。听闻大长秋的禀报,吕雉眼尾微扬,忽而笑了起来。 一去半年,不知人心也换了一桩。 她笑道:“陛下还没有认清现实,那就让我来帮帮他。” 爱神直播48851987.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5章 第 35 章 下了朝会不久,建成侯吕释之来到椒房殿,面色凝重万分。 天色大亮,窗楹透进橙黄色的光,吕雉同他道:“陛下最信留侯。二哥此行出宫,不如去一趟留侯府,请教该如何保住盈儿的太子之位。” 留侯? 吕释之有些心动,留侯运筹帷幄,天下无人不知,又觉得妹妹此计不能行。 张良一心钻研什么养生之法,能理会他吗?? 他犹豫道:“留侯不问世事,连陛下都请他不动,若表明来意,极有可能将我拒之门外。” 吕雉微微一笑:“那就看二哥的了。” 吕释之皱眉细思,半晌有些明悟。 交谈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殿外钻出来,头顶扎着两个小髻,脸蛋像嫩乎乎的蛋羹,叫了一声“阿娘”“舅舅”。 若不仔细看,谁也意识不到梁王殿下抽条了! 吕雉柔和了眉眼,越儿今天起的倒是早。她朝刘越招手,胖娃娃便蹬蹬蹬地跨进门槛,仰起头,真诚地请求:“我也要跟着舅舅去。” ? 吕释之吃惊,第一反应就是不赞同,看向吕雉:“皇后……” 刘越凑近母后,用甜甜的嗓音道:“读书读太多,越儿好想出宫玩一玩。何况留侯可是我的养生友人,我一去,他就不会把舅舅拒之门外了!” 半年前他还夸陈师傅聪明绝顶,谁知道居然弄错了。设计矫诏的并不是陈师傅,而是宅在家里的养生友人,从此刘越写信的时候,抑制不住一点点惭愧之心。 谁叫平时见不到留侯,不能和他亲表谢意呢? 听闻便宜爹又叕决定废太子了,刘越佩服他的毅力,佩服过后就是气怒,心头冒出一簇簇小火苗。 机会难得,他觉得自己得把握住,也为哥哥的储位添加筹码,让舅舅请教得更容易。他可不是过去添乱的。 见小儿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吕雉哪里敌得过他的撒娇攻势? 况且有越儿在,张良恐怕软化得快些。 于是建成侯怀里被塞了一个胖娃娃,半个时辰后,停在留侯府外的车架坐了一大一小,一舅一甥。 刘越听闻过吕释之请留侯的典故,却不知道舅舅用的什么方法。 眼见府门紧闭,仿佛对建成侯府的车架视而不见,吕释之抽出一根粗绳,一把剪子,吧嗒吧嗒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命仆从大声叫门:“建成侯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建成侯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刘越:“……” 刘越觉得以他养生友人的性格,怕是还不会理他舅舅,于是沉思片刻,在吕释之耳边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吕释之眼睛一亮,儒雅面庞露出笑容,觉得外甥的脑袋瓜子真是聪明。 片刻,留侯府外换了一种叫门声:“梁王殿下诚心请教留侯养生之道——” ……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健仆们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 “大王,建成侯,里边请,”领头者擦擦额角的汗,“我们君侯刚刚起身,衣冠都没有穿戴,故而不能出来相迎,还望大王宽待。” 吕释之沉默了,望了望高悬的太阳,养生不都是早睡早起吗? 刘越皱起小眉头,养生友人同他说自己睡得早,起的也早,难道都是骗小孩? 睡得早,但每每日上三竿才醒的留侯面不改色,穿戴齐整,坐在池边悠闲地垂钓。 池塘比曲逆侯府要豪华一些,虽没有锦鲤,那也是比泥鳅更高一级的石斑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动。余光瞥见吕释之牵着梁王走来,张良收起竿,目光在梁王的小肚皮上转了转。 他俊丽的眉眼极淡:“我不问朝事已久,何况易储?还请建成侯另择高明。” 吕释之心一提,似早料到了这般场景,下拜道:“天下归汉,有您的三分功劳。眼见陛下犯了糊涂,您怎能袖手旁观?陛下执意废太子而立赵王,还请留侯教我。” 张良摇摇头,不再说话。 吕释之犹不死心,觉得现在还没到用绳子绑的时候,言辞越发恳切,到最后几近哀求,还是动摇不了留侯的钢铁意志。 局外人刘越乖巧站着,左望望右望望,忽然扯了扯舅舅的衣袖,打断了他。 接着伸出两根短短的手指,比出剪刀的形状。 吕释之瞧了一会儿,虽然不解,还是从怀里掏出剪子,递给三头身的小外甥。 只见胖娃娃一阵风地来到留侯跟前,哼哧哼哧爬上他的膝盖,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慢吞吞地举起剪子,抵住他形状完美的长须。 然后软软地威胁:“不出主意,就剪光它。” 张良:“…………” 张良愣住了。 一点防备心都提不起来的后果让留侯感到悔恨。他看着怀中的养生友人,想起曾经和他写过的,自己多么宝贝长须的事,感受到了深深的急迫感! 这可不能剪。 他轻咳一声:“大王请慢,我说就是了。” 话音落下,吕释之大喜过望,刘越觉得养生友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友人,扔掉剪子,弯起眼睛窝在了他的怀里。 怀中触感白嫩嫩,软乎乎,张良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他一脸云淡风轻,实则埋怨吕释之不懂事,如果一开始让梁王殿下提出,他不就立马同意了吗?? 真是个榆木疙瘩。 “商山有四位隐居的大贤,称作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他们须发雪白,皆已年过八十。”张良温声道,“陛下仰慕他们的名望,却是求而不得,若皇后能将他们请出,陛下或许能够改变主意。” 此外,陛下邀四人出仕这件事,也只有他知晓。 以皇后的手段,太子的仁义,他毫不怀疑四位大贤能否被请出。抱着怀中的胖娃娃,张良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也不错,宅家宅腻了,不如出去瞧瞧? 让陈平得意这么多年,是时候哭一哭了。 . 建成侯与小外甥入留侯府的事,有皇后遮盖,一丁点也没有传进永寿殿皇帝的耳中。 曲逆侯觉得脖子一凉的时候,废太子风波愈演愈烈,席卷了整个朝堂。 上谏刘邦的奏疏或委婉或刚直,全都是一句话,赵王年幼且是庶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邦没有接纳建议,而是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决心。 先是戚氏全族被迁往代地,不论是在京的缙阳君一家,还是戚夫人远在定陶的族亲,一个不落地被打包走了,并下达一道诏令,命他们五十年内不得归京! 此诏不亚于晴天霹雳,戚夫人晕倒在了寝宫,醒来后哭哭啼啼地央求陛下收回成命,刘邦虽然心疼,却是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接着落到吕家,准备剪除吕氏兵权,把韩信彭越两个门神打包走的时候,御史大夫周昌前来找他了。 “陛下。”周昌从前觐见,都是身穿布衣,从没有那么隆重的时候。 丞相萧何被赐予“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荣耀,御史大夫周昌亦有“剑履上殿”之权,只不过平日谦逊,从没有使用过。 他腰间佩着一把剑,面色肃然地道:“您若铁了心要立赵王,为此打压皇后,打压为您打下半壁江山的周吕侯一族,那就杀了臣吧!” 说罢抽出佩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有刘邦不松口,他就自尽的架势! “……”刘邦只觉脑袋晕了晕。 他扶住床沿,又急又气地问:“汾阴侯,朕这般动作,岂不是为了刘氏子孙着想?盈儿仁弱……” “没有皇后,就无人压得住功臣,无人稳得住陛下去后的江山。”周昌硬邦邦道,“万世基业始于足下,您不知道吗?您觉得太子仁弱,赵王岂不是什么都不会的蠢货,臣不想看到汉二世而亡!” 刘邦要被气死了。 他伸出手,“你你你”了半天,脸色都变得青紫,恨不能吐出一口血来。 又有一股不敢相信,难以言喻的受伤。萧何因为韩信之事,与皇后的联系越发紧密,这就算了。周昌是最忠于他的忠臣,什么时候竟也偏向了皇后,还为她如此说话! 想起“背叛”二字,他的心都绞痛起来,连带着胸口还没痊愈的箭伤,让他差些昏厥过去。 终是好声好气地劝周昌收剑:“你走,朕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 朝臣骤然发现,皇帝立赵王之势好像缓了缓,不再那么激烈了。 许是要冲淡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天之后,刘邦大手一挥,于长乐宫举办宫宴,却见太子刘盈的身后,站着四个他分外眼熟的老者。 正是他三请四请却请不动的商山四皓。 刘邦翘着腿,仍旧呵呵地笑,坐直身体,问他们为何跟在太子身后啊? 四位老者回答:“太子宽仁,我们皆为暴秦所害,故而跟着太子。” 刘邦噢了一声,说知道了。 却是心口被插了一箭,子房…… 商山四皓的存在,唯有他和留侯知道。子房万事不管的性子,竟也愿意帮助太子,为皇后出谋了吗?? 他哪里在乎什么贤者不贤者。子房是他的知己,他最最信任的友人,救他出了鸿门宴,谋划的良策从来没有错过! 也是他心中的定海神针啊。 兵有韩信,谋有张良,他是不是错了? 难不成如意真是一个扶不起的蠢货? 刘邦红润的脸色慢慢转白,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心灰意冷起来。 这皇帝当得没意思。 他和身侧的戚夫人道:“朕已经拿皇后没办法了!你好好想想,怎么在她的手下谋生吧。” 戚夫人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问:“陛下?” 刘邦仍在心灰意冷,装作没听见她的哀哭,拿戚夫人当空气。 盈儿镇不住他母后,日后该怎么办哪。 头疼。 慢慢地,他看到了席间的梁王,埋着脑袋,嗷呜嗷呜吃得正欢。 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霎那间灵光划过,臭小子气人归气人,他为什么从没有想到呢。 等等,他的大汉江山还有救!!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6章 第 36 章 自宫宴之后,陛下好似再也没有提过立赵王之事了。 连性情都平和起来,不再与功臣们对着干,还把商山四皓封了官职送到太子宫中,叮嘱他们好好辅佐刘盈。 最重要的是太上皇的祭礼,陛下派遣太子前去主持,自个好好待在永寿殿里养病。等同于告诉天下人,太子将是继承刘氏江山的不二人选,他再不会脑子一热换人啦! 朝堂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众人奔走相庆,长安紧张起来的气氛消散一空。 椒房殿觐见的臣子如云,长乐宫的宫人本就待梁王恭敬,而今恨不能好好供起来,或是攀上关系去太子宫,或是来刘越身边伺候,以图一个前程。 这些人都被大长秋打发了。他们小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忠仆,要是藏有二心,害了大王怎么办? 与之相反,便是戚夫人与赵王门庭的冷落。 原先疏通关系要去临光殿伺候的都悔青了肠子,“吐血”二字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更别提正主戚夫人,宫宴回来日日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肿了,甚至去刘邦面前啼泣:“陛下就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子俩去死吗?陛下……” 如意的太子之位怎么就没了呢? 怎么能没了呢! 几天后,刘越迈着短腿前往大夏宫消食,身上揣了几块羊肉干,以备哭包四哥的讨要,忽然听到一阵凄凄哀哀的哭声。 虽然渗人,他却半点不怕,只觉得吵。胖娃娃皱起小眉头,问跟随的宦者:“谁在那里扰民?” “回大王的话,是戚夫人。” 刘越只觉腰间的佩剑蠢蠢欲动,想想这里到临光殿的距离,还是算了。 “我想上进剑”练累了,以后有的是饮血的时候! 宦者察觉大王的不喜,立即上报给了皇后。 皇帝许是也觉得吵,想让爱妃排解排解心情,把戚夫人打包送去了上林苑,出门就是一大片绿色农田。哪知没过几天,戚夫人毁容的噩耗传遍了宫中,太医令飞速抢救,仍旧束手无策。 据说是从发狂的马车跌落下来,恰恰磕到了尖锐的石子,一条疤痕从额头贯穿到嘴角,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牵扯到嘴巴,日后怕是连哭都难了。 霎时激起欢声一片,除却哭得昏厥的赵王,不论是妃嫔还是大臣,都是表面拧眉,心头笑开了花。刘邦闻讯,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知道了,沉思片刻,叫人去请留侯进宫。 他有预感,留侯会答应自己的宣召,而不是像从前那般推辞。 果不其然,张良乘车来到了长乐宫。数年没见的君臣再次奏对,皆是感慨万千,刘邦没有再提商山四皓的事,张良亦然。 回忆了一番从前,刘邦握着他的手,目光炯炯道:“我知道子房没有出仕之心,既如此,教导朕的小儿子,做他的王太傅如何?” 封王太傅,得行拜师之礼,而不是简单的一道诏令。王太傅一生都与诸侯王绑在一块,就藩也要跟着去,老师对学生有提拔之责,学生对老师有奉养之责。 而不似国相可以更换,例如齐国相曹参,今年四月就要任满,回长安就职了。像太子太傅叔孙通那样,只要他不作大死,太子登基,自然能够获得满朝尊敬! 刘邦说这话时,大有他不答应不放手的架势,从前在沛县的流氓劲儿又冒出了头,死死抓住张良的手。 张良似意识到了什么,俊丽的眉目一动,却终是没有挣脱。 片刻拜了下去:“臣定不负陛下。” 刘邦大喜过望。 秦末动乱之时,张良因为悉心拉拔的韩国不成器,心灰意冷,从而来投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定不负沛公。” 他做到了。 时光流转,刘邦恍惚一瞬,好似回到了意气风发起兵的那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大舅子吕泽变卖家产替他筹钱;彭城之战他败给项羽,率领数信逃亡的时候,也是吕泽收留了他,送来麾下十万兵马,由此他东山再起,夺得天下。 刘邦忽然红了眼眶。 吕泽啊…… 周吕侯已经去了四年了。他一生没觉得愧对什么人,更坚定了心里的念头,握住他的手道:“既如此,子房明天就上任吧!” ?? 张良抬头,这是否太急了些。 他习惯日上三竿起来,还得调整调整作息,否则不符自己的养生之道,哪知刘邦一拍大腿:“就明天!” 留侯:“……” 面对如此急切的陛下,他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早一天让曲逆侯震惊好了。 . 如今的新式铁锅已经成了椒房殿的新宠。 今晚是蘑菇炒鸡肉,梁王殿下吃得极为入迷,肚子肉一鼓一鼓,皇后在旁宠溺地看着他。不多时,大长秋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脸色既担忧又奇异。 吕雉眉梢微扬,陛下要让越儿去永寿殿住几天? 早在戚夫人毁容之前,刘邦就让赵王搬回了自己的寝宫,如今偌大的永寿殿只住了皇帝一个人。 大长秋虽不解刘邦的用意,却再不用如临大敌,去猜测陛下会不会伤害大王,会不会要挟大王以掣肘皇后,如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了。 吕雉也是这般想的。 刘邦除非疯了才会对越儿不利,要不然,她定屠尽刘氏全族,让他在黄泉之下不得安宁。都最后的时刻了,就满足满足他的慈父心。 若能给越儿安排留侯当王太傅就更好了。 思虑片刻,她对埋头嗷呜的刘越解释起来。刘越饭不吃了,疑惑地睁大眼,圆脸蛋瘪了下去,他没有听错吧。 和便宜爹住几天,这不是天字一号大傻子是什么?? 太子哥哥即将上位,他就要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咸鱼了! 然而永寿殿近侍催促得急,说是陛下有重大之事告诉梁王,还是个天大的奖励,刘越沉思片刻,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和韩师傅彭师傅说声再见,胖娃娃抱着小枕头,给母后透支了五天的拥抱和亲亲,指挥宦者扛着被褥,迈着短腿来到永寿殿。 永寿殿烛火通明,处处摆满宫灯,刘邦正襟危坐,正等着小儿子的到来。 见刘越的装备如此齐整,他满意了,欣慰了,前所未有地发现,臭小子不仅性格像他,周全的处事也像他!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什么帝王之道,驭人之术,能教一天是一天。至于流氓劲儿,他觉得不用教,臭小子敲诈敲得比他还娴熟。 反正他已经暗示过张良了,以储君的课程去培养越儿。对于幼子的能耐,刘邦自信得不得了,都敢气自己了,还有什么是他怕的? 刘邦笑呵呵道:“你爹我给你找了留侯当王太傅,越儿高不高兴,快不快乐?除了脑中学问,他手里还有一本《太公兵法》,就等你去骗出来。” 又抽出一叠布帛,上面写满梁王的培养计划,足足有五年份:“韩信彭越那两个贼子,爹给你留着,榨干他们的思想,学会他们的战术,等教不动了,再放他们出去领兵!朕会写一封密诏,若不听话,直接斩杀就是。” “还有丞相曲逆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能学多少是多少,只不过为人不要学,一个太过重情,一个太过逐利。” 刘越:“…………” 胖娃娃呆呆地抱着枕头,怀疑自己做了噩梦没有醒。 否则怎么会听见便宜爹催他上进,催得比韩师傅还狠,期望足以压垮他四岁的小身躯。 留侯做他的王太傅……留侯可是他的养生友人呀。 这是发现斗不过母后,所以脑子坏了? 一步,两步,刘越悄悄地往后挪,趁刘邦滔滔不绝的时候转身就跑。 刘邦:“……” 刘邦正欲诉说自己的五年计划,发现人没了影,不由大怒:“臭小子给我回来!!” …… 经过永寿殿守卫的苦苦哀求,加上睡惯了的被褥已经铺好,刘越鼓着脸,拖着沉重的步伐回程。 刘邦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琢磨片刻,觉得五年计划要温和地渗透,不能一次性塞进去。 他招招手,让小儿子走到跟前,忽然问了他一个严肃的问题。 “若是你母后执意要杀你的兄弟,越儿愿不愿意保下他们?” 刘越不明白便宜爹神神叨叨的做什么,见他没有督促自己上进,于是脸蛋肉不鼓了,放心地听他说话。 继而不假思索地道:“愿意。” 比如赵王,他会亲自解决了他,才不会让母后背上残杀刘氏子的骂名。 刘邦没想到小儿子竟是坚定至此。 他怔愣许久,欣慰得不得了,觉得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高兴:“好!好!好!”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7章 第 37 章 没想到小儿子居然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刘邦睡了前所未有舒畅的一觉。 第一天起来人精神了,箭伤不痛了,看向刘越的眼神那是慈爱得不能再慈爱,连梁王殿下惯常的气人都能忍受了! 听闻梁王搬进永寿殿的事,朝臣越发肯定了陛下对幼子的宠爱,直至留侯出山,被陛下邀做梁王太傅的消息传开,长安震动。 留侯那是什么人物?不问世事多年,一为养生一为求道,都快要成仙人了。 尽管王太傅只教学问,多不涉及朝堂政务,那也是正正经经的官职。他们不禁猜测起来,是什么打动了留侯,让他踏出宅家多年的脚步,愿意做梁王的太傅?? 理由很简单,在长子张不疑前来问询,用震惊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张良微微一笑。 辅佐陛下创汉,他的心愿已成,又因物是人非,故国不在,生出许多的倦怠。 如今悄悄地变了变,他想看看掐算不出来的天命,会给大汉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何况大王浑身甜又软,从养生友人升级为老师,当是一件快乐的事。 张不疑开始怀疑人生,看着他的父亲优哉游哉,却又高效无比地指挥人收拾库房,一扫平日的懒劲,把落灰的书简整理归类,真有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了。 他看得恍惚,直至张良望了望天色:“该睡了,日后都得早起。” 即便成为太傅,养生也不能忘,说罢快步回房,徒留张不疑站在原地:“……” 弟弟张辟疆冒出脑袋:“兄长,大人又睡觉了吗?” 可是这才午后刚过呀…… . 太子宫中,刘盈温润的眉眼布满欣喜:“留侯善谋,亦是父皇最信任的臣子,有他做王太傅,越儿定能成才,且是成大才。” 处处都是恭贺的声音,唯有太子家令、率更令等近臣——日后九卿与两千石的预备役,恭贺的同时微微皱起了眉,对视一眼,心下略有忧虑。 陛下对梁王的宠,是否太过了些。前头有丞相与曲逆侯,如今又来了留侯,何况皇后毫不掩饰的偏爱,宫中人人皆知。 这是一个普通诸侯王的待遇吗? 又是让梁王搬进永寿殿,又是指定留侯做太傅,若不是梁王年幼,与家上的年纪相差太大,他们定然以为陛下在给梁王……铺路。 念头升起,有人陡然一惊,随即唾了自己一口。 还是那句话,梁王今年才四岁,陛下眼看不好,昏了头才废长立幼。家上爱护幼弟,如若贸然提起,自己少不了被疏远! 先不想了,等日后家上继位再作考虑。 …… 梁王太傅上任的第一天,有人欢喜有人忧,唯独对于曲逆侯本人,堪称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苦心追求的官职竟然被人摘去桃子,还是他以“大度”“得意”宽待的留侯,陈平脸都青了,想问张良说好的不出门呢?说好的不掺俗务呢? 矫诏让他背锅也就算了,骤然抢走他的王太傅之位,良心不痛吗?? 一想到他尊师重道又乖巧的学生,甜甜地唤张良“老师”,陈平只觉每一根头发丝炸了开,看池塘里的泥鳅都多了几分丑陋。 半晌挤出一个笑容,捂住胸口:“替我告假一日,就说家里的母牛……生崽了……” 仆从大声应诺,飞快地跑远了。 那厢,“尊师重道又乖巧”的胖娃娃爬起身,顶着朦胧睡意,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君臣,一个风姿隽永,一个红光满面。 这才几时?他们都不用睡觉的吗? 看完五年计划,张良不赞同道:“陛下太急了。您可有听说‘宋人揠苗’的故事?揠苗助长而苗死,大王年纪尚小,玩乐也不可或缺。” 留侯的谏言,刘邦最是听得进去,闻言琢磨起来,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写太多了,这小子还得练武呢。 那就删掉两年好了。打定主意,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望向床上的刘越,感慨小儿子真好看哪:“这个时辰起床怎么样?会不会太晚了些?” “……”逐渐回过神的梁王殿下抱着枕头,怒从心起。 永寿殿处处透着不对劲,便宜爹一定是被母后刺激坏了,还没来得及就医。 这个时辰起床?太晚? 两相比较,他觉得韩师傅简直是长乐宫的良心,连“我想上进剑”的名字都透出一股亲切之意。 慢吞吞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们,刘越摆好小枕头,重新窝了进去,然后用被子盖住自己。 耳不听为净。 遮盖的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声一下子变得悠长,刘邦:“……” 刘邦被他秒睡的能耐所折服,面色青了青,上前掀开被子,没掀动。 他不信邪,用刘越最爱的牛肉诱惑:“朕叫人做了牛肉干。” 刘越的新宠早就变成大铁锅,而不是单一的牛肉了!皇帝胸有成竹的时候,被窝却毫无动静,寝殿忽然变得沉默。 张良觉得这幅模样怪熟悉的。他忍住笑,正想说些什么,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陛下,皇后遣人送来早膳,说都是大王爱吃的。” 宦者低声说罢,刘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胖脸蛋顶着红印,灰黑色的眼睛冒出了星星。穿好衣裳,套上鞋袜,他特意绕过便宜爹,蹬蹬蹬出了寝殿,吃饱饭,才有力气准备拜师礼。 踏出门前,他似想起什么,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转身和张良问好:“留侯安。” 从前和他偷偷传信的养生友人、未来的太傅老师既开明又体贴,还说玩乐不可或缺,梁王殿下深深记在了心里。 刘邦:“…………” 刘邦觉得接下来的朝会都可以取消,等他把失去的中气补回来再说。 张良看他摇摇欲坠,霎时明悟了父子间门的相处,被未来学生可爱到的留侯担心陛下有些受不住。 哪知刘邦很快恢复过来,感慨着和他道:“子房啊,此子类我!” …… 一头羊与一只鸡当做束脩的象征,等学生端端正正三拜到底,代表拜师礼的结束。 用完早膳,刘越吃得肚皮滚圆,胖娃娃沉思片刻,充分吸取上一次“以身代母”的教训,如果拜师拜不下去,那就丢脸丢大了。 趁吉时还没到,他将偌大的永寿殿逛了一圈,觉得肚子小了亿点点,又蹬蹬蹬地回到正殿。 在天子的见证下,刘越拜师成功,其间门没有出半点差错,看得刘邦欣慰得不得了,觉得再也不用担心盈儿仁弱,以致后继无人,大汉振兴之日近在眼前。 他还觉得,是时候让如意就藩了。 与越儿相处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可一离开,他便浮现大限将至的预感。 ——得挑一个不畏皇后,镇得住场的国相,保住如意的命。 想起戚夫人毁容的模样,刘邦想,罢了,留她给皇后出出气。可是如意呢?虽有越儿的保证,但他年纪尚幼,母后执意要杀他的兄弟,越儿小胳膊小腿,还能拧过不成? 刘邦想得脑袋疼了,却没想出合适的人选,直至符玺御史赵尧前来觐见的时候,瞧出了他的烦恼。 赵尧年仅一十出头,替皇帝掌管印玺,隶属于御史大夫衙门,算得上少年英才,更是察言观色的高手。 他深知陛下虽放弃立赵王为储,却仍有满腔慈父之心,不由脑筋一转,推荐自己的顶头上司:“陛下觉得御史大夫周昌如何?” 万万没想到这个回答,刘邦有些愣。 为臣的顶峰是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如今太尉空缺,换言之,周昌就是朝廷的一把手,权势仅次于萧何之下,叫他去做地方的赵国相,不是赤.裸.裸的贬谪吗?? 只有犯错的大臣才会如此,叫天下人都耻笑他。 “符玺御史啊,尽给朕出馊主意。”刘邦哈哈一笑,就想斥责赵尧,哪知赵尧又是一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想当御史大夫的臣子不是好臣子。赵尧心知周昌的地位极稳,唯一能搬动的机会就是今日了,不抓住机遇的是傻子! 他义正言辞:“御史大夫刚直敢谏,皇后敬重,太子敬怕,众臣更是敬服,定会执行陛下的命令,寸步不离地护持赵王。陛下觉得,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吗?” 刘邦收起笑容,陷入了思索。 他被说动了。 周昌虽在废太子之事上偏向皇后,但除此以外,他的忠心无可辩驳。只要自己放下帝王的架子再三恳求,他定然愿意放弃御史大夫的位置,跟随如意前往赵国,叫皇后不敢下手。 刘邦眯起眼:“就按你说的做。” 赵尧大喜:“陛下英明!” 君臣密议的时候屏退宫人,谁也没有看到,殿外藏了两个圆圆的小髻。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尖嘴猴腮,还想给母后使绊子,何况御史大夫这样的好人,不该为赵王蹉跎余生。 刘越一字不漏地将赵尧和皇帝的对话听在耳中,神色冷酷,迈着短腿走了。 等御史大夫被皇帝急召,匆匆踏入永寿殿时,三头身的胖娃娃在拐角处拦住了他。 母后同他说过,周昌节俭,家中唯有一妻一子,还有一个老来女。 刘越仰起头,嗓音软乎乎,眼底浮现担忧:“御史大夫安。父皇受符玺御史撺掇,想让您随三哥就藩,还要将您的小女儿嫁给三哥,孤实在听不下去,偷偷前来告诉你。” 周昌原本见到刘越柔和许多的面色,唰一下变成了寒冰。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小女儿? 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的幼女才两岁,要嫁也是嫁给梁王,赵王欺人太甚!!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8章 第 38 章 转眼见到刘越担忧的面色,周昌怒气一缓,只觉阵阵暖流上涌,烧得他胸口发烫。 若没有梁王殿下,他怎么会认清赵尧龌龊的算计,和陛下疼爱赵王到不分对错的心呢? 想起上回梁王愿意“以身代母”,如今又如此的善意,如此的体恤于他,周昌觉得他得留在长安,仔细看着殿下成长,绝不能去往赵地! “臣多谢大王。”他深深一揖,然后面无表情地进门了。 周昌是个铁疙瘩,平日里惯常板着脸,故而刘邦一点也没有察觉不对劲。 皇帝亲切地握住周昌的手,先是与他追忆从前,继而表明自己的忧心,说我实在担心赵王啊,他要是去了封地,皇后不喜怎么办?朕就把赵王的安危交给汾阴侯了。 当你效忠的帝王诚挚地看着你,愿意把心里话掏给你听,说你是满朝唯一他相信的人,你会怎么做? 周昌一口拒绝:“恕臣不能从命。” 刘邦:“…………” 刘邦大吃一惊,觉得这实在不像是御史大夫的性格,又有些不悦,想问他为什么。 周昌沉默片刻,没有透露梁王告诉他的小秘密,否则这是陷梁王于不义。 他怒声道:“陛下让我舍下御史大夫的官职,与贬谪又有何区别?臣没有做错什么。您觉得皇后不喜赵王,早知今日,就又何必心心念念改立太子,让皇后生出不喜?!” 这可真是一针见血,喷得畅快淋漓,刘邦想用脚踹他,发现气得使不上劲了。 听到最后伸出手指他:“你,你……” 他暴怒归暴怒,却意识到了赵尧话语的不妥。御史大夫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正是享清福的时候,这时候让他操心,岂不是叫老臣难做吗? 刘邦也沉默下来,叹道:“赵国相的人选,朕还能任命谁呢?” 周昌硬邦邦道:“臣看符玺御史赵尧不错。” “……”刘邦心虚了起来,仔细去瞧周昌的脸色,发现他是认真的,不由震惊,“这——” 这算是越级提拔啊。 “赵尧年轻,善辩,懂得观色,肖似只身劝降南越王的陆贾大夫,又是陛下近臣,何尝不能消去皇后的怒气,让赵王安稳就国呢?” 说罢,周昌再也不想提起这个名字,提一次都觉晦气,揖手向刘邦告退。 转身前,看向陷入思索的帝王,御史大夫的脑瓜前所未有地灵光起来,思来想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否则还拉他女儿和赵王的郎配怎么办。 周昌动了动嘴:“陛下,臣的幼女今年两岁,与梁王殿下年纪相近……” ? 刘邦回过神,怀疑自己听错了。 向来刚直不阿的御史大夫,让他的儿子娶翁主都不要,这是在向朕预定娃娃亲?? 和越儿那臭小子??! 臭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都看上了。不对,不是三公之一,丞相不也喜爱得不得了吗? 刘邦灵魂出窍,觉得自己要缓缓:“这,朕从未见过汾阴侯的爱女……” 周昌也觉得太早了些,但凭这句话,能够打消陛下联姻赵王与汾阴侯府的念头,值了。 反正要找就找梁王这样的,别塞赵王给他女儿! 他板着脸道:“臣告退。” …… 椒房殿,星光点点,夜凉如水。 鲁元公主与皇后缓步走着,秀美而凌厉的面容显出忧虑:“他偏要越儿过去住几天,也不知道越儿怎么样了,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自刘邦提出废太子以来,鲁元连父皇两个字都不喊了,只喊“他”。 她也才知道数年前,匈奴前来大汉求亲,是戚夫人撺掇刘邦把唯一的嫡女嫁过去,刘邦竟还考虑起来——可她当时已经成为了宣平侯的妻! 若不是母后从中回旋,背井离乡的就会是她了,这等荒唐之事,母后为了不让她伤心,一直叫人瞒着她。 鲁元冷笑起来,眼底闪过恨意,父皇啊父皇,逃命的时候三番两次把她与盈儿踹下车,时隔多年,你还是没有变过。 先是她,后是盈儿,她真的怕了,怕再一次轮到越儿。 留侯做了幼弟的王太傅,她固然高兴,可他会不会离间母后与越儿,盈儿与越儿的关系呢? 吕雉在永寿殿里留有人手,即便不知晓刘邦与胖儿子相处的细节,也知道一个大概。 慢慢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只是没有确认而已,她拍拍女儿的手:“都是母后叫人送的饭,越儿若受不了了,自然不会忍他父皇。” 晌午时候,御史大夫拒绝了赵国相的任命,陛下怕也没有料到吧。 很快了,吕雉告诉自己。 唇角弯起奇异的弧度,陛下,最后一个异姓诸侯王——燕王卢绾叛逃了,您可知晓? …… 燕王领着家眷叛逃匈奴的消息传来,刘邦正在与赵王交代去往封国之后的事。 周昌不愿意,放眼满朝上下,就再也没了人选,他便先将符玺御史赵尧送到三子身边,再去寻觅几个门吏遍天下的大贤。 刘邦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差了许多。 今天传授了越儿驭人之道,也不知臭小子听没听进去。臣子是不是好臣子,只看对帝王有用,还是没用,而不是忠臣贤臣奸佞这样区分,有时候,奸佞也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啊! 嗯……虽然开国数年,如今的朝堂还没出现过大奸。 一旦确认是好臣子,就要真挚相待,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等他不再是好臣子,收回去就是了。 在他面前,刘如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 刘如意哭道:“如意能把母亲带去封国,好好奉养母亲吗?母亲已经毁了脸,她一辈子都不回长安,定然碍不着皇后的眼!” 说着,双拳紧紧攥了起来,不就是蛰伏吗。 有朝一日,他定踏平长安,抓新帝跪在母亲跟前,再将梁王、太后杀了泄愤,以慰舅父瘫痪,母亲毁容的大仇! 刘邦摸了摸他的头。 继而叹道:“父皇还要你母亲陪伴呢,父皇舍不得她。明日你就启程,别在路上停留,从此以后,赵国就是你的责任了。” 刘如意愣住了。 他的心渐渐落到谷底,浓重的寒意席卷全身。刘如意急切地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一声忐忑的通报传来:“陛下!燕王卢绾携家眷叛逃匈奴……” 刘邦扭过头,双手忽而颤抖了起来。 卢绾是他儿时的玩伴,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称兄道弟,无话不谈。起兵后,卢绾笑嘻嘻地叫他沛公,拍着胸脯说要追随他,一直到他坐拥天下,从没有违背过诺言。 往日的一幕幕从眼前飘过,刘邦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箭伤破裂,仰倒在了榻上。 刘如意魂飞魄散:“父皇——” . 皇帝昏迷的第二天,齐相曹参回到长安,赵王红着眼,踏上前往封国的旅程。 长安城人心惶惶,太子侍奉于父皇榻前,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皇后做主将梁王重新接回了身边,并告知王太傅与诸位师傅,等陛下病情好转再行授课,萧何几人皆是点头。 戚夫人执意要闯入永寿殿,没有被太子允许,更是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宫女捂着嘴,啪一下关进了临光殿。 赵王已经去了封国,如今陛下病重,宫内宫外皆是皇后做主,便是从前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再不会犹豫自己的立场,敢不要命地得罪皇后! 第三天,刘邦终于悠悠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册封诸子为王——四子刘恒为代王,五子刘恢为燕王,六子刘友为淮阳王;将从前广袤的淮南国一分为二,七子刘长为淮南王,八子刘建为临江王。 后头的儿子们还小,等年满八岁,再去往封国就藩,平日在天禄阁读书就是。 至于王太傅们的人选,就让盈儿来考虑吧。 由于英布叛乱之时,把淮南周边的荆国也占为己有,刘邦思虑一会儿,把荆国改做吴国,分给刚刚年满二十的侄子刘濞,封他做了吴王。 做完这些,他勒令各地诸侯王于十日之内赶到长安,除却赵王刘如意。 诏令催了一封又一封,齐王刘肥离得远,差点没把自己跑死,堪堪在界限之内抵达长乐宫,刘邦乍一看都认不出来了。 面前这鸡窝头老者是他的长子? 刘肥泪如雨下:“父皇,是肥啊,肥今年二十有六!” 刘邦:“…………” 眼看诸侯王都到齐了,刘邦唤来儿子们,诏令封侯的众位功臣于午时之前进宫,又叫人从马厩牵来一匹马,准备杀了盟誓,让刘氏长长久久地坐拥江山。 这匹马浑身雪白,蹄如踏雪,长得神骏不凡,站在那里就是一道漂亮的风景线,紧挨哭包四哥的刘越看着看着,慢慢皱起了小眉头。 为什么要挑这么好看的马? 就算被包围,他也是人群中最靓的崽,刘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这可是朕看好的继承人,大汉未来的希望,最为肖朕的臭小子! 众目睽睽之下,他慈爱无比地招手:“越儿有什么话要说?” 刘越沉思片刻,问:“能换成黑马吗?”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3 9章 第 39 章 说完,刘越觉得这话也不对。 黑马不乏有灵骏英武的,能载人,还能上沙场。他仰起圆脸蛋,灰黑色的眼睛眨啊眨,对于刘邦来说是天上下红雨的乖巧:“换成牛好了,父皇。” 不伤害漂亮的马,誓完还能烧肉吃! 梁王殿下的奶音传来,空气静默了很久很久。 这居然还能换?? 太子眼底浮现担忧,功臣们偷偷觑着皇帝的面色,心里头纠结起来,如果陛下叱骂梁王,他们是求情呢还是求情呢。 刘邦也沉默了。 熟悉的青色爬上脸,他觉得他不该问。 又有一股欣慰混合着上涌,里头这么多人,臭小子依旧敢开口,敢气人,实在是天不怕地不怕,像他! 在赴京诸侯王的目瞪口呆下,皇帝呵呵一笑,还真依了小儿子:“那就换牛。” …… 眼看着吉时来临,奉常衙门的人火急火燎牵来了一头黑牛,正是上林苑养殖的储备粮。 刘越分得了一小碗牛血,学着太子哥哥的动作,用胖手抹在嘴巴上,代表盟约的完成。刘邦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子侄,还有随他打天下的功臣们,同他们一起立誓,简而言之三句话—— 非刘氏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否则天下共击之! 立完誓,叫诸王与功臣回府邸等候,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砰一下躺回榻上,开始处理卢绾那贼子叛逃的糟心事。 一条条诏令吩咐下去,刘邦自觉思虑周全,不会给儿子留下什么隐患了,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挣扎着醒来,叹息地同周围道:“朕有预感,我活不过今天了。叫皇后,太子与诸位卿家过来,朕有后事叮嘱他们。” 近侍哭着去请,不多时,床前围了乌压压的一片人。 萧何周昌皆是红了眼眶,吕雉面色悲戚,泪水如串珠般滑落。刘邦挨个叮嘱了一圈,最后叮嘱刘盈:“父皇……已写好传位诏书,把江山托给你了。若有遇事不决,问母后,问丞相,一定要对宽仁,对农民怜爱,薄办朕的丧礼。牢记匈奴之耻,让国家休养生息……” 说着声音渐弱,闭上了眼。 刘盈已是泣不成声,众人跪地哀哭:“陛下!” 哭声四起,即将蔓延到整个长乐宫的时候,太医令伸手探了探鼻息,颤颤地说:“陛……陛下没崩,只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众人:“……” 第三天,刘邦又挣扎着醒来,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气若游丝地叫皇后、太子与诸位卿家过来。 “朕要死了,给朕挑个好听点的尊、尊号。” 说着再也没了动静,慢慢的,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众人:“…………” 第四天,刘邦再诏他们前去,这回多加了一个梁王。 悲痛的情绪都哭完了,只能靠生姜刺激,刘越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母后送给他的生姜布片不够用,重重一掐自己的肚皮,霎时再也忍不住,滚下一滴澄澈的眼泪。 刘邦慈爱地看着幼子,接连道了三声好:“朕去了!” 众人安静如鸡。 果不其然,刘邦向后一仰,睡得十分香甜。 如此持续了十天,大汉十二年四月末,刘邦红光满面地醒来,只觉往日的沉疴尽去,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继而听闻一道密报,由他安插在荥阳的亲信快马送来,说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喝醉了酒,抒发了几句牢骚之言——“要是陛下不在,我定领兵马进京,先把戚夫人杀了,再去赵地取赵王的人头!” 刘邦大怒,眼珠子都瞪出了血丝,呼哧呼哧喘着气,片刻吩咐左右:“让周勃陈平来见我。要是让皇后知道,你们的命就都别要了。” 曲逆侯和绛侯匆匆进宫,对视一眼,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 陛下怎么就召见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把浸满姜汁的布片塞进怀里,继而拜在刘邦的床前。 刘邦沉沉道:“舞阳侯大将军犯上谋反!朕给你们便宜行事之权,拿好符节,连夜去往荥阳军营,取他的人头,再回长安复命。” 陈平蓦然抬起头,周勃怀疑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半晌:“陛下……” “朕还没死呢!你们焉敢不听从?!”刘邦指着床头的斩白蛇剑,“就算朕死了,此剑如朕亲临!退下吧,今晚就出发。” 不多时,陈平周勃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宫,望向荥阳的方向,又回望巍峨高耸的永寿殿。 周勃闷声问:“我们走?” 陈平颔首:“我们走。” …… 翌日,刘邦依旧精神抖擞,面色越发红润,仿佛忘却了昨日吩咐周勃陈平的差事。 他有满肚子话和皇后说,于是也不折腾别人了,只叫人请皇后过来。 吕雉来得很快。她衣装轻简,站在刘邦床前,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继而缓缓坐到榻边。 “昨夜我梦见了周吕侯,他说在地底寂寞,叫我陪陪他。”刘邦感慨道,“一晃五年过去,我也想他了。” 吕雉眼底毫无波动,静静听他说着话。 叨叨了一会儿从前,刘邦忽而叹道:“娥姁啊,盈儿还小,需要母亲帮扶,我把他交到你手上了。鲁元……要是张敖对鲁元不好,千万别轻饶他。还有越儿,越儿一向与你最亲,朕看了都眼热,可惜,父皇看不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了……” 他从枕下摸出一个条形木匣,递给她:“这是一份关于梁王的密旨,朕已叫石渠阁记了档,等适合的时机一到,就打开吧。” 关于梁王的密旨? 吕雉面色平静,手却轻微一颤。 见她接过,刘邦点点头,欣慰地笑起来。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抓住妻子的手,极为迫切道:“皇后,要是越儿长大了,议亲了,你得第一个考虑汾阴侯的女儿。周昌可是第一个和朕提的,记住了吗??” 凡事讲求一个先来后到,谁叫周昌有着慧眼。只要这姑娘长得不丑,他做主许给小儿子了! 吕雉:“……” 她平静的面色有些破裂,都命不久矣了,怎么还想着这些东西? 她挣开手,却见刘邦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大有不答应不罢休的架势,思虑片刻,微微笑了起来:“我听陛下的。” 考虑归考虑,得让越儿喜欢才是。 刘邦高兴得连声说好,至此,像是精力耗光一般,面色也不再红润,无力地、缓慢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皇后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请陛下教我,萧丞相之后,该换谁接替丞相?” 刘邦含糊道:“曹参……” “曹参之后呢?” “王陵和陈平可以。只不过王陵太直,有时候脑子不大灵光,陈平太灵活,掌控全局还是差了一点……” 吕雉坐在榻前,若有所思,紧接着颔首:“再之后呢?” 刘邦不耐烦了:“之后的事,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管得少才能活——”的久。 含糊的话音未落,一个硬邦邦的枕头“砰”一声砸下来,痛得他“嗷”一声惊醒,吕雉拿开枕头,只觉积蓄多年的恶气散了一散:“陛下被梦魇着了,我帮你醒来。” “……”刘邦瞪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吕雉柔声说:“您继续睡,明日一早,我再次前来永寿殿守着您。” 刘邦只觉心口发凉,想说一句放肆,终是眼睁睁地看着吕雉转身,一步一步往殿外而去。 仿佛落幕的太阳,亲眼见到新辉煌的诞生。 回到椒房殿,吕雉问大长秋:“越儿睡下了吗?” “睡下了,还问臣母后什么时候回来。”大长秋替她宽衣,一边轻声回。 吕雉的眉眼漾起柔和,本想换一身衣裳,再去瞧一瞧胖儿子,终是遣退宫人,坐在梳妆镜前,慢慢将密匣打开。 里边盛着两道诏书,盖了刘邦所有能盖的印,她怔愣许久,眼底亮光愈来愈盛,接着闭了闭眼,“啪”一下合上木匣。 吕雉起身,准备木匣藏在椒房殿最深最隐秘的地方。 转念一想,再过几天,她若搬去皇太后所居的长信宫中,木匣也要跟着搬家了。 四顾椒房殿的陈设,这里以后应当再不常来。她得给越儿挑出最宽敞最舒适的新屋子,既能练武,又能与玩伴玩耍,要是再大一些,搬去永寿殿怎么样? 又觉得不好,那里刘邦住过,日后再挑一个。 至于盈儿的居所……未央宫已经建成,盈儿平日里读书理政,召见朝臣,就在最为宏大、最为巍峨的宣室殿,既是新的住处,也象征着新朝新气象,想必他也喜欢。 吕雉满意点头,思绪重回小儿子的玩伴身上。 单凭一个周亚夫还不够,不如召集所有列侯子弟,还有吕氏的表哥表弟们,让越儿看着挑。 天光破晓,长安城鸡鸣响起,永寿殿传来悲戚的哭声。 这次是真正的哭嚎,起于三尺微末,一手创立大汉朝的陛下驾崩了。在先帝灵前,丞相与御史大夫亲念诏书,宣布太子刘盈继位,众臣无有异议,皆是拜服:“臣等恭请家上登基,恭请皇太后移位!” 等一切尘埃落定,刘越身穿雪白的孝服,跪在哭灵的太子哥哥,不,皇帝哥哥身后。 膝盖抵着肚子肉磨,还没法分开它们,刘越垂着头,胖脸蛋显现出了几分悲伤。 无论列侯还是,只要瞧见这一幕,都无法抑止心间的怜惜。 还有女眷抹了抹眼泪,梁王殿下四岁丧父,真是……真是…… 上天怎么就忍心呢?w请牢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0章 第 440 章 问起现如今,谁是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崽,那必然是梁王殿下。 先帝年六十二驾崩,而今新帝是他亲哥,皇太后是他亲娘,梁王殿下的地位已然得到指数级的提升。 若说从前还有赵王和他别苗头,现在没有了,彻彻底底没有了! 在新帝没有立后,没有诞下后嗣的现在,梁王就是最最尊贵的小主子。况且新帝今年十六,娶亲少说也要过了孝期,等十九岁才能大婚,距离小皇子出生那就更远了。 总而言之,只要刘越不谋反,不篡位,可以在老刘家的地盘横着走——谁让他是陛下嫡亲的弟弟,太后宠爱的幼子呢? 披上光环的梁王殿下让人不敢接近,更不敢生出别的心思,可偏偏灵前的这一幕,让他们猛然意识到,殿下可是四岁就失去父亲了啊。 四岁丧父的刘越一跃而成众人心中的小可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眼神呵护。 刘盈仍沉浸在父皇驾崩的噩耗之中,连行动都是僵硬的,却依旧记得幼弟年纪小,受不住高强度的守灵,叫人换来最柔最厚的蒲团,再让宫女织出护膝模样的软布,一个垫在胖娃娃的膝下,一个绑在胖娃娃的膝上。 见刘越跪得难受,刘盈心也难受起来,见时辰差不多了,吩咐代王刘恒与几个弟弟回宫,由他在这里为父皇尽孝就好:“恒与恢他们尚年幼,孤实在不忍,若父皇怨怪,怪盈一人便是。” 目前他还不愿意称朕。 大臣们听见,皆是暗自感叹,陛下纯孝宽仁,已经有好君王的雏形了。 吕雉领着刘邦的妃嫔跪在另一边,闻言微微点头,嘴唇微动:“你跟着越儿,叫人做些点心给大王吃,别饿着了肚子。” 大长秋低声应是,弯着腰退下了。 刘越哭得眼睛红红,一边把浸泡姜汁的布片塞进衣襟,沉默着回到椒房殿。 伸出短腿看了看,他觉得他要减肥了。 就减肚子肉。 见韩师傅站在院里,望着夜空,颇有些思想者的风范,背影透出几分怅然,刘越小小声地问:“师傅,你是不是想我父皇了?” “……”韩信能说他高兴得不得了,正掰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踏平戚氏全族吗? 听说他们搬去了代国,代国离长安有亿点点远。 表面发出一声叹息:“是啊。” 刘越不禁肃然起敬,便宜爹又是贬韩师傅的王爵,又是把他软禁在京,韩师傅居然想念他了。哪像彭师傅,落了一滴眼泪之后,便欣喜母后的掌权,摩拳擦掌想教他学大锤,盼着能恢复身份,好让熟人吓得神魂俱裂! 这叫以德报怨,实在是高尚之行,他不由道:“那我也想父皇了。” “大王想他什么?” “想他一直忍我,从没有治过我气他的罪,”刘越脸蛋瘪起,“我的肚量不如他。” 韩信:“……” 韩信觉得这不是肚量不肚量的问题,没看到陈豨英布死了一串,异姓诸侯王被剿了个精光?还不是因为大王太可爱,连先帝这样的越年老越记仇的雄主都投降了! 他有些脸疼,却又不能收回前言,只好挤出一个笑:“是,是吗?” 另一边,身负密诏的曲逆侯绛侯在赶夜路。 准确的说,是像乌龟一样慢地赶路。 周勃忧心不已,想起刘邦叮嘱他时的神情,重重叹了一口气:“曲逆侯,这能行吗?万一陛下治我们的罪……” 可舞阳侯大将军多么无辜,怎么就牵扯到谋反了。 樊哙对陛下的忠诚可是举世皆知,加上舞阳侯夫人睚眦必报,又是皇后的亲妹妹,周勃觉得拿刀的手都在颤抖。 他是忠于陛下的绛侯,也是养家糊口的家主,若是被皇后记恨,亚夫还能当梁王的伴读吗?? 陈平胸有成竹地安慰他:“换个手段而已,又不是不复命。只是绛侯遥领晋阳的大军,不好出现在荥阳,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同样是主将,绛侯去舞阳侯的地盘做什么?一看就会引起怀疑。 他把周勃塞进车厢底座,慢吞吞地坐上车夫的位置,终于在四天后,到达了樊哙执掌的军营。 平日一天一夜的路程,硬是被他们走出三天三夜,陈平摸摸肚子,觉得荥阳城的烤鸭真好吃。 当即有士卒盘问来意,陈平笑吟吟地递去符节:“吾乃曲逆侯。陛下遣我慰劳大将军,不知大将军何在?” 士卒一呆,连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樊哙身披盔甲,亲自来营前相迎,身后跟着数位亲信将军。 符节是陛下的没错,樊哙惊喜道:“曲逆侯来了,陛下可有什么诏令?” 说罢一拍脑袋:“瞧俺这粗人,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他大手一挥,免了车厢的检查。陈平温声同他叙旧,一边转动起聪明的脑袋瓜,半晌,让樊哙遣退众人,同他来到了一个堆满秸秆的角落,继而拍拍手掌。 周勃“唰”一下从车底冒出头,樊哙惊呆了。 “樊兄,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陈平哀伤地叹息,把刘邦的密诏告知于他,“不如这样,我先绑你回长安复命,只要见到皇后,皇后焉能不救你?” 良久无人应答。 陈平扭头一看,樊哙已然呜呜呜地哭起来:“陛下啊,你怎能怀疑俺?你说过不杀俺的,你是俺的连襟啊——” 樊哙边哭边捶胸顿足,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七尺大汉哭得比路边小孩都伤心。 陈平:“……” 他们耐心地陪着舞阳侯哭完,看樊哙把军营的事务都交代下去,说陛下想念他了,俺得回京一趟,然后一脸视死如归地回来:“绑我吧。” 陈平抽出一根绳子,慢悠悠地在他腰上绕了一圈。 好了。 樊哙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低头瞅了眼绳子,再抬头瞅了眼陈平,樊哙真心实意地道:“我会在皇后面前替曲逆侯美言。” 陈平心里微喜,面上云淡风轻:“好说,好说。”如果能压过张良那家伙就更好了。 周勃:“…………” 这就是聪明人的计策吗?为什么透出交易的肮脏,不喜读书的绛侯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去的时候如乌龟走,回来的时候如蜗牛爬,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恰恰走完一半距离,继而听见一个大新闻——陛下驾崩,新帝登基,皇后成了皇太后。 这已经是数天前的旧新闻了。 陈平脸色大变,与周勃对视一眼,尚且来不及悲伤,便解开樊哙腰间的绳子,狂奔着赶回长安城。 他丞相的梦想近在眼前,此时此刻怎能不在宫中刷脸呢?? …… 先帝驾崩三天,赵王刘如意入京戴孝,哭得口不能言,数次昏厥过去。 戚夫人同样哀哭,却是有着单独一个小隔间,不与众夫人待在一处,除了身形削瘦一些,皮肤粗糙一些,与从前并无区别。 除此之外,先帝的身后事,只等群臣与新帝商定谥号、英明君主才能拥有的庙号,于五月葬入长陵,再于各地立衣冠庙,让香火绵延不绝。 如今哭灵结束,刘越即将搬进长信宫居住读书,舞阳侯夫人吕媭坐在皇太后面前,正无声地流着泪。 “我才知道先帝发布了那样一道密诏,那憨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是不是脑袋落了地。”她哽咽道,“我儿还小,如何撑得起一个家,他年纪轻轻就要袭爵了吗?” 吕雉揉揉眉心,想说樊哙定然还活着,想起刘邦崩前的回光返照,又有些不确定。 见姐姐这般,吕媭心都凉了。 陈平,周勃!她捂着胸口,只觉气都喘不过来,恰在此时,门外钻出一个小脑袋。 近来央求韩师傅创造了一套瘦肚子剑法,刘越自觉很有效用。虽然韩师傅创造出来以后,黑着脸三天没说话,只勒令他不许传出去,刘越还是恨不能亲一亲他。 纠结了两天,还是算了。他的亲亲专属母后,没掉肉之前的肚子倒是可以给师傅摸一摸。 他抬腿,蹬地一下跨进门槛,动作十分轻盈,然后来到姨母面前,软软地问她姨夫怎么了。 吕媭一听,当即搂住他心肝宝贝地喊,悲痛的情绪都淡了一淡。 她抹抹泪,看了眼太后,见她微微点头,只说你姨夫要死在曲逆侯和绛侯的刀下了。 哪知小外甥掷地有声:“我陈师傅不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会断绝自己在朝堂卷卷卷的路呢。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梁王殿下的笃定惊呆了。 吕雉眉梢微扬,思虑着陈平似是极得越儿信任。 直至宦者的通报响起:“绛侯,舞阳侯与曲逆侯请求入宫,给太后陛下问安——” 吕雉一怔,笑了起来:“准。” 不知过了多久,吕媭堪堪回过神,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抱住刘越,猛地亲上外甥的脸蛋肉:“好大王,我这就叫你姨夫打个一大铁锅,每天换不重样的锅炒!” 急急踏入大殿,从天而降一锅欠债的樊哙:“???”w请牢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41章 第 41 章 听到“一大铁锅”,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 顾不上脸蛋被姨母亲了一口,他转头望向新任欠债人,只见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精神得不得了,就是眼眶有点红。 得知先帝去了,樊哙回京的路上痛哭一场,勾得周勃也哭了起来,两个人排排坐在车厢里追忆从前。一个说周兄啊,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为什么要杀我?一个说樊兄啊,陛下平日最信任你,肯定是老了糊涂了,你不要怕。 樊哙哭嚎:“可是陛下不在了,我怎么去找他理论?!” 充作车夫的陈平:“……” 原本伤感的情绪一下子没了,他做了什么孽要给这俩傻玩意儿赶车。听着魔音灌耳,陈平面无表情地琢磨起来,该如何在太后面前为自己开脱,以免因为先帝的密诏恶了太后。 虽有舞阳侯替他美言,但远在天边不如近在眼前,只盼舞阳侯夫人不要记恨上他。 三人日夜兼程,车夫陈平硬生生瘦了两圈,终于在今日赶至长安城,只匆匆收拾了自己,火急火燎地进宫跪灵,再向太后新帝问安。 那厢,樊哙见到夫人高兴万分,先帝驾崩的悲伤被稍稍冲淡,没想到天降一大锅,硬生生扣在了他的头上。 见樊哙呆若木鸡,吕媭欣喜过后便是冷笑,搂着刘越道:“怎么,不愿意?若不是大王说你还活着,我定以为你死了!” 在妻子面前,樊哙向来哼不出什么话,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愿意,愿意。” 他看向小外甥,再抑制不住喜爱与怜惜,眼眶又要红了,心道梁王没了父皇,是该打一铁锅逗他开心。 花点钱算什么呢? 于是拍胸脯道:“包在俺头上,大王就等好吧。” 刘越眼睛晶晶亮,看得人心都软了下来。见胖儿子高兴,吕雉面容含笑,在心底给舞阳侯加了一分,继而看向绛侯与曲逆侯。 “赶路辛苦了。”她温声道。 吕媭起身,向他们行了一礼,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发现情况出乎意料,陈平连忙避开。 椒房殿的宫人看着他,眼底散发着名为信任的光芒,曲逆侯的聪明脑瓜有些转不过来,这是……不必替自己开脱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周勃也愣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等前去给新帝问安的时候,客气询问领路的宦者:“敢问明公……” “当不起君侯一声明公。”那宦者诚惶诚恐道,“是梁王殿下为陈师傅说的话,何况君侯的二郎跟在殿下身边,与殿下很是要好。” 潜台词就是太后相信您,您尽管放宽心。 周勃不知道这个“要好”就是替大王拿剑,替大王威胁人,还向大王抖落亲爹的底,他望向动容的陈师傅,忽然感慨万千。 曲逆侯有梁王这个学生,可真是值了。 幸亏他下的位置。只是武师傅的位子,怎么就被人抢了呢?? 哭灵完毕,即将搬去长信宫的前夕,刘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一大铁锅,可以烧多少道不同的菜? 想起末世没有的煎炸烹煮,还有书上记载的火锅烧烤,刘越吸了吸肚皮,忽然觉得不练减肥剑也可以。 他已经实现了太子哥哥登基的梦想,再也没有人能压着母后,咸鱼生活岂不是近在眼前——不对,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他一骨碌爬起来,去寻住一块的韩师傅和彭师傅,想要练武的强度调低亿点点,哪知韩信还没说话,彭越大惊失色:“可不能!” “大王不想学我的大锤,竟还不想学韩兄的剑?”他装作擦眼泪的模样,委屈极了,“太后命我们倾囊相授,如若大王不学,我们岂不是去不了宫外,恢复不了身份,不能替大王处置戚家人了?” 韩信微变的面色稍稍缓了缓,胖娃娃沉思片刻,两个小圆髻耷拉了下来。 “可是太傅说过,快乐成长才是硬道理。”他软软道。 太傅? 留侯张良? 韩信觉得留侯就是心机,上回不知是谁给丞相出的主意,包括“我想勤奋剑”也是他提的,在学生面前倒换了一副面孔。 大王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吗? 韩信忍着没有戳穿梁王太傅的真面目,谁叫他也是受益人。 他面色铁青,只觉自己的担忧成了真——这小子从前说要为母后展颜而努力,能借肚子肉给她依靠,着实勤奋了一段时间。 可眼见着新帝登基,太后从此凌驾万人之上,再也无需屈膝,他一开始的懒劲儿又回来了,简而言之没了追求! 半晌,韩信勉勉强强地妥协道:“下一套剑法,就叫‘快乐成长剑’,招式少,难度低。” 给他的学生快乐一下,能找回兴趣就更好了。 彭越忙不迭说:“大王要是愿意,我们的锤法也可以叫做‘快乐成长锤’。很简单的,如果不想练剑,来练锤好不好?” 说罢捋起袖子,准备学从前的韩兄,追在大王屁股后面跑。 刘越:“…………” 权衡了一下剑和锤,发现小胳膊拧不过粗大腿,梁王殿下寻求咸鱼练武的计划失败。 至于读书——而今天禄阁还没有恢复授课呢,他沉思片刻,觉得自己失去便宜爹的生活和原来并没有区别。 刘越痛定思痛,决定有困难找母后。 例行的拥抱和亲亲过后,他小声道:“阿娘,越儿可以睡到晌午起来,在床上摆一张膳桌,吃完继续躺,然后起来逛逛,睡前备一顿夜宵吗?” 吕雉搂着胖儿子,笑容柔和,半点也瞧不见太后越发深重的威势。 若放在从前,越儿期盼什么,她定二话不说同意下来,他不想走,就让审食其抱着走路。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同样小声道:“阿娘希望越儿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上学还是要上,至于其余的,越儿还小,就像王太傅说的那样,玩乐的伙伴由你亲自挑,好不好?” 刘越呆住了。 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胖娃娃。 他满心满眼都是六个字,成材的好大王。 母后居然对他有如此高的期望吗?? 虽然成材不是顶尖的优秀,那也要懂得如何治理一个诸侯国,熟识农桑水利外交经济民生,刘越四岁的小身躯骤然压下一座大山,还是他最亲最爱的母后的山。 咸鱼读书的愿望也破灭了。 吕雉摸摸他的圆脸蛋,正想哄一哄,说阿娘如何会让你去就藩,便听刘越视死如归地答应下来:“好。” 梁王殿下心痛地想,母后想要他成材,他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满足母后的愿望,让她高兴。 那就做一条爱读书会练武的咸鱼好了! 也不妨碍吃饭睡觉,和他追求美食的伟大梦想。 …… 当天夜晚,刘越在心里默念“爱读书会练武”,香甜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睁着朦胧的大眼睛,再次默念“爱读书会练武”,然后慢吞吞地爬起来,下床穿衣服洗漱。 如今他已经不用小木剑了。揣好迷你斩白蛇剑,仔仔细细地系在腰间,紧接着去桃花林见韩师傅,韩信瞧他一脸求知的模样,怀疑自己在做梦。 昨儿还蔫哒哒的,今天怎么就换了一副神情,韩师傅觉得这里边有蹊跷,且是大蹊跷。 结合母后对他的期望,刘越觉得便宜爹说过的一句话很对。 他仰起脸,认认真真地用了“孤”字:“孤要加紧把师傅榨干,就可以让你们重回自由,领兵在外,顺便踏平戚氏一族!” 否则蹉跎人生,他怎么过意得去呢。 韩信:“……” 偷偷在旁观察的彭越:“…………” 刘越抽出迷你剑,迈着短腿扎马步:“来吧。” 刘越企图榨干武师傅的时候,大长秋正指挥宫人搬东西。 太后说了,梁王殿下的先搬,她的后搬,望着熟悉的椒房殿,大长秋陡然生出了感慨。 三年后,这儿即将迎来新的主人,等搬入长信宫,太后从前的提心吊胆,辗转反侧,都不会再有了。何况长信宫宽敞至极,乃是长乐宫中最为巍峨的殿宇,何愁放不下大王的泥瓦罐,还有日后的各种礼物呢。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直至一个宦者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赵王这几天日夜跪在先帝灵前,方才进宫的时候晕倒了。哪知陛下恰恰经过,把人带进了宣室殿,还召了太医令诊治……”他喘了口气,“太后原本和丞相议事,闻言甩了衣袖,要起驾未央宫!” 大长秋拧起眉,这可不是不好了吗。她心急如焚,转瞬离了椒房殿,那宦者擦了擦汗,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该往何处去。 继而眼睛一亮,梁王……梁王殿下叮嘱过他,赵王有什么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告知,于是拐了个弯,匆匆往桃花林去了。 听闻动静,韩信有着榨干途中被打搅的不悦。刘越皱起小眉头,算算时间,又望了望自己的短腿,叫宦者弯腰,唰一下摘了他的帽子,塞给看热闹的彭师傅。 再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条,准备蒙住彭越的脸,梁王殿下伸出手:“抱。” 韩师傅太苗条,彭师傅载人恰恰好!w请牢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2章 第 42 章 宣室殿偏殿,太医令与众位同僚低声商议着什么。 赵王端端正正昏迷在长乐宫与未央宫的交界处,头磕在青砖上,霎时有鲜血流出,惹来宫人的一声尖叫,被恰恰路过的陛下听见。陛下原本想叫人送赵王出宫,眼见情势不好,这才唤了他们过来。 太医令在榻前端详了一会儿,这磕得不轻啊。 狰狞的一道口子,正正好开在额角处,差些没有止住血,也不知伤到脑子没有。 刘盈身着孝服立在逆光处,微微拧眉,问:“如何了?” 父皇离去没多久,宫中绝不能传出新的噩耗。他也知道安置在宣室殿不妥,等赵王醒来,就立马移到别的宫殿养伤。 太医令有些拿不准:“回陛下的话,臣还需观察观察,赵王他……”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高亢的通报声:“皇太后到——” 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吕雉缓步而来,面色似含了一层冷霜:“盈儿。” “母后。”刘盈心头微紧,连忙上前相迎。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宣室殿都成赵王的家了。”吕雉淡淡道,“这是未央主殿,帝王居所,如何能让一个就藩的诸侯王居住?便是你幼弟都不能,这是置礼法于不顾!” 视线扫过昏迷的刘如意,她吩咐左右:“备担架,把赵王挪出未央宫。” 刘盈怔了怔,尚来不及阻止,就有身形高大的宦者一窝蜂挤到赵王床前,准备将他抬起来。 仿佛感受到了不安,电光火石间,刘如意悠悠转醒,一秒,两秒,秒……他手脚并用地爬起,飞快地向后缩去。 继而发出害怕的哭腔:“你们是谁?!”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根本不是赵王平常的模样,太医令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真把脑子撞坏了?? 吕雉眯起眼睛,刘盈大步上前,命令宦者都退下,继而低声问:“弟,你不认识孤了?” 刘如意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额角破了一个大洞,尽管有布帛包扎,依旧触目惊心。 他身体轻颤,像是惊恐到了极致,见到面庞俊秀,头戴长冠的皇帝,慢慢的,身躯不抖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孤……为什么要自称孤?你是我的兄长吗?” 赵王的神色,与四岁的幼童并无区别,目光澄澈,一眼就能看透。 刘盈顿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弟这是不记得从前了? 震惊过后,他竟是从如意身上看到了越儿的影子,让他的心蓦然一软,抿了抿唇,望向皇太后。 吕雉无动于衷,再次示意左右。 宦者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床榻围起来,刘如意眼底含了泪,唰一下躲在刘盈身后,双手揪着皇帝的衣带,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兄长……” 刘盈皱起眉,半晌道了句:“先停手!” 有皇帝做挡箭牌,宦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不知道怎么办了。 匆匆赶来的大长秋唯恐太后发怒,准备亲自料理赵王,把他从陛下身后拽出来,与此同时,又一声通报响起,带着惊诧与显而易见的结巴:“梁、梁王求见陛下,求见太后——” 越儿? 这下,皇帝与太后异口同声地道:“准。” 胖娃娃坐在蒙面的彭师傅肩上,风一样地卷了过来,看得众人齐齐呆住,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快这样壮的代步车——这还是人吗?? 吕雉冰冷的眸光柔和下来,刘盈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刘如意。 他站起身,余光发现搭载幼弟的宦者虽然蒙面,依旧有些眼熟,便多瞧了一眼。 紧接着神情微变,吩咐近侍赶快带着蒙面人前往后殿,近侍们连忙抱过刘越,把他小心放在了地上。 眼见彭师傅完成了他的使命,刘越环顾四周,悄然松了一口气,甜甜叫了一句母后,又蹬蹬蹬地跑到哥哥跟前,打量小可怜样的赵王。 继而小声问:“他怎么了?” 刘盈满心满眼都是幼弟,连带着眼神变纯净的刘如意都多了几分怜惜。牵起幼弟的手,皇帝叹了一声,将方才的种种告知于他,刘越恍然大悟,赵王这是磕坏脑子失忆了。 胖腿往前迈一步,刘如意就往后一缩,直至缩到床脚避无可避,显得额角的伤更为狰狞。 刘越沉思片刻,仰头看向刘盈,嗓音软软:“皇兄,让我来照看哥吧。直到哥好起来,越儿想和他玩耍。” 说罢补充道:“天禄阁许久不开课,都没有同龄人与我玩,越儿和四哥他们好久没见了……” 灰黑色的眼睛满是渴望,还有些委屈,让人恨不能给他摘星星摘月亮,抹平脸蛋肉盛着的委屈。 刘盈一时间心疼不已,思及越儿四岁失去父皇,绞得他呼吸都滞涩了,这句“皇兄”,何尝不是越儿难过的表现呢? 玩伴……如意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无法离京就藩,不如恢复记忆了再行考虑。 何况这是越儿第一次求他,连母后都排在后面。刘盈深吸一口气,柔声说好,又拨了两个近侍给幼弟,专门照料失忆的赵王,继而忐忑地望向太后。 这回吕雉没有反对。 赵王的亲信都在宫外,如今没有进来,她温和地看着胖儿子:“母后再拨两个人好不好?” 刘越点点头,大眼睛弯成月牙:“谢谢母后,谢谢皇兄。” . 因着长信宫的寝殿明后天搬迁,目前还不能住,刘越捎上蒙面的彭师傅,带赵王去了椒房殿的桃花林,说要和哥欣赏风景。 刘如意低垂着脑袋,乖乖说好,清澈眼底依稀可见对皇帝的不舍。 沿路宫人见了鬼似的,有捂嘴的,有吸凉气的,还有呆呆扔了扫帚的,看着梁王殿下与奔丧的赵王和谐相处,只觉心神恍惚。 那厢,刘越招招手,让母后拨给赵王的宦者弯腰,在他耳旁吩咐了几句。 宦者一愣,忙不迭答应下来,然后匆匆往永巷去了。 永巷是通往宫外的必经之路,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刘越回头看向刘如意,神神秘秘地道:“哥,一会儿给你介绍两个大惊喜。” 刘如意懵懵懂懂:“什么大惊喜?” 刘越笑得矜持:“很快就知道了。” 等踏入椒房殿的地界,桃花林近在眼前。 “彭师傅,可以揭开面罩了。”胖娃娃举起手,作了一个呼唤的形状,“韩师傅去哪里了?” 彭越实在被憋坏了,闻言大喜过望,唰一下揭开黑布,继而充当殿下的大喇叭:“韩兄?韩兄?” 他长得高壮,也就没有注意到刘如意骤缩的瞳孔,还有瞬间惊惧到极致的面色。 韩信正擦拭着一把枪,是新帝登基之后,学生从库房拿来孝敬他的好东西。闻言不耐烦地探出头,见立誓想要榨干他的大王回来了,露出一个笑容,大步朝外走去。 “嚎叫什么。”想要教训彭越,就见刘越身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傻愣愣地望着他们,韩信眉梢一挑,赵王? 他总觉得学生有满肚子坏水,这是要恐吓还是威慑? 又觉得不对劲起来,赵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彭越挠了挠头,终于想起了什么,从前宴会的时候,先帝好像把赵王抱在膝上,同他们介绍过。 他不在意地拍拍韩信的肩:“这娃磕坏了脑子,啥都记不得了,当他不存在就好。”随即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和他炫耀自己搭载大王的速度有多么快,韩兄你行吗? 韩信面色铁青,不由冷笑一声,握紧了自己的枪。 不知过了多久,失忆的赵王忽然瘫倒在地,哭得十分伤心:“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别急,别急。”刘越听得津津有味,半晌回过神,发现他吩咐的宦者终于赶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头小猪崽。 刘越伸出小胖手,凑到刘如意耳边道:“哥你看,它是你娘。”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3章 第 43 章 刘如意的哭声顿住了。 他茫然地望向猪崽,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搐:“那是……我娘?” “是啊,哥很久没有见过了吧。”刘越认真点头,叫宦者抱着猪崽上前,“久别重逢是高兴事,要不要抱一抱它?来,叫阿娘。” 空气有了瞬间的静默。 刘如意气的浑身哆嗦起来,却是压着气,不敢让惊怒流露出半分。 半晌,他抽抽噎噎地喊:“阿娘。” 心里撕开了一大道口子,鲜血汩汩地流,远比额间的伤口疼痛,痛得他几近昏厥。 他真正的阿娘还在太后手下受苦…… 可父皇离开了他,他只能忍。忍住今日的耻辱,忍住见到韩信彭越的惊惧——他们不是被太后杀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椒房殿?? 他们竟然没有死,被太后藏了起来,还当了梁王的师傅。 天下人都被骗了,被太后骗了。还有刘越……为什么次次跟他作对,究竟为什么?! 父皇送他就藩,把符玺御史赵尧拨给了他。赵尧年轻、多智且善辩,瞧着对御史大夫周昌有了怨愤,在奔丧前夕,忧心忡忡地来见他,说此去奔丧,犹如羊入虎口,太后定会对大王不利。 先帝走了,刘如意何尝不害怕,不绝望? 可他不能不回长安,否则不孝不悌,等同自绝于天下,太后更有借口剥夺他的王爵。 去不去都是死路,他当场落了泪。 赵尧便道:“太子宽仁,与先帝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只要不提戚夫人与戚氏,大王用些手段,以求新帝的庇护,或许有一线生机。” 又能挑拨新帝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何乐而不为呢? 他听从了赵尧的建议。只要度过奔丧的日子,平安回到封地,受一些皮肉苦又如何?他找准时机晕倒在了宫道上,亦成功地来到宣室殿。 只要传扬出去,天下人都知道赵王受了伤,且是皇帝庇护的人,太后想要下手,无异于投鼠忌器。他却没料到太后来的那么快,还把消息封锁了! 眼见刘盈争不过他的母后,刘如意不甘心啊。 可他没了退路,他只能装作磕坏了脑袋,心智倒退,去模仿孩童的纯净眼神,譬如幼弟刘越。 这也是他和赵尧商讨过的万不得已之策——和刘盈同吃同住,熬到各地诸侯王离京的那一天,再借机恢复神智。 哪知意外一而再再而的到来,梁王的出现,完完全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刘如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刘越他怎么敢?? 带他来到韩信与彭越跟前,用猪崽侮辱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刘如意不敢去想。他恨,他怒,恨得心头滴着血,尤其韩信手中的那把枪,让他抑制不住逃离的心思,浑身抖若筛糠。 淮阴侯善枪,天下人人皆知。 可偏偏他不能露出破绽。 等回到封地,他定厉兵秣马以图复仇,有朝一日将刘越五马分尸,再千刀万剐! 不,千刀万剐还不够,不如砍了手脚,熏了眼睛,放进猪圈给万人践踏,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 韩师傅还真想过,要不要一枪戳死赵王,给大王永除后患。 这么一个和陛下争皇位的人杵在面前,不是碍眼是什么? 何况他是戚夫人的儿子,戚坪狗贼的外甥。韩信方才见到刘如意的第一眼,就断定他是一个心机不浅的少年。 赵王磕破脑袋是事实,只需轻轻做个推手……韩信一边装作与彭越说话,一边拧眉沉思,片刻压低声音,把这个念头说与彭越分享。 “你可还记得赵王、戚氏,都曾欺负过大王?” 连带着彭师傅也心动起来,错过了刘如意叫猪崽娘的精彩画面。 那厢,刘越恨不能拿摄影机好好录下来,日后放他个一,可惜条件不允许。 胖娃娃露出软乎乎的笑:“哥玩累了,抱娘亲去休息好不好?” 刘如意表面懵懂,实则大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着忍。 他咬紧牙关,觉得抱猪崽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了:“好。” 赵王的住处,自有太后拨下来的宦者安排。见新“玩伴”消失在桃花林,刘越沉思片刻,蹬蹬蹬来到师傅面前,悄声和他们商议。 “怎么样才能让人慢慢变傻?” 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赵王一个痛快,且不让母后沾染骂名,刘越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他不想要哥哥惹母后生气,都到了椒房殿的地盘,刘如意如何,还不是他说了算。 何况赵王自己磕破的脑袋,关他梁王什么事? 韩信与彭越对视一眼,一副“我学生真善良”的表情,争先恐后地出主意。 彭越道:“摔坏了头,烧热也是常有的,烧着烧着就能变傻。”冷热交替,就有可能没了命。 韩信言简意赅:“再不小心摔个几次。” 他们军中,有专门拷问士卒的大帐,即便从前做为主将,他们也有所耳闻。想起赵王与先帝相似的样貌,韩信手有些痒,主动请缨说,不如师傅来帮你出气。 彭越不高兴了,就你会?我一个使铁锤的,可是有着先天优势。 韩信凉凉道:“若被人察觉痕迹,就是你的过错。一身蛮力有什么用?” 像他日日拿着枪去赵王面前晃,便能实现一半的目的了。 话术这一块,彭师傅一向嘲讽不过韩师傅。眼见师傅们就要争起来,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眨了眨,左望右望,连忙乖巧地说,师傅们都去。 于是皆大欢喜,彭师傅拍着胸脯道:“用不了多久,大王等着我的好消息!” 韩信老说他空有蛮力没有脑子,这回得让他好好看看。 首先来个装鬼吓人怎么样? . 赵王在守灵途中晕倒,以至磕破脑袋神志有损的消息骤然传遍了长安。 因着宫中来往人多,又有太医令亲口作证,没有人认为是太后设的局——难不成还是太后逼着赵王孝顺,逼着他给先帝尽孝? 随先帝开国的功臣,因为戚夫人,还有立太子之事,有一大半不喜赵王;效忠太后新帝的臣子,实则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赵王与代王刘恒他们不一样,差点当上太子的诸侯王,又有谁会不生出警惕?他们只不过是顾及“刘”这个姓氏,还有先帝的遗泽罢了。 而今赵王疑似痴傻,朝廷上上下下松了口气。 陛下带赵王去宣室殿医治,已是意料之外的仁恩;听说梁王生怕赵王忘却从前,还领着他去自己的寝殿玩耍,让人不觉唏嘘,太后态度宽宏,全然不似杀韩信彭越时的雷霆手腕。 因为刘越带走刘如意的举动,一个美妙的误会产生了—— 有人说,太后贤明至此,是为了扶持大汉江山,遵从先帝的遗愿,才不对赵王下狠手! 这下,所有人唏嘘了。 太后不容易啊。 戚夫人骄横跋扈,压椒房殿一头的往事历历在目,便有老臣联名上书,请陛下处置戚夫人,既为正后宫风气,也为宽慰太后的心。 连刚直不阿的御史大夫周昌都签了名,皇帝不得不重视。 思及他厌恶的戚氏外戚,还有母后受过的苦,刘盈冷声道:“削去缙阳君爵位,戚坪流放巴蜀之地,此外,没收戚氏全族的田产、商钱。贬戚夫人为庶人,罚至永巷舂米,终身不得出!” 当即有近侍委婉提醒,说戚坪已是瘫痪在床,恐走不到流放之地。 刘盈摇头,第一次有了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爬着也要爬过去。便是死了,能偿清他欺负越儿的债吗?” 皇帝年十六,诏令还须经过长信宫的太后盖印。宦者持诏飞奔而去的时候,吕雉手持一个密闭的竹筒,轻轻摇了摇。 长信宫的寝殿已经布置好了,越儿却说,还要在椒房殿和哥玩几日。 她自然依着小儿子,也明白此“玩”非彼“玩”,不过是越儿不想哥哥与母亲起争执,转移哥哥的注意力罢了。 想起刘越拿猪崽为她出气,她一笑,将竹筒递给大长秋:“是时候了,倒进甜浆,改日给赵王喝下去。不要给越儿瞧见,只说赵王伤口难愈,烧热不退,太医令束手无策,以致没了性命。” 大长秋面不改色地接过,塞在了衣袖里。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禀太后——” “禀太后,赵王磕坏了脑袋,这些日子越发痴傻,嘴里不断念着‘有鬼’‘别杀我’,奴婢们拦他不及,方才抢了车逃出宫去,于灞桥投河了!”宫人喘了口气,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梁王殿下清清楚楚听到了‘有鬼’二字,若是受了惊……” 吕雉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大长秋。 赵王死了?? 难说越儿会不会受惊,她顿时焦急起来:“备车!” …… 等持诏的宦者到来,长信宫已是人去楼空。 他茫然地望了望,意识到有大事发生,将诏书进奉给守门的武士,打探片刻,又火急火燎奔回了未央宫。 灞桥矗立灞水之上,乃是长安最为热闹的一座桥,闻讯,暗道不好。 他们哪还顾得上赵王的死,只知此事万万不能闹大,否则岂不是给老刘家的一道重击,诸侯王的形象全都给败坏了! 人傻就傻吧,怎么还投河了?? 尚未回到封地的齐王吴王他们也愁,倒吸凉气之余,心道磕破脑袋竟然引得如斯悲剧,以后走路得小心些了。 众人请求觐见,发现皇帝不在,太后也不在。还有匆匆进宫的鲁元长公主,他们正在椒房殿安慰梁王,一人接着一句,担心得不得了。 吕雉牵着胖娃娃的手,鲁元轻声哄他,刘盈焦急之下,竟来不及为赵王的死伤感。 赵王那日在未央宫的惊惧,他亦看在眼里:“不如哥哥晚上陪着你,再过几天就不怕了。弟去了地底享福,见到父皇定会夸赞幼弟的好,让鬼神不敢接近越儿!” “……”刘越呆呆望着他们,半晌说不出话。 享福?夸赞? 他艰难地点头,努力配合出害怕的模样,脸蛋肉耷拉下去:“好。”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4章 第 44 章 尽管幼弟点了点头,刘盈仍旧不放心,叮嘱宫人好好伺候梁王殿下,不许离开大王半步。 紧接着是太后和长公主的叮嘱,若不是越儿年纪太小,她们定要把他捎带上朝,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想了想,又宣伴读周亚夫入宫,陪伴受惊吓的胖娃娃,待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三位主的车架这才依依不舍地前往长信宫,与众臣商议赵王跳河的后续。 自新帝登基,鲁元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又有太后宠爱、皇帝尊敬,成为权势愈盛的长公主殿下,凌厉手腕与太后有三分相像,引得官吏争相巴结。 当今天下以右为尊,长信宫中,鲁元长公主立于先帝长子齐王的右侧,仔细听着中尉衙门的禀报。 总而言之,都是磕伤脑袋惹的祸! 因为磕伤脑袋,豁出一道狰狞的大口子,导致赵王神志倒退,慢慢地变为神志不清,太医们束手无策,实在不知该如何救治。 在椒房殿住了几天,赵王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形容逐渐变得疯癫,嘴里不断念着“有鬼”“别杀我”,据作证的宦者说,赵王的念叨很是渗人。 今日午时,趁伺候他的宫人准备饭食,赵王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抢了殿门口的车架就走——那可是准备载梁王殿下前往长信宫的车,配备了一截车厢,两匹骏马。 等宫人追寻过去,赵王早已不见了踪影,找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还是中尉与卫尉衙门反应及时,发现有人强闯出宫,一边上报,一边拦下宫人询问异象。 一听车里头的是赵王,他们心都凉了半截,发动人手,终于在灞桥边找到了记有长乐标志的车架,正被团团围住,指指点点着什么。 灞水并不湍急,却是河宽水深,水程也长。待禀报完太后、陛下,打捞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打捞统共耗费一个多时辰,等赵王上了岸,早已没了呼吸。 长信宫的气氛有些凝重。 一不小心磕到青砖,竟导致了年纪轻轻的诸侯王的陨落,理由不可思议,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安慰完幼弟的刘盈皱着眉,似不敢相信,又有些哀伤,安静地坐在帝座上。 吕雉揉揉额角,尽量不露出欣慰的神色:“廷尉衙门验查得如何了?” 廷尉相当于最高司法审判机构,执掌诏狱与律法,这件事太过离奇,即便有损赵王的身后名誉,却依旧得查个清楚。 不一会儿,九卿之一的廷尉匆匆而来,朝皇帝、太后作揖,说赵王身上无伤,除了脑袋尚未愈合的大洞,判定是为惊吓所致。 惊吓……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了。 这死法不甚光彩,有损老刘家诸侯王的名声。 当务之急,是把跳河的影响压到最低,等明早太阳升起,长安再没有赵王身死的传闻出现,才是治本之策。 吕雉颔首:“就听诸位卿家所言。” 她看向刘盈,刘盈轻声道:“赵王的棺椁、陪葬,依诸侯王之礼葬回赵地,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意就藩没有多久,想必十分向往赵地的风光。” 再加一个谥号就齐活了,众臣面上少有悲色,他们齐身而拜,以示遵诏:“臣听旨。” …… 那厢,被飞快打包进宫的周亚夫有些紧张。 有内幕消息告诉他,赵王跳河,梁王受了好大的惊吓,五岁的小豆丁在心里打着腹稿,想着如何安慰大王。 他自小舞刀弄枪,父亲也有意锻炼他的胆量,故而对这等事情没有害怕的情绪,可大王不一样。 大王从没有当着他的面踹过人,只不过绑过,威胁过而已,突然间直面生死,怎么受得住呢? 周亚夫抿紧嘴唇,包子脸分外严肃,小心翼翼地踏入内殿,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大王在……吃烤肉。 用竹签串成串的那种,他好像从没有见过。 周亚夫:“……” 他睁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篝火,呆在了原地。 刘越心知伴读要过来,还特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师傅们在里边烤,他在外边烤,为了庆祝韩师傅零距离舞枪、彭师傅近距离扮鬼的成功,他还亲自给师傅们斟了甜浆! 肚子饿的时候,烤肉也管饱。公元前的食材,不管是牛肉还是羊肉,从没有遭受过污染,咬一口都是幸福,就是调料好像少了亿点点。 胖娃娃沉思片刻,一铁锅有了,下次找谁当欠债人呢。 回过神,发现伴读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刘越伸出小手招了招:“亚夫,来吃烤肉。” 周亚夫欲言又止。 面色纠结了又纠结,最终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练武之人不能吃太多,吃一串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接过烤串,他用余光偷偷瞥着刘越,见大王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着肉,分明高兴得不得了,两个小圆髻都要飞上天了! “……”年方五岁的伴读第一次陷入怀疑人生的境界。 是谁告诉他大王受了好大的惊吓?? . 赵王殁了的消息传来,对跟随刘如意入京的亲信来说,无异于晴天打霹雳,夏日下冰雹。 赵王循例为先帝奔丧,结果磕到了脑袋,先是变傻,然后人没了! 他们如何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如此,赵王的尸身并不存在其他伤势,也并不存在中毒的迹象。 就算他们悲愤,惊怒,怀疑,也无法把污水泼到新帝和皇太后身上,谁叫廷尉衙门检查的时候公正透明,且有无数个作证者。 何况丞相、御史大夫与九卿都在,御史大夫向来刚正,连先帝都敢喷,要是赵王的死有疑点,他定不会坐视不理。 总不能是四岁的梁王殿下扮鬼脸,把赵王吓疯的吧,这不是惹人耻笑吗?? 他们凄凄哀哀,如考丧批,继而积极地寻找出路,除了从前的符玺御史赵尧。 赵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尽心谋划,竟引来这等结果。他心灰意冷,“噗”一下喷出一口血来,赵王没了,他又能靠谁报复周昌呢? 御史大夫厌恶他,想必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说过他的坏话,回朝的打算怕是不成了。为什么,为什么就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晚,便昏昏沉沉地卧病在床,时不时地呕出一口血。 第一天的大朝议,本就要议定先帝的谥号与庙号,顺便添了一个赵王。 谥号有美谥,平谥,恶谥之称,又称尊号,如周幽王的“幽”字便是恶谥。 经过一番激烈的商讨,又有先帝亲口所言,要他们取个好听点的尊号,君臣议定了“高皇帝”之美谥,以表先帝生前平乱世、创伟业的高功。 至于庙号,并不是所有帝王都能拥有。在先秦,唯有开国,缔造盛世,或是公认的英明君主才能商定庙号,而先帝作为大汉的奠基人,受民拥戴,功在千秋,最后议定“太.祖”的庙号,让子孙后世永记他的恩泽。 如此,先帝又称“太.祖高皇帝”,在郡国各地设立衣冠庙,享受的香火供奉与祭祀。 从太阳升起到夕阳西下,君臣终于谈论完了先帝,继而轮到赵王刘如意。 热闹的朝堂一下子冷清起来,终究由奉常叔孙通开口:“臣以为,‘怀’这个字不错。” “怀”本是个不好不坏的谥号,代表怀缅与思念,可自从战国时期出了个楚怀王,这个字便仿佛增添了不一样的意味。 楚怀王,大名鼎鼎谁人不知?被纵横家张仪一张三寸不烂之舌骗到秦国,至此幽禁终生,成为天下的笑柄,更是导致楚国一蹶不振,日后被秦吞食。 项梁项羽灭秦,同样打着楚怀王的旗号,可新立的怀王被项羽一刀所杀,叔侄俩如今又身在何处? 刘盈自然知道楚怀王的故事。他犹豫一瞬,略觉不妥,只听排山倒海的附和声响起:“臣附议——” 声势极为浩大,朝堂几乎没有反对的声音,吕雉微微一笑,转头问他:“盈儿?” 于是赵怀王刘如意成了所有人的共识,新赵王也该选着立了! 回到后殿,吕雉本要去看胖儿子,亲自接刘越来长信宫住,拿起未央宫盖印的诏书,发现是皇帝对戚氏与戚夫人的处置。 本就愉悦的面色更加温和,她补充道:“舂米的活计太过辛苦,就让他们母子相聚,见一见面吧。” 见大长秋连连点头,摩拳擦掌地转身,吕雉似想起了什么:“并非叫你弄死她,让母子俩在地下团聚,而是让她瞧一瞧赵怀王的尸首,等下葬的时候就见不到了。” 大长秋恍然大悟,紧接着反省自己,她差点理解错误,坏了太后的兴致。 继而听太后懊恼道:“不是‘弄死她’,是‘给她一个痛快’。瞧我,都学会了越儿的说法,日后再这样讲,你可要纠正我!”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5章 第 45 章 椒房殿内,周亚夫强忍住诱惑,统共吃了两串烤肉,堪称自制力极强的小豆丁了! 刘越嗷呜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头一次看见不被他的吃相带跑的人,漂亮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他伸出胖手,把第三串烤肉递过去:“给。” 周亚夫不舍地看了看,继而摇头:“大王吃,我不吃。亚夫一会儿还要练武,练武之人要保持身材。” 撇去谋反这个罪名,他最崇拜的大将军是淮阴侯。淮阴侯说过,克制是一个将军最大的美德,他得遵循这个美德。 刘越:“……” 梁王殿下沉默了。 同样是练武之人,他安慰自己,世上唯美食与睡觉不可辜负,又有韩师傅创造的消肚子剑法,浪费烤串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但谁叫他是一个体贴伴读的好大王,肚子也有亿点点饱了,不如送亚夫回家。 刘越掏出布帛,认认真真地擦了擦嘴,然后送伴读出门,另一边,韩师傅与彭师傅的烧烤庆功宴已至尾声。 彭越一口肉串一口甜浆,吃得心满意足,整个人飘飘然起来:“韩兄啊,我一辈子的智慧都用在赵王身上了。” 每每想来拍案叫绝,他和韩信的配合怎么就这么默契? 他原本还在苦恼自己的身形,这扮鬼也不像啊,还是学生点醒了他,说无需亲身上阵,要的就是一种氛围感。 宗旨:让赵王自己吓自己! 彭越恍悟了。他蹲在赵王的院子里,开始制造不同的动静,有时是风吹过草的沙沙声,有时是如泣如诉的呜呜声,每天换一种不重样,保持不露馅的神秘感。 他负责夜晚,韩信就负责白天。 军营里摸爬惯了的人,如何会没有杀气,何况淮阴侯经历过的尸海数不胜数,只需练枪的时候透漏一点点,无需近身,就足够让赵王如芒在背,产生自己将死的错觉。 七天过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借用大王的名义,在赵王出门的必经之路备好一辆马车,彭越琢磨着,都惊吓到这个程度了,定然想着逃离。 ——却不知他蒙着面,专门从马厩挑了两匹最桀骜,最有脾气的烈马,掐准时机,狠狠扎了马屁股几针,又咻一下躲远了。 烈马刺激一下就是疯马,赵王只要上车,不是撞死在宫墙,就是被甩出去踏成肉泥,谁知赵王的运道居然这么好,径直出了宫不说,还被甩进了河里! 马儿的运道也好啊,它们离落水只有一步远的距离,像是意识到了害怕,撅蹄子慢慢恢复了冷静。 于是他猜测中的“赵王伴着车马跳河”,变成了“赵王孤身一人跳河”。 彭越美滋滋地回过神,发现手中肉串焦了,连忙把它拎远了些。 “……”韩信皱起眉,分明是他制定的计划,怎么就成彭越一个人的智慧了。 韩信看不惯彭越这副模样,撇开眼不理他。 喝着甜浆,吃了一串又一串烤肉,韩师傅惬意地眯起眼,忽然觉得如今的生活也不错。 赵王不过调剂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 忽闻外头一阵喧哗,是皇太后的车架亲临的动静。太后接梁王殿下前去长信宫,大王日后就换更加宽敞的地方住了! 师傅们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自然也是跟着去。 长信宫的院子更大更有气势,似桃花林这样练武的天独厚之处,听说有不下三处。一处练剑,一处练枪,还有一处练大锤,等大王再大一些,什么兵法战术都好学起来,倾听过刘越榨干之言的韩师傅如是想。 不再理会自夸的彭师傅,韩信道:“走了。” “……”彭越叼着肉串茫然,片刻一骨碌爬起,他们也要随着大王搬家了。 他得坚持不懈地拉大王学锤。 至于跳河的赵王,那是谁?? . 对于戚夫人母子相聚这件事,大长秋的行动高效无比,况且如今太后想做的,没有谁能够阻拦。 比之更快的是未央宫诏令的传达,戚夫人脱掉钗环,换上荆裙,被宫人仆妇押出了临光殿,来到永巷舂米。 她蒙着白色的布巾,遮不住横贯整张脸的伤疤,反而衬得上半张脸更加狰狞,哭哭啼啼地不肯走。 “若是先帝还在,我看你们还敢不敢对本夫人不敬,得势就猖狂的东西!” 回应她的是重重的一个巴掌,戚夫人跌落在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你——” 止不住的讥笑传来,领头宫人一板一眼地道:“你应自称罪妇戚氏,而不是本夫人。罪人连陪葬长陵的机会都没有,顶多一席草席裹了,然后扔出宫去,算什么夫人?” “得势?得什么势?奴婢从来是太后的人。罪妇戚氏尚且不知,缙阳君削爵流放巴蜀,戚氏全族的土地、田产一概上缴,日后再也不是定陶第一大族、不,代地第一高门了呢。” 赵怀王的刺激还在后头,另一宫人捂嘴轻笑,继而厉声道:“扶她起来,不得耽误舂米的时辰!” “诺。” 没有什么惩罚比养尊处优的娇花舂米来得更深,听闻新帝对戚氏的处置,戚夫人不敢相信之余,几乎流下了血泪。 陛下啊,您在天上好好看看,皇后母子是如何欺负妾的,皇后母子是如何欺负妾的? 哥哥被您和梁王踹了那么多回,已是腿脚不便,如何受得住流放?您不是最喜欢如意吗,为什么不让如意做太子,为什么?! 如意……如意在赵地享着福,而她这个母亲却沦落至此…… 她心如痛绞,踉踉跄跄地被架着来到舂米的地方,哪知第二天,更深更重的惩罚来了。 戚夫人腿一软,望着面前身穿诸侯王寿衣的儿子,苍白面色转为了惨白。 怎么会。 绝望席卷了心房,她胡乱地摇头,嗓音尖利:“不,不……” “太后仁慈,体谅罪妇戚氏不能见赵怀王一面,特意命臣开恩,让你们母子团聚。”大长秋微微笑着,吩咐周围道,“看着些,别让她死了,便是病得起不来,舂米的任务也要完成。” 监督的宫人齐声应答,忙给太后表忠心。 戚夫人慢慢滑落在地,再也接受不了刺激,嘴唇青紫,厥了过去。 …… 前符玺御史赵尧断断续续呕了一晚上血,等到天光破晓,强撑着坐了起来。 想他少年失孤,十多岁便投奔汉军阵营,虽未经历战场厮杀,却也顺风顺水,成为先帝多次夸赞的年轻俊杰,绝不能忍受自己的失败。 赵怀王死了,换一条出路,焉有不能青云而上之时? 他静坐了一个白天,等到夕阳西下,擦干嘴角的血迹,将官印挂在脖子上。 继而乘车入宫,到未央宫的中车署等候召见,只传达了一句话:“吾乃赵怀王旧臣。” 人死为大,从前的过错仿佛都能抹去,他有信心让新帝接见他! 不知过了多久,赵尧手中攥起冷汗,呕血过度的身躯摇摇欲坠,皇帝身边的近侍终于到来: “陛下宣召——” 赵尧见到刘盈的时候,直直喷了一大口血。 看得宫人们呆若木鸡,几乎忘记了反应,他缓缓道:“赵怀王进京几日,由活蹦乱跳变得横死,陛下真不觉得蹊跷吗?!” 刘盈心弦一颤,皱起了眉。 许是被赵尧嘴边的鲜血震撼,他沉默良久,吩咐左右退下:“朕谅你是三弟的忠臣,并不治你出言无状的罪。” “陛下!”赵尧惨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快的巧合。您心里也是明白的,太后不喜赵怀王,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只不过怀王磕破头一事,太后似没出手而已。” “还有梁王,梁王带走赵王,可有禀报过您一丁半点三哥的消息?” “臣为陛下担忧啊。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朝政不能独掌,幼弟独亲母后,就连三弟如意的死,也只知其二不知其一。先帝如果听见,会不会对陛下失望?” 皇帝从没有得到过父皇的认可,“失望”二字,就是他的逆鳞。 赵尧想,何不做一个纯臣,孤臣,另找出路,为陛下尽心谋划,直至陛下压过太后的那一天? 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时,周昌算个什么。 只要坐上天子的位子,再纯孝再仁善的人,也会涌起自然而然的权力欲。 不为什么,这是君王的本能! 刘盈寒着脸,双拳渐渐握了起来。 良久他道:“依你看……是谁下手害的如意。” 赵尧猛然抬头:“是梁王不忍母后难做,亲自下的手!” 刘盈猛然拔出御前的斩白蛇剑,再也忍不住喷薄的怒意,唰一下指向赵尧:“是谁给你的胆子污蔑梁王,污蔑朕的幼弟?!” 赵尧愣住了。 他提太后的时候,陛下没有生气;提先帝的时候,陛下也没有生气。 所有的反应合乎情理,说明陛下亦有志向,愿做一个担当有为的帝王,可为什么偏偏提到梁王,陛下就发怒了?? 此等推测就是事实啊。梁王哪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幼童?! 他“天下人只知太后而不知皇帝”的正题还没有切入—— 这是何等的瞎了眼睛,被扔出殿外的赵尧想。 耳边传来宫人的窃窃私语:“陛下说过要陪梁王殿下过夜,时辰不早了,该提醒陛下起驾了……” 鲜血呈扇状喷洒,赵尧直挺挺地仰倒在地。 没救了。 大汉没救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6章 第 46 章 第一天,陛下训斥赵尧的消息逐渐发酵,震惊了全朝。 尽管不知其中细节,无数老臣在心中欣慰,陛下不止一味的宽仁,懂得恩威并施,实在有了一个好皇帝的雏形。 赵尧那小子掩面辞官,想必是没有脸面在长安待下去了,年轻人还是浮躁了些,得见惯风浪才好啊! 建成侯吕释之前往长信宫问安的时候,同皇太后说起此事,吕雉颔首:“盈儿长大了,还是要多多锻炼,多多理政,以承担天下的期望。” 吕释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自新帝登基,太后掌权,除了荣恩、臣子,吕家上下皆有不同程度的加恩。 太后的大哥吕泽被追谥为“周吕令武侯”,一哥吕释之增添食邑一千户;几个侄儿被安排在宫中做事,譬如吕泽的长子郦侯吕台,次子交侯吕产,一个在卫尉衙门就职,一个在皇帝跟前做侍中。 吕台吕产的年纪与刘盈相近,因为父亲周吕侯的遗荫,先帝在时就给兄弟一人封了爵。至于吕释之的儿子,一个叫吕则,一个叫吕禄,长子年十五,次子年八岁,特别是次子吕禄长得好,还被先帝夸赞过样貌——当然,是在梁王殿下出生之前了。 算算辈分,他们都是刘越的表兄,此前却不常见,舅舅、姨母与姨夫才是胖娃娃常见的亲人。 吕释之向太后提起次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吕禄生得机灵,自小就受长辈的喜欢,虽然在我看来,和越儿那是万万没法比。只是长得机灵,读书却总是落后,我拿这小子没办法。” 对着娘家人,太后总有一分宽容与偏爱,闻言思索道:“禄儿难不成不喜读书?梁王的伴读还差一位,不如让他试试,宫中先生们也教的好。” 如今胖儿子搬进了长信宫,天禄阁也即将恢复授课。原本她想召来所有勋贵列侯家的子弟,一一让越儿挑选,越儿却软软地说,这与选妃也没什么差别,他有亚夫就够了。 吕雉可听心肝宝贝的话,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看来,侄儿吕禄很是合适。 吕禄与越儿的年纪相差不大,血缘关系又近,在宫中读书的时候,没有谁能给他委屈受。最最重要的一点,一舅舅家的表哥长得好,越儿也许会喜欢。 闻言,建成侯心动了! 却第一时间犹豫着否决:“要是那小子带坏大王,我可哭都没地儿哭去。” 吕雉笑道:“还有个周勃家的亚夫,性情你也知道,最是守信严谨不过。兄长放心好了,禄儿比他们大,自然会尽到哥哥的责任,照顾他们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带坏?” 吕释之这才真正下定决心,准备回头警告警告次子。 虽有太后这座大山作为依靠,若要在宫中混日子,他是万万不能同意。尤其是梁王殿下,要是给表弟做了坏榜样,看他不把吕禄的腿打瘸! 他一回府,就与妻子商议:“你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就把吕禄打包进宫,从此吃住都在长信宫,还能经常见到陛下。” 建成侯夫人惊喜道:“太后竟愿意给禄儿恩典?” 梁王伴读的位置,不仅吕家人看了眼热,先帝在的时候,就有一大堆朝臣觊觎了。建成侯夫人欢天喜地,忙不迭去地准备,那厢,吕释之打好腹稿,最终叫了正主过来。 吕禄八岁的年纪,高鼻梁,俊五官,脸蛋水灵灵,长大后一定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又有一股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傲气。 听说他将要进宫给梁王表弟做伴读,吕禄顿时讶异:“梁王比我小了四岁……” “小四岁怎么了?”吕释之皱起眉,“大王脑袋比你聪明多了!” 吕禄:“……” 吕禄觉得委屈,又有一些不服气,父亲这话说得太过夸张,他对表弟天天夸,日日夸,也不嫌夸不腻! 最终还是点了头,对伴读生活憧憬起来。 有太后姑母撑腰,日后,同龄的列侯子弟必定争相巴结他,还有梁王——他是梁王伴读,也是除陛下外,梁王殿下第一亲近的表哥不是吗?? . 刘越搬完家,从此正式住进了长信宫,等年满六岁,就可以住进母后挑选专门的皇子殿了。 他不知道太后有过让他住进永寿殿的危险念头,他正哼哧哼哧,圆脸蛋红润至极,努力执行着榨干韩师傅的计划。 骤然得知另一个伴读的天降,他扭过头,蹬蹬蹬地跑到大长秋面前:“吕禄,是建成侯舅舅的次子吗?” 这名字他熟,梁王殿下慢慢陷入沉思。 就是历史上听人忽悠,把母后交给他的兵权拱手让出去,继而让吕家死精光的糊涂蛋吕禄? 大长秋慈爱点头,此事陛下也是答应的。 因着赵怀王的事,刘盈唯恐弟弟受惊,这几天一到傍晚,就会起驾胖娃娃的寝殿,一边读奏疏一边陪他。得知吕禄表弟要做越儿的伴读,皇帝温声赞成:“多个人在旁也好。表弟何时进宫?” 得知明天早上就能见到打包的行礼和吕禄,刘盈点头,还吩咐近侍替他迎一迎表弟。 大长秋说着,发现大王眼睛亮起,似是极为欢迎新来的表哥兼伴读,不由放下了心,欣慰地回去和太后复命。 第一天一早,吕禄穿着精心挑选的衣袍,雄赳赳气昂昂入了宫,想着待会见到梁王表弟要说些什么,要如何逗他开心,出宫的时候,该怎么和曲周侯郦商的儿子郦寄炫耀才好? 走着走着,他撞上了一堵墙。 抬头一看,浩浩荡荡的宦者组成的队伍,正与他迎面相遇。 他们个个看着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吕禄却生不出半点害怕的情绪,冷冷地哼一声。 靠近长信宫的地方,竟有如此不长眼的一群宦者,他唰地沉下脸:“我是吕家人,皇太后的亲侄子,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还不给我磕头赔罪?” 说话间,人群中冒出一个小脑袋,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斜着漂亮的眉眼看他,闻言冷笑一声,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我是刘家人,还是皇太后亲生,你这个不长眼的,还不给我磕头赔罪?小心孤摘走你的脑袋,送你一个痛快!” 吕禄:“……” 吕禄灵魂出窍似的呆住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7章 第 47 章 许久才反应过来,这、这不是他将要陪读的梁王表弟吗?? 梁王表弟在模仿他说话。 思及吕释之说的大王乖巧懂事,每天都想抱着他亲,吕禄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脖颈凉飕飕,孔雀开屏似的高傲啪嗒一声碎成了渣。 他呆呆望着面色凶狠,浑身上下写满“嚣张跋扈”的胖娃娃,还有逐渐把他围成一圈的宫人打手,小身板抖了抖,又抖了抖。 他这是踢到铁板了。 作为太后的亲侄子,陛下的亲表弟,先帝驾崩后,吕禄能在长安城横着走,吹捧称赞的人不计其数。便是逞凶斗恶,以不守纪律著称的游侠群体,见了他也要笑容满面唤一声二公子,把手底下最强壮最勇猛的大公鸡送给他! 当然,斗鸡这回事,他是万万不敢告诉爹娘的。 谁知道进宫一回,遇上比他还要横着走的存在,还是他倚仗的未来靠山,吕禄八岁的小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慢慢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吕禄赔罪道:“大王,我不是有意冒犯的。我是来当伴读的吕禄表哥呀……” “表哥?孤一向不认什么表哥表弟,要是惹我生气,统统都去永巷舂米。”刘越扬起下巴,漂亮五官不屑又睥睨,“不信你去试试,母后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话音落下,小奶音轻飘飘道:“动手!” 当即有宦者风一般地冲上前,把吕禄小鸡崽似的夹了起来,搀着他往长信宫走。 被夹的吕禄要哭出来了。听到去永巷舂米几个字,短腿在半空不断地扑腾,他慌里慌张地道:“大王,表弟,都是自家人,我以后再也不骂人了!都是我不长眼睛……” 刘越听若罔闻,神情冷酷得不得了,等到了巍峨的长信宫前,他回头,示意宦者把吕禄放开。 吕禄劫后余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瞅了表弟一眼,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委屈。 他不理解,不就是教训了一顿宫人吗? 大王怎么不帮亲,还对他这样过分? 刘越不理他,无情地往游廊走。太后在前殿接见朝臣,故而这里很是安静,直至走到练武的小院,院里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建成侯吕释之。 吕禄顿时狂喜:“大人!” 他像是恢复了底气,缩起的脖颈渐渐昂起,迫不及待想让父亲给他做主,哪知父亲看他一眼,就绕过了他。 绕过了……他…… 次子今天进宫,建成侯思来想去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他不是担心次子,而是担心小外甥,据家仆来报,二公子曾经溜出府邸去斗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原本只是觉得吕禄脑袋有点不聪明,读书并不厉害,等夫人告诉他这回事,吕释之一听这还得了,赶忙叫人去查。 当下,吕释之露出儒雅的笑容,大步走上前,恍若没听见吕禄的话,俯身把刘越抱起来。 就见那张白白嫩嫩的圆脸蛋瘪了下去,流露出丝丝委屈。 小胖手搂住他的脖颈,刘越软软道:“舅舅,表哥一进宫就无视我,还骂我的近侍不长眼睛……” 喜意顿时僵在脸上,吕禄目瞪口呆。 吕释之同样震惊,震惊过后便是“轰”一下爆发的怒火,席卷了整个胸膛。 好啊,出息了,简直让老吕家脸上有光,出息得他祖父都能从地下爬出来!! 吕释之的眼底厉光闪烁,直直射向吕禄,却顾不上先教训孽子。 他心疼地安慰小外甥:“越儿不怕,舅舅这就替你出气。” 说着放下刘越,飞快地捋起衣袖。向来儒雅、从不打孩子、只准备过粗绳绑留侯的建成侯头一次破例,准备用巴掌教儿子做人,而后一想,用巴掌他也会疼,恐怕持续不了多久。 不如拿一根竹竿,或是木制的东西,打得臭小子记忆终身,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吕释之皱起眉,往四周看了看,他记得长信宫有竹林。 “舅舅。”刘越扯扯他的衣摆,仰起头,乖巧地掏出一根小木剑,“舅舅用这个,千万不要痛了自己的手,也不要为表哥生气了。” 吕释之一愣,继而接过小木剑,心头发软,像浸泡在蜜水之中。 他恨不能抱起外甥好好亲一亲,揉一揉,听听,越儿多心疼他,臭小子怎么敢无视越儿,还骂侍奉越儿的近侍?! 他转过身,冷冷扯起一个笑:“吕禄。” 吕禄仍旧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开了眼了。 半晌,他颤抖着伸出手,愤然又委屈:“大人,我没有,分明是梁王殿下他……” “还狡辩!”吕释之暴怒,“今天不让你认识到错,痛改前非给越儿好好道歉,老子就再不姓吕!” 吕禄:“…………” 意识到父亲来真的,吕禄拔腿就跑,吕释之抬脚追了上去。 “嗷嗷嗷嗷嗷嗷——” 小院热闹得不得了,时不时响起一声惨呼,胖娃娃乖乖站在一边,目光满是忧虑,像是在担心表哥会不会受伤,舅舅会不会劳累,叫宫人沏上清凉降火的浆水。 实在忍不住了,刘越悄悄转过头,按一按自己的肚皮,想让肚子肉不要起伏得太频繁。 直至小院的动静传到前殿,吕雉停下议事,说后头有了突发状况,众臣都表示理解。 她一边走,一边问大长秋:“怎么就打起来了?” 大长秋也不明白。建成侯向来脾气稳重,是军中少有的儒将,何况吕禄公子刚刚进宫,能犯什么大错? 看到院内的景象,她们被震了一震。 吕禄屁股肿得老高,就算穿了衣裳也遮不住,别提那张美男胚子脸,哭得好不伤心,写满了“悔恨”二字。说着说着漏了嘴:“爹我错了,我不该仗姑母的势,不该对大王不敬,不该溜出去斗鸡……” 吕释之停了下来。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斗鸡?” 好啊,这小子竟然承认了,他高高地举起小木剑:“看打!” 太后:“……” 大长秋:“……” 也怪不得建成侯生气,大长秋有些理解了。 刘越察觉动静,眨眨眼,蹬蹬蹬地来到母后身边。 吕雉摸摸胖儿子的脸,叫人劝了建成侯停手,毕竟大怒伤身:“兄长,斗鸡是禄儿的不对,而今进了宫,让师傅们好好教他一教,定能扭回他的贪玩,何必你亲自动手。” 吕释之长长叹了口气,难以启齿臭小子一进宫的表现:“太后不知,吕禄的罪过不止这一桩啊。” 无视大王,真是最最不可饶恕! 今天揍累了,下次再来好了。 吕禄捂住屁股,看着自己最大的靠山,冒出一个鼻涕泡,流下殷殷希望的眼泪:“姑母……” 挨了这样一顿揍,他的脑袋瓜似乎灵光起来。 梁王表弟是魔鬼,他不想当伴读了,吕禄绞尽脑汁,换了种委婉的说法:“姑母,小侄能回宫外读书吗?” 不等吕释之再次暴怒,吕雉温声道:“不可以。” 她也希望娘家的子侄成材,何况越儿拉了拉她的手,眼底满是不舍,想必十分喜欢表哥。 “姑母这就请太医令来看,禄儿不出几天就会好,养好伤就能上学了。” 吕禄登时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为什么,他呜呜呜地哭起来,不出几天就会好……然后再被打一次吗? . 代地、云中郡与上郡的边缘与匈奴接壤,从长安快马来到此地,约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赵尧擦擦额角的汗,咽下涌上喉头的血,卖掉用从前积蓄换成的匹马,向守关士卒出具传书与路引。 出了关隘,是一个人烟荒凉的三不管地带,非是汉朝不愿意管,而是匈奴人一来,便能长驱直入,屠杀劫掠,唯有固定的关隘与城墙,才能阻一阻匈奴的脚步。 而三不管地带的最北侧,郡守有令,不许大汉越过这条界,去往匈奴的地盘送死。 赵尧订了一间简陋的客栈,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到夜幕渐深,咬咬牙背起包袱,躲过士卒巡察,往三不管地带一脚深一脚浅地行去。 从此往后,他便更名为赵壅,与昔日大汉的符玺御史再无关联! 长安城,长乐宫,吕禄再也逃不过梁王魔爪,从此水深火热的时候,一道堪称噩耗的消息传来——丞相病倒了。 在家备课,准备明日开始正式教学的梁王太傅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心病。”张良一边翻阅竹简,一边对长子道,“若萧何早听我言,与我研究养生之法,哪里会心生郁郁,岂不是一日比一日年轻?” “……”张不疑张张嘴,觉得父亲在说瞎话。 丞相与先帝相识于微末,便是先帝晚年多疑,使得丞相自损名声,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不是常人能够揣度的,养生救不了丞相的心病。 他却只敢在心里说说,难不成先帝还能活过来? 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局。 张不疑忧心忡忡,觉得丞相的心病无药可医,希冀地看向父亲,希望大人能说一个靠谱的主意。 张良:“……” 张良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道:“不疑,为父觉得你对丞相很是崇敬。” 张不疑莫名有些心虚,连忙道:“二弟最是敬慕平阳侯,还想拜入平阳侯门下呢。” 张良翻竹简的手顿了顿。 他安慰自己,他有一个可爱的学生兼养生友人,足够弥补逆子造成的伤害。 他相信即便隔着宫墙,学生也能和他心有灵犀,于是瞥了一眼逆子:“有梁王在,丞相明日就会安好。” 张不疑愣了。 他被父亲神棍的气息震住,梁王?? 听闻萧师傅生病的消息,刘越沉思片刻,悄悄拉来韩师傅,递给他一身崭新的宦者服。 韩信若有所思:“一见到丞相,我就同他哭泣,说你若是死了,我必随你而去。” 然后抽出一把剑放脖子上,再不行,就说赵怀王是他杀的,总有一个会让萧何支棱起来。 刘越连连点头,为了不让知己再死一次,萧师傅一定会上演生龙活虎的奇迹,把他父皇抛之脑后,活到九十九!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8章 第 48 章 自太后掌权,皇帝居于未央宫宣室殿,凡是长乐宫的宫门武士,无一不被太后掌控。 韩师傅有贴心的学生作保,被塞进太后慰问丞相的队伍里,堪称畅通无阻地通过关卡,顺利出了宫。 一路行到丞相府,韩信在心里琢磨一个问题。 日后等他恢复身份,是重新授予他淮阴侯的宅子,还是另给新宅? 若能住得离长乐宫近一些,再与丞相近一些,方便串门就好了。 反正万万不能与彭越做邻居,他嫌吵。 车架停在丞相府前,连忙有门房进去禀报。听闻太后派人慰问,萧何的夫人甘氏擦擦眼泪,亲自出府相迎,却见慰问团队浩浩荡荡,领头使者蒙着面,带着帽,只露出一双眼睛。 很像不知道从哪派来的杀手。 甘氏:“……” 她迟疑一瞬,听使者闷声说自己容貌有损,怕惊扰丞相,紧接着递出太后符节,表明自己的身份。甘氏便是心有疑虑,到底敬畏太后的声威,领着韩信七拐八绕进到正房,萧何养病的院落之内。 萧何憔悴地躺在榻上,面色白中带青。 让人不禁恍惚,这还是那个稳如山岳,安定四方镇朝堂的丞相吗? 看到夫人领着宦者模样的宫人进来,他微微侧过头,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一颤,重重咳出了声。 这蒙面人很是眼熟。 不多时,丞相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大夫与侍从都被遣散,屋内只剩丞相、使者一人。 萧何低声道:“你来了。” 韩信点点头:“我来了。” 韩信也不废话,慢慢摘下蒙面。 他深知丞相的心病是先帝,同甘共苦这么些年,一朝相隔阴阳,总有怅惘与思念在。人死了,就都记得先帝的好,于是越想越郁郁——当务之急,是把丞相的心思勾回活人的身上。 生平难报知遇之恩,他哪能眼睁睁看着丞相病重? 但他心知安慰没用,劝说也没用,正准备借鉴兵法的时候,聪慧可爱的学生献上一计,名为流氓治疗。 灵感来源于先帝。 韩信眯眼望去,只见丞相床头摆着一把剑,当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剑刃,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眼眶红了起来:“你若要追随先帝而去,不如带上我。虽说他见我不会高兴,但信怎能让丞相孤身一人走黄泉路?不如抛下子孙,一了吧!” 萧何:“……” 韩信说罢,剑刃迅速地压近脖子,唬得萧何艰难地坐起来:“慢。” 萧何看出了他的真心,更不敢去赌佯装的概率,似淮阴侯这样的身手,自裁不过一瞬间而已:“先……把剑放下。” 他说得吃力,却难掩面上动容,青灰的脸色因为焦急,渐渐转变为红润。 对于萧何而言,不论是从前的举荐,还是骗这人前往钟室、以致淮阴侯除名的愧疚,都让他把韩信当做了自己的责任。 韩信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哪能再看他死一回。 如今责任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萧何恍然觉得,他还不能走。 这世间种种,除了朝政,他真的能放下吗? 韩信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欢喜,觉得应当不用提起赵怀王之事,来个双重刺激了。 就见丞相沉默片刻,问他:“拔剑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这不讲道理的风格,仿佛见到了先帝在世。人人都说留侯善谋,难道他瓒侯的脑子就不聪明了吗? 韩信:“…………” 萧何慢慢下床,心间涌上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测。 总不能是他聪慧可爱,最近许久没见面的学生吧。 他失笑,询问着望去,然后见韩信不吭声。 “……”萧何这次沉默的有点久,只觉浑身有力,面色更加红润了。 半晌他道:“书架上有个好东西,你带回去,帮我呈给梁王殿下。” . 因为太后使者的探视,一场医学奇迹在丞相府上演。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半个时辰之后,丞相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哪还有憔悴的模样,一拳打死一头牛不在话下! 众人震惊之余,无不欣喜若狂。 等到回宫复命的时候,使者换下外裳,脱下高帽,从袖口掏出一大块金光闪闪的东西,递给梁王殿下,不难看出侧面有一道切口。 “听闻大王关怀,丞相很是高兴,这是他托我送给大王玩的狗头金,虽然只有半块,却是府中唯一剩下的了。”韩信压低声音,“其余的金子都在国库里,早早被先帝收缴。” 刘越仰起头,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接过的时候用胖手抱住,差点压垮幸福的小身躯。 有点重,还有点沉。 他从中读出了萧师傅和韩师傅的宠爱,一大块金子,能打两铁锅吗? 韩信面色有些不自在。很快轻咳一声:“丞相同我说,等大汉安稳度过新旧交接之年,他也好放下朝政,多多向留侯请教养生之法,在家教导儿孙,在宫中,真正担起师傅的名头了。” 胖娃娃抱着狗头金,感动丞相支棱起来的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真正担起师傅的名头,什么意思? 韩信坚决不把内幕说出来:“自然是监督大王成才,一边与留侯养生,岂不乐哉?” 刘越愣住。 圆脸蛋透出呆呆的味道,怎么韩师傅出宫一趟,反而把萧师傅刺激过头了。 汉初为什么也有退休返聘顾问的存在?? . 那厢,丞相夫人重新走进屋里,见夫君褪去消沉,仿佛沉疴尽去一般,高兴地抹了抹眼。继而担忧道:“你不好好躺着,这是做什么?” 萧何穿好鞋袜,朝她安抚一笑。 “我这就进宫一趟,向陛下、太后谢恩。”他叹道,“昏昏沉沉数日,而今终于想明白了。先帝临终前,拜子房为梁王太傅的意图,我还是没有领悟啊。” 张良说的不错,往日种种都过去了,人生在世,不如学起养生之法,让自己活得长久。 未央宫,宣室殿。皇帝见到萧何分外欣喜,扶着他的手道:“我本要前往相府探视,没想丞相竟是安好了,实乃我大汉之幸。” 萧何目光深邃,望着如今的帝王,昔日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笑着摇了摇头。 “臣老了,往日精力不在,等到陛下举办改元大典的那一天,就能放心地致仕了。” 而今还是大汉十一年,等到新的一岁来临,便该称作新帝元年。 刘盈眼眶一红,急声开口:“大汉不能没有丞相,盈也不能没有萧伯伯,您这般,岂不是叫盈惶恐?” 萧何心底暖融,却是正了正神色:“陛下是君主,是天下万民的父!是我们离不得您,而不是您离不得我们,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若今日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心怀叵测之人,并非真心地请辞,又会利用陛下的信任做出什么事? 刘盈默然。 萧何长长一揖,温声道:“曹参才干不在我之下,陛下放心。何况臣致仕,同样还是居于长安,或进宫为梁王讲学,陛下若有问话,臣定当知无不言。” 刘盈无措的情绪渐渐消解,原来是这般。 他高兴起来:“越儿聪慧,如能蒙丞相好好教导,定能成为栋梁之材,朕先替越儿谢过丞相了!” …… 爱读书、勤练武的咸鱼之路又出现一个重量级拦路虎,当天晚上,梁王殿下抱着小被子,鼓着脸安慰自己—— 萧师傅原本就想致仕,只不过经受了亿点点刺激,从此萌生退休返聘的念头,和他告诉韩师傅的流氓治疗法没关系。 何况读一个是读,读两个还是读,他说过不辜负母后的期望,又怕什么萧师傅的监督呢! 翌日天禄阁重新授课,从前的先帝皇子,当今天子的弟弟们走出宫门,开启父皇驾崩后崭新的生活。 皇帝已然请示太后,为他们一一安排好了太傅,譬如代王太傅聂昭,乃是春秋高门之后,不论才学还是素养皆是上乘,半年之后,就要跟着代王刘恒去往封地了。 当然,还是梁王太傅的身份最高,最为重量级。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天下谁不崇拜,谁不向往?? 排行为五的燕王刘恢就算羡慕,也不敢有意见与牢骚,谁叫幼弟是太后嫡子,父皇在世的时候亲自安排了此事。 他的阿娘孙美人也这般说,先帝在的时候,赵怀王都没赢过梁王,现在捧着敬着这位小祖宗就好了。 前些日子,戚夫人去了永巷,刘如意成了赵怀王,着实吓坏了这位孙美人。她对儿子耳提面命,绝不能在就藩前惹怒梁王,否则太后哪会给她娘俩好果子吃! 他们母子唯一可以谋划的,便是赵王的位置。 燕地苦寒,赵地可不然。赵怀王死了,赵国可不就成无主之地,迎接下一位赵王的到来? 这个认知“轰”地一下,燃起了孙美人心中的渴望,可横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代王。 燕地苦寒,代地又能好到哪里去,北边还与匈奴接壤。代王刘恒与薄夫人难道就不心动吗?! …… 天禄阁光线明亮,临近初夏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刘越练完“快乐成长剑”,带着两个伴读蹬蹬蹬走了进来。 他们一高一矮,一个蔫头耷脑一个严肃认真,蔫着头的那位,出色的容貌还有点点肿。 正是吕禄和周亚夫。 他们来得很巧,恰恰遇上黄老学派的山羊胡博士上课,学生们七歪八扭睡了一片。吕禄听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只觉困意咕嘟咕嘟席卷全身,宫里的先生怎么比外面还啰嗦? 吕禄头一歪,打起了小呼噜,然后就被一旁的梁王殿下戳了戳。 刘越小小声地凶狠道:“认真听,不许睡,舅舅的小木剑等着你。” 他要为了母后的期望认真读书,尽管困也不趴下,表哥就更不可以了! 吕禄:“……” 他浑身一寒,咬着牙继续听,过了一会儿发现些许不对劲。 身边的周亚夫一动不动,好像在睁着眼睡觉,吕禄震惊,吕禄不敢置信,觉得委屈得不得了。 这个姓周的凭什么?? 他正想和恐怖至极的表弟告状,谁知胖娃娃把脑袋凑过来,凶狠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弯起眼睛夸他:“表哥好厉害。” 吕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受宠若惊,又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喜悦上涌,小心地问:“真、真的吗?” 刘越点头。 吕禄的蔫哒哒一扫而空,霎时精神抖擞起来,仿佛傲气又回到了身上。 他发誓要做最用功最努力的学生,把山羊胡讲的臭学问背下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49章 第 49 章 凭借前所未有的毅力,还有让恐怖的表弟对他刮目相看的决心,吕禄挺直脊背,目光炯炯,抗住了山羊胡博士催眠弹的攻击。 要是让吕二公子身边的侍从看了,必然震惊无比,感动得涕泗横流。 他们郎君上课的时候,要么偷懒,要么与别家郎君悄悄说小话,哪里有过这么认真的时候? 这可真是公鸡下鸡蛋,旱鸭下水游,要让君侯知道了,再也不会拿老吕家的祖宗说事,他们都可以安稳闭目了! 瞧见表哥这幅模样,梁王殿下的小心灵漫上欣慰,真是个可塑之才。 一秒,两秒,三秒…… 山羊胡博士的催眠还在继续,刘越眼皮不住耷拉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在意识彻底陷入酣眠之前,掐了一把自己的肚子肉。 成功醒过来的同时,他灰黑色的眼睛布满茫然。 为什么练过韩师傅的减肚子剑法,最近又恢复了原样? 难道是烤串吃太多,肚皮回弹了吗? 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咕咕叫响起,伴随“先生走了”的天籁之音,代王刘恒猛然惊醒。 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他左右看了看,继而捂住肚子,熟练地、眼巴巴地瞅向身旁幼弟。 父皇走了,代王殿下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牢牢记住阿娘低调不惹事的叮嘱,等到恢复课业,依旧把幼弟当做拯救他的小仙童一样看待。 这个举动像是经历了千,刘越从茫然中回过神,同样熟练地伸出胖手,取下荷包,递给他一根牛肉干。 他也不想的,可是哭包四哥仿佛意识不到债务一样,欠得越多就越开心,他还能怎么办呢。 刘恒双眼发光地接过,掰起手指头数了数,一边啃,一边坚定地跟刘越道:“第八十一头牛。” 刘越:“……” 不是第八十头?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数错了,于是郑重地点点头:“第八十一头。” 吕禄刚刚还冲周亚夫得意的笑,闻言困惑地望来,什么第八十一头牛? 霸道的香味冲进鼻尖,他低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同龄人手里拿着肉干。 应当就是父亲所说的代王,生母薄夫人虽不受宠,天禄阁里,代王和表弟的关系最好了。吕禄脑筋一转,原本想叫代王把肉干给他,想起被建成侯狠揍的事迹,小身板抖了抖,不由换了个话术:“大王,也给我一根。” 刘恒警惕地看他一眼,悄悄把肉干藏起来。 刘越眨眨眼,让吕禄近前,然后附到他耳边:“一根牛肉干换一头牛,表哥要不要?” 吕禄震惊地看着他,一根牛肉干换一头牛? 因为斗鸡赢来的钱,他对财物可有概念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傻子! 代王……居然是一个脑袋不聪明的人。 想起胖娃娃的凶残冷酷,吕禄怂了,却不敢质疑表弟的决议,慢慢把屁股挪远,去和周亚夫套近乎。 “你吃过大王的牛肉干吗?” 周亚夫从睡梦中醒来,严肃着包子脸:“没有。” 吕禄暗喜,觉得比他先来的伴读也就这样嘛,谁知周亚夫补充:“我吃过大王给的烤肉。” 说着,脸上还有意犹未尽之感,如果不练武就能多吃,可惜他要保持身材。 但有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得告诉大王的表兄,周亚夫认真地和吕禄道:“大王对我最好了。” 吕禄:“…………” 他脸色一青,觉得周家的臭小子真讨厌:“是,是吗?” . 那厢,刘恒啃着啃着,心情蓦地低落下来。 他还有半年就要就藩,除了中央召见,或是三年一度的朝见,与幼弟相处的时间极少极少,像现在一起读书,更是难以重现的场景。 他欲言又止,有一大堆心里话想和幼弟说,忽然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刘恒扭头看去,就见两个面熟的小豆丁,身形局促,站在桌案旁不住地咽口水。 正是淮南王刘长和临江王刘建。 他们离得近,已经被肉干的香味荼毒好些时候,见四哥每每吃得欢,一直不敢鼓起勇气上来。 他们也知道牛肉干是梁王所有。幼弟每每和赵怀王的对峙,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不由生出向往与崇拜,慢慢的,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想要和幼弟多亲近亲近。 刘长排行为七,刘建排行为八,皆比刘越大上一岁。刘长的生母赵姬下过狱,得蒙辟阳侯审食其求情,还是皇后的太后将之放出,而今乃是宫中透明人;刘建的生母张美人于去岁病死,至此独自生活在宫中。 因为刘恒吃不饱肚子的事情闹大,先帝曾下令整顿风气,再无人敢苛待皇子们。刘长与刘建吃穿不愁,却也只是吃穿不愁—— 他们生母位卑,或是没有生母,遑论吃到珍贵的牛肉,还有牛肉做成的肉干。 四哥吃了那么久,他们馋得口水直下三千尺,还替他记了数。每吃一根就记一条竹片,放进竹筒里,到现在足足有八十条! 直至今天,淮南王与临江王终于给自己打好气,亦步亦趋地找了过来。 刘长紧张地开口:“幼……” 刘建攥着衣服:“幼弟。” 刘长面色通红:“我、我想……” 刘建垂下头:“想吃。” 刘恒默默地藏好牛肉干,低落的心情霎时飞走,拧起眉头看他们。刘越左望望右望望,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刘建羞涩道:“我听到过幼弟和四哥的对话,我们也可以用牛抵。” 刘长不住点头,淮南是个好地方,一头牛算什么,一都可以买来! 刘越:“……” 胖娃娃万万没有料到,往日不甚熟悉的七哥八哥竟有这样的觉悟,上赶着当欠债人。 他陷入沉思,半晌,慢吞吞地解下腰间荷包,觉得一个劲地薅牛也不好。 对七哥刘长:“一根牛肉干,换五石软稻。” 对八哥刘建:“一根牛肉干,换十石菘与韭,或者一石胡椒。” 菘就是白菜,韭就是韭菜,如今南方很是常见,淮南国与临江国都有。一石就是后世的一十斤,听言,两个小豆丁对视一眼,眼睛渐渐亮了。 刘长觉得幼弟是在体贴他们,五石软稻有什么难的嘛! 刘建毫不犹豫地选了后一种。虽没有听过胡椒的名字,但一石和十石比起来,少了太多太多,简直是自己占便宜,临江王觉得幼弟亏大了。 他羞涩道:“我选一石胡椒。” 兄弟之间的友谊来得就是那么快,刘恒顿时有了危机感。见刘长刘建心满意足地回到席间,他伸长脖子,想与幼弟说说话,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燕王刘恢过来了。 刘恢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无主的赵国。 思及阿娘的叮嘱,他露出笑容,向四哥和幼弟问好,态度却能体现出差别,与刘越打招呼的时候更为小心,隐隐有恭维的味道。 见刘恒啃着牛肉干,刘恢咕咚咽下口水,强制自己挪开注意力,继而大声问:“四哥,你喜欢赵地吗?”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话,天禄阁渐渐安静下来。 刘恒有些懵懂地抬起头。 他不懂代地与赵地的区别,薄夫人也从没和他提过这些,他只知道,代地比赵地广阔许多,能养更多的牛。 不等身旁的小胖手拧上他,刘恒声音响亮:“我不要赵地。我喜欢代地,要去代地养……就国!” 天禄阁死寂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有低低的哄笑声响起,勋贵家的伴读对视一眼,认为代王目光短浅,实在不如燕王。 赵地比代地富裕了不知多少,更不与匈奴接壤,怎么有人还把它往外推?? 刘恢怔愣一瞬,紧接着便是狂喜。 他尽力压着情绪,没想到排除竞争对手的过程竟这么顺利。 秦汉大丈夫重诺,何况执掌一地的诸侯王,如此承诺做出来,违反了岂不是让所有人耻笑? 就算薄夫人哭哭啼啼,去求太后运作也不行了! …… 刘越瘪着圆脸蛋,准备拧人的胖手停在半空,缓慢收了回来。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上涌,哭包哥哥为什么这么没心眼? 刚才他吞回的字是“养”吧。 赵地北边与代接壤,地理环境差不了多少,难道不能养牛吗? 梁王殿下觉得这样不行,得维护欠债人的权益,让他短时间拥有多多的心眼。万一还债路上被人算计,还不完牛羊鸡,心痛的还不是自己。 小脑袋陷入思索,刘越开始搜刮前世的记忆。 末世纷乱,文明十不存一,遗留下来最后几本被奉为人类瑰宝的书,有一本叫做《厚黑学》。 记录历史的史书,他翻看过许多遍,至于《厚黑学》,刘越打拼之余,将它完完整整地背了下来。 梁王殿下捧着脸,觉得自己再回忆回忆,总能默写下来大致的意思。 嗯,就把《厚黑学》当做礼物,送给欠债的哭包哥哥好了。 然而誊抄的工程很是浩大,刘越回头一看,当即锁定他看好的苦力。 接着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表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0章 第 50 章 吕禄的小心肝颤了颤。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 原本看燕王和代王的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他僵硬地扭过头,就见恐怖却漂亮至极的梁王表弟正对他抿唇笑,脸蛋肉胖嘟嘟,软乎乎,让人变得蠢蠢欲动,想要伸出手戳一戳。 吕禄霎时忘掉挨揍的痛,最后疯狂地克制住自己,挺直脊背道:“大王叫我什么事?” 刘越小小声地问:“表哥认字吗?会写吗?” 吕禄一听,骄傲地点头。 这题他会! 他今年八岁了,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虽然上街斗过鸡,字怎么可能不认识,那要被同龄人耻笑的。更何况为了面子,那也要练得好看,否则传出去像什么话。 听闻大王有个誊抄的活计交给他,紧跟着几句夸赞,夸得吕禄飘飘然起来,殷勤答应道:“包在我身上。” 不就是抄个书么,顶多几卷竹简,多容易多简单。 梁王殿下和他新来的伴读齐齐露出高兴之色,不多时,课间休息也结束了。诸侯王将由各自的王太傅教导,进行私人化订制教学,刘越让宫人恭敬领着,去往属于他的新教室。 ——他睿智开明,理念先进的太傅兼养生友人就在那里。 小短腿蹬蹬蹬迈得极快,身后的伴读也激动起来。周亚夫想起父亲叮嘱的话,要在留侯面前好好表现,不然家法伺候没商量,就连吕禄也收敛了傲气,放轻自己的呼吸。 一进门,就见一个写意挺拔的背影,张良转过身,朝他们微笑颔首。 丞相病愈,证实了他与学生心意相通,给不疑那逆子以强烈的震撼。他怀着舒畅的心情进宫,半路遇见曲逆侯,瞧见陈平不甚自在的脸,就更舒畅了一个度。 怀着愉悦的心情,留侯开始他的第一堂课:认舆图。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又有年轻时候游历四方,刺秦又逃亡的经历在,说得动人心弦、妙趣横生。手指点了点梁地,又不经意地划过赵地:“这是大王将要牧领的爵土。” 赵国北面为代,南面为梁,见学生听得认真,张良暗暗满意,继续往下教学。 . 不到半个时辰,燕王与代王在天禄阁的对话便传到长信宫前殿,太后耳中。 吕雉思索着问:“那孙美人,从前可与薄氏交恶?” 大长秋摇头:“孙美人与薄夫人虽不常来往,却从未红过脸,也没有一次争执。” 吕雉一笑:“原来是这样。” 她的眼底有着极淡的厉色,忽有宦者前来禀报,说未央宫的车架到了,陛下来给太后问安。 皇帝孝顺,每日早晚都会前来长信宫,风雨无阻,遑论与朝臣议事的环节,多要征求母后的意见。 刘盈大步而来,揖手拜道:“母后。” “最近清瘦了许多。”吕雉起身上前,抚了抚他的衣襟,“是吃的不好,还是睡的不好?要是掌勺不合心意,哀家给你另寻几个来。” 体会到母后难以掩饰的关切,刘盈心下一热,摇头道:“盈哪里需要母后费心。”他的声音渐低:“只是昨夜梦见了父皇,儿子惭愧,觉得自己做不成一个好皇帝……” 梦见父皇? “做不做的成,全看与后人评说,与你父皇有什么关系。” 吕雉觉得刘邦真是阴魂不散,尽力压下怒意,半晌道:“丞相与我说过,是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你又何需自责。” 不等刘盈开口,她把话题转开:“如今赵国空置,皇帝有什么安排?” 听闻母后说起政事,刘盈连忙收敛了神色。 先帝将几个皇子都分封完毕,而刘家的宗室子弟们又无封王的大功,是以赵国不能封,只能迁。 代与燕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他想起最近的传言,恢弟似想要成为赵王……但赵与梁相毗邻,皇帝觉得,选出新赵王之前,先分一片赵国的土地给越儿,再分一些作为姐姐鲁元的汤沐邑。 刘盈轻声说出想法,继而请示太后:“一切但凭母后做主。” 听闻这话,吕雉怒意渐消,微微点了点头。 盈儿思念他父皇,却总算记得亲疏:“皇帝与我想的大差不差。” 齐王刘肥身为先帝的庶长子,拥有七十余座城池,财富盐利,沃野。而如今的梁国,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多座。 经营得好了,梁地的富庶不会输给齐国,但城池数量的差别,又如何去弥补? 她总要给越儿最好的——不论何时何地,为此一步一步来。 吕雉轻描淡写道:“不如去除赵国,分为清河郡与邯郸郡,清河作为你姐姐的汤沐邑,邯郸郡尽归于梁。” 邯郸郡下辖十余座城,包括赵国的都城邯郸。邯郸向来是繁华之地,如今人口仅次于齐国的都城临淄,在诸侯国之中排行第二,堪称香喷喷的大肥肉。 说罢,她又道:“燕地广袤,依哀家看,分出五城给西边的代国,也当是对薄夫人谦恭的奖赏,与对恒儿的补偿。” …… 刘盈半晌没有回神。 去除赵国? 划分出两块地盘,一块给姐姐,一块给越儿,正是他之所愿,可这实在是大刀阔斧的改动,恐怕有违父皇划分赵地的初衷。 何况赵怀王这个尊号……离了赵,就什么也不是了。 “母后,此举是否有些不妥?”刘盈低声开口,神情颇有些忐忑。 便听吕雉轻叹一声:“你是新帝,天下以你的意志运行,何必循旧例,而不创新篇?” 更多更直白的话,太后也没有心思再说。 天下少了一个封国,对谁有利,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她压下心底的失望:“从前鲁元一路护你,越儿更是为你的太子之位屈身,去除赵国分两郡,皇帝连此都不愿吗?” 两个生者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刘盈沉默下来,继而变得焦急,他何时这样想过:“盈并无此意。就如母后所言,去除赵国,划清河郡与邯郸郡!” 吕雉揉揉眉心,颔首道:“就按我说的去做吧。还有燕王让代王五城的事,一并同大臣商议,就说是哀家的主意,孙美人跋扈,该受一些教训了。” …… 商议赵地归属的风声传到后宫,燕王刘恢的生母孙美人心下一喜,握紧身旁宫女的手,盼着儿子迁为赵王的喜讯。 利益动人心,何况一国封地。为了赵王的位置,撕破脸算什么? 陛下一向对弟弟们亲善,在她想来,与她竞争的唯有一个薄夫人,与恢儿竞争的也唯有一个代王。 代王当着众人的面否认,说不要去赵国就藩,薄夫人能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吞下苦往嘴里咽,孙美人每每思及此,都能捂着嘴笑出声。 她翘首以盼,在殿内来回走动,不知过了多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宫女回来了。 脸上却不见喜色。 宫女哆哆嗦嗦地道:“美人,前廷的议事结束了。陛下与大臣们商议完毕,只等制诏,说、说要把赵国除国,大半分给梁王殿下,小半分给鲁元长公主作汤沐邑……” 孙美人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除国?分成两份? 这还没完。宫女喘了口气,声音渐渐弱下去:“还说、还说要把燕国分五城给代国。” 这是警告她们母子手伸太长,直接砍下致命的一刀! 孙美人只觉头晕目眩,嗓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哪……哪五城……” 宫女不住摇头,可用手指头数都知道,定是人口较多,与代地接壤的五城。 她哭丧着脸:“奴婢不知。” 话音未落,殿外浩浩荡荡挤进来一群宦者,蓦然捂住了她的嘴。 “窥探朝政与帝踪,关永巷!” 领头者示意左右把宫女拖下去,冷飕飕地看了眼孙美人,不顾她瘫软的姿态,皮笑肉不笑地道:“孙美人不与燕王就藩,仍留宫中侍奉皇太后,乃是长信宫的命令。” 太后最厌恶钩心斗角,尤其梁王殿下对代王亲善,乃是除了嫡亲兄姐外的独一份。出了这等算计之事,岂不是让梁王殿下不高兴? 代王还欠他们大王那么多头牛,还不完怎么办。 想做享福的王太后,下辈子吧。 最后他摆摆手:“带走!” · 天禄阁复课的第一日,梁王太傅教的快乐,梁王殿下也听得快乐。师生相得,堪称典范中的典范了! 愉快的课程结束,刘越领着即将成为苦力的表哥,亲自送周亚夫上绛侯府的车,继而背着小书袋,蹬蹬蹬地回到长信宫。 姨夫最近几天源源不断地送来大铁锅,胖娃娃恍然发觉,他一餐吃不了一菜。 虽然有亿点点心痛,他依旧分给了哥哥姐姐,舅舅舅母,不如再挑几个送给太傅与师傅们。 那就明天上学的时候背过去好了。 正当刘越纠结是让表哥背还是近侍背的时候,长信宫的宫人喜气洋洋地窜了出来。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从此邯郸城就是大王的了!!” 前殿殿外,吕雉扶着大长秋的手,笑盈盈地看着胖儿子,还有亦步亦趋跟着的侄子。 刘越睁大眼,圆脸蛋陷入了沉思。 邯郸城?这不是赵国的都城吗。 疑惑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他小心地问:“阿娘,我这是成了赵王吗?” 吕雉一愣,思虑着道:“越儿喜欢赵王这个名号?那母后这就告诉皇兄,追回诏令,让越儿兼领梁赵两国,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封爵。就叫梁赵王如何?” 又拧起眉:“梁赵王并不好听,不如梁齐王。齐地囊括七十多座城池……” 刘越:“??”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1章 第 51 章 梁赵王?梁齐王? 刘越呆呆听着,被吕雉话间的含义震住了。 齐国即便有七十多座城池,他还是喜欢离长安近一点的梁地,否则离母后多远呀,端看上回他的便宜大哥刘肥被便宜爹召回的时候,跑得多凄惨就明白了。 加上赵地有赵怀王这个过去,刘越有一点点小膈应,综合对比,还是“梁王”这个单字封号好听! 最重要的是,皇帝哥哥已经下诏,追回代表着出尔反尔,对母后的声名不利。他虽不清楚诏书的内容,依旧仰起脑袋,软软地开口:“阿娘,越儿更喜欢梁王。” 吕雉收回思绪,柔和地笑起来,点头道:“好,那就不加双字。” 大长秋也笑了。 皇太后提起齐国的时候,她实在唬了一大跳,若太后把无错的齐王撸了,再把齐国送给大王,反对者定然甚众! 虽说太后有权势,有军队——自先帝驾崩,长安城与皇宫的兵符皆为太后所掌,别提在外的吕氏军营与舞阳侯军营。如灌婴、周勃等将军,又有哪个敢不听太后的命令? 且大汉立国以来,一直便是强关中,弱枝干。先帝料理完异姓诸侯王后,天下威慑,刘氏诸侯王们个个老实;废齐王不过短时间的功夫,但,这事没理。 如今想来,太后是在说玩笑话。 太后眼馋齐国城多,想让梁王殿下得到最好的,谁说不是慈母之心呢。 大长秋笑道:“依臣看,还是赵国除国为好。清河郡作为长公主的汤沐邑,邯郸郡划进大王的封地,再过数年,梁国国都雎阳也当比肩临淄,成为天下豪富之地。” 一席话传进耳朵,刘越终于懂了。 他不是兼领赵王的名号,而是划出邯郸这个城池给梁国! 从天而降一大块封地,还是人多繁华的封地,胖娃娃由衷感受到了幸福,原来这就是躺平的快乐。 抛下听傻的表哥,刘越迈着胖腿来到母后跟前,扯着袖子让她弯腰,在她颊边印上一个甜甜的吻。 继而弯起灰黑色的眼睛,认认真真道:“谢谢阿娘,谢谢皇兄。” 吕雉只觉心化成了一滩水。 新帝登基的时候总有动荡,而今批阅奏疏的劳力,帮盈儿安稳天下的费心,全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揉揉儿子的胖脸蛋,蹲下身亲了亲他,再次起身的时候失笑:“瞧你表哥都等久了,该用膳了。今天是炒鸡丁,建成侯同哀家说,禄儿最喜欢鸡肉,还往长信宫送了鸡来。” “……”吕禄出窍的灵魂猛然回归。 划分邯郸是一重震撼,亲亲是双重震撼。万万没有料到太后姑母和梁王表弟的相处模式,吕禄张大嘴,接着心下一凉。 他什么时候喜欢吃鸡了?他明明喜欢斗鸡…… 吕禄却不敢反驳,更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是,是。” 想起大铁锅烧饭的美味,他咽咽口水,心间的凉意立马驱散,转为对表弟无限的敬畏。 依姑母这个宠爱劲儿,齐王的七十多座城差点没了。他,吕禄,不过小小的建成侯府的公子,只不过被揍了一顿,果然是恐怖的大王手下留情了! 想起刚进宫时的嚣张表现,吕禄想哭。 他替刘越背过小书袋,一边走,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压低声音道:“抄书宜早不宜迟,用完膳,我们就开始吧。” 刘越幸福了一小会,注意力便被“吃饭”两个字占据,闻言看向吕禄,觉得快要不认识表哥了。 头一次遇见这么自觉的苦力,浑身上下透着被改造的光芒,梁王殿下感动地点点头:“好。” 又迟疑一瞬:“明天送给太傅的大铁锅……” 吕禄听都不听,便大包大揽道:“我来背!” …… 清幽安静的竹林里,彭越面带感慨,拎着少府打造的大铁锤,舞动得虎虎生风。 听闻梁地吞下了大半个赵地,彭师傅高兴得不得了:“有朝一日,我能看见梁国吞下所有地盘,成为天下最大的诸侯国吗?” 梁国就如他精心照料的孩子,如今孩子大了,壮了,他如何能够不欣慰。 韩信:“……” 韩信觉得彭越在做梦,自从做了大王的武师傅,这憨人是越发愚笨了。 他冷笑道:“吞下所有地盘?你怎么不说把长安也吞下,直接称帝——”算了。 说罢,韩信停了下来。 他猛然察觉到了什么。 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太后恨不能把所有名臣良将扒拉到大王碗里,单单只是因为爱子之心吗? 自刘越问他该如何灭亡匈奴,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更不甘心被奶娃娃难倒,于是暗中求见了太后。 过后不久,椒房殿与长信宫的书简,只要有关匈奴的动向,太后都叫人摘录了一份给他瞧。 渐渐的,他对北方盘踞的劲敌有所了解。匈奴擅马擅射,奔袭农庄或城池之后抢掠了就走,因而汉军常见的战车方阵与步卒方阵,并不适合与匈奴交战。 未来决定胜负的,必定是骑兵与弓.弩。 而训练骑兵,韩信不敢大言不惭地说会。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等思想的转变,何尝不是大王点醒了他? 不论资质、志向,还是长远的眼光,梁王殿下实在是先帝诸子中的拔尖。 他眯着眼,英俊的面容越发熠熠,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错了也无妨,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练完“快乐成长剑”,也该将军中的理论、战术,还有粗略动笔的《韩子兵法》,逐一讲给大王听了。 没想到他韩信征战半生,从未输过一场,连收的学生,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 半晌,他拍拍彭越的肩,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憨人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彭越拎着铁锤:“?” 他满脸茫然,韩兄不是嫌他吵么,怎么一副顿悟的模样,还谢起了他?? . 与建成侯吕释之一样,每每陪着梁王殿下吃饭,吕禄都会不知不觉地吃到撑。 刘越掏出小方巾,满足地擦了擦嘴,领着表哥散了一会步,趁着天色亮堂堂的时候回到寝宫。 吕禄很有苦力的自觉,殷勤地整理好大王的桌案,磨好墨汁,铺好竹简,把所有活计都包揽完,接着一屁股坐下,聚精会神听大王的口述。 两刻钟之后,吕禄运笔如飞。 半个时辰之后,吕禄伏案的手有些颤抖。 一个时辰之后,天黑了,橙黄宫灯逐步亮起,照得寝殿如白昼。刘越暂停思索,啜了一口甜浆,悄声问吕禄:“表哥有没有什么感想?” 每每回忆一次《厚黑学》,他都会有更深的领悟。虽是送给哭包四哥的礼,表哥作为经手人之一,说不定也会迎来蜕变,刘越想到此处,不禁有点小期待。 吕禄不住摇头,哭唧唧道:“没有,字好多,竹简好厚。” 这已经是第四份了,怎么还没完? 刘越:“……” 内容呢?内容半点也没有吗?? 梁王殿下对他不开窍的表哥没办法了。 瞥一眼笨重的竹简,胖娃娃无动于衷,冷酷得不得了:“继续。” 用来制诏的绢布太贵,就算长信宫有,他也不能浪费资源,要给母后省钱。再说了,收到一大堆绢布,哭包四哥也会良心不安的。 吕禄打了个激灵,想起在大王面前拍胸脯的保证,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心下流了一箩筐眼泪。 都怪他,以为一份竹简就能解决的事,都一摞了还没有抄完,还要态度端正,字迹好看……他恨不能甩自己一个大耳光子,瞎逞什么能? 从今往后,他最痛恨的就是竹简! 为什么就没有薄一点,轻一点的写字工具? 就这样磨到临睡前,吕禄的神情再次变得呆滞,仿佛失去了灵魂。 伸出手看了看,他觉得明天怕是不能背大锅去上学了。 吕禄鼓起勇气,想和恐怖的表弟求求情,一扭头,发现刘越不见了人影。 他紧张地问近侍:“大王呢?” 近侍恭敬道:“大王去前殿寻太后了,很快就回来。” …… 刘越脚步飞快,蹬蹬蹬来到前殿,准备在睡前向母后说一声晚安。 长信宫前殿亦是灯火通明,大长秋站在吕雉身后,轻轻为她捏着肩。 吕雉似想起什么,匆忙放下手中的奏疏:“越儿快来了。” 她笑叹一声:“瞧我,明明休息的也够,遵循越儿‘养生需劳逸结合’的话,倒还要你给我捏肩。” “不怪太后休息得少,而是奏疏厚重,拿在手中总会劳累。”大长秋摇头,“始皇帝凡事亲力亲为,故而累倒在了沙丘,依臣看,太后还是别在睡前拿竹简了。” 隐隐的谈话声传来,刘越停下脚步,灵活地躲好身躯,藏好两个小圆髻。 捏肩,劳累,奏疏厚重…… 他抿了抿嘴,悄悄探出脑袋,发现母后案前摆了高高一摞竹简,大长秋正给母后按着肩。 胖娃娃霎时心疼了。 圆脸蛋瘪了起来,即便梦想是躺赢的咸鱼,他为什么没有想过纸张可以代替竹简? 他在末世打拼的时候,除了最后遗存科技文明的城市,各个小基地都是自给自足,艰难求生。要什么资源自己生产,纸就是其中一项,刘越考察的时候曾经见过。 变异的植物不能吃,不能净化空气,似木头与竹麻,锯下来却还能造纸。传授造纸手法的是一个退休返聘顾问,据说祖上乃造纸大家,刘越亲自尝试过几回,还与小基地的负责人交流了经验。 堪堪回忆完毕,他觉得从前的自己笨。 虽然精致的白纸难做,需要耗费人力物力,如今的大汉支撑不起,但普通的纸张易造,远比竹简好了太多。 为了母后的手和肩,刘越下定决心,明天就向皇帝哥哥借几个少府工匠,划出上林苑的一小块地—— 嗯,偷偷给母后惊喜,顺便让表哥抄的容易一些!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2章 第 52 章 吕禄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梁王表弟。 那张常常让他产生欺骗性错觉的白嫩脸蛋写满丰富的神色,有坚定,有恍悟,还有一点小懊悔。 吕禄从没有在刘越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多样的情绪。 能让恐怖的表弟变成这般,不亚于铁树开了花,吕禄心下发凉的同时,像看见新大陆似的,疯狂地好奇起来。 刘越察觉到一道异常炽热的视线,用询问的眼神望去,发现表哥红肿的手指头,心下浮起一丝丝愧疚。 虽然和猪蹄还差得远,那也需要关爱与关怀。 都怪他,为什么没有早先想到纸呢。 只是一丝丝,很快便消失无踪,他软软地道:“表哥,我们很快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虽然要麻烦再抄一遍,但在纸上写字,肯定要比在竹简上方便一万倍! 刘越善解人意,方方面面都替吕禄考虑周全:“明天的大铁锅,不如我们再找一个人背。时辰不早了,表哥今天好好休息,睡醒了才能有精力抄写。” 听到抄写两个字,吕禄:“……” 他手指一痛,连听到不用背锅的高兴也没有原先这么强烈了,半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在心底流下后悔的眼泪:“好。” . 秉持快乐学习,健康成长的教学方针,梁王太傅并没有要求学生早上几点起床,天禄阁的课业同样以旁听为主。 梁王太傅将教学计划上报给皇太后的时候,太后一力赞同,只说全权交付给留侯。 越儿还小,她也舍不得他辛勤学习。何况越儿答应过她,会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日后忙碌起来,哪还会有睡懒觉的一天呢。 故而刘越依旧可以幸福地躺到自然醒,嗷呜几口吃完美味的早餐,背着书袋,领着两个伴读上学堂。 只不过今日的主角成了大铁锅,还是夺人眼球,绝不容忽视的大铁锅。 众人被梁王近侍乌龟似的造型所震撼,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 尤其是赵国除国,将邯郸郡分给梁地的新闻席卷了前朝后宫,燕王想要成为赵王的打算落了空——他们对太后的敬怕更上一层楼,对梁王殿下的受宠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总而言之个字:惹不起。 孙美人跋扈是真,可代王又何德何能占去五城的便宜?! 有人在心里猜测,是不是代王与梁王的关系好,借此得了太后的青眼? 他们看向刘恒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像看着一个深藏不露的心机婊。 还有代王的生母薄夫人,不声不响就谋得了好处,难说不是她传授给儿子的主意,果然,低调的女人就没有一个是善茬。 似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刘恒茫然地左看右看:“?” 五弟没有像往常那么热情了,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啃牛肉干,一边悄声问幼弟:“那个黑黑的、圆圆的东西,是为了什么用?” 刘越一本正经的告诉哭包四哥:“那是铁锅,用来养生。” 刘恒一头雾水,并不明白养生为什么要用到铁锅,啃一口牛肉干,看一眼大锅,眼底充斥着蚊香圈。 难道是坐在锅里,自己煮自己吗? 代王殿下不懂,收到礼物的梁王太傅却是爱不释手。 听闻大铁锅的用途,张良当即明白了。 谁说美食不是养生的一种途径,从前他和养生友人偷偷交流的时候,友人告诉他,美食可以让身心愉悦,从而活到九十九。 虽说友人成了自己的学生,养生的原理依旧不变,他笑起来,衬得日光莹亮生辉:“多谢大王。” 张良决定回府就让厨子研究大铁锅的烧法,然而一个难题近在眼前。 梁王太傅进宫教学的时候,向来是独自一人,不喜欢带太多侍从。他该如何把大铁锅带回府中,难道要亲身上阵,亲自背它回家? 张良的笑容微微一僵。 借用梁王殿下的名义也不好,太过大张旗鼓,如此,就没有暗中叫曲逆侯陈平发现,继而让他变脸的快乐了。 张良沉吟片刻,向学生借了近侍一用。 长子张不疑已经空闲在家好一段时日。据他求学的书院解释,公子学完经典之后越发沉迷创造,以“何为保温杯”为由接连问倒书院的先生,先生们深觉惭愧,已经没什么好教的了。 不如皇家最顶级的天禄阁,配有最顶级的先生们,其中不乏动手能力强的英杰。他们暗示前去接送张不疑的管事,说公子留在书院就是屈才呐! 管事如实的将对话禀报给君侯。 张良觉得以长子的心思,说不定拜入丞相门下才是圆梦的选择。但一来,丞相即将致仕;二来,丞相只收过唯一一个学生,正是他教的这位,不疑的梦想只能是白日做梦。 不如进宫一趟,帮他背一回铁锅,也能锻炼锻炼身体。 十岁的年纪,该懂得如何为父分忧了。张良淡然地吩咐近侍,这等小事,向太后求个恩典,太后定会答应,不如继续教学,等着长子进宫便好。 听完全程的刘越:“……” 胖娃娃陷入沉思,继而点了点头,觉得老师这个办法妙。 周亚夫严肃着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吕禄已然变得呆滞,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对师生闪烁着如出一辙的恐怖光芒—— 不,不能这么形容。留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是让父亲知道了,父亲还不打断他的腿! 这是聪慧,是智慧的光芒,吕禄艰难地纠正自己。 …… 张不疑进宫的时候,有着压抑的好奇与激动。 父亲算无遗策,神圣的形象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只是丞相究竟是如何祛除心病的,为何梁王出手就能行? 难道因为梁王是丞相唯一的学生吗? 他已经思考了许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有保温杯这回事,也是父亲从椒房殿回府,继而询问他的。 那时候先帝还在,张不疑觉得,指不定与梁王殿下有关。 从前要么出门求学,要么闷在府中,学习与大人一样的宅,如今竟是能够进宫一趟,得赖父亲求来的恩典,张不疑感动万分。 他的脚程极快,在侍者的带领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天禄阁。 正向与父亲心有默契的梁王殿下,就见一方黑黑的,圆圆的铁锅,端端正正放在他的面前。 张不疑:“…………” 此时课业差不多结束,刘越决定去未央宫求他的皇帝哥哥,拨一块上林苑的地加四个大匠,再多些搅拌的人手,悄悄研制纸张就好了。 他只是想让母后轻松一些,不为竹简的繁重累坏身体,不想名扬天下,更不想大大出一回风头,从此招贤纳士,走上人生巅峰。 刘越依旧牢记自己不想努力的愿望,由此催生一个苦恼。 练武读书也就算了,造纸也要亲力亲为……嗯,就当是为了母后了! 其实,还有一句大实话没说出口——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古代科技树。 别的就没啦。 火.药他不会,印刷和指南针……要用什么原理? 头一次遇到老师的长子,胖娃娃新奇地盯着张不疑看,只见他面容俊秀,浑身上下透着朝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不像一个纯粹的读书少年。 “不疑。”张良亲切地叫他的名字,“这一口养生锅,为父就劳烦你了。” 如何不经意地显露在曲逆侯面前,乃是一门大学问,张良认为长子能够胜任。 张不疑觉得自己对父亲的崇敬,啪嗒一声碎裂了:“……好的,大人。” 为什么不唤辟疆,辟疆才比他小岁呀。他背起锅,保留住最后的倔强,扭头看向梁王殿下,却见梁王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似在给他加油鼓劲。 心伤被抚平了一半,张不疑站直身体,不由自主地抿起笑,往日因为丞相收下学生的微酸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在心里暗自感叹,日后如果能生殿下这样的娃娃,该是多么得意的事。 还有丞相到底为何消了心病,保温杯……到底要如何制作? 张不疑憋住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适合问,何况还有让他背黑锅的父亲在,张不疑觉得还是不开口为好。 瞧长子这般表现,张良若有所思。 他心弦微动,真正地琢磨起来,不如改日再向太后求一个恩典? . 因为阴差阳错的背锅缘分,梁王殿下认识了一个新的少年英才,和皇帝哥哥求地求人的过程同样很顺利。 未央宫宣室殿,有两位来者不必通报,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梁王。刘盈抱了幼弟在膝上,捏捏他的小手,摸摸他的脸蛋肉,嗓音满是温柔:“要不要多一些地?上林苑占地广,除了竹林还有他处。” 又说:“少府不缺大匠,只需朕一句话的事,四个怕是不够。有哥哥在,哥哥帮你瞒着母后……” 刘越重重摇头。 搂住刘盈的脖颈,他努力不给兄长的膝盖负重,据理力争:“够用,否则动静太大,就是给哥哥添麻烦。” 刘盈连忙说好:“那越儿准备做些什么?” 刘越守口如瓶,眨着眼睛道:“要给母后和皇兄一个惊喜。” 刘盈笑道:“朕就等着你的惊喜。” 就在这时,刘越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 他觉得张不疑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分明是科研家的气质。严谨,求知,充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再戴一副眼镜,直接可以开教学小课堂了! 梁王殿下心动起来,觉得造纸的道路上,必然要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够传扬背锅精神,解答困难问题,引领造纸技术的前进。 张不疑造的纸,和他咸鱼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3章 第 53 章 张不疑背锅回家的路途中,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总觉得有谁在惦记他,少年小小地出神了一会儿,继续沉浸在崇敬破裂的悲伤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人近来对他越发无情了。 下一个书院还没有着落,更没人解答他保温杯的疑惑,他不禁羡慕起自己的二弟来,辟疆为何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卸下锅,就见父亲像对待宝贝一样地对待它,思虑片刻,唤人提去了膳房。 配上赠送的铁铲,留侯府的掌勺们像看见新大陆似的,仔细聆听梁王首创、君侯转述的大锅使用方法,小心地练习起来。 当天晚上,张良的膳桌就端上了炒制的菜肴。 长子次子与他同桌,便是心下受伤的张不疑,也暂时顾不得其他,一口接一口地动箸,被从未品尝过的美味所征服。 张辟疆眼睛瞪得溜圆,对父亲的崇敬如江水滔滔不绝,这就是新的养生手段吗? 日后得天天吃,月月吃,才能不辜负大哥背回来的辛苦。 …… 虽只是陈平的单方面认为,但他被抢走太傅的位置,却只能吃下这个闷亏,陈平痛定思痛,没过几日,曲逆侯府设立起专门打探留侯府动静的家丁——一设就是四个。 堪称十分的未雨绸缪了。 他们兢兢业业,发光发热,终于在今日牟尽全力打探出来,留侯从宫中顺回了一个好东西,据说是舞阳侯交差给长信宫的大铁锅,梁王殿下做主,把其中一只送给了太傅。 这大铁锅,陈平熟悉。 樊哙应诺夫人的时候,他刚好在场,因为担忧先帝密诏会不会招来太后疏远,从而断绝自己的丞相梦,便也没有对此事上心。 而今留侯有,他没有,就凭太傅这个名号,与和学生朝夕相处的亲近吗?? 像他忙得陀螺似的,近来进宫的次数都少了,哪有张良优哉游哉的清闲。陈平像吃了一整个柠檬,很酸,又有些警惕起来——为出现在大众面前,为父亲跑腿的张不疑。 留侯嫡出的长子与次子,天资皆是不凡,只是很少出现在人前,以至多数同僚差点忘记。 陈平却没有忘。张不疑从前在书院潜心研读,为何忽然长居府中,还被召进了宫? 他直觉里头有猫腻。 实在是张良做事,从不无的放矢。万一张不疑入了太后的眼,擢为侍中官,从此跟在陛下与梁王身边…… 侍中有直入禁宫之权,虽无品秩,却是能闻朝政,与君王朝夕相对,几乎已经预定了日后的前程。 自陛下继位以来,太后还没有选出新任侍中,便是要选,也是选一些年轻俊杰,成为未来的朝堂肱骨。 陈平慢慢转头,看向自家长子,也是去岁请立的世子。 呵呵,年轻俊杰。 陈买:“……” 陈买只觉自家老父亲的目光如刀剑般刺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曲逆侯世子年十六,名为陈买。陈平认为此子资质平庸,性情老实,除了继承相似的样貌,一点都不像他的后代! 许是从前为先帝攻取天下所出的计谋太过奇诡,故而损了后德,以致儿子们没出息,陈平恨铁不成钢,教导无果只能放弃。 教不动啊,所以遇见梁王殿下那般聪慧的学生,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后来他安慰自己,长子虽然平庸,能守住家业就好,至少陈买不好赌也不败家,更没有玩女人的恶习。 可如今看到别家的张不疑,陈平越发觉得张良在谋划侍中的位置,不甘心慢慢重燃。 上阵父子兵,这话说得很对,再这样下去,大王都该忘了他这个师傅了。 他犹豫一瞬:“不如为父舍下脸面,向太后讨一个侍中之位……” 可这份恩典确实难以启齿,大概率不会求得。陈买一看就不是做侍中的料,何况那么多功臣嗷嗷等着,想给儿女拉关系谋未来,像绛侯次子成为梁王殿下的伴读,不知招来多少人的眼红。 建成侯家的次子也就罢了,那是太后的亲外甥,众人心服。绛侯就不一样了,连舞阳侯都暗地里发过牢骚,说伴读的位置,给这老小子捷足先登了! 如今曲逆侯竟是瞄上了侍中——这个消息传出,万一群情激奋,他也吃不消呐。 陈平暗暗叹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样,不如给陈买弄一个打杂的身份,平日里在天禄阁当值,为梁王太傅整理书卷,不论多苦多累的活都干,替父刷脸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就见长子不住摇头,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儿……儿惶恐……” 陈买慌乱不已,每一根头发丝写满了自知之明与抗拒:“儿不善言辞,又实在愚笨,进宫就是给您丢脸。给您丢脸,岂不是让万人唾骂,继而败坏侯府的声名,儿实在不能胜任。” 陈平大怒:“逆子!” 他捂着胸口,伸手指向长子,陈买面上显露担忧的神色,生怕气坏了老父亲,连忙上前搀扶他。 陈平只觉更怒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再来几回都要折寿,就在此时,管事喜气洋洋地在外通报:“君侯,世子,梁王殿下着人悄悄送来了大铁锅,说是送给师傅的礼物。君侯可要一观,还是直接送入膳房……” 一时间,陈平锋利的俊颜喜怒参半。 对留侯父子的酸味儿被冲淡,他狠狠剐了陈买一眼,清清嗓子,忍住心底的高兴:“大王的礼物,我说什么也要好好瞧。” 算了,算了。既然大王没有忘记他,他还是不要为了逆子气坏身体。 他可是立誓要活过留侯,叫继承爵位的张不疑恭敬地唤他丞相,陈平整了整衣冠,重振奋斗的旗鼓,把陈买孤零零地撂在了屋里。 . 曲逆侯府发生的小插曲,外人谁也不知。 随着丞相府同样收到了大铁锅,并招待了在丞相府做事的北平侯张苍,炒菜这个烧法,突然在列侯勋贵间风靡起来。 如此美味,据说吃了一次就不会忘记,他们不敢进宫向皇太后与梁王殿下讨要,于是瞄上了铁锅的供给人,寻求制作铁锅的秘方。 如今的大汉并不富裕,那也比开国的时候好了太多太多。异姓王的动乱平定后,朝廷一力地休养生息,除去北边的匈奴蠢蠢欲动,准备趁汉帝继位之时做些什么,太后早已稳住新旧交替之局,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发展。 列侯勋贵们打完仗,总有积攒的余钱,挤一点出来打铁,他们自觉能够承受。再不济把泥瓦罐都卖掉,卖上几千个,做一个大锅应当够了吧? 他们随先帝打天下,多数出身微贱,泥腿子气息尚在,即便脱胎换骨学会了礼仪,还真称不上矜持与高贵。 于是舞阳侯府那叫一个门庭若市。列侯们亲自上门,有拉关系的,送礼物的,还有腆着脸吹捧的,花费重金打好铁锅,即将前去军营坐镇的樊哙:“?”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库房,心肝隐隐作痛。 打英布时洗劫的财富,是一滴都没有了。 听闻门房的汇报,樊哙挠头,不知这些同僚在玩什么把戏,但往日出生入死的情谊还在呢。 忆起铁锅烧出的美味,他咂咂嘴,憨笑一声:“铁锅啊,好打。就是贵了点,难淬了点,要找长安城最好的铁匠,就是西市李大柱那家……” 列侯们一哄而散,樊哙目瞪口呆,然后就被夫人拧了耳朵。 “你就这么好心告诉人家了?不收点辛苦钱,再不济卖个关子,能给府里积攒多少人情!”吕媭柳眉倒竖,“再说了,这可是越儿的主意,你征得咱外甥的同意了吗?越儿送铁锅给师傅们,可都征得过咱们的同意!” 樊哙一愣。 樊哙恍然大悟,悔恨的同时哀哀叫道:“疼疼疼疼疼……” 吕媭冷笑:“还不进宫去给太后赔罪!” 樊哙麻利地滚进了宫。他觐见的时机正好,太后在,梁王也在,还有一封请立长子为世子的奏疏,署名为留侯。 刘越窝在母后怀里,灰黑色的大眼睛眨啊眨,没想到他看好的科研人才这么快就得到晋升,随即脸颊微鼓,陷入了烦恼。 他的地有了,匠人也有了,看好的负责人忽然成为尊贵的世子,既如此,该怎么把留侯世子讨要到身边,随他去上林苑呢。 他觉得此事要从长计议,恰在此时樊哙来了,刘越目光微亮,甜甜地叫了一声姨夫。 哪知樊哙一脸忏悔,深刻地诉说了他的罪孽,希望太后与大王原谅他,宽恕他将秘方外露的错误! 吕雉:“……” 刘越听得呆了,霎时将张不疑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吕雉头疼地揉揉眉心:“回头你和吕媭说说,别拿这点蒜大的小事烦哀家,也别事事都听她。她叫你投河,你还真毫不犹豫地去投?” 樊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点头。 谁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不敢不投呐。 吕雉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欣慰,妹妹夫妻相合,实在是一件幸事。 她安抚道:“透露就透露了,卿家们吃得好,也是越儿与我的期望。” 刘越可赞同母后的话,重重地“嗯”了声。 吕雉笑容柔和,摸摸他的小圆髻,又说:“回府你叫伉儿收拾收拾,明儿就进宫当值,做皇帝身边的侍中。还有新册的留侯世子,也与伉儿一道,在宫中锻炼一二。” 侍中? 樊伉与留侯世子一道? “……”万万没想到请罪居然成了奖赏,樊哙脚步轻飘飘地走了。 “……”幸福来得太快,刘越同样晕乎乎,既然张不疑在皇兄身边做事,他是不是能小小地借用一下? 梁王殿下吧唧一口,软软地亲上母后的面颊。 不多时,长信宫发布两道诏书,任命舞阳侯世子樊伉,留侯世子张不疑为侍中,从此随侍皇帝跟前。 还有一道太后口谕,夸大将军舞阳侯一心为国,忠于陛下,奖赏五大串铜钱并一小袋金子,足够抵去樊哙打一铁锅的花销。 樊哙捧着金子,颇有些做梦的不真实感。 半晌,他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同吕媭道:“夫人目光长远,借赔罪之名讨赏,还顺道安排了伉儿的前程,实在高!” 吕媭:“……” 舞阳侯夫人从惊喜中回神。 她能说她没有吗? 瞧见樊哙竖的大拇指,好似讽刺自己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她怒从心起,拎起院内摆放的铁锅,提裙追了上去:“樊哙,敢污蔑我,你好大的狗胆!!” 樊哙:“?”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4章 第 54 章 舞阳侯被大铁锅追的时候,刘越从母后怀里滑落,在长信宫宫人慈爱的注视下,蹬蹬蹬地去找皇兄,准备速战速决,明日就开展他的造纸大业。 他要借用留侯世子一段时日,与少府的大匠一样,原因保密。 皇兄一定会答应,如果不答应,那就撒娇好啦。 另一边,曲逆侯的心情很不美妙。 一连两个侍中,堪称难得的恩典,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陈平面色铁青,血压一阵阵地升高。 最终他告诉自己,人各有志,不适合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打一大铁锅就能获得侍中的位置,他也想,这不是不能吗。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美好未来,好歹还能让平庸的长子借一借势。 ——不提这些个逆子,他还有个可爱的学生惦记着师傅呢。 大铁锅不就是证明? 曲逆侯进行精神胜利安慰法,成功地安慰了自己。而作为对照组的留侯府里,张不疑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罩。 父亲不声不响地把他请封为世子,仿佛今天吃什么一样,蜻蜓点水地就过去了。继而便是太后的旨意,让他在陛下跟前当侍中,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张不疑如坠云雾,微微有些紧张。 父亲什么时候竟对他这么好,好到有点不真实,全然没有前日叫他背锅的无情。 舞阳侯世子比他大上一岁,换言之,大汉从没有过这么年轻的侍中,他怀疑自己真的能够胜任吗? 张良坐在张不疑的面前,注视着长子。 片刻微微一笑,叮嘱他道:“侍中并非外臣,切记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你还年幼,多听少说,万不能掺和陛下的家事。” 又道:“要给弟弟做好榜样,振兴侯府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不疑。” 听闻前半句话,张不疑认真地记在心里,谁知忽然成了全府的希望,他:“……” 十三岁的少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大人不是第一任留侯吗?从没有衰落过的侯府,哪来的需要振兴?? …… 虽然觉得父亲在忽悠自己,翌日一早,张不疑依旧挥不退紧张的情绪。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抚平衣襟的每一份褶皱,乘车进了未央宫外的中车府,等待办理侍中入职的手续。 官员们见他年轻俊秀,却没有年少的浮躁之气,皆是了然,暗暗夸赞世子有留侯的几分风采。 不一会儿,舞阳侯世子樊伉也到了。他长得更为肖似母亲,而不像父亲那样粗犷,一见张不疑,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举手投足带着武将家的不拘小节。 都是从前见过的二代,即便张不疑平日在书院求学,两人说一说话,仿佛生疏都消散不见了。稍稍寒暄几句,便有刘盈跟前的宦者到来,笑容满面地领他们入宫。 太后指定的侍中,陛下没有不满意的。留侯与舞阳侯都是安定天下,对大汉有功的重臣,又有哪个宫人敢对他们的世子不恭敬? 说起来,舞阳侯世子还是陛下的亲表弟呢。 皇帝居于宣室殿,而宣室殿宽敞无比,宦者领着他们七拐八绕,进到一个小隔间,将官服与绶带交予他们,还有禁内的令牌与身份凭证。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又一位宫人进来,压低声音提醒:“侍中官,换好衣裳没有?陛下召见,随奴婢来吧。” 张不疑与樊伉对视一眼,虽不见拘谨,明显作为君王表弟的舞阳侯世子更自在一些。 刘盈正在案前读书,瞧见他们进殿,当即露出一个笑,放下书道:“二位卿家来了。” 紧接着温声鼓励几句,态度分外亲和。 陛下并非喜怒无常之人,更是比他大一些的同龄人,此时此刻,张不疑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 等觐见的叙话完毕,想了想,刘盈同张不疑道:“朕与太后说过,梁王今儿不必就学,不如放假一日,去往上林苑游乐,太后欣然应允。不疑就替我看着越儿,如何?” 万万没有想到当值的第一天,就有解决保温杯疑惑的机会,张不疑愣了。 樊伉也愣了,对皇帝表哥的命令摸不着头脑,随即又是一喜,游乐? 进宫当侍中的日子也不像爹娘说的那般枯燥,要夹紧尾巴做人。陪表弟游乐好啊,比他想象的幸福多了。 樊伉当即想要拜谢,不多时,陛下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带着十分的亲切:“舞阳侯世子就跟在朕的身边,与朕一起读完这卷书吧。” 樊伉:“……” . 宫门口停着一架马车,带有皇家的标识,即将启程去上林苑。 刘越特意换上一身便捷的装束,宽衣窄袖,衬得近来没有吃烤串的小肚皮又鼓了起来。他在宫门口悄悄张望,等待着皇兄送来的造纸负责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了梦想的身影。 张不疑一路走一路琢磨,惊讶侍中竟然还分区别对待。 难不成他长得更为亲切,比舞阳侯世子更讨梁王殿下的欢心? 又觉得不对,按理,樊伉还是梁王的表哥呢。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张不疑觉得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保护梁王殿下,不让殿下陷入危险的境地,在此基础上陪伴殿下游乐。 自觉领悟了顶头上司的意思,新任侍中官决定好好当差的同时,逐一向殿下讨教困惑。 此时日光正盛,张不疑远远瞧见马车上的奶娃娃,白嫩嫩软乎乎,漂亮五官竟有些炫目的味道。 上回在天禄阁背锅之时,甜甜的笑容再一次浮现眼前,他的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心想父亲作为梁王太傅,教书的每一天应当都很快乐。 “大王。” 张不疑行礼,紧接着,一只胖手伸到他的面前,刘越弯起眼睛,极其礼貌地道:“张侍中快上车。” 梁王殿下居然让他同乘一车?! 这是心腹中的心腹才有的待遇,小少年怔愣许久,受宠若惊。 深知作为太后幼子、陛下亲弟的梁王是多么受宠的存在,他不禁想,往日踹人的传言许都是以讹传讹,一个尊师重道,对人体贴的好大王,如何会像先帝一般,把从前的缙阳君踹吐血呢? 原本对着皇帝不拘谨的张不疑,坐进车厢的时候莫名有些拘谨了。 随着行进的车辙声响起,他发现,梁王殿下暖烘烘的小身躯正在向他贴近—— 不是错觉。 张不疑低头,就见刘越仰起脑袋,灰黑色眼睛不弯了,似陷入一个巨大的烦恼。 像是见到可以亲近的依靠,肉肉的脸蛋耷拉下去,写满了忧愁:“张侍中有想过,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是什么吗?” 说罢,刘越向他展示小手:“你看,我只是写了几个字,掌心红红,握着竹简的手都在痛。” 张不疑立马严肃了起来。 他顾不得书写工具的问题,仔细往大王的掌心望去,盯了好半天,没有发现醒目的红痕。 掌心又光又滑,白嫩得不得了! 张不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半晌恍然大悟,定是红痕在不久前消去,他没发现而已。 可怜巴巴的奶音在耳边回荡,张不疑拧紧眉心,开始思考大王的问题。 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留侯世子面前敞开,他为什么从没有想过? 竹简厚重,且不易书写,若是初学练字的幼童,如不到五岁的梁王殿下,定然是受不住的。 年幼的记忆浮现脑海,张不疑回忆五六岁的自己,同样也有练字练到抹眼泪的时候,不由更严肃了起来。 若有一种像绢布一样轻薄,墨汁容易浸透的平整物什…… 可这物什哪里有那么好寻,恐怕要经过年的制造。 竹片,竹筒,张不疑努力思考,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却是如何也没有头绪,像被拦在了全新的大门外,而始终不得其法,让他挠心挠肺地难受。 半晌,他懊恼道:“不疑愚笨,要寻竹简的替代,恐怕是件麻烦事。” 他的声音有些低,刘越眨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一般,把小手背在身后:“麻?张侍中是说麻草?” 张不疑一呆。 他有说过麻草吗? 他正欲摇头,刘越耷拉下去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用惊叹的目光看着他:“张侍中说的对,我们不如试一试。不论是切还是煮,如果能够用竹帘过滤,去掉灰灰的颜色,再晾干弄平整,是不是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 张不疑陷入了沉思。 他沉迷创造的脑袋瓜转动起来,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猛地扭过头,像看天才一般看着梁王殿下,嘴唇激动地颤抖起来,刚想说些什么。 刘越眼睛比他还亮,大声地夸赞道:“张侍中,你是一个天才!” 舞阳侯被大铁锅追的时候,刘越从母后怀里滑落,在长信宫宫人慈爱的注视下,蹬蹬蹬地去找皇兄,准备速战速决,明日就开展他的造纸大业。 他要借用留侯世子一段时日,与少府的大匠一样,原因保密。 皇兄一定会答应,如果不答应,那就撒娇好啦。 另一边,曲逆侯的心情很不美妙。 一连两个侍中,堪称难得的恩典,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陈平面色铁青,血压一阵阵地升高。 最终他告诉自己,人各有志,不适合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打一大铁锅就能获得侍中的位置,他也想,这不是不能吗。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美好未来,好歹还能让平庸的长子借一借势。 ——不提这些个逆子,他还有个可爱的学生惦记着师傅呢。 大铁锅不就是证明? 曲逆侯进行精神胜利安慰法,成功地安慰了自己。而作为对照组的留侯府里,张不疑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罩。 父亲不声不响地把他请封为世子,仿佛今天吃什么一样,蜻蜓点水地就过去了。继而便是太后的旨意,让他在陛下跟前当侍中,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张不疑如坠云雾,微微有些紧张。 父亲什么时候竟对他这么好,好到有点不真实,全然没有前日叫他背锅的无情。 舞阳侯世子比他大上一岁,换言之,大汉从没有过这么年轻的侍中,他怀疑自己真的能够胜任吗? 张良坐在张不疑的面前,注视着长子。 片刻微微一笑,叮嘱他道:“侍中并非外臣,切记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你还年幼,多听少说,万不能掺和陛下的家事。” 又道:“要给弟弟做好榜样,振兴侯府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不疑。” 听闻前半句话,张不疑认真地记在心里,谁知忽然成了全府的希望,他:“……” 十三岁的少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大人不是第一任留侯吗?从没有衰落过的侯府,哪来的需要振兴?? …… 虽然觉得父亲在忽悠自己,翌日一早,张不疑依旧挥不退紧张的情绪。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抚平衣襟的每一份褶皱,乘车进了未央宫外的中车府,等待办理侍中入职的手续。 官员们见他年轻俊秀,却没有年少的浮躁之气,皆是了然,暗暗夸赞世子有留侯的几分风采。 不一会儿,舞阳侯世子樊伉也到了。他长得更为肖似母亲,而不像父亲那样粗犷,一见张不疑,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举手投足带着武将家的不拘小节。 都是从前见过的二代,即便张不疑平日在书院求学,两人说一说话,仿佛生疏都消散不见了。稍稍寒暄几句,便有刘盈跟前的宦者到来,笑容满面地领他们入宫。 太后指定的侍中,陛下没有不满意的。留侯与舞阳侯都是安定天下,对大汉有功的重臣,又有哪个宫人敢对他们的世子不恭敬? 说起来,舞阳侯世子还是陛下的亲表弟呢。 皇帝居于宣室殿,而宣室殿宽敞无比,宦者领着他们七拐八绕,进到一个小隔间,将官服与绶带交予他们,还有禁内的令牌与身份凭证。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又一位宫人进来,压低声音提醒:“侍中官,换好衣裳没有?陛下召见,随奴婢来吧。” 张不疑与樊伉对视一眼,虽不见拘谨,明显作为君王表弟的舞阳侯世子更自在一些。 刘盈正在案前读书,瞧见他们进殿,当即露出一个笑,放下书道:“二位卿家来了。” 紧接着温声鼓励几句,态度分外亲和。 陛下并非喜怒无常之人,更是比他大一些的同龄人,此时此刻,张不疑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 等觐见的叙话完毕,想了想,刘盈同张不疑道:“朕与太后说过,梁王今儿不必就学,不如放假一日,去往上林苑游乐,太后欣然应允。不疑就替我看着越儿,如何?” 万万没有想到当值的第一天,就有解决保温杯疑惑的机会,张不疑愣了。 樊伉也愣了,对皇帝表哥的命令摸不着头脑,随即又是一喜,游乐? 进宫当侍中的日子也不像爹娘说的那般枯燥,要夹紧尾巴做人。陪表弟游乐好啊,比他想象的幸福多了。 樊伉当即想要拜谢,不多时,陛下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带着十分的亲切:“舞阳侯世子就跟在朕的身边,与朕一起读完这卷书吧。” 樊伉:“……” . 宫门口停着一架马车,带有皇家的标识,即将启程去上林苑。 刘越特意换上一身便捷的装束,宽衣窄袖,衬得近来没有吃烤串的小肚皮又鼓了起来。他在宫门口悄悄张望,等待着皇兄送来的造纸负责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了梦想的身影。 张不疑一路走一路琢磨,惊讶侍中竟然还分区别对待。 难不成他长得更为亲切,比舞阳侯世子更讨梁王殿下的欢心? 又觉得不对,按理,樊伉还是梁王的表哥呢。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张不疑觉得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保护梁王殿下,不让殿下陷入危险的境地,在此基础上陪伴殿下游乐。 自觉领悟了顶头上司的意思,新任侍中官决定好好当差的同时,逐一向殿下讨教困惑。 此时日光正盛,张不疑远远瞧见马车上的奶娃娃,白嫩嫩软乎乎,漂亮五官竟有些炫目的味道。 上回在天禄阁背锅之时,甜甜的笑容再一次浮现眼前,他的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心想父亲作为梁王太傅,教书的每一天应当都很快乐。 “大王。” 张不疑行礼,紧接着,一只胖手伸到他的面前,刘越弯起眼睛,极其礼貌地道:“张侍中快上车。” 梁王殿下居然让他同乘一车?! 这是心腹中的心腹才有的待遇,小少年怔愣许久,受宠若惊。 深知作为太后幼子、陛下亲弟的梁王是多么受宠的存在,他不禁想,往日踹人的传言许都是以讹传讹,一个尊师重道,对人体贴的好大王,如何会像先帝一般,把从前的缙阳君踹吐血呢? 原本对着皇帝不拘谨的张不疑,坐进车厢的时候莫名有些拘谨了。 随着行进的车辙声响起,他发现,梁王殿下暖烘烘的小身躯正在向他贴近—— 不是错觉。 张不疑低头,就见刘越仰起脑袋,灰黑色眼睛不弯了,似陷入一个巨大的烦恼。 像是见到可以亲近的依靠,肉肉的脸蛋耷拉下去,写满了忧愁:“张侍中有想过,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是什么吗?” 说罢,刘越向他展示小手:“你看,我只是写了几个字,掌心红红,握着竹简的手都在痛。” 张不疑立马严肃了起来。 他顾不得书写工具的问题,仔细往大王的掌心望去,盯了好半天,没有发现醒目的红痕。 掌心又光又滑,白嫩得不得了! 张不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半晌恍然大悟,定是红痕在不久前消去,他没发现而已。 可怜巴巴的奶音在耳边回荡,张不疑拧紧眉心,开始思考大王的问题。 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留侯世子面前敞开,他为什么从没有想过? 竹简厚重,且不易书写,若是初学练字的幼童,如不到五岁的梁王殿下,定然是受不住的。 年幼的记忆浮现脑海,张不疑回忆五六岁的自己,同样也有练字练到抹眼泪的时候,不由更严肃了起来。 若有一种像绢布一样轻薄,墨汁容易浸透的平整物什…… 可这物什哪里有那么好寻,恐怕要经过年的制造。 竹片,竹筒,张不疑努力思考,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却是如何也没有头绪,像被拦在了全新的大门外,而始终不得其法,让他挠心挠肺地难受。 半晌,他懊恼道:“不疑愚笨,要寻竹简的替代,恐怕是件麻烦事。” 他的声音有些低,刘越眨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一般,把小手背在身后:“麻?张侍中是说麻草?” 张不疑一呆。 他有说过麻草吗? 他正欲摇头,刘越耷拉下去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用惊叹的目光看着他:“张侍中说的对,我们不如试一试。不论是切还是煮,如果能够用竹帘过滤,去掉灰灰的颜色,再晾干弄平整,是不是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 张不疑陷入了沉思。 他沉迷创造的脑袋瓜转动起来,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猛地扭过头,像看天才一般看着梁王殿下,嘴唇激动地颤抖起来,刚想说些什么。 刘越眼睛比他还亮,大声地夸赞道:“张侍中,你是一个天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5章 第 55 章 张不疑满腔的话咽进了嗓子里。 ……天才? 小少年眼底充斥着不解,逐渐替代了原先的激动,那是一扇全新大门为他敞开的激动,比念书得到先生夸奖还要让他满足。 随即哗啦泼下一盆水,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梁王殿下推开的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刘越扒上张不疑的衣袖,继续夸赞:“如果没有张侍中提起的麻,谁能想到麻草可以切,也可以煮,还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孤不能让侍中的心血白费,不如一会儿就去试试,如果真的能成,练字的时候稍稍不那么痛,张侍中就立大功啦。” “……”张不疑的不解变为了茫然。 与梁王同乘一车才多久,怎么就立大功了?? 幸而还有严谨的科研精神,让他肃然起来,留侯世子摇摇头,想要消除大王的误会,却始终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 刘越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除了麻草,破布可不可以?他们都有细细的丝,一点火就烧起来,我觉得很是相似。” 大王的求知欲太过强烈,张不疑不由自主被带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于是后半程路安静得过分,直至抵达上林苑,张侍中还沉浸在崭新的大门里出不来。 早就有内侍恭敬地候在两旁,先帝去后,他们依旧待在这里,为新的皇家主人服务。陛下早就遣人吩咐了,靠近竹林的幽静之地,还有拨出的五个少府大匠,一概听从梁王殿下调遣,有什么缺少的用具,都唤他们寻来。 见到翘首以盼的人影,他们露出笑容,连忙带路:“大王,侍中,请。” 刘越掀开车帘,稳稳地踩在地上,佩在腰间的迷你宝剑一翘一落,灵活得不得了。随即便是今早上任的张不疑…… 内侍们恭敬之余,心下产生了丝丝困惑。 为何张侍中一副魂不守舍的深思表情,还差点踏空了木阶?? . 一开始接到陛下钦点的时候,少府负责挑选大匠的官员不以为意,觉得陛下着实宠弟弟,梁王殿下这是在胡闹。 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 梁王四岁多的年纪,便是孝顺聪慧,也该在宫中玩耍,或是去天禄阁旁听,为何要借木匠与丝匠,难不成还要捣鼓什么东西? 官员觉得悬。他开展了一场紧急礼仪培训,叮嘱千挑万选水平高超的大匠们,务必要听命,也要记得保密,梁王让他们做什么做就是了,总归不会耗上多日,很快就能回少府点卯。 何况陛下命令,少不了他们的辛勤俸禄! 说得大匠们既忐忑又激动。 他们受够了秦末纷乱,特别是秦时,上头不允许匠人私铸工具,生怕匠人组织起来拿着武器造反。他们这些做木头搞丝业的还好,锻造武器的工匠是真没有出路,全都穷得另谋生计了! 等到汉朝初建,穷酸匠像是迎来了春天,太.祖.高皇帝安抚他们不说,还让少府招揽经验足资格老的关中匠人,端铁饭碗为皇室服务,生产出一件又一件武器,农具与丝织品。 如今生活不知道安定了多少,还有良民的身份,匠人们心满意足。 只是从前,他们只顾埋头做事,再收个看得上的徒弟传承衣钵,足够一家子吃食无忧,什么时候面对过梁王这样的人物?何况新来的侍中官还是留侯世子,出计平天下的那个留侯! 总结起来就是心脏轻飘飘,脚踏不到实处。 他们猜来猜去,不知大王要叫他们做什么,直至今天,紧张地行完礼后,他们大吃一惊。 一是震惊大王的年岁,二是震惊大王的样貌,三是震惊大王的话语。 大王指着一个俊俏的发呆少年郎,同他们说:“张侍中琢磨出一种比竹简薄,比绢布轻的书写工具,好像要从麻草或破布之中提取,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两个木匠三个丝匠闻言,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新的书、书写工具? 尽管他们不认字,却也知道几句话代表着什么。先是大王的一句“我们”——如此亲切而尊重的态度,他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很快,激动拘谨变为瞠目结舌,随即震惊得恍若石化。 理智告诉他们不要相信。但,虽然说是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那可真是了不得。 空气寂静半晌,他们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向张不疑,这娃……不对,侍中官今年才几岁,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愧是留侯家的世子,老聪明老聪明了。 察觉到几道炽热的视线,张不疑蓦然回神。 大王的疑问,他渐渐想明白了。麻草与破布都有共通之处,既如此,渔网是不是也可以?树皮呢? 仿佛窥见了制造新事物的门径,张不疑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深吸一口气,想同刘越汇报他的思考。 继而发现情况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刘越压低奶音,威严地开口:“张侍中是不是天才?” 大匠们猛点头:“是!” 他们连忙四散而去,或吩咐内侍寻麻草,或动手去挪水缸,或往竹林里锯木头,不必催促就显出积极之态,一片繁忙却欣欣向荣的景象。 张不疑:“?” …… 与此同时,长乐宫,永巷。 监看戚夫人舂米的宫人来回走动着,面容失去血色,渐渐化为青白。 她们对视一眼,有惊怒,有愤恨,更有说不出的恐惧慌乱,这话要是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该如何的震怒? 秦汉向来有巫医不分家之说,尤其是巫,若是再神诡一些,黑暗一些,能与诅咒扯上关系,象征着不详中的不详。 先帝在位的时候,比起巫术鬼神,更信奉作为赤帝子的自己。他不似秦始皇帝有追求长生的梦想,故而在位多年,没有一个方士敢进献丹药。 先帝更不在乎什么诅咒,只严令禁止宫女宦者私下咒人,一旦发现,轻者逐重者死。 而今戚夫人,不,庶人戚氏竟敢凄声诅咒太后,那些话听得她们心下发凉,厉声制止却不得法。 陛下命戚氏舂米,太后也只让她与赵怀王母子团聚一回,并没有吩咐她们鞭打,或是给戚氏肉.身上的教训,因而现如今,戚氏还好端端地活着。 今儿实在忍不住了,用鞭子重重抽了她一记,可戚氏晕过去再醒来,什么也不顾地倒在地上笑,诅咒一声接着一声,她们怒过之后,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领头者摸了摸胳膊,目光沉沉:“都是我们监看不利。原本不该惊扰太后……” 如能一刀杀了戚氏该多好?! 她们到底没有这个权力。 眼看发展到这个境地,不禀报也不行了。她叹了口气,还欲说些什么,戚夫人凄厉的声音再次响彻:“吕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到了地下,你将生生世世被折磨,被啃噬,还有刘越,刘越注定活不到成年,让他也尝尝如意受过的苦——” 众人再不能平静。 早夭,戚氏竟敢诅咒梁王早夭! 领头宫人的脸霎时转为紫红色,哆嗦着开口:“还、还不快去禀报太后?” . “砰”的一声,奏疏散落了一地。 原本与大长秋提起梁王,佯装不知他与皇兄悄悄制造“惊喜”的皇太后嘴角带笑,当下,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 厉色漫上吕雉的眉眼,半晌,她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 “将罪人戚氏挖去眼珠,灌哑喉咙,熏聋耳鼻,砍掉手脚,扔进茅厕,永生永世被踩在脚下,永远不能以人身同刘如意团聚!” 她似是怒极,音量并未收敛半分,直直穿过前殿,传入前来问安的刘盈的耳中。 此时,长信宫的宦者正要扯开嗓子通报太后。 樊侍中悲惨地陪表哥读完书,继而为表哥的御驾开路,闻言脚步一顿,暗暗吸了口凉气。 他第一时间看向刘盈,却见皇帝的脸色变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6章 第 56 章 没等太后跟前的大长秋应诺,皇帝抿唇,示意宦者通报。 那宦者战战兢兢,全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巧合:“太后,陛下……陛下来给您问安了。” 里头的怒声一歇。 “盈儿来了。”吕雉有些讶异,闭上眼,眼底充斥着幽冷,久久不能散去。 她以毫不掩饰的狠厉,再次对大长秋道:“还有,剃光头发,让她连以发覆面的机会都没有!你即刻去处置戚氏,眼珠舌头剁碎了喂狗。哀家不想在永巷看见她。” 继而放温了嗓音:“伉儿也在?快进来。” “母后。”刘盈慢步而来,语气有些艰涩。 若不是樊伉在身边相陪,他连进殿的勇气也没有了,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戚氏如何惹了您生怒,竟要施加此等刑罚?” 这一轮酷刑下来,还能称之为人吗。血肉模糊的一团扔进茅厕,光是想象,他的手脚都冰凉起来:“您不若给她一个痛快……如此,实在有损母后的声名,让朝臣与怎么看待。儿臣实在不愿母后受尽人言……” 吕雉转过头,慢慢看向长子。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皇帝这话,是在指责我残暴酷戾,不配为大汉的太后?” 这话一出,大长秋心知不好。 太后这是在气头上,尚未冷静下来,听闻陛下这话,怎么还忍得住?! 她不禁变得焦急,想要解释前因后果,吕雉眼神冰冷,制止了她:“你们都退下吧。” 樊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眼见天底下尊贵的母子即将爆发争吵,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何入宫就职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此时此刻,对张不疑的羡慕到达巅峰,他鼓起勇气想说什么,吕雉淡淡的目光瞥过了他。 被太后姨母的眼神一扫,樊侍中咽咽口水,低着头退下了。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刘盈冰凉的手脚慢慢恢复知觉,不住摇头,艰涩地解释道,“只是此等刑罚见所未见,实在有违人伦,您为何……” “哀家为何偏要如此?”吕雉只觉积攒的失望与怒意“轰”一声爆发。 她厉声说:“刘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偏要羞辱戚氏那贱人,叫她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和赵怀王地底作伴去,而你,当今的大汉皇帝,是要帮母后还是帮外人?!” 她在他眼中,就是毫无缘由地施加酷刑,以折磨敌人为乐的母亲吗? 刘盈陷入了怔愣。 他的手紧了又松,悲哀道:“儿臣不孝。儿臣愿为母后处置戚氏……” 吕雉打断了他:“是砍去手脚,扔去茅厕的那种处置么?” 刘盈沉默下来。 长信宫前殿一片冷寂。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皇帝几乎化成了石雕,吕雉冷冷看他一眼,扬声对外头道:“别磨蹭了,即刻前去永巷。办得好有赏,也让你们的陛下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 刘盈呼吸急促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就在此时,樊侍中怯怯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后,梁王殿下回宫了。” 他们这些被赶去外头的人,犹如狂风吹过的杂草,听着里边的动静都快哭了。 还是大长秋反应快,心知这对母子倔劲儿上来,之间插不进任何人,唯有梁王殿下可以缓和一二、不,是完全缓和。只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将太后处置戚氏的缘由向大王隐瞒。 于是她遣人快马加鞭地赶去上林苑,希望大王能够早些得知消息。 算算时辰,报信人应当跑完了一趟,梁王殿下或是在回宫路上,或是刚刚出发,不过这不要紧,让樊侍中先发制人,就说梁王殿下已然回宫了。 小小的欺君要不了命。 “……”吕雉扭过头,掩饰住自己的眼热。 她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听到梁王两个字,仿佛冰寒彻骨的心脏暖了起来。 从前楚汉争霸的时候,彭城一战,汉军陷入项羽的包围圈。听闻刘乐刘盈被逃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她疯了一样地回头找,从逃出生天变为自投罗网,与太上皇做了伴。 夏侯婴救了两姐弟,她感激得恨不能给他磕头,又有谁记得楚营多出一个嚎哭的母亲? 盈儿永远不知道。 时光流转,她的心早已变冷了,变硬了。 她渴望权力,渴望主宰别人的命运,回首蓦然发觉,盈儿对父皇的敬多过对她。 真是笑话。 她深深看了刘盈一眼,懒得再说什么,语气温柔下来:“越儿这是和张侍中回来了?” 刘盈握起了手,紧绷的、喘不上气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 樊伉哼哧片刻,用求生的目光望向大长秋,大长秋恭敬垂头:“是,回宫了,约莫半个时辰会到。” 吕雉顿了顿:“……” 完了,接下来将要迎接太后与陛下的双重暴怒,樊伉暗自流了一箩筐眼泪,心道我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通报的宦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眼底光芒大盛:“大王,大王……” 刘越就这么突然地出现,身后跟着满面薄汗的张不疑。 从上林苑到长乐宫,就是京郊与城中心的距离,可见梁王殿下赶得有多急,刘越只觉车架颠得慌,被腰带勒出的小肚子都不见了。 他发誓天不再坐马车,造纸就让指定的天才负责人负责。张侍中举一反,居然领悟出了另外两种造纸的原材料,堪称不点即透,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刘越停下脚步,胖手掏出布巾擦了擦汗,又仔细放了回去。 他让张不疑在外等着,屏气凝息,脸蛋不由自主瘪了下去,怎么又是因为戚夫人? 皇兄竟也学会了听墙角,听去有关人彘的机密。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母后气坏身体,也不能让皇兄吓到自己。如果今天没有出门就好了,对戚夫人的处置,就该由他提出来,他发过誓,不让母后背负议论之言,同样,母后和皇兄之间不该出现隔阂。 可是误会已经产生了怎么办? “……”刘越沉思片刻,好办。 他取下腰间小剑,蹬蹬蹬地挪进前殿,思考是一剑刺死戚氏,还是五六七八剑把她做成人彘,让误会迎刃而解——那厢,终于见到梁王的皇太后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很快,察觉到了刘越的小心思。 实在是梁王殿下举着的迷你斩白蛇剑,还有凶狠的杀气太过显眼,她一怔,顿觉不妙。 往日幼子因为韩信之事为她分忧,还有周昌面前以身代母的场景历历在目,越儿不会是要替她出气,亲自去永巷见一见戚氏吧。 吕雉觉得这样不行。 越儿年纪小,如何能够听得诅咒,或是沾上戚氏那贱人的晦气,重蹈赵怀王投河所受的惊吓?! 一时间,她竟也想通了。 被怒意裹挟因而紧闭、不愿同长子解释的心闸一松,她和声对皇帝道:“盈儿觉得戚氏罪不至此,不如你去听一听她的话。就让御史大夫陪着你,最后如何处置,都由你来裁决。” 听闻这话,长信宫的宫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原本注视着幼弟,有从石雕恢复软化趋势的刘盈闻言,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颇为讷讷,最终鼻尖一酸,觉得方才的自己实在不该:“母后……” 刘越有些呆。 他刚想要开口,就被母后截了胡。 梁王殿下揣着小剑,左望望右望望,他匆匆回宫,只为进行五六七八剑的人彘计划呢? 没了?? . 正上衙的御史大夫周昌获得了一道奇怪的嘱托,而不是诏令。 是长信宫太后的口书,说他若有得空,不如陪伴陛下去一趟永巷,看一看戚氏。 戚氏……戚夫人。 按理说,戚夫人已被罚至舂米,难不成还有后续? 太后殷殷口书,臣子哪能推脱。周昌察觉到里头的非同寻常,沉吟一瞬,将晌午的工作逐条安排下去,继而站起身:“进宫。” 周昌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帝的车辇早已在狭长的入口等候。 “御史大夫不必多礼。”刘盈语气有些沉,见到周昌,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辛苦与朕一道同去,瞧一瞧……庶人戚氏。” 永巷早就戒严,并没有不长眼的宫人或是罪宦撞上来。 御驾渐行渐近,终于来到戚夫人舂米之处,入耳便是一道凄声的叫喊:“吕雉,你不得好死,先帝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娶了你这个毒妇!梁王恣睢,必然活不过成年,等着吧,等着我的如意来接你,然后把你剥皮拆骨,跪在他面前忏悔!” 周昌面色骤变,刘盈僵硬地望去,俊秀面容蒙上了一层灰。 他捏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霎那间,无尽的痛楚漫上心扉。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凄厉的诅咒越发过分,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境地,皇帝站在原处,成了一座寂静的塑像。 不等周昌开口,刘盈颤抖着,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按母后所言,处置了她。抹去朝野所有的议论,从此再没有戚氏此人,还请御史大夫……帮朕。”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7章 第 57 章 御史大夫似被诅咒惊住,板正的方脸浮现出滔天的怒容。 他万万没有想到宫中竟能听到此等放肆之言。庶人胆敢在永巷弄巫,对太后用咒,还把手伸向梁王,这是何等恶毒的心肠?作为一个外臣,周昌气得浑身都发起了抖,早夭,好一个早夭。 如此罪行,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凌迟都算便宜了戚氏! 紧接着便是皇帝的话语,他一顿,意识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照看戚氏的宫人们闻言,躬身领命,即刻开始行动。大长秋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白绫,短匕,毒酒,包括各种刑具,任凭皇帝选择,而今陛下愿意按照太后的意思来,首先便是灌下哑药,让戚氏再不能发出诅咒之言。 不多时,凄厉的诅咒仿佛按下暂停键,再也没有了声音。 周昌这才回过神,面上怒容依旧,颔首道:“戚氏该死。作为皇家私事,臣本就该为陛下遮掩,不论施加什么样的刑罚,就算散播出去,人们只会称赞陛下的英明。只是陛下,‘按太后所言处置’,这是何意?” 作为沛县老臣,他哪会不了解太后的性子,果决,心硬,更有先帝的手腕,要是知道戚氏的言行,第一时间便会处置了她,更不容她嚣张地活着。 不论是陛下亲自前来永巷,还是太后叫他跟随,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刘盈沉默半晌,露出一个颓然的笑。 愧悔如潮水席卷而来,重重拷问着他的心。 “御史大夫不必拜见母后,从而问询前因后果,是朕做了错事。”他的声音极低,到最后带上了哽咽,“是朕与母后争执,不加过问缘由,以为戚氏罪不至此,以为……母后的手段太过残酷……” 不论萧何还是周昌,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能力超然,忠心汉室。刘盈顿时恍悟,都到了这个地步,母后还顾及着他的脸面,叫亲近的叔伯跟随,而不是独自一人承受。 戚夫人诅咒越儿早夭,诅咒母后不得好死,他恨不能亲自灌药,看戚氏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嘴唇颤抖,眼眶发红:“盈不孝,叫母后三番两次地失望,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体贴过她,朕若不来,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母后不愿与他解释缘由,也是因为怒到极致,失望到了极致了吧。 到了伤心处,皇帝说出口的话语有些颠倒,周昌却是大致听懂了一二。 此事往小了说,是陛下与太后的矛盾,可家事就是国事,事关大汉的安稳,还有先帝重视的立身之本——孝道,周昌忍不住了。 他拧起眉,毫不客气地批评道:“陛下错了。” “便是太后真的毫无缘由,要折磨戚氏泄愤,陛下也该不发一言,而不是与太后争执。” “为一个小小的庶人,毁坏陛下坚持的孝义,以致母子失和,值得吗?陛下还未成婚,政令既出未央,同样也要经过长乐允许。” 相比把先帝气晕的先例,周昌此次进谏,已经非常收敛自己。他只从国政的角度出发,阐述两宫相和是多么重要,没有扯到半分的私德。 毕竟陛下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体谅母亲,友爱幼弟,算得上知错就改。只是—— “臣实在难以忍受您的作为。陛下有空在这里哭泣,而不立即向太后赔罪,耽误的是奏疏政务,耽误的是大汉!” 就差指着鼻子骂他误事,处置戚氏之后不立马回宫,反而待这里自怨自艾,耽误了多少事情?? 说罢,周昌硬邦邦地道:“您该走了。” 有人嘀咕周昌就是一个铁疙瘩,亏得先帝宽容大量,才能忍受这样一个气人的直臣跟在身边。这也是刘盈登上皇位之后,头一次领会御史大夫“口出不逊”的威力,泪水渐渐消散的同时,不由涨红了脸。 不是气的,而是羞愧的。 他动了动唇,弯腰一揖:“御史大夫说的是,盈受教。” 继而慢慢转身,低声吩咐宫人:“去长信宫,朕这就去给母后赔罪。” 这下轮到周昌怔愣了。 他的心情复杂。 许是劝谏先帝劝得多了,被踹被骂都习以为常,而今陛下竟半点也不觉得他冒犯,御史大夫有些不得劲起来。 陛下这幅态度,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反而有些……消沉。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停在一侧的皇帝车辇已然“骨碌碌”地远去。 只剩几个宦者站在原处,恭敬地上前道,陛下命他们护送御史大夫出宫。 周昌叹了口气,终是点点头:“劳烦。” …… 天子居于未央的宣室殿,而太后居于长乐的长信宫。刘盈车辇即将到达的时候,主干宫道上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鲁元长公主。 鲁元长公主垂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凌厉秀美的面容没有半分笑意,显然是知道了母子俩的争执。 见到刘盈,她轻轻摇头:“大长秋说母后睡下了。越儿在呢,张侍中与樊侍中都回了宣室殿,不如先随我走,等母后气消了,咱们再来觐见。姐姐有话同你说。” . 太后实则没有睡下,仿佛刚才发的怒、生的气不存在似的,得知皇帝去了永巷,只“嗯”了一声。 她给刘越擦擦汗,理好他衣裳的褶皱,再接过迷你斩白蛇剑,端端正正挂在小儿子的腰间。 梁王乖乖任母后动作,一会儿张开胖手,一会儿踮起脚步,灰黑色的眼睛盛满小心,还有深深的懊恼与后悔。 都怪他开口得太慢,人彘计划宣告失败。不知道皇兄到达永巷会怎么做,万一让母后更生气,他要怎么安抚? 想他一直警惕刘如意和戚夫人,怎么就在这里翻车了呢。戚氏定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吕雉看着幼子,像看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眼底不由带了真切的笑意,想诈一诈他:“越儿带张侍中前去上林苑,都做了些什么?” 陷入思考的刘越差些说秃噜了嘴。 他一吸肚皮,堪堪咽下出口的话,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去玩乐。” “好,是去玩乐。”见没诈出“惊喜”,吕雉颇有些遗憾,又有些骄傲,这个年纪的孩童,谁能比得过越儿的聪慧机灵? 方才怒得太过,心闸封闭了一小半,很快注入了新的暖流,烫得四肢都暖暖融融。 她蹲下身,摸摸刘越的圆脸蛋:“今天起得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又说:“我叫膳房酿了米酒,送给两个武师傅几盅,味道应当还不错。你韩师傅说,‘快乐成长剑’即将学成,该学兵法计谋了,彭师傅也参与。” 之前刘邦与众臣盟誓,说非军功不得封侯,可见学会统兵打仗,是多么重要的事。虽然她厌恶刘邦整个人,但不否认他执政的本领,如今的世道,文武双全方是正理。 越儿五岁生辰过后,她将挑选诸子的先生,充入幕府之中,辅佐太傅进行教学——虽说越儿还小,作为梁王的班底还没到扩充的时候,但长信宫就是他的幕府,有谁反对? 除此之外,学剑术为自己,学兵法为掌军。盈儿不喜这个,再说作为一国之君,也用不上他掌军,但吕雉还是希望幼子能够涉猎,只有懂得,才不会被军中的将领们欺瞒,做一个心眼明亮的人。 学完理论还要锻炼……这个好办,日后再说。 吕雉同儿子商量:“不如越儿过完五岁的生辰,我们逐步地开始接触?像你太傅和母后商量的那般,不累,每天就学一小点。” 刘越呆呆地仰着头,不明白母后的话题为什么转得那么快。 小小身躯压下了厚厚的壳,上面刻着两个字:兵法。 但此情此景,他还能怎么办? 为了哄母后开心,为了践行做一个努力学习的咸鱼的梦想,当一个称职的好大王,刘越下定决心,拼了。 不就是兵法战术,不就是厚厚的、枯燥的理论?为了不让大铁锤成为彭越的执念,他觉得是该给彭师傅派点活干,不让他一天到晚追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跑。 见刘越点头,吕雉笑起来,神色柔和得不得了。 紧接着,她听胖儿子小小声地暗示:“我还要去上林苑……” 吕雉摸摸刘越的小圆髻:“自然是想去就去,何况有张侍中在,越儿也能轻松一些。” 没想到母后居然看透了全局,刘越眨眨眼,所以,他看好的造纸负责人这就过了明路了? 就在这时,大长秋匆匆而来,抑制不住心间的欣喜,委婉地道:“太后,陛下按照您的办法处置了戚氏,没有半分的不情愿。” 殿内霎时静了静,刘越只觉心底的弦一松,他高兴起来,扑进母后的怀中。 吕雉同样弯起笑,再抬头的时候,示意大长秋出去说。 很快就要开饭了,她牵着刘越去寝宫休息,再次回到前殿的时候,笑意微微转淡:“周昌会说服盈儿的。等他过来,就说哀家睡下了。” “太后……” “鲁元也是,哀家无需劝慰,同样别叫她心烦。” 大长秋只能应是。 . 长乐宫占地广阔,殿宇众多,鲁元长公主领着皇帝,进了一间无人的偏殿。 挥退宫人,她的俏颜含怒:“陛下,你还记得幼时的种种吗?” 刘盈明白她的来意。 周昌的话语如钟,敲击在他的心上,而今整个人被愧悔淹没、折磨,他恍惚地点点头,眼眶又红了:“都是朕的错。姐姐尽管骂我……” “骂你?”鲁元冷笑一声,“你是皇帝,我怎么敢。我只想问问陛下,到底知不知道母后从前受过的苦?” 如今她长居在京,听闻大长秋的回禀,鲁元长公主实在气疯了。 戚氏,合该千刀万剐的贱人,单单诅咒母后和越儿,到底安的什么心?! “陛下怕是都不记得了。母后为先帝顶罪,做过两回阶下囚,在家辛勤地侍奉两老,独自将你我拉扯大,背着高烧的你求医问药,跋涉四十里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等到天下初定,又被戚夫人母子欺辱。若不是母后苦苦向先帝求情,他早就听从戚夫人的谗言,将我送往匈奴和亲,那时我早就嫁给你姐夫,成为人妇了!” 刘盈的脸色变了。 让他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的是接下来的言语:“先帝想要你出征,也是因为戚夫人的谗言。她想要我们的命啊,刘盈,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这贱人该不该被砍断手脚,扔进茅房?陛下忘了先帝把你我踹下马车的旧事,因此,便能心安理得地顶撞母后,觉得她残忍无心吗?!” 鲁元秀美的面容变了形,最后低吼道:“她低声下气,隐忍多年,都是为了谁?否则你哪能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早就被戚氏和刘如意削成人棍,还有越儿,越儿就要被人践踏在脚底了!” “你觉得给戚氏痛快就好,觉得刘如意堪配天子,好啊,你当着的面说,看看他们会如何的惊愕,如何的耻笑,会不会唾骂你这个仁慈君主!” 刘盈闭上眼,唰地流下了眼泪。 朦胧的眼罩霎那被掀开,一颗心慢慢生了裂痕,不是对姐姐、对母亲的怨,而是对自己的自责与厌弃。 他不配为人子,无法给天下人做表率,无法带领们吃饱饭,他慢慢弯下腰,极轻极轻地道:“阿姐,我枉为这个帝王。” 察觉到皇帝的厌世之心,鲁元长公主含着泪,神情逐渐化为惊愕。 她手足无措起来,半晌,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你想我,想越儿都喝西北风是吧。好啊,你去,即刻宣布退位,齐王吴王他们就能和乐融融地进京,磋商谁当下一任新帝,继而把母后架空,把越儿赶去梁国,不让他带半点财宝!” 刘盈眼泪成串似的流,很快摇了摇头。 把母后架空,不让越儿带半点财宝…… 他的手脚都在发抖,光是想到这幅场景,便撕心裂肺的疼。 他缓慢起身,擦干眼泪:“不是的。” 他要好好孝顺母后,守着越儿长大,还有越儿给母后准备的惊喜,还没鼓捣出来呢。 皇位必须要他坐,他便坐,刘盈的眉眼闪烁起光彩,转身往外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8章 第 58 章 未央宫,宣室殿。 作为天子的寝宫,也是天子处理政务之所,内幕消息往往比别处灵通。 听闻陛下处理完戚氏,在长信宫外侯了一刻钟,与鲁元长公主一道,终于被太后准许进殿,樊伉提着的心落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觉得姨母恶毒,定是戚氏做了更恶毒的事,让姨母发怒至此嘛。作为大将军舞阳侯的长子,樊伉还亲自见过军中行刑,觉得此等刑罚与凌迟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表哥接受不了,这该怎么好? 要命的危机总算过去了。 更妙的是,太后姨母遗忘了他,梁王表弟拯救了他,没有让他进宫的第一天就被责罚。 樊侍中一抹额头,发现后背满是冷汗,望望不远处陷入沉思的张不疑,不禁酸溜溜起来。 这人不仅能去上林苑游玩,还能远离危机现场,实在叫人羡慕,他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道? 都是侍中官,都是侯世子,为什么还分区别对待。如今左右无人,他初显英俊的面容充满嫉妒,“唰”一下失去初见时的热情:“张侍中跟着梁王殿下,都玩了些什么?” 张不疑:“……” 被召回的时候,他同样被马车颠没了半条命,既有逃之夭夭的庆幸,又有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探索一半就被打断的失落感。 成为大匠嘴里的天才,他莫辩。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匠人们摆弄着麻草,模样偏偏不信。 总而言之一句话:侍中官别谦虚喽,梁王殿下还是个孩子,他哪里会说谎呢? 张不疑总觉得自己上了大王的贼船。 还是逃不掉的那种。 从造纸原材料的思索中醒神,他恍惚一会儿,难以启齿而又真诚地说:“樊侍中不会想知道。” 樊伉觉得张不疑在炫耀。 这话明明是反话嘛,不愧是留侯家的聪明人,一席话七拐八绕九个心肠,不像他,说话耿直,待人也耿直。樊伉有小情绪了,扭过头,装作没有听见,一颗忠心等候陛下的样子。 张不疑脑袋冒出迷茫的问号。 他想了想,又重新琢磨起来,内心涌起澎湃的求知欲。虽然大王偏要夸他,把功劳按他头上,但……何时才能再去上林苑一趟? 那些麻草树皮,又要搅拌得多碎? 回头父亲问起,自己当值的第一天都干了什么,他要怎么答呢。 一场风波平静地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鲁元长公主与皇帝的对话在私底下进行,并没有旁人知晓,也没有人察觉先帝时期最为受宠的戚夫人、而今庶人戚氏消失在永巷,再也不知了去向。 朝臣们便是隐约听到陛下和太后争执的风声,有御史大夫的引导,加上陛下仍旧风雨无阻地给太后问安,担忧很快消弭,没有溅起更大的水花。 他们悄悄关注起了另一件事。 半个月前,陛下从少府拨了五个大匠给梁王殿下,半月过去,五个增添到了十个。本来瞒得好好的,负责挑选的少府官吏犯了禁群饮的律法,醉酒之后秃噜了出来,被治罪的同时,动静便再也瞒不住了。 ——上林苑租给了梁王殿下一块地,除此之外,做侍中的留侯世子还老往上林苑跑,恨不能在那里扎根! 半月以来,不仅大匠的数量变多了,租的地又扩大了一倍,少府还提供了个官奴。朝臣看向守口如瓶的少府令,暗嘶一声,梁王殿下不到五岁的年纪,这是要做什么呢? 虽说这是陛下的地,花的是陛下的钱,思来想去不太合常理。 他们把目光投向少府令,少府令也不知道啊,梁王殿下要人瞒着,他们出人出钱就好,搜集麻草破布等等也花不了几个钱,还没有买几头牛的经费多。 面对同僚的问询,少府令摇摇头,上林苑划出来的地方都戒严了,据说陛下还下令武士巡查,禁止有异心者窥探,堪称宠弟弟宠到极致了! 想起频繁往上林苑去的张不疑,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留侯……呃,留侯不在朝野,人家正当梁王太傅呢,或是优哉游哉地待在府中,问不动。 于是他们放弃了。 少府作为皇室管家,这事说的明白点儿,不过皇家私事罢了,与外朝扯不上关系,故而如丞相等朝堂的顶梁柱,谁都没有提反对意见。 便是最为正直,眼底容不下沙的御史大夫周昌,竟也不发一言,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梁王殿下给收买了,这个年纪的诸侯王,不都应该在天禄阁启蒙么? 彻侯将军们就更不会反对了,谁叫梁王是太后的幼子,陛下的亲弟。 当然,萧师傅陈师傅如何不好奇学生的作为,他们只是矜持地克制住了自己。 唯独颇觉不妥的有两拨人,一是陛下以礼相待的先生们,一是从前太子宫的潜邸大臣。 先生们多出自,或与刘盈探讨过经义学问,或有过教导之谊,乃是民间所称的大贤,其中人选只要不是出自鲁地,从前的皇帝喜欢,先帝与太后都不会插手。 其中一位大贤出自淮南,在儒门极有名望,找上奉常叔孙通,说道:“你身为帝师,为何不劝说陛下?友爱幼弟是对,但过犹不及,还是读书理政为要。” 见来者虽不是同宗,却是辈分上的师叔,叔孙通当即执弟子礼,随即委婉笑道:“吾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 梁王殿下一没有劳民,一没有伤财,陛下出资满足弟弟的小爱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大贤不住摇头,气得面色发红:“通,此话差矣!天子天子,何为天子?作为天下人的父,陛下理当效仿尧舜,胸怀万民,而不是眼中只有梁王,陪着幼弟玩闹。你读圣贤书,是越发的圆融、阿谀了!” 叔孙通有些愣。 这怎么又扯到胸怀万民上去了,他打了个哈哈,随即糊弄过去,大贤叹息一声,随即怀揣失望的眼神走了。 有句话叫三岁看老,梁王才几岁的年纪,虽然纯孝,却是不务正业,更有踹人的恶习,叫他想起长期笼在儒生心中的阴影——难免不会是下一个打压儒门,对鲁地儒生赶尽杀绝的先帝。 陛下登基后,先是忙碌守孝,再是学习如何理政,与老师们的交谈都少了。而今把注意放在幼弟的身上,真正传承圣贤衣钵的儒生,何时才会得到陛下的青眼,从而在陛下亲政时谋得出路呢? 叔孙通更似叛徒,而非儒子也! 太子宫的潜邸大臣对视一眼,因着心底一抹不可言说的忧虑,担心陛下宠梁王太过,从而导致日后的嫡皇子比不过皇叔,最终由一人向刘盈进谏。 他不敢图穷匕见,只是规劝:“上林苑闹出的动静太大,殊不知会惊扰,还望陛下三思。” 梁王胡闹,为玩乐鼓捣出这样大的场面,陛下竟也跟着胡闹,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 此事若扩散出去,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流传,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陛下浪费金钱人力,只为哄弟弟一乐,岂不是荒唐! 他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哪知陛下皱起眉,看了他一眼,温和的神色竟是冷淡下来。 “朕特意隔出一块清幽之地,绝不会惊扰。都是那醉酒的官吏该罚!梁王的孝心,容不得你们猜测诋毁,退下吧。” 他心下一凉,只觉不可言说的忧虑成了真,灰溜溜地告退了。 …… 此时此刻的梁王殿下,察觉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看向半个月前,自己拐带来的天才负责人——张不疑张侍中,再看看四周热火朝天,形似作坊的大摊子,对违背初衷的现况有了一丝丝棘手。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如他所想。等原材料和竹帘、捣棍等晾晒工具都准备完毕,开始第一次试验的时候,谁都小心翼翼,特别是张不疑,对于他托付的信任与重担,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恨不能亲自上手试试。 等第一张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的黑黄纸张来到世间,却能承载墨迹的时候,张侍中的眼睛亮了! 渐渐的,张不疑没了拘谨,竟还能够举一反煮出来的纤维没有树皮好,不如混合试一试?搅拌出来的东西太脆,那再混一混麻草?灰水漂白的效果不好,再找能够替代的矿物,一一放下去瞧瞧。 匠人们极为信任天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刘越很满意。 到了最后,张不疑成竹在胸,做梦都在研究,还亲自去往山林,寻摸出一种他都不知道的打磨原料,让造纸的步骤不变,纸张粗糙的质感却向光滑过渡! 张侍中黑了,刘越呆了。 要知道这只是简便造纸法,耗费不了多少成本的那种,能做出粗糙的草纸已经很好了。 眼看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因为试验过多,产生了人手不够的问题。于是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刘越产生了咸鱼的压力,觉得负责人太能干也不好。 刘越迈开短腿,蹬蹬蹬走到堆放成果的地方,仰起头,仰得脖颈有些酸痛了,看着直冲云霄的八大堆纸。 他只是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啊…… 张不疑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寻到了梁王的身影,快步走到刘越身旁,高兴又谨慎地道:“大王,我们恐怕要向军中借用云梯。” 一般的墙梯已经不够用了,他沉思片刻:“不如臣回宫之时,向樊侍中询问一一。” “……”刘越安静地背着胖手,觉得是时候上交国家了。 他发出了灵魂的疑问:“我们是要攻城吗?”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59章 第 59 章 攻城?张不疑连忙摇头:“是我们的纸张不够叠了。” 少年原本白皙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似一夕之间成长,从零入门的侯门世子变为亲力亲为的负责人,眼底堆满科研的严谨与狂热,诠释了什么叫做实践出真知。 纸这个词语,乃是梁王殿下不经意间提出的名字,他们一致认为,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合适形容此物:“大王您觉得呢?” 大王不觉得,大王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 母后的惊喜该不会成为惊吓吧? 鼻尖充斥着灰水的味道,刘越忧心忡忡,看了眼粗糙的草纸堆,又看了眼用来书写的白纸堆,虽然颜色依旧发黄,但不论是质感、厚度还是光滑度,都经过了现实的检验。 还有煮麻、捣烂、搅拌等工序上挥洒汗水的官奴匠人,以及几大堆废水废料,为不破坏上林苑山清水秀的环境,如今好端端地封存在大水缸里,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占地有亿点点挤,好像还需要扩充…… 刘越揣起胖手,严肃地对张不疑道:“你站在此处不要动,我先回宫一趟。” 再不回宫就兜不住了,趁还热乎着,赶快顺几张纸,把惊喜呈现给母后皇兄。 近侍们得了大王的命令,迅速取走两叠草纸,两叠白纸,小心地装进木匣里。不一会儿,泥地扬起烟尘,车马渐渐化为黑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张侍中有些茫然:“……” 那云梯,大王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 车马“骨碌碌”驶进长乐宫,正是初秋到来,艳阳高照的时候。 刘越擦擦红润的脸蛋,作为一条幕后咸鱼,他督工的日子不累,但颠了那么多天,肚皮都颠瘦了。 减肥的效果比韩师傅的剑法还好!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梁王殿下叮嘱近侍,找到今日宣室殿当值的宦者,递去一个装纸的木匣,然后悄悄摆在皇兄的案头。 这个时辰,与大臣的议政已经过去了,皇兄应当在阅读书卷,母后应当在阅览奏疏。等他在母后面前过了明路,说这都是张侍中的功劳,就能向哥哥撒娇,让少府接手造纸的产业,从而变得无事一身轻啦。 刘越算盘打得叮当响,迈着长高五根柳条粗的短腿,蹬蹬蹬跑进长信宫前殿。 作为太后理政之处,梁王殿下来去畅通无阻,从来没有通报这种程序,一进殿门,他就被震住了—— 人,好多。 三公九卿来了个齐整,分为两列跽坐席间,其中包括萧师傅陈师傅,还有新上任的、统帅北军的中尉平阳侯曹参。 前不久,太.祖.高皇帝的高庙设立,陛下加恩爵位,大赦天下,且依太后之意,册中尉绛侯周勃为太尉,调遣卫尉安国侯王陵前往晋阳领兵。曲逆侯陈平成为新的卫尉,从此统帅南军,负责守卫长乐、未央两宫,至此,中央高层出现了小小的变动。 太后温声对他们道:“天气炎热,众卿都辛苦了。哀家叫人调制降暑的浆水,可还合意?” 吕雉留他们议事,非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家人子一事。如今正在丧期,皇帝更是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但不妨碍挑选家人子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 等颁布真正的诏令,已是明年四月,加上遴选、记档、护送家人子入京等耗费的时间,再为她们进行半年的礼仪培训,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出孝,可以立后纳妃了。 大汉立国以来,为选秀设立的家人子制度,旨在各个郡国之中挑选优秀的良家女,再依照皇家喜好,选出帝王或是诸侯王的妃嫔,余者充当宫女或是另谋出路。然而家人子制度,却没有在先帝当政期间真正地执行过,第一,宫中美人已经够多了,第二,他觉得这事麻烦。 如今新帝登基,就不能随便了,得重视起来。 故而此次选拔,乃是立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在不劳民伤财的基础上,各个郡国选多少人,标准是什么,年龄界限是多少?需众臣集思广益,踊跃地提出建议,不能单单让叔孙通率领的奉常衙门出力。 三公九卿们也很有热情。直至现在,他们已经商议完一轮,闻言谢过太后的体恤,齐齐安静下来,啜饮降暑的浆水。 就在这时候,因为上林苑动静暴露,隐隐成为朝政议论中心的梁王殿下出现了。 刘越:“……” 他抱着木匣,悄悄往怀里藏了藏。 吕雉见到幼子,顿觉欢喜,朝他招手道:“越儿来了。还不向叔伯们问好?” 刘越可听母后的话,一边藏木匣,一边向萧师傅等人问安。 他许是瘦了一些些,漂亮五官显露得更为清晰,唯一不变的是上翘的奶音,众臣被萌得心肝颤,更别提本就对梁王有滤镜的老臣们。他们连说不敢,继而向大王见礼,便是板正的御史大夫周昌也柔和了嗓音。 千挑万选的时机错误,一不小心成为万众瞩目的星,刘越后悔了。 尤其是木匣太宽太长,他目前的身板藏不住,就听吕雉问他:“越儿从上林苑带回了什么?” 此话一出,众臣聚精会神,刘越骑虎难下。 心头流下为难的泪水,最后他安慰自己,面对母后要诚实:“是我与皇兄献给母后的礼物。” 吕雉一怔。 她知道盈儿帮着幼弟,给人给钱又给地,似是准备给她的惊喜,如今终于能够揭晓,她怎能不高兴? 也因这个,她终是揭过戚氏那一茬,准许了皇帝的觐见。闻言,再也抑制不住作为母亲的骄傲,还有丝丝小炫耀,吕雉笑道:“最近越儿老往宫外跑,而今终于鼓捣出来,不如众位卿家也瞧瞧。” 大臣们都是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们霎时领悟了,原来梁王殿下去往上林苑,是为给母后准备惊喜! 御史大夫周昌尤其感动,这就是天家的母子之情,便是梁王捧来一块泥,那也要夸出一朵花来。 不等他开口,离丞相梦更进一步的曲逆侯陈平,抢在所有人面前夸道:“陛下对太后的心意,还有大王对太后的孝顺,令臣实在动容。臣最近总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而今总算想明白了。大王犹如仙童一般,仔细看去,如今越发熟悉、越发长开的样貌,不正是肖似太后么?” 吕雉笑容更加柔和,赞赏地看着他。 众人:“……” 萧何沉默下来,没记错的话,先帝在时举办的执弓礼,陈平还夸过大王肖似先帝。 刘越也沉默了,纠结一会儿,原本升起的小谴责消散无踪。 算啦,陈师傅没有说错,他的确长得像母后! 既然生活要给咸鱼制造困难,反抗不了,那就勇敢地面对它。刘越磨磨蹭蹭,挪到吕雉身边,视死如归地打开木匣。 秉持着最后的挣扎,梁王殿下不仅同母后挨得近,还只悄咪咪开了一条缝,只给她一个人看。 然后小小声地开口:“它叫做纸。” 谁知旁边走来了另一个人。 不等吕雉吩咐,大长秋笑眯眯地上前,接过木匣,很有眼色地将“惊喜”分给众位大臣观赏。 她明白太后作为母亲的骄傲之心,此情此景,要一同分享才好。 刘越:“?” …… 刘越摊着空空如也的手,有些呆。 那厢,原本跽坐的奉常叔孙通站了起来。 望着手中光滑如掌纹,轻薄如蝉翼,与竹简相比分外清晰、洁白的东西,他惊愕:“这是……” 作为儒门博士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万万不是凡物,叔孙通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炯炯地望向梁王殿下。 其余重臣也再不能平静。 萧何摸上纸张,周勃微微瞪眼,陈平一惊,也再不能维持追梦人的自我修养。吕雉蹙起眉,随即慢慢舒展,强忍惊喜过度的情绪,柔声问儿子:“这‘纸’,难道是为书写之用?” 刘越为不可控制的情势感到心痛,又为母后的敏锐感到惊喜,艰难地点点头。 吕雉当即将白纸平铺在案,用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大臣们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窝蜂地挤到太后身旁,看了好一会儿,嘶一声道:“有用,有用!” “纸”虽会渗墨,渗量也有限度,这能减省多少制竹量呐,丞相觉得因为阅览竹简而酸痛的肩膀不疼了,叔孙通双眼放光,恨不能亲自拿笔试一试,好悬记得这是在太后面前—— 众人对视一眼,微微尴尬,继而退到席边:“太后,臣失礼了。” 不多时,大汉顶梁柱们恢复了沉稳。 再看刘越的时候,他们像看着一个金宝贝,金疙瘩,由萧师傅问出最为关心的问题:“大王,不知此物产量几何,耗钱几两,需费多少物力?” 刘越瘪着脸,垂着脑袋:“造纸简便,原料好找,一张纸约值一个三铢钱。产量……产量……” 他沉思片刻,给出一个字:“多。” 先帝在位的时候,将秦半两改为重量较轻的三铢钱,如今,君臣也渐渐意识到三铢钱的币值太低,导致商业凋敝,们不爱用。 如今不允许民间私自铸币,朝廷虽有采用新型铜币的念头,那也要等丧期过去。总而言之,一张纸一个三铢钱,不贵! 他们恍然意识到,上林苑那一块地,才多小的作坊,等到人手扩张,运用起少府的生产制度,岂不是更便宜?? 只是梁王殿下所说的产量,他们拿不准。 多,是什么样的多?一大水缸的多,已经是不得了的产量了,不知道有没有? 少府令大喜之余,看着白纸就如看着亟待发掘的黄金产业,不由心痒难耐,觉得必须实地考察一回。 就在此时,刘越又开口了。他郑重强调:“纸张的发明,都是张不疑张侍中的功劳。一个白纸,一个草纸,也是他亲力亲为,创造出来的分类,我不过是向皇兄借人借地,让他造得更舒适罢了。” 所有人愣住了。 他们左看看右看看,张不疑,留侯世子?? 留侯世子才几岁的年纪,他们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一想到梁王殿下的年纪,很快释然——相比不到五岁的梁王造纸,这事好像又合理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大王聪慧啊,竟能慧眼识珠地寻到张侍中! 还有草纸…… 少府令这才发现大长秋给了他两张纸。 他宝贝似的抚摸草纸,发觉此物粗糙,更有些膈手:“这是……” 刘越眨眨灰黑色的大眼睛,有些小为难,慢吞吞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少府令:“……” 他好像懂了。 嗯,这也是不可或缺的生活部分嘛,张侍中体恤民情,肖似安定天下的留侯张良,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空气有了一瞬间静默,萧何轻咳一声,对陷入欣喜,骄傲得几乎都快红了眼眶的太后道:“臣斗胆,愿请太后摆驾上林苑,也让臣等见……”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嘹亮的通报声:“陛下到!” 刘盈匆匆而来,俊秀的面容满是喜意:“母后,越儿给您的惊喜,您可瞧见了?儿臣想去上林苑亲自瞧瞧——众位卿家也在。” 皇帝要去的原因很简单,弟弟做出来的成果,他怎能不好好看一看? 刘越:“…………” 幸好还来得及把大锅扣到张侍中头上,刘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谁知皇兄竟也来了,还和萧师傅异口同声地说,要去上林苑一趟。 梁王殿下深深察觉到了不妙。 他虽和大匠串通好了口供,让天才之名深入人心,可负责人本人没有! 他紧张地看向母后,就见吕雉欣慰地点点头:“去,都去,也当是游玩一回。” 刘越:“?” . 张侍中万万没有想到,大王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动,继而进宫一趟,竟带来了乌压压一片人。 有太后、有陛下,更有他崇拜的丞相萧何,以及众多大汉肱骨。 他紧张得失去言语的同时,感动得快要哭了。 大王果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这里无论是谁,都有挪用云梯的权利——不,不止挪用,这不就是陛下、太后一句话的事? 有句古话叫士为知己者死,虽然不合时宜,但张侍中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了这个念头,甚至冲动地想,他能为大王造一辈子纸。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张不疑咽咽口水,怀揣万千压力地上前拜见。 那厢,太后牵着刘越的手,君臣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齐齐陷入八座纸山的震撼,半晌拔出注意力,用看天才的目光看向张不疑。 刘盈前来的路上,被老师叔孙通科普了留侯世子的聪慧与壮举。眼底闪烁着喜爱与赞赏,他亲切地道:“张侍中,立下如此大功,实有乃父之风。你想要什么奖励?” “……”张不疑傻眼了,张不疑茫然了。 同时生出些许庆幸,幸好陛下问了他,否则岂不是抢走梁王殿下的功劳? 没有察觉大王疯狂的暗示,他坚定不疑地开口:“造纸之术,都是梁王练字劳累,加上与陛下对太后的孝,从而体悟出来的道理。若换樊侍中来,同样可以成功!” 又是一阵久久的寂静。 生怕陛下与太后不信,张侍中急了,秉承着实事求是的科研精神,竖起掌心道:“臣立誓,若有半句虚言,必然承继不了大人的家业。” 刘越:“……” 蒜你狠。 秦汉大丈夫最是相信这些,眼见众人被毒誓震住,刘越慢慢低下了脑袋。 圆脸弥漫着颓丧的气息,能换一个负责人吗?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0章 第 60 章 张侍中的立誓太过坚定,一片寂静之中,三公九卿达成了共识。 造纸能成,梁王殿下有着推脱不掉的功劳,堪称首创之功了! 这可真是……英雄出童年呐,少府令喜悦又震惊地想。 陈平眯了眯眼,觉得张不疑这小子极会说话,有装呆的嫌疑。 陈师傅满怀自信,他的学生,自然聪慧无双,无须怀疑。而留侯世子一副谦虚谨慎的态度,既吹捧了梁王,又吹捧了陛下的孝心,更能在众臣面前留下好印象,不愧是张良的儿子。 张侍中实打实的替大王办事,由此黑了瘦了,还不在意功劳,陛下太后见了,能不给奖赏吗? 而自己的儿子……陈平只觉酸水咕噜咕噜冒。人比人气死人,人家十三岁就立下大功,能与十二岁拜为秦国上卿的甘罗媲美,而陈买呢?? 他忍住捂胸口的冲动,上天不公啊。 另一边,刘盈微微愣神,欣喜地看了一眼蔫头耷脑的幼弟,心底的高兴都快满溢出来,连说了几声好。 想也知道,越儿年幼,小身板哪里吃得消总览全局?他温声同张不疑道:“即便是越儿指出的原理,都赖张侍中辛勤调度,指挥匠民,才有今日如山高的纸堆,乃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刘越牵着母后的手,垂着脸,正沉浸于幕后指挥的计划破灭,扬名这事推脱不掉的悲伤之中。 一路过来,他得知了许多内幕讯息,譬如少府的官员醉酒,把他借用大匠的消息全秃噜了出去,梁王在上林苑鼓捣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 怎么就让他碰上这等倒霉的巧合? 听闻哥哥这话,像是心头注入了一股暖流,带来少许有限的安慰。他重重点头,现身说法,力求张不疑的风头盖过自己:“张侍中不仅亲力亲为,还亲自进山,翻找让纸张变光滑的磨料,付出实在多过了孤。” 张不疑嘴唇微颤,感动铺天盖地地兜来。大王的夸奖犹如甜浆,让他更坚定了钻研的念头。 刘盈望着张不疑,只见少年目光坚毅,肤色全然黑了几个度,再也没有刚入宫时的细皮嫩肉,心头感慨万千。转过身,慎重地请示太后:“母后,朕觉得侍中的奖赏不能少,越儿的奖赏也不能少。还有辛勤的少府大匠们,您看?” 众人立马竖起耳朵。 吕雉颔首笑道:“皇帝说的是。不如就赏大匠们钱财,赏越儿数个上林苑旁的庄园,再赏不疑一个恳造君的爵位,若他日后成家立业,有了二子,也好让二子承继。” 刘越悲伤的情绪霎时振奋起来, 白白得到几个庄园,还是上林苑周边的,梁王殿下眨眨眼,这是不用租借,属于私人小天地的那种庄园吗? 实在是他年纪还小,吃睡不愁,又是封顶的诸侯王之一,小金库每年都在匀速增长;还有哭包哥哥他们的欠债,足够还上几年,思来想去没什么缺的,庄园则不然。 这回的教训告诉他,咸鱼就要有抵抗风险,抵抗泄密的能力,能够排除不稳定因素,才是一条低调的好咸鱼。你看,租借上林苑依旧有亿点点危险,庄园就不一样了,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天地。 绝不会让棘手的意外再次发生! 刘越的圆脸蛋不瘪了,痛定思痛,觉得回去要好好谢谢母后和皇兄,再大力推进少府的造纸业务,派遣负责人做技术指导。 众人认真聆听太后的奖赏,注意力多是放在最后一条。 大汉秉承嫡长子袭爵的规矩,嫡次子除非自己挣得功劳,或是运气好碰到大哥犯法丢爵,一般而言没有承袭爵位的机会。 而太后此言,便是给与张侍中天大的恩典。要知道爵位可是有俸禄领的,张不疑已经是留侯世子,日后留侯的爵位传给所生长子,恳造君的爵位传给次子,次子再努努力,殊不知便能升为关内侯—— 那张家可就有一门双侯的佳话了。 “……”陈平暗暗吸了一口气。张良不沾朝事悠闲至极,没想到儿子争气,把孙子都安排好了,他沉默一会儿,不愿再比。 张不疑是真觉得,自己白捡了一个功劳。 他有些羞愧,继而动容的下拜,谢过太后与陛下的恩典。刘盈亲自扶他起来,温声道:“这里的一切,还需张侍中为我们介绍一二。” 环顾左右,觉得这里拥挤了些,皇帝继续勉励,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譬如要人要地,他与太后定然支持。 纸张便利书写,更是利国利民之物。前来上林苑的路上,越儿迫不及待告诉他,要把造纸纳入少府的范围之中,再让张侍中进行几回技术指导,就能给国库细水长流地赚钱啦。 尤其是草纸!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皇帝觉得,欣赏幼弟与不疑的成果才是第一要紧事。 相信母后与他是一样的想法,越儿制作此物的初衷,可是给母后一个大大的惊喜。 莫不是心疼母后看疏劳累?刘盈再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沉吟片刻,决定取走一张白纸,放到那个前来劝谏,说梁王惊扰的官吏案前。 奉常叔孙通也琢磨着,要不要把纸张送给说他“圆融、阿谀”的师叔一份。尤其是草纸,这里堆得山一样高,顺走一些,梁王殿下定会同意的吧?? 对于年纪大的师叔而言,草纸说不定比白纸重要呢。 …… 陛下太后的行踪,本就牵动着的心。 加上三公九卿齐至上林苑,实在是不得了的大动静,惊动了朝野,逐渐往长安扩散,无数朝臣坐不住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消息最为灵通的当属留侯府。谁叫陛下特意遣人报喜,还打包送来两叠纸张,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梁王太傅有些怔愣。 他知道不疑跟着可爱的学生做事,只不过行踪鬼祟,还瞒着自己。他是因为好奇不顾原则的人吗? 虽说罕见地没有猜着,总有一天逆子会告诉自己,张良淡然得很。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惊喜,他垂下目,抚摸案桌上的白纸,俊丽眉眼闪烁起点点光彩。 随即召了放假的次子到跟前,轻叹一声:“辟疆,你兄长已然给你未来的二侄子安排好了爵位。为我张家一门三侯的荣耀,你也不能辜负为父的期望啊。” 不疑的长子能够袭爵,算起来,也唯有这孩子还是白身了。 张辟疆慢慢地睁大眼睛:“……” 他怀疑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一、一门三侯??? …… 这半月以来,终于获得回家恩准的吕禄挠心挠肺,幽怨表弟前往上林苑玩的时候不带他。 同时又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纠结片刻觉得还是不去为妙。 恐怖的大王都没让他抄书了! 而今收到刘越特意给他打包好的一叠纸,附赠贴心的说明,吕禄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建成侯府的侍从急忙点头。 感动惊喜的同时,吕禄“咻”地一下愣住,如遭雷劈。 颤抖地捧起光滑的白纸:“我是不是还要再抄一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1章 第 61 章 吕表哥的脑袋瓜前所未有地灵光起来,却没有往梁王殿下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比如,认真阅读自己抄写的文字,以求有所感悟,再比如,成为一个脸厚心黑的聪明人。 第二天一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宫,到了梁王寝殿,入眼便是一摞竹简,正是他前些日子奋战的成果。 吕禄:“……” 它放在好生显眼的地方,几乎怼到面前来了。 一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他悲壮地掏出白纸,准备和表弟求求情:“大王呢?” 领他入内的近侍压低声音:“大王尚未醒来。” 说着,语气泛起心疼,大王这几天累了,瘦了,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都少了,太后特地嘱咐他们,天禄阁的课业暂停一天,让大王好好休息休息。 听闻近侍的解释,吕禄一呆,又是一喜,怪不得不见周亚夫那小子的身影。既然今天不用读书,那他进宫干什么? 宫里也没通知啊。 近侍恭敬地上前,指了指收拾得齐整的书桌,蘸好墨汁的毛笔,还有双层加厚的软垫——这是梁王殿下爱的体现,昨日回宫困得打小呼噜的时候,大王还不忘关怀表哥,力求让他屁股坐得不疼:“奴婢就在一旁候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就是了。” 吕禄:“…………” 他懂了。 这是不浪费半点时间,催促他勤奋上进,一大早上就开始抄书的意思。 魔鬼。 吕禄第一千零一次后悔,面对如此恐怖的表弟,他为什么要逞能答应下来呢…… 长信宫内殿,温馨静谧的大床上,刘越睡得四仰八叉,十分香甜。 白白嫩嫩的肚皮遮了一半,还有另一半露在外边,鼓出来的弧度已经明显没有过去那般“不堪重负”,弯腰的时候都能挤到。 长而浓密的眼睫像扇子一样起伏,脸蛋又软又红润,不知过了多久,红红的嘴唇微张,吐出一个罕见的气泡,惊醒了一旁沉思的韩师傅与彭师傅。 据长信宫伺候的宫人说,大王过了两岁,便不再吐泡泡,这几天果然还是累着了。 韩信上前几步,思及依旧炎热的天气,轻轻提起薄被,给刘越遮了遮,动作透出几分疼爱的味道。 继而与彭越对视一眼,悄悄往外走。 走到一个宽敞幽静的角落,韩信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折叠好的白纸。 造纸负责人都听学生的,作为师傅,他们自然要多少有多少。韩信慢慢展开,不大不小的纸张光滑,洁白,映入彭越的眼帘,彭师傅看得眼睛都直了,再次发出感慨:“好东西。” 韩师傅也感慨,难得做了一回复读机:“好东西。” 他们大王是个天才——天生的童年英才,远超前人,实在不能用常理看待,聪慧这个词怕是低估了他。 否则怎么会指点留侯世子,创下让三公九卿震撼的作坊呢? 这个认知令人振奋,韩信觉得,教学计划是时候调整了。 同太后说的循序渐进,一点一滴地传授兵法,如今看来是在浪费天赋,岂不可惜?半年一套的剑法学习,也该缩短为三个月一套,再辅以刀法枪法,铁锤也来上一些……不,十八般武艺都得接触,知己知彼方能。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等到什么都教完,达成与太后“倾囊相授”的承诺,或许不用等到大王成年! 韩师傅自信满满定下目标,那就七年,不,五年好了。 低声与彭越一说,彭师傅也兴奋了。 对于更改教学计划,彭越摩拳擦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我来,我来。” 从前带兵的经验心得,打天下时的所见所闻,统统都附上去。他虽没有韩兄那样的头脑,能够撰写《韩子兵法》,打仗本领那也是数一数二。 五年,他就可以把在逃戚氏族人扒皮扬灰,彭越想想都觉得满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 刘越睡得呼呼得香,对武师傅谈论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吕禄奋笔疾书的时候,长信宫岁月静好,殊不知外头已经炸了锅。一种新奇的事物替代了陛下宠爱幼弟的新闻,迅速成为年度热点消息,悄悄风靡至整个朝堂。 虽然许多官吏没有见过,却也听到了它的名字:纸。 由此产生巨大震荡,最不能宁静的还要属长安城的学术圈,都赖儒门希望叔孙通的大力宣传。 自从上林苑回来,叔孙通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陷入亢奋的情绪,爱不释手地抚摸顺来的纸,犹如对待情人一般。 秦末动乱持续多年,一大批先贤巨著遗失,对于诸子来说,不亚于一场巨大的浩劫。无数长者痛哭,无数传承断绝,似《诗》成为残篇,《尚书》就更惨了,搜罗在秦宫的原版被烧个精光,衍生为无数个虚假版本,唯有真正的传人依靠口述,才能将之重现于世。 可绢帛贵,竹简重啊。就算幸运地保存下来,重新整理,得是多么浩大的工程?等先贤的传人垂垂老矣,还有这个精力么? 不提传承的问题,纸张的好处实在难以估量。对于读书人而言,出身穷困,从而买不起简牍,买不起笔墨的还少吗?他们只得借阅,继而用刻刀抄录,可首要前提就是前往竹林砍伐——是的,他们连竹简都买不起,只能自己制作。 大汉立国十二年,放眼民间,还是穷困者众。六国旧贵族都被打击得差不多了,新兴贵族,也就是聚集在长安城的彻侯勋贵,他们的习性还称不上贵族;至于地方豪强与大商贾,开国时间太短,遍地寻不出一个。 所以贫穷的读书人身强力壮,都是有原因的。家境殷实才能养出四体不勤的读书人,然而汉初尚武,后者常常会被唾弃,并不受相亲市场的欢迎。 叔孙通也会武,武艺还不低,大半是因为年轻时候砍多了竹子。 想起从前艰苦的经历,看看粗糙的、依稀可以瞧见刀痕的掌心,他潸然泪下,纸这个好东西并不昂贵,实在是造福读书人啊。 梁王殿下与张侍□□在千秋,要赶快给师叔们分享分享。 于是奉常叔孙通经历了最为忙碌的一天。 待在长安的儒门大贤,一个也不能落下通知!上回说他圆滑的师叔,送一叠草纸就行。 出于谦逊的意图,目前人多势大的黄老家大贤,他需上门拜访;出于友好的意图,被将军们信赖的法家大贤也不能落下。至于墨家?哪儿凉快呆哪儿去,长安城好像没有墨家的传人,应该死绝了吧。 叔孙通暗暗思索,脚步不停,跑得都要口吐白沫了,终于让“纸”在长安城的学术圈扬了名。 其中也有太后的授意,不知大贤都是什么反应呢? 一小部分人陷入了恐慌,绝大多数人欣喜不已。 撇去恐慌者认为纸张便宜,恐会造成民间向学的热潮,从而破坏精英传承,破坏师门结构的纯净,多数欣喜者暗暗点头,热泪盈眶,觉得能看到纸的诞生,实在是不枉此生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陷入了呆愣。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叫住叔孙通:“通啊,你说这是谁出的点子,谁负的责?” 叔孙通忍着脚痛,恭敬回答:“是梁王殿下出的点子,张不疑张侍中负的责。” 老者:“……” 老者怀疑自己耳背了:“你再重复一遍。” 叔孙通感慨道:“梁王殿下向陛下借人借地,正是因为此事,所研制的纸张,实则是献给太后的孝心。留侯世子也颇有其父之风,师伯,您觉得呢?” 老者震惊:“梁王他——” 叔孙通:“梁王他很快就要过五岁生辰了。” 老者:“…………” 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也出童年。 这厢,学术圈动荡不歇,收到草纸以及附赠说明的儒门大贤面红耳赤,堪堪没有气晕过去。 叔孙通就差上门和他唠嗑,说:“师叔啊,您说梁王不务正业,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哦。” 那厢,向皇帝进谏“梁王扰民”的潜邸大臣,则是又羞又愧,恨不能用自尽来洗刷耻辱了。 陛下没有责骂他,而是遣人将白纸摆在他的案头,这叫他要如何做人,日后如何进宫议政? 他不懂这叫兄长的暗中炫耀,也不懂这叫打脸诛心,此时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指数性增长的警惕,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一个悚然的念头冒出,梁王多智近妖,对陛下来说,真的是喜事吗? 陛下非但没有提防幼弟,也没有抹去梁王的功劳。长此以往,若纸替代竹简,梁王将会俘获天下读书人的心,岂不是……岂不是…… 他摇摇欲坠,面色惨白,捧着御赐的白纸像捧着烫手山芋。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宫外炸锅的时候,梁王殿下终于醒了。 他慢吞吞地起床,洗漱,穿好衣裳佩好迷你剑,怀揣着对庄园的憧憬之心,幸福地迈出卧房。 入眼便是奋笔疾书的吕禄,刘越眨眨眼,睡出红痕的面颊写满欣慰。 他安安静静地往膳室走,不欲打扰勤奋的表哥,走到僻静的拐角处,步伐停了停,像是踩上了什么东西。 刘越垂头一看,是一张折叠的白纸。 不知是谁掉落在这里……灰黑色的眼睛充斥大大的疑惑,他俯身捡起来,展开,其上用小篆写着四个大字——“五年学武”。 “五年”后面,原本跟着“教学大计”,似是书写之人不满意,又把它划了去。 笔锋并不圆融,满是锋锐的气息,刘越彻底呆在了原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2章 第 62 章 刘越沉默地站着,不明白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一个“五年练武”,加上前面划去的字迹,应当是韩师傅的手笔。 让他害怕地想起便宜爹主导的五年计划,虽说被可亲可敬的太傅兼养生友人否决了,但雁过留痕,曾经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小心灵。 梁王殿下在与武师傅真诚交谈,还有膳室用膳两个选择中纠结,一秒,两秒……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摸摸肚皮,有些瘪,饥饿的感受悄悄弥漫。 刘越凝重地叠好白纸,藏到衣襟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事,吃完再说好了。 半个时辰后。 寝宫后殿的竹林里,彭越收好热身的铁锤,奇怪地问韩信:“韩兄,你那张动过笔的纸呢?” 都赖他们天才又聪明的大王,而今不必用笨重的竹简书写计划,彭师傅不知从哪顺来了笔墨,怂恿着韩师傅试一试。 于是大标题一挥而就,只经历了一次涂改。 写完发现纸张不见了,莫不是从袖口滑下,掉在哪个角落了? 韩信拧眉,只说不知。 彭越挠挠头,随即不再去管。 他和韩信商量:“要叫少府打一个铁锤,轻一点,小个一点,给大王练武用。” 又喃喃道:“刀枪戟也要准备……” 一想到五年出师的梦想,彭师傅就亢奋,尽管喃喃,音量并不小,不多时,就被竹林钻出的小脑袋听见了。 刘越吃得肚皮鼓起,眼睛渐渐睁大,万万没想到一日过去,武师傅们竟快进到如此恐怖的进度。他不敢置信,迅速挪到彭师傅跟前,仰起头软软道:“师傅,我们的计划怎么又变了?孤说过不学锤。” 要是从前,彭师傅定会被可爱得云里雾里,再被刘越声东击西,询问如何灭亡匈奴的请教打击,两眼变为蚊香圈,再也想不起他的铁锤教学。 现在不一样了! 彭师傅是有纸张傍身的彭师傅,他底气十足。 大王更是经受住检验的天才神童,坚定的信念带给他满满的信心,再不容易被忽悠了。 彭越选择性地略过那个“孤”字,这还是大王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用,仿佛一个有力的反抗武器,能给自己增添许多气势。他一脸骄傲疼爱,笑呵呵地说:“大王能想出‘纸’这样的好点子,让天下人震掉眼珠,我们学武也不能落后。放缓进度就是浪费天资,让人听着多心痛哇。” 他也知道刘越年纪尚小,喜爱吃与睡,说罢再三保证,不会影响大王的爱好,毕竟拔苗过度的坏处,人人都知道。 虽然是天才,那也要小心呵护,总而言之一句话,把课堂变得高效,样样落实才是正理。 韩信赞同颔首,英俊面容是与彭师傅如出一辙的自信。 刘越:“……” 眼前浮现红彤彤的四个大字,谈判失败。 胖娃娃悲伤地想,都是自己的恶报。 一步错,步步错。因为心疼母后,他选择了造纸;为造纸选了张不疑当负责人,从而为错误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总结下来就是,他不该心疼母后——刘越一呆,不对呀。 他换了个思绪。 都是因为表哥抄写《厚黑学》,向他哭唧唧地抱怨竹简笨重,梁王殿下恍然,没错,这才是一切的源头! 正在誊抄的吕禄重重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心口有点发凉?仿佛一股鲨气缠绕住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白纸太太太好用了。虽然写多了有点酸,但和第一遍抄写的酸痛不可同日而语,吕表哥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羡慕地想,大王好像还没有醒。 他低头,瞅一眼抄写的内容,随即扭开头,重新拿笔蘸墨。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万字丛中过,片叶不留心,吕禄啧啧感叹,厚黑学这个题目还挺别致。 …… 一大一小两个造纸天才的故事还在发酵,张侍中回宫领赏的时候,发现今时往日再不一样了。 夸赞,祝贺与谄媚接踵而至,张不疑霎时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 作为侯府二代,他自然学过交际的艺术,但自从打开科研的大门,他蓦然觉得,把精力花在交际上,是对造纸这个重任的浪费与亵渎,是对大王期望与信任的辜负。 他才找出了一种打磨原料,如今的白纸尚有黄斑,不能完全地消除。在纸张没有问题的基础上,如何节省人力,这些问题都等着他探索、改进,时间紧迫,大王还说要他在少府挂职,指导官方作坊的成立呢。 他逃也似的回到留侯府,发现还是家中清净,霎时漫上感动。 父亲不问朝政,是多么明智的一个决定,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留侯的宅,不会没眼色地上门拜访。还没感动多久,门房自豪又恭敬地领他去了外屋,那里堆着如山的拜帖,发起人有同辈的彻侯世子,还有表达敬慕的年轻人,以及诸子的大贤。 门房暗想,若是世子同意,送来的就不仅仅是拜帖,而是丰富多样的礼物了。 张不疑:“……” 对于递拜帖的众人而言,谁敢进长信宫与梁王殿下套近乎,除非与太后亲近的近臣,还有教导梁王的师傅们。 虽然留侯为他们所敬慕,同样不敢贸然打搅,但两相比较,众人还是选择了张侍中,以热情的姿态冲破勇气,递拜帖来留侯府。 张不疑察觉到了压力。 回到厢房一问,父亲还在睡觉。 辟疆也在,没有前去书院就学,张不疑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想与二弟叙叙话,谁知二弟欲言又止地看他,整个人仿佛暴雨蹂.躏过的小草,既幽怨,又蔫哒哒。 张辟疆艰难开口:“大哥,弟弟也要为封侯努力了。” 日后是从军好呢,还是曲线救国,如曲逆侯那般,先谋文职再转型? 张不疑:“??” . 许是预料到了留侯府的热闹,翌日,太后陛下皆是发话,说张侍中年少善研,不该为外物叨扰。众人明智地派遣仆从收回拜帖,心下可惜一瞬,又觉得是该这样。 谁叫留侯世子太过年轻?放在从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们多数人想要求纸,还有少数心思灵活之人,瞄上了造纸术。 不知少府究竟是怎么个章程,按太后陛下的意思,允不允许私人造纸? 为恢复凋敝的经济,大汉立国以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并没有对盐铁等日常物资进行垄断,而是还利于商,还利于民,唯有制钱掌握在中央手中。 聪明人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纸张有成为日常物资的潜力,其中便有辟阳侯府一位姓朱的门客。 自从新帝登基,皇后成了太后,辟阳侯审食其也从椒房詹事升为长信詹事,成为朝堂的大红人。无数人想要巴结他,或是请他在太后面前说一句好话,若是成了,不亚于登天之梯! 朱姓门客给主人进言:“太后最信任您,梁王殿下亦然,君侯不如进宫一趟,询问太后造纸之权。君侯并非出于私心,而是替太后、陛下做事,若有得利,只留几成给侯府,到那时……” 审食其心弦一动,到那时想卖几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长安以及周边,应当为少府所控,各个诸侯国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燕、代偏远,谁能管的着? 他看着桐木制成的桌案,觉得其上还缺一个金炉,俊美的容颜当即扬起笑容。 “我这就求见太后。” 长安热闹的大道上,辟阳侯府的车架缓缓前行。面对贵人车架,们都往一旁避让,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孩歪歪扭扭,似再也没了力气一般,软倒在了路中央。 “君侯,有人拦路……” 审食其微眯眼睛,不可思议地掀开帘,弯腰走出来,往前方看了看。 他正急着往长信宫去,谁敢挡辟阳侯府的车架,怕不是活腻了。他冷笑一声:“对彻侯不敬,该当何罪?拖到一边去,赏他五十鞭,扭送廷尉大牢!” 接二连三吸凉气的声音响起,话音刚落,又有一架马车悠悠行来,与审食其狭路相撞。 衣衫褴褛的男孩似察觉到危险,吃力地睁开眼,见辟阳侯府的车夫朝他靠近,恐惧地往后躲。可他实在没了力气,连求饶也发不出声音,“砰”地一声,撞在悠悠行来的马车的车辕上,彻底晕了过去。 车身霎时震了震,周亚夫抿紧嘴唇,掀帘一看。 紧接着,伴读睁大眼睛,摇醒睡得昏天暗地的吕禄,对一旁的刘越道:“大王……” 大王带他巡视庄园,竟然遇见了这样的事!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3章 第 63 章 早在张侍中的奖赏下达,刘盈便着手给幼弟挑选庄园。 借地终归不方便,若是越儿再有奇思妙想,再有“惊喜”怎么办?召见完少府令,再与母后商议过后,皇帝挑出一个大庄园,三个中等庄园,恰好能够连成一片,称作梁园;再拨去侍候的人,以及总揽事务的梁园令,护军从卫队之中挑选。 经过秦末战乱,中原大地的人口骤减,地多,却少有人耕种。譬如上林苑周边的庄园,全归属于皇家,只不过拨不出多余的闲钱建设,一直荒废在那儿罢了。 梁园面积虽不能与上林苑相比,瞧着也冷清,却是足够宽敞。山林农田齐全,还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溪流,下游就是上林苑,水质清澈,据说还能捞出活鱼。 皇帝太后都同意了,官吏办事前所未有的高效,不到两天,梁王殿下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庄园。 得知表弟要去巡视,抄书抄得哭唧唧的吕禄精神抖擞,软磨硬泡,终于泡来一个跟随的名额,哪知上车的时候,发现另一个伴读周亚夫也在其列! 吕禄:“……” 他看着周亚夫,犹如看着大王偏宠的妖妃,忿忿地想,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包子脸看着唬人了点,为什么能逃脱抄书的活计?? 前往梁园的路途上,车速不快,行进平稳,吕禄不知不觉睡着了。 此时被周亚夫推醒,他有些懵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梁园令名为吕玢,乃是太后沾亲带故的吕氏族人,三十出头的岁数,从前在雒阳行宫做事。吕玢身形微胖,笑容拂面,正充当为大王赶车的角色,瞧见辟阳侯审食其的身影,再看看晕过去的男孩,他微微皱眉,示意左右拦住辟阳侯府的车夫,继而弯腰进了车厢。 “大王,您看?” 大王往日出宫,都没有摆出诸侯王出行的架势,今天同样低调,谁知出现了这样的意外。 刘越望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周亚夫,又望望母后拨给的梁园令,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去,把审食其不耐烦的俊颜尽收眼底。 辟阳侯在外跋扈,对待母后和他却是不得了的恭敬,好像从没有人来长信宫告状过。刘越看着变脸的“代步车”,顿时有看见两面人的新奇,再看一眼车前的景象,皱起小眉头:“把他救下,再问问辟阳侯要做什么,邀请他一起参观梁园。” 这个“他”指的是晕倒在车前的男孩。 男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活似逃难的难民,在长安热闹的地区其实并不多见。梁王殿下也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回忆起哭包四哥挨饿的场景,想到末世疯狂找吃的自己,顿时感同身受起来。 再说了,还有亚夫的请求呢! 刘越瘪起脸,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他饿了。 闻言,周亚夫眼睛放出亮亮的光,吕玢连忙应下。 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抱起男孩,往摆放杂物与点心的车后厢走去。 辟阳侯府的车夫眼睁睁看着罪民获救,自己却不能寸进一步,顿时炸了锅。哪来的拦路虎,居然敢和君侯对着干,简直是胆大包天,嚣张至极! 审食其眯着眼睛,同样被气笑了。 今天不要命的人尤其多。 自从封侯以来,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奇事,拦他的路不说,所作所为还重重往他的脸上打! 对面马车无标无识,还敢与彻侯作对。见对方仆从还敢朝他走来,审食其的眼底闪过厉色:“都给本侯绑了,送廷尉衙门审理——” 话音未落,对面的车帘完全掀起,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五官精致,直直地朝他望来。 正是被一大一小两个伴读簇拥在正中央的梁王。 辟阳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母后宠臣的名声吗? 霎那间,审食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颤起来,面色有些发白,恨不能时光倒流,把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抹去:“大王……” 他的权势与尊荣,都赖长信宫的给予,而今竟敢对梁王殿下出言不逊,若是恶了大王,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倨傲,什么不耐烦,几乎在瞬间消失不见,辟阳侯一身如沐春风的气质,隐隐还有些谦卑。 侯府的仆从目睹君侯的变脸,无一不感到愕然,车夫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是……这是…… 万籁俱寂间,梁园令吕玢来到了近前。 他不欲暴露刘越的身份,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辟阳侯安,大王遣臣问问您,是要做些什么?我们即将去往梁园,大王说,辟阳侯不如同去。” “……”审食其整个人被悔恨淹没,手脚泛起细微的凉意。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低声回答:“我正要去往宫中求见太后,既然大王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又说:“方才又是着急,又是在气头上,故而没有仔细地瞧。那晕倒的孩子可怜,不如由我出资,给他置办吃食衣裳,也好为大王分一分忧。堵在这儿总不像话,我这就为大王避让。” 吕玢深深望了他一眼,再次行礼:“君侯高义。” 听闻梁园令汇报,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挪开,刘越嗯了一声,凶狠的冷意渐渐消融:“启程。” 接着看了吕禄一眼。 年纪不一样,职位也不一样,为了母后着想,要怎么改造好呢。 吕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直至听到辟阳侯的那声“都给本侯绑了”,他瞪起眼,冷笑起来,心道你一个外姓人敢绑我,看姑母不收拾了你。谁知辟阳侯怂的那么快,简直让人没有成就感! 继而发现表弟沉思地望着自己,吕禄:“?” 吕禄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发凉,那是与抄第二遍书一模一样的预感。 ……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躺在车后厢的男孩迷茫地转醒,紧接着低着头,瑟瑟地缩进角落。 这一定是去往廷尉衙门的路上,他呜咽着抱住自己,默默流着泪。 饥饿灼烧着肠胃,让他头昏眼花,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父亲拼死把他从岛上送了出来,说只要走到长安就能活下去,干活就能有饭吃。 这里聚集着同门最后的希望,很多师叔都在长安扎根,以待振兴之日,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 父亲还说,和师叔们相认后,再把令牌交出去…… 他机械地重复父亲的叮嘱,泪水流了满脸。 他太小了,没人愿意用他,也没人相信他能赚钱!现在冲撞了贵人,再也等不到和师叔们相聚的那天了。 慢慢的,男孩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他惊得打了一个嗝,面前站着一个身形微胖,面目亲切的男子,正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左手托着一盘点心,右手持有一块金色的令牌,上刻“钜子”二字。 他面色大变,浑身竖起尖刺,这才发现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被换了,像是仔细被清洁了一遍。 吕玢是奉命前来后车厢的,因此不再充当车夫。周二公子严肃地和大王举荐,理由是他长得亲切,不会吓着人,男孩见到辟阳侯害怕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上辟阳侯的车架呢? 于是他指挥着左右,替男孩擦身换衣裳,谁知道换到一半,蓦然掉出来一个显眼的令牌。 这下轮到吕玢惊愕了。 钜子? 墨家? 墨家就算再式微,什么时候轮到这么小的孩子当钜子了?!那可是所有墨者的领袖,地位比奉常叔孙通在儒门的地位高了不止一截——不,是根本没法比。 吕玢心情复杂起来,这么大一块令牌,饿到如此境地都揣在怀里,没有遗失、没有被偷,也算这孩子的本事了。 别的不提,墨家是出了名的善工善造,动手能力强,如今流行军中的云梯,就是他们先辈造出来的东西。 联想到荒凉冷清的梁园,吕玢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王叫他救人,大王……可真是慧眼识珠!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4章 第 64 章 发现浑身的衣裳被换,男孩的汗毛根根树立起来。 父亲,孩儿不孝,千防万防,还是守不住您要交给师叔的东西……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令牌,再看向吕玢手中的点心,铺天盖地的饿意夹杂着绝望,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人争执,更打不过,逃不掉。紧接着他想通了,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做一个饱死鬼! 男孩头晕目眩地扑上前,狠狠夺过食盘,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宫中膳厨准备的点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他狼吞虎咽,恨不能把手指都吞下去,等到久违的、幸福的饱腹感袭来,饿昏的脑子注入清明,他愣愣地坐着,终于发现了不对。 自己身上没有鞭伤。 面前人为什么叹了口气,继而把令牌塞回他的衣襟?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贵人的仆从为什么还要给他换衣服,破费给他东西吃?? 男孩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吕玢见他反应过来,不由语气和蔼,笑眯眯地解释道:“方才你昏倒在大王的车前,大王命我救了你。” 又说:“小友遇上的是辟阳侯的车架。许是生出一些误会,辟阳侯早已承诺我们大王,撤去审问与鞭刑,这条路也并非前往廷尉衙署,你万万别怕。” 苏缓猛地抬头。 从齐地孤岛到长安,徒步跋涉这么久,他基本学会了关中雅言。清清楚楚捕捉到“大王”“辟阳侯”几个词,苏缓的灵魂出了窍,侯?大王? 他阻拦了贵人的路,这个贵人是辟阳侯? 虽不知道辟阳侯是谁,想起昏迷前那声居高临下的“五十鞭”,他忍不住地发起颤,紧接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长安,天子脚下,只有天子亲封的诸侯王才能称作大王。苏缓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辟阳侯要惩治他,却有一位大王救了他。 在他看来,一县县令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大王……苏缓手脚蜷起,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谁知就是这“咕咚”一声,干涩地把嗓子眼噎住,男孩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紫。 吕玢唬了一跳,忙递去一个水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苏缓握着水囊,鼻翼酸涩。 这是甘甜的水。 眼眶不知不觉又模糊了,为这天神降临的善意。他犹豫一瞬,总觉得面前的男人会回答他:“大王驾车要到哪里去?是……是哪个大王?” “大王驾车,是去上林苑旁边的梁园。”吕玢果然极有耐心,暗想该把令牌的事禀报上去,“至于大王的身份,乃当今天子的同母弟,梁王殿下。” 苏缓呆了好一会儿。 梁王的大名连他都有所耳闻,天子同母弟,纯孝之名传遍乡间,据说排行最小,最受先帝与太后的宠爱。 他摸摸塞回衣襟的令牌,眼底爆发出璀璨的亮光,急声道:“我……草民,要不要同大王谢恩?” 如果师叔们知道他有这样一番际遇,定会高兴疯的吧?! 吕玢忽然有些感慨。 看骨龄,这孩子应当岁的年纪,脚底磨出的惨状连他都不忍看,除此之外,心性是成人都比不上的坚毅。 得知现状之后,害怕尽去,不见畏畏缩缩的羞怯,而是勇敢,他笑道:“不急,你先好好歇息,待我去禀报大王。小友饿太久了,一开始不宜吃多,慢慢调养才是正理,这个水囊你先抱着。” 吕玢温和说罢,弯腰走出了后车厢。 …… 听闻捡到一个墨家钜子,刘越小手一抖,迷你水囊掉在膝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怀疑梁园令在诓自己,谁知吕玢没有玩笑,认真地将情形禀报于他,一副“大王慧眼识珠”的佩服模样,并低声同他说,不知这名年幼的钜子是否懂得机关术,能不能帮助大王建设荒凉的庄园?我们要不要禀报太后? 刘越:“……” 他望望张大嘴的周亚夫,还有脸色迷茫一看就知道没有认真读书的吕禄,眨眨眼,觉得母后派给他的梁园令丧心病狂。 没想到白胖和蔼的面容之下,竟是这样心黑的一个人,这是碰瓷就要以身相赔吗? 眼见梁园近在眼前,他沉思起来,回忆萧师傅教导他的知识。 墨者肯吃苦,不恋富,动手能力强,乃是世间公认,但其中也有区分,懂得机关术的唯有相里氏墨。刘越示意吕玢近前来,小小声地道:“问一问他出身哪一支……不对,我亲自去问。” 看他饿得皮包骨的模样,一定是居无定所,不论懂不懂得先辈们的传承,梁王殿下觉得可以用吃饱肚子为条件,让他成为梁园的固定住户,从此健康快乐地成长。 快乐成长之余,偶尔做做其他的事,比如召集其余墨者——嗯,像吕玢说的那样,建设和谐美好而隐秘的庄园。 吕玢描述的庄园实在不够热闹,他正愁怎么开发秘密基地,毕竟咸鱼也要有享受的环境,这是他在长安的第二个住所,一定要好好对待。 可他又舍不得花皇兄和母后的钱,而且请少府大匠前来,动静就太大啦,扬名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一本正经拒绝皇兄拨钱建设的梁王殿下,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好。 还可以让造纸负责人前来探讨,进行科学与智慧的碰撞!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很有行动力地起身,把马车后头追随的辟阳侯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伴读亦步亦趋地跟在大王身后,周亚夫严肃的包子脸透出兴奋,觉得自己央求大王救人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另一个依旧迷茫。 那乞儿怎么就得到表弟的青眼,要亲自前往慰问了?? 眼底不自觉透出嫌弃,吕禄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表弟对待此事的认真,霎时不敢做嫌弃脸,转为一副热情积极的姿态。 他抄书实在抄怕了,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和大王对着干没有好下场,赞同附和就对了! 此时已经到了梁园,车架“骨碌碌”地停了下来。 车后厢,苏缓撑着细瘦的手臂,鼓鼓的肚子,吃力地掀开一条帘缝,望见四周陌生的环境,心底不由忐忑起来。 那个面目亲切的男子说要回禀大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大王愿意载他一程,不知道愿不愿意收留他,给他一个报恩的理由? 师叔们渴望的、梦寐以求的出世机会,如今出现在他的面前,尽力一握就能抓住。苏缓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起,想起父亲赴死前的叮嘱,眼眶积蓄着热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若是错过,他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梁王殿下不答应他,他就再三磕头,就、就…… 吱呀一声,厢门渐渐开启,刺眼的日光透射进来。 换上崭新衣裳的男孩默默流着泪,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 面前出现了一个同龄的漂亮孩子,一个瞧着不爱笑的孩童。方才见过的面目亲切的男人,正谦恭地候在车外,他们齐齐簇拥着一个仙童模样,脸蛋圆圆的乖娃娃。 苏缓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娃娃,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救了他的梁王殿下。 他浑身一振,拼着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力,双目放光地大声说:“草民参见大王。我会父亲传授的机关术,会打锁会做木工,还会背诵墨经,大王就收了我吧!” 说罢,苏缓想砰砰砰地磕头,却因力气耗完,一时间头重脚轻,趴在地上滚了一圈。 刘越:“……” 刘越:“…………” 周亚夫和吕禄看呆了。 . 辟阳侯审食其就这么被晾在庄外。 大王不下车,他焉敢下车? 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眼睁睁看着梁王殿下进了后车厢,越发不好的预感上涌。 衣裳破破烂烂的小难民,难不成还是个人物? 不知过了多久,在梁王努力的调解之下,持有令牌的小钜子终于平复过于激动与感恩的情绪,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苏缓捧着甜浆,含着热泪:“嗝,令牌不过让我保管而已,我父亲才是墨家钜子,是……是相里氏墨。” 战国初期,墨家因为内讧一分为三,称为相里氏墨,相夫氏墨,邓陵氏墨,他们同奉墨翟为祖师爷,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统,为此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 到了中期,其中最大的一支,也是精于机关术的相里氏墨投奔秦国,主张却不被秦国的君王接受,唯有奇巧军械在军中发扬光大,为秦统一六国作出极大的贡献。 渐渐的,他们失望于秦的暴.政,加上被统治者信任的法家排挤、被天生死敌儒家打压,不得不离开咸阳,从此失落隐世。 此时,另外两支墨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了。待秦末大乱,群雄逐鹿天下,以钜子为首的大半墨者追随他们认定的贤主——愿意接纳他们的齐王田横,另一小半奉钜子之命隐匿关中。 楚汉相争,刘邦取得胜利,齐王田横被韩信打得落花流水,不得已藏身齐地的孤岛。后来田横答应归降,随汉使到达雒阳城外,继而持剑自尽,说陛下想要见到我的人,见到我的人头岂不是一样?他身为王,就让他死也保持王的体面! 消息传入孤岛,不离不弃追随田横的五士齐身投海,其中就有三名赤着脚的墨家精英,包括钜子。 可钜子终究不忍断了传承,也舍不得年幼的独子苏缓,拼尽最后的力气,送他出了孤岛,叮嘱他拿好令牌,去长安寻找师叔。如今汉祚众望所归,他的师弟们定然蛰伏在长安,以求寻得帝王重用、墨家复兴的那一日! 随着钜子自尽,精英身亡,墨家群龙无首,从春秋战国的“显学”,真正进入式微的时代。 散布在中原大地的墨者,可能不到几,朝廷册封博士没有他们的份,开书院没有他们的份,怎一个惨字了得。 说起这些前因,苏缓悲从中来,泪水流得更加凶猛。 他看着小仙童似的梁王,再一次乞求:“大王,您就收了我吧。别看我还小,什么脏活累活都会干,在孤岛的时候割过粟麦,您要是缺乏农具,我也可以尽快打出来。” 顿了顿,他连忙补充:“我那几个师叔更厉害!他们一人就可以造一架云梯,筑桥修路不在话下,如果您不喜欢他们的经义,就、就别听好了……” 从前的君王都不喜欢,师叔们也要懂得变通,懂得因时进步,否则怎么反击儒家那些可恶的竖子呢? 最后他急急道:“还有穿鞋,他们一定会好好穿鞋,再不赤脚的!” 刘越:“……?” 发现浑身的衣裳被换,男孩的汗毛根根树立起来。 父亲,孩儿不孝,千防万防,还是守不住您要交给师叔的东西……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令牌,再看向吕玢手中的点心,铺天盖地的饿意夹杂着绝望,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人争执,更打不过,逃不掉。紧接着他想通了,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做一个饱死鬼! 男孩头晕目眩地扑上前,狠狠夺过食盘,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宫中膳厨准备的点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他狼吞虎咽,恨不能把手指都吞下去,等到久违的、幸福的饱腹感袭来,饿昏的脑子注入清明,他愣愣地坐着,终于发现了不对。 自己身上没有鞭伤。 面前人为什么叹了口气,继而把令牌塞回他的衣襟?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贵人的仆从为什么还要给他换衣服,破费给他东西吃?? 男孩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吕玢见他反应过来,不由语气和蔼,笑眯眯地解释道:“方才你昏倒在大王的车前,大王命我救了你。” 又说:“小友遇上的是辟阳侯的车架。许是生出一些误会,辟阳侯早已承诺我们大王,撤去审问与鞭刑,这条路也并非前往廷尉衙署,你万万别怕。” 苏缓猛地抬头。 从齐地孤岛到长安,徒步跋涉这么久,他基本学会了关中雅言。清清楚楚捕捉到“大王”“辟阳侯”几个词,苏缓的灵魂出了窍,侯?大王? 他阻拦了贵人的路,这个贵人是辟阳侯? 虽不知道辟阳侯是谁,想起昏迷前那声居高临下的“五十鞭”,他忍不住地发起颤,紧接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长安,天子脚下,只有天子亲封的诸侯王才能称作大王。苏缓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辟阳侯要惩治他,却有一位大王救了他。 在他看来,一县县令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大王……苏缓手脚蜷起,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谁知就是这“咕咚”一声,干涩地把嗓子眼噎住,男孩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紫。 吕玢唬了一跳,忙递去一个水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苏缓握着水囊,鼻翼酸涩。 这是甘甜的水。 眼眶不知不觉又模糊了,为这天神降临的善意。他犹豫一瞬,总觉得面前的男人会回答他:“大王驾车要到哪里去?是……是哪个大王?” “大王驾车,是去上林苑旁边的梁园。”吕玢果然极有耐心,暗想该把令牌的事禀报上去,“至于大王的身份,乃当今天子的同母弟,梁王殿下。” 苏缓呆了好一会儿。 梁王的大名连他都有所耳闻,天子同母弟,纯孝之名传遍乡间,据说排行最小,最受先帝与太后的宠爱。 他摸摸塞回衣襟的令牌,眼底爆发出璀璨的亮光,急声道:“我……草民,要不要同大王谢恩?” 如果师叔们知道他有这样一番际遇,定会高兴疯的吧?! 吕玢忽然有些感慨。 看骨龄,这孩子应当岁的年纪,脚底磨出的惨状连他都不忍看,除此之外,心性是成人都比不上的坚毅。 得知现状之后,害怕尽去,不见畏畏缩缩的羞怯,而是勇敢,他笑道:“不急,你先好好歇息,待我去禀报大王。小友饿太久了,一开始不宜吃多,慢慢调养才是正理,这个水囊你先抱着。” 吕玢温和说罢,弯腰走出了后车厢。 …… 听闻捡到一个墨家钜子,刘越小手一抖,迷你水囊掉在膝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怀疑梁园令在诓自己,谁知吕玢没有玩笑,认真地将情形禀报于他,一副“大王慧眼识珠”的佩服模样,并低声同他说,不知这名年幼的钜子是否懂得机关术,能不能帮助大王建设荒凉的庄园?我们要不要禀报太后? 刘越:“……” 他望望张大嘴的周亚夫,还有脸色迷茫一看就知道没有认真读书的吕禄,眨眨眼,觉得母后派给他的梁园令丧心病狂。 没想到白胖和蔼的面容之下,竟是这样心黑的一个人,这是碰瓷就要以身相赔吗? 眼见梁园近在眼前,他沉思起来,回忆萧师傅教导他的知识。 墨者肯吃苦,不恋富,动手能力强,乃是世间公认,但其中也有区分,懂得机关术的唯有相里氏墨。刘越示意吕玢近前来,小小声地道:“问一问他出身哪一支……不对,我亲自去问。” 看他饿得皮包骨的模样,一定是居无定所,不论懂不懂得先辈们的传承,梁王殿下觉得可以用吃饱肚子为条件,让他成为梁园的固定住户,从此健康快乐地成长。 快乐成长之余,偶尔做做其他的事,比如召集其余墨者——嗯,像吕玢说的那样,建设和谐美好而隐秘的庄园。 吕玢描述的庄园实在不够热闹,他正愁怎么开发秘密基地,毕竟咸鱼也要有享受的环境,这是他在长安的第二个住所,一定要好好对待。 可他又舍不得花皇兄和母后的钱,而且请少府大匠前来,动静就太大啦,扬名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一本正经拒绝皇兄拨钱建设的梁王殿下,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好。 还可以让造纸负责人前来探讨,进行科学与智慧的碰撞!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很有行动力地起身,把马车后头追随的辟阳侯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伴读亦步亦趋地跟在大王身后,周亚夫严肃的包子脸透出兴奋,觉得自己央求大王救人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另一个依旧迷茫。 那乞儿怎么就得到表弟的青眼,要亲自前往慰问了?? 眼底不自觉透出嫌弃,吕禄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表弟对待此事的认真,霎时不敢做嫌弃脸,转为一副热情积极的姿态。 他抄书实在抄怕了,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和大王对着干没有好下场,赞同附和就对了! 此时已经到了梁园,车架“骨碌碌”地停了下来。 车后厢,苏缓撑着细瘦的手臂,鼓鼓的肚子,吃力地掀开一条帘缝,望见四周陌生的环境,心底不由忐忑起来。 那个面目亲切的男子说要回禀大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大王愿意载他一程,不知道愿不愿意收留他,给他一个报恩的理由? 师叔们渴望的、梦寐以求的出世机会,如今出现在他的面前,尽力一握就能抓住。苏缓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起,想起父亲赴死前的叮嘱,眼眶积蓄着热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若是错过,他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梁王殿下不答应他,他就再三磕头,就、就…… 吱呀一声,厢门渐渐开启,刺眼的日光透射进来。 换上崭新衣裳的男孩默默流着泪,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 面前出现了一个同龄的漂亮孩子,一个瞧着不爱笑的孩童。方才见过的面目亲切的男人,正谦恭地候在车外,他们齐齐簇拥着一个仙童模样,脸蛋圆圆的乖娃娃。 苏缓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娃娃,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救了他的梁王殿下。 他浑身一振,拼着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力,双目放光地大声说:“草民参见大王。我会父亲传授的机关术,会打锁会做木工,还会背诵墨经,大王就收了我吧!” 说罢,苏缓想砰砰砰地磕头,却因力气耗完,一时间头重脚轻,趴在地上滚了一圈。 刘越:“……” 刘越:“…………” 周亚夫和吕禄看呆了。 . 辟阳侯审食其就这么被晾在庄外。 大王不下车,他焉敢下车? 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眼睁睁看着梁王殿下进了后车厢,越发不好的预感上涌。 衣裳破破烂烂的小难民,难不成还是个人物? 不知过了多久,在梁王努力的调解之下,持有令牌的小钜子终于平复过于激动与感恩的情绪,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苏缓捧着甜浆,含着热泪:“嗝,令牌不过让我保管而已,我父亲才是墨家钜子,是……是相里氏墨。” 战国初期,墨家因为内讧一分为三,称为相里氏墨,相夫氏墨,邓陵氏墨,他们同奉墨翟为祖师爷,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统,为此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 到了中期,其中最大的一支,也是精于机关术的相里氏墨投奔秦国,主张却不被秦国的君王接受,唯有奇巧军械在军中发扬光大,为秦统一六国作出极大的贡献。 渐渐的,他们失望于秦的暴.政,加上被统治者信任的法家排挤、被天生死敌儒家打压,不得不离开咸阳,从此失落隐世。 此时,另外两支墨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了。待秦末大乱,群雄逐鹿天下,以钜子为首的大半墨者追随他们认定的贤主——愿意接纳他们的齐王田横,另一小半奉钜子之命隐匿关中。 楚汉相争,刘邦取得胜利,齐王田横被韩信打得落花流水,不得已藏身齐地的孤岛。后来田横答应归降,随汉使到达雒阳城外,继而持剑自尽,说陛下想要见到我的人,见到我的人头岂不是一样?他身为王,就让他死也保持王的体面! 消息传入孤岛,不离不弃追随田横的五士齐身投海,其中就有三名赤着脚的墨家精英,包括钜子。 可钜子终究不忍断了传承,也舍不得年幼的独子苏缓,拼尽最后的力气,送他出了孤岛,叮嘱他拿好令牌,去长安寻找师叔。如今汉祚众望所归,他的师弟们定然蛰伏在长安,以求寻得帝王重用、墨家复兴的那一日! 随着钜子自尽,精英身亡,墨家群龙无首,从春秋战国的“显学”,真正进入式微的时代。 散布在中原大地的墨者,可能不到几,朝廷册封博士没有他们的份,开书院没有他们的份,怎一个惨字了得。 说起这些前因,苏缓悲从中来,泪水流得更加凶猛。 他看着小仙童似的梁王,再一次乞求:“大王,您就收了我吧。别看我还小,什么脏活累活都会干,在孤岛的时候割过粟麦,您要是缺乏农具,我也可以尽快打出来。” 顿了顿,他连忙补充:“我那几个师叔更厉害!他们一人就可以造一架云梯,筑桥修路不在话下,如果您不喜欢他们的经义,就、就别听好了……” 从前的君王都不喜欢,师叔们也要懂得变通,懂得因时进步,否则怎么反击儒家那些可恶的竖子呢? 最后他急急道:“还有穿鞋,他们一定会好好穿鞋,再不赤脚的!” 刘越:“……?”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5章 第 65 章 早在墨家兴盛的时候,若有人在田间看见一个赤脚麻衣,形容简朴,分文不取而帮耕种劳作的人,定是正统的墨家传人。 他们不爱穿鞋,并非是买不起,连攻城的云梯都能造,织一双草履很难吗? 作为春秋战国与儒学并称的显学,不乏有追求理想的富家子弟入墨。赤脚麻衣,是为磨炼意志,与贫民同甘,只因享乐是墨者的大忌,与“兼相爱”背道而驰。 也是苏缓年少,若他长大,同样需要遵循墨家教义,成为与父亲一样的男子。 可如今的时势哪能一样呢? 他急急地说这些话,全都出自真心,他像售货员给顾客推销一样,极力地推荐自己,生怕顾客有一丝的不满意,从而不再光顾,只因秦大一统以来,英主们都对墨者不感冒,秦始皇帝是,汉太.祖高皇帝也是。 苏缓一路跋涉,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懂得了太多太多。 梁王殿下年纪小,怎么可能喜欢他们的经义?墨家经不起衰微了,再衰就要灭亡,于是他模模糊糊地想,只要崇墨的芯子不变,外在都可以改。 他只怕大王不给他栖身之地、报恩之所,捎带他一程后,遣送铜钱让他下车。他不要钱,也不要华贵的吃食衣物,他只求大王收了他! 苏缓还要开口,做一个舌灿莲花,推销周全的售货员,刘越终于回过了神。 梁王殿下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他还没有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用吃食诱惑,用住所吸引,送上门的人才就把底牌全抖落了个干净,眼巴巴求着建设和谐美丽的新庄园,还说自己懂得机关术。 刘越:“……” 原来出门一趟就能捡人,还能心想事成! 不过,云梯就不用了叭。 面对自报大名的苏缓,他软软开口:“好,孤答应你。” 伸出胖手指了指前方:“这是母后皇兄赐给我的梁园,你就居住在这里,开始可能有些孤独,以后将会越来越热闹。” 至于不穿鞋的小爱好,只要他们不觉得痛,刘越哪里会是强迫他们改变的魔鬼上司呢? 苏缓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他傻了半晌。 居住在这里——一个遮风避雨固定的家,祖师爷在上,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苏缓呼吸急促,忍着哭腔说:“草民谢过大王,谢过大王!” 他放下甜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意欲行五体投地的拜礼,可这熟悉的动作,让看呆听呆的两个伴读浑身一震,生怕再现滚地的一幕。 刘越飞速起身,赶在落地前将他扶起,小眉头皱了起来。胳膊太细了,还没有他的粗,得养得壮壮的才好。 好悬劝止苏缓下拜的念头,一切等养好身体再说,梁王殿下沉思着,不经意地问:“你的师叔……” 苏缓一抹眼泪,连忙掏出衣襟的令牌,希冀道:“若您不嫌,我将找寻我所有的师叔,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也请大王收留他们吧!” . 审食其过了无比煎熬的一个时辰,一张俊脸变来变去,终于,前方的后车厢有了动静。 得赖梁园令吕玢的协助,里边人逐一下了马车。建成侯府的公子,绛侯府的公子,在梁王殿下的率领之下,朝辟阳侯府的车架走来。 还有一个陌生的孩童,分明是方才拦车的小难民,如今换了一身衣裳,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越身后,手握水囊,一副随扈的姿态!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审食其惊愕之余,下车向大王行礼,想说一切都是误会。 他思量着要不要致歉,谁知事情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 小难民竟是朝他露出感激的神色。 在墨者看来,私自复仇不被允许,一切交由律法与君王裁定。何况五十鞭没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若是没有辟阳侯,他如何能够遇见大王? 此时此刻,苏缓不见害怕,而是低声说道:“草民多谢辟阳侯。” 审食其:“……?”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他高高提起了心,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这孩子脑子没问题吧?? 找到了觉悟极高的庄园新住户,刘越一时间生不起心思,也没空改造辟阳侯,同他说话的兴致都淡了,只点点头,转过身,往梁园的大门走去。 可不说一句话的冷处理,更叫审食其忐忑难安,恍惚在那张白嫩的圆脸蛋上看见了漠然。 这和从前对他甜甜笑的大王不一样。 深知太后对于幼子的疼爱,太后宠信他,可跟梁王殿下比起来,又孰轻孰重呢?何况造纸,可是大王亲创的功劳,若是大王不同意,太后如何会将造纸之权拨予他? 他不敢生出怨怼,再一次懊悔方才的所作所为,抬脚跟了上去。 进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杂草环绕低矮的茅屋,三三两两,透出破旧的味道,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到看不见的远方。 田野左侧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右侧是低洼平地,布满棕色的黄泥,其中还围了畜栏,同样破破烂烂。 正有仆从打着水,里里外外擦拭茅屋,见了大王连忙行礼,等候梁园令的调遣。 “呀。”这是吕禄的反应,他不敢相信梁园居然如此荒凉,瞪大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 “咕咚。”这是苏缓咽下的口水,他双眼放光,眺望四周像眺望着宝藏。 周亚夫的反应虽不比吕禄,犹豫片刻,也觉得这里太冷清了些。 反应最大的当属审食其。被晾的越久,就越是软刀子割肉,他告诉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痛心地看着庄园,反应有八分真两分假,深吸一口气道:“若叫大王住在茅草屋里,太后如何能够安心。不如就让臣出资,为大王修建气派的行辕……” 刘越原本踮着脚,闻言,灰黑色的大眼睛一寸寸亮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扭过头,真诚地问:“辟阳侯有多少家财?” “……”审食其大喜,紧接着一愣,喜的是大王终于同他说话了,却没想到大王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努力回忆账簿的数字,这些年他尽力敛财,加上宫中赏赐、官吏巴结,还有价格不菲的装饰,如桐木桌青铜鼎等等,折算大约有三钱。 在长安勋贵中算得上独一份了,不像其余军功起家的彻侯,还遵循着老一套,半点也没有经营头脑。 不动声色地敛起神色,审食其笑道:“臣向来不懂这些,亦不管钱财,有吃有穿就够了。但只要大王喜欢,那些石料木料,又算得上什么呢?” 刘越被辟阳侯的忠心感动了。 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他问梁园令吕玢:“若要彻底翻修我的庄园,一千万钱够吗?” 空气陡然变得寂静。 吕玢目瞪口呆,他从前在雒阳行宫,就是管这一行的,据他所知,萧丞相主持未央宫的建造,耗时两年,统共花了两千多万钱。为此还被先帝责问,说丞相太过伤财,丞相回答“帝王之所,非壮丽无以重威”,这才使得先帝高兴起来,说他造得好。 未央宫多雄伟多壮阔啊,一千万钱,大王是要在庄子上盖两座宣室殿吗? 余光瞥见同样目瞪口呆的辟阳侯,吕玢领悟了。 白胖的下巴点出了残影,他笑呵呵道:“大约足够,毕竟梁园广阔,虽比不得上林苑,也是徒步不能走完的地方。”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审食其。 审食其:“…………” 他削薄的嘴唇微微抽搐,差些绷不住神色,想要大骂这个不知所谓的梁园令。 一千万,把他卖了都拿不出来! 可他明知道这个数字的离谱,却不能纠正。因为他说过,自己不懂这些,也不管家财,若是纠正,岂不是仗着大王年幼加以欺骗?两位彻侯家的伴读都在一旁看着,陛下和太后能饶过他? 辟阳侯只觉心里滴血,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苦说不出。 似乎察觉到他的为难,刘越失望一瞬,体贴地改口:“那就五钱?” 多大的折扣啊,都折半了,梁王殿下继续亮晶晶地望着他。 审食其:“……” 刘越瘪起脸,小声地问:“四?” 审食其:“……” 穷困凄苦,从没有听过那么多钱的苏缓灵魂出窍,嘴巴都张不动了。 吕禄从前溜去市井斗鸡,对钱财稍稍有点数,第一反应便是真有钱呐,他震惊又嫉妒地想,辟阳侯原来能拿出一千万?? 他爹还有逝去的大伯,奋斗两辈子恐怕都没这么多钱。谁知辟阳侯竟又一副囊中羞涩的样子,他当即怒了,这不是诓人玩吗? 连一心只有练武的周亚夫都察觉不对了。明明说只要大王喜欢,石料木料算不上什么,怎么如今,还要大王委屈自己,同他讨价还价呢? 加上庄园里侍奉的仆从,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太过炙热,审食其的脸犹如火烧,心底犹如火烤。 这一幕若是传出去,他还有何脸面在长安立足?简直要让天下人嘲笑,说他大言不惭,敢在梁王殿下的班门前弄斧,却守不了出资修建梁园的承诺! 尤其是太后、陛下,会怎么想他审食其…… 刘越叹了口气,再一次体谅于他,着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大王:“三十万。” 所有人震惊了,大王竟是包容辟阳侯至此,竟然五十万五十万地降了! 审食其:“……” 连手臂细瘦,肚子鼓鼓的小难民都用谴责的视线望来,审食其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他怕大王开始十万十万地降,然后五万,最后一万,直至太阳落山。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声说:“臣……这就让人回府查账,许是拿得出三钱……” 方才平日,这个让人尖叫的数字,当下竟是半点水花也没溅起。 三?和一千万比起来也不是很多嘛,吕禄不屑地想。 刘越耷拉着圆脸,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孤就谢过辟阳侯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6章 第 66 章 审食其:“……” 仿佛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地割下来,他俊美有神的眉眼失了灵光。 出门一趟,三家财……没了。 起因是往日视若蝼蚁的小难民,这是不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刘越眨眨眼,瞧审食其魂不守舍的模样,觉得他应当也没有心情欣赏山清水秀,淳朴茅屋,不如回自己豪华的车架休息休息,或是打道回府,他还要安顿新来的下属呢。 梁王殿下示意梁园令凑近,悄悄吩咐几句。 吕玢慎重地应诺,不多时,恍恍惚惚的辟阳侯回到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就可以尽情地心痛,尽情地滴血了。等收拾好心情,他还要启程回府,变卖出三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至于造纸之权,他还有心思,还有本钱去畅想吗? 数十个门客都要养不起了。 审食其上车时踉跄了一步,吕玢连忙搀扶住他:“君侯小心脚下。” 又凑近他的耳边:“大王说,今日梁园的对话,万万不会流传出去。他体谅辟阳侯养家不易,故而只拿二十万钱,毕竟府上还有门客仆从,君侯也要体面地吃穿。” 只、只拿…… 审食其嘴角抽搐,心已经不是滴血,而是裂开了。 “谢大王体恤。”说完这句话,他心痛得就要往吕玢的肩头倒,忽然反应过来,都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怂恿大王!! 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姓吕,是太后亲自拨给幼子的梁园令。 他面色铁青,甩袖就走,弯腰钻入车厢,再也不想看到这张白胖的脸。 辟阳侯府的车夫仆从一副惶惶然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君侯一声沙哑的“回府”。吕玢站在车架后,笑眯眯地躬身,神色谦卑得不得了,等尘土散去,这才回到大王身边。 如今的章程是先把苏缓安顿在茅屋里,养得有力气些,等过些时日,再派遣熟知长安的通与他一道寻找师叔。吕玢能够从若干族人中脱颖而出,很有两把刷子,趁大王与伴读巡视庄园的时候,将事务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 待忙碌告一段落,他擦擦汗,瞧了瞧天色,这个时辰,派去禀报太后的近侍也应到地儿了! …… 长乐宫。 望着胖儿子跟前的近侍,吕雉一怔:“墨家?相里氏墨?” 审食其将要进宫的时候,遣谒者前来通报,得了她的准许。谁知半天都不见人影,再一问,进宫路途出了些争端,恰恰与越儿撞上了。 审食其要惩罚的过路孩童,被越儿救下,吕雉当即提起了心,又有一股隐约的愠怒。 她不是不知道辟阳侯在外,与在宫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但一来,往日同甘共苦的情谊摆在那里,二来,朝堂之外的消息,官吏隐秘的言谈,审食其都会一字不漏地上报,她需要这样一只眼睛。 但她竟不知一个孱弱的孩子晕倒在地,辟阳侯都要赏他鞭子,扭送廷尉衙署审理,还差些顶撞了越儿。五十鞭下来焉有命在? “把与辟阳侯相熟的黄门令换了。日后轮班轮值,谁也不能瞒报。” 见大长秋领命出去,吕雉重新看起奏疏,细细凝思,越儿是要把那孩子带去梁园,继而安置在那里么? 想起刘越认真地拒绝她,说不要母后和皇兄拨款建造,铜钱要用在刀刃上,太后无奈又柔和地笑起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梁王身边的近侍回宫,给她带来一个大消息,那孩子竟是有身份来头的人。 吕雉缓缓起身,在殿内走动。 诸子,在她看来,谁的主张对大汉有利,谁就是当世显学。当了太后之后,她越发觉得黄老有理,然而对于小儿子,她不希望他像哥哥那般独爱几家。 先帝同她说过,最后的墨家钜子已随田横自尽,原来还有传承。有这样的毅力走到长安,遇见贵人,也是他的幸运,吕雉温声道:“既然大王同意,就让这孩子好好住下。安顿好了,哀家派人帮助他找寻师叔。” 如今的墨者太少太少了,离成为影响一方的势力还有很远,不安分打压就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认定贤主就不会轻易改变,而是由生至死的追随,越儿喜欢他们的机关术,那就留,只要有用,什么不可以留呢? 继而叮嘱近侍:“大王年纪小,并不想听什么讲经,别叫他们越了界。” 近侍连忙道:“诺。” 等大长秋回来,瞧见的是一个面露欣慰,还有丝丝小骄傲的太后。 太后招她到了跟前,悄悄和她道:“越儿救下小钜子的事,你暗中散布出去,叫儒门知道。” 大长秋吃了一惊,墨家钜子? 吕雉颔首,有人也该敲打敲打了。 教授过盈儿的儒家大贤,其中一个她不满意,总觉得像从鲁地出来,读书读坏了脑子。还有太子宫的那群大臣们,她冷笑,以为她这个太后是泥捏的,不知道有人向皇帝进谏梁王? …… 经历当街捡人、天降横财的梦幻一天,梁王殿下猛然实现了建设咸鱼庄园的愿望。 在苏缓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刘越带着伴读上车,承诺他很快就会携带巨款前来,有什么急事让梁园令传达就好,堪称无比地看重新下属了! 沿路送周亚夫与吕禄归家,梁王殿下回到长乐宫,此时,辟阳侯变卖家财的劲爆消息,已经传入太后的耳朵里。 原本还要召辟阳侯进宫责备的吕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再三确认:“因为当街冲撞了梁王,他要帮助大王建设梁园,为此捐出全部的家财?” 她只知道越儿邀请审食其参观庄园,却不知还有这样的后续,审食其这幡然醒悟的反应有点大啊。 大长秋也不理解:“正是,臣不敢欺瞒太后。” 主仆俩愣神的时候,刘越迈着开心的小步伐,蹬蹬蹬地进入正殿:“母后!” 出门一天,他丝毫不见劳累,圆脸蛋神采奕奕,投入母亲的怀里。吕雉当即笑起来,摸摸儿子的额头,发现有薄汗,轻轻为他擦去:“回来了。饿了没有?” 又摸摸刘越的小肚子,牵他去往膳房,那里早就备好了大铁锅烧好的美味。 嗷呜一口吞下鸡丁,刘越满足地挺起肚皮,觉得绕着长信宫散步前,要向母后汇报今日的成果。 今天遇见了太多的事,小奶音认认真真地讲述起来,当然,说起他与辟阳侯讨价还价的时候,刘越运用亿点点的春秋笔法,将审食其塑造为一颗红心向朝廷,最是自觉不过的好彻侯,足足捐有三的家财! 如果是受人胁迫,辟阳侯如何会捐赠那——么多呢?经历拦路事件之后,他深感在外飞扬跋扈,愧对母后的信任,而今怕是把家当全掏空啦。 说不定比御史大夫还穷! 吕雉:“…………” 她扑哧一笑,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听闻胖儿子掰着手指,说要把一钱送给皇兄的国库,一钱建设庄园,剩下的部分给母后当零钱花用,眼底笑意越来越柔和。 她哪里需要什么零钱呢?都存起来,给越儿日后娶媳妇用。 这么想着,吕雉附和道:“好。辟阳侯满腔忠心,实在值得嘉奖,不如……” “不如赏他一副墨宝,上写‘两袖清风’,意思是袖里没有一铢铜钱,褒扬他的清正廉洁,为全长安的彻侯勋贵树立榜样。”刘越软软地提议。 也是有了纸张,这个嘉奖才能实现,梁王殿下顿时觉得,他被迫牺牲咸鱼的名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7章 第 67 章 关于辟阳侯变卖家财,只为帮助梁王殿下建设梁园的大新闻,经历一天一夜,在朝堂渐渐发酵,紧接着传入市井,无数人目瞪口呆。 昨儿辟阳侯匆匆出门,差点导致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丧命,而后男孩被人救下,辟阳侯还给那人让道——这事到底只是产生小范围的影响,让围观的震惊不已,譬如其余彻侯,还有忙碌的,哪有那个闲心去打探。 他们一致认为审食其脑子坏了。 先帝在位的末年,审食其被惩治过一次,又是罚俸又是被骂,低调得不得了,可陛下登基之后,他就抖起来了。 对着三公九卿,他不敢嚣张,可对着下头的小官吏,还有平民,他便实在跋扈。最是公正无私的御史大夫朝政繁忙,也不能整日盯着他抓小辫子不是? 仗着与太后共苦的恩情,审食其居然还有主动捐钱的那一天……有人醒悟过来,冷哼一声,不过讨梁王殿下欢心,继而让陛下太后展颜的小把戏罢了。 谁知未央宫与长乐宫都被惊动了,等到事实确认,宫中赐下嘉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宦者出宫的架势不小,到了辟阳侯府前,展开一副洁白光滑的纸张,上用小篆书写“两袖清风”四字,据说还是太后的亲笔。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暗搓搓关注的彻侯不可置信之余,还冒酸味来着,谁不知道辟阳侯府有钱,这话岂不是在反讽他们,他们不服。 这是捐了多少,怎么就两袖清风了?! 当即有人坐不住了,想要同皇太后告状,冒着被审食其记恨的风险揭穿他的真面目。太后啊,您可千万别被他骗了,捐个上千上万钱,可能还不到他家产的十分之一啊! 可随着太后派遣大长秋,紧接着借用北平侯张苍,奔赴辟阳侯府进行家财统计,他们察觉到了不对。 要是小钱,用得着计相出马么? 又是一天过去,最终的计算完毕。据北平侯亲口所言,辟阳侯愿用所有的家资建设梁园,约莫有三钱。 “……”整个朝堂炸了锅。 三? 佞臣! 佞臣啊! 如今虽有了纸,因为新诞生的原因,还没有作寻常用。以御史大夫周昌为首,数不清的弹劾奏疏飞进两宫,言语一个比一个气愤,一个比一个露骨,但他们深知除了骂一骂,出出气,还真不能将辟阳侯如何。 审食其大肆敛财是真,捐钱也是真。全部家产都送出去了,一个子儿都不给自己留下,换个角度看,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他本人已经称病三日不上朝了,据说近日上火,嘴巴长了燎泡。见不到他,也骂不着他,渐渐的,声浪也就消停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又双叒把目光投在梁王殿下的身上。 他们想到了证明大王天才的纸,不再轻易发表主观的言论。 不过,三呐…… 这些目光是小心的,隐晦的,还是那句话,辟阳侯愿意为梁王殿下修筑庄园,属于私人私事,与朝政,与国库收支搭不上关系。 只除了上回向刘盈进谏的那位潜邸大臣——他呼吸一窒,在案前静坐半晌,面对联袂而来的同僚,沉重地摇摇头。 “巨财愿意怎么花用,是梁王殿下的事,一个庄园耗费不了,还有纸坊呢。”他觉得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若是梁王又有出其不意的做法,岂不是让陛下更为疏远他们? 像上次的白纸那样,再来一回,他还有何颜面带着官帽,只能以死谢罪了。 闻言,同僚沉默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离开。 还有一个儒门大贤,正是出身淮南的那一位,姓公孙。上回被叔孙通送来草纸,他直念“有辱斯文”“小子谬我”,气得回淮南老家去了,前日刚刚被劝回长安。 辟阳侯捐钱这件事,实在是近日最为火爆的新闻,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公孙大贤一听,也觉不对。 再有半月,梁王的生辰就到了。一个五岁的幼童,做什么需要三钱的巨款,实则是太后与陛下宠爱太甚,忽视了仁义礼智信之教!陛下就没有想过,若是梁王被欺骗,被蒙蔽,沉溺造纸这类奇淫之道,以致日后梁国上下皆溺,又有谁来制止呢? 脸色实在难看,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没法子,只好再一次找上了叔孙通。 谁叫如今的长安朝堂,黄老当道,儒家着实式微,唯有一个叔孙通坐上九卿的位置,还是陛下继位前的太子太傅。作为青壮儒者崇拜的对象,也是儒门颇有地位的话事人,这事唯有他能劝说一二。 碍于辈分,叔孙通不好拒绝公孙师叔的来访,即便心情极为不妙,毕竟把人关在门外是要被喷的。 只是听闻来意,他实在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师叔还在与通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叔孙通着急得上火:“师叔可知晓,墨家钜子出现了,此人年纪尚幼,还被梁王殿下安顿在了庄园里。通以为长安已经没有了墨者,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隐匿起来,等待被重用的那一日!” 梁王是何等的受宠,在陛下、太后面前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他深吸一口气:“若是大王被钜子哄走,在陛下面前夸赞他们,在太后面前为他们说好话,继而创办书院,四处传教,我儒门焉能兴盛?” 先秦时期,墨家兴盛,有好长一段时间压得儒生喘不过气,或被打击得掩面而走。到了如今,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变为墨者,风水虽然轮流转,道理却是一样——和能够并存的法家不同,墨乃儒的生死大敌,一旦得势,就要抓紧时间打压。 端看儒家讲求礼,讲求有阶级的爱,而墨家讲求兼爱;儒家讲求“敬鬼神而远之”,而墨家讲求“明鬼”,事事和你反着来,换谁谁不膈应! 公孙大贤闻言,面色大变。 他浑身颤抖了起来:“竟有此事,墨门竟是复活了?” 叔孙通沉重点头。 公孙大贤急急道:“通,为之奈何?” “……”叔孙通觉得主因在年幼的钜子身上。他与梁王见面多,若有日日随身的机会,岂不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大王?要知道年幼是个优势,太后最多允许成年的墨者住在庄园,却不会允许他们跟在大王身边。 就和两位伴读一样,乃是梁王最为亲近,最为信任的人。 知道了主因,就有破解之法。 梁王殿下是天才,那他以帝师的身份,厚着脸皮向陛下要一个恩典,送一个儒门天才过去不就好了?能与梁王一道坐卧,还能一块读书,岂不是赢定了,定把那钜子压得死死的,让墨家无法死灰复燃。 他叹了口气:“可我问遍儒门,都没有幼年扬名,非同一般的少年英才……” 叔孙通愁眉苦脸,自家儿子虽然不笨,却和天才扯不上关系。师兄师弟虽有聪明的弟子,但也达不到天才的程度,愁啊。 公孙大贤也愁,整个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忽而一振:“你看北平侯……他年初去往雒阳的时候,不是新收了一个弟子么?听说那弟子聪慧无双,神童的名声都已传到淮南,雒阳大贤争着想收他,最后还是败给了北平侯。” 从未料想过的选项出现在眼前,叔孙通微微愣住。 北平侯张苍,师从儒家的祖师之一荀子,却不算一个纯粹的儒生。 许是受到师兄韩非子与李斯的影响,他博览群书,熟读,后来跟随先帝打天下,身上儒生的印记就更淡了,如今沉迷数算,一向不掺和儒门的事。他们拜访先辈的时候,也一向不敢打扰北平侯。 这能行吗?叔孙通犹豫一瞬:“那弟子名为?” 公孙大贤思索一会儿:“贾谊。” …… 听闻在儒门当卧底的弟子传来的消息,居于长安的法家大贤若有所思,同时警醒起来。 墨家钜子居然出现了,可他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黄老独大,法家难啊,毕竟一个致命的弱点掌控在别人手里——“暴秦灭亡,不就是因为独用法家吗?” 偏偏这话还没法辩驳。 即便受到军功起家的彻侯将军青睐,法家还是犹如被掐着脖子一般,难以恢复从前的荣光。他们都在考虑和儒家结盟,共同对抗黄老的压力了,墨家居然现出了踪迹。 局势霎时更复杂起来。 沉吟片刻,法家大贤拍了板,结盟不结盟的再说,寻找年幼的天才,送往最为受宠的梁王殿下身边,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陛下仁爱,对幼弟乃是真的疼,何况如今做主的太后。就算不能让梁王偏爱,也不能让其余两家占得先机,否则他能吐一缸血。 至于黄老?呵呵,他们人多势众,不在乎这个。 出头要趁早,召来跟前侍奉的弟子,法家大贤递给他一封信:“去颍川寻你张恢师叔。每每与我通信,他都对小弟子赞不绝口,我那师侄晁错,小小年纪就有申商之风啊。” …… 天光大亮,刘越幸福地抱着被子,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谁在念叨他。 紧接着做起梦,梦中他化为了一根萝卜,迈着短腿使劲跑,一堆板牙兔在后面追…… 千钧一发间,他加快步伐,可板牙兔同样俯冲加速。被追上了!胖胖的身躯被捧起来,兔子们狂热地看着它,咔嚓—— 刘越吓得坐起,左右望了望,睡出红痕的脸蛋遍布茫然。 呼。 还好是个梦。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8章 第 68 章 辟阳侯府。 四周是空空荡荡的砖墙,院里是光秃秃的陶盆,有门客沉默地收拾东西,背着包袱看向侯府管事,嘴唇蠕动:“……烦请转告一声,吾始终记得君侯之恩。” 管事亦是沉默地点头。又一个门客辞行,背影渐渐消失在廊道,他叹了口气,前往正院禀报主人。 “都遣散了,还来告知本侯做什么。”审食其有气无力地摆手。 悲痛多了也就麻木了,他跽坐榻上,想起宫中赏下的“两袖清风”,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光。此时,唯一留下充当智囊的朱姓门客前来请见,开门见山道:“君侯,您不能这样下去。” “捐尽家财,虽受众人议论,攻讦,却哄得梁王、太后与陛下高兴,何尝不是忠的体现。”朱姓门客道,“陛下疼爱梁王,也当感念于您,您现在该做的便是进宫,捧着墨宝向太后谢恩。铜串不过身外之物,以君侯的本事,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一席话说得审食其眼清目明,慢慢振作起来。 钱没了还能再赚,放眼地方郡国,其余彻侯够不着的地方,岂不是聚宝盆一般!只需太后的信任不倒,名声总能扭转,他连忙捧出供奉的墨宝,换上布衣匆匆进宫了。 与往常一样,通行一路无阻,直至审食其发现与他相熟的黄门令换了人。 黄门令说得通俗点儿就是引路的宦者,向来与朝臣接触最多。别看这官职不似大长秋起眼,但着实发挥了关键作用,如能告诉你太后今天心情如何,刚见过什么人,岂不是受益匪浅? 故而审食其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只差与之称兄道弟,堪称揣摩太后心意的第一人了。如今见到陌生的黄门令,他的心凉了半截,重振旗鼓的火热褪了褪。 继而发现从前热情微笑的宫人淡了许多,行注目礼的待遇也没有了,太后见到他,微笑着道:“辟阳侯,哀家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这话说的…… 审食其扑通一声跪拜下去,浑身都在恐惧地发抖:“往日种种,都是分内之事,臣岂敢挟恩?” 他实在长有一副俊美的皮囊,未留长须,仿佛看不见时光磨砺的痕迹。虽丧妻已久,却能惹来目睹风采的彻侯贵女春心萌动,气得她们的老父亲暗自吐血,掀起如浪般冲天的怨念。 而今眼眶发红,抖若筛糠的模样,使得吕雉的神色缓了缓。 她悠悠道:“你不知道,弹劾你的奏疏堆得山一样高,若是再来几回,哀家也兜不住。” 三,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罢,她叹息着叫审食其起身:“三钱,正是在皇帝面前卖个好,叫他不贬你的官,不削你的食邑。明日你就离开关中,游遍全国,也当出门散散心。打探贤才的同时,记录地方官吏的不法之事,譬如欺压、扶商抑农,暗里上报给我。尤其是各大诸侯国,知道吗?” 审食其从恐惧中回神,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太后所言,岂不是叫他离开长安,离开这个大汉中心?? 游遍全国,记录不法之事……他眼前一黑,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如今关中太平,可谁又能想到大汉刚建之时,旱灾遍地,竟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关中如此,关外又能好到哪儿去?若他独自出游,简直就是一头小肥羊。 不说路途遥不遥远,他能不能有命回到长安,要是暗里告状事情暴露了,他岂不是要被各地群起攻之? 此时此刻,什么聚宝盆,什么敛财,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审食其慌了。接下来,太后命大长秋塞给他一本小册,翻开,里边全是空白的纸张。 吕雉笑道:“你得摆开车架,大张旗鼓地游玩,哀家派武士护卫你。一千石以上的官吏有送礼的,贿赂的,塞奴仆塞美人的,全记在这上边,归来的时候呈给我阅览。打探贤才也不能落下,至于收下的金子美人,全都是你的,赚多少就是你的本事了。” 审食其:“……” 听闻有武士护卫,他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心,这是奉命贪钱,也是拿命贪钱的意思吗? 辟阳侯捐赠三这件事,吕雉如何会猜不到,定然不是审食其自愿的。尽管如此,她笑吟吟地听刘越讲故事,宠溺地默认下来,过后觉得,越儿的作为,倒给了她一些启示。 大汉立国快十三年,只要天下不乱,上头便不干涉,然而权高的官吏不一样。审食其敛财的能力用在此道,也算是将功赎罪,谁若不爱护农民,里里外外两幅面孔,她不能安心。 吕雉鼓励地看着宠臣:“食其,哀家便把重任托付给你了。” “……”审食其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神情回答的,“臣,奉诏。” . 辟阳侯离开的这一天,长安下了好大的雨。 处于风口浪尖的辟阳侯竟要出门散心,躲开这一阵子的议论,们震惊了。他们一边艳羡太后派遣武士护送,一边在心里大骂佞臣,最好散心散到匈奴去,再也不要回来!! 同一时刻,核算完毕的两十万钱送入宫中,刘越牵着皇帝哥哥的手,仰着头,发出小小声的惊叹。 天降横财,好多。 他原以为辟阳侯能有两家产就不错了,没想到底线不止于此。庄园建设再也不缺花用了,还有张不疑张侍中与刚刚并入少府的纸坊,也能得到亿点点赞助资金。 谁叫皇兄偏要给他分成,纸坊赚的钱也有他的一份?梁王殿下宣布,他原谅牵连咸鱼的张侍中了。 刘越悄悄望向刘盈,刘盈俊秀的面庞带着温柔,俯身抱起他:“越儿愿分国库一钱,内史衙署上上下下皆是感念,朕也要谢谢你。” 抱在怀里,发觉幼弟重了许多,肚子肉瘦了许多,他失笑,生辰礼物若是再送吃的,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越儿练枪? 最近长信宫添了好多迷你武器,不仅仅是剑。 不期然想起奉常叔孙通的请求,刘盈思索着道:“虽有禄儿与亚夫,两个伴读还是太过孤单,越儿还想要玩伴吗?” 刘越一呆,不明白皇兄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近来他忙碌极了,宫中梁园两头跑,又要上太傅的课,又要督促起表哥抄书,怎么会孤单?连张不疑的面,他都好几天没见了,不知道张侍中又黑了没有。 等苏缓养好身体,他还要和他探讨如何建设美好的庄园呢。 圆圆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刘盈虽有遗憾,还是依着弟弟的意愿,决议回绝叔孙通。忽然间,有个眼熟的宦者小跑而来,喘着气行礼:“陛下,大王,太后派奴婢来寻陛下和大王!” 辟阳侯的家财进的是未央宫,因为要先分至国库,闻言,刘盈当即抱着刘越上了车辇。 穿过未央与长乐之间的走道,等来到长信宫,瞧见牵着手的兄弟俩,吕雉露出一个笑容。 她和刘盈商议:“……单单禄儿与亚夫陪伴,越儿还是太孤单了些。有人向我举荐一个叫晁错的童子,年六岁,便已颇通刑名,皇帝觉得如何?” 吕雉以为她还需费一番口舌,只因法家并不是帝王偏爱之术。哪知刘盈犹豫一瞬,似是极高兴的模样,也同她商议道:“母后,叔孙太傅也向朕提起,说有一五岁的童子师从北平侯,名为贾谊,天资极为不凡。不如一并进宫陪伴越儿,您看怎么样?” 吕雉有些惊诧,不多时,笑容深了深。 看来墨者的出现,引得儒生再不能保持平静。北平侯的弟子贾谊,她似是听说过,吕雉欣然道:“有各家担保,一位童子的人品定然贵重,盈儿既然提起,哀家觉得好。” 被母后皇兄夹在中间,因而无处插话的刘越:“??” 两个玩伴就这么从天而降,强塞而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听岔了,否则怎么会有贾谊和晁错的出现。 一个是文帝年间被排挤的天才名臣,一个是景帝年间提议削藩,因七王之乱被腰斩的帝王心腹,辈分都不对了,这合理吗? 疑惑塞满他的小脑袋,梁王殿下霎时忘记“被孤单”的委屈。 还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如今黄老当道,法家是怎么“上达天听”,让母后都有所耳闻?? . 一辆驴车行驶在官道上,里面坐着法家大贤张恢,还有他的弟子晁错。 张恢教导弟子:“太后忙于听政,但一月之内,还是有数次邀黄老家大贤进宫讲经。错非黄老新收的弟子之中没有天才,哪能轮得到我们?你师伯走通黄老学派的关系,为此实在付出不少,都快和儒门撕破脸皮了。错啊,等入了宫,你要时刻记得警醒自己,输一步,就是输完了一整盘棋局。” 晁错点点冷峻的包子脸:“老师,我明白。” 贾谊……一听就是个文文弱弱的名字。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决心,不管儒家还是墨家,都不要妄图影响梁王殿下! 北平侯府,张苍笑眯眯地同弟子感叹:“要不是叔孙通都快跪下来求我,为师哪能得知,竟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贾谊正襟危坐,睁着灵动的眼睛,就听老师叮嘱他,“宫中有留侯,还能遇见丞相,你要记得,读书才是第一要紧事。只有勤学,梁王殿下才能瞧见你的努力,这叫不争胜似争,万不能把心思用错地方。” 他的弟子又不用背负儒家振兴的职责,暗斗才是落了下乘。天禄阁这么多藏书,不看多可惜? 贾谊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是收获梁王殿下的喜欢就好,别的不用参与。 张苍欣慰,小弟子一点就通,实在是聪颖。 另一边,梁园里。 苏缓摆动细瘦的手臂,慌忙拒绝仆从的帮助,哼哧哼哧绕着山林跑步。 他跑得大汗淋漓,最后在一根木头前停下来,眼睛微亮。 师叔们都还没来,不如尝试做一架云梯,送给大王当报恩礼?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69章 第 69 章 苏缓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舒适的房子,喝过这么甘甜的水。更让他热泪盈眶的是,面目可亲的梁园令承诺帮助他寻找师叔,其中竟还有太后的允准。 苏缓觉得苦尽甘来不过如此了。 如今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他向仆从借来砍刀,特地选择光秃秃不好看的树木,目光坚毅地挥动手臂。等热汗模糊双眼,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咬咬牙,再绕山林跑了几圈。 吕玢左寻右寻找不到他,发现小钜子又在锻炼,一副不练死不罢休的架势,连忙递上水囊:“苏缓小友,你先歇一歇!我们的人传来消息,有一位赤脚麻衣,常与耕作的隐士,就居住在这附近的山腰,许就是你的师叔。” 苏缓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泛红的脸越发通红:“真、真的?” …… 小钜子噙着眼泪寻师叔的时候,吕禄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抄写。 他愣愣地举着笔,似不敢相信就这么抄完了,从心底漫上一股狂喜:“大王,大王!” 天光大亮,惊喜的呼声划破了安静,瞧见宫人吃惊的神色,吕禄倒吸一口凉气,回忆起表弟的恐怖,“唰”一下闭上嘴。 刘越翻了个身,圆脸皱了皱,继续睡。 迷迷糊糊意识到这是表哥的声音,透着不一般的情绪,他慢慢坐起,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看向守在门外的近侍。 莫不是从天而降的两个玩伴到了? 那近侍连忙道:“公子已经誊抄好了,正给大王报喜呢。” 刘越眨眨眼,又眨眨眼。 送给哭包四哥的礼物有着落了。 他霎时原谅了吕禄扰眠的举动,穿好衣裳,去往外间给表哥送上夸夸,夸得吕禄飘飘然起来,顿时豪气千云,觉得抄书算什么?自己能一口气抄五大本! 将纸张收整,继而交给宫人用丝线缠绕、木夹子装订,简陋的西汉版书籍就此出炉。很快到了上学堂的时辰,刘越捧着热乎的书,郑重地交给同桌刘恒:“送给你。” 刘恒接过书,有些不敢置信。 包子脸上的欣喜溢了出来,他结结巴巴道:“给、给我的?” 刘越点头,嗓音软乎乎:“是我口述,吕禄辛勤抄写的,当做四哥的就藩礼物。” 代王已经年满八岁了。还有一月,刘恒与薄夫人就要前往代国,朝中已经任命好了两千石的代地官吏,护送的卫队也已整装待发,再过一些时日就要轮到燕王。 刘恒湿漉漉地望着他,不舍猛然窜上心头,面颊都变为了粉红色:“谢谢越儿。”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叫唤,不等刘越回话,迅速地低下头,用看书掩饰自己。纸张是幼弟带领张侍中立下的功劳,原来它这么薄,这么软,印出的墨迹这么清晰! 梁王殿下看着代王接连的表现,有些愁。 他竟是不确定起来,哭包四哥不会重蹈吕禄的覆辙,来个片字不沾心叭。 …… 刘恒望着封面的三个大字,喃喃在心里念,厚黑学。 他是原因为害羞,想要借翻书掩饰自己,如今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连坐姿都端正了好些。 幼弟送给他的礼物,竟是一门学问! 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刘恒按捺住激动,迅速沉浸其中。认认真真看完一个篇章,他陷入沉思,愣了许久许久。 哇,好厉害的道理…… 回过神,刘恒发现坐席空了下来,弟弟们都不见了,只剩两个伴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收好书,像怀揣着宝贝:“我们这就去上太傅的课。” 那厢,刘越蹬蹬蹬走在前面,忧愁化为了欣慰。紧接着想起什么,他转过头—— 被梁王表弟幽幽望了一眼的吕禄满头雾水。 又有些委屈,无凭无据的,大王为什么瞪他? 他可是刚刚抄好了书! . 有皇家援助,苏缓寻找师叔的进展喜人,发现周边山林居住的隐士真的是他父亲的师弟,叔侄俩抱头痛哭。 都赖那块象征钜子的令牌,否则他们哪能认得彼此呢? 一个吃惯苦的大男人,颤抖地抚摸令牌,想起他们共同选举出来的钜子师兄,还有师门上上下下的同伴,眼睛都哭红了。得知苏缓在长安城的际遇,他拂去悲痛,不可置信之余,颇有一股激动之意,化为对梁王的感激。 他们蛰伏在此,已经太多太多年,墨家的声名仿佛都被抹去,长安城有谁还在意!每每想到此处,心如痛绞,他回头望了茅屋一眼,再看向苏缓。 小缓吃了那么多的苦,他们怎能不照顾,不补偿? 苏缓知道师叔最在意什么,一股脑地同他说,大王愿把他们纳进梁园,供他们居住,师叔知不知道其余的师叔住在何处? 名为郑黍的墨者当即点了头,整理好包袱,干脆地同师侄离开:“他们常与我相助相聚,让我去劝说他们。” 拔出萝卜带出一串泥,其余师叔见到苏缓,反应与郑黍相似,没有不欣喜、不同意的。 有家室者带上妻儿,孤身者帮忙捎带家资——他们过得清贫,故而珍贵的家资唯有一些书简、做工的木具,还有三两袋粟米,多是帮耕种的谢礼。 一大批新住户投奔梁园,已是秋高气爽的九月初。 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浩劫,他们都不是傻子,经过苏缓再三强调,登时明白过来,梁王殿下到底看重他们什么。 唯有先立足,才能图谋振兴的未来,年幼的大王如何会对经义感兴趣呢? 大约有三十七户家庭,二十来个单身汉,统共一人,如鱼入海,装点着空旷的庄园。墨者的特质实在太过明显,眼神仿佛经历过千锤,梁园令不禁产生了错觉,若是分给他们刀剑,便立马能够组建军队,不畏生死地上阵杀敌。 片刻他反应过来,墨家也是会武的,恐怕还是诸子最团结,最能打的那一个…… “辛苦各位大贤。不如修整数日,以尝团聚之喜!”吕玢将他们一一安置,还想问问师叔们有什么需要的,对于秦汉大丈夫来说,承诺是根本,良才既答应投效,他也要传达大王的关怀。 大王说了,要尽力满足新住户的要求。 年纪最长的郑黍连忙道谢,借了数套铁器,包括斧头镰刀与测量工具,没过多久,率领师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他们抢去仆从清理的活计,几乎一个晌午,田垄与茅屋四周的杂草被清理完毕,破破烂烂的畜栏被修得光鲜亮丽,紧接着汲水运水,量地翻土,由四人合抱砍下的粗木,垒在平地上,准备建造安全系数更高,也更避寒的木屋。 吕玢:“…………” 他看呆了,登时觉得自己的手下是什么歪瓜裂枣,还有墨者都不需要休息的吗? 被按着休息的苏缓眼神亮晶晶,想和师叔们探讨云梯怎么做,下一刻,郑黍犹豫一瞬,悄悄叫了他过去。 “这把斧头有些钝,要是长时间砍伐硬木,恐会卷刃。”郑黍道,“小缓,你还记得祖师传下来的铁斧吗?你说梁王殿下会不会准许我们打铁,在此地安置炼炉呢?” 对于相里氏墨而言,木工是基础,炼铁是进阶,但自秦以来,除了齐王田横,他们得不到任何慷慨的资金支持,久而久之买不起原料,也无法进行锻造。 精铁需要,没钱寸步难行!像宝剑宝刀等物,经过炼炉燃烧之后,还须匠人手打,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何况质量好一些的铁器。 郑黍有些忐忑,不管是铁矿石还是炼炉,价钱并不便宜。 说完这话,他沉声收回:“还是不……” 谁知苏缓已经哒哒哒地跑到梁园令面前,诉说了师叔的请求。 吕玢从震撼中回过神,连忙问道:“一炼炉够不够?” 多亏了辟阳侯的忠心,梁王殿下有的是钱,不够的话,太后也将从九十万中抽出一二,偷偷地资助大王。大长秋暗中同他说了,要把庄园建得像上林苑才好呢。 郑黍:“……” 郑黍:“???” .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郑黍流着淋漓的汗,把一压到五个。 刘越收到汇报,得知他们是为锻造斧头镰刀,以求建设更好的庄园,感动的同时,觉得五个有点少:“要不要加多几个?我们有一钱的资金。” 他也是少府的小股东了,购买这些有便利! 吕玢摇头叹气:“墨者们不愿意,说五个尽够了,臣也没办法。” 刘越决议体谅他们,鼓起脸,遗憾地说了句好。 等炼炉安置完毕的时候,也是贾谊晁错进宫的那一天,恰恰是刘越生辰的前日。 梁王殿下哼哧哼哧练着枪,枪上红缨时常飘过他的小圆髻,带来阵阵痒意。 枪与剑的原理不同,练习的动作自然也不同,这回的命名权落在彭师傅头上,他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叫做“游龙入海枪”。 堪称十分霸气,十分威武了,全然碾压韩师傅取的名字! 韩信:“……” 他冷笑一声,告诉自己不要和憨人计较,晚膳时将食盒里的两大盘鸡肉倒给自己,半点也不给彭越留。 彭师傅居然也没发现异样。 此时看着刘越练枪,武师傅们一个抱臂环胸,一个双目炯炯,彭越悄悄与韩信道:“韩兄啊,你看大王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他摩拳擦掌,幻想学生若能长成八尺高的身材,与他一样强壮,岂不是能把铁锤发扬光大,做彭氏锤法的正统传人? 韩信似看出他的想法,毫不留情道:“以大王的根骨,练剑最为适合,至于锤,不过偶尔炼体的武器而已。” 彭越:“……” 说话间,有宦者快步而来,躬身道:“大王,二位师傅,贾童子与晁童子已经入宫,太后叫大王前去见一见呢。” 刘越收回枪,面颊留有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因为练武之时,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把话只听了个大概。 他问出灵魂的疑问:“假童子来了,那真童子是谁?”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0章 第 70 章 前来通报的宦者一呆,真童子? 彭越也是一呆,随即哈哈大笑:“什么真童子假童子,是陪大王读书的小天才到了。是叫什么贾谊,晁、晁……”他用求知的眼神看向韩师傅,韩信补充:“晁错。” 彭越:“对对对,是晁错。” 据说一个出自儒门一个出自法家,他还和自诩兵家的韩兄感慨来着,别看黄老势大,居然没有拿得出手的小童。大王如此受人觊觎,吸引完师傅,又开始吸引各家小弟子了! ……原来是他听岔了。 刘越镇定地哦了一声,哒哒哒去把枪放下,面颊红晕越发明显,韩信在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禁,只想把学生搓一搓,揉一揉。 换下短打服,再穿上平日的常服,刘越跟着宦者去往前殿,入眼便见两个同龄的小童被大长秋领着,端端正正地给母后行礼。一个五官灵动,一个目光有神,让人觉着不愧是幼有美名的天才,和他这个咸鱼截然不同。 吕雉见到胖儿子,笑着朝他招招手,不似平时接见朝臣的威严,在贾谊晁错眼中显得温和可亲:“越儿来了。” 接着给刘越介绍新玩伴,两个小童异口同声地道:“见过梁王殿下。” 早在太后开口,大长秋便往两边退去,晁错与贾谊之间就如一道分明的楚河汉界,他们正着脖子,谁也不往对方那里看上一眼。 第一回见到巍峨的宫阙,第一回见到执掌大权的太后,晁错如何能不紧张,他暗暗告诉自己,作为背负老师与师伯期望的后生,绝不能在问答中露怯,面见时一定要比贾谊更大方! 太后跟着高皇帝打天下,以女子之身统率政事,又有谁不崇敬,不敬畏呢?老师说,太后虽爱黄老,却也敬法,是他们比儒家占优势的地方。 还有梁王,他虽年幼,却是朦朦胧胧地觉得,梁王殿下长得真好。 贾谊同样紧张,莫名对同伴生出一点小排斥,直觉晁错功利过重。不过他牢牢记得老师的叮嘱,读书才是最要紧的事,梁王殿下欣赏努力的人,这叫不争胜似争。 有看不见的暗流在天才之间涌动,刘越暂且没有察觉。 他怀着惊奇的心思,原来这就是日后的两大名臣,都有着一样好捏的包子脸,却能看出不同的性情,比如晁错,一看就知道是法家出身! 天降玩伴拒绝不了,那就接受它。等贾谊晁错长大了,在朝堂不同的领域发光发热,为大汉的发展作贡献,比历史更早地闯出名声,谁说不是一件好事,刘越严肃地想。 吕雉笑吟吟地让他们去玩,贾谊与晁错齐声谢恩,等出了大殿,身上拘谨消散了好些。 一左一右陪在刘越身边,绕着长信宫逛圈圈,他们悄悄抬起头,望向白嫩嫩软乎乎的梁王殿下。 大王不仅孝顺还聪颖至极,造出了纸这样让师门夸赞的事物,怎么会于先帝在的时候踹人呢?这般想着,晁错抢先一步,小心开口:“大王可有读过《商君》《韩非》?” 一个是《商君书》,一个是《韩非子》,皆为法者翻来覆去研究的著作。刘越回头看他,全然是亲切诚实的好大王:“启蒙师傅说过,等背完编撰的汉律,再潜心研读这类名家之书,如今汉律已经背完一大半了。” 潜心研读?背汉律? 晁错小包子像被惊喜砸中,若是不喜爱法,怎么会把汉律背下,准备研读商鞅与韩非的著作呢?师伯同他说,长安的彻侯勋贵里头,熟识汉律已经极为了不得了。 他依稀可见冷峻轮廓的眉眼放出光芒,贾谊见他得意的模样,不由微微着急,见此也问:“那大王可读过《诗》与《春秋》?” 刘越同样诚实:“《诗》也背了一半,至于《春秋》,师傅正讲典故与我听。” 贾谊小包子也高兴起来,虽然老师说过,不争即是争,但大丈夫遇见挑衅,要及时地反击回去,否则叫做懦夫。两个天才对望一眼,又齐齐撇开,就在此时,一个身形微胖,面目可亲的官吏向他们行来,嘴里唤着:“大王,大王。” 刘越瞧见吕玢,睁大眼睛:“难道……” 难道打铁有成效了?离炼炉运到梁园才多久? “正是。”吕玢擦擦汗,敬佩万分地道,“臣也瞧不懂墨者的做法。取来矿石与木炭,一层层放进炼炉之中,待烧够了时间拿出来,一人敲几下,紧接着递给下一个人,不到半天时间,数个坚硬的铁斧便制成了,犹如宝刀一般,臣差些举不动它!” 他敢肯定,这与少府出产的铁斧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并不便宜,但质量好啊。 刘越听得有些呆。 这不是流水线作业吗? 吕玢喘了口气,指指怀中的木匣:“臣知晓大王有疑问,特地请求太后准许,将铁斧带了来。” 刘越脱离震撼,连忙凑近梁园令,吕玢笑呵呵地同他一起看。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就这么凑在木匣前,两位新来的天才清清楚楚地发现,大王还伸出小手戳了戳。 晁错:“……” 贾谊:“……” 强大的危机感在心头萦绕,他们发现大王兴趣广博,好像哪家都喜欢的样子。 还有墨家,墨家这么快就扎根下来,以冶金炼铁技术讨得欢心了吗? 他们居然没有急着宣扬经义,等小钜子养好身体,岂不是又来了一个劲敌。 晁错贾谊仿佛脑电波同步,同时闪过“奇淫”二字,随即纠结了,是与息息相关的东西,哪里算得上奇淫呢。 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纠结来纠结去,转眼到了第二天,他们跟着大王一道,经历了梁王殿下热闹的五岁生辰。 作为宫中最受宠爱的崽,再也没有谁能够同刘越打擂台,如今的生辰任由太后高兴,想办多大办多大。只是一来,作为人子,还在先帝的三年丧期之内;二来,陛下太后都不是奢华之人,如今大汉并非富有,若是办个奢靡的宴席,梁王殿下本人还不愿意呢。 最终,长信宫请了众多宾客乐一乐,因着丧期,还强调不必送礼。 有太后发话,宾客赴宴的时候果真没有带来礼物,但这难不倒他们想要恭贺梁王殿下,或是恭贺太后的心。 ——不送礼,那就说祝福!他们说祝福都说出花来了,还是由口才最妙的陈师傅拔得头筹。 陈平微笑着看了张良一眼,是的,梁王太傅也在,还恭敬地被请为上座,谁叫唯一的老师比启蒙师傅尊贵亿点点呢。 这深邃的一眼,有着万千含义夹杂其中,张良恍若没察觉似的,唤了一声“不疑”。 这一声很是温柔,下首的张侍中茫然抬首。如今张不疑乃是宫中的大红人,太后另眼相待,皇帝信重有加,瞧见这边的动静,皆是吩咐近侍为他斟满甜浆,张不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陈平:“…………” 父子齐上阵的宝剑插满他的胸膛,曲逆侯不说话了。 他想起自家不成器的长子,无法抑制地胸口疼! 等到鲁元长公主牵着张嫣翁主,还有年方两岁,走路摇摇摆摆的宣平侯世子张偃走到殿前的时候,曲逆侯有了预感,他的头筹怕是保不住了。 果不其然,鲁元长公主鼓励地拍拍长女与幼子的脊背,张嫣羞赧地点头,牵着虎头虎脑的弟弟走到刘越身边。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小舅舅生辰快乐,我们最喜欢小舅舅了!” 说罢,张偃吧唧一口亲在刘越的圆脸蛋上,还伸出手要小舅舅抱。 刘越被亲得猝不及防,紧接着,一股幸福的情绪从心底蔓延。 !原来他已经是大人啦。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1章 第 71 章 刘盈看着这一幕,笑容是光彩夺目的俊秀。 他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坐在母后的身旁,享受所有人的恭维,敬奉;面前阖家幸福的场景,才是他希望看见,渴望经历的,像是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阿姐自上回骂过他,很快和他叙说歉意,让陛下不要怪罪,每每觐见礼节不失。刘盈轻叹,他如何会责难于她,难道做了皇帝,他就不是阿姐的弟弟了吗? 侧头望向母后,母后亦是含着笑,目光分外柔和,他高兴极了,整颗心变得温软。 刘越练武足有一年,劲儿已经不小了。稳稳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外甥,他腾出胖手,摸摸张偃圆滚滚的脸蛋,又揉揉他圆嘟嘟的肚子,深刻体悟到了从前韩师傅朝他下手的感受,灰黑色眼睛快乐地弯起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谢谢嫣儿偃儿,小舅舅分点心给你们吃!” 低低落落的笑声响起,鲁元长公主掩住嘴,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很快,被邀坐在太后的身旁。 吕雉笑着从幼子身上收回视线,低声问女儿:“听说你府上有个舞姬很不安分,妄想攀上高枝,做张敖的身边人。” 那舞姬姿色出众,性子又小意柔婉,艳名几乎传遍长安。还有她的女婿,如今都没有动静,莫非是想收下她? 鲁元一愣,连忙把住太后的手腕:“是有这回事。” 吕雉微眯起眼,心下生了愠怒,便听鲁元解释:“可她都把媚眼抛给瞎子瞧呢。张敖理都不理她一下,还找我商量,说桃侯瞧上了那舞姬,不如多养几天,等桃侯上门接人,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席间的宣平侯一眼,宣平侯似有所感,温和地望向妻子。 从前的赵王,如今的宣平侯张敖,俊雅谦逊,却又孔武有力,乃是十足十的美男子,作为少数为开国立下功劳的年轻二代,当年为公主选婿,刘邦一眼就看上了他,也不在乎张敖的姬妾已经给他生下两个庶子。 如今两个庶子养在宣平侯府,不轻易来到鲁元长公主面前,倒是鲁元怜惜他们年幼丧母,吩咐仆妇上心一些,还给他们亲织衣裳,久而久之,两个庶公子濡慕嫡母,极为护着弟弟妹妹,倒让几个府宅不宁的彻侯们都羡慕。 自天子嫁女,张敖就再也没有纳妾,对长公主的爱重也是出了名。当年先帝心情不好,路过他管辖的地盘,张敖做小伏低地执女婿礼,被毫无缘由的谩骂、飞踹,他也没有多少怨言,反而是属下们愤愤不平,怒而谋反,从此张敖被削王降侯。 还有鲁元差些和亲匈奴,叫他惶然不可终日,吕雉知晓他的冤枉,将从前赵国的清河郡划作鲁元长公主的汤沐邑,也有对女儿女婿补偿的意思在。 如今知晓张敖没有纳舞姬的意思,倒是桃侯看上了,她意味深长:“那便多送几个,也好让桃侯开心开心。” 鲁元笑道:“正是这个理。” 桃侯刘襄本是西楚项氏宗亲,归汉后被先帝赐姓为刘,为汉军的胜利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是间谍这事不好摆在明面上说,桃侯的食邑只有一千户,功臣顺序排在一外,但向来被先帝信任,常常进宫同刘邦唠嗑。 桃侯爱八卦,爱美人,肚子里不知积存了多少轶事,吕雉也听过一耳朵,深觉这是一个有趣的人,决定改日召他进宫见见。 女儿的婚姻美满,她便也不再管,吕雉道:“哀家想将郦侯的幼妹接入宫中小住,你看如何?” 鲁元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郦侯的幼妹……不就是她逝去大舅的三女儿,她的表妹吕英? 她常常约吕家的表姐妹去宫外骑马,吕英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无他,一手软鞭舞得虎虎生风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有心上人,若是姐妹们要去探看俊美的郎君,别叫她去了。 至于吕英的心上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千方也诈不出来。鲁元心底转过无数个念头,压低嗓音:“母后是想……” “盈儿出孝便要立后,不如让英儿在宫中住上两年,他们日日见面,哪会没有感情呢。”吕雉温声道,“吕英的性子你也知晓,在一众姐妹中,最是适合母仪天下,如今郦侯的府邸,也是她在管家。” 郦侯吕产丧妻一年,暂时没想着另娶,女眷的事务都给三妹妹掌管,鲁元长公主也知晓此事。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想起素日与吕英的相处,竟也认同起来,母后说的不无道理。这丫头的确最适合盈弟,又不像其余贵女,天然与宫廷陌生、与太后陌生,毕竟挑选皇后,和挑选帝王喜爱的妃嫔是不一样的。只是…… 她欲言又止:“英表妹恐有心仪的郎君……” 吕雉笑起来,同样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英儿心仪的郎君不是你弟弟呢?” 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为汉家江山殚精竭虑,南征北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愧对他,又思念他。如此一来,既是亲上加亲,又是成全侄女的心意,吕英出色且性情好,盈儿定会喜欢的。 若来一个陌生的儿媳,来一门彻侯功臣当外戚,岂不是给平衡的朝堂添乱? 母后这么说,便是笃定的话了,鲁元长公主傻了眼。 她实在是没料到,嘶了一声,半晌欣然道:“但凭母后做主。回头儿臣得好好训训那丫头,竟把我都瞒了过去,实在可恶。” …… 太后与长公主的谈话瞒着众人,不过是生辰宴上的小插曲。 张嫣张偃在长信宫疯玩了一日,又是参观小舅舅的寝殿,又是做小舅舅舞剑的观众,蹦蹦跳跳,掌心都拍红了。他们认识了吕禄周亚夫,还有新进宫的贾谊晁错,凭借懵懵懂懂的直觉,觉得小舅舅玩伴的关系并不简单。 听说来了两个小天才,是儒家法家最聪慧的童子,吕禄敏锐地竖起了汗毛。 他们一定是来争夺大王的信任,这不是和他抢东西吗?? 他用肘子推了推周亚夫,不高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把他们都赶出去。” “……”周亚夫仰起头,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吕禄,沉默一会儿,“为什么要我想?他们是太后指定的人,赶不走。” 吕禄觉得有道理,随即忿忿不平,两个平民罢了,他还是姑母的亲侄子! 吕二公子下意识地就要在贾谊晁错面前耀武扬威,紧接着,挨打的一幕幕浮现脑海,想起表弟恐怖的眼神,他怂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晁错这个人很讨厌,吕禄勉强道:“那、那就容他们跟着好了。” 热闹的一天过去,夜幕降临长乐宫,张嫣和张偃依依不舍地被爹娘领回家,约定下次再来和小舅舅玩。 同样参加宴席的代王刘恒,亲口向幼弟叙完祝福,心满意足回到广阳殿,随即挑起灯火,逐字逐句地细读刘越送给他的礼物。 薄夫人掀开纱帘,悄悄看了许久,转身回到外间,问宫人:“恒儿读多久了?” 宫人忙道:“大王天天看,说这是一门重要的学问,都没放下过呢。” “也好。”薄夫人叹道,抬眼望向住了多年的地方,如此,也会抛弃一些离别的伤感。 此去代地,除非长安召见,便要遵循三年一朝的规定。人人都说她在宫中吃苦,倒不如早早去代地享福,但叫她说,除了数年见不到先帝一面,太后却是从未磋磨过她。 先帝去后,她去长信宫问安,太后也会叫她坐上一坐,听一听黄老大贤的讲经。那让给代地的燕国五城,谁说不是太后做的主呢? 出神片刻,薄夫人柔声道:“梁王待恒儿实在亲善,离京那日,也不知恒儿会不会哭。” 宫人也担心起来,觉得这是说不准的事。 自梁王殿下的生辰过后,半月一晃而过。十月初二这天,乃是太史令占卜出来的良时,宣室殿外停驻着长长的队伍,以及一辆辆车架,装有厚厚的书简,粮食种子与蔬菜种子,还有匠人与各类衣饰、手工艺品,包括少府派遣教授技艺的纸匠。 旌旗猎猎,上用小篆书写着“代”字。沉默的武士身骑骏马,直至陛下、太后携着梁王与出现,他们齐齐下马行礼。 薄夫人牵着刘恒,缓步走到玉阶之前,跪拜在地。三拜之后,刘恒被刘盈扶起,薄夫人轻挪膝盖,眼眶噙泪给吕雉磕头:“妾此去代地,不会忘记太后的恩德与教诲。” 吕雉凝视她,颔首道:“哀家信你。恒儿尚小,当好好与太傅学习,若有匈奴作乱,快马向长安禀报。” 薄夫人以头抵手:“诺。” 吕雉将她扶起,继而有些惊奇地发现,刘恒并没有哭。 一一牢记皇兄叮嘱的事项,刘恒抿抿唇,看向穿着难得正式的刘越,快步走到他身旁:“幼弟,我要走了。” 刘越觉得哭包四哥有些变了。 和抄书不过脑子的吕表哥比起来,这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他难得察觉到了不舍,虽然轻,却是往日从没有出现过的情绪。想了想,他凑近刘恒的耳朵,奶音认真:“如果遇见困难,记得给我写信,什么方面都可以。” 刘恒重重点头,干涩的眼睛重新恢复亮光。 《厚黑学》不能拿在手上,总觉得缺了什么,他承诺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养牛,还上一一头牛,让越儿顿顿有肉吃!”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2章 第 72 章 刘越被刘恒坚定的承诺所震撼,半晌点点头,顿顿吃肉的梦想要靠四哥的不懈努力,他记住了。 两根短短的小指拉出一个勾,拇指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啪叽声,刘恒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决定到了代国,有时间就给幼弟写信。 没有困难那就寻找困难,养牛或者学问不懂,不也可以问越儿吗? 出发时间将至,薄夫人母子在宦者的牵引下重新回到队伍,踏上车轿。弯腰钻进去的那一刻,刘恒转过头,朝玉阶挥挥手,仿佛停留在长安的最后一幕,看得刘盈有些怔愣。 诸侯王在长安虽有落脚的宅邸,譬如刚刚授予代王府的恒弟,但宅邸常年空置,又有什么热闹?恒弟读书认真,天禄阁中与越儿关系最好,让他想起从前考校的种种,竟是伤感起来。 回过头,发现刚满五岁的刘越也在挥手,不过是小幅度的,搁在肚子前的挥手,电光火石间,皇帝呼吸一沉——越儿同样是诸侯王,也有去往梁国就藩的一日,这么说来,越儿待在宫中的日子只有三年。 回过神,前往代国的车队渐行渐远。他凝望许久,牵起幼弟的手:“母后,儿臣送您回长信宫。” 帝王车辇行进的时候,宫人们提着心,只觉空气凝结在了一起。 几乎人人觉察到了陛下的沉闷,贴身伺候的近侍担忧起来,那厢,吕雉忽然叫了一声停。 她低声吩咐大长秋:“叫盈儿与我走一走,先送越儿回宫。” 坐在迷你车辇上的刘越盘算着哭包四哥走了,日后上公共课的时候,要不要和其余两个欠债人——大方七哥还有羞涩八哥做同桌,多备几块牛肉干换软稻和胡椒?刚深入想了一点,就听到母后喊停的声音,他探出脑袋,睁着眼睛朝前方望去。 大长秋不一会儿往后头来:“你们先护大王回宫,可要看着路!”又慈爱地同刘越道:“大王送完代王殿下,还要上武师傅的课呢,也要在竹林练枪……” 刘越:“……” 丝丝小不舍没有了。 今天都没得休息吗? . 长长的宫道上,吕雉搭着刘盈的手:“盈儿这是舍不得四弟?” 早在宣室殿的玉阶上,她就察觉出长子的不对劲,顾及人多眼众,这才没有出声。刘盈感激母亲的关怀,也没有什么瞒着她的,低低道:“许是有一些。只是想起越儿的年纪,他同样会有一天……” 吕雉霎时明白了。 她拍拍他的手,开口:“先帝喜爱赵怀王,便留他在长安遥领爵土,越儿何时就藩,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刘盈一怔。 经历过鲁元长公主的一通骂,听见“赵怀王”几个字,皇帝表现再也不若从前。他揖手,沉闷之气一扫而空:“儿臣愚钝,却不知有前例在,都是母后提点了我。” 吕雉温声说:“好了,别把时间耽误在这里,快回宣室殿看奏疏吧。新的岁首到来,过几日还有望朝需要出席,考评各郡之大计,需累得坐上几日,你多顾及自己的身体。” 汉承秦制,也继承了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一月有朔望。新的十月到来,意味着太.祖高皇帝的纪年翻篇过去,来到了惠帝元年[1],新的时代正式开启。 刘盈忙点了头。吕雉似又想起什么,道:“盈儿可还记得你大舅舅的英表妹?哀家思念大嫂,想着接她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表妹吕英…… 从前隐约有着印象,是个扎花苞头的大气小姑娘,自从读书就少见了。刘盈一顿,想起逝世已久的大舅与大舅母,连忙道:“母后做主便是。儿臣也许久未见表妹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衣食,儿臣遣人送来,花费都算在我头上。” 吕雉笑着颔首:“好,你有这份心就好。等她进了宫,你也替我接待接待,我和小姑娘都谈不上话喽。” “母后哪里的话?”轻松的氛围弥漫,刘盈扶着她上车,“您和越儿有千话好说,轮到表妹也是同样。” 吕雉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 岁首总是最为忙碌的时段。望朝上,皇太后听从各郡汇报,与皇帝、群臣商议,遵循先帝不扰、休养生息的做法,继承“十五税一”的赋税制度,轻省田租,鼓励农耕,追求内“稳”与外“和”。 白登之围不久,大汉答应和亲,以一宫女充当宗室之女远嫁匈奴,每年赠送粮食布料,至此汉匈议好。至少表面上是这般,至于雁门、云中、上郡等小范围的骚扰,冒顿单于不认,只说单于王庭的鞭子够不着汉地,都是下属自作主张。先帝驾崩后,匈奴蠢蠢欲动,因着眼馋每岁岁首送去的粮食与布料,故而按捺至今,还真遵循了议好的合约。 但不论是边关郡守还是守将,总觉得匈奴会有大动作,一刻也不敢懈怠。 冒顿单于控弦四十万,鸣镝弑父,雄心勃勃,大汉君臣追求的“和”,主动权到底掌握在人家手中! 等到望朝过去,忙碌告一段落,一个重大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震动了整个长安——丞相往未央、长乐两宫递上奏疏,请求乞骸骨。 听闻这个消息,没有人能够平静。 萧丞相是众人的主心骨,也是朝堂上的定海神针,他并非是贪恋权力的人,为何要在先帝晚年贪财自污,重臣们心知肚明。他们觉得丞相还能干上十年二十年,怎么就要退职了呢?? 丞相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彻侯皆是劝说,等面对面地坐在一处,他们这才恍然发现,萧何的头发白了大半,身形更是清瘦,似是不想再干了。 丞相为大汉付出了一辈子啊。 思及前些时日丞相的病重,联想到先帝,谁也不忍再说什么,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数日之内,皇帝再三挽留,最终不舍地批复,并于一日清晨亲自到达相府,准备听从萧丞相的意见,谁能当他的继任者? 消息传出,伤感的气氛渐渐变得火热起来。 按理说,之首唯有在剩余的二公、九卿中选,几乎是一夜之间,有奖竞猜的氛围暗搓搓弥漫了整个长安,居然刺激得都变得大胆! 只要不违反律法,或是大汉禁止的事情,朝廷不会干预,于是竞猜的热度更上一筹。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不论官民,每人限押一个铜板,到了最后,叔孙通的赔率最高,曹参与周昌的赔率最低,王陵的赔率中上,陈平周勃不高不低,排在最中间。 被弟子告知赔率的叔孙通:“……” 虽然知晓自己当丞相,就是天与地的距离,心口还是像被插了一刀。 他怨念地同弟子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好赌风气竟从市井蔓延到了朝堂,要是让你们公孙师祖看见,他怕是死也要气活过来。” 亲去赌摊围观的陈平:“……” 陈平俊脸发青,恨他的族人不在长安,没法给自己凑数。为何他就排在中等,这般讨人厌的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那可是丞相之位,萧何还在,谁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只能暗中奋斗,好不容易瞧见希望的曙光,萧丞相要退休了,风靡长安的赌局给了他重重一击。 仔细一想,曹参的可能性的确最大。当年论功封侯,萧何第一,他第二,不提南征北战的功勋,先帝拜他为齐国相,将最大最富庶的诸侯国交由他治理,何尝不是文治的历练呢? 太后倚重他不假,看来还要等上许多年…… 算了,熬就熬。他幼时想着出人头地,如今的确封侯了不是吗? 陈平青着脸回府,发现世子陈买捧着一盆花,正呵护地摆弄,看着不是什么名贵货,像是从路边采摘而来。 “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胸无大志”几个词闪过脑海,陈平血压蹭蹭蹭地升高。 他捂着胸口:“逆子!” 陈买脖子一缩,茫然地转过身:“?” 丞相府中,早早收到太后暗示的萧丞相,遵循自己原先的眼光,温声对刘盈道:“陛下有问,臣还是坚持举荐平阳侯曹参。有他率领,将军们在外拱卫,大汉便难以生乱。” 刘盈心下一定,郑重道:“朕明白了。” 送别帝王的车辇,萧何捋捋长须,欣慰的面色转为复杂:“将世子请过来。” 瓒侯世子萧禄年二十五,乃是品行出众的忠孝之人,萧何不敢相信他会干出设赌局的事,赌的还是原属亲爹的丞相之位! 见萧禄否认,他沉默一会儿:“搂钱的仆从是你的身边人,收摊时鬼鬼祟祟,我瞧见了。” 萧禄一愣,正气的面庞倏地划过心虚。 沐浴着父亲湛湛的目光,他似无所遁形,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二弟、二弟向儿子借了人手,说是先生有课业布置……” 次子萧延自幼丧母,养在萧夫人膝下,今岁刚满二十。兄弟俩感情极好,即便二子调皮,心思也灵活,却是极为孝顺父母、兄长,读书也从没有落下。萧何平常忙碌,却是对两个儿子极为放心——萧延孩子都有了,有什么不好放心的呢? 如今看来未必,乞骸骨是个正确的选择,萧何陡然窜上一股怒气。 逆子,这事可要瞒好了,否则九卿同僚又要去而复返,不是劝说而是算账了。 萧禄震惊了,二弟竟是拿父亲的相位开赌吗?? 他绞尽脑汁为弟弟开脱:“大人,延他、他……” 说到最后没话了,萧禄肯定道:“延实在该打!” . 一个铜板竞猜的事迹,逐渐流传到了宫中。 繁忙的陈师傅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教学了,而今偷得浮生半日闲,陈平表面不显,刘越却瞧出了他的郁闷。 “师傅为了什么不高兴?”他软软地问。 一股暖流注入陈平的心,有学生如此,不像自家不成器的逆子,实在是幸运啊。 他感慨道:“近来市井流传的热闹,大王听说了吗?” 大王听说了,大王还叫人偷偷投了平阳侯曹参。虽然赔率低,但奖池多,等任命丞相的诏书下来,瓜分一下还是有的赚。 没想到汉初就有了这样的娱乐,梁王殿下觉得开设赌局的人简直是个经济天才,眼光也特别独到。 刘越正襟危坐,包子脸严肃道:“没有。” 陈平欣慰,觉得这等邪门歪道学生不该接触:“甚好,我们开始上课!”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3章 第 73 章 曲逆侯陈平进宫的时候,世子陈买在仆从担忧的目光下,去了仓廪一趟,然后回到自己院中。 小院有一个侧门直通巷道,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低着头,离开彻侯聚居的戚里,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一个布襟草鞋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男子留着两撇短须,面容黑黝黝,一看就是经过太阳暴晒,鞋底沾了土,粗糙的双手皲裂破皮。 陈买也不多话,掏出袖口藏着的束袋:“这是南阳粟种。去岁南阳郡收成最好,陛下把南阳郡进上的粟种赐了一斗给父亲,据说亩产能有三石。” 男子,也就是董安国将谷种接过,颇为惊喜道:“三石……” 离饥荒绵延的日子还没过去几年,三石已经是了不得的数量了,若无虚报,简直是个奇迹!他像收宝贝一样地收好,慈和地看向陈买:“我们该走了,今天早些回来,别让侯府发现。” 见陈买的情绪不若以往高昂,董安国叹了口气,问:“买,是不是又被君侯训斥了?” 陈买闷不作声地点头。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承袭了陈平的俊,却自认没有父亲一样的谋略与天资,生来平庸,甚至还有些愚笨。留侯世子既是侍中,又能帮着梁王造纸,他三辈子都做不到,有时他还会苦闷地想,像父亲这样出色的人物,凡事不愿意落于人后,偏偏败在了子嗣上头…… 又有一股极深的愧疚和心虚,要是父亲知道他溜出府做什么,怕是能气厥过去。 可他实在不敢。所以他坚决瞒着,不开口,也不给其余世子嘲笑的机会。 董安国安慰道:“人各有志,难在坚持本心。曲逆侯志在朝堂天下,难道你我的志就不值一提吗?”他举起粟种:“南阳之粮,还需我们在关中种下去,看看亩产几何。” 眼瞧着墨家起死回生,他馋啊,但一想到长安只剩他和陈买这个弟子,立马泄了气。祖师爷赤脚在田中劳作,他却不敢,只因师门实在凋零。 接着有些感慨,祖师爷怕也没想到吧,响当当的开国功臣世子,竟机缘巧合拜入了他的门下! 陈买忙摒除杂念,逐渐振奋起来:“老师,买受教。” 师徒俩很快启程。董安国慈祥地看着弟子,一边走,一边拆开背上的包裹给他看:“我带了铜板,能一路买粥水喝。” 陈买好似忘了等他继承的整个侯府,以及他爹赚来的家产,咽了咽口水。 汗流浃背的时候,喝一碗凉粥该是多么痛快的事! …… 有关丞相人选的竞猜进行多日,最终于半月后尘埃落定。 两宫拜平阳侯曹参为相,颍阴侯灌婴进为中尉,诏令下达,朝野震动,平阳侯府差些被踏破了门槛。所有人都在观望,在猜测,曹丞相新官上任,除了进宫谢恩,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曹参武将出身,与作为内勤大管家的萧何性情有所不同。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收束官吏,用稍稍严格的态度处理交接事宜,谁知曹丞相上任的第一天,便乘车去往瓒侯府,以讨教的态度拜访萧何,一人足足对谈了一个下午。 第一天,第三天依旧,渐渐的众人发现,像那相府运营,差事分配,一切按萧丞相在职的时候来,没有发生半点变动。再看太后,一副默许的态度,于是他们明白了,曹丞相这是有备而来! 长信宫,几个小豆丁正清点梁王殿下新得的财富。 最近天气骤凉,裹挟着寒冬的脚步,盖因长乐、未央两宫的主殿都砌有空心的火墙,引炉灰与木炭于其中,故而在宫里的时候,刘越没有穿得像个球,里里外外叠加十层衣裳。 加上练武小有成效,他的手脚暖烘烘,正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着枣—— 小板凳是墨者造出来的,因为在庄园里,干活不能端庄地跽坐。加上苏缓阴差阳错地拼起木头的边角料,弄出属于板凳的雏形,有幸被师叔加以改进;造出的第一个成品,自然是送给大王啦。 刘越吃着吃着,不自觉地翘起胖腿,然后唰地一下放下。 因为他在监督数钱。 “一铢,两铢……”吕禄屁股都撅进了钱堆里,一个一个地数,数完把铜板挑出去。周亚夫想了想,把钱堆分成十份,再一份一份地加。 至于晁错和贾谊,抛开看不顺眼的“旧怨”,勉强进行了合作。 跟了梁王殿下一个多月,他们再也不复紧张,隐约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大王不以奇巧为奇淫,也不以铜板为铜臭,从他对墨家的态度就能看出;第一件想法颇有些大不敬——大王可真体贴,真可爱哇! 因为秦亡的教训,晁错所在的师门本就追求“变”;贾谊天资过人,更不是古板的小夫子,听闻刘越悄悄地参与竞猜,他们别扭一瞬,很快就接受了。 听说墨家钜子快要养好身体,可不能让他独占青眼。 而今跃跃欲试地想为大王分忧,他们一个用纸笔计数,一个向宫人借来筹棍进行筹算,很快就算好了:“一共三十铢铜钱。” 瞧着可信度极高,刘越咔嚓咬下枣子,腮帮鼓鼓地夸奖:“阿错阿谊真厉害!” 周亚夫:“……” 吕禄:“……” 吕禄迷惑起来,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俩居然六七岁就会筹算,这合理吗?? 周亚夫也迷惑了,他亲爹都不会…… 片刻恍然大悟,那是爹不爱读书。贾谊师从精于算学的北平侯,至于晁错,爹同他说过,法家干吏都讲求亲力亲为,做实不做虚,这样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望望面前的钱堆,走上前请求帮助。两个玩伴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不多时开口道:“一十八。” 吕禄两眼蚊香圈,暗骂周亚夫好生狡猾,结果一不留神,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他傻眼了。 那厢,晁错已经风风火火地前来,帮吕禄数起铜钱。于是殿内上演了吊打的一幕,吕一公子十分委屈,用眼巴巴的神情看向刘越,希冀表弟可以惩罚不请自来抢风头的小童! 刘越背对着他,小乌龟似的趴到案桌上面,又拿起一个枣子嚼:“咔嚓咔嚓。” 吕禄:“……” 最终算清大王统共赚了六一铢铜板,虽然和三无法相比,那也是净赚来的血汗钱,刘越十分满足。贾谊和晁错的才学得以发挥,他们更加满足,只有吕禄浑身冒着幽怨的黑气。 这时候,前殿宦者笑眯眯地前来:“大王,各位小郎君,太后命奴婢传话,说是英表姐来了,让大王与郎君出去见见呢。” 英表姐即是吕英,既是刘越的表姐,又是吕禄的堂姐。小包子们在梁王的带领下到达前殿,只听阵阵笑声传来,除太后外,一道年轻女郎的声线爽朗清脆,分外突出:“姑母也不早些请我入宫,见一见越表弟。都传梁王殿下是长安最好看最聪慧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先帝在的时候宠爱戚氏,太后隐忍多年,召吕家侄子入宫的次数都极少,何况侄女,多是赐下衣食关怀。经吕英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的种种轻松起来,吕雉霎时露出真心的笑容。 “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一张嘴这么伶俐。越表弟这不就来了么?” 说罢,吕雉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皇帝正和南阳郡的长史奏对,抽不开身,当下不能来见你。你也知道,去岁南阳郡的收成最好,赋税交得最齐,事关生计,他总要细细了解。” 吕英的面庞忽然红了。 她有些结巴:“太后说、说得什么话……” 一旁的大长秋笑起来,瞧瞧,连姑母都不叫了,女儿心思岂不是彰显得明明白白。 谈笑间,刘越哒哒哒地跨进殿门,一眼望见了母后身边的吕英。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貌美过人的少女,五官端正清秀,眉宇有着丝丝英气,站在那儿不见半点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听闻动静,她转过头,眼睛一亮:“可是梁王殿下?” 刘越走上前,又软又乖巧地唤:“表姐。” 吕禄也跟着唤:“英姊姊。” 吕英顿时觉得传闻所言非虚。她心都化了,应答下来,忙叫侍女拿出见面礼,孩子们人人有份,是一些宫外的小玩意,价钱并不贵重,胜在精巧。 吕雉笑意盈盈,叫人领着小豆丁入座,搂住胖儿子道:“你英表姐会武,承继了大舅舅的风范,越儿有没有看出来?”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鞭法,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吕英眼底满是孺慕,“姑母当年,不也向人请教过如何使刀,如何用匕么?” 刘越睁大眼睛,嘴巴小小地张开,仰头看向母后。 吕雉一愣,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被俘三两年,从楚营回到汉营,面对陌生的一切,面对戚氏与被刘邦抱在膝上的刘如意,成日成日睡不着觉,便求大哥找来师傅,日日把匕首藏在枕下防身。后来当了皇后,住进守卫重重的皇宫,才不见了匕首。 她自个都快忘了,侄女居然知晓。 回过神,察觉到膝上热乎乎的温度,刘越手脚并用地往她怀中挤,柔软的腮帮子蹭着她的手。吕雉连忙抱住扑腾的儿子,将从前忘了干净,笑叹一声,喜爱之情越发浓厚:“好孩子,别说武不武的了,姑母哪里还记得起。” 她叮嘱吕英:“要把长乐宫当自己家住,思念兄长了,请他们入宫就是。哀家拨你三个伺候的人,就在长信侧殿,缺什么都与我说,不说就是生分。” 这样亲热的,属于女性长辈的关怀,吕英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了。不知为何鼻翼一酸,她眼眶微红地点点头,然后就听“啪”地一声,姑母轻轻拍了拍梁王表弟的屁股。 话音看似责备,实则宠溺:“像小猪一样拱,也不顾忌这是在女郎面前!” 刘越似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住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4章 第 74 章 吕英扑哧一笑,宫人们都笑了起来,吕禄怕被表弟发现,乐得偷偷背过身去。 连严格要求自我的晁错都忍不住了,正殿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刘越直起身,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母后,这是他的表姐,又不是同龄的女郎,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算啦,他安慰自己,小猪就小猪,过个几天,她们就会把这个形容忘记掉。 活似方才无事发生,刘越摸摸肚子:“我饿了。” 这个时辰也快到了饭点,吕雉唤大长秋到身边,又揉揉他的腮帮:“好,这就带我们的小猪去吃饭。” 刘越:“……” 郦侯府同样备有新式铁锅,但尽管如此,吕英和头一回见到梁王吃相的食客一样,吃撑了。陪姑母在游廊走了走,又亲自整理带进宫的行囊,从此她在长信宫侧殿住下,第一晚睡得十分安稳。 吕雉听说,欣慰地对左右道:“英儿这样的性情,年轻女郎又有几人能有。” 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却告诫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说起皇后的事,不论长乐宫还是未央宫伺候,谁也不能嚼舌根。 培养感情急不得,要水到渠成才好,而今时候还早,有的是日子慢慢来。 大长秋立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诺。” 第二天上完学,刘越放下小书袋,发现许久未见的萧师傅出现在长信宫里。 萧何卸下丞相之位,仍然是排行第一的列侯功臣,受到的尊敬半点不少。陛下太后的倚重如初,宫里三番两头地送东西关怀,甚至荣恩到了子嗣身上,又给瓒侯增添了五食邑,那架势叫众人心服又羡慕。 乞骸骨之后,他在府中教导儿孙,除此之外,和留侯的来往十分频繁—— 如今的萧师傅,是开始研究养生的萧师傅了。 吕雉显然对此事感到惊奇,如好友交谈一般,问他:“我竟瞧你健朗了许多。张良的法子,见效有那么快吗?” 提起这个,萧何有话要说。 张良同他灌输了一大堆道理,有用的实践就四个:早睡早起,研究道法,吃铁锅菜,喝枸杞水。除此之外都是从心,萧何觉得有点儿不靠谱。要不是做了梁王太傅,张良自己还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和早睡早起有什么关联? 还有研究道法,入世之人,又不是要脱俗成仙,他温声道:“或许有效。” 吕雉懂了。 养生的话题就此略过,想起偶然得知的消息,她笑着道:“那猜测丞相人选的赌盘,二郎赚得是多还是少?” 萧何老脸一红:“……” 没想到瞒过了众臣,还是瞒不过太后,他道:“按平日的生活用度,应当能用四五个月。那逆子无所顾忌,臣已经教训了他。” 一人一个铜板的竞猜费,庄家分去半个,虽然不多,奈何参与的人数源源不断,算是建国以来,长安少有的热闹活动了。想起曹参和周昌的赔率最低,吕雉忍不住笑:“怎么就逆子了?你瞧他聪慧得很,明白谁能继任……也年满二十了吧?” 萧何忆起萧延,一向沉稳的脾气便蹭蹭蹭上涨。他点点头,便听太后道:“年纪够了,也不好一直跟着先生读书。关中郑县有个金曹掾史空缺,不如让二郎前去,管一管货币盐铁。” 听说越儿赚了六个铜板,吕雉也开心,加上萧延是萧何之子,她不吝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郑县毗邻秦始皇开凿的灵渠,水利灌溉向来不愁,作为关中的一个县,堪比偏远的一个郡。金曹掾史秩三,却是与货币盐铁接触的实官,只要考绩过得去,何愁不能提拔至内史衙署? 萧何一怔,连忙谢恩,吕雉阻道:“还行什么礼,明后日就让二郎赴任去。” 萧何欣喜之余有些为难。他轻咳一声:“太后,能否宽一些时日?也是刚巧,延步行坐卧恐有不便……” 吕雉霎时明白过来,这是被打了,要养伤。 她好笑地答应,殿外,刘越蹬蹬蹬地前来,隐约听见了母后和萧师傅的对话。 原来设下竞猜的天才是萧师傅的二子萧延,还被温和稳重的父亲揍了一顿,刘越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停下脚步,朝通报的宫人“嘘”了一声,竖起耳朵,就听君臣谈论起退休返聘的事情。 萧何道:“臣知晓数位品行出众的诸子大贤,多数不在长安,若太后允准,臣便去书一封,请他们教授大王学问。” 大王的汉律背了一半,他还没有抽查,如今空闲多了,也能担起真正的启蒙师傅的名头,和可爱的学生相处。 吕雉欣然道:“甚好。” 悄悄竖起耳朵的刘越:“……” 围绕梁王交谈许久,紧接着,他们说起南阳郡的长史公孙易,也是郡守派遣,向朝廷进行年终汇报的青年才俊,去岁南阳郡收成第一,赋税也交得最齐。 太后同萧何道:“没想到公孙誉迂腐,他的侄孙倒是有为,能叫皇帝拉着奏对。” 公孙誉便是教导过皇帝的儒门大贤,叔孙通送草纸的师叔。吕雉话间充斥着淡淡的赞赏,萧何也是颔首,南阳长史二十出头,是郡守破格征辟的年轻贤才,难能可贵的是公孙易亲试耕种,并且熟识农桑,对儒家子弟来说,实则有些不易。 …… 刘越脸不瘪了,如听八卦似的津津有味,直至头顶的圆髻不小心撞上了殿门。 五岁生辰过后,梁王殿下花苞一样的两个小圆髻升级成了一个,开始学习皇兄一样的发型,发髻或用绑带绑起来,或用环簪固定。他眨巴眼,从殿外探出脑袋,就见母后好笑地朝他招手:“过来。” 嗯,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刘越甜甜地问好,像小猪一样往里冲。 . 近来,长安城颇为津津乐道一件事,便是南阳郡长史公孙易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 他在御前奏对流利,因为熟知南阳郡的农桑水利,更知道粟种如何种植,从而被陛下赞赏,被赐宫中用膳的殊荣。连太后都发了话,让他多留长安一段时日,多与皇帝说说生活,再回南阳郡守身边做事。 粮食土地永远是第一位的话题,而今他能协助郡守,让南阳郡在去岁的收成之中独占第一,且让郡守钱公亲自上书夸赞,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这几乎便是预定了远大的前程,公孙大贤喜极,儒门也是震动,把他看做叔孙通之后的又一振兴儒家的后生,何况公孙易今岁才二十四! 就在这时,辟阳侯审食其的问安书信到了太后的案前。 也是巧了,审食其一路向南而去,再计划前往东边的诸侯国,然后往北往西,这般绕着国土一圈,做周游大汉的第一位彻侯。 他也才知道,自己捐钱三,只为讨得梁王、陛下与太后欢心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天下,叫市井的议论沸腾。他还特意叫人去市井打探,结果探出一个重磅消息,有认为辟阳侯出门散心,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 审食其:“……” 不沾朝事的永不因言获罪,可以埋怨政令乃至天子,乃是太.祖高皇帝对关中父老的承诺。审食其憋着气,强迫自己转移主意,一路游山玩水,让身旁武士站在显眼的地方,尽情地彰显太后的恩宠! 而今递给太后的密信,开篇就是显眼的一句话:“臣至南阳,郡守钱公送臣万钱,金一箱,美人若干。” 吕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经过岁首的考评,南阳郡已在天下大大出了一回名,若无意外,郡守钱武当为考评第一。 运往长安的赋税造不了假,去岁收成也造不了假,这是经过内史衙署验收,从而认定的事实。 而将南阳郡治理得欣欣向荣的钱武,农门出身,非是贵族之后,竟富有至此吗? 见太后生怒,久久未发一言,宫人们噤若寒蝉。大长秋着急起来,只是她看不着密信,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忽见梁王殿下显出了身影。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似是察觉到凝重的气氛,放轻声音走到案前,踮起脚,朝母后伸出胖手。 一只白嫩嫩的掌心闯入眼帘,吕雉抬头,蓦然柔和了眼神。 刘越保持动作,软软地唤:“阿娘。” 他想看看是谁惹得母后这么生气。 刘越抿起嘴巴,灰黑色的眼睛划过凶狠,望向吕雉的时候湿漉漉,像是在撒娇。一秒,两秒……太后败在梁王的攻势之下,柔声叫他近前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5章 第 75 章 去岁南阳郡的收成独占鳌头,成为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热点,连带着郡守钱公被赞为“治世能臣”,凭此政绩,未来九卿必定有他一席。 刘越虽没听过什么钱公,但也听了一耳朵南阳的事,据说粟豆组成的粮税交得最为齐整,不论母后还是皇兄都很高兴。 仔细辨认密信上的字,他霎那间反应过来,原来审食其大张旗鼓地出游,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梁王殿下还遗憾不能见到代步车,不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以防败坏长信宫的名声,没想到他升华了理想,从暗中敛财变成奉命敛财。 一箱金子,铜万钱……刘越想了想,在讹诈辟阳侯之前,母后的私房都没有那么多,皇兄了。 郡守一年的俸禄两千石,这些贿赂从哪里来? 暖融融的小身躯贴近,他抱住吕雉的手:“阿娘不要生气。贪婪至极的官吏,就该好好治他!” 奶音坚定又干脆,吕雉忍不住笑了,抚着胖儿子的脊背,心绪慢慢平复。 再看向密信的时候,目光冰冷下来。私德有瑕,如何治得好一郡,可偏偏亩产三石的食粟,是大汉开国从未有过的盛景,叫她也有了为难。 这封密信无法与外人道,谁叫审食其自个作的名声不好。加上钱武治下人人称赞的收成,若贸然擒他入长安问罪,恐引议论沸腾…… 许久,吕雉吩咐大长秋:“你去建成侯府一趟,借赏东西的名义,叫二哥派遣人手去南阳,暗中查探,把钱武的底给我掀了。” 连带着对南阳郡长史公孙易也生了不虞,她问:“公孙长史依旧陪在皇帝身旁?” 大长秋连忙出去,招来宦者耳语几句,片刻转身归来:“回太后,还在。” “让皇帝过来,陪哀家和表妹用膳。”吕雉淡淡道,“英儿自进宫以来,他见过她几回?” 话音落下,一只小手高高举起,刘越自告奋勇:“我去。” 母后讨厌的人,统统拉进黑名单,他要把皇兄从劳什子长史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 未央宫宣室殿,刘盈与一位青年相对而坐。 青年面貌端正,浑身充斥着书卷气,却并不白皙,也并不瘦弱,身形瞧着高大挺拔。听闻陛下问起南阳郡守钱公,他恭敬地答:“钱公开明,并不以重权为傲,每逢决策都召衙署商议,上下皆是感念。” “钱公渴求贤良,南阳官吏多为征辟,天气炎热时,钱公自花钱财为我们送来粥水……” 佐以南阳的收成,公孙易的话仿佛更添一层说服力,刘盈俊颜温和,觉得这才是上恤官吏,下恤的好官,当即想称赞一声“能臣也”。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走来,轻声唤道:“陛下。” 公孙易停下了话。刘盈刚听到兴处,颇有被打搅的不愉:“什么事?” “梁王殿下非叫奴婢通报一声,说不愿意打搅您,奴婢也没法子。”近侍忙拜在地上。 公孙易很快直面了陛下的“变脸”——陛下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近得不得了:“还不快请进来?” 他暗想,叔祖同他说梁王受宠,陛下和太后宠爱尤甚,这话果然不假。 刘越哒哒哒地绕进里室,圆脸蛋浮着两片红晕。外头天冷,他穿得足有几层厚,进了宣室殿又觉得热,额头跑出了一层薄汗。刘盈起身上前,亲自把他的外裳脱下来:“抬手。” 刘越乖乖抬手,不多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消失,刘盈把外裳递给近侍:“收好,等大王出去的时候穿。” 公孙易看得惊愕极了,等精致如仙童的梁王殿下望过来,避到一旁行礼:“臣拜见梁王。” 刘越看他一眼,挥手免礼,被皇帝哥哥牵着坐到席上。 刘盈温声问:“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刘越想要回答,又慢吞吞憋了回去:“皇兄都在和公孙长史谈些什么?” 公孙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不是天子与诸侯王,而是平凡人家的兄弟俩相处。梁王问的自然,皇帝答的自然:“长史与朕说起南阳郡守钱公……” 刘盈转过头,似想起什么,对公孙易欣然道:“卿还没有说完呢。” 公孙易再一次被请入座,只不过对首多了一个梁王。梁王殿下的眼睛很亮,很透,倚在陛下身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公孙易定了定神,挥散骤然诞生的凉意,还有浅浅的不安之感。 他尽量拉回思绪,敬佩道:“钱公清廉,之物一分不取,臣跟在钱公身边,实在感悟良多,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浅显。而今南阳亩产均有三石,何尝不是钱公之能?钱公想要重现路不拾遗,鸡犬相闻之景,”说到最后有些动容,他撇过身久久不语,半晌揖手道:“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路不拾遗,鸡犬相闻? 此乃先贤书中描绘的画面,刘盈亦是动容,竟萌生出前往南阳郡看看的想法,若各郡的粮收都能达到三石,岂不是大治之世! 他想扶起面前受他赏识的青年,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扯了扯。刘越表达来意:“皇兄,母后喊你回宫吃饭。” 刘盈:“……” 气氛全没了,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 公孙易身形一僵,将骤然产生的不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梁王年纪小,不懂逾越为何物,否则如何能在君臣奏对的时候插话?这并非是忠君。 陛下便是再宽仁也忍不得,这般想着,刘盈摸摸刘越的小脑袋,说:“哥哥这就随你去。” 又道:“卿先行出宫,朕改日传你。” “……”公孙易垂眼,恭敬地应诺,那厢,刘盈唤来近侍,接过幼弟脱下的外裳,准备给他穿上。 眼见那什么长史即将告退,刘越扯扯皇兄的衣袖,飞快地跑到殿门处:“我有私话和南阳长史说。” 公孙易脚步一停,就听梁王以软和的语气道:“低头。” 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公孙易怔愣之余更有不解,眼神闪烁起来。他弯下腰,耳边很快靠近一团暖乎乎的温度—— “犯下欺君之罪,要怎么罚?”刘越语调很轻,语气却是冷戾,“你该死。”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公孙易猛地一仰,脚步都踉跄起来。眼神交汇不过短短几瞬,他看见了梁王眼底的杀意,那不是五岁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酷烈,捎带着深深的厌恶! 公孙易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青天白日之下,他陷入恍惚又很快挣脱,眼睁睁看着梁王说完话,迈着短腿,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乖乖张开手,让皇兄给他穿衣裳。 …… 欺君之罪? 该死?? 这话来的毫无道理! 所有的情绪化作屈辱与慨然,熊熊烈火冲上天灵盖,公孙易转回了身。 他“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当着披甲武士与所有宦者的面,怒声开口:“陛下,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让梁王侮辱臣,唾骂臣,造谣臣犯下欺君之罪,还意欲杀臣,臣宁愿一头撞死在柱上,以证自己的清白!” 洪亮的嗓音传遍整个大殿,逐渐传播到宣室殿的玉阶,刘盈顿住了。 刘越也顿住,扭头望去,刘盈已是震惊得大步朝外走:“卿何以出此言?” 随即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了嗓音:“还不把公孙长史扶起!” 宫人急得蜂拥而上,偏偏扶不动公孙易,他扯出无畏的笑,像扎了根一般。眼底浮现丝丝怆然:“臣辅佐钱公已有两载,虽无贤名,却是立志为大汉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何会像那小人一般,给淮南公孙氏蒙羞?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 “朕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未怪你欺君。”刘盈道,“长史先行起来。” 他回头看刘越,内心止不住地担忧,他也大致知道了越儿同公孙易说的“私话”。不论越儿因何说这些,当下要做的是揭过这一桩,不叫宣室殿前的跪谏闹大,否则梁王逼死贤才的名声便消不去了! 公孙易摇头,嘶声道:“臣是罪臣,有什么资格起?” 刘盈亲自上前,想要扶起他:“梁王年幼,不过童言无忌罢了,这话怎么好当真?” 公孙易惨笑:“梁王殿下的聪颖传遍郡国,陛下不知,臣宁可自尽,也不愿被骂作该死的奸臣!” 刘盈脸色变了。 只听“噌”的一声,有宝剑出了鞘。 刘越跨出殿门,右手扶着剑,抿着唇,拱着刘盈走到一旁,悄悄同他说了几句话。 刘盈怔愣在原地,密报,黄金……他猛然看向自己看好的贤臣,那厢,刘越居高临下地站在公孙易面前,然后与他平视。 怒意席卷心头,焚烧理智,烧得他呼吸沉了下来。要是没有辟阳侯的密报,母后皇兄就要做那被捂眼之人,不,恐怕不止。 父皇在位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便宜爹没发现,不关他的事,但犯到母后身上不可以。 如今还想威逼帝王——这些人比戚坪可恶一。灰黑色的瞳仁化作了深黑,奶包子咬字清晰:“堂堂君子,儒门之光,像个小妇一样胡搅蛮缠,怎么,想叫皇兄给你赔罪吗。” “还是要孤给你磕头?”刘越问,“在长安街头给你认错?” 原本想伸脚踹人,纠结一瞬又收回来,他嫌脏。 刘越慢慢拔出迷你斩白蛇剑:“这是先帝赐我的剑,专斩奸佞,如何斩不得你。你与那钱公蛇鼠一窝,贪得满嘴流油不说,怕连亩产三石也有猫腻,还好意思夸清廉。刺死一了,别脏了天子寝宫,污了皇兄的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孙易浑身哆嗦着,鼻尖是近在咫尺的剑光。 转眼望向陛下,陛下竟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没有对梁王说一句重话。 胡搅蛮缠,蛇鼠一窝……没想到连钱公也受到了唾骂,他嘴唇发紫,实在不堪受辱,含泪喊了一声“陛下”,七尺高的男儿就这么厥了过去。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6章 第 76 章 “……”怎么这么快就晕过去了? 刘越怒气一滞,想了想,“唰”一下收回小剑。 他很快恢复了乖巧,回头看向刘盈。刘盈没有说话,望着他欣赏至极的端方君子,竟是不知说什么为好。 示意左右将昏厥的公孙易扶起,搀到一旁的侧殿坐下,刘盈皱起眉,低声吩咐左右:“即刻封锁消息,别让此事传出未央宫。” 随即揪住弟弟的耳朵:“越儿。” 手上力道很轻,像挠痒痒似的,却叫梁王呆在原地。 “对公孙长史再有不满,你怎么就亲自开口,亲自动手了。”刘盈面上是罕见的肃穆。 刘越迟疑一瞬,一边被揪耳朵,一边小声说:“他说钱公是个清廉的好郡守,处处吹捧他,岂不是没有良知的欺君。何况他跪在宣室殿外,寻死觅活,企图用名节要挟哥哥,叫君王为之屈身,难道就不该死吗?” 他因“清廉”两个字而愤怒,便是母后从前也没有这么多钱。 刘盈怔愣,渐渐化为复杂的心境。 他竟是有些被幼弟说服了。 放开小耳朵,温柔地揉了揉,刘盈道:“好,就算这些都没有错,越儿想要为哥哥出气,为什么却不顾及自己呢?” 刘越仰起头看他,刘盈抿起唇:“君子为有所不为,越儿可有想过,他在宣室殿外刚烈明志,你将会遭受多大的攻讦?公孙易……包庇钱武,”他的语气艰难起来,咬紧牙关,他告诉自己,母后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他,越儿亦然,“可人们不知道,他们只知南阳三石,认同公孙长史是个贤才,你要同他们讲理。” 说到最后,荒谬、伤感的情绪席卷心头,刘盈只觉心灰,连带着听闻南阳收成的喜悦消失无踪,清廉,这哪里算得上清廉!他抱起幼弟,用脸颊贴近他的脸。 刘越沉默下去,蹭了蹭哥哥。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中浮起,他不在意什么名声,他只是、只是看不得母后生气,也看不得奸臣的同伙哄骗皇兄,一条梦想快乐的咸鱼要什么名声,讲什么理呢? 皇兄有片刻退让,这些人就不依不饶,他拒绝成为公孙易刷名望的踏脚石。 刘盈低声道:“这与踹戚坪不一样。踢他脏了你的脚,可公孙易……”话音未落,一个宦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陛下,陛下——公孙师求见陛下!” 刘盈面色微变,猛然想起自己宣了许久不见的公孙师傅入宫谈学,只因公孙易乃公孙师傅的侄孙,算是一番传承的佳话。 “他可听去了?”刘盈沉着脸,牵着刘越的手。 “听、听去了。”宦者道,“陛下下令的时候,公孙师便已入了宫中……” 问答间,没有人注意到,被扶进侧殿,额间敷着热巾的公孙易睁开了眼,继而重重地闭上。 南阳大治是钱公一手缔造的,公孙氏鼎力支持,是他映照现实的理想,也是他为之奋斗的希望,谁也不能质疑! 他定要梁王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 公孙誉健步如飞,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好在陛下并没有叫人拦他,公孙誉奔到宣室殿前,面色紫红,声如洪钟:“陛下啊!” “南阳郡守大贤,您任由梁王这么唾骂,岂不是寒了天下大贤的心?易辅佐钱公竭尽心力,梁王这般,岂不是逼吾的侄孙赴死,叫吾如何自处!” 他不敢回忆方才在宫道上,眺望宣室殿的心情,把茅尖对准了天子最宠爱的幼弟:“梁王蔑视汉律,蔑视陛下的忠臣,让钱公的治理成了一场笑话。吾不敢相信陛下依旧纵容,依旧隐瞒,这与昏王昏君何异?还请陛下处置梁王,派天使赠送绢帛钱财以安抚钱公,让吾领着易回家,然,吾死谏又何妨!” 昏王昏君……刘盈呼吸粗重了一瞬。 刘越眼睛睁得圆溜,忽然抿住了嘴巴。 刘盈按住弟弟的手,担心他拔剑,嗓音颇有干涩:“师傅先起来。” 梁王干出这等荒唐事,像极了喜怒无常痛骂儒生的先帝,陛下竟还护着他! 公孙誉越发失望,忽而灵光一闪,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让梁王去往封地就藩……他暂且按捺住热血,重复道:“还请陛下秉公处置,派天使安抚钱公,让吾领着易回家。” 仿佛皇帝不答应,他就立马冲到柱前血溅三尺,让天下都记得他的忠心硬骨! “好,哀家应你。”遥遥传来一道冰冷含怒的女声,吕雉扶着吕英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玉阶。 她扫过跪拜在地的公孙誉,又看向两个儿子,强压下怒意,嗔怪道:“都这么久了,越儿还没带皇兄来用膳,难不成是走着来的?” 说罢,她重新看向公孙誉,微笑着说:“你的提议很不错,不如让御史大夫持节,与中尉一道前去南阳郡,作为天使向钱公传达皇帝与我的信重。” 公孙誉直起身来,愣住了。 早在太后出现,他便微不可察地生出些许恐惧,这无关其他,而是直觉。 虽说自汉以来,都是将军担任中尉,还没有出现过作为天使慰问地方的先例,但中尉掌有护军,这是要做什么?御史大夫就更了不得了,周昌刚正清廉,整个人硬石头似的,能力却是卓绝,公孙誉颤抖起来,这是去安抚还是问罪?? “一个三公,一个九卿,给足了钱公面子,公孙师还不满意么。”吕雉讽刺道,“至于秉公处置,哀家觉得好。等天使回京,带来钱武无罪的消息,就罚梁王五十万钱充入国库,只是这段时日,辛苦公孙师留在宫中,天天与皇帝论经了。” 公孙誉被太后一席话炸得头昏眼花,嘴唇发抖。 五十万钱,听着都是一个严酷的惩罚,可谁不知道辟阳侯捐了全部的家财给梁王,梁王有钱。 还有留他在宫中,什么意思,太后这是不让他和易儿离宫?! 不消太后发话,大长秋一个眼神,随扈的武士一拥而上,将公孙誉强硬地扶起。他们身强力壮,哪里是年老的公孙誉所敌得过的,搀扶起来之后好声好气道:“公孙先生,请。” 公孙誉头一次尝到脚步离地的滋味,几乎就是一瞬间,他消失在了殿外,出现在“昏厥”的侄孙面前。 宣室殿很快恢复了宁静。 刘盈有些呆,刘越也有些呆,兄弟俩齐齐望着从天而降的母后,半晌回不过神。 吕雉眉眼间的怒与冷总算去了一些,转身温声道:“也亏皇帝记得封锁消息。” 接着轻叹一声:“你是天子,是君王。若早些吩咐武士将他们制住,他们祖孙二人,还能用性命做威胁,指着你和弟弟的鼻子骂吗?哀家想起了你父皇,你父皇即便有错,他又何时向周昌之外的人承认过?” 不等刘盈回话,她看向小儿子,刘越如梦初醒,眼眸变得亮晶晶。 “好了,随我回长信宫吃饭,饭都要凉了。”吕雉示意吕英给皇帝请安,招招手,让刘越到她的跟前。 刘越哒哒哒地跑过来,猝不及防,被手指戳了一下额头。 “……”刘越耷拉下脑袋,“母后,越儿似乎犯了错。” “你还知道你犯了错。”吕雉板起脸,语气头一次满含严厉,“不顾自己的名声,是其一,事事都要自己动手,是其二。越儿没有料到公孙易是那样的性子,给哥哥带来麻烦,是不是?身边的近侍难道都是摆设,待他告退,暗中给个教训很难吗?” 刘越睁大眼睛,缩起脖子。他小小声地辩解:“我没有事事自己动手……”比如造纸。 见母后瞪他,刘越蔫了。 他抿了抿嘴巴,将所有话听了进去,慌乱之下认真道:“越儿会三思而后行,再不会亲自做这样的事情。”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母后,希望不要生他的气。 那厢,刘盈止不住的惭愧,动了动嘴唇,朝向他请安的表妹颔首。听到这里急道:“母后,您不要教训越儿了,他正是为护着儿臣……” 吕雉板着脸,片刻,再也忍不住笑了。 她望向刘盈,揉揉刘越的圆脸蛋,眼神化为温柔:“哀家知道,我们的梁王每回拔剑,都是事出有因。” 刘越小心翼翼地瞅她一眼,发现母后果真不生气了,渐渐挺起胸脯。 吕雉又说:“盈儿也别为公孙易惋惜。越儿没有冤枉他,说起来,此事还和曲逆侯世子有关。” ? 怎么又和曲逆侯世子搭上了关系?? 吕雉神色隐隐复杂:“他在田间捡到了一个逃难的南阳人。”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7章 第 77 章 陈买再次从曲逆侯府溜了出去,与老师董安国汇合,师徒俩徒步走到郊外的一片耕地。 董安国身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虽穷,却是有祖上传下来的四亩土地,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能向官府证明所有权的那种。 天气渐寒,这个季节的粟麦早已收割完毕,不适合种植,董安国领着陈买,不过是研究新的种子,传授徒弟知识,为来年开垦做准备罢了。 他习惯了扎根田里,不去反而像长了虱子一般,何况南阳的粟种刚刚到手,他恨不得立马种植下去,看看耐不耐寒,挨不挨虫害,毕竟长安与南阳的气候不一样。 二十年前他游历过南阳郡,在那里帮家种农,那时候的南阳,还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荒凉之景。想起从前,董安国有些唏嘘,珍惜地拆开装种子的麻布袋,这几天忙,他一直把粟种搁在家里。 继而一愣,仔细瞧去,粟种颗粒大,颜色是金灿的黄。 而今粟种褐色偏多,黄得如此纯正,在长安都少见。他颇有熟悉之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想了想,把一小袋摊在田垄之上,不多时,金灿灿的种子哗啦哗啦流了出来。 陈买呼出一口气,搓搓手,给自己暖暖身子,自觉地回到田边的院落,打来一小盆井水。董安国捏起一粒种子,放进去,估算他在水中漂浮的时间门,肯定道:“看模样,比关中粟种的品质都好。” 陈买附和地点点头。 董安国心满意足地将那一颗捞出,不远处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自从过了收割季,气温骤冷,举家搬迁的流民渐渐增多,都是赌上全部积蓄,想要前来长安安家的,孤身一人的极少。但不远处的男子,还是超乎了董安国的想象,他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头发花白,犹如行尸走肉游荡世间门,就这样麻木地走着,死死捏着手里的传关和路引。 董安国心脏微酸,叹了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老哥是从哪里来?可能认得官府的路?不如叫我的弟子……我陪你一遭。” 说到一半他想起来,自家弟子可是侯府的继承人,指不定官府熟脸得很,立马改了口。那流民摇摇头,望向建造中的、巍峨的长安城墙,眼底迸发出炙热的光芒,拖着瘸腿往前走。 他的步伐太急太快,走到一半,摔倒在了凹凸的田垄上,正对着金黄色的粟种,在日光的照射下,仿佛流动着光辉。 流民瞳孔骤缩。 他“啊”一声大叫,以前所未有的力气爬起来,发疯般地冲上前,用脚去踩,用手去撒。陈买离得近,见此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上前制住他,也不嫌弃流民的脏臭伶仃:“你做什么?” 流民发疯般地低头咬他。陈买不聪明,身手也不是超绝,但凭借体型差防身绰绰有余,久而久之,流民放弃了挣扎,忽地流下了眼泪。 董安国惊愕地看着这一切:“这……” “南阳的恶心谷种,都该死!”流民吼着说出这句话,晕倒在了陈买的怀里。 陈买:“……” 董安国:“……” 最后由陈买收好洒得七零八落的种子,董安国扶着流民进了自个的家。他不忍看见这样的生命逝去,直觉流民的话另有隐情,心下隐隐不安,便和陈买商量:“不过几天的粮食,我也负担得起。”就是他一个大男人,烧饭烧得难吃了点。 陈买点头,忽然恍悟过来:“老师铜钱不够,我可以从房里拿……” 董安国笑骂:“要让君侯发现,你待如何?!” 等流民悠悠转醒,闻到泛着焦糊味的热粥,彻底怔在了木板床上。 “老哥,从前种种都过去了。你来到了大汉的都城,往前走就是官府,只要肯干活,定能在这里安顿下来。”董安国劝道,“先把饭吃了,才有力气走啊。” 流民狼吞虎咽起来,独眼再次掉泪,嘶哑着声音道谢。 其他的什么也不肯说了,董安国理解他的防备心,想问问谷种那件事,又觉得不好,转身走了出去。第二天,第三天……多数是董安国,有时是陈买送饭,终于有一日,陈买听见了道谢以外的问话:“后生,你是这家的弟子么?” 关中话很是笨拙,夹杂南边的口音,陈买意外地看他一眼,闷头描摹农具:“别看这院不小,老师孤身一人,没有娶过师娘。” 流民:“俺有过婆娘,还有过女儿……”他咧嘴笑,然后道:“她们被官府拦着,不能和俺见面,听说俺婆娘做工死了,俺女被送了人……” 陈买怔愣地看他,流民嚎啕大哭起来:“俺是从南阳郡逃出来的。官府逼俺买他们的良种,买不起就用东西赊钱,收成不好也要治俺的罪。为了一口吃的,俺还能怎么办?自家的种子不能用了,第一年除了农具什么都卖了光,第二年,他们又说可以让俺闺女去官府做工,干农活织布都行,这样就不用交钱买种子,还可以送几袋粮。” 他断断续续地道:“俺不心动,婆娘却说要和我女一块去。后来粮食送来了,她们……她们回不来了……”流民剩下的独眼通红:“她们织的布都进了官府的腰包,俺想见一面都不行,送俺粮有什么用?!” 村里不止他一个人不满,可有田种,有粮食吃,虽然妻女成日成日见不到面,但隔几日能回来一回,久而久之他们就麻木了。 还有人说这不比暴秦好,至少饿不死不是?引来附和声一片。 可他漂亮的女儿是例外,她去了官府再也没有回来,婆娘也不见了踪影,就算饿不死他也忍不了。他连夜逃了,想去长安告状,他不懂其他,只知道长安住着爱护的天子,能给他伸冤。可官府很快派人追他,逃到山上就用火堆堵他,他瘸了腿,被熏瞎了一只眼,死死护着身份路引,终于逃出了南阳。 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命大吧。 “哐当”一声,粗制的毛笔掉在地上,陈买握紧拳头起身。 门外的董安国亦是红了眼眶,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官府,逼人买良种,让做工抵钱……这岂不是免费的奴仆,他们怎么敢。 人人称赞向往的亩产均三石,原来是这么来的! 望向一旁沉默的弟子,想起宝贝似的南阳粟种,董安国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巴掌,怒道:“买,我明日就送老哥前去廷尉衙署诉冤,你先回府去……” 话音未落,陈买打断他的话:“老师,我要求见太后,求见陛下。” 流民久久闭着独眼,猛然抬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太后,什么陛下? . 巍峨宫阙里头,气氛一片肃穆。 面前跪着曲逆侯世子,还有畏畏缩缩,形容可怜的南阳郡民,刘盈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方才用的膳食都要吐出来。 吕雉闭起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墨,唯有站着的刘越动了。 他看向被提到长信宫,再也不装晕的公孙易,还有目露惊愕,活似苍老几十岁的公孙誉:“他的妻女不仅仅帮官府做工,也有你们公孙家的一份吧。” 公孙易面色紫红,眼底浮现被冤枉的慨然。他高声道:“陛下,太后!男子耕地,妻女做工,皆有所食,钱公如此,岂不是大治之世?定是此人在说谎,还请陛下明察!” 回应他的是梁王殿下的重重一脚。 “砰”地一声,公孙易往后仰去,额头磕在梁柱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 刘越缩回脚,忽然回忆起答应母后“绝不亲自动手”的承诺,紧张地回头看了看。 见母后皇兄都没有生气,他又补了一脚,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死谏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8章 第 78 章 那骨瘦伶仃的南阳郡民,跪在殿中怎么也不敢抬头瞧,不住地往陈买身边挪,向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又哆哆嗦嗦地想起这是曲逆侯世子。 侯世子啊,上天支持他诉冤,把这样一个大人物送到他面前,还带、带他到了皇宫,见到了天子,他又怕,又控制不住地抹眼睛,生怕醒来却是一场美梦。 猛然听到两声巨响,他冲破了心底的害怕,只见仙童似的漂亮娃娃踹了还一个青年人,青年人叫他梁王。流民看得一呆,眼底情不自禁闪过快意,据说这也是南阳郡的官吏,和那些人一伙的,这群人都该死! 公孙易并不是书人,可生生挨了刘越两脚,额头和胸口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明明是个五岁的孩童,脚下功夫竟也不输少年多少。他头晕目眩,因为被身旁的武士制着,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听到“死谏”一字,紫红的脸色化为惨白,嘶声问道:“梁王何以这般侮辱臣?梁王如此,将陛下太后至于何地……” 话音未落,刘盈怒喝道:“够了!” 他再也忍不下去,将一卷案牍往前扔,恰恰扔在公孙易的脸上,公孙易颤抖一瞬,惊愕地闭上了嘴。 刘盈起身,胸膛不断起伏着,强压住通红的眼眶:“这就是南阳大治,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儒家贤才。”他哑着嗓子叫人扶起陈买,还有诉冤的南阳郡民,给他们倒水赐座,只觉拉着公孙易奏对的自己可笑。 他有一瞬间的失望与迷惘,为自己对儒师的信任,刘盈转过身,质问老了十岁的公孙誉:“公孙师,这就是你骄傲的好侄孙,他的恶毒言论,你难道也赞同吗?!” “恶毒言论”四个字,足够体现帝王的态度。陛下一向是温和的,仁慈的,有着他毕生追求的圣王之相,而今变成这幅模样,公孙誉脸色灰败,连为受伤的侄孙求情都不能。 他再也不能义愤填膺,指责梁王污蔑贤臣,显然他意识到了南阳并不如淮南公孙氏以为的那样幸福。 甚至是苦难。 刘盈缓缓坐回了上首,手指发着颤:“母后,单是派遣持节天使,恐怕还不够。命中尉多带护军,多驻扎一段时日,等到新的郡守赴任才行,南阳上上下下,都烂了……待一切水落石出,遣还为官府做工的妻女,至于钱武和公孙易,非弃市不足以惩恶……” 刘越悄悄举起小手,抿着嘴道:“皇兄,弃市太便宜了罪臣。” 吕雉点头:“是便宜了他。主恶之人刑罚另议,公孙氏上上下下,只要参与了治理,与涉案官吏一道押入京中,吞的钱财全都给我吐出来。还有公孙易,这个罪臣,”她看向形容凄惨的长史:“削去官职,贬为庶人!不如就让他那一支宗族,尝尽南阳的生活,再告诉邻里,他便是为郡守出谋的那个人。” 最惹不起的是民怨,她偏要叫人吊着公孙易的一条命,不让他死,能活多久是多久。 “公孙誉逐出长安,永世不得归京。除去叔孙通,其余的儒学博士,全都给哀家撤了,叫他们离宫去。”吕雉冷笑道,“再给哀家传句话,教出这等弟子,儒家还有什么传承的必要,回家织布得了。” 公孙易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己竟是成了罪臣,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公孙誉只觉天旋地转,硬生生吐出一口血,半晌回不过神。逐出长安,撤去所有的儒学博士,回家织布得了……他不住摇头,凄声道:“太后,太后!这都是我公孙氏教导不当,太后何必迁怒所有儒生?” 他转而看向刘盈,嘴边咕噜咕噜冒着血:“陛下!” 刘盈认同母后对南阳官吏和公孙一族的处置,只是撤去所有儒家的博士,只留叔孙太傅一人,他不禁有些犹豫:“母后……” 吕雉侧头看他,语气和缓:“儒门有多少如公孙易这样的‘贤才’,盈儿知道吗?” 刘盈不说话了。他的神色惨绿一瞬,半晌低声道:“就按母后说的办,儿臣先请三公与九卿,再于朝会商议。” 听到这句话,公孙誉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吕雉颔首,冰冷的神色消去好些。 望向站在罪臣身旁的刘越,她心疼起来,生怕越儿气坏了身子,或是累着了腿,示意武士堵嘴,将两个公孙拖出去,择日把公孙易关进廷尉大牢,等候审理。 毕竟皇帝也需要平复心情。 公孙易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刘越趁着空隙,又飞快补上一脚,哒哒哒地回到案前,端过浆水,递给母后一盏,又递给皇兄一盏。 这是叫他们润润喉咙别生气的意思,刘盈冰凉的心注入暖流,仿佛没看见幼弟方才踢人的举动,举起衣袖遮挡,一口饮尽。 他将目光投至一旁的曲逆侯世子,还有浑身激颤,几乎再也坐不住的流民,惭愧地作了一揖:“老农别怕。不知你愿不愿意随中尉回南阳郡,朕让他们寻找你的妻女,这些年的不公,长安一并补偿,南阳,再不会是那个模样了。” 刘越也跟着作揖,小小的身子弯了下去。 流民已是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爬到殿中央,“咚咚咚”地磕着头。 他何德何能啊,他何德何能!哭声渐止,他语无伦次学着陈买教给他的话术:“天子圣明,太后圣明,梁王圣明!草民李三耕,不会忘记天子的恩德,不会、不会忘记。” 他磕得额头都红了,继而小心翼翼地问:“要是俺女还活着,草民能带她来关中安家吗?” “……”刘盈撇过头,止住自己的失态,就在这一瞬间,他竟怨起了从前的自己。堂下是骨瘦如柴的难民,而他今早还在宣室殿与公孙易谈话,欣赏这样的儒生,敬佩这样的师傅。 吕雉在心间轻叹一口气。她露出亲切的笑,走上前,亲自扶李三耕起身:“当然可以,哀家做主赐你一块田地。宫中赏的谷钱你也收下,当做来去的路费,毕竟一路上要吃喝,还要给女儿买好看的衣裳不是?南阳只要愿意,都到长安来,朝廷做主安置他们,钱郡守以及一众官吏,都会受到天谴的责罚。” 李三耕的眼底散发出刺目的光彩,那是对生的希望,仿佛从前经受的苦难都不复存在。 他哆哆嗦嗦地道:“谢天子,谢太后,谢天子,谢太后!也谢过曲、曲逆侯世子和世子老师,要不是他们,俺连活都活不下去,更来不到这里。” 随着他的话,刘盈恍然回神,众人齐刷刷看向角落的陈买。 陈买沉默地喝着浆水,眼眶微红,面容掩饰不住的高兴,忽而成为大殿的中心,他呆住了。 刘越认真打量陈师傅的长子,头一个反应便是好俊,第一个反应,便是他的气质和父亲不太一样,有些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嗯,明明十分年轻,让人见了就觉踏实,就觉安心,仿佛瞧见了土地的厚重。 想到这里,梁王殿下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错。 陈师傅明明是个大机灵鬼! 那厢,刘盈想起“田间捡到人”这个说法,难以抑制一丝好奇,温声开口:“曲逆侯世子实乃大功一件,还有世子的老师,朕得一一嘉奖。只是不知世子师从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郊外田间? “……”陈买蠕动着嘴唇,耳朵慢慢红了,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猛然想起进宫这么久,父亲怕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说不定就在宫外候着,连面颊都变红了,从心间涌起害怕的情绪。可他如何也不能欺君,片刻结巴道:“臣,臣师从董安国董公,研究农耕齐民之术,这才在田间遇上李三耕。” 殿内安静了一秒。 农耕齐民之术,这不是失传已久的农家的要义么?? 若是放在别的世子身上,众人都不会震惊至此,实在是曲逆侯他,怎么看都不会像是送儿子去种田的人。 连吕雉都愣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陈平的儿子是怎么和农家沾边的。陈买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连手都抠在了一块,忽而跑来一个报信的宦者:“太后,陛下,曹丞相领着其余一公、九卿求见,奴婢实在拦不住……” . 宫中一连串的大动静,便是公孙誉公孙易的死谏被下令隐瞒,他们入宫这么久,再也没了踪迹,不听到风声才怪。何况曲逆侯世子领着一个南阳郡人进长信宫,并没有瞒着宫外,向来隐身的小透明为何忽然走到了台前?? 诡异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结合公孙易南阳长史的身份,曹参察觉到了风雨欲来,其余人亦然。 他们等了许久,依旧没有接到两宫宣召,忧心忡忡地一合计,不如主动请见,谁知长信宫宫门紧闭,黄门令客客气气地躬身,只说太后有要事,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 曹参不说话,只叹了口气,盯着黄门令。 陈平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里头的可是他的儿子!虽然心下老是失望,觉得陈买没出息,可他哪是真的不在乎?这蠢小子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让老陈家绝了后,他死了都能气活过来,陈买哪里单独觐见过太后和陛下啊! 陈平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舌灿莲花的话术和黄门令磨。重臣太多,是谁都扛不住,很快,黄门令苦着脸,往里头狂奔。 很快,一列宫人鱼贯而出,将宫门徐徐打开,代表着太后的默许。 重臣们这才松了口气,而另一边,三公九卿到来的通报不亚于晴天霹雳,陈买要哭了。 他恨不能缩到案桌下,或是躲到柱子旁,脸色一片灰败,不敢想象与亲爹对视的场景。一想到明天,全长安都知道他种田的事,陈买嘴唇都哆嗦起来。 一个个中年美男子,迎着日光快步往前殿走,其中就属陈平最焦急、最迫切。 忽而听得一声惊叹的奶音:“世上竟有陈师傅这般品行高尚的人,心系耕种心系,送最看重的世子去农家学习,世上能有几人做到这般?” 殿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刘盈恍悟过来,思绪不由被弟弟牵着走,感慨万千:“明日便请董公来见一见朕,朕也要好好嘉奖曲逆侯。若没有曲逆侯此举,世子如何能够遇见南阳老农,让南阳诸事大白于天下?” 接收到胖儿子不断递来的眼神,吕雉懂了,越儿对陈买有好感。 事实上,太后同样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你让吕禄去种一个试试? 她夸道:“农耕是我大汉之基,曲逆侯世子潜心向农,何尝不是我大汉之基!曲逆侯敢为人先,哀家实在没料到,你们父子一人,都是好样的。”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9章 第 79 章 夸赞声传进耳朵,曹参的脚步率先停了一停。周昌周勃紧跟其后,重臣们用震惊的眼光扫过陈平,怀疑自己听错了。 曲逆侯不是担心世子愚笨挨骂么? 那模样不像装的,如今又是什么情形?送儿子入农家的门,潜心向农,让南阳诸事大白于天下—— 这几个字拆开他们懂,合起来居然听不明白了。 殊不知陈平更为震惊,更为狐疑,还来不及高兴,便细品陛下、太后与梁王的夸赞,聪明脑袋有了片刻的空白。 陈买有一个叫董公的老师? 陈买拜入了农家?? 这猝不及防的秘闻炸得他头晕目眩,陈平眼前一黑,脚步都挪不动了,若不是顾及此乃长信宫,太后刚给他扣上“送儿向农敢为人先”的高帽子,他能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大骂逆子。 农家凋零得比墨家还不如,他从出生起就没听说过,你要拜师,也拜个闻名一些,人多一些的大学派,和为父说一声。现在倒好,不声不响种田去了,陈平不知该喜该怒,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回神,扯出一个十分奇异的微笑。 陈买出息了,出息的原因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恼火之余,又冒出丝丝小高兴,好像留侯世子都没有被太后夸作“大汉之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的陈平重新迈开脚步,等到进了前殿,与儿子对上视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你在府里发呆也就算了,御前也敢这样,陈平恨不能捂住胸口,把血喷到陈买脸上让他醒醒神。 他头一扭,满面谦逊地谢恩:“臣才疏,当不得陛下、太后与大王如此夸赞。农耕乃我大汉之本,臣如何能不关怀,不上心?说起来也是这小子喜欢,臣拗不过他,便默许他入董师门下,只是没有学成,故而臣从未提起。” 众臣:“……”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陈买灰败的脸孔渐渐转为红润,闻言猛然回神,忙跟着谢恩。 拜到一半想起来,父亲……有过默许吗? 好像、仿佛是梁王殿下率先夸的他,霎那间扭转了局势,陈买恍惚地朝上看去,又很快低下头。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坠云雾,刘盈连忙说:“快快请起。” 紧接着又是一段夸赞,曲逆侯父子霎时成为长信宫最闪亮最耀眼的星。众臣也恍惚了,他们进宫是为什么来着? 刘越捧着胖脸,深藏功与名。 他望了眼陈师傅,又望了眼陈买,还是止不住心中惊奇,琢磨着要在皇兄召见董公的时候,前来蹭一蹭听。 终是吕雉开口道:“来人,给众卿赐席。你们也来得正好,至于方才的事,就让陈世子叙说一二吧。” 李三耕早被扶下去了,怕他在这里不自在,等会与中尉一道离京。说罢,吕雉又看向小儿子,低声吩咐大长秋:“时辰也不早了,先带大王回寝殿,睡一觉,醒来还要去天禄阁读书。别叫今日这事坏了心情。” “诺。” 母后发话,刘越当即乖乖起身,离开了前殿。 正午暖洋洋的太阳洒落,洒在脸颊细小的绒毛上,他仰头看,忆起李三耕的哭嚎,忽然有一瞬间波动。 心头沉甸甸的十分陌生,刘越挠挠脸,刚才他下意识地跟着皇兄作揖,好像是自愿的。 前世秩序不存,惨状司空见惯,怜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李三耕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给他一块安置的地方,一件工作衣,再多的就没了,否则叫浪费资源。 ……拔剑是为公孙易欺瞒母后,威逼皇兄,后来踹他的那几脚,是因为钱武为首的南阳官吏太过可恶。 可恶的人,送他们去死就好了,为什么他看着李三耕,忽然抑制不住愤怒的小火苗呢? …… 早在公孙氏二人没有出宫,曲逆侯世子又带着南阳郡民入宫的时候,众臣心下就有了计较,可他们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实真相。 陈买的话平铺直叙,并不激烈,听着还有些呆,可叫在场的三公九卿有一个是一个,全站不稳了。 这是天都捅破了! 南阳郡守撒下的弥天大谎,把所有人瞒了过去,并创造了亩产均三石的奇迹,以丞相为首的众臣,面色一片惨绿。 作为风靡长安的重大新闻,钱武还有公孙易他们,谁没夸过几句,想送子孙前去南阳镀金的彻侯比比皆是,还有人求到他们头上来。 内史的脸色最为惨绿,各郡的亩产上报到长安,内史衙署需要派人核算,可他们去的是粮仓,是田间,不是家。要说起来,人人欢欣的南阳大治,岂不是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三耕血泪斑斑的冤情,如今写成了一篇诉状,递到了他们手上。 刘盈低声道:“卿等别问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诉冤的人。南阳不好逃,他瞎了眼,瘸了腿,去了半条命才来到长安,曲逆侯世子和董公都能作证,难道会是假的吗?” 皇帝的声音发颤:“钱武佞臣,公孙易助他为虐,何尝不是佞臣。梁王发现了不对,公孙易却联其叔祖,欲以死谏逼朕,有此弟子,实乃儒门耻辱!太后说的处置,众卿以为如何?” 奉常叔孙通呆愣了许久,脸色忽而变得惨白惨白。 曹参率先摘掉官帽,跪在了地上:“臣等失察,以致南阳糜乱,欺瞒天子、太后,臣死罪!” 南阳发生那么大的乱象,一个处理不好便会造成动荡,何况在天下为之欢呼雀跃的时候,忽然来个泼冷水的反转,他们的心哇凉哇凉。其余二公九卿效仿曹参,深深叩首:“臣死罪!” 刘盈当即想要起身,被吕雉按住了手。 片刻她收回手,已过去半盏茶时间。刘盈这才绕过桌案,将他们一一扶起:“卿等失察,朕何尝不是。而今最重要的是派出天使,将钱武等一众官吏绑来议罪,再思虑如何安抚,我与太后离不得众卿。” 众臣拜谢过后,依旧不肯起。御史大夫周昌沉声奉诏,一张脸似沾了墨,中尉灌婴膝行出列:“臣今日点兵,立马随御史大夫奔赴南阳!” 刘盈长出一口气,吕雉轻轻点头:“带上诉冤的南阳,记得帮他找到妻女。” 御史大夫与中尉接过符节,先行告退。君臣就南阳的烂摊子议事,足足议了两个时辰,待夕阳西下,叔孙通终于能有了上奏的机会。 同僚一一离宫,只有他留在原地,白着脸拱手:“陛下,太后,如公孙易这般的弟子早已走入歪途,他出生淮南,拜师南阳,从未与长安有过来往……” 吕雉打断了他的话:“若哀家没记错,公孙誉还是你的师叔吧?这难道不是儒门之过,难道不需反省吗?” 叔孙通神色惨淡,恨不能生撕了公孙一族。 他叫公孙誉一声师叔,不代表他们理念相同,实在是儒家势弱,各大派别有摒弃前怨的趋势,等墨家显现出踪迹,往日看不顺眼的各派更是警惕,别别扭扭团结在一块,商议等儒门兴盛了再谋其他。他不赞同亲亲相隐,更厌恶一群只知道拖后腿的垃圾鲁儒! 现在倒好,四个博士只剩他一个独苗苗,和墨家同为头号大敌的农家也冒出了头。 南阳郡的消息传出,儒家将会受到毁灭性打击,永远洗不去这个污名。更可怕的是陛下的失望与不信任,再这样下去,离灭亡也不远了。 叔孙通心绞痛起来,一个大男人恨不能晕厥过去,就听太后意味深长地道:“都说秦灭于峻法,哀家却觉得,变法本身不是错。先帝夸奉常善于变通,奉常觉得呢?” 叔孙通愣愣地抬起头。 变法……革儒? . 一觉睡醒,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刘越抛开两个公孙的恶心事,背着小书包去上学。 今天皇宫的气氛极其压抑,梁王殿下又有一小段时间“失踪”,贾谊晁错虽然好奇,聪明地没有问,吕禄却是没啥顾忌,兴奋地问大王发生了什么。 刘越比对了吕禄和曲逆侯世子,再次体会到陈买带给他的安心与踏实,想了想,给他一个文艺的回答:“我的剑,又一次出鞘了。” 吕禄:“?” 他们正在去往天禄阁的路上,殊不知梁王太傅身旁多了一个重量级的退休返聘老师——前丞相萧何。 萧何脸色有些沉,又有些惭愧,显然是知道了南阳郡发生的种种:“钱武此人,车裂不足以泄民愤。大汉立国方十几年,除了南阳,又有多少这样的事?” 张良道:“少数而已。就像杂草一样,不遇火便会生长,但它的命运便是被人拔起。都乞骸骨的人了,养生之道才是真道,钱武不能再作乱,你该欣慰才是。” 萧何觉得这话有道理。 见他想通了,终于可以好好做一个养生人,张良招招手,同萧何窃窃私语:“太后派人同我说了梁王殿下的作为,你听听……” 包括他如何为了皇兄出气,如何对待两个公孙,萧何思索了一会儿,温和道:“大王孝顺果决,却不够仁。” “他拔剑,是怒公孙易死谏逼迫陛下;出脚,是怒陛下与太后受到罪臣蒙蔽,而非怜悯南阳治下的。” 张良颔首,笑着开口:“今后不一定了。” 那笃定的姿态,看得萧何一愣,既高兴又感慨地说出心里话:“子房真乃教育大家。不知你还收不收学生,把我那钻钱眼的逆子收入麾下?如今他去了郑县,我怕他开设下任县令是谁的赌局,从而引来众怒啊!” 张良:“……”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0章 第 80 章 想起自家崇拜萧何的逆子,张良委婉地拒绝:“算算时辰,大王在等着我了。” 萧何也不过即兴一提,想起自家奔赴郑县的二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还好有个可爱的学生安慰他,给予他教书育人的满足感。曲逆侯世子一鸣惊人,获得太后夸赞,叫全长安都震惊诧异,他又何尝不震惊。务农听着就比设赌好听许多,为何就他家中出了逆子,别家一个个出息呢。 萧师傅是个沉稳的人,尽管如此,还是生出了丝丝怅然。 半月之后,南阳的剧变震惊了天下。 天使持节慰问,哪想身后竟跟着披甲的军士!北军包围了所有郡署县署,并公孙氏等有子孙被征辟为吏的大宗族,待中尉一声令下,他们率先冲入郡守府,将钱武及家眷一一扣押下来,查抄出十五箱满满当当的黄金,数不清的铜串小鼎,豢养的歌姬舞姬与良家美人,并麻木做工的妇人。 御史大夫坐镇,抓来钱武的家仆重刑拷问,再快马问遍治所与各县,在一片抽噎哭泣中,理清了所有涉事的官吏宗族,归还做工的妻女。讲求与民生息而不扰民的大汉,头一次举起屠刀,把重恶之人抓了个片甲不留,押入牢车送往长安;从者去官职,或受刑或服徭役;受户以上求情的小吏,予酌情赦免。 这些也是法家顾问的联合提议,得到了周昌灌婴的认可。 粗粗一算,有四十二个“重恶”,从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大半是南阳儒生。 遵循太后诏令,南阳的公孙氏分支得到了最为“特殊”的照顾,待公孙易提审完毕,将和他们放逐乡野,过从前一样的苦日子。天下儒门震动,求见之人众多,天使谁也没理,张贴一封封“告南阳书”,让北军充当乡檄小吏,传达天子的歉意与安抚——南阳郡将减免年田租,免费提供年良种,并将欠赊的家产归还,按官府记簿补偿做工损失。 整个南阳郡洗牌的时间久,耗费的人力物力过于庞大,却没有消耗国库一分钱。 因为缴获的财物数量太多太多了,周昌上书,紧急借用北平侯麾下精于筹算的书吏,甚至北平侯张苍本人,得到长安允准之后,又花费了半个月,算出赃款共有一亿八千万钱。 一亿八千万钱…… 前些年闹灾荒,这钱抵得上国库一年的收入了。 拿出大半补偿,剩下的充入国库,忽然间一夜暴富,长安君臣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他们的脸色更加惨绿,钱武贼子造成的伤害怕是数年才能抹平,南阳郡又要多久才能繁荣起来? 亩产均石的振奋历历在目,而今竟是强逼出来的,谁受得了。周昌硬着脸,叹口气,心道南阳良种到底无罪,在忙碌的查抄之余,刨根问底询问金黄色良种的来源,还有推广试种之事。 在一片“不知”的回答中,周昌脸色越发铁青,终于在牢狱问到一个知情的官吏,专管郡所的田租征收。 那官吏涕泗横流:“天使,天使!这是二十年前,一个年轻人帮俺爹种出来的种子。后来他走了,俺爹觉得这颜色不一般,就挑出来一直种,后来种遍乡里,让巡游的郡守看上了。” 周昌皱起眉:“二十年前,年轻人?”那岂不还在秦时? 官吏哭道:“俺爹死前说,那年轻人姓董,左手心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他离开得急,俺爹还来不及报恩,天使就看在下官诚心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周昌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加急的奏报传入长安,刘越裹成厚厚的一个圆球,正蹲在长信宫前,和陈买窃窃私语。 “你的老师教你耕田,有没有传授养殖的秘诀?” 哭包四哥的第一封信到了,说他准备花钱采购牛犊,想要建一个大大的养殖场,就是不知道选在哪个地方,还在信里的简陋舆图上画圈,请他出出主意。 刘越不是专业人员,他也不知道啊,刚好碰上送老师再进宫的曲逆侯世子,梁王殿下觉得亲切,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分明没有言语上的交流,陈买不知为何,也跟着蹲了下来,老老实实凑近梁王听他说话。两人蹲在长信宫前,并没有宦者前来打扰,闻言,陈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老师不精养殖。” 董安国养的鸡瘦瘦小小,浑身没有几两肉,已经两年舍不得吃了。 刘越一想也是,苦恼地问他:“那诸子之中,有没有牧家这个学派?” 陈买:“……” 陈买纠结:“臣好像没听说过。” 一大一小齐齐陷入沉默。寒风一吹,陈买打了个哆嗦,穿得圆滚滚的刘越艰难地站起来:“外面冷,我们赶快进殿吧。” 生怕陈买不同意,刘越一本正经:“你是董公的弟子,自然可以充作旁听人员。” …… 半个月前,董安国第一次进宫,便让刘盈讶然,随即感慨。面前完全是一个淳朴的老农,说话也很朴素,像是千千万万中不起眼的一个。董安国知道天子想听什么,没有哭诉农家的凋零,也没有状告拉踩敌对学派,阐述完“劝耕桑,以足衣食”的中心主题,他诚恳道:“许行祖师所作农经十八篇,草民愿献给陛下、太后!” 因为流传至今的挟书律,民间书籍十不存一,农家创始人许行的著作佚散在战乱之中,被默认失传。没想到它竟有重现的一日,太后露出笑容,皇帝高兴地赐纸张给董安国,并派人送他归家,言明等再进宫时,他将好好地赏赐董公。 上回被召见得匆忙,董安国都没好好准备,这回再来,除了献上农经十八篇,他还打好了腹稿,准备推介自己。好不容易有入天子眼的机会,就是做一个农稷小吏都好,董安国自认不是傻子,也要让弟子因老师扬眉吐气不是? 刘越领着陈买悄悄溜进大殿的时候,皇帝坐在太后身旁,正仔细翻阅着农经。 董安国被赐了一席,双目炯炯,时刻准备回答陛下的提问。吕雉瞥见刘越的小动静,不禁一笑,当做没看见,不消她开口,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搬上案桌,放在大王和曲逆侯世子跟前,然后接过大王的两层外裳。 忽然间,黄门令在外头高喊:“陛下,太后,南阳急报!” 安静的气氛忽然一变。刘盈抬头,急声道了一句“准”,便见黄门令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吏,双手呈上竹筒。 见陛下拆开,抽出里边的绢帛,官吏跪拜道:“御史大夫告诉下官,说那种出南阳良种的年轻人,姓董,讳不知,左手心有颗显眼的黑痣,要是如今还活着,当是年过中旬……” 陈买忽而浑身一震。 刘越察觉到了他的异状,顺着陈买的视线望去,董安国同样浑身一震,猛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刘越:“?” 梁王殿下察觉到了非同寻常。 趁皇兄母后被瓜分注意力的时候,刘越哒哒哒地绕到董安国身后,探出脑袋,跟着去看他的手心。只见其上一颗大大的黑痣,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刘越小声吸了一口气,捂住嘴。 董安国整颗心被疑问塞满,他终于记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后脖颈传来阵阵凉意。他僵硬地回头看,对上一张精致的胖脸蛋,漂亮五官写满震惊,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董安国:“……” 刘越推了推他的背。 董安国:“…………” “梁王殿下。”监督的人到了位,他不得已站起身来,长长地作揖,“陛下,太后!草民……草民就是那个年轻人。” 长信宫有了片刻的寂静。 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别人不提,董安国哪里想得起来。没想到他多年以前,在南阳尝试的不同粟种混一块种,还真种成功了,勾起南阳郡守的贪心,以致现下的惨状! 怪不得他觉得金黄色的粟种熟悉,董安国竟不知说什么好,嗫嚅半晌,几乎要惭愧地掩面:“二十年前,草民游历南阳,借住一户乡野人家,帮忙种粟之余,便想着试一试混种,高矮相交,不知能否混出新种子来。老师一向不喜草民这般,只说这是有违天命的歧途,没过多久老师重病,叫师叔来南阳寻我,恰是收割之季,草民虽见一抹金黄,却也没心思再看……” 老师和师叔接连去后,他继承老师的遗愿,不再做这有违天命的混种,只专心寻找合适的土壤、合适的良种,渐渐淡忘了南阳的一切。 报信的官吏已是目瞪口呆。 如今关中产粟两石半,要是算上大汉的所有郡国,平均亩产只有一石半。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你说这人咋就在眼前呢?? 刘盈听得沉默,半晌,与母后对视一眼,皇帝这才醒过神,起身下阶,将董安国搀扶起来。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颗痣! 这个时代,讲究一口唾沫一个钉,冒名顶替唯有弃市的下场,譬如欺瞒天下的罪臣钱武。 “董公大才,何必自责?”刘盈深吸一口气,被南阳儒生刺痛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说:“南阳横生乱象,然良种无错,若您的老师看见,哪里还会责怪。朕欲征召董公为博士,出入宫中,传授《农经》,推广良种,董公可愿?” 董安国怔住了。 “草民,奉诏。”他黝黑的面容轻颤,许久说不出话,若不是背后的小手支撑他的腰,他许是站也站不稳了。 ……背后的小手? 董安国大惊,猛然意识到梁王殿下还在身后。 刘越一边吃力地撑着他,一边重重点头,能让人少饿肚子的大才,必定不能放过。 加上他看曲逆侯世子既亲切,又觉得踏实,刘越“呼”了一声,郑重道:“皇兄,母后,董公师徒的夙愿是农田……” 不如赐下一块皇家管理的试验田,他看上林苑就很不错,想要什么良种,什么资源,少府都有。 虽不知道越儿在董安国身后弄什么名堂,吕雉颔首笑道:“哀家也是这么想的,这长信宫内殿以外,多的是荒废的地,宫人得空种种菜,更多的也没有了。我时常痛惜它不能用,如今叫董公与陈世子接手,想种什么种什么,哀家并不干涉,皇帝以为如何?” 刘盈却是从未想过这个主意。 长信宫养蚕织布,如今亲为农耕,母后的苦心,是为给官吏,给天下人作则!他惭愧自己的眼界不如母亲,回身作揖道:“母后说的是。儿臣的宣室殿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母后的地不够种了,叫董公师徒来儿臣这里,儿臣由他们种。” 刘越:“……?” 怎么就种到家门口来了。 不是,他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刘越想象自己起床的时候,望向窗外一片绿油油,打了个哆嗦,呆呆地撤了双手。 原本平复下心绪的董安国又激动起来,一个用力,四脚朝天地仰倒在了地上! “哎哟……” 宫人们大惊失色:“快,快搀扶起董博士!”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1章 第 81 章 董博士出糗的小插曲,最终由皇帝亲自搀扶宣告结束。 谁也没有发现刘越呆愣之下干的“坏事”,他猛地回神,蹲下身,拉住董安国的衣袖,看着可心虚可严肃:“董公还好吗?要不要请太医令来瞧瞧?” 董安国黝黑的面庞充当了保护色。尾椎骨隐隐作痛,品一品,还有耐造的空间,他慌忙道:“草民……臣,臣无恙,多谢陛下与大王关怀。” 紧张的陈买呼出一口气。 刘越也呼出一口气,把小手背在身后,不让别人瞧见罪魁祸“手”。 以后要三思而后行,不就是在殿门口种地吗?凭着愧疚之心,梁王殿下赞同母后的决议,离去的时候踮起脚,拍了拍陈买的手臂:“好好干。” 他要去解答四哥的疑难了。 陈买:“……” 陈买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自从成为长安的大红人,他的生活再回不去从前,父亲也变得特别奇怪,想骂他又想夸他。太后给予这样的恩典,他高兴又感激,梁王殿下的话,就像一颗踏实的定心丸,定在了他的心上。 他听话地点点头:“嗯。” 因为上头催促,不到三天,新出炉的农家博士就上任了。 毫不夸张地说,董安国成为博士,奉旨在长信宫荒地种田,比墨家子弟入驻梁园的震动还大。 墨家人总比农家人多吧,也没见得谁被封为博士,何况博士是那么好当的吗?天禄阁总共四十名额,谁不是经过举荐、入京、考查等程序,最后脱颖而出,才能被陛下征召?博士虽秩比六,但他受尊敬,新年进贺的时候能和两千石的重臣并列,何况还能直面天子。 如今农家一颗独苗苗,莫名其妙入了两宫的眼。董安国是谁?乡间小民而已!连法家都酸了,反对的声浪比比皆是,不乏有被托说情的彻侯进宫,想要探听陛下与太后的口风。 然而无一例外,他们皆是心服口服地告退。 慢慢的,有小道消息流传,说董公被召为博士,与南阳的粟种有关。 这下,市井之中朝堂之上,议论的声音偃旗息鼓。 南阳如今是臣民的不能提,不可说,两宫提着心关注呢,就盼能够抹平伤痛,转移汹涌的民情,要是董安国能够做到让各郡亩产均三石,博士算什么?封关内侯都行。 外边的议论平息,各大学派却不平静。 在讲究刑德并举,与民生息的当下,黄老学派反而是最为包容的一派,只要不越到他们头上,不损害他们的根本利益,诸子兴衰还是分合,他们不插手。天禄阁四十博士,黄老占了三十,董安国的事,讨论一番就过去了,作为太后、曹丞相等重臣最信赖的学说,他们底气足。 别教授的师傅,还是黄老学派最多! 另一边,刚被削掉三个博士官的儒门“轰”地一声,炸了个翻天覆地。 南阳的惨剧,已是一番毁灭性打击。无数子弟弃儒而去,从南方郡国蔓延到北方,不乏有人骂道:“吾耻与公孙为伍!”人高马大的青年吐了口唾沫,他们呼朋唤友,翻山越岭找去淮南的公孙氏本家,逮住穿着富贵的男丁动武,被抓之后,没几天又被放出来,只交了罚金,因为当地的踊跃求情。 这些消息一一汇总,身在长安的儒家大贤神色惨绿。 “此诚危难存亡之秋也。”叔孙通长叹,“长此下去,莫说兴盛,诸位难道想要陛下比先帝更厌恶儒吗?通前日在长安道边偶遇方士,还有自称纵横弟子的人,如一潭死水的,竟是有复苏之兆。而今,农家一举占据博士,日日伴君身侧,墨家……墨家许久没有大动静,可他们占据着梁王的庄园啊。” 叫他说,就该把鲁儒踢出儒籍,与之观念相仿的也踢出去,进行东拼西凑思想大改造,改成上位者喜欢的模样,叔孙通认真道:“众位师叔以为如何?” 师叔们:“……”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有人当场昏厥,会议不得不停止。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叔孙通,垫付了请大夫的医药费,孤独地回到了奉常府。半晌他气道:“把草纸送给我那晕过去的师叔,送五十沓!!” 月前,李三耕随着天使回到南阳,却没有找到他的女儿。据知情的罪吏交代,李家女长相太过出色,他们也有印象,但她被改了俗名,送往郡守府,到如今已有两年,他们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改了俗名,又不见了人,基本上代表寻不到了。 因为太后吩咐,要帮李三耕找人,中尉不敢欺瞒,将消息快马传入长安。刘越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皇兄抱着他,闭着眼,嘴唇有些颤抖。 许久刘盈道:“朕信任的贤臣,实是佞臣,朕欣喜的大治,一开始就是假的。若没有董公,朕不知如何面对南阳,越儿,为什么公孙师口口声声说礼,拼死维护我这个储君,却是到了如今这般的地步呢?” 董安国的出现叫他欣喜,甚至是狂喜,可刘盈不觉得这是褒奖,而是上天的仁慈。这些天,他不再开筵听讲,甚至不再翻阅儒经,南阳诸事如同扎进心中的一根刺,越陷越深,而李三耕女儿的消息,叫他重新忆起这根刺,心口都泛着疼。 刘越窝在他的怀中,衬着冬天的厚衣裳,如同一个小圆球。 他顿觉不妙,哥哥是不是都把事情憋在心里,埋怨起了自己? 他仰起包子脸道:“皇兄想一想叔孙奉常,奉常懂礼,却没有被礼束缚。太傅和我说,很多儒生都很能打,守序守礼,嫉恶如仇,而钱武公孙易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而已。” 说罢,刘越憋了憋,冒着被打的风险小声道:“父皇在时没有发现,母后也被瞒住了,还有丞相他们……”所以不怪皇兄,要怪的是杀千刀的奸臣。 满腔苦闷散去一些,突兀地冒出丝丝欢喜,刘盈心想,越儿聪慧,在读书一道亦有天分。 听到最后他一愣,慌忙捂住幼弟的嘴:“后面这话只许和哥哥说!” 刘越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唔唔唔。” 幸而近侍都被遣散,内殿唯有兄弟二人,刘盈松了口气,越儿的小屁股算是保住了。 不多时,宦者在外边小声通报,说太后请陛下和大王去长信宫。 吕雉一见他们,笑道:“辟阳侯又给哀家回了信,要把钱武送他的黄金全都献给哀家,美人想回家的,都送她们归家。其中有个本名李月的良家女,年十六,家在南阳,爹叫李三耕,正是郡守府做主献给审食其的美人。” 李月?李三耕? 刘盈牵着刘越的手一松,随即欣喜道:“母后……” 刘越的眼睛也亮了。 吕雉颔首:“我已派人秘密护她回去,只说是逃回南阳,也好叫他们父女团聚。” 审食其哪里料得到他刚离开,南阳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毕竟整整一箱黄金,他怕钱武入京审讯的时候供出了他!这时候上表忠心,也是请求太后庇护的意思,若是太后不帮他瞒着,一顶勾结的大帽子扣下来怎么办? 吕雉自然明白他的小心思。揭发的功劳,替李三耕寻女的功劳毕竟实打实,此时邀皇帝前来,也是知会他一声,审食其秘密巡游郡国的事情,可不能透露出去了。 见刘盈答应下来,她道:“辟阳侯说,美人堆里还有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不愿意归家。她爹堕河而死,娘跟着饿死了,兄弟被拐,乡里也养不起她,哭着扒着审食其不放,叫他头疼。” 刘盈皱起眉,低声问:“她也是南阳郡人?” 吕雉轻叹一声:“清河郡人。为找兄弟,主动求着给人做工,辗转去到了南阳郡。” 刘盈沉默下来。 原先属于赵地的清河郡离南阳极远,到了这个地步,还归什么家? 这话叫人听着沉甸甸的。刘越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为何,竟看懂了皇兄的怜悯,以为母后对此事上了心,他举手道:“母后,长安往来的消息多,可以让她住进梁园。”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的脸蛋:“母后也是这样想的,让辟阳侯遣人送她到长安,哀家先见一见。” 前些日子,留侯送来一张纸条,上写一个“仁”字。 她恍然发觉,越儿除了苏缓,似是头一次遇见李三耕这样的。恰好审食其来了信,吕雉想,她的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丫头,能教梁王宫廷没有的东西,若那丫头品性好,从今往后就留在宫中吧。 …… 辟阳侯送人进京的这一天,刘越练完武,和近在咫尺的董公师徒打招呼,继而捎上四个小包子,乘车去往梁园。 行车间,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 他询问吕禄,吕禄茫然:“有吗?” 刘越努力回想,却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它抛到了脑后。见大王到来,墨者们都很高兴,由苏缓领头,带他参观焕然一新的庄园,还有焕然一新的炼炉。 望着明显变异了的炼铁炉,刘越有些呆,他记得采买的时候,吕玢呈给他的图纸不长这样! 苏缓的手臂已经变得均匀许多,晒得黑黑的肌肤满是坚毅,认真给大王解释:“里边的容量扩大了,能烧更多的生铁,也能打更多的斧头和农具。” 刘越往远方眺望,发现山林仍旧郁郁葱葱,再望望连成一片的小院,还差最后几个屋子就能建成,不由踮起脚,拍拍苏缓的肩:“好好干。” 又指指笑呵呵的梁园令:“缺钱了找他。” 苏缓重重点头。 掏出哭包四哥送来的简易舆图,刘越死马当活马医,问起了梁园中的墨者。哪知还真有人农耕之余养过鸡鸭牛,但那也是单门单户的养殖,哪有承包过一整片土地? 刘越苦思片刻,把所有标记的圆圈都圈了起来。 梁园令吕玢悄悄探去,嘴角一抽,提议道:“大王何不问询太仆?太仆负责马政,蓄马与养牛虽是两件事,臣却觉得有同工之妙。” 太仆夏侯婴?刘越灵光一闪,回头看吕玢,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还有少府,少府养着母后和皇兄的牛,同样可以前去讨教! 吕玢喜滋滋地获得了一根牛肉干的奖赏,并且不用还债,他转过身,见无人看他,赶忙咬了一口。 真香。 回到宫中,刘越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 身穿布衣,手脚细瘦得不成样,像和苏缓差不多大小的年纪,浑身发着抖。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她跪在大汉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用刚刚苦学的关中话问:“太后陛下真的能帮奴婢找回兄弟吗?” 若在正式的国书之中,臣子要称太后为“陛下”,只不过不常用而已。小姑娘为窦氏,排行第三,自称窦三娘,吕雉见到她的第一眼,想起了还在沛县之时,刘邦不着家的苦日子。 她轻轻点头,笑道:“哀家赐你漪房的名讳,怎么样?” 窦三娘欢喜地磕头:“谢太后陛下!”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2章 第 82 章 刘越站在殿外,觉得窦漪房有亿点点耳熟。 不是名字耳熟,是姓氏,不过这世上姓窦的多了去了,清河郡人也多了去了,梁王殿下抛开一丝代表直觉的疑惑,甜甜地唤:“母后。” 吕雉一抬眼,笑得更为柔和,朝他招手:“进来。” 窦三娘牢牢记得路上学的宫廷礼仪,绝不回头看,不多时,一个身穿皂色外袍,腰间佩着短剑的漂亮孩童来到她的面前,步伐利落,唯独被冬裳和束腰勒出的小肚子有些鼓。 一路上,辟阳侯的管家早就告诉她,宫里都有哪些贵人,宫里当差最忌讳什么,等等等等。她努力记下,得知了梁王殿下是最受宠的殿下,没有之一,太后和天子都宠爱他,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梁王殿下吗? 殿下长得可真好。 目光从胖儿子身上移开,吕雉见她还跪着,便道:“快起。” 太后的和蔼冲淡了她的害怕,窦三娘抑制住激动,站起身来,低着头。 吕雉又道:“你一个小丫头,何必那么谨慎,抬起眼看着我。” 窦三娘紧握的手一松,小心翼翼地抬头,终于得见太后的全貌。不过一身寻常打扮,发髻不见一根金钗,威肃,雍容,朝她微微地笑。 她一下子被“迷”住了。 吕雉笑着对大长秋道:“带她下去好好洗洗,吃一顿饱饭,那些礼仪找个人教她。漪房聪慧,很快就能学明白,哀家可不会看走眼。” 大长秋自从吕雉当上汉王的王后,就开始侍奉她,第一任丈夫死于战场,第二任丈夫死于咳疾,她便没有再嫁,膝下也没有儿女。故而不论陛下,鲁元公主还是梁王,她都当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特别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梁王。 如今的长信宫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还是瘦骨嶙峋的美人胚子,她一下子有些怜爱,应诺下来。 隐约知道太后留她的意图,大长秋牵起窦三娘的手,一路向外行去,那模样,完全看不出长乐宫的宫人对她又敬又怕。 窦三娘只觉牵着她的手分外温暖,小心地问:“从今往后,我就留在太后陛下身边伺候了吗?” 大长秋点头,笑着说:“平日的时候称太后就好,宣室殿的天子才要叫陛下呢。” 窦三娘牢记于心,不禁有些雀跃:“奴婢明白了。” …… 眼见大长秋牵着窦漪房远去,刘越有些呆,她不是要住梁园吗? 窦氏,清河郡,母后身边的宫女,一道灵光划过脑袋瓜,刘越想起来了,日后她将前往代地做家人子,与哭包四哥谱写一段传奇故事! 不过母后已经不再要把嫣儿嫁给大舅,这些都已经说不准啦。 刘越一边思索,一边歪到母后怀里,让她抱着当暖手宝,头顶的小圆髻扫得吕雉下巴发痒。吕雉笑盈盈地捏了捏,评估道:“今天扎得比昨天胖。” 胖?刘越伸手去捏,眨巴眨巴眼:“这是彭师傅给我扎的……” “!”一不小心说漏了,刘越唰地闭嘴。 吕雉却是听到了所有。 她捏小圆髻的幅度都慢了下来:“彭师傅?彭越会梳头?” 一连两个问句体现出太后的震惊与不平静,刘越试图萌混过关,很快宣告失败,耷拉着脸道:“昨天是韩师傅扎的。” 吕雉:“……” 吕雉许久没说话,半晌,面色复杂地道:“苦了他们了。” 这话刘越就不同意了。 明明苦的是他,韩师傅和彭师傅听说了丞相之位打赌的事,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用枪法赌,赌他一个招式多少时间能练成功,把第二天的发髻当做彩头,谁赢了谁来扎。绝大部分都是韩师傅赢,今天……是因为彭师傅遇到了狗屎运。 怪他,不该把什么事都分享给他们听。梁王殿下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同时代表广大,撤去萧延经济天才的名号,把他当做和张不疑…… 等等。 刘越忽然直起了身。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遗忘的东西是什么了。张侍中去少府做造纸技术指导,已经有数月,可能因为忙碌,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而他,也好像忘记了这回事。 刘越:“…………” 吕禄的脑袋瓜子果真是个摆设。 思及哭包四哥畜牧的问题,刘越决心先去少府衙署,再去一趟上林苑。他怀揣着淡淡的愧疚之心,扒拉着吕雉的衣袖:“母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张侍中了。” 听懂了他的暗示,吕雉点点刘越的鼻子:“这才刚从梁园回来,又惦记着去上林苑,就不能并成一趟走么?” 刘越心虚,包子脸不自觉地变正经:“冬天长膘,我要减肥。” 吕雉:“……” 吕雉失笑,揉揉他的肚皮:“什么理由都想出来了。减什么肥?吃完饭,先睡一觉再去,要是姐姐知道你要减肥,立马就杀来长信宫了。” 鲁元长公主最喜欢看刘越吃饭,每每他吃得少了几口,就关心得不得了,连带着自家儿子张偃变得圆滚滚、胖嘟嘟,若张嫣是个男孩儿,同样逃不过母亲的催饭。 听到“吃饭”两个字,刘越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继续扒拉母后的衣袖:“不要告诉姐姐。” “好,不告诉。”吕雉起身,扶好摇摇晃晃的儿子,“你听听,肚子都开始叫了。今天是放有花椒的小鸡炖蘑菇,你哥哥那里一份,你一份。” 刘越吸吸肚子,飞流直下三千尺,牵起母后就往外走。 上林苑占据了广阔的用地,少府负责的地块同样泾渭分明。 张不疑戴了一顶笠帽,站在新出炉的八号纸坊里头,上上下下地观察,分明是一个少年,仿佛有了千钧的气势。 负责的官吏提心吊胆,管事们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侍中苛刻、不,严谨求真的态度,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每个纸坊的管事心头。 这里不合格,重造;那里不合格,再打,譬如向两宫提供白纸的作坊,生产出的每一张纸,务必要上下平齐,纸张平整,不能有半点污渍,否则责任到人,唯有一个后果,罚钱。 当然,做得好有奖赏,梁王殿下拨给的资金很足够。至于罚钱,并不是需要成功率,而是每一,若超过三十张不合格,就需要张侍中亲自到场,询问理由。 是的,张侍中建议在纸坊实施签名制,对于每一张不合格的纸是谁负责,他心里门清! 有管事叫苦不迭,侍中官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极为和睦,极为地好说话,浑身上下充斥着积极的少年气,虽然态度同样严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越发严格,听说曲逆侯世子奉旨种田的那一天,他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孤独。 可把管事给吓惨了。 忽然听闻有人唤他,张不疑收回检查的目光,扭头问:“什么事?” “少府令陪同梁王殿下来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3章 第 83 章 八号纸坊的管事和工匠们,亲眼见到了奇迹的发生。 侍中官一愣,转过身就往外走,背影仿佛透着雀跃,再不见严格的魔鬼之相! 他们瞠目结舌,揉揉眼睛再看,侍中官已经不见了人影。 那厢,刘越怀揣着小心虚,看到一个戴笠帽的少年朝他走来。他拔高了,也成熟了,高兴地向他们行礼,叫了一声“大王”。 见他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刘越准备先声夺人。 他踮起脚,拍拍张不疑的手臂,用软软的语调开口:“张侍中辛苦了。” 张不疑浑身一震,霎时抛开对陈买的疑问,整个人春暖花开起来:“不辛苦。” “……”头一次看到梁王与留侯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少府令也是一震。 张侍中早早入了太后和陛下的眼,是个前途远大的少年人,前来纸坊指点督造,实在是少府占便宜,故而他给下面发话,说造纸一应听从侍中的要求,万不可阳奉阴违。不久前,他还听说张侍中性情严厉不爱言笑,难不成都是编造?? 那厢,张不疑已是积极道:“大王和阳公难得前来,要不要看看臣督工的纸坊?再有两间,原定的十座纸坊就造成了,日产一草纸,一十石白纸。” 少府令名阳城延,封梧侯,平日里主持长安城的修建工作,闻言,被这数量吓了一跳。 短短几个月,纸坊的规模就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按理,梁王殿下想要参观纸坊,再问问养牛的事儿,让负责的官员随行即可,少府令却是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前来。 他看向专门负责此事的官吏,官吏皆是感慨钦佩,证实侍中官没有虚报。撇开张不疑的世子身份,他如今才十四上下,还有惭愧者觉得自己白长了那么多岁,却不知什么签字制度,赏罚制度,而今工匠管事的积极性都提高了! 刘越也吓了一跳。 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卷卷卷的张侍中。 一等于一千一,这还是一天的量,可想而知纸坊的规模有多庞大。造纸原材料不贵,只要前期的准备到位了,只需耗费运输费和人工费,按每捆草纸卖三钱、白纸卖一十钱的价格来算,少府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可以支撑宫廷所需,还有一成流入梁王殿下的小金库。 要在所有的大汉疆域规定纸张同价,这不现实,十年一十年内,只要能在中央垂直管辖的十五郡推行开来,就能真正享受到纸张的便利。这几个月来,长安陆续下派工匠,前往各个诸侯国传授造纸之术。虽然诸侯国国力不一,也比不过少府的高效,但中央各郡都这么做了,各地诸侯王哪里敢定价得太离谱? 有皇太后看着呢,太后可是明确了,此物面向售卖。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逛纸坊,因为新颖的签字和赏罚制度,张不疑受到了少府令高度的赞扬,阳少府觉得这制度好,叫左右记录下来,回头商议一番能不能运用到其他的署里。 看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刘越幽幽地望了眼张不疑,预感到自己的名声将会越发响亮。 ……算啦,谁叫他几个月没来探望,这点小问题就两相抵消了,穿得圆滚滚的梁王大度地想。 参观完了纸坊,听说大王要往牛栏去,张不疑很是自觉地跟上。 身后的官吏面面相觑,阳少府压低声音,问副手:“不是说张侍中不爱言笑,为人严厉,是和留侯完全不同的性子么?” 副手少府丞:“……” 下官也不知道啊。 上林苑搭筑的牛栏在西边,离纸坊不是很远,刘越摸摸荷包里的牛肉干,吸吸肚子,又望了望牛栏,摊开哭包四哥的舆图给负责人看。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疑问,梁王为什么要在代地选牛场。看管这块土地的官吏恰有一位出身代地,一十出头的模样,对风土人情也很是了解,仔细地看了看,恭敬道:“回大王,这里头标注的圆,都是地势平坦之处,臣记忆的水源下游……” 养牛的地方需要干净,阳光充足,最好离草场和水源近,小吏详细给刘越解释,最后不顾上司使的眼色,耿直道,标出来的每一个地点都适合。 上司一怒,眼前又是一黑,梁王殿下不耻下问,就是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刘越恍然大悟,原来四哥已经研究好了地址,准备依照他的喜好选。见那官吏口齿清晰,肌肉鼓鼓囊囊,反倒像一个武人,他背着手,仰头问:“卿叫什么名字?” “臣冯唐,祖地为赵,自父始迁至代地。”冯唐长长地作揖。 和窦漪房一样,刘越觉得冯唐有点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回忆韩师傅和他说过,善使□□的人手臂长力气大,刘越又问冯唐,是不是善使□□。 冯唐挥散不可置信的情绪,欣喜道:“大王慧眼!臣用力能拉十石弓。” 眼见挑选牛场变成了询问武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一个能拉十石弓的青年勇士,不去军中实在可惜,少府令不禁起了惜才之心,道:“冯唐啊,过几日南军有个材官选拔,吾愿举荐你前去,你看如何?” 材官就是使用弩.机的军官,是南军常设,待遇比冯唐如今的文职高上一截。 见冯唐激动地谢恩,少府令点了点头,喜滋滋地想,瞧他反应多快。眼见梁王殿下欣赏此人,这时候结个善缘,指不定冯唐有大造化呢? 梁王作为太后和陛下共同的宝贝疙瘩,曲逆侯陈平就是走对了路,越发得到倚重了。 他没适龄的儿子做伴读,肚子也没啥墨水,长安城修建完以后,他要怎么办?阳少府自我琢磨着,就是要在这些小细节里下手,让少府令的位置保留得为长久。 …… 刘越回到长信宫,把所见所闻和母后复述了一遍,吕雉同样惊讶纸张的产量,随即笑道:“越儿果真笼了个大才来。” 若非张不疑太过年轻,侍中之外的正经官职,定要给他套上一个。 至于冯唐,太后决定暗中留意留意。见刘越耷拉着脸蛋,喜悦所剩无几的样子,吕雉道:“怎么了?几个月不去看张侍中,他难不成还怪你了?” 刘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吕雉问不出来也就不问了,心知胖儿子也有秘密的烦恼,笑着让人带他回寝殿更衣,一边吩咐宦者道:“请皇帝过来,就说哀家要同他商议挟书律。” 秦始皇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颁布挟书律,下令“禁止儒生以古非今,民间有私藏《诗》《书》和书籍者族诛”[1],汉承秦制,也继承了这一条律法。的凋零,和挟书律不无关系,然而自刘邦始,君臣心照不宣地打哑谜——萧何张良还没封侯的时候,谁的家中没有一点私藏? 刘邦还在萧何家里把一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呢。 董安国献上《农经》,若要较真起来,岂不是也犯了挟书律,需要诛族。早在先帝在时,吕雉便生了废除挟书律的念头,等到纸张出现,念头越发加深;而今纸张的产量,叫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 等南阳诸事告一段落…… 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和,托越儿的福,也该有大动作了。 .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到寒冬,单于庭都会搬迁到温暖的南方。寒冬过去,渐渐来到初春,大汉送往匈奴的粮食和布匹被单于庭接收下来,南方邻居换了新帝的事,也终于传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收下粮食布匹的第一天,单于庭派出使臣,打着新帝登基、单于与大汉依旧友好的旗号,一路往长安行去。 云中郡的快马奔驰到未央宫,一片哗然。先帝在时,与冒顿签订过友好合约,匈奴夷狄这是要干什么?! 南阳郡的新郡守前日上任,正是作为计相,被委以重任的北平侯张苍。钱武等罪臣刚被处以车裂,南阳局势未歇,若边关燃起烽火,大汉可就真是内忧外患了! 大朝会上,吕雉坐在刘盈身侧,将的反应尽收眼底。有握紧拳头的,有呼吸粗重的,特别是身着绛服的将军们,一个一个都坐不住了。 想起先帝在平城受的辱,还是陈平出谋,贿赂匈奴阏氏才得以脱逃,刘盈渐渐抿紧了嘴唇,喉头像灌入了铅水,如何也说不出话。 “来就来。”吕雉扫视一圈,平静道,“着典客接待来使,务必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 “平平安安”四个字,太后加了重音。 大殿寂静一瞬,哗啦啦地下拜:“臣等奉诏!” 后花园的檐亭里,鲁元长公主拉着吕英谈天,张嫣卷着衣袖,和宫人一起踢简易的毽子。 张嫣踢了一会儿,擦擦汗,跑到母亲面前:“小舅舅去哪了?我要小舅舅陪我踢。” 鲁元笑道:“你小舅舅沉迷看人种田,正蹲在长信宫外头呢,八匹马也拉不回。” 张嫣想了想,小声问:“是曲逆侯世子吗?” 鲁元给女儿擦脸:“你怎么知道?” 张嫣羞赧道:“今天董公不在,我问世子为什么小舅舅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说,梁王殿下见了他就觉安宁,他亦然。” 鲁元长公主:“…………” 张嫣补充:“这是小舅舅夸赞曲逆侯世子的原话。”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4章 第 84 章 吕英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会有这种说法,见到一个人觉得安宁?” 鲁元无言以对,片刻开口:“许是越儿太过聪慧,脑瓜子里想些什么,我们听不懂。” 吕英赞同道:“表姐说的是。”又看向张嫣:“嫣儿不如也去和小舅舅玩?” 张嫣懂事地说:“小舅舅有正事,下回再找他踢。” 说罢,提着裙摆跑远了。吕英看着她的背影,眉眼都笑弯了,鲁元也笑,片刻,压低声音问她:“陛下这些天待你如何?” 吕英带着英气的脸“轰”一下红了。 她轻声道:“陛下待我很好,时不时送来吃食,还叫少府专为我备好衣裳,走私库的花销。” 鲁元听得惊喜起来,吕英又说:“都是出于对表妹的心思……”她的声音渐低,“陛下召我面见,从没有叫我行礼,同我说起父亲的时候,我的眼圈红了,他的眼圈也红了,过后又赏下很多东西。” 鲁元长公主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 听吕英说起吕泽,鲁元鼻尖一酸,不期然回想起幼时大舅抱她的一幕幕,半晌道:“……出于对表妹的心思也好。陛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他还没开窍呢,咱们不着急。” 吕英红着面颊,爽朗点头:“我听表姐的。”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衫,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宫女往快步后花园走,望见檐亭里的二人眼睛一亮,行了一个标致的礼:“长公主,吕姑娘,到了用膳的时辰,太后叫奴婢来寻你们。” “漪房今天穿的比昨天好看。”鲁元长公主拉吕英起身,笑着说,“母后是不是喜欢上了让你跑腿儿?大长秋竟也舍得,叫我说,都是那些个宦者偷懒。” 窦漪房抿起嘴,养得丰润的脸蛋挤出笑涡:“太后这是锻炼奴婢,大人可高兴了,叫奴婢一定要好好干。” 汉初时候,大人都是晚辈对亲近长辈的称呼,一般唯有对着父母。窦三娘刚来长信宫时,出于怜爱,大长秋亲自教导她礼仪,教着教着发现她极为聪敏,时间门一久,便真心对待起这个丫头。窦三娘更是把她当做母亲看待,在太后的默许下,搬进了大长秋的房里居住。 长信宫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年纪这么小的宫女,加上太后御下极严,窦三娘感受到的几乎都是善意,可一出宫门就不一样了,她小心谨慎,默默地将皇宫收入眼底。 吕英关怀道:“漪房的兄弟有下落了吗?” 窦三娘目光一黯,很快扬起振奋的笑:“还没有,大汉的疆域太广,不知道我兄弟在哪里做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 通知完长公主一行,窦漪房拐了个弯,去通知梁王殿下和曲逆侯世子。 小姑娘边走边思索,大人说,太后想让她教大王不一样的东西,什么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两个月过去,长信宫前的荒地已经不再是荒地,横陈其中的杂草已经融进了土里。气候转暖,春耕即将到来,刘越和陈买排排蹲,远远望去分外和谐。 陈买道:“老师告诉我,他想试试种出不一样的粟种,也要等来年了。混种耗费的时间门太长,如果南阳良种在长安能有三石的收获,那该是多好的事。” 刘越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飘散到吃饭上去:“气候不同,不一定能种出相同的效果。” 陈买赞同地点头。 两人之间门散发着安宁的气息。 见到曲逆侯世子就是踏实,梁王殿下不禁发散思维,短暂脱离咸鱼的行列,以外行人的眼界陷入思索,如何帮助董公师徒实现各地亩产均三石的梦想——若要粮食增产,除了谷种,改进土壤有没有用? 末世的土地带有毒性,种出来的东西都带着毒,留下的净土很少很少,刘越打了个哆嗦,把前世的记忆赶出脑袋。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不禁问道:“董公耕种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肥料?” 陈买的眼睛微亮:“用的,老师从别家的厩里挑来粪,晾几天再用,实在不行用草木燃烧后的灰,毕竟厩粪不是常有。” 刘越挠挠圆脸,有了疑问:“为什么要晾几天再用?” 陈买陷入迷茫,他也不知道…… 便听梁王小声地感慨:“好像有点单一,不够仪式感。”和后世记载的花里胡哨的化肥,什么氮元素钾元素比,就是茅屋和木屋的区别。 算啦,还是做一条认真读书的咸鱼好了。 陈买点点头。默默记下大王的话,又默默想了许久,大概想明白了仪式感是什么东西,忽然间门,有什么明悟在心里闪过——他腿一麻,一屁股跌坐在了田里,连带着刘越也跌了下去,久违地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刘越:“……” 就在这时,窦三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大王,世子,到用膳的时辰了,太后叫奴婢传话……” 她头一次卡了壳,望着梁王殿下肚皮朝天的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陈买连忙起身,一把将刘越牌萝卜拔了起来,拍他身上的土,再拍自己的:“大王,臣得罪了。” 刘越大度地原谅了他,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菜? 去往膳室的路上,陈买没有说话。窦三娘早已习惯他的闷葫芦,忽听大王小声问她:“你有没有下过耕地?” 有的,窦三娘小声地回:“爹娘还在的时候,奴婢帮着他们种粟,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收成不好,我和两个兄弟守着仓库咽口水,实在饿得慌,就跟爹娘说把我卖出去,能少一口人分吃。” 不为别的,就因为男丁力气大,长大了可以帮爹娘耕地,所以哥哥和弟弟不能卖。也因为这个,乡里被拐的几乎都是男孩,爹娘死后,她的弟弟找不到了,哥哥为了寻他,也离开家…… “饿得慌”三个字,触动了梁王殿下的心弦,因为他见过窦漪房刚来长信宫的样子。 刘越皱起小眉头,他最听不得人饿得慌,仿佛肚子都变得难受。 可窦漪房的性质和哭包四哥不一样,他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很快松开,摸摸肚皮,它开始咕咕叫了。 竟是陈买率先开了口。陈买回过神,认真道:“漪房会找到兄弟的,农田收成不好,也只会是一时。” 小姑娘的面庞完全不见伤感,笑着点点头:“嗯!” …… 有鲁元长公主和张嫣在,今天的中饭很是热闹。心无旁骛地吃完饭,刘越呼呼睡了一个时辰,怀揣着枣核一样大小的困惑,背着小书袋,去上天禄阁的课。 北平侯张苍去南阳赴任前,思索许久,还是讨了贾谊到身边,诚恳地对太后道:“臣不希望学生成为公孙易那般的空学之儒,看一看南阳之状,岂不利于成长!” 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若他任满回京,能否叫贾谊继续跟着大王? 太后感动于他对学生的苦心,答应下来。等张苍告退,她轻叹着对大长秋道:“北平侯的话,竟是让哀家想起了以后。自盈儿越儿往后,刘氏子孙若要承继大统,如何能够长于深宫,而不经历宫外的世事呢?” 大长秋没有觉察出太后话间门的端倪,跟着思索道:“这……” 很快,吕雉摆摆手,只说这些还早,谈起了别的话题。 当下,四个小包子变成了三个小包子,晁错却没有沾沾自喜的情绪,只是坐姿放松了些,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两度,隐晦得让吕禄觉得稀奇。 他推推周亚夫,问:“晁错怎么没有不高兴啊?” 周亚夫:“……” 周亚夫睁着眼睛睡觉,不理他。 吕禄悻悻然地收回手。 等到法家夫子的课上完,刘越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困惑说与太傅听:“我见到每一个饿肚子的人,都想让他吃饱。” 张良震住了。 便是先帝执着废太子,他也没有生起过这样的情绪,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讲起长信宫新来的小宫女,半晌,俊丽的眉眼深深:“因为她从前吃不饱,所以大王这般想么?” 刘越重重点头,觉得这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后遗症,得治。 张良叹息一声:“吃不饱的人,又何止窦漪房一个。秦末战乱延绵,前年关中大旱,饿殍者数不胜数,据去岁筹算,大汉人口凡一千四人,有一千万人吃不饱,大王可要为师带你看看?” 最后的一千万是他胡诌的,官署统计人口,哪里会统计吃不吃得饱这个问题。 鉴于太傅的快乐教学方针,还有信手拈来的博学程度,刘越信了。 抽条许多的胖娃娃呆呆站在原地,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击中了灵魂,代入李三耕那样瘦骨嶙峋的老农,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他发出了咸鱼的疑问:“那……那我想让一千万人吃饱?”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吃饱’不过是理想,‘有饭吃’便是他们的追求。至于大王的追求,是让一千万人有饭吃。” “……”刘越久久沉默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5章 第 85 章 等到下学时分,梁王的步伐从“哒哒哒”变成“哒、哒、哒”,一路都在深思,在出神。 夜晚睡下的时候,刘越裹好被子,翻了个身,脸颊压在枕头上,挤出肉包一样的形状。 咸鱼梦想忽然裹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刘越觉得肚子又饿了,摸摸肚皮,翻回来,把手脚摊成大字型。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虽然太傅兼养生友人说得对,但这个追求太大,和他不想努力的初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害怕。 比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都难! 压下破土而出的感悟,两种情绪在纠结,在拉扯,最终,梁王殿下说服了自己。 有母后和皇兄在,还有成功种出南阳粟种的董博士,新生的王朝一定会越来越好。史书上的记载毋庸置疑,现在就更是了,总有一天,大汉的仓廪会堆满米粮和钱财,挨饿的变得很少很少。 这般想着,沉重渐渐消散,刘越把手放在颊边,呼呼睡了过去。 …… 仿佛那天的对话不存在,太傅依旧秉持快乐教学的方针,将课堂讲得妙趣横生。 晁错发现大王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变化在哪里,他却察觉不出来,还是那么的软乎乎,那么的亲切可爱。吕禄的脑瓜子一如往常,周亚夫练武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据说还被家里的武师傅夸赞了;张不疑监督的态度依旧严谨,却成功在在管事心中扭转了魔鬼的印象,至于陈买——陈买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刘越问他发什么呆,陈买回答不出来,沉默得如同耕土机器,一下一下挥着铁犁。 皇宫里边的荒地,面积比不过一望无际的农田,故而用不上耕牛,用的是人力播种。如今到了春耕时分,太后刚刚主持完蚕桑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热火朝天的景象,宫中也不例外。 刘越有些担忧他的身心健康,从袋子里掏出牛肉干给他,还特地强调不用还,陈买不发呆了,眼底放出光彩:“谢大王。” 他轻咬一小口,发出由衷的感慨:“真香。” 一回头,梁王殿下早就不见了人影,说是出宫去了。 陈买:“……” 他迟钝的脑筋转了转,忽然觉得牛肉干不那么香了,大王是去上林苑,还是去梁园? 是见父亲一直夸赞的留侯世子吗? 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渐渐忘记了南阳的伤痛。先帝祭辰的前几日,匈奴使团到达了长安,足足有上。 为表重视,冒顿单于派出了他信赖的骨都侯兰卜须——世世代代侍奉挛鞮氏的小贵族当使臣头头,并五匹千里马,五十匹上好的乌孙战马,当做送给汉廷的礼物。 匈奴使团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长安,兰卜须面色傲慢,对前来接待的官吏不见客气,实则暗暗心惊。 果然和稽庾王子的老师说的一样,长安的人口,足以抵得上匈奴全部的男丁。长安城的城墙在修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破败荒凉的城池了,不难料到建好之后会有多么雄伟,多么壮阔…… 他自诩汉事通,还是比不过土生土长的汉人啊! 一行人下榻在典客衙署安排的客栈,等待明日皇帝陛下的召见。使者团警惕地排查好周围,将监听者抵挡在外,很快,一个十八岁左右,身形健壮的少年敲开兰卜须的房门,奴仆们霎时跪了一地。 少年不悦,用汉话说道:“兰卜须,他们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兰卜须忙匍匐在他的脚边,恭敬道:“王子,大单于告诫臣,不让汉人知道您的身份,却没有允许我们对您不敬,这些奴仆站着,就是对王子的不恭敬。” 少年的脸色缓和下来。 兰卜须擦了把汗,望着他们的稽庾二王子,将来的右贤王,左贤王之后的单于第二顺位继承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跟我说,长安遍地是宝,汉人的风俗礼仪,更是我们值得学习效仿的东西,所以我要来看一看。”稽庾开口,眼底掩藏着震撼,还有深深的贪婪,“兰卜须,汉人皇帝不是喜欢建行宫吗?总有一天,我将率领勇士踏破甘泉山,这里都会成为大单于的领土。” 汉朝就像他们嘴边肥美的一块肉,拥有他们所没有的一切,文字,铁器,书籍,丝绸……兰卜须听得热血沸腾,摸摸贴身携带的国书,只等明日去往未央宫,这座汉朝新修的宫殿。 因为签订的和平协议,大单于禁止开战,楼烦王和白羊王麾下的勇士只能小范围地劫掠,久而久之,汉人离得近的村落都被杀光,牲畜都被牵走。 那么点资源,哪里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呢? 而今新皇帝登基,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单于也犹豫了,这才派他出使。谁知二王子缠着要来,大单于没办法,只好特地叮嘱他,保护好二王子的安危,必要时拿奴仆祭血,按二王子老师赵壅所说的“李代桃僵”之法逃回匈奴。 兰卜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匍匐着答应下来。 …… 第二天一早,披发左衽的匈奴使团牵着马走出客栈,稽庾也在其中。 他们坐上典客备好的马车,稽庾一笑,轻蔑地对兰卜须道:“汉人的马又瘦又小,怕是三匹绑在一起,才够换一匹乌孙战马,父亲还送那么多匹,实在便宜了汉人。” 说罢摸摸身下的绸垫,稽粥想,这东西软倒是软,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到了宫门口,使臣接连下车。他们抬起头,瞳孔一缩,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 原以为长安城墙宏伟,可见了未央宫,才知什么叫做雄浑宽阔,什么叫做神工鬼斧。威严厚重扑面而来,他们渺小得如同一粟,有人腿都软了,在兰卜须严厉的扫视下,才慢慢恢复了原样。 稽庾呆愣半晌,呼出一口气,对汉人的轻视收敛了许多。 见未央宫开的不是正门,而是一旁的小道,急需找回面子的兰卜须厉声说:“我们诚心前来,汉使是要给我们下马威吗?” 正门? 蛮夷配吗?!负责引路的官吏脸都红了,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匆匆去请示上官。 两刻钟过去,他重新回到兰卜须身旁,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说来者是客,使臣就从左侧门进吧,请。” 兰卜须眯起眼,他记得王子的老师说过,正门是皇帝、太后进出的门,侧门次上一等,分为左右,便勉强同意了。他单手环胸,笑着道:“大汉天子的仁恩光照大地。我们走!” …… 早在匈奴使臣出发的时候,毗邻大汉边境的楼烦王、白羊王两部蠢蠢欲动,太后下诏,宣召在外领兵的将军回京,待使臣归程,将军们再回地方驻守。 而今文武齐至,宣室殿中,空气肃穆得接近凝结,唯有兰卜须的声音回荡:“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单于敬候皇帝陛下,问太后陛下安!我遗憾先皇陛下的离开,叫人送来千里马五匹,乌孙战马五十匹,代表汉匈友好,愿与大汉永结友邦……” 宣读完国书的内容,兰卜须递上国书,并一封私人书信,微微俯身:“这封书帛,是大单于特地写给太后陛下的问候信,还请太后陛下笑纳。” 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大殿安静了好一会儿,刘盈借冠冕遮掩自身怒意,吕雉颔首,示意谒者接过书信:“哀家回宫阅览。” 不少人注意到了兰卜须身后,低着头,年轻得过分的使臣,以为是前来镀金的小贵族,陈平眯了眯眼,望着他过膝的手臂,缓缓思索起来。 匈奴有善弓马的精英,名为射雕者,能够夹紧马腹,在马上自如地开弓射.箭,难道此人就是? …… 冒顿单于递交的国书很简单。匈奴送马,且送的都是好马,可谓是大出血,大汉是不是也得回礼?铁器,绸缎,都是他们紧缺的物资,意思虽隐晦,大汉君臣还是看了出来。 宣室殿后殿,刘盈双拳紧握,想起典客衙署禀报的、兰卜须在未央宫前趾高气扬的姿态,牙齿轻轻发颤。 吕雉唤他:“盈儿?” 刘盈这才回神,见母后神色安抚,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声道:“让儿臣送母后回宫。” 还有那封冒顿的信…… 回到长信宫,吕雉见刘盈迟迟不走,轻叹一声,叫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此时天光大亮,刘越起床和武师傅练完枪,擦擦额头的汗,快步往前殿走。走到一半,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他蹬蹬蹬地跑过去叫住:“匈奴人都在宣室殿说了什么?” 被叫住的谒者见是梁王殿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前就是大王的传声筒,太后也准许他做传声筒,可匈奴、匈奴那使臣……他支支吾吾起来。 前殿,吕雉缓缓拆开书帛。 “我虽生在沼泽,长在草原,却极为向往大汉,太后陛下可有听过我丧妻的事?作为两个寡居的君主,我们不如搭伙过日子,以己所有,换己所无。我还听说梁王殿下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太后答应,我极愿意让梁王殿下来河南地游玩,那里有数不尽的好马牛羊,太后觉得怎么样?” “砰”地一声,刘盈颤抖地起身,把案桌重重地掀翻在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6章 第 86 章 案桌磕了一个角,散出木头的碎屑。他俊秀的面庞铁青,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从嗓子里低吼出声:“放肆……” 声音扭曲得变了形。 前殿寂静无声,宫女宦者霎时跪了一地,把头匍匐在地上,浑身发着抖。 没过几日就是父皇的祭辰,刘盈死死瞪着那份书帛,脸颊抽动,想要抢夺过来一把撕碎,像看着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堪堪处于失态的边缘,直到吕雉出声:“盈儿!” 刘盈像被拉了一把,醉酒般跌坐在地。 书帛飘落在地上,吕雉的手同样发颤,冰冷面容爬满滔天的怒意与杀意。好大的胆子,她闭着眼,放轻声音道:“你是皇帝,不过一封乱语的书信,没什么大不了的,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母后说出这话,该有多么勉强? 刘盈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眼底布满了血丝:“儿臣要剿灭蛮夷,拿冒顿的人头祭祀高庙。来人,召各位将军议事,不得有延误!” 吕雉没有阻止,只慢慢起身,捡起散了一地的奏疏。 宦者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长秋敢帮着太后扶起桌案,摆好笔墨。将军们来得很快,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太后语含杀伐地道:“来汉的匈奴使臣,都杀了。哀家意欲讨伐匈奴,卿家可有良策?”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军们一片哗然。 刘盈咬着牙,把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众将们再也不能平静。 主辱臣死,他们来不及跪拜,也来不及高喊“臣死罪”,有人哽咽不已,有人滔滔大哭,大殿弥漫着无尽的悲与怒。坐在最前的樊哙,眼睛通红,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贼奴,岂有此理!!” 他砰地跪在地上:“臣愿领十万兵马,替太后踏平匈奴!” 由樊哙起头,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想要挂帅的将军比比皆是,给刘盈注入镇定与安慰,猛然想起幼弟的武师傅,他欲说些什么,中郎将季布深吸一口气,出列道:“太后,陛下,此时不宜和匈奴开战。” 霎那间,季布成了全场的焦点。 樊哙顿时生了怒,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你个降将说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布原是项羽手下,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勾得河东侠士一呼,争先恐后要给汉军使绊子。先帝恨他恨得牙痒痒,打败楚军就派人通缉他,季布辗转到各地,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以赦免,让先帝宽恕了这段恩怨,封他为五官中郎将,负责统领身边的侍卫。 陛下冰冷的目光望来,眼里似有了憎恶,季布咬牙,顶着快要窒息的压力道:“春耕农忙,仓促备战决不能行。大将军舞阳侯方才说,十万兵马就能踏平匈奴,可当年先帝领兵四十万,结果如何?平城被围,至今难忘。陛下,太后,大将军哗众当斩!” 樊哙大怒,就要冲上去和他算账:“你——” 大殿一时乱糟糟,将军们拉脚的拉脚,箍腿的箍腿,好悬把樊哙抱住,避免了一场血案。 刘盈站起身,冷冷开口,“中郎将所言,无不有理。只是朕的母后,朕的幼弟,被冒顿肆无忌惮地写于信上,若朕无动于衷,不雪此辱,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 这话……这话……众人惶恐地哭道:“臣死罪!” 陛下这是决议攻打匈奴了。季布心头泛上苦涩,依旧坚持己见:“先帝在时,尚且听从太中大夫的建议和亲,而今南阳民愤未歇,汉军势弱而匈奴强,臣冒死谏陛下言,为恢复国力,绝不可以出兵。蛮夷此举就是激将之策,激我汉军出塞啊!” 塞外的情况,朝廷两眼一抹黑,没有详细的地形图,没有能支撑长途的战马辎重,出塞就是死。别说樊哙大将军,就是所有的将军齐齐出动,迷路的可能性极大,如何踏平匈奴? 打不胜的仗,起千里兵祸,苦的是。季布苦苦劝说,冒顿统一了草原,早就对大汉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劫掠,陛下万不可以上他激将法的当啊。 依旧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樊哙怒气冲冲地坐下来,却不再出言痛骂,红着眼睛嘟囔道:“俺说不过你。” 说罢抬起头,眼巴巴盼着陛下和太后的裁决。 “你这是要朕忍下耻辱,继续和亲……”刘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此时此刻恨极了季布。 将军们会迷路,那用兵如神的淮阴侯呢?要知道韩信彭越根本没有死!便是不能出塞,也能让韩信领兵,把匈奴引进大汉的城池围剿,即将脱口的一瞬间,吕雉喝道:“够了!” 乱哄哄的大殿霎时没了声音,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知耻而后勇,刘邦忍得,她如何忍不得?她阴沉的面容逐渐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听从中郎将的建议。哀家亲笔回一封信,派人跟随匈奴使臣出京,把它交给冒顿单于,以修汉匈友好。” 继而温声道:“想必丞相他们也等急了,诸位将军与我再回宣室殿,召进宫,商议和亲一事吧。” 太后发声,将军们便是要战,也敬服得再无异议:“诺!” 刘盈不可置信地看她:“母后?” 心里火烧了一样痛,冒顿冒犯母后,还想让越儿去匈奴“作客”,母后竟还放低姿态,意欲和亲?他自嘲一笑,怀着最后的希冀道:“母后定是在说笑,儿臣愿往督军……” 吕雉嘴唇微颤,去拉他的手,刘盈踉跄一下,甩袖便走。 将军们大惊失色,颤巍巍地拜下去:“太后……” 吕雉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道:“陛下身体不适,就不出席朝议了。季布,你到哀家身边来,把方才的话写一封奏疏,叫丞相他们都看看。” …… 刘越躲在殿门后面,看皇兄快步离开,坐上车辇,摇摇晃晃地消失了人影。 他拔腿就走,绕到前殿左侧的游廊,藏好小身体。不一会儿,将军们鱼贯而出,面上或红或怒,沉默地、恭敬地请太后出行。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直冲云霄,发出不甘的怒吼,盘旋在长信宫上空久久不散。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刘越飞快跑进前殿,叫谒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心里很想哭。他没有扛住逼问,什么都说了,说完还被大王的近侍绑架,眼睁睁看着大王竖起耳朵,躲在殿外,脸色越来越沉。 而今大王又要做什么? 刘越跑到母后的案桌旁边,它已恢复了原样,依稀可以看见狼藉的痕迹。 飘落在地上的书帛没人去捡,他蹲下身,小手捡起书帛,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匈奴自身没有文字,冒顿此次来信,用的是小篆,字迹工整,有叫人好好誊抄。刘越读完一遍,停顿一会儿,又开始读第二遍,直到殿外响起大长秋含怒的声音:“王渔,你怎会在此,而没有随侍太后?” 王渔是谒者的名字,刘越把书帛放回原处,慢慢往外走去。大长秋瞧见梁王殿下,面色猛地变了:“大王……” 刘越若无其事,还朝她弯起眼睛:“我找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大长秋藏住担忧,勉强笑道:“太后在与议事呢。” 刘越噢了声,唰一下跑远了,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闷着头,一路跑到大夏宫,爬上高台,站在十八铜人脚边。十八铜人沐浴着太阳,发出金闪闪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刘越坐在地上,盘起腿,望向远方雄浑的宫阙。 灰黑色的瞳仁像渗了浓墨,一眼望不见底,布满深深的戾色。 他自言自语:“匈奴,你完了。” 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揉揉红眼睛,呼出一口气。 做什么咸鱼,不做了! 不对……还是可以做的,只要踏破单于庭,把冒顿挫骨扬灰,让母后重新展颜,他就可以回归不想努力的初心。 掰起手指头想了想,兵强要马壮,要粮多,还要资金够,装备足。 刘越又揉揉眼睛,醒悟了。 从今往后,他要做用功读书,用功习武,争取让一千万有饭吃,能够灭亡匈奴的快乐咸鱼,为此,督促张不疑和陈买他们多多干活,建设国力日盛的大汉,帮母后和皇兄分忧,才是上上之道。 梁园的墨者,不能只仅仅装扮庄园。韩师傅和彭师傅,他也要督促他们努力上进! 张不疑那样卷卷卷的个性,刘越猛然发觉,他很喜欢。怀着前所未有的明悟转身,面前现出一张张大脸—— 刘越唬了一跳,长信宫的近侍正围着他,人人脸上盛满了忧虑。 “……”刘越试探地问,“你们也跟来啦。都听到了什么?” 为首的宦者红着眼睛,低声说:“匈奴,你完了。” 刘越点点头,挺直脊背:“记住这句话。”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7章 第 87 章 宣室殿后殿。 与商议完对匈奴的态度,太后绕过长长的游廊,扶着大长秋的手,问:“陛下呢?” 近侍战战兢兢:“回太后的话,陛下已经歇下了,还说不、不见人。” 吕雉叹了口气,摆手让他们退开,径直往里边走。没有人敢拦住太后,她所到之处,宫人悄声无息地匍匐,刘盈和衣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梁顶,听到脚步声,恍若无动于衷。 吕雉在他床前站定:“盈儿,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弟弟。” 刘盈不说话,眼底有泪光闪烁。 等到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像小时候那般,刘盈眼一闭,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他近乎祈求地道:“就一小支军队也不行吗?让淮阴侯带兵,给蛮夷一个教训,把他们打疼,他敢这么对您,儿臣实在忍不了!” 吕雉没说话。 等到丝丝焦味和烟味传来,伴随噼里啪啦的声音,刘盈转头,看见了一抹火光。 大长秋蹲在炭盆前,把冒顿写的信扔进去。火舌渐渐卷起书帛,将它彻底淹没,这是她方才奉太后之命,去长信宫取的东西。 吕雉的声音不容置疑,像从天边传来:“你只能忍。” 她继续道:“韩信是人,不是神,他从没有和匈奴交过手。知己知彼才是制胜之道,贸然出兵,他一定会输。” 刘盈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为之愤怒,为之憎恶的心弦猛然断了。 忍……前所未有的累意上涌,皇帝自嘲地想,连为母报仇都做不到,他这个一国之君又有什么用? 吕雉看向炭盆的火光:“忘了今天的事,母后权当没有听见,你当没有看见。哀家早在数月前,就命郦商在上林苑操练兵卒,后日请匈奴人过去,叫他们好好看看大汉的军阵……” 刘盈苍白着脸,面颊依稀留有泪痕。他忽然道:“母后,儿臣身体不适,就不去上林苑了。” 吕雉的话语一停。 她深深地望着他:“那样的大场面,皇帝缺席像什么样。” 内室充斥着可怖的寂静。过了半晌,刘盈呼吸浅了一瞬,终是道:“我……听母后的。” …… 走出宣室殿,吕雉望着碧蓝的天空,神色有些疲惫。她问大长秋:“千里马和乌孙战马,都送去上林苑了?” 大长秋忍住鼻尖的酸涩,低声道:“太仆衙署来人,叫人安置在马厩里,暂且与别的良马隔开。” 吕雉点点头,便听大长秋支支吾吾,把梁王进殿的事情说出来:“臣猜测,殿下可能看过了那封信……” 疲惫消散不见,太后瞬间变得精神抖擞。 她急了:“越儿人呢?” 连罪臣欺骗母后、冒犯皇兄都会拔剑的胖儿子,看了那封信还得了。他还那么小,找不到冒顿报复,指不定躲在哪里哭,吕雉连手都发起了颤,急得加快步伐。 大长秋忙跟了上去:“太后,太后!您别着急,大王去了十八铜人处,就乘车前往梁园了,伺候的人同臣汇报说,大王念叨几句‘匈奴你完了’,便恢复平常模样,顾及着您在召见大臣,大王决定从梁园回来,立马给您亲亲抱抱。” 吕雉依旧提着心,却是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越儿总是这样,安慰的时候亲亲抱抱,高兴的时候也亲亲抱抱。”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她脚步不停:“哀家不如也去一趟梁园,你说好不好?” 大长秋微松一口气,凑近太后的耳朵:“大王可是警告过谒者,以及所有近侍,不许把他偷偷进殿的事告诉您呢。” “那哀家就不去。”吕雉笑着道,“哀家在长信宫等他,叫膳房烧好吃的膳食,至于告密的事,你也不许透露出去。” 大长秋连连点头:“不透露,不透露,否则梁王殿下不怪母后,岂不是怪上了臣?” . 梁园一片郁郁葱葱,四处充满勃勃的生机,哪里还有从前荒凉的模样。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战马图,给墨者公认的大师兄郑黍比划:“圆弧一样的形状,铁质,钉在四个蹄子上……” 攻打匈奴需要马壮,刘越回忆自己在书上看来的贫瘠的知识,发现里边不包括养马。 也是,他连养牛都不会,怎么会养马呢。蔫哒哒地撇开这个念头,刘越另寻思路,叫梁园令牵来一匹马,盯着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很快找出了不同,除了瘦小了些,回忆里的战马都有三大件,它没有。 ——汉初已经有马鞍和马镫的雏形了。 马鞍垫在马背上,做骑行的缓冲与保护,模样也精致,却多是彻侯贵族的专用,弧度平坦,并不是两段上翘的坚硬;马镫是布做的,因为不实用,很少能够见到,更别提装备军中。至于马蹄铁,这个时代还没有半点影子,刘越觉得可以做着试一试。 做成功了,得保密起来,绝不能让匈奴学走。 三大件算是最为简单的马具,刘越这个非工匠也能描述,随着他的比划,郑黍忽然道:“大王所说,黍大致明白了。” 郑黍的眼底藏着思索,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朗之感。 马蹄脆弱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可以把马蹄保护起来,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想到过?? 还有两端上翘、将骑士护在其间的皮革马鞍,铁质的、能支撑双脚坚硬马镫……新领域的大门缓缓打开,他越想越是着迷,一旁的苏缓按捺住激动,迫不及待道:“我们这就试一试,做出来给大王看。” 刘越点点头,灰黑色眼睛闪烁着亮光。 他望了望溪对岸的仓库,那里堆积着墨者制造的铁器,零零碎碎,没有经过系统的归纳。又看向梁园令吕玢,奶音认真:“从今天起,梁园也要有自己的工坊了。规模小而精,选个好一点的地址,需要用到的工具,原料,还有炼炉,先拨五十万钱采购——太少了,八十万吧。” 造纸初显威力,正源源不断填充他的小金库,但一下子全拿出来并不现实。后续的钱不够,就找母后撒娇,审食其刚送来一大箱黄金呢,刘越暗想。 ??? 郑黍傻眼了,苏缓也傻眼了。 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五十万钱……太少…… 吕玢被梁王殿下的大手笔震了一震,随随便便抬价三十万,不愧是他服侍的大王!吕玢没有发出任何疑问,立马答应下来:“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刘越用胖手一指:“负责人让郑黍郑公来当。记得安排兵士巡逻,其余人无权过问,每每进出,都要验明身份。” 被天降大馅饼砸晕的苏缓回神,张张嘴,这是专为墨者开设的工坊吗? “平日里,爱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随你们的喜好来,累了就出门散散心,收收新师弟。”刘越踮起脚,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好好干。” 从心底漫上的热意,席卷了苏缓的心头。 他吸了吸鼻子,转眼看向郑师叔,郑师叔也无法保持平静,被梁王殿下超乎寻常的宠爱吓着了。 苏缓一摸脸,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好干…… 争取今天就把马蹄铁打出来! …… 刘越风一样地回到宫中,宫道上转圈的窦漪房见到他,呼出一口气,抿嘴笑道:“大王回来了!” 她转身跑去禀报,沉闷的长信宫像是“活”了过来。 吕雉没走几步,一个小炮弹冲进了她的怀里,软软地唤了一声母后。她紧紧搂住胖儿子,露出洗尽阴霾的笑:“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 刘越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却是摇摇头,叫母后弯下腰,吧唧一口亲上她的面颊。 他恶狠狠地说:“母后不要为了匈奴生气。蛮夷没有礼仪,茹毛饮血,说的话都是乱嚎,我们现在打不过他,不代表今后都打不过!总有一天绑来冒顿于御前,给您给皇兄赔罪,让他哭着叫您母亲。” 吕雉的眼眶忽然红了。 她掩饰住失态,扑哧笑道:“哀家可没有他那样的夷狄儿子,叫祖母也不行。” 刘越纵容地点头,心想也是,乖乖牵着母后的手去吃饭。 见幼子没有半点消沉,吕雉欣慰又骄傲,却不希望他被匈奴牵引全部的心神,用膳的时候讲起别的趣事,譬如建成侯府被偷了一只鸡,又譬如与刘越有缘的冯唐,已经成功通过了材官的考验,入职南军半个月了——据说他能拉十石弓是真事,准头也高,叫上司赞不绝口。 刘越一边嗷呜嗷呜,一边听得认真,成功挖掘出一心两用的技能。 吃完饭,刘越满足地揉揉肚子,想去宣室殿安慰皇兄,吕雉阻止了他:“我早就叫你英表姐陪着了。” 吕雉声音温柔:“先睡一觉,睡醒了去上学,皇兄那里有母后呢,越儿不必担心。” 刘越听话的走了,近侍簇拥在他身旁。不多时,大长秋匆匆回来,在吕雉身旁耳语:“太后,陛下不见人,吕英姑娘一直没有进去……” “知道了。”吕雉似早有预料,说,“让英儿回来吧,也叫皇帝先冷静几天。过几日,还需他出席上林苑。” 颇有些公事公办的语气,大长秋垂下了头。 . 匈奴使团自递交国书之后,密切注视着客栈外头的动静,一有情况不对就跑。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他们好端端地住在客栈,毫无性命之危,时不时典客衙署的官吏前来和他们商议,譬如铁器几何,绸缎几匹,同他们讨价还价。 大单于的书信写了什么,兰卜须隐约知道一点,故而他不敢相信,大汉太后的胸怀竟宽广至此吗? 就算太后不计较,十八岁的小皇帝也能忍下来??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大单于想要激怒汉朝,以致他们撕毁合约、派兵出塞的计划失败了。 兰卜须不知该喜该忧,又过了几天,汉朝的官员通知他,尊贵的陛下太后将要驾临上林苑,特邀匈奴使臣一起。 二王子稽庾兴致勃勃地问:“上林苑?那个皇家园林?” 兰卜须恭敬点头:“听说上林苑有汉人的常驻军队,想来是为彰显国力。这一次,所有的皇亲大臣都去,包括传说中漂亮的梁王殿下。” 稽庾挑眉,随即哈哈大笑:“老师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糊涂。他经常和我说,梁王需要提防,像有什么惑术在身上——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而已,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提防?提防什么?” 他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还和父亲进言,父亲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兰卜须跟着笑了,又听稽庾问:“上林苑常驻着军队,有没有骑兵?” 兰卜须笑道:“汉人哪里敢在我们面前炫耀骑兵。他们的马又瘦又小,能在马上开弓的勇士没有一个比得过二王子您,您可是的神圣射雕者啊!” 稽庾明显也是这么想的。眼珠子转动间,一闪而过的嗜血与兴奋,大哥不过比他大了几岁,弓马不如他娴熟,武斗也不如他勇猛,他又为什么不能竞争大单于之位呢? 他坚持要出使汉朝,当然是为了扬名,让所有汉人为之恐惧,等名声传回匈奴,父亲一定会对他更加喜欢。 又是五天过去,风和日暖,天朗气清,匈奴使臣来到了上林苑。他们被眼花缭乱的景色晃了眼,越发信了汉朝有黄金的说法,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赵壅口中邪门的梁王殿下。 他乖乖坐在太后下方,皮肤白嫩,坐姿端正,漂亮得简直像个小女娃! 一瞬间,稽粥想大声地笑,越发觉得老师糊涂。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特意清扫出的演武场,空旷肃穆,能容下数千人。因着陛下、太后驾临,上林苑旌旗猎猎,层层戍守,戒备森严,还抽调了卫尉管辖的南军,新组建的材官队伍就在御驾的不远处。 刘盈坐在上首,与吕雉并肩,俊秀面容仔细看去,白得有些透明,等到曲周侯郦商指挥的两千步卒上场,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轰隆隆——”战车徐徐开进,泾渭分明的两军开始对垒。郦商治军并不松散,反而看重纪律,他们沉闷地冲在一起,又沉闷地分开,不激烈,却有一股难言的气势。 他们进行的都是最常规的演练,手持木做的矛与盾,至于对付骑兵最有利的武器弓.弩,还有汉军目前最先进的战阵,并没有展示出来。 郦商挑选的步卒,都是六年前,参与过平城之战的关中子弟兵。高皇帝被围困,但他们也没有让匈奴占到便宜,匈奴人同样草尽粮绝,再僵持下去,还指不定是谁输谁赢! 他们没有输,然而大汉初建,俱兴,困苦的不允许他们再打下去。仇恨盘旋在天空,如同利剑射向高台上的匈奴人,他们碰撞两轮,高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场、彻侯们的眼眶红了。 刘盈身躯微颤,一抹水光划过吕雉的眼角。刘越一眨不眨,将对垒的两军映入眼底,抿紧嘴巴,呼出一口气。 面上做了掩饰,糊了黄泥的韩信与彭越,站在长信宫浩浩荡荡队伍之中,被有意地护着。韩信鹰目含戾,低沉开口:“他日我定踏平匈奴,拿冒顿的人头作祭!” 彭越攥紧双拳:“固与韩兄愿尔。” 兰卜须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竟感受到了一丝害怕。 他怕的不是战歌,也不是汉军的战斗力,而是一股看不见的魂。 大单于向往的礼仪,传承不间断的文明……他们若是不顾国运放开了打,单凭人数都能耗死匈奴,兰卜须的牙齿咯咯发起颤,直到稽庾嗤笑出声,用匈奴话道:“这样漏洞的战阵,楼烦王麾下的骑兵都能冲破,哪里需要单于庭出手!” 他的声音很低,却叫兰卜须醒过了神,赞同的同时,划过一丝被吓到的羞怒。 该死,差点入了汉人的套! 被大单于忌惮,被南边牧民供奉的汉人将军唯有一个淮阴侯,淮阴侯死了,还有谁能与大单于匹敌? 他感激地望了二王子一眼,冷哼一声,悠悠然地看了起来。 一刻钟过去,下方的演练也渐渐停止。刘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了句好。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发出震天的喊声,就在这时,稽庾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日月照耀的皇帝陛下,太后陛下,汉军步卒勇猛卓绝,令人赞叹!” 他出列,俯身说:“只是遗憾不能看见骑兵的风姿,如果没有看错,演武场内树立着箭靶,不知谁能与我比试一番。” 空气忽然变得寂静。陈平微笑着制止:“这位使臣……” “大汉泱泱之国,听说擅弓的人多得如天上的繁星,叫我敬佩又艳羡,不知皇帝陛下可否允准我的请求?”稽庾的语气吹捧,听不出半点挑衅。 士卒隐约骚动起来,兰卜须吃了一惊,接收到二王子的眼神,心念急转间,立马出列附和。 当即有人忍不住了,想要应答下来,包括新赴任的材官冯唐。兰卜须笑道:“两位陛下,我这随侍冲动了一点,马上功夫却不错,是单于庭中最年轻,最勇猛的射雕者,曾经射中过鹰的眼睛,在万里高空之下!换算起来,能拉动大汉常说的‘十石弓’。” 稽庾拍拍胸脯,依旧吹捧地道:“我做梦都想和汉朝的勇士比试,为此,可以骑汉朝的马,拉汉朝的弓,这才叫做公平。不比其他,就比对射怎么样?马上对射,能伤的只有手脚,不许伤人性命,以五箭为准。至于伤得重不重,全看天意,不能把账算到对方头上,我对大单于发誓。” 多数将军脸色变了。 马上对射?把人当做靶子?! 谁不知道射雕者的厉害,冒顿统一了草原,坐拥如此广阔的疆域,手下射雕者才上那是精英中的精英,能在马上自如开弓的人!可汉人和天生长在马背的匈奴人不一样,马上奔驰,颠簸得瞄准都难。只要能够上马搭箭,都是宝贝中的宝贝,他们哪里舍得万里挑一的英才送死? 可以说,大汉的骑兵锻炼的是上马挥刀,并不是射箭。弩.箭基本是步卒的专属。 只许射出五箭,不许伤人性命,只许伤人手脚……这比伤人性命还恶毒! 此乃赤.裸.裸的羞辱,射雕者稳赢的局面,将军们面色铁青,樊哙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喝骂,忽闻一道稚嫩的嗓音:“使臣说的可为真?” 稽庾循声望去,发现是乖乖坐着的梁王殿下。 难不成小娃娃被激得受不了了?他大喜过望,低着头,不让眼底的轻蔑表露的明显:“当然,当然。” “我这里有一个好人选。他也年轻,刚刚选拔入军,算是新兵中的新兵,”刘越苦恼道,“就是长得壮了点,不知道使臣答不答应。” 稽庾嘴角抽搐起来,把一瞬间的怒火压下去,刚刚选拔的新兵? 这是看不起谁?? 还是兰卜须拉住了他,笑着开口,眼底有些阴沉:“殿下愿意,我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匈奴人说话很快,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殊不知大汉君臣已经坐不住了。脑中闪过几个字——不妥,大大的不妥,有脾气爆的将军已是对梁王失望,就算殿下聪慧,事关大汉的国威,此事怎能儿戏?! 他们很快回过味来,不说话了:“……” 匈奴人耍心计,用吹捧来代替挑衅,他们不能不应战,如此一来,梁王殿下出言,算得上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新选拔的士卒,本就没有什么经验,输给射雕者也不丢脸,蛮夷有什么好洋洋得意? 他们沉默下来,心底不是滋味,就是可惜那个刚选拔入军的年轻人了。是材官吧? 见兰卜须答应,刘越扭头,朝戍守的南军队伍招手:“冯唐,你过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冯唐有一瞬间恍惚。 他的祖父是先秦赵国人,与李牧将军一道抵御匈奴,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匈奴欺负他们了。因着在代地长大,他亲眼见过匈奴劫掠,哀哭的景象,如今蛮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怎么能忍。 他虽擅长骑射,也能拉十石弓,但知晓射雕者的厉害,心里实在没底。 没底归没底,他从心底感激梁王殿下,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就是拼了性命,他也要让匈奴人见血! 自从得知是新兵,稽庾便彻底放松了警惕。观察冯唐的装束,果真只是个小卒,即便瞧他身材高大,看着是个练家子,稽庾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刘越眨眨眼,抢话道:“使臣想要追求公平,那就给你们半个时辰的准备机会。检查各自的马匹和弓.箭,看看有没有被做手脚,想要加什么装饰都可以。检查好了,上马熟悉熟悉手感,等到演武场两侧的木门打开,再进场怎么样?” 兰卜须惊得看了他一眼。 这条理清晰的,把他们想要的条件都说了出来,稽庾眯着眼思索,见果真公平,便无所谓地笑道:“可以。若是输了,不能把账算我头上。” 汉朝的劣马,还需要什么装饰?练练手罢了,无趣! . 比试的主人公各自去了演武场的后方,与此同时,谁也没有发现梁王殿下的近侍消失了—— 不,早在稽庾提出对射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拿着太后赐予的令牌,近侍快马奔向邻近的梁园,再回程,不过两刻钟时间。又凭令牌走到冯唐的“候场室”,近侍拎着皮袋,笑着说:“冯材官,梁王殿下托奴婢给您送东西来,您试试顺不顺手?”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墨者,掏出工具,虎视眈眈地望着冯唐身下的马。 马儿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 嘎吱一声,演武场的木门缓缓打开。 两道木门相隔一里远,“哒,哒,哒”,里头走出两个渺小的、牵马的人。 高台上的君臣心一紧,刘盈坐不住了,吕雉牵着刘越的手,皆是上前。 冯唐与稽庾远远相望,各自上了马。兰卜须隐约看见,那汉人的马匹加了些许装饰,不禁耻笑起来,都要断手断脚了,还在意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愚蠢! 稽庾从箭筒抽出第一支羽箭,冯唐亦然。 汉朝的马又瘦又弱,他到底不熟悉,也不习惯。稽庾眯起眼,夹紧马腹,慢慢催动骏马,霎那间沙土飞扬,他挽弓,搭箭,想要试试手感,“咻”的一下,羽箭顺着冯唐的手臂擦了过去! 冯唐左臂一痛,射歪了第一箭,箭.镞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高台一片静默。刘盈握紧双拳,即便料到了结果,他还是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匈奴使臣欢欣雀跃,兰卜须轻蔑地想,他们二王子射术超群,只要五十息的时间,就能射出第二箭!不过汉朝的马比不过乌孙马,更比不过千里马,算七十息好了,那汉人怕是要两,才能调整好状态。 谁叫马上比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呢? 稽庾哈哈大笑,催动马匹转身,屏息凝神,平衡住自己的身体,准备来第二支箭。 就在这个时候,冯唐动了。 他毫不在意左臂的疼痛,踩紧马镫,坐在马鞍之上,触了触与弓弦绑在一块的机关匣。 机关匣没有别的作用,只是搭箭更稳,瞄准更易,是郑黍在制作马镫的过程中灵光闪现,辅以机关术做出来的东西。 冯唐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奇妙的感受,他处于颠簸的马背,却似如履平地。 他的箭,想中哪里就中哪里,站着搭箭,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他深吸一口气,匈奴,匈奴…… 祖辈的音容笑貌闪现,眼底似有了泪光,冯唐猛地一踩马镫,骏马嘶鸣一声,脚踏铁蹄,以前所未有的冲劲奔驰。此时此刻,刚好过了七十息,稽庾扬起一个嗜血的笑,抽出羽箭开始瞄准,瞳孔忽而一缩! 冯唐的第二支羽箭,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短的调整时间…… 一道血花飚上天空,稽庾的右臂被深深的射穿,他手一松,十石巨弓“砰”一下掉进尘土。 丢掉武器的勇士,与被宰割的肉毫无区别。第三箭,冯唐射穿了他的左腕,第四箭,专往他的左腿筋脉而去,第五箭,射中了他的右腿,稽庾往后一仰,脚踝传来撕裂的痛楚! 不多不少,恰好五箭。 稽庾滚落下马,冯唐昂起头,仿佛在给梁王殿下邀功。 高台鸦雀无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8章 第 88 章 天地间没有了风声,只剩下寂静,只听嘎吱一下响,两侧木门重新打开。 冯唐通红着眼睛,到底憋住了怒吼,看也不看倒在沙地呻.吟的稽庾一眼,催动马匹,利落地跑到木门前。 冯唐翻身下马,只见马鞍之上铺着一大块柔软的彩布,印有山河大川的花纹,更是把马镫遮掩在里头,远远望去,像是一层华而不实,高高低低的装饰。立即有人牵走马匹,将梁王殿下的暗箱操作贯彻到底,梁王身边的近侍还没离开呢。 凭借太后令牌,他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冯唐毫不在意手上的伤,见自己的马儿被拉走,激动地呼出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恍然想起什么,手指轻巧地一拨,弓弦嵌着的机关匣就这么滚进他的怀里,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冯唐转过身,一手握着弓,重新回到了演武场的正中央。 高台之上,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得安静如鸡,许久,樊哙喃喃道:“……胜了?” 他急切地说:“是冯唐胜了吧?俺没认错的话,他的马好看……”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发现失语者一大片,决定挺身而出。 他重重点头,奶音笃定:“是冯唐!” 像是打开狂喜的魔盒,下一瞬,上林苑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胜!胜!胜!” 霎时君臣展颜,士气大振。 看似一件微不足道的比试,实则积攒了大汉对匈奴的太多仇恨,但他们亟需一个发泄口。谁能想冯唐一个刚选拔入军的材官,竟打碎了匈奴射雕者的不败声名,打破了必输的局面,还是被迫应下的战—— 若不是亲眼见到奇迹的诞生,他们做梦也不敢想。 那四箭,痛快极了。此英杰无双也! 刘盈苍白的脸孔逐渐焕发出光彩,吕雉欣慰地连道几声好,刘越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 天知道冯唐射歪第一箭的时候,太后握着胖儿子的手都在抖。 刘越也紧张啊,心跳砰砰砰地加速,一会儿想机关匣是不是没用,一会儿想马儿是不是不习惯三件套,故而比平日脾气要大,等到尘埃落定,有什么在心底涌现,很陌生,却叫刘越觉得高兴。 虽然只是小小的反击,但赢了就是赢了,他的字典里没有胜之不武四个字! 与之相反,匈奴使臣呆若木鸡。 他们原先嘲笑汉人愚蠢——果真如二王子的老师所说,汉人老是注重强军之外的东西,还特意派出一个新兵羞辱,这只会越发激怒他们。特别是兰卜须,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冯唐怎么断手断脚,谁知竟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大匈奴的二王子,怎么会败给一个汉人新兵?!他们定是用了巫术! 眼睁睁看着四道血花飚上天空,兰卜须简直快要失去理智,腿脚发软,惊慌失措地喊:“救人,救人!大单于在上,你们竟敢伤——” 他硬生生憋住了话,因为数不尽的探究目光望来,带着微嘲。 九卿之一的典客“不经意”道:“是使臣亲口强调,输赢有命,不得怨怪对方,还向单于发了誓。” 丞相微微点头,淡笑道:“使臣若不信冯唐的出身履历,吾可调档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冯唐乃货真价实的新兵蛋子,使臣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在友邦的注视之下撒泼吗? 攻守双方仿佛调了个儿,兰卜须僵硬地回神,面颊一片火辣辣。 大单于最敬佩知礼的人。自从征服草原,他是真的向往汉礼,主动学起汉朝的文字,也越发在意起自己的名声,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譬如与上一任皇帝的协议,他举棋不定,不愿意主动撕毁;又譬如谁在他面前提起弑父,他能立马杀了那人。 大单于还厌恶臣属对他撒谎,更厌恶挑明输赢之后,死缠烂打不认输的软蛋。 这个横生枝节的意外,叫兰卜须罕见地六神无主了。 他不能在这里发难,一切等回到单于庭再说,大单于一定会怒得攻打汉朝……可同时,心底弥漫着恐惧,大单于寄予了他厚望,叫他瞒着二王子的身份,若大单于知道这事是二王子主动挑起,还输得惨烈,大单于会是什么态度? 而当下,汉朝到底有没有用巫术,他没时间深想。重要的是二王子,兰卜须满心满眼都被稽庾的伤势装满,连恐惧都暂且挪后,哪里还有心思和他们掰扯,喘着粗气就要离开,那厢,已有数名医者将稽庾抬起,秉承人道主义的念头送往太医署。 他们牢记上官的嘱咐,要把这名射雕者的伤弄得更重,勉强能保住性命就好了。 兰卜须尚未反应过来,使团里的其他人快要晕过去了,用匈奴话大叫:“二……我们的随侍,自有天神医治,并不劳烦大汉的医署……” 话说到这个地步,吕雉轻轻挑眉,使了个眼神,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医者只能遗憾地把稽庾还给他们。 碍眼的匈奴人很快消失不见,不知是谁,缓缓呼出一口气。 “被冯材官打败的蛮夷,身份不简单。” 此话一出,附和阵阵,陈平忽然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指不定是哪个王子,胆大包天地混进使臣之中。” 王子? 吕雉含笑听着他们讨论。众臣对视一眼,对曲逆侯的猜测呈保留意见,却是呼吸重了重,如果为真,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打住,别说王子了,就是贵族也赚,不知冯唐的箭,有没有废完他的手脚呢? 目光灼灼地望向演武场内的小黑点,冯唐,而更多熟识马性的将军重臣们,目光灼灼地望着梁王殿下。 他们不是没有察觉到比试的猫腻。天可怜见,大汉骑兵训练的时候,谁会在马背上披花里胡哨的东西?费钱又累赘,大概率被上官揍死。 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梁王殿下,原先以为梁王聪慧,现下看来,大王的聪慧不是他们可以预料到的,大王……站在最顶层啊。 上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张侍中,这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冯唐,简直是当代伯乐! 特别是樊哙,快要憋坏了,却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这里不是适合的询问之所,只好趁着他人不注意,悄悄地蹭到刘越跟前,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他。 不知道大王是怎么看出冯唐有潜力的?姨夫的军营缺乏这样的人才,下一回有好苗子,大王一定要紧着我啊。 刘越:“……” 刘越恍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头小肥羊,谁都要来啃上一口,做惯了咸鱼的梁王殿下脖颈冷飕飕,小步地往母后身后挪了挪。 有人发现樊哙的小动作,暗骂无耻,你是大将军了不起? 还是皇帝陛下给解了围。刘盈用欣喜的目光看着幼弟,面颊多出红润,语气也有了起伏:“请冯材官上高台,朕要好好地奖赏他。他伤的左臂,还没有包扎吧?” …… 刘越用欣慰的目光望着冯唐,这个根正苗红的好韭菜、不,好骑手,他就是天生拉弓的料子。 听闻陛下和太后依次夸奖,又是赏金又是赏官,冯唐一跃而成前途远大的郎官,就职于郎中令手下,还兼管二十架弩.机与两郎卒,无数士卒艳羡的目光望着他,在心底种下了努力上进,以求升职加薪的种子。 冯唐手中握着的十石大弓,也当做送他的奖赏。没有人怀疑他的本事,所闻之处一片赞叹,少府令红光满面,头一次体会到最短最成功的投资回报,暗暗肯定梁王是伯乐的这个说法。 操练军阵的曲周侯郦商同样得到了褒扬,冯唐手足无措,他何德何能,能与崇拜的曲周侯一起受赏呢? 他性子直,是不怕得罪人的直,眼含热泪地想,若没有少府令的举荐、梁王的大恩,他冯唐哪里有今天! 不知为何,刘越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与此同时,冯唐下拜道:“臣今日险胜,全赖梁王殿下的福。殿下功九分,我一分,若换成其余同僚,只要娴熟弓马,都不惧与蛮夷对射,蛮夷唯有大败的下场!” 空气有了一瞬间寂静。 众人觉得这话怪耳熟的。 他们的小眼神不断往张不疑身上飘去,是的,这样的场合张侍中也在——上回造出白纸的时候,张侍中是不是也这样说来着? 刘越:“……” 张不疑:“……” 刘越惊了,他有九分功劳,冯唐才一分? 要知道马上装备只是辅助作用,如果派陈买去比试,这时候就要听到陈师傅的哭嚎了,冯唐的良心不会痛吗?? 冯唐以为重臣将军们不信他,放下巨弓,急急掏出衣襟里的机关匣,压低声音道:“此物小巧,却让臣如有神助,这是梁王殿下给予臣的东西。还有——” 一阵超大声的咳嗽响起。 刘越捂住使用过度的嗓子,因为缺氧脸蛋通红,瓮声瓮气道:“这里不是奏对的好地方,皇兄和母后都站累啦。” 冯唐恍然大悟,紧紧闭了嘴。 重臣们也恍然大悟,目光炙热又深沉,机关匣,还有彩布掩藏的东西对不对?说起来他们还没看过那匹英雄马,顿时七嘴八舌道:“臣恳请陛下、太后回行宫休憩!” …… 刘越呼出一口气,在心底狠狠批判说谎的冯唐,决定先去梁园一趟,请发明者前来秘密汇报,给他们请功。谁知随着母后踏入行宫,他就再也没有了人身自由。 大汉核心圈的三公九卿,还有太后最为信任的几位将军,将梁王殿下拱在中央,进行三堂会审,不,慈祥怜爱的包围。 机关匣被传阅了一遍又一遍,樊哙手里握着一张弓,爱不释手地装上装下。 夹心饼干刘越牵着母后的手,艰难道:“不是我……”他只是智慧的引导人而已,让他出去,他要捎墨者过来。 格格不入的冯唐急了:“就是梁王殿下!”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89章 第 89 章 刘越:“……” 在众臣“大王果然聪慧”的眼神下,为了宝贵的人身自由,刘越屈服了。 他不再争辩,胖脸蛋耷拉着,把机关匣的作用叙说出来,强调要为墨家子弟请功,至于暗箱操作的马具……不多时,一匹骏马嘚嘚嘚地停在殿外,正是比试时获胜的英雄马。 将军们认真倾听,半晌深吸一口气,看到马像是看到了绝色美人,眼睛放光,一窝蜂地拥了过去。 彩布掀开,马鞍和马镫暴露在众臣眼前,还有紧贴马蹄的铁鞋子,突兀又和谐。 心知实践就是最好的解释,刘越公报私仇,不给冯唐休息的机会:“就让冯郎官演示一遍,骑马绕院子转几圈。” 冯唐巴不得有这样的演示,感动道:“谢大王!” 刘盈眼底是纯粹的高兴,一股热意在胸中激荡,吕雉笑着对曹丞相道:“走,我们也去瞧瞧。” 半个时辰后。 梁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皇帝身边的黄门令亲自来请,整个庄园都轰动了,他们选出郑黍为首的五个墨者,由梁园令吕玢带领,前往上林苑行宫觐见。 殊不知行宫的将军团体更为轰动。亲眼见到了冯唐骑马的区别,曲周侯郦商蹲着观察马镫,樊哙都要趴到地底去了,嘴上安抚着骏马:“乖乖,抬腿给俺看一眼。” 若不是顾忌身份,他们还想跃跃欲试地想上去骑。 众人:“……” 御史大夫周昌:“咳咳。” 樊哙脖颈一凉,啊呀,这话有歧义!陛下太后都在,还有大王——大王才五岁呢。 他立马换了话题,压低声音,和兴奋的同袍道:“御史大夫在看咱们……” 几乎是瞬间,被包围的马儿重归自由。 它的大眼睛充斥着惊恐,至于原先演示的冯唐,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个旮旯角里,恍恍惚惚地看着崇拜的偶像整理衣装,重新变为不苟言笑,气势慑人的大汉将军。 也不怪他们这么动容。曹丞相武将出身,敏锐地察觉到了三件套的作用,它可以给军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处又何止一丁半点! 他转身,朝两宫深深作揖:“回禀陛下、太后,此三样,包括机关匣,绝不能流露出去。” 吕雉笑道:“哀家只召你们来,是为秘密议事。” 以樊哙领头的将军们略微收敛了兴奋,郑重地应答:“诺。” 那厢,皇帝与梁王的对话传来:“越儿是如何想到这些好点子?” 众人屏息凝神,“唰”一下竖起了耳朵,刘越乖乖答:“是我从闲书上看来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描述,创造人是墨家子弟。” 刘盈已经深知幼弟不爱揽功的个性,那就让他这个做哥哥的记录,于是温柔地问:“哪一卷闲书?” 刘越万万没有想到皇兄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刘越努力编:“是梦中的闲书。在梦中,有一个老翁托着书简……” 刘盈一愣,忽而嘴唇轻颤:“梦中老翁就是先帝,是先帝传授越儿的法门,对不对?” 父皇看到了匈奴的猖狂,看到了臣民的愤懑,故而在宠爱的儿子的梦中显灵,在他最屈辱的时候送来希望!短短一瞬,刘盈对此深信不疑,众臣听得浑身一震。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私以为,冯唐大胜射雕者,和奇迹没什么两样了,并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办到的。 他们看向刘越的目光,又同先前不一样了。有人眼含激动,还有人怀念起先帝,并和刘盈一样深信不疑。 实在是老翁不常有,一出现就身份不凡,在许多人杰身上得到了验证,梁王殿下身份尊贵,梦见的老翁还能是谁? 刘越:“……” 不是,皇兄怎么还给他圆上了,还圆到一个不得了的高度。 听皇兄高兴地说要祭高庙,他心情复杂。望向母后,母后竟也一副动容的模样,说好,庙里的祭品该换了,先帝喜欢歌与鼓,就让乐者和着钟鼓,合唱《大风歌》。 刘越张张嘴,又若有所思地闭起。 他忽然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 便宜爹是一个好用的名号,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把咸鱼逼成夹心饼干了,更不用每回都费心解释,想到这儿,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敞开。 他严肃地点头:“是先帝。” 这一段一定要着史官记录下来,不止一个重臣冒出这个念头。 将军们豪情万丈,只觉现下的忍辱算什么?他们虽遵从太后“与匈奴和”的命令,并毫无质疑,但藏在心底的颓然,怀疑,还有天长日久生出的一丝丝怯战,像是扎了根般。 先帝入梦指点梁王,何尝不是点播迷茫的他们,将这些情绪一一卷走。他们齐齐下拜:“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太后,臣等永记太.祖.高皇帝铭恩!” 刘越:“…………” 明明是春日,行宫却像三伏天那样火热,等到粗布麻衣,赤脚坚毅的墨者到来,噼里啪啦的热度才堪堪消退。 领头的郑黍年长,年轻时跟着前任钜子周游四方,便是见惯了大场面,心底也难掩忐忑。出乎所有墨者的预料,三公竟是亲自扶起他们,领头的丞相,眼底盛着赞赏。 朝廷即将颁布的废挟书律,松开了诸子最后一道枷锁,然而想要兴盛,想要发展,还是要迎合君主的喜好。黄老之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用担心衰落,墨家却不一样,如今,墨家子弟居然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军工之路。 只要对军队有利,将军们便会大力支持。连他们都看不透的机关匣运用到弓上,能让人搭箭更平稳,瞄准更精确,如果这份机关术,运用到其它武器上,譬如……弩呢? 小道消息说,梁园新建起了一座工坊,虽小,却有少府的规模。加上今天的所见所闻,先帝入梦,何尝不是同他们叙说痛击匈奴的心愿? 曹参一边思虑,重新回到席间。 于是郑黍做梦般的,和师弟们达成登天子堂的理想,一夕之间脱去无名的称号,在天子、太后跟前挂了名。 刘盈看五名墨者宠辱不惊,默默谢恩的模样,心间涌上慨然。 经历过公孙易一事,他竟是动摇了对儒家的偏爱,除此之外便是惶然。如今看到住在梁园里的墨者,说他爱屋及乌也好,欣赏他们的本事也罢,皇帝竟和刘越一样,喜欢上了这样的墨家子弟。 殊不知郑黍他们不是宠辱不惊。 他们已经呆了。 这回由陛下拨给资金,当做制出马鞍等物的奖赏,还拨派与上林苑一样的郎官卫队,工坊的警戒升到了最顶级。除此之外,他们还得知了挟书律即将废除的好消息,可以光明正大地征收弟子。 郑黍被征辟为墨家博士,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下,樊哙明白了,他用大嗓门恳切道:“我家的二小子年十岁,有意拜入郑公门下,不知郑公愿不愿意收?他脑子是笨了点,认人还是认得清楚的。” 郑黍:“……” 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被塞了一匣子黄金,陛下朝他点头,侍立一旁的宦者朝他微笑。 呆滞更深一层,终于,一个年纪轻的墨者道:“我等、我等寸功未立,当不起陛下的大赏,若是换少府的匠人,他们也能制……” 樊哙打断了他:“唉,我知道!” “都是梁王殿下的功劳嘛,我们知道,陛下太后都知道,大王功最多。郑公啊,快劝劝你的师弟,别推辞了,这是在御前。今天不收下,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少府令赞同地颔首。 郑黍:“……” 刘越:“……” 因为机关匣,近来产生了许多灵感,他原本想在御前,请借一架弩.机研究,当下,郑黍脑袋晕晕乎乎,哪里还能想起这个念头。 刘越眼睛不弯了,沉默一会儿,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的风评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 大汉士卒打败匈奴射雕者的消息,经过你一手我一手的推波助澜,传遍整个长安,大街小巷传来吼声与欢呼声,搅得匈奴使者下榻的客栈不得安宁。 客栈里,兰卜须的脸色很难看。 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惨绿狰狞。 拔箭之后,稽庾痛得出气多进气少,浑身抽搐如蚯蚓,他看着匈奴的医者掏出陶罐,挖出黑乎乎的、像泥土一样的糊状物,裹在二王子四肢的伤口上,慢慢地止住了血。 兰卜须急急问:“王子以后还能拉弓射箭吗?” 医者是单于庭祭司的侍者,他躬身说:“天神在上,请您相信大祭司的止血神药,只要能早点赶到单于庭,让大祭司出手救治,王子一定无恙,还能赶得上龙城大祭。” 兰卜须看着黑乎乎的泥状物,眼底闪过虔诚,匍匐在地上祈祷:“天神在上。” 希望大祭司能够治好王子,否则他就没命了。 片刻,虔诚化作深深的不甘,他咬牙道:“王子需要大祭司的救治,没时间了,明天就返程。汉朝人说,他们对先帝的祭祀快到了,需要融化大量的铁器,愿意用高出原来五成的布匹替代铁器。汉廷还送来了使臣,准备和我们一起回国,他们捎带了四驾车辇作礼物,以及大汉太后给单于的回复信。” 除了二王子这个意外,他出使的目的都达到了,可兰卜须整个人都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望着上林苑的方向,生出淡淡的恐惧。 他又想起了那首《无衣》。 王子说的没错,汉朝人的骑兵比不过他们,可是大匈奴的射雕者,竟被一个小卒给打败。匈奴男丁约有四十万,长安一个城的人口有多少,像冯唐那样的勇士又有多少? 等汉朝再不困于内政,病虎翻身,能彰显多大的气力? 他又想,二王子的老师说的,竟然不是谎话,那个梁王的确邪性,邪性得很…… 翌日,由典客递交匈奴使团的书帛,汉廷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跟随出使的大谒者名叫张泽,原是长乐宫一名年轻不起眼的宦官,在大长秋询问他们,有谁愿意替太后出使匈奴,完成递交国书的使命时,多数谒者低下了头,张泽第一个答应。 大长秋望着他清秀白皙的容貌,满意的同时讶然道:“原先我竟没注意到你……” 张泽当场官升一级,成了大谒者,持节去往典客衙署报道,与此同时,太后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匈奴人离去的这一天,刘越坐在大夏宫的高台上,眺望长安城门渐行渐远的小黑点,眼神沉沉。 回到寝殿,他和武师傅说起悄悄话。 刘越问:“韩师傅和彭师傅见过墨家子弟吗?” 韩信和彭越对视一眼,摇摇头。投到他们麾下的都是军卒和法家文吏,如何会有墨家人,从前的齐王田横,才是他们向往的贤主。 “你们想不想去梁园散心?”刘越小声说,“那里没有人认识淮阴侯,也没有人认识从前的梁王。梁园新建了一个马厩,一个好大好大的演武场,能容下几千兵士训练……” 这些他都报备给皇兄和母后了。说到这里,刘越遗憾道:“我的钱够工坊建设,却不够买马招人,不然就可以让师傅们各领一千兵卒,去试一试新的装备和战术。” 练兵烧钱,特别是精兵,前期准备加上长期伙食,一箱黄金恐怕都不够! 刘越不过随口感慨,韩师傅彭师傅陷入了沉思。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惊人的亮色。 片刻又暗淡了下来,没钱,这钱也不能从国库里出。 彭越被安上谋反罪的时候,先帝神兵天降,不给他卷钱跑路的机会,故而浑身都穷,而今吃学生的,喝学生的,浑身上下写满“软饭”二字,此时又是悔恨又是心虚。 好像,大王年满八岁才能接收梁国的赋税,现在不可以。 韩信眉心紧锁,拒绝成为彭越这样的人,忽而灵光乍现,翻出从前当淮阴侯时,旮旯角里遗忘的讯息:“……我好像,有钱。” 他被慢刀子割肉,从齐王变成楚王又变成淮阴侯,对长安又怒又警惕。虽然最后还是着了套,但他征战多年,积累的财富数不胜数—— 韩信想起来了。 他来长安之后,借酒浇愁,完全忘记了这回事!韩信神色变幻,从案桌取来纸笔,写写画画,很快制成一张简陋的舆图。 他在楚地做了个记号,淮阴的封地做了个记号,又在长安做了个记号。 韩信的耳朵破天荒红了:“师傅做楚王的时候,积攒的钱财全都囤了起来,囤在先帝看不见的地方,比樊哙几个加起来还要富。” 要知道以樊哙为首的将军,大多做过他的旧部,赢来的财富一小半上交给他;后来自立门户,有先帝紧盯,樊哙几人的打仗所得,基本投入了大汉的建设当中,生怕沾上一个贪字。萧何都要自污以保全身,何况掌有兵权的将领? 至于他,对先帝的信任一日日地消磨,学不来像吕泽那样,一分不少地全塞给先帝,他选择留给自己。后来被软禁,就更没人敢问他家资几何了。 韩信轻咳一声:“后来进了长安,师傅联系亲信,叫他们偷偷把财富运出来,小半运往淮阴侯府,大半运往封地,都埋在我指定的坑洞里。如果派人挖一挖,戚里的淮阴侯府……当有七八箱金子,五六箱宝物,还有一小匣夜明珠……” 至于后来,后来他都忘了,只一心一意教授大王,毕竟生死勘破,钱财乃身外之物。 在他面前,一大一小呆若木鸡。 夜明珠放在先秦,可是堪比和氏璧的好东西,这是多少钱? 刘越掰起手指头算,触电一般地放下来,幸福来得太快,他忽然觉得,萧师傅的半块狗头金不算什么了。 彭越大怒:“好你个韩信,偷偷藏钱不告诉我,还白吃白喝学生的东西,你对得起大王吗?!” 韩信罕见地没有嫌他聒噪,像是语塞,又像是心虚,于是彭越的指责越发理直气壮,越发情深意切。 他受到了打击,为什么他同为异姓王,却存不了那么多钱。 半晌,韩信忍不了了,凉凉道:“那是你不够聪明,被人一举擒获,太后都懒得亲自对付你。来长乐宫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舍人的衣物,还笑我?骂我白吃白喝,你就不白吃白喝了?如今我能拿出钱财,你能?从今往后,你就算吃我的了,彭师傅。” 彭越:“…………” 他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梁王殿下呆愣了好一会儿人,回过神,不愿意见到武师傅们吵起来。他抓住了重点:“淮阴侯府的财富算一小半,那封地有多少?” 韩信顿住了。 彭越也顿住了。 为学生的一针见血,韩信不确定道:“数、数倍?” 刘越眼底闪烁着小星星,猛地抱住韩信的腿:“师傅!” 要是韩师傅不喜欢,他只留下一个武师傅也可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0章 第 90 章 穷鬼彭越心口疼痛,暂且失去了发言权。 相反,韩信英俊的脸孔露出愉悦,揉揉学生的小圆髻:“回头向太后禀报一声,把淮阴侯府的财宝转移出来,再不够用,就去封地搬运。至于练兵的事,不必大王烦心。” “练兵”两个字,韩信说得轻描淡写。他最擅长练的就是新兵,短短数月就能带出强大的军队,想当年他灭赵定燕,创造“背水一战”这一传奇,用的多是商贩和平民,谁叫手里的精兵都给刘邦抢走了。 后来韩信大胜,另一边的刘邦被项羽击败,灰溜溜地回到大本营,又夺了他与张耳的兵符,韩信无奈,只能再练新兵,以弱打强,平定三齐之地。 任谁三番两次地带出精锐,然后被上司夺走,都能锻炼出宠辱不惊的心脏,韩信早习惯了。给他一支破破烂烂的难民队,他都能让难民脱胎换骨,因粮于敌,就算战线再长,也不必为粮草烦心——韩信还是后勤大师,当年他被萧何举荐,靠的就是优秀的管理粮草的能力。 彭越功弱于他,能力却弱不了多少,虽然憨,带兵灵活得不得了。若不是彭越时不时地骚扰项羽后方,汉军也不会有垓下决战的机会,正面包围与后方牵制,缺一不可。 不过打匈奴不一样,还是要好好地研究新式骑兵与新式战术。 韩信沉声道:“我们先去练枪,等年满六岁,师傅教你驭马射箭。梁园场地大,日后,大王的本事一定不比射雕者差。” 刘越用力点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学习热情:“嗯!” “好好练枪,好好骑马。”他重复了一遍,态度可积极了,又说:“师傅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彭师傅:“……” 他幽幽道:“大王,我也渴了。” 韩信瞥他一眼,眉梢挑起,眼神传递了两个字:做梦。 彭越很悲伤。虽然有着大不敬,但他还是怨怪起了先帝,抓他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呢?让他把财宝藏起来,或者偷偷运出去也行,成日吃韩信的软饭,他会睡不着觉的。 说是这么说,当晚,彭越沾了床就一秒睡着,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内心美滋滋,做的梦都是豪情万千。梦里还出现了可爱学生的脸,他咂嘴,含糊地念了句大王,又说韩兄啊,大王一定不会夺走你练好的精兵,让你带着商贩去打仗…… “……”韩信脸黑了。 深夜传来一声惨呼,很快归于寂静。 翌日,长信宫。 吕雉看了看案上的食盒,盖上盖子:“把这碗熬得软烂的鸡丝粥端过去,皇帝近来胃口不佳,都没怎么好好用膳。” 当即有宦者恭敬地拎走,大长秋上前,给太后按起肩膀。 吕雉闭起眼睛,想起刘越所说老翁的事,微微笑起来:“哀家听着倒是高兴,这样也好。越儿还小,盈儿这番话,为他挡去了许多风霜刀剑,有先帝做旗,谁的攻讦都不能落到我儿身上,这何尝不是天命。” 大长秋按揉的手一顿,呼吸轻了起来。 高庙香火延绵不绝,先帝在心中的地位,尤其是关中,远不是历朝历代的国君可以比拟的。在沛县老臣心中,先帝开创汉室伟业,他们毕生的追求就是合葬长陵! 先帝不入他人的梦,独独入梁王,不管私下有多少小心思,见到越儿必须捧着敬着,这是赤帝子的旨意。赤帝喜好化身老翁,尝人间疾苦,故而吕雉觉得高兴。 她不过随口一感慨,便拿起纸张做的奏折看起来。 有少府的产量打底,纸张渐渐风靡了朝堂上下,有了纸,大臣们越发觉得轻便,越来越不爱竹简。 说起来这奏折的形状、样式,还是张不疑张侍中创造的,与寻常的白纸有些不一样,分为几折,表皮厚中间薄,初初现世的时候惊艳了众人,让她又赐了赏。 而今张侍中常在少府,少数时候待在宫中……看了没几行字,熟悉的、“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带着轻快。 “母后!”刘越抱着吕雉的手,幸福地告诉她好消息,“韩师傅有钱。” 他把简陋的舆图递过去,仔细描述藏宝地点,吕雉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道:“哀家这就派人去从前的淮阴侯府,秘密搬运,把几箱财宝都运去梁园。” 刘越蹭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还有淮阴那块封地,师傅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够了就去拿。” 吕雉摸摸胖儿子的头,眼神柔和:“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越儿来定主意,我回头托一托萧何,分给他的妻儿一些。” 淮阴的封地早就收回,韩信的妻儿族人目前住在瓒地,也就是萧何的封地,彭越亦然。想了想,吕雉又道:“越儿回头问一问武师傅,愿不愿意让他们的长子前来长安,与父亲团聚,不住在别的地方,就住在梁园。” 刘越听得一呆,想要说些什么,吕雉笑道:“母后不缺财宝。别说库里堆积的那些,辟阳侯还在外头,越儿忘了么?” …… 刘越敏锐地意识到,母后已在一步一步地计划,让韩师傅和彭师傅出现在人前。 就因为机关匣,还有马上三件套的出现吗? 虽然还有很长的路,他抿起笑,和两个武师傅一说,韩信怔愣许久,彭越的眼眶竟是红了。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就算太后想他们的长子在眼皮子底下当人质,他也很能理解,何况太后怕是没有这个想法—— 韩信塞给学生钱,太后投桃报李,想叫他们真心辅佐大王。 儿子能在皇家混个眼熟,对日后的好处都是无尽的,端看儒法两家为了两个名额打成狗脑子,就知道做梁王的幼时玩伴有多么吃香。 “太后心胸,臣拜服。”彭越嘴巴张张合合,只说出这句话,随即涌上一大股紧迫感。他不能懈怠,必须好好教导学生,否则完不成允诺,还有啥脸面立足于天地? 高兴过后,他私底下悄悄地问韩信,问出困扰许久的疑问:“梁园招兵要怎么招,太后会如何运作?” 要知道梁园不是上林苑,他们又是大众眼中的死人,招兵的程序可能会很繁杂,彭越想不出来。 韩信不假思索,吐出两个字:“不知。” 之前的教训告诉他,他不是当政混朝堂的料,他的归宿在军中。或许从前还有不甘,“死”过一回也醒悟了,他不会再掺和这样的事,他的目标是教出一个好学生,尽毕生之力平匈奴。 此时此刻,韩信想起汉朝未建时,劝他自立,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门客蒯通,轻轻叹了一口气。 蒯通怕是也想不到他的这番遭遇。蒯通因为自己,受了先帝的厌恶,幸好他已收拾包袱,出游四方,希望他能当上另一重臣的宾客,实现自己的本事。 忽然间,外头传来催促的奶音:“师傅,我们该练枪了。” “来了!”韩信勾起一个笑,大步朝外走。 他的眼底闪烁着一往无前的锐光,随着荣耀加身,被功名利禄糊了心肠,谁又能想起最初的纯粹之心呢? 毅然决然参军的时候,他心中所想,是还乱世一个太平。 . 韩信的长子韩贡年十岁,彭越的长子彭澍年十一,之所以年纪小,也是因为他们爹娘成亲晚,打仗的时候没心思生孩子。 韩贡隐约知道父亲没有死,等使者来到瓒侯封地,秘密宣布太后旨意的时候,他高兴得快要疯了。 找上门来的蒯通也快要疯了。 作为名满天下的辩士,他自觉比苏秦、张仪也不差什么,偏偏生不逢时,遇上一个淮阴侯。旧主韩信不听他的谏言,不愿背叛先帝,被安谋反的罪名夷三族,他心灰意冷,死命嘲讽完旧主的愚蠢,想要收拾行囊去齐国,那儿富庶,没有那么多纷扰,足以疗慰心中的伤痛。 谁叫先帝后来知道他的谏言,对他很是不喜,长安他是待不下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保全旧主的最后一丝血脉,也算尽了主客之谊。 椒房殿武士进入淮阴的那天,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把韩信不满三岁的幼子韩潆偷出来。他成功了,抱着韩潆藏在臭水缸里,躲过了细细密密的搜查,看着武士把其余族人押出去,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他闭上眼又睁开,然后看武士搬出一大缸狗血,不疾不徐地撒了满地。 蒯通:“?” 在所有韩家人迷茫恐惧的眼神下,领头的武士厉声道:“丢乱葬岗!” 很快,韩氏族人被请上了牛车。 蒯通:“……” 他沉默一会儿,看着怀里颤抖的娃娃,把他送了出去:“乖,去找你的兄姐和阿娘。” 没想到大宅里边竟还有“漏网之鱼”,问清身份,武士连忙把韩潆塞给淮阴侯夫人。等到外头动静不再,已是第二天晌午,蒯通晕陶陶地爬出来,被身上的臭味一熏,吐了。 他站在满地狗血之中,吐了很久很久,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去。 蒯通走啊走,观察牛车的车辙,足足有五条踪迹,延伸到了不同的方向。 蒯通:“……” 还布迷踪阵? 他把旧主骂得狗血喷头,毒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纠结半晌,先循着一条道路找过去。 第一条错了,第二条错了,第三条第四条还错了,第五条……终于对了。 不过那时候,车辙痕迹早已被风雨冲刷,他凭着感觉走,到了吴国又到了燕国,跋涉两年时间,最终找到了前任丞相萧何的封地。 他后悔得想吐血。 早知道淮阴侯和萧丞相的关系好,他还找什么找? 找疯了的蒯通遇上高兴疯了的韩贡,他们离得很近,韩贡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忽而流了下来。 “蒯先生……您竟是对父亲如此的不离不弃。”韩贡嚎啕大哭,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再不容分说地拉上他,给他接风洗尘,硬塞蒯通进了侍者的行列,走上了回京的道路。 蒯通长得文弱,敌不过天生力气大的韩贡,往日善辩的嘴巴竟是怎么也张不开。 怎么就张不开呢? 什么不离不弃,蒯通想吐。他是要确认淮阴侯死没死,而不是去长安见他!!他的梦想可是齐国啊。 他僵硬着脸,一路乘进梁园,绕过属于墨者的工坊,见到了容貌相同,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的韩信。 韩信惊了,第一时间竟顾不上长子:“你——” 蒯通也惊了,咬牙切齿道:“你——” 刘越左看看右看看,沉思起来。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1章 第 91 章 蒯通怨气十足,即将脱口的“君侯竟还活着”,变为:“君侯可让我好找。” 说罢他反应过来,韩信已不再是君侯了,皮笑肉不笑道:“韩黔首可让我好找,两年了,没想到时光流逝,我老了,您还是这么的意气奋发,不为谋反而悲,不为得救而喜。” 韩信:“……” 刘越:“……” 韩信似还在吃惊,沉默良久,道:“蒯先生,这是梁王跟前。” 蒯通被怒气冲昏了头脑,陡然反应过来,他凭借侍者的身份入内,而这里是梁园,今上胞弟的庄园! 他身形一僵,很快恢复理智。 作为差点被先帝通缉的门客,对这样的情形很是陌生,蒯通僵硬着,跟着韩贡行礼:“梁王殿下。” 明明是叫人狂喜的重逢,空气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刘越很能理解,直觉韩师傅与面前的文士有故事,体贴地叫人空出一块地方,给他们叙话的空间。 安排好了,他拉着目瞪口呆的彭师傅走远。 彭越振奋的心已经按捺不住,多少年了,韩信竟还有被人嘲讽,哑口无言的时候?蒯这个姓氏不常见,应该是韩信从前的门客蒯通吧,回想“韩黔首”三个字,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便听学生悄悄问他:“彭师傅熟悉这个蒯先生?” 彭越乐呵地点头,忙给大王说起从前。 另一边,韩贡再也忍不住,与父亲五分相像的脸庞充满悲伤,呜呜地哭起来:“大人,先生受了大苦!他不信您死了,跋涉两年,终于找来萧伯伯的封地,小弟、小弟同我说,当年武士闯入家门的时候,是先生将他藏了起来,想要带他走。” 哭着哭着,重重打了个嗝:“先生对您不离不弃,先生不负您!” 韩信听得愣了。 他颤着手,眼眶微红。拍了拍长子的肩,转头看向蒯通,就见他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甚至有些干呕。 韩信只觉喉咙里灌了铅,又重又涩,心绪激烈地翻滚涌动,半晌长揖道:“都是我的过错,蒯先生受的罪,该由我来承受。信不才,奉太后之名教导大王,练兵静待来日,蒯先生此来长安,不如长居下来,让信回报您一个前程吧。” 蒯通:“……” 什么不负,说得好像他追着韩信跑似的,他快要吐了。更惊悚的是旧主的话,说要他留在长安,还要回报他。 三言两语中,蒯通隐约明白了太后和韩信的交易。然而他心心念念的是齐国,哪里需要愚蠢的旧主的回报? 蒯通嘴巴一张,拒绝就要出口,韩信诚恳道:“先生久离长安,怕是不清楚这里的大小事。” 这话没错,他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好了。 韩信便简略地叙说时事,尤其是梁王殿下的时事,不但说给蒯通,也说给长子。“先生受我牵累,无法成为帝王家的宾客,如今不一样了。”他道,“诸侯王亦有门客之说,先生若成梁王的宾客,能与我日日共事,更能实现自己的本领。信愿做这个举荐人。” 说罢,韩信朝他作揖,大步往外走,看样子是要找学生说项。 蒯通:“??” 等等,他不愿意和旧主共事,他的梦想是齐国,蒯通想要追出去,却被积压许久的呕吐之意绊住脚步,扶住身侧的大树。 韩贡连忙给他拍背,噙着眼泪道:“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先生为了父亲,瘦了黑了,身体虚弱许多,我一定不会叫父亲负您。” 蒯通:“……” 蒯通真的虚弱了:“呕——” 一路望见偷笑的彭越,韩信淡淡地瞥他一眼,叫彭越心底一凉。 被科普完毕的刘越仰起头,觉得主客重逢的故事很是感动,便听韩师傅道:“蒯通是闻名天下的辩士,也因为我,声名渐渐淡去。他自比苏秦张仪,师从纵横大家,是有大才的人,不知大王愿不愿意招揽他为门客?” 又哑声说起蒯通曾拼了命地想留存他的血脉,找他足足两年,嘴巴虽毒了点,忠义不输侠士。同样,他想为他的学生揽下此才。 两年……刘越吸了一口气,肃然起敬。 自比苏秦张仪,人品经过韩师傅认证,既会外交又会辩论,这样的人才岂能放过。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刘越问:“师傅,让蒯先生做诸侯王的门客,会不会太过屈才?不如由我举荐给皇兄……” 不消韩信解释,彭越积极地抢答,一来,蒯通曾受先帝讨厌,暂且对帝王有阴影,何况劝人造反的黑历史可能会被陛下抗拒;二来嘛,蒯通欲和韩兄一起共事,能朝夕相处那就更好了! 刘越懂了。 蒯通不想和韩师傅分开,至于朝堂上的官职,可以慢慢谋。 刘越被这样的情谊感动了,重重点头:“愿意,回宫我就和母后汇报。不如先让蒯先生留下来,这里有现成的住宅。” 韩信露出高兴的笑,走回树下,告诉蒯通这个好消息。 不知为何,蒯通难受得更厉害了。 “呕——”他的齐国梦…… . 近来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太后下诏,皇帝加印,秦朝制定的挟书律被正式废除,至此,再不用偷偷摸摸地潜藏“”;此外,征辟梁园郑黍为墨经博士,不出几日,舞阳侯大将军的次子拜入了郑博士的门下。 前一件让民间陷入狂欢,后一件与董安国成为农经博士一样,刺激得诸子活跃起来,也让儒家阴云密布,几欲吐血。 儒门什么反应,吕雉不在意,着手安排起梁园的招兵事宜。 两千算不上大数目,是一岁之中,戍京武士正常的更替,何况军费由韩信包揽,加不了财政的负担。她思虑片刻,决议召卫尉曲逆侯进宫。 听闻太后召见,陈平立马整理好仪容,赶赴长信宫,进殿的时候,与闷头种地的陈买撞了个对眼。 如今瞧见长子,陈平是又骄傲又复杂。见老父亲凝望自己,脚下似扎了根一般,陈买想了想,说出梁王殿下最常和他说的话:“好好干。” 陈平:“……” 他脸一青,逆子更呆了是怎么回事。 走进殿中,吕雉与他唠嗑了一会儿家常,夸曲逆侯世子踏实耐性,那份耐性,如今几个年轻人能有。陈平连说不敢,心情逐渐变得暖洋洋,教训儿子的心,淡了。 忽闻太后道:“梁园需招两千兵卒,钱由哀家自费。便由卫尉衙署负责,按材官的标准来,只在京畿地带招募,加一条熟识马性。” 陈平一愣。 他的大脑极速转动,梁园,他学生的庄园?这就和上林苑的性质一样了,他揖手问:“梁园所招,不知是梁王殿下的私兵,还是……” 吕雉道:“暂且隶属于长乐宫。梁王虽未满八岁,依照先帝的期许,指不定还有马蹄铁之外的物件产出,让梁园先试着应用,不容易泄露。皇帝也同意这件事,陈平啊,非常人办非常事,哀家信你。” 陈平敏锐地注意到“暂且”二字。 日后是不是就要变成大王的私兵了? 墨者打造出来的装备,梁园率先运用,若派遣优秀的将领练兵,可想而知会是精锐中的精锐。他却并无劝谏之意,利落地答应下来:“臣奉诏,定会按太后吩咐办好这件事。” 吕雉满意颔首。陈平又道:“梁园兵卒的统帅……”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太后,目前在朝中任职的军官都不合适,若真找不出来,不如去梁国挑选,说不定有好苗子。吕雉笑道:“你忘了?长信宫两个武师傅,是最适合的人选。” 陈平:“……” 陈平人有点傻。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韩信彭越这两尊杀神,只是、只是这新兵练出来,两千怕是能冲破五万人吧?? 陈师傅咽口水,无法遏制淡淡的慌乱。想当年,先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韩信的兵符,将之带进长安软禁,还是他出的主意,虽然这事谁也不知道,但他见了韩信就怕,没办法,条件反射啊。 陈平半喜半忧,肩负太后的叮嘱出宫了。 不多时,殿外探出一个小脑袋:“母后!” 吕雉笑着招招手:“回来了?” 刘越点头,哒哒哒地蹭到母亲身边,告诉她,今天自己见证了二人之间伟大的情谊。 “蒯通?”吕雉只觉耳熟,片刻想起来了,淮阴侯从前的门客,能言善辩,先帝曾说他是乱贼。 听到蒯通足足找了韩信两年,甘愿不离不弃,太后也有些动容。又听韩信期望蒯通做梁王的门客,眼底微光一闪,吕雉摸摸儿子的头:“甚好,改日空闲的时候,让他来见见我。” 刘越完成了韩师傅的心愿,顿觉踏实,同时小声地问:“不满八岁的诸侯王,也能养门客吗?” 吕雉失笑:“不满八岁的诸侯王,能冠上伯乐的名头,让重臣将军夸赞吗?” 刘越:“……” 刘越明白了,装作没听见母后的打趣。 能叫蒯先生和韩师傅再续前缘,真好! …… 有陈平走一步谋三步的运作,招兵掀起的风浪不大。 毕竟两千算不上大数目,太后陛下都同意,众人嘀咕都不敢嘀咕。梁园的兵卒隶属于长乐宫,谁敢反对? 五岁的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门客,这个消息被无声无息地淹没,唯有当事人能品尝到苦。满朝文武都被一桩爆炸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匈奴的东胡卢王死了,忧郁而死。他的妻儿历尽千辛万苦逃回大汉,请求云中郡守送他们回长安,他们要见太后与天子! 消息传进朝堂,大殿一片寂静。 匈奴的东胡卢王,便是叛逃的燕王卢绾……当年与先帝称兄道弟,生死相依的异姓诸侯王。 他被韩信、彭越、英布等接连的噩耗吓破了胆,率领妻儿家臣逃亡匈奴,冒顿大喜,当即封他为王,也因为这个消息,先帝怒火攻心,一夜之间病情加重,倒在了榻上。 而今卢绾死了,临死前对妻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忏悔,是催促,他身为叛臣,此生无法回葬故土,只能披发左衽,魂散草原,让乡邻唾骂,永不得沛公的原谅。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含糊不清道:“回……汉……” 卢绾下葬的第七日,他的妻儿开始逃亡。 帮助他们的是老秦人,当年秦朝灭亡,不能接受汉代秦祚,从而远走草原的秦人。卢绾妻儿躲过了重重追捕,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终于看到了晨曦之中,大汉边郡的城墙。 他们带回了匈奴舆图,有卢绾封地详细的记述,包括单于庭所在的龙城!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2章 第 92 章 整个云中郡都惊动了。云中郡守将他们安置下来,快马加鞭地禀报长安,对于卢绾妻儿意欲求见太后、天子的请求,长安唯有一个字,准。 只是他们入京之时,需要什么规格的接待,朝臣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卢绾可是罪孽深重的叛臣,虽比从前的韩王信好一些,没有给匈奴出谋划策,勾结他们反过来进攻汉朝,但抛弃祖先,背叛先帝,已是不得了的罪过,足以让人戳千的脊梁骨! 何况先帝病情加重,就是卢绾给害的,在场老臣无不记得。 卢绾的儿女也是罪臣之后,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人建议按黔首入京的规格,有人说,他们连普通也称不上,还有人说,为显汉家与蛮夷的不同,不如以礼相待。 最让众人哗然的是中郎将季布的言论,他说,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大汉的臣民,往日罪过应当一笔勾销。何况卢绾死了,被迫降匈的妻儿又有何罪呢?他们千辛万苦地归国,便是有大功于汉,接待的规格越高越好! 最终无人反驳,因为季布的奏对最得太后心意,久未发声的公九卿,也一个接一个地赞同。 皇帝察觉到了太后的变化,譬如往日朝会,母后都会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再与他低声商议,但今天没有。母后直接赞同季布的话,他双目微黯,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回冒顿来信,季布谏言不宜攻打匈奴,刘盈怒火攻心,控制不住地对他产生了憎恶。随着时间流逝,憎恶早就消失,但依旧有着不喜,是刻在心底的本能。他轻嘲一声,觉得母后做得对,若换做他,如何还会再接纳季布的建议。 心底竟划过轻松之意,又很快隐去,刘盈回到后殿,问近侍:“越儿今天可要前往梁园?” “梁王殿下应当还没有醒,”近侍轻声回,“等殿下醒来,奴婢为陛下打探。” 刘盈颔首。 自从冯唐大胜射雕者,被封为郎官,他空闲的时候便喜欢召冯唐说话,还有梁园招兵一事,常常询问招兵的进度。近来为他讲经的博士,多为董安国与郑黍,若不是读书与读疏繁忙,他也想随幼弟去梁园看一看。 听说墨者的工坊又扩建了,还从少府搬去了最为先进的弩。 他跪坐在桌案后,开始读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对于《农经》,刘盈感悟颇深,几乎能够逐字逐句地背诵,眼前闪过李耕的面容,还有无数看不清脸的南阳,他闭上眼,忽而听到急切的脚步声:“陛下,陛下,梁王殿下醒了,请您去帮帮他。” 卢绾的妻子乃萧何夫人的族妹,太后与众臣议完事便出宫去了,听说驾临瓒侯府中。于是整个皇宫只剩皇兄可以帮助梁王,刘盈一惊:“这是怎么了?” “卫尉曲逆侯追着世子要打,梁王殿下说他没吃早饭,拦不住!” “……”刘盈怀疑自己幻听了。 陈平作为卫尉,议事或是朝会过后巡视两宫,乃是职责所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信宫前,很合理。陈买作为董博士的弟子,奉命在长信宫种田,与父亲相遇也很合理,只是曲逆侯怎么会追着世子打?? 据他所知,世子踏实肯干,并非忤逆不孝之人,曲逆侯这是不顾形象了啊,刘盈赶忙起身,心想越儿都来求救了,这得多严重,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近侍很懂陛下的意思,连忙扶他上了车辇。 …… 长信宫前,陈平面色铁青,差点厥了过去,颤抖地指着耕地旁边的巨大竹担,还有垒成一团团的东西:“你,你……” “你就仗着你老师不在,准备给你收些师弟,就如此地大胆,放肆!”陈平嘴唇哆嗦,俊美的面容都扭曲了,“此物放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带进宫来,这是不敬!” 要不是他掌管两宫的防卫,卫队有搜身与检查的职责,觉得曲逆侯世子带进宫的物事难以启齿,忙一层一层地上报于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陈平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想做什么?这可是长信宫,太后跟前!”若是叫太后看见这些污秽,陈买几个脑袋够砍? 话音落下,他想要教训一二,谁知道那逆子还敢跑,于是“轰”地一下,激发了过往以来所有的怒气,曲逆侯上头了。 他把身上的饰物塞给下属,用能上马能提剑的身姿去追陈买,陈买静默着不说话,只闷头跑。 他虽然不聪明,也不是真的蠢,心知父亲正在气头上,被追上的后果分外惨烈。陈平越追越勇,陈买越跑越快,简直突破了平日的极限,面颊通红通红,父子二人一个劲地围着农田绕圈。 这时候,卫尉的属官纠结了,终是下定决心,示意武士上前分开他们。武士们刚刚集结,陈平怒道:“别上来,吾要好好地教训他!” 上司的话不敢不听,武士们顿住了脚步。 长信宫的宫人眼见不妙,又心知一个是大王的师傅,一个是大王的知心伙伴,两个都是“心肝肉”碰不得,咬咬牙,豁出去通知大王。 刘越觉不睡了,匆匆地披起衣裳,望见战况目瞪口呆。 他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落在农田旁边黑漆漆的一团团东西上,只见它们黑得诡异,隐隐有异味飘来。 刘越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陈买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他举手放在脸蛋旁边,做喇叭状:“陈师傅,买,停下别打了。” 这个时候,谁去劝架谁就有跌进黑漆漆的风险。父子俩你追我赶插不进人,不是他能掺和的,听那风声呼呼地刮,刘越不敢以身相拦,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上。 梁王殿下的劝说遥遥传入耳中,陈买停了下来,陈平也停了下来。 陈平早已闻不到异味,鼻子都变得麻木。可他的落脚点选得并不好,身上官袍随风舞动,蹭上了一点黑漆漆。 陈平脸绿了。 火上浇油的是陈买担忧的话语:“大人的官袍……脏了?” “……”陈平闭上眼又睁开,说,“大王恕罪。惊扰大王,都是陈买的不是,臣拼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教一教逆子懂得分寸,懂得何为敬畏。” 他张开的掌心握成拳头,怒火直上一,陈买见势不妙,沉闷着又开始逃。 边跑边喘气:“大人,您听我解释……” 陈平一见他还逃,好啊,这是什么解释,这是对父的挑衅:“吾不听!” 刘越:“…………” 刘越没办法,只好去搬救兵。只盼皇兄来的时候,陈师傅除了衣角,其余地方都完好无损,不然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着陈买,刘盈匆匆赶到的时候,陈平差一点点就摔了跤——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幸而他稳住了身体,随之而来便是皇帝的喝声:“都给朕停下!” “朕”这个字效果拔群,陈平被怒气遮蔽的聪明脑袋清醒了。 随即伴着深深的无奈与后悔,陈平想,怪他,怎么就停不下来,在长信宫外做出这等、这等丢脸之事,还叫陛下来劝…… 他冷静地思索起来,丢脸就丢脸,反正脸面也不值几个钱,保住儿子的脑袋要紧,只是回头望了眼农田,又望了眼衣袍,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痛苦。 陈买一直很冷静,却没想到连陛下都撞见了此事,耳朵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众人齐刷刷地下拜行礼,刘越飘着小心肝,扯住哥哥的手:“皇兄,你来的好及时。” 没吃早饭,他就没有靠近的勇气。 刘盈也心有余悸,端看陈平追陈买的架势,便知武力劝架没用。目光停留在几大团黑漆漆上,他看向父子俩,一个是开国功臣,一个是前途远大的才俊,他温和地问:“二位卿家何故绕着农田追打?” 陈买张张嘴,陈平抢过他的话,开始请罪。 请完罪,陈师傅尽量不看自己的衣摆,拼尽全力微笑着说:“臣的长子挑担进宫,担里……有混在一块的各种粪,或许还有其它。也是他今早磕破脑袋,故而做出这等荒唐事,请陛下从轻责罚。” 刘越:“……” 刘盈沉默一瞬,望向陈买光洁的额头。 陈平笑道:“他磕的是后脑。” 与此同时,宫道上遥遥传来动静,报信的小黄门走在最前。看着黑压压的人影,以及一旁的皇帝车辇,小黄门傻眼了,通报的声音都磕巴起来:“太太太后、太后回宫……” 陈平眼前一黑,刘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蹬蹬上前捏住他的人中。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3章 第 93 章 在刘越及时的抢救下,陈师傅稳住了身形。 望着人软心善的大王,陈平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同时冷静地思考起来,该怎么替逆子面前说项……实在想不到了。 陛下来了,太后也撞见了,丢人啊。早知道生他的时候扔了算了。 他也不看陈买一眼,生怕气血逆流。那厢,吕雉下了车辇,扶着宫人的手走来:“怎么了?都围在这儿,哀家瞧着十分热闹。” “母后。”刘盈搀住她,把刚刚上演的家庭大战同她一讲,吕雉有些愣。 看了看农田,又看向跪地的父子俩,以及给陈平按人中的小儿子,她淡淡道:“长信宫前闹事,像什么话?都进殿说。卫尉衣袍脏了,先去武士歇脚的地方更换,世子直接进来吧。” 刘越闻言,拔萝卜似的拔起陈师傅,看他站好,继而跑到吕雉跟前。 以为太后这是发怒的前兆,众人噤若寒蝉,皇帝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想求情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牵住她的刘越发现了,转身向前走的时候,母后分明在笑,然后很快掩饰了起来。 吕雉只觉可乐,和陈平认识这么多年,见他失态还是第一回,要是让满朝文武看见,笑声都能飘到旮旯角里。 卢绾妻儿的消息,让她心绪复杂,想起从前两家做乡邻的日子。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太后心情大好,问两个儿子:“早膳用了么?” 刘盈点头,刘越摇头。刘越摸摸肚子,可怜巴巴道:“饿了。” 瞧见一出别出心裁的你追我逃,胃口完全不受影响!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跽坐下来,叫人把膳食端到刘越面前。看胖儿子吃得香甜,她放下心,转眼开始“审问”更衣完毕的陈平,还有引.爆父亲怒火的罪魁祸首陈买。 她偏偏点了陈买的名,堵住陈平开口的机会:“你来说。” 陈买呆着脸,缓缓呼出一口气。 父亲不听他的解释,他憋了那么久,终于能说上话,此时此刻,心底盛满了对太后的感激。 他率先拜了下去,闷声道:“方才诸事,惊扰梁王、陛下与太后,是买的错。竹担味大,买同守卫宫门的武士说,这是农耕急需的东西,他们粗粗检查一遍,便也放了我进来,同样是买之过。” 陈平心凉之中,忽然有些诡异的欣慰,傻小子还不是笨到极点。 陈买认完错,详细描述起一堆黑漆漆的组成:“老师告诉我,粪能作肥,对作物有好处。此法秦时便已常见,然效果并不超群,臣有幸经受点拨,又觉得单单是粪,品类太过稀少,所以今天担进宫的东西,混合了木炭草木灰,以及各类牲畜的粪便、尿水,倒在一段段秸秆上,把它们垒成圈,只等堆积多日,变得足够成熟,足够没有异味,再散播田间。” 他毫不隐晦地说起粪尿等不雅词,在大汉君主的面前,陈平僵着脸,恨不能晕过去一了。 该庆幸这小子是在梁王殿下用完膳才开的口吗? 听着听着,他却是愣了,这难道是……陈买自个琢磨出来的创新?可为什么不能私下一试,偏要带进皇宫,污染太后的眼鼻?曲逆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难道不够他发挥?? 陈师傅想不通啊。 殊不知陈买尊师重道,不愿意和老师分开,特别是待在梁王身边的宁静感受,是曲逆侯府所不能给予他的。他不想在府里种田。 前殿安静许久,吕雉不语。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混合的肥,还有垒成圈、堆积多日等说法。眯眼想起了多年前,她耕地务农,用肥便是用单一的牛粪,浇田之前把它晾干——家家户户都这样,似乎已经成了的共识。 刘盈回忆《农经》,里头有提过粪能作肥。原来外头是陈买搞出的混合肥料,之所以湿润,是因为加入了尿水,就是味大了些……他微微出神,眼底不见恶心之色。 刘越都想给知心伙伴竖大拇指了。这方法听着就很科学,很有可行性,最重要的是陈买敢为人先、丝毫不怕顶撞父亲的精神,特别值得夸赞,让他感受到亿点点熟悉。 吕雉倾过身,目光灼然:“你的意思是,此法能够加大亩产?” 陈买摇头,深吸一口气:“臣不确定,故而挑进宫试试。”他不好意思起来,耳朵泛上红色:“太后将长信宫的荒地交由老师,我却实在低估了这些东西的气味,实在逾越不雅,引得父亲大怒……还请陛下太后责罚。” 责罚什么? “哀家从前下地,还亲自接过牛粪,只要与农相关,谈不上不雅。” 吕雉思索一会儿,温和一笑,很愿意花费半年时间,看师徒俩验收成果,错了的话再种就是:“你放手去试,外头不会有议论的声音。不过是农田里边的农事,哪里影响得到长信宫?” 说着,她扫了陈平一眼。 陈平:“……” 吕雉叹气:“先帝和哀家提过,曲逆侯少时喜欢读书,热爱游学,几乎没干过农活。如今陈买挑肥进宫,哪里值得你动那么大火气?有异味,却于农耕有利,这两样孰轻孰重,你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这回冲动追打,实在有损重臣之仪,我就罚你空闲的时候帮帮陈买,去协助他施肥吧。” 陈平:“………诺。” 这个惩罚实在算不上惩罚,却让所有人恍恍惚惚。陈平老脸红了,万万没想到竟有峰回路转,同时伴随着狂喜,太后没有怒而痛斥陈买大不敬,反而愿意支持他,陈买也是,他、他简直是沉稳过人,有大出息啊。 陈师傅心不痛了,腰不酸了,想要给儿子嘘寒问暖,问他有没有跑累。 陈平微笑起来,活似自己受了夸赞:“太后教训得是!臣实在惭愧,将牢记太后所言,得空就来协助陈买,臣谢太后轻放之恩。” 众人:“……” 前殿一片喜气洋洋之景,刘盈忽然开口,温和地询问陈买:“朕没听错的话,你说‘有幸经受点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莫非是董公的点拨?” 陈买一愣,道:“回陛下,不是臣的老师,是梁王殿下。” 喜气变为安静,又化为寂静。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刘越:“?”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怎么不知道他点拨了这个小天才?? 这话太过离谱,刘越灰黑色的眼珠睁大,就听陈买解释道:“大王问我,为何肥料的品类单一,而不是多种多样。此言振聋发聩,让买思索了数月,才萌生出混合的法子,并跳出粪水的界线,把目光放在秸秆与草木灰上,一一前去搜集。” 他吃饭在想,睡觉还在想,想明白了,就尝试着去做,老师对此也是万分支持。 刘越:“……”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已经预料到了曲逆侯世子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陈买道:“大王功高,若无大王此问,臣如何也想不到可以这样做。也是臣太过愚笨,还需思索数月,若换做他人,定然比臣想得更为完整,更为深远,臣实在是沾了大王的光啊。” 梁王殿下的坐姿越来越端正,笑容越来越勉强,怎么什么功劳都要按到他头上。 马蹄铁也就算了,施肥这块他一窍不通,陈买简直比张不疑还要离谱。还能不能好好待在幕后了,刘越决定为自己正名:“我——” 话音未落,陈平的微笑带上了三分恍然,三分欣喜,以及四分激动:“原来如此。买,还不好好谢过大王!”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4章 第 94 章 陈买觉得父亲说得对。 不愧是他敬爱又崇拜的大人。 他也没有因为方才差点挨打,从而生出埋怨。心间涌动着淡淡的喜悦,他听话地看向刘越:“谢大王!买定然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 所有人:“……” 有陈师傅捣乱,刘越唬了一跳,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从震撼中回神,暗想,卫尉曲逆侯不愧是简在太后心的功臣,大王不愧是聪慧又识人的伯乐。 刘盈看看幼弟,又看看陈买,像比自己点拨还高兴,伸手握住刘越的小手:“朕就等着世子和董博士的好消息,只盼混合的新肥能有大用。” 皇帝没有掩饰对农耕的在意,说罢,开始询问陈买该如何配比,如何用料,陈买连忙恭敬地应答,君臣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陈平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只觉人生圆满。 吕雉颔首,也笑了,心道越儿挑出的俊才怎么一个比一个谦逊? 大长秋能够感受到太后的好心情,暗暗想到,大王郁闷的神色定然是错觉,一定是她感受错了。 于是满堂欢喜,唯有刘越插不上话的世界达成。 . 临近五月,匈奴龙城。 单于庭四周牧草茂盛,盆状草场遍布着牛羊,分明是散去血腥,一片安宁的景象,最为宽敞的大帐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兰卜须冷汗涔涔地匍匐在地,脊背布满鞭痕。只见面前摆着一张案桌,桌上铺着狼皮,一个披发的中年男子跪坐其后,粗粗看去,仿的正是汉朝的礼仪。 他粗犷的面孔细痕遍布,是从前匈奴未崛起时,给大部落的首领做小伏低,被欺辱被嘲笑的印记。后来他韬光养晦,一举灭亡欺辱他的部落,把首领的头骨做成酒盏——此时此刻,酒盏正随意地垒在他的脚边。 兰卜须牙齿咬得咯咯响:“大单于,汉朝的那个梁王……” 冒顿单于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兰卜须不敢说话了。 冒顿展开绢帛,逐字逐句读着大汉太后的书信。书信的大致意思是,我年老气衰,还望单于收回这个念头,梁王尚小,也不值得单于这样的厚爱。为了赔礼,我特意派来使臣,奉送车辇四驾,以便单于的出行。 自从与大汉先帝议和,他努力学习汉话、汉字,遇到不会的就向他人请教,而今虽读得吃力,却也看明白了。 冒顿单于目光明灭,抬头看了兰卜须一眼,当即道:“叫赵壅进来。” 赵壅自从被匈奴骑兵掳去,凭本事当了二王子的老师,同样也是单于的座上宾。不一会儿,他俯身走进,手里拿着一卷绢帛,面露风霜,眼神也多了阴鸷。 他单手环胸,接着绕到桌案旁边,跪坐下来。铺开绢帛、笔墨,一系列动作显得极为熟练,只等大单于复述,他来写。 冒顿单于将书信贴身放好,斟酌道:“我不曾听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陛下说的和亲,我愿意接受,匈奴将再献一乌孙战马,希望陛下宽恕我的无礼。” 赵壅笔一顿。 这分明不是开战的国书,而是道歉信!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失望席卷心头:“大单于……” 二王子被废了手脚,叫所有人愤慨,二王子身边的拥趸差点生乱,匈奴单于竟然不暴怒?什么大祭司的神药,那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绝不可能救治成功,要知道稽庾再也不能开弓射箭了! “按我说的写。”冒顿单于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稽庾自找下场,败给汉朝小小的兵卒,我没有这样的孩子。稽粥才是我选择的继承人,未来的左贤王。” 血腥味扑鼻而来,肩膀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赵壅浑身剧痛,再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道歉信撰写完毕,冒顿单于便挥退赵壅,走到兰卜须面前,按了按他的眉心:“养好伤,你再出使一趟,随汉朝的大谒者南下。” 随即感慨:“汉人没有被激怒出塞,我十分钦佩吕太后。人人都为稽庾的受伤愤怒,大喊进攻云中郡,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短浅。匈奴马壮,这没错,但我们缺铁,缺乏攻城的器械,同样支撑不起长时间的马上交战啊。” 赵壅懂礼仪,懂谋略,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却不了解汉军的机密,譬如骑兵的战斗力,弩.机什么模样,也不了解铁器的制作,实在可惜。 说着,冒顿单于长叹一声:“一个新选拔的材官,胜了我的射雕者,你不觉得恐惧吗,兰卜须?东胡王的妻儿逃走,不知给汉人带去了什么……” 兰卜须谦卑地亲吻他的脚尖,忍住痛楚,不敢回复一句话。 东胡王不愿为单于庭效力,大单于依旧厚葬了他,还亲去祭祀,不许人破坏他的陵墓。然而他的领地已经血流成河,单于庭的精锐杀光了所有奴隶,还有几个高层的贵族,这就是追击失败,任由东湖王的妻儿逃脱的下场。 冒顿单于喃喃道:“我礼待他,封他为王,送他牛羊骏马,还欲把女儿嫁他为子媳,他为什么临死都想着归汉?” 问也问不明白,他踹了兰卜须一脚:“滚吧。” 兰卜须走出大帐,脚一软,趴在地上很久很久。 劫后余生的空气都是香甜的,他大口喘着气,衣袍淅淅沥沥地漏出了水。 …… 待匈奴人牵着一乌孙战马,将马和道歉信都交给汉朝使臣,并表达出友善态度,愿意护送使臣归国的时候,以大谒者张泽为首的使臣团堪堪摆脱了恐惧。 他们来到匈奴,无时无刻不活在威胁之中,而今冒顿单于愿意延续汉匈交好,众人松了一口气,以敬服的眼光望着张泽,仿佛他不再是一个宦者,而是为太后排忧解难的功臣。 他们被安排在离龙城很远的大帐里,更不知道单于庭的动乱,唯有张泽与冒顿单于见过面。此番能够安稳回国,张泽可就要一飞冲天了! 张泽露出一个笑,摸摸旄节,清秀的面容竟是发着光。出使匈奴,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他不愿再做被忽视被使唤的谒者,他要做大长秋那样说一不二,被太后信任的近臣——有朝一日,能被人称作“张公”! 汉朝使臣踏上回国的道路,另一边,卢绾妻儿被云中郡的武士安排护送,乘坐最为舒适的车马,来到了长安城。 卢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身躯在颤抖。 他的二弟死在了射雕者的箭下,三妹也高烧丧了命,活下来的唯有他和幼妹。母亲的眼泪早已在匈奴流干,便是父亲死了,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可一见到长安的城墙,母亲的眼眶红了,眼泪珠串似的淌下。 卢鸣也哽咽了,珍惜地抚摸衣襟的右衽,随即放下,死死握着手中的牛皮。那是他拼死带出来的舆图,统共两张,是能让太后宽恕他们,让家人拥有安定生活的保障,不知能不能换取田宅,落地关中…… 车马忽而停了下来,紧跟着一道低声提醒,他呆住了。 前往未央宫的道路黑旗猎猎,披甲武士分列两旁,奉天子、太后出行。巍峨雄浑的宫门打开,吕雉从车辇走下,刘盈扶着她,见到形容憔悴,苍老消瘦的卢妻甘氏,还有卢绾的一对子女。 他们流着眼泪,模样无所适从,瓒侯夫人随侍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吕雉伸出手,递向甘氏,从前她唤过一声大嫂的人。 想起刘越偷偷给她提的小建议,吕雉温和道:“欢迎回家。” …… 卢绾妻儿的归国,掀起阵阵轩然大波,随后,卢妻甘嬅被长乐宫册为亚谷君,赐田宅,离封关内侯只差一步。 封爵者为何是卢鸣的母亲,而不是卢鸣?朝臣对此颇有争议,太后发话道:“她功最高。上有鸣雌亭侯与鲁侯,女子封爵并非先例,甘嬅身为一家之主,率领儿女归汉,难不成还不值一个君吗?” 此话一出,争议皆无。 只是私底下,渐渐流传出了小道消息:封君一事,东宫没有告知天子。 东宫便是长乐宫的代称,未央宫处于西边。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而不敢开口,陛下尚未成亲,太后做主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成亲了,又有谁敢嚷嚷着太后还政? 何况新皇后吕家人,殊不见太后将侄女接进宫小住,就是对他们的明示。 从前蹦跶得欢快的老师们,譬如教导过陛下的公孙誉,而今下场如何,谁都看在眼里。 除了太子宫的那些潜邸大臣,打击深重心底发寒,朝堂两千石的重臣们,譬如三公九卿毫无异色。 他们欣喜于亚谷君一家带回的舆图,将之设作机密放进石渠阁中,没多久,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准确来说,是曲逆侯陈平和他的世子身上。 消息虽被隐瞒,常常进宫的重臣却避不开,第一个觐见的是丞相,瞧见长信宫变得不一样的农田,曹参沉默了。 被太后请去议事的阳少府,瞧见陈平积极帮着儿子耕作的身影,也沉默了。 阳少府惊恐地问黄门令:“卫尉他……” 黄门令连忙道:“卫尉他好着呢。” 这叫“好着呢”?? 阳少府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发现陈平背对着他,抱起一罐黑漆漆的东西浇在农田里,累得扶了扶腰。陈平身旁站了一个年轻人,神色严肃,好似在指点着什么,看样貌,像是父子俩。 阳少府沉默地跟着黄门令走了,决定还是送小儿子拜入墨家。农家不行啊,丧心病狂连弟子的父亲都不放过! 风一吹,田垄飘来父子俩的对话。 陈买低落地说:“梁王殿下除了拍我的肩,鼓励我好好干,已经三天没和我谈心了。” 陈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问他:“大王除了读书练武,是常去找张侍中,还是去梁园?” 陈买想了想:“梁园。” 陈平不说话了。韩信彭越就在那里,他怕,也不能替儿子探听军情,毕竟招兵的事是他安排下去的。 于是安慰道:“大王忙完梁园的事,就会来找你了。好好干。” 陈买:“……” 他决定听从父亲的话,闷头做起手头上的活计。 另一边,梁园。 招兵到了最后的阶段,听说很快就要入驻了,韩信彭越头靠头,拿着两份匈奴舆图研究,一份囊括东胡的领地,一份画了龙城。 不用怀疑,舆图是大王倚仗特权,偷偷抄录下来的。 有此学生,夫复何求? 门客蒯通待在屋里看书,化悲愤为动力,阅读大王从宫中运来的珍藏典籍。 被父亲叮嘱要好好照顾先生,暂且与他同住一屋的韩贡端着浆水进来,小声说:“先生,您昨儿说梦话,念叨什么‘去齐国,齐国好’,是真还是假?要不要我同大人解释?” 蒯通:“……” 如果冤枉了蒯先生的意图,那他岂不是成为了罪人,韩贡极为愧疚,脸都臊红了,便听蒯通云淡风轻道:“不用。” 能天天讥讽韩信的日子多快活,他不想走了! 说罢继续看书,以备太后明日的召见,韩贡愣愣的,随即高兴起来:“哦。”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郊外,里头载着梁王殿下,还有撒娇耍赖要参观墨者工坊的吕禄。 掀帘眺望着远山,刘越察觉到异样,伸出脑袋,正疑惑往日冷清的道路旁,为何聚集了这么多人,忽然听见了广告词。 广告词振聋发聩,直直传进他的耳朵里:“吾乃徐福后人,对长生之术颇有研究。长者莫要不信,请看小道所炼丹药,一粒九贯钱,足以延寿十年!当今天子的胞弟梁王,神慧过人,目光独到,曾亲口称赞过小道的炼丹术。” 说话者仙风道骨,盘坐在地,介绍摊上鲜红圆润的丹药,足足有一,围观的人头攒动。 刘越:“……” 刘越沉思片刻,扯上打瞌睡的吕禄。 吕禄茫然:“干什么?” 刘越严肃道:“打假。”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5章 第 95 章 吕禄依旧茫然:“打什么假?” 刘越用复杂的眼神看他,指指窗外,让他自己听。 吕禄凑了过去。 片刻他目瞪口呆,怒道:“好啊,竟敢大不敬地污蔑大王!!” 秦始皇帝晚年沉迷长生,先帝刘邦却不然,他出身微末,从不信这种东西,故而从未下过诏令,在民间征辟方士。也因挟书律的出现,以及秦末连年的战乱,方士再有本事,炼丹技艺再过高超,也只得陷入沉寂,故而吕禄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种广告词。 还敢说大王称赞过他,这是仗着人在郊外,传不到官府耳朵里吗? 吕禄怒气冲冲,回过神又有些担心,生怕表弟因此拔剑,或是气坏自己,回头爹又要训他了。 据说赵怀王还在的时候,他不长眼的两个伴读议论姑母,大王冷酷地拔剑,还叫周亚夫帮他提。如今都议论到自己头上来了,大王能忍?那必定是不能忍,大王恐怖又睚眦必报,这个方士完蛋了! 谁知大王并没有,大王瞧着还很淡定,小手根本没有触到腰间的宝剑,率先下了马车。 吕禄惊了,表弟这都不生气? 挠挠头,他怎么觉得大王有亿点点改变,要放在从前,打着大王旗号坑蒙拐骗的人早就被一剑捅死了。 他忙跟在刘越身后,气势汹汹地上前。会武的宦者身穿短打,不着痕迹地护着刘越和他的伴读,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围观的最前方。 卖丹药的方士很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 衣料平凡,瞧着还是麻衣,唯独袖袍做的宽大,附上飘逸的气质,瞧着仙风道骨,然而因为年龄,眼底写满了不相信,勉勉强强因为他口中的梁王,愿意留下来看热闹。 谁叫先帝在时,梁王纯孝之名就传遍关中,今上登基,随着纸张的扩散,聪慧的名声又传遍开来。如今挟书律废除,大街小巷的读书人骤然增多,人人都记住了张侍中和梁王的名字;前几天,又有内城消息灵通的人说,梁王殿下目光过人,是当代的识人伯乐。 梁王的知名度无须怀疑,他夸过的好东西,肯定就是好东西,便有人质疑道:“你怎么证明梁王殿下夸过你呢?” “小道也知口说无凭,故而我先给殿下表演了一个仙术。”年轻方士语调高深,“诸位请瞧。” 刘越若有所思。 刘越拉住吕禄,决定看完仙术再打假,看多了宫中的钟鼓歌舞,他还没看过民间表演呢。 只见年轻方士从身后摸索出一个棋盘,再拿出一个棋篓,把棋盘翻来覆去地展示,又把棋篓抬高,表示这两样东西没问题。 随即闭目施法,再次睁开的时候,清亮声音低沉了几分:“你们可要擦亮眼睛。” 他左手捏起黑棋,右手捏起白棋,同时放在棋盘的两端,立马撤开了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黑棋白棋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推动,缓缓朝棋盘中央行去,最终,它们吸引在了一起!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一片哗然,当即有拜了下去。 “这,这——”带头质疑的长者,挑着担,眼底生出敬畏,强忍跪拜在地的冲动,“仙长修炼有成,怪不得梁王殿下要夸赞咧!” 刘越:“……” 吕禄也看呆了,难不成、难不成这是有真本事的方士,长生药也是真的? 这样的话,九贯钱也不贵,建成侯府还是能买一的。 吕禄犹豫地想,已然深信不疑,有半数人匆匆转身,准备回家拿钱,九贯钱对他们来说,努努力还是能挤出一些。 还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朝丹药伸出魔爪,年轻方士一笑,淡淡地道:“偷窃论罪,何况吾有仙人授法,若不怕折损阳寿,你们尽管拿。” 环视一圈,见场面牢牢控制在他手中,年轻方士满意极了,再次表演了一回“仙术”,摊开钱袋,坐等收钱。 刘越见吕禄神色纠结,觉得是时候了,再拖下去,不聪明的表哥明天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柄。他踮起脚,从表哥衣襟掏出证明身份的木牌,递给一旁的近侍,悄悄做了个口型。 绑人。 近侍们对视一眼,默契上前。 年轻方士瞬间被擒,在骚乱的下一刻,领头者给他们展示木牌:“此人骗了我们建成侯府的公子,君侯下令抓捕,他要亲自审问。审问了,再投进廷尉大牢,叫骗子生不如死!” 哗然陡然变为了死寂。 又有暗中保护大王的武士接到命令,显出身形,露出甲衣,散发沉默的威武之气。后退一步,愤恨的目光投向骗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轰然散了个干净。 年轻方士:“……??” 他一懵,飘逸的气质荡然无存,还来不及辩解,就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提上了马车。 等回家拿钱的兴冲冲返程,瞧见空无一人的大道,不由面面相觑。 叮铃叮铃,是铜钱撞击的声音。 仙人呢? …… 车厢内,方士惊恐了:“冤枉,诸位大哥实在冤枉,小道与建成侯府并无交集,哪里敢骗侯府公子?” 摆摊的东西都被卷在一块,包括棋子和丹药,垒在年轻方士的脚边。闻言,近侍指了指红彤彤的丹药。 年轻方士立马道:“这是强身健体丹,并非长生不老药。除此错外,吾有正经的师门传承,师叔师伯师父都能给小道作证,吾名徐生,并非坑蒙拐骗之人。小道初来长安,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些,诸位大哥饶命!” 吕禄这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恼羞成怒地随刘越走进后车厢:“在你跟前的就是今上胞弟,梁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生惊呆了。 他为借梁王的声名推销丹药,哪里想会遇到正主,还是在山峦叠嶂的郊外,脸色当即苍白。 他艰难地下拜:“梁梁梁梁……梁王殿下,草民有意,不,草民不是有意,草民也不知道自己卖的什么丹……” 众人:“……” 真有你的。 刘越沉默一会儿,奶音清晰:“翻过这座山就是上林苑,还有孤的梁园。” 原来如此。 徐生恨不能去死一死,双目失去了灵魂,又听刘越问:“黑白棋子能够相合,棋下沾了什么东西?” 徐生浑身一震,没想到仙术竟被梁王勘破了。 这是他凑巧琢磨出来的东西,自挟书律废除后,师父摩拳擦掌,想要给长安贵人们演示仙术,由此吃香喝辣,养活整个师门,毕竟年轻的方士不吃香,年老才是宝藏。 见他不说话,刘越把手贴上腰间的宝剑,意欲拔起。 徐生瞳孔一缩。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细针与磁石磨成粉,混在一处,再用鸡、鸡血沾在棋子底端,两枚棋子有时向合,有时相斥,是草民无意间发现的。” 刘越点了点头,目光晶亮:“你很不错。” 随即道:“孤夸赞你了,开心吗?” 徐生:“……” 徐生挤出笑,狂点头:“开心。” 刘越蹲在他面前,亲切地和他探讨:“磁石哪里有的采。” 徐生努力坦白,争取从良:“邯郸郡武安县,草民的师门就在那里。”又掏出身上的布袋,讨好道:“殿下,这里面还有磁石。” 邯郸?刘越胖手搁在膝盖上,托腮沉思,邯郸从前属于赵国,现在属于梁国,也就是自己的地盘。 听说记录天时的太史官署供有司南,应当也是邯郸郡采的。幸福来得太快,刘越抿嘴,继续问:“你师父……” “他们都在前来长安的路上,准备自荐贵人家。”徐生忙不迭说。 边说边在心底流泪,师父,徒儿对不起你,要是师门被一锅端,都是徒儿的错。徒儿昧良心财的时候应该谨慎一点,下辈子我们再续师徒缘。 刘越满意了:“既如此,你就为孤做事,孤付你俸禄,不,是付整个师门的俸禄。让你的师门都来,住在孤的梁园里。” 他看着徐生,越看越像宝贝,能教出这样的方士,可见师门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如此,他就能放心地用了! 徐生慢慢张嘴,彻底陷入呆滞,还有这等好事? 他打了一个激灵,容光焕发,飘逸之气骤然回归:“大王尽管使唤小道。师门上下四十五人,皆听大王吩咐,以求炼出长生不老之药,献给大王——” 刘越摇头,认真地道:“你唯一要做的,是用磁石磨针,开动你的脑筋,让它承载媒介,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徐生:“……”磨、磨针? 刘越托着脸颊,斩钉截铁:“至于其余四十四人,不炼长生不老药,练炸炉。” 徐生人傻了。 他的灵魂又一次飞出天窗,喃喃道:“师父道行深厚,炼丹数十次才炸一次,我学艺不精,每五次就会炸一次,还炸破了四个丹炉。” 所以师门他最穷,头一个被赶来长安忽悠人、不,试试水。 刘越惊喜:“那你磨完针,就去练习炸炉,争取次次炸怎么样?”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6章 第 96 章 徐生彻底清醒了。大王并不喜欢长生不老,大王喜欢炸炉,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他欲哭无泪,却知道自己得罪了梁王殿下,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否则就要当场嗝屁。 于是狂点头:“好好好。” 非常地能屈能伸,气质飘逸中带着点谄媚。 刘越“唔”了一声,满意地道:“双倍俸禄,包吃包住。炉子要多少有多少,够炸,孤会为你们建一间专门的炼丹室。”说罢,吩咐近侍给徐生解绑。 徐生倒吸一口凉气。 他呆愣许久,霎时干劲十足,满血复活。 什么师门训诫,什么对长生不老药的追求,都被徐生抛到了九霄云外,论炸炉,自己的经验比师父师伯都丰富,定能叫大王满意,用他用得放心! 身上束缚消失了,徐生小心翼翼地坐稳,伸出手,想扶刘越坐下。忽然横过来一只手,带着怨气拂开他,吕禄不得其解,不明白事情走向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对被骗耿耿于怀,决心继续未竟的打假事业:“你真是徐福后人?” 联想到方才的木牌,加上跟在大王身边,这位漂亮小公子的身份呼之欲出。徐生知无不言,殷勤地道:“不瞒公子,我原先叫王二狗,徐福应当不认得我。” 他不敢说师门上下都以徐福为榜样,以骗到皇帝为毕生追求,他义正辞严:“徐福此人,抛弃先祖,搜刮童子,出海至今杳无音讯,实在令吾辈唾弃。” 吕禄:“……” 吕禄幽怨地看着大王,表情气咻咻,却见刘越点了点头,目光愈发欣赏。 要知道炸炉有风险,指不定哪天就把人炸飞了,除了做好安全措施,他就需要这样年轻人,皮厚,耐造。 拉来表哥坐在旁边,刘越发觉有什么东西硌脚,低头一看,圆滚滚红彤彤,是方才叫卖的丹药。 徐生飞速把它们塞进包袱:“大王勿看,我这就去扔了它!” …… 马车驶入梁园,刘越探出头,沉思该把炼丹室建在哪里。 一进庄便是溪水农田,阡陌纵横,坐落着家,其中有方圆新搬迁的良民,还有驻扎在此的墨者。车马继续往里走,沉闷的声音传来,工坊及其附属建筑静静矗立,仿的是少府的样式。 军营和演武场在后山,要经过狭窄的进口,随后便是宽敞的小道运输军械、马匹,除此之外,与外界互不干扰。梁园令笑呵呵地迎上来:“大王,公子。” 哪知大王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看着仙风道骨,像是一个方士。 徐生挎着包袱,飘逸地朝他一笑。 吕玢:“……” 大王这是捡了谁来?? 刘越沉思完毕,吩咐吕玢秘密安排下去,把炼丹室造在一个足够隐秘、足够空旷的地方,不要轻易给人发现。吕玢恍恍惚惚,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直至刘越对他招手,让他弯腰。 “叫人查一查他的师门,还有身份路引。”刘越悄悄说,“这是孤的新爱好,要让他们练炸炉,平日的时候,你尽量离远一点。母后不问起,你也不许禀报,记住了吗?” 吕玢面色一变,小心地看了看徐生,表示自己记住了。 吩咐完,刘越又领着徐生去了工坊,准备给他取来原料,盘一块磨针的地方。 依旧气咻咻的吕禄发现,这方士装得像模像样,忽然间面色大变,腿软不肯走了。 “大、大王。”徐生颤巍巍地望着工坊外,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的团体。领头者赤脚麻衣,正指点着弟子什么,听闻动静,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刘越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行礼,墨者便心领神会,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被挡在后头的徐生如遭雷劈:“他们是相里氏墨?” 刘越还没回话,吕禄新奇地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徐生:“……” 墨家虽信“明鬼”,却不信长生,简而言之,就是偏向科学的机关术,和偏向神学的炼丹术水火不容。 徐生眼前一黑。 这是进了死敌窝了!! . 一个月后。 徐生通过师门独有的联系方式,给掌门捎了份书信,大致意思是师父快来,弟子给全师门找了份工,不仅吃住无忧,还有专门的炼丹室供给。他傍上的是无法想象的贵人,今上的胞弟——梁王殿下! 他在梁园快活极了,只盼着师门的来临,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徐生在结尾写道,只要进了长安城,就会看到接引的队伍,暗号为炸了吗?炸了,还望师父牢记。 收到书信的掌门激动得快要昏厥,直念叨阿生出息,都忽悠到诸侯王头上去了,还是最为受宠的诸侯王。他率领弟子加快脚程,堪堪在先帝的大祭过后,火急火燎赶到梁园。 他们见到了田垄间的墨家子弟。 掌门:“……” 掌门咽了咽口水,这,这不对啊。仙气飘飘的老者左顾右盼,扛着巨大的压力,左拐右拐,终于拐到了山脚下的一处院落。院内空旷,除了离得远远的寝屋,一座石室拔地而起,分外突出。 石屋缝隙紧密,留有足够的通风口,此时中门大开,一个年轻方士挪了出来。 他挂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捧着五枚丹药,也不看别人,游魂似的向外飘。路的尽头设有一个乡亭,梁园令派遣的小吏就在这里,对院落进行远程监督。 有些时候,越是心想,就越无法事成。徐生发如鸡窝,喃喃道:“我炼了十八炉,竟然无一炉失败……” 师门上下惊了,阿生水平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徐生神色慌乱:“不行,不行。” 他一把扔开丹药,撒丫子奔回石室,瞧着像是有鬼在追,哪里还有半点飘逸的气质! 师门上下沉默了。 他们忽然有些怕,看向做主的掌门。掌门长须抖了抖,片刻他斩钉截铁:“阿生说过快活得很,不会错的。” …… 这一个月来,梁园招兵完毕,韩司马与彭司马正式上任。 他们在外头的声名极其神秘,人们只知道二人乃是卫尉举荐、太后任命,官职为梁园司马,至于姓甚名谁,关乎到军情大事,人们一概不知。紧接着,太仆衙署奉太后命令,将上好的良马送往梁园,用以装备三件套,锻炼梁园的新式军队。 马上三件套的制作,由生涩转为成熟,正式交由少府生产。又一个月过去,出使匈奴的使团归国,带回冒顿单于的道歉信,还有一乌孙战马,大谒者张泽接受嘉奖,从此随侍太后左右。 农忙时节终于度过,农家与墨家招收弟子如火如荼。七月,长安发布诏令,女郎若年逾十五低于三十而不嫁,上交的口算由一算变为五算,直至出嫁为止。 大汉的赋税分为几部分,其中便有人头税,一年一交,一算十钱。这道诏令的意思是,女子超过十五岁,低于三十岁而不出嫁(改嫁),人头税便要翻五倍,变为五十钱。 目光远见者,懂得此诏对于人口增长的好处,故而太后提出,朝野几乎没有反对的意见。没等诏令的风潮过去,地方传来急报,楚国兰陵一黔首家的水井出现了两条龙,一大一小,往井口腾飞的时候,大龙忽然吞噬了小龙! 黔首连滚带爬地跑去官府,哆哆嗦嗦描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脑海浮现两个字,凶兆。 消息层层上报,很快从楚国传到长安。 大龙吞噬小龙……有人第一个想到天子,可是小龙又是谁? 陛下性情温和,如何会伤害弟弟?这说不通。 可执掌政事的太后同样可以称作“陛下”……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望向长乐宫的方向,渐渐失了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陇西大旱,陇西郡与长安交界的边缘处,土地开缝干裂。有“龙噬雨水,长乐失德”的歌谣,在齐鲁之地兴起,长安震怒,宣齐王刘肥入京,同宣下辖兰陵的楚王刘交,两王立马收拾动身。 相比文学修养极高,尚且稳得住的先帝异母弟刘交,刘肥吓坏了。 他问国相:“我久居齐地,为何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传言?” 齐国相皱紧眉心:“自然是传到他想传的地方,该听之人的耳朵里。大王谨记,一见到太后很快认错,哭得越大声越好,齐鲁儒生多,他们早就不忿长安对儒的打压,却与大王半分关系都没有,大王唯一要做的就是哭。” 刘肥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好。 很快他就松不下来了,又有新的歌谣传唱,说他治理有方,实而有德,刘肥咽了咽口水,问国相:“寡人哭还有用吗?” 齐国相也不确定了。 见他沉默,刘肥提心吊胆,疯狂思索破局之法,猛然眼睛一亮:“寡人可以去找寡人的幼弟,请幼弟替我求求情。” 齐国相道:“有消息传来说,梁王除了读书,就是前往郊外的庄园。大王一进长安,便要等候宫中召见,去哪里寻梁王殿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刘肥绝望了。告别齐国相,他怀揣着恐惧向长安进发,很快,长信宫的宫门近在眼前。 他对领路的大长秋道:“明年的今日,记得给寡人收尸。” 大长秋:“……” 大长秋刚想说大王多虑了,太后被梁王殿下哄得高兴,很快脱离震怒,大王不会有性命之危。还没开口,刘肥便一阵风地进去,随即愣在原地。 太后坐在最上首,皇帝在,重臣将军们在,他寄希望的梁王幼弟也在,他们齐齐盯着殿中央的炉子。 准确来说,是熊熊燃烧的炼丹炉。 除了刘越,人人眼底充斥着茫然,便是之首丞相,也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已经待在这里一个时辰……看一个年纪轻轻的方士炼丹。 黑了一圈,手臂缠绕白布的徐生气质出尘:“我们大王最厌恶欺骗,需知凶兆为假,故而让小道前来打假。兰陵水井里的双龙,不过是冷热交替,从而出现的异象罢了。” 谁叫他忽然成为全师门成丹率最高的人,炸炉炸得特别不好,突然来了炼丹的活,叫徐生热泪盈眶,决定要好好表现。 说罢他闭上眼,气沉丹田,双手覆上丹炉,猛然一掀—— 闷闷的龙吟之声响彻,紧接着,两道白气冲天而起,乍一看像是龙形。很快,一道白气吞噬了另一道,又似相依相融,缠缠绵绵地消散在半空中。 徐生大喝一声:“收丹!” 众人:“…………”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7章 第 97 章 随着白气消散,殿内一阵久久的寂静。 秦汉时期,与先秦上古离得并不遥远,人们崇尚力量,依旧保留原始的信仰,譬如巫术,譬如神明,越是黔首就越是相信。人们相信龙,崇拜龙,象征大汉的黑龙旗,如今悬挂在未央宫的最高处。 至于汉朝君臣,他们起于微末,见识非常人所能及,但他们没法解释兰陵的异象。 水井发现龙的那户人家,祖宗代早已被查了个底朝天,长乐宫武士亲自出马,包括所辖的县衙、郡府,快马奔赴进行细查,唯恐出现胡编乱造、阴谋串联,那可是连坐诛族的大罪。可查来查去,不过一老实耕地的农民,另一个目击者,也就是他的妻子也吓坏了,绝不存在勾连欺君的可能。 大龙吞小龙……此等凶兆实在骇人听闻,象征的意义叫人心惊肉跳,这些日子,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加上陇西大旱,一封封急报传来,曹丞相已经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遑论其余重臣。 他们都不敢叫太史令占卜。 齐鲁之地又传出那样的歌谣,太后震怒,一向温和的陛下也发了脾气,长安城内,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宣召齐王楚王,过后又叫他们进宫——看梁王殿下捎了一个方士,带着炼丹炉,还有烧制的半成品,给他们表演当场炼丹。 他们忽然觉得曲逆侯帮世子种地不算什么了。 胡闹。 简直胡闹! 始皇帝坑杀方士天下皆知,晚年又因追求长生不老药,崩逝在东巡路上,以致先帝闻长生而色变,长安的方士都绝了迹。先帝还告诫过他们这些老兄弟,长生都是假玩意儿,别去弄有的没的,否则抽你。 如今快满六岁的梁王,竟是听了方士的蛊惑走入歧途,以曹参为首的大臣痛心疾首,险些昏厥。周昌黑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好悬憋住了,因为梁王软软地朝他们问好,那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唯有陈平微微笑着,一副我学生最棒的样子。 于是在诡异的僵持之下,炼丹开始了。 外头天热,长信宫放了冰鉴,冒着丝丝凉意。他们面色僵硬,僵硬中透着茫然,还真按捺住了性子,从头看到尾。 而现在…… 大殿鸦雀无声,刘越暗暗点头,灰黑色眼睛闪烁着亮光。 不愧是他看好的人才。 樊哙“蹭”一下起身,瞠目结舌:“娘嘞。” 那真的是龙!! 樊哙敬畏地望着丹炉,看向徐生的目光带了尊敬:“这里头炼的龙丹,俺能不能买一颗?吃了会咋样?” 徐生正暗喜自己运气好,掀盖的时候刚好显出龙形,以致打假的力度更大,闻言,他下意识看了大王一眼。 刘越胖手指了指喉咙,暗示他。 徐生懂了,不能乱说话。他满脸云淡风轻:“不是龙丹,只是普通的丹药罢了,吃了可能会死。” 樊哙:“……” 这方士和外头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太尉周勃喝了口浆水压惊,率先问道:“这位……这位小兄弟,难不成每回炼丹,都能出现这样的异象,不,这样的气?” 他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能够人为制造的异象就不叫异象,更不是凶兆,所有人目光炯炯,饿狼似的盯着徐生。 徐生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转念一想,都经历过炸炉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的榜样可是徐福,骗了始皇帝的男人,稳住,稳住,他告诫自己。 徐生停住脚步:“虽然不是次次有,但很常见,龙形虎形兔形,端看人们如何认为。” “呼……”不知是谁,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担忧啪叽一下,碎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亲眼瞧见炼丹的过程,谁会相信? 吕雉忍不住露出笑容,有感慨,有高兴,刘盈便是纯粹的欣喜:“梁王大功于社稷,徐方士炼丹有方,来人,赏!” 徐生按捺住狂喜,要是史官记录下今天,他可真是方士一行的尖子,名留史册了。接过沉甸甸的赏赐,他故作不留恋地放在一旁,淡然道:“陛下,小道还有两样物件,要献给太后、陛下。” 两样? 众人坐直了身子,也终于有人发现了贴在墙边,几乎化为雕塑的齐王。 刘肥就藩以来,还没受过那么大的忽视,但他巴不得太后看不见自己。随之涌上的便是庆幸,刘肥差点喜极而泣,既然凶兆之说不攻自破,那“龙噬雨水,长乐失德”的歌谣也就站不住脚了,他的命,保住了。 幼弟小小年纪靠谱啊,他连忙拜道:“母后,儿子前来见您了。祝愿母后长乐,陛下未央!” 诸侯王除非犯错,很少行跪拜礼,吕雉眉梢一挑,道:“齐王来了。”笑着指了指身旁,皇帝左下首的位置,“坐吧。” 刘盈右下首坐了刘越,而汉室以右为尊。太后如此安排,刘肥大松了一口气,不敢有半点推脱,坐下的时候擦了擦冷汗。 刘越眨眨眼,徐生连忙回神,请宫人端来两盆水,一个瓮。 “这是祖师爷丹方里边记载的‘消石’,小道将之搜集,奉梁王殿下之命,将它沉入水中,发现了天赐之物。”徐生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将消石放入瓮中,再把瓮沉入水盆。 刘越:“……”这明明是方士们无意中发现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习惯成自然,刘越沉思一瞬,心想算了。 因为将军们早就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 樊哙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一盆水竟是结成了冰,冒着丝丝凉气! 满大殿的人都成了土包子,徐生一副高人模样,就差弄个拂尘,当场表演飞升。 然而因为黑黑的肤色,这份仙气大打了折扣,刘越沉默地看着他,翘起腿,露出腰间门的剑柄。 徐生一个激灵,连忙展示下一项,一项他磨了半年的成果。 他虔诚地从原料堆里翻出一根针,呈奇特的扁平状,中间门厚两端尖,像是由两个角形组成。把针嵌在写满刻度的圆木板上,他衣袖一甩,将圆木板投入水中。 浮在水面的指针晃啊晃,最终指向一个方向,徐生细细凝望,决定舍弃原来的名字。 为它冠上不平凡的典故,让大王忘却他炸炉失败的事,自己所拿的双倍俸禄是值得的! 他嗓音低沉:“此物与司南等同,却更为便捷,它指向的,正是天之角,地之南。只是在吾心中,梁王殿下就是吾向往的天南,故而此物名为,指梁针。” 刘越:“…………” 所有人被震住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8章 第 98 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开口:“指梁针……好名字。” 众臣扭头一望,果然不出所料,是陈平。 他们被徐生的肉麻劲儿给激起满身鸡皮疙瘩,觉得很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立下功劳仙气飘飘的方士,奋斗在打假第一线,怎能说他是马屁精? 刘越觉得不发言不行了。 小手抠了抠掌心,梁王殿下强忍着拔剑的冲动,纠正道:“它叫指南针。” 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徐生眉心一跳,从名留青史的美梦清醒,不好的预感疯狂上涌,像是生死一线,又像是坟头蹦迪。 察觉到凶狠的目光,他缓慢改口:“是指南针,小道记错了。” 众人:“……” 太后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好。” 小儿子面上的不愿太过明显,吕雉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众臣不再纠结名字,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两样成果。 若是没有徐生给他们演示,人们的第一反应便是神迹。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放在水里就能结冰,能省去多少搬运冰块的人力物力?皇宫冰窖里的冰,都是冬日时候从结冰的河道、高山上运来,以备夏日使用,高昂成本以至价格珍贵,也只有皇家和彻侯勋贵才用得起。 更别提指梁针、不,指南针——它的原理和司南差不多,对于司南,有大臣并不陌生。天象吉凶,占卜测向都要用到,只是司南庞大,并不能够随身携带。想一想,若迷路在山林之中,捧着比炼丹炉还重的司南寻找方向,像话吗?? 秦皇远征,为何屡屡受挫,就因为山林的湿润与瘴气,让秦军方向不清! 作为奉常,叔孙通对司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故而想到指南针的好处,呼吸都重了。他们看着徐生,像看着宝藏,谁能想到风评极差的方士,还能玩出新花样来…… 水盆被一一传阅、观看,大殿的气氛很是热烈。徐生又受了嘉奖,这回更厉害,他被授予“天南名士”的称号——没有实权,不能品秩,就是个受印的虚职,但徐生依旧高兴疯了。 他差点失态,暴露出不符合仙气的本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出日思夜想的那个字:“臣、臣奉诏……” 作为挖掘人才的伯乐,梁王殿下自然有赏,不过奖赏在私下进行。 阳少府转动脑筋,思索以磁石和消石为原料的两样成果,该如何借鉴方士的经验,由单一转为批量生产,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在是九卿都没有空,为了陇西的旱灾,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 解决了凶兆的事,还有旱灾呢,沉甸甸的压在他们的心头。长安运输钱粮,终究有个限度,下辖十五郡的亩产就那么多,拿不出其余的了。 幸而遭殃的唯有陇西一郡,流民尚能安置,若再现关中大旱,饿殍千里之景……他不敢深想下去,轻叹了一口气。 . 圆满完成大王交代的任务,还得了封赏,徐生喜滋滋告退离去。 刘肥大开眼界,又有保住小命的惊喜,只觉幼弟搜罗的人才无所不能,看得他都心痒痒,思索着回齐国后,要不要请方士进宫鼓捣。 恰在此时,吕雉转首同他道:“迢迢路远,你也累了,回府先歇一歇,以备今晚的长信宫家宴。” 刘肥连忙回神,见太后语气温和,越发放下心来:“诺,母后。” 齐国离长安远,若非即刻动身,加快脚程,不可能今日到达皇宫,吕雉心知肚明。察觉到刘肥的心理,她淡淡地笑了笑:“好了,哀家去后殿一趟。” 众臣的目光便又放在齐王身上,眨眼间,如约好似的告退。 很快,前殿只剩兄弟三人。许久未见大哥,刘盈面露笑容,刘肥也觉妥帖,他这皇帝二弟一直礼待于他,继而有些唏嘘,回忆起先帝在的时候。 他举杯道:“此浆实在不如齐国甘美,改日我将齐浆奉给太后,也请陛下和梁王品尝。” 刘盈问:“有多甘美?” 刘肥笑道:“陛下难以想象的甘美。” 刘越左望望右看看,包子脸微凝,忽然觉得他爱喝的饮品不香了。 等到一前一后走出殿门,他叫住哼小曲的刘肥:“大兄。” 没有什么比柳暗花明更心情好的了,何况刘越还是他的间接恩人,刘肥停住小曲:“幼弟。” 刘越仰起头,眼瞳阳光下泛着金灰,仔细看有些幽冷:“大兄不能对母后不敬。” 刘肥大吃一惊,好悬回过神来。 此话竟有质问的味道,他不舒服了一瞬,这世上哪有弟弟如此和哥哥说话的,不由好笑道:“寡人哪有对母后不敬?梁王慎言。” 刘越扯了扯他的衣袖,叫他低头。 刘肥不情愿,却还是弯下腰,想着听一听便罢,毕竟天南名士的演示太过精彩。 刘越附在他耳旁道:“‘长乐失德’的歌谣是站不住脚,传出的地点却不是长安,是齐国。还有对齐王‘有德’的褒扬,大兄不和母后解释,也不和母后认错,还在长信宫说齐国的浆好,实则不敬。” “……”刘肥原先不以为然,听着听着,逐渐出了一身冷汗。 与齐国相的对话浮现耳边,刘肥一个激灵,凶兆与歌谣是假的,攻讦不了长乐宫,这没错,可它出自齐国,这怎么洗? 太后方才不怪罪,难道是真的不怪罪吗? 自己的重点这是关注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刘肥慌了,他还在太后的寝居,大夸特夸齐国的浆水,说要献给陛下品尝,既如此,那晚上的家宴…… “咕咚”一下,刘肥天旋地转,心跳飚到两,忽而握住刘越的小手:“幼弟,幼弟,哥哥承你的情,一共两次,哥哥都记住了。” 刘越脑袋冒出问号。 他摇了摇头。 刘越冷酷道:“我只是不想母后生气。” 刘肥:“……” 感情他是附带的。刘肥勉强笑道:“世人皆知幼弟对母后的孝心,对父皇亦然,父皇若是看到今天这一幕,定然十分欣慰。” 临近夜晚,酷暑渐去,长乐宫笼在夕阳美景之中,刘肥穿着极为朴素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进宫。 梁王读书去了,太后与鲁元长公主未至。因为是家宴,皇帝颇有感慨,见了他道:“家宴不论国礼,论家礼,大兄不如上座。” 论长幼,齐王最先,鲁元长公主其次,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刘肥差些把持不住,下一秒,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嗓音微抖:“君臣有序,礼不可废……” 等吕雉牵着刘越,伴着鲁元长公主与天禄阁读书的诸侯王到来,便见刘肥端正地坐在下首。 他“噔”地一下拜在地上,眼眶变红:“母后,儿臣不孝,特向母后请罪来了。儿臣愿捐三万石粟豆,派专人送往长安,以资陇西,至于齐境散播谣言的狗东西,要查要杀,儿臣任您处置,不过是母后一句话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万石粮食,虽不至于破产,也是耗费颇多,刘肥一咬牙,决心献上这个数字。幼弟孝顺,暗示他不要惹母后生气,而朝堂上下正为旱灾烦忧,刘肥悟了,这是要他捐粮的意思。 刘越一呆,他有提到过粮食吗? 吕雉眯起眼睛,没有回话。 刘肥见了这幅模样就怕,尤其是自个作死,白天偏要往死胡同走,要是太后端上毒酒,他能逃到哪儿去?想起回府和门客商议的解决办法,他继续加价:“六万石!” “……”一言不合就翻倍,刘越喜欢,他又拉了拉母后的衣袖,想看大兄的潜力在哪里。 刘肥想要继续开口,却因方才的请罪,嗓音发哑,一时间卡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刘越连忙松开母后的手,往后殿跑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杯水,递到刘肥跟前。 他小声催促:“多喝热水。” 刘肥缓过气来,连忙道谢。 小手重新拉了拉她,吕雉沉吟,显得眉目更为狭长,刘肥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七万石。” 这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大限度,齐地虽富,齐王宫却会破产,谁知话音落下,他从幼弟的眼底看见了失望。 居然没翻倍…… 刘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下一瞬,吕雉亲自扶起他:“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哀家还求什么?来人,侍奉齐王入座。” 鲁元长公主接过刘肥,笑意盈盈道:“母后,让儿臣扶着大兄,您歇着就好,儿臣不怕累!”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9章 第 99 章 “谢母后。”送粮的事尘埃落定,刘肥被鲁元长公主扶着,颤颤坐到席间门,从没有觉得妹子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过。 他也知道自己提对了,陇西大旱,最缺的是粮,就算国库有钱,短时间门转化为现粮,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尽管如此,那口气还是松不下来,他没有看错幼弟的小失望,刘肥心痛的同时,想要咆哮三声。 七万石,少吗?? 秋收未至,纵观各个诸侯国,只有齐国可以拿出那么多,刘越的失望太过分了,简直在他心口插了一刀,就算幼弟提点他帮了他,他也是要和他理论的! 但他不敢,太后就在他的跟前。 哀哀的眼神望来,刘越立马回望,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用眼神询问大兄干嘛。 刘肥紧盯他手中的樽,眉心一跳。 昨晚做梦梦到一杯毒酒灌进喉咙,刘肥看到酒樽模样的东西就慌,他恍悟过来,七万石粮食不是捐赠,而是他的买命钱啊。 刘肥不想咆哮了,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同妹子说话。 吕雉面带赞许,不知想到什么,瞅了小儿子一眼,齐王的粮,实在来得及时。 让宫人一一引领燕王、淮南王与临江王入座,她对刘肥道:“歌谣的事,哀家也不曾怪你。你是齐国做主的王,就交给你探查、处置,该罚的罚,该抓的抓,再于郡县张贴布告。” 这时候,刘肥真真正正地松了气,连忙应是。 吕雉又道:“对于凶兆的解释,你要记得,不可出现方士炼丹的字眼,要说‘化学家’。” 刘肥一懵:“化学家?” “衍化万物之学,称‘化学’,是你幼弟的提议。”吕雉笑道,“徐名士日后不是方士,而是化学家,哀家也觉得这名字新颖。” 刘肥表示自己记住了,心里嘀咕,这能不新颖吗? 梁王连脑袋都是新颖的。 目光不自觉又转到刘越身上,刘越埋头吃饭,不理他。 刘肥看着看着,肚子咕噜一声,饿了。随着大铁锅的普及,宫中菜色越发丰富,连带着齐王宫也学起来,端起桌上度数浅淡的黄酒,他忙说:“肥敬母后,敬陛下!” 刘盈同他举杯。倾听兄长与母亲的交谈,见气氛渐入佳境,他露出温和的笑,注意力却不在政事上,随即微微思索。 农学,化学……董博士近些日子都不在宫中,他向越儿借的陈买,还需再借一段时日。 席间门一片和乐融融,刘越摸摸肚皮,放下碗筷,用慈爱的眼神盯着两个欠债哥哥:“多吃点,再不吃菜就凉了。” 多吃点好长壮,日后去了封地,能有足够的力气还债。最近忙着监督徐生,他都差点忘了七哥的软稻,还有八哥的胡椒,实在是罪过。 刘长张大嘴,刘建左看右看,有些羞赧。他探过头,小声问:“幼弟,家宴不是专门欣赏美人歌舞的吗?” 刘越觉得刘建的思想极为危险。促进感情的家宴,要什么歌舞,他也探过头,小声地回:“在场的美人只有母后和阿姐,你要欣赏哪一个?” 刘建触电般地抖了抖,唰一下低头,努力用箸扒饭。刘长原本也有话说,闻言跟着抖了抖,飞速夹起菜,放进嘴巴里。 燕王刘恢沉默地收回视线,再有半月,他就要和代王一样,前往封地就藩了。连坐拥最富庶封地的大兄都要对太后卑躬,献出齐国的钱粮……他目光微黯,忍不住啃起指甲,离开长安的心情愈发迫切,即便不能带阿娘走,他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一个罪姬之子,一个命硬丧母,刘长刘建凭什么压在他头上!刘长私底下骄纵,又一身蛮力,曾把宫女鞭打得半死不活,但他和梁王关系好,就像曾经的代王一样,宫人们依旧恭敬相待,给足了他和赵姬礼遇。 刘建就更是了,丧母爱哭,胆子小的和老鼠一样,依旧活得滋润。刘恢垂下眼,一边听上头说话,慢慢地开始用膳。 …… 齐王全须全尾地出了家宴,忍不住盯着刘越的后脑勺看。 察觉到炽热的视线,刘越扭头,就见留着两撇小胡须的刘肥上前,不经意地提出,想要参观参观幼弟的梁园。 刘越仰头看他。 刘肥挤出笑容。 刘越:“……” 除了成果不是很突出的炸炉,其余的机密齐王也看不懂,刘越大方应了,看在七万石粮食的份上,准许他去一回。 听说便宜爹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从来都把长子排除在外,刘越逐渐觉得,除了略微不正统的身份以外,定还有别的原因,今天他明白了。 刘肥从来没有见过半工业半农耕的庄园。梁园占地大,一副山清水秀的和乐景象,他很快忘记进宫的惊心动魄,也忘记了面对太后的害怕,兴致勃勃地参观工坊,尤其是徐生所当值的炼丹室,恨不能瞧出个窟窿。 石屋四周密闭,看不到里边的场景,刘肥远远瞧了一会儿,只得遗憾地转身。 恰在此时,沉闷的一声响动,炼丹室的大门轰然打开。徐掌门仙风道骨,指挥徒弟抱着婴孩大小的物件挪动:“都给我抱牢了!” 那玉璧模样的物件呈半透明,颜色从上到下,由浅到深,是一种青翠的碧绿。阳光斜照,表皮闪烁着莹莹微光,似有水质流动,说不出的飘逸动人。 刘肥的眼珠子当即黏在上面,拔不出来了。 他“呀”了一声,因为太过震撼,已至发出的嗓音失真:“这……这是……” 刘肥伸出手指,颤啊颤:“如此传世宝物,怎么能草率的搬运?!” 刘肥疯了,想他齐王宫富庶,珍宝数不胜数,没一个比得上这玉璧,和氏璧刚从山沟沟里挖掘的时候,怕也比不上它块头大,比不上它颜色美! 这是活生生的神迹。 刘肥三步并做两步,拉着刘越上前:“慢些,慢些!停!!这块玉卖不卖?” 最后一句,他问的是刘越。 刘肥呼吸粗重,早已沉浸在玉璧的美貌之中,脑海模拟了一玉璧的使用办法,譬如摆在大殿,又譬如放在床前,顶多弄一小块,制成首饰送给妻妾。如果错过了它,自己吃不好睡不香,很快就会消瘦的! 他并不是胡乱挥霍的败家子,但为了这块玉,他愿意。没了现钱还有珍宝,不就是变卖财物,有什么好舍不得? 刘越一愣,同他解释:“不卖,与炼丹有关。” 刘肥急了,痛心疾首:“这、这怎么能拿来炼丹呢??” 不等刘越回话,刘肥立马道:“一钱。” 徐掌门的脚步一歪,做搬运活的徒弟差点摔倒。 刘肥呼吸都快静止了,心率唰唰唰地飙高,反应过来大怒,短须一翘一翘:“寡人早叫你们小心!” 刘越的呼吸也快静止了,他看看刘肥,又看看玉璧,经历过末世的良心难得不安:“这个价太……” “这个价太少了。”刘肥早有准备,这个质地,这个块头堪称无价之宝,一果然买不来,“那两。” 刘越:“……” 刘肥非常有狗大户的气质:“三!” 刘越:“成交。” 他怕晚答应一秒,价钱又要上涨,良心经受更大的谴责,左右为难间门,缓缓呼出一口气。 方士们已经傻了,眼睁睁看着齐王的侍从接过玉璧,像对待主子一样对待它。刘肥严厉地叮嘱侍从抱好,要是磕了一个角他跟人拼命。 把诸事安排妥当,他轻咳一声,像占了便宜似的,忙掩住嘴角的笑容,对刘越表示歉意:“幼弟不日生辰,寡人定会送上满意的厚礼。失陪,失陪。” 刘越:“……”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刘肥得了宝贝,哪里还呆的下去,他美滋滋同刘越道别,匆匆打道回府,欣赏自己买来的无价之宝。 这块玉璧,七万石粮食都比不上,坐上车辇的时候,刘肥心怦怦跳,摇头啧了一声。 小屁孩,不懂宝贝的价值,哥哥我也不会告诉你。 …… 炼丹室前很是安静,刘越手持刘肥的欠条。上写一次还清,限时三月,运费由齐王承担,末尾还有签字画押。 慌忙赶来的吕玢也惊呆了。徐掌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捂着心口怯怯地问:“大王,这琉璃,竟是如此的昂贵吗?” 说来也巧,琉璃是方士们研究炸炉的过程中,不小心做出来的东西,形似玉璧,多为绿色半透明,里头似水一样的成分,是絮状的杂质,目前还没办法剔除。 无法剔除杂质,就没有运用的价值,经过大王指点,方士们一合计,计划在炸炉的间门隙,努力制出更多的琉璃,朝薄而剔透的方向走。 刘越捧着欠条,努力压平上扬的脸颊:“好像是的。” 小手解下腰间门的布袋,拆开绳索,把欠条珍惜地放进去,他领着人,往炼丹室不远的房屋走。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只见“玉璧”扔了满满一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开门,扬起阵阵无人打扫的烟尘。 破旧得贼都不愿意光顾,当然,梁园守卫森严,盗贼也进不来。 刘越陷入沉思,齐王捐了七万石粮还有那么多钱,不知道能不能买得下全部?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0章 第 100 章 刘肥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继续欣赏购来的玉璧。 梁园里,徐掌门因激动过度,幸福地闪了腰,被弟子急急抬走。刘越飘忽地望着一屋子琉璃,叫人关上门,转身,表示将会给整个师门发放奖金,以万计数。 霎时,方士们如飞云端,眼底全是金钱的符号。 小半年时间过去,指南针与琉璃相继问世,但寻找稳定的炸炉配方,依旧任重而道远。目前炼丹室的响声有大有小,威力却不够,气浪也不足以将人掀翻,还需要更多的实践与练习。 又有徐生的成功事例摆在跟前,往日学艺不精的小弟竟然成为朝廷册封的名士,虽然炸炉失败率高,但师门上下馋死了,觉得头一个遇见大王就是不一样。不就是磨针嘛,他们也会。 现在好了,他们居然能给大王赚钱。可恶的墨家人阴阳怪气,说他们在梁园吃白饭搞骗术,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你能做工了不起?一块琉璃能卖三??做梦! 当晚,一个个前方士,现化学家怀揣着兴奋入睡。徐掌门哎哟哎哟地喊疼:“我的腰,我的腰……嘿嘿,琉璃……” 刘越不是不知道梁园两大势力的“交锋”,但工坊与炼丹室井水不犯河水,顶多相看两厌,嘲讽几句罢了。有竞争才有进步,才能更好的发展,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哭包四哥最近的来信也这么说。 四哥在信里写,他创建了两大牧场,钦点了两个负责人,都很年轻很有干劲,都是低微的养牛出身。原本负责马政的代国太仆觉得他在胡闹,对他并不尊重,他就重用衙署的二把手太仆丞,再把先帝册他为代王的诏书背给太仆听,单独觐见的时候多背几遍。 刘越品读过后:“……” 原先他还烦恼要怎么回信,刘肥的欠条给了他灵感。腹黑四哥造得起牧场却买不起牛,岂不是绝好的资助对象,他回到长信宫,铺平纸张,暗示着写道:“今有两钱,闲钱。” 因为琉璃管够,他不收半点利息! 不为什么,大兄从他这里花费巨款,他高兴。 …… 等楚王刘交赶到长安,入宫觐见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作为太上皇最小的儿子,刘交的性格与刘邦背道而驰,身材高大且有书卷气,最喜钻研诗书。兰陵凶兆闹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大侄子强行替他拉走了仇恨,如今最受长安关注的是齐王,而不是他,刘交每每思及此,不知说什么好。 他担心齐王过不去这道坎,准备腆着脸向太后求情,谁知刘肥活得还挺滋润,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打听,他捐献了七万石粮,还花重金买了一块宝贝。 松了口气的同时,刘交不禁生出担忧,怀疑大侄子受刺激太过,以致精神失常。回到楚王府,门客欲言又止,同他道:“大王,齐王都捐献了,您……” 换句话说,就是引得动荡的罪魁祸首认罪了,从犯总要补上一点罚金,否则哪能讨到好果子吃? 刘交恍然,是啊,兰陵可是他的地盘。 想起皇帝侄儿和他说的,井口双龙不是凶兆,而是一种自然现象,楚王三观都颠覆了。沉默良久,翩翩君子感受到了肉疼:“那就……两万石。”楚国比不上齐国富裕,这已是极限了。 君子守诺,刘交很快进了宫。吕雉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神色感慨,对大长秋道:“三弟十年如一日,我倒希望各地的儒生都同他一样。除此之外,哀家也想知道,越儿都对大兄说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面容含笑,很乐见儿子的小秘密,又问:“越儿在哪?”“梁王殿下正在天禄阁,与诸王上大课。”大长秋笑道,“大王喜欢与淮南王,还有临江王坐在一块儿。” 吕雉点头,温柔叮嘱:“记得往大王腰袋里塞牛肉干,别叫他的袋子空了。” 大长秋一乐,忙道:“诺。” 窦漪房候在一旁,向来聪慧的她满头雾水。牛肉干……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 齐王楚王在京的时候,一封快马加急的奏报,从一个名叫合阳的封地送往长安。 里头记载的突发消息,对于老刘家许是大事,而对于皇家,这件事不值一提。先帝的二哥,前前任代王――现任合阳侯刘喜,病逝于封地的府宅,据说合阳侯弥留之际,心底抑郁依旧挥散不去。 合阳侯刘喜也是吴王刘濞的生父,在他时任代王的时候,曾做出一件震惊大汉的操作,匈奴兵临城下,刘喜弃国而逃。 宗室的脸都被刘喜丢尽,刘邦接到战报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把桌子拍得梆梆响。 他把刘喜封在与匈奴接壤的第一线,是想着锻炼二哥,哪知锻炼着锻炼着,人逃了! 刘喜按律死罪,然而刘邦到底捏着鼻子,降王为侯,丢他去了封地养老。已经有快十年了,他的儿子封了吴王,刘喜依旧被限制在合阳境内,做手无大权的富家翁,如今终于熬不住,长眠于地下。 身在长安的老臣,全都知道合阳侯的辉煌过往。弃国而逃叫人不齿,故而奏报传来,他们保持安静,在太后商议葬仪的时候,附和着说好好好,就按彻侯礼下葬。 实则他们觉得,刘喜连彻侯礼都配不上,要不是有个好身份,早八前就被砍了。 刘喜的葬礼很快略过,而在遥远的吴国,掀起了不平静的波澜。 吴王刘濞年不到二十五,英姿勃发,浑身充满青年意气,是先帝都夸赞过的文武双全。辟阳侯审食其的车架刚刚进入吴国,他便着人去请,安排好妥帖的吃住,却并不以金钱贿赂,而是豪爽相待,把臂同游。 父亲刘喜的噩耗传来,刘濞垂下眼,有一瞬间失态,又很快掩饰住,低落地对审食其道:“寡人这就给长安修书一封,请求动身,为父吊唁送行,还望太后、陛下准许。” 审食其被招待得极为舒适,便安慰他:“合阳侯年过六十,实是喜丧,还望吴王殿下节哀。” 刘濞勉强笑笑,转过身,眺望长安的方向。 他英武的面孔有一瞬间冷沉。犹记得先帝封他为王的时候,召他到榻前,说朕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有反骨,是个极不好的面相。 他吓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连说不敢,先帝眯着眼,瞧他好一会儿,才道:“去了吴地,于政事要勤勉,于要关怀。”仿佛说的那个梦不存在,继而同他谈笑起来。 刘濞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若非来到吴国,这个长安忽视的不毛之地,他也不会发现成片的矿山与盐场。 裸露在地上的铜矿,恰巧被他的车辇压过,刘濞震惊过后,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此乃上天指示,不是天命是什么? 政事勤勉,关怀,他发誓要做到,还要做得尽善尽美,远比长安的天子贤明。 贤明的首要条件便是孝,他闭上眼,发出一道呜咽的哭声。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1章 第 101 章 吴王给长安修的书信,口吻异常的谦卑,恭敬。 吴国临海,刘濞认为它是一块不输齐国的宝地,然而矿脉刚刚发掘,盐场参差不齐。不经历韬光养晦,又如何收拢民心、锻炼军队? 刘濞不是狂妄自大的人,他清醒万分,自己远没有实力和长安叫板,唯一的优势胜在年轻。 掌握权柄的太后只要一个不高兴,便可以用无数理由召他入京,他一个先帝的侄子,在朝臣之中又有多少香火情。事在人为,人情都是处出来的,辟阳侯深受太后宠信,他就做足招待的姿态,叫辟阳侯在两宫跟前多说好话,除此之外,请求吊唁的姿态放得越低越好。 他写得潸然泪下,在心中关怀太后和天子的身体,表示愿以私人名义,捐赠一万石盐与粮,希望二位陛下不要因大旱而烦忧。 请完旨,刘濞定了心。大汉自建国以来,从没有地方诸侯国捐粮给长安的先例,如今盐粮都是陇西急需的物资,若太后看见,必然有感于他的诚意与恭顺! 吴王使者披星戴月地往长安跑,一路换了三匹快马,没空去打探长安的消息,只焦急地在公车署等候召见。 长信宫中,看着一万石这个数字,吕雉内心没有多少波动。 相比齐王楚王的以万计数,刘肥更是把多年的存货都掏空了,吴王便显得有些寒碜。 当然,被胖儿子养肥胃口的太后,不会叫心里的想法显示出半点,很快眉梢一挑,“嗯”了声:“叫吴王少带点人手,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哀家准他为父送行。吊唁好了来长安,我许久没见他了,倒还有些想念。” 使者:“……” 没有达到大王预期的目标,使者有些茫然,匍匐在地:“诺。” 直觉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大气不敢喘上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低着头走出宫门,使者火急火燎吩咐下属,打探近来长安发生的大小事。 齐王楚王还未归国,住在长安的王府之中,使者运用吴王交给他的隐秘渠道,终于得知齐王捐赠七万石粮,楚王捐赠两万石粮的消息,霎时眼前一黑,不可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 . 刘越读书习武的间隙,常常往梁园去,并不知道长安多出一个失意人,还和他扯上了少许关系。 陈买最近万分忙碌,像只小蜜蜂勤劳地转着,气质与肤色一日比一日厚重,据说回府的时候,他拒绝了侯府的手部护养,也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吃饭都在思考。 看他这幅呆呆的样,陈平心疼,既心疼长子,又心疼帮着施肥的自己。这段时间,他已经收到无数同僚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差来一句问候,说卫尉辛苦,要不要请太医令瞧瞧? 陈平微笑回应,一概婉拒,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因为陈买,他从前的风评都碎成渣了,至于这些话,乃至暗地里的耻笑,不看不听不理就不会心口疼。不论新式肥有没有用,都获得太后赞赏了,还在乎别的做什么。 ——他不觉得儿子鼓捣出来的东西能有大用,但作为父亲,总要加以鼓励,与陈买吃同样的苦,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陈买心想。 和曲逆侯世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侍中,自从纸张的生产走上正轨,张不疑更多的随侍天子身边,已经很久没有新差事了。 樊侍中卷着衣袖,拎着一个木桶出来,只觉一股黑气从张侍中身上冒,再看,原来是错觉。他擦擦汗,叹着气对张不疑道:“农忙时节,爹都问我在宫中做些什么。要是他知道我随陛下在后殿施肥,还是偷偷的,都不叫梁王殿下发现,爹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也因这个,出宫前他都要沐浴一遍,换身衣裳,生怕被亲爹的狗鼻子闻出来,以为他进了不可描述的地方。 樊伉说着,幽怨极了:“陛下不叫你下田,怕你顾不过来纸坊,我就惨了。不疑,陛下这是偏心,实话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去少府了?” 张不疑望望手中的笔,委婉答:“若你的字写得好看些,不是陛下看了都叹气的地步,奏疏誊抄非你不可。”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说话间,有宫人匆匆前来,说梁王殿下请见陛下,陛下叫侍中过去。 樊伉一喜,做好了冲进浴桶的准备,都怪这个张不疑,耽误了他沐浴的时间。转念一想不对啊:“哪个侍中?” 宫人恭敬地答:“张侍中。” 樊伉:“……” 刘越过来,是为借用张不疑这个科研人才兼管理规划人才。炼丹室等同另类的工坊,如今琉璃又卖出三高价,梁王殿下觉得,炼丹室要增加几个,运作的模式也要变一变了。 方士炼丹,不像生产马具那样,更多的是靠天时、靠灵感。有了资金,就可以聘请专业人员进行指点,炸炉另说,首先让琉璃稳定生产——那形似玉璧的配方,徐掌门已经鼓捣出来了,只盼能够进一步得到简化。 张侍中严谨的科研态度,让他记忆犹新,刘越头一个想到了他。左思右量,刘越决定高薪聘请,现在他有钱,可以发三份工资! 他才不会说自己又短暂地忘记了张不疑,心心念念都是方士。 刘越扒拉着皇兄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刘盈的掌心纹路变得粗糙,正欲细看,就被揉了揉发髻:“朕已经叫张侍中前来,越儿尽管用,别和哥哥客气。” 刘越总觉得皇兄有哪里变了。一抬头,温润的气质如初,他终是眨眨眼:“嗯!” 张不疑前来报道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往刘越身上飘,听闻陛下的委派,连忙答应下来,少年严肃的脸变得春光灿烂。 前后变化太过明显,刘越被他看得心虚,蹬蹬蹬走在最前。张不疑连忙跟上,问刘越:“大王所说的徐生,就是化水成冰、细针指南的那个名士么?” 刘越觉得还是要体贴下属,放慢脚步,负手点头。 张不疑心想父亲说得对,大王用人不计出身,就像徐生从前是个小乞儿,被一窝方士收养,如今却有了这样的造化。 天地万物,都有它好的一面,也都有它不足的一面,谁又想得到炼丹炉也有大作用,而今人人排挤的方士,摇身一变成了化学家呢? 曲逆侯世子有曲逆侯相助,就算不善言辞,存在感一向强烈;而父亲爱好养生,从不会在唯一的学生面前说他好话……张不疑心情沉重,感受到外力的压迫和内力的不足,再不努力,大王怕是记不起他这一号人了。 暗中下定决心,张不疑认认真真签署保密制度,参观梁园上下,为日后的工作积蓄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首先效仿纸坊,进行任务分工与赏罚制度,由此可以调动化学家的积极性。其次,取长补短,学习墨家流水线,争取把每一个环节精简到最好! 陡然实行签到制与责任制,方士们是懵逼的。 新到来的侍中,据说极受陛下和大王重视,还张贴了一张作息表,规定几点睡几点起,徐掌门头一次看到的时候,脑袋一片浆糊。 他急急找到张不疑:“侍中官,这睡得太早,该如何吸收月之精华,探索长生之道?” 张不疑:“……” 将要开展诸侯王大聚会,刘越觉得这个时机不能放过。 就交给徐生来办,他会装,仙气飘飘的推销最吸引人。 虽然肤色健康了些,依旧有飘逸的气质,现在…… 刘越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个小黑点飞在半空,又啪嗒跌落下来,脚下的大地颤了颤。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2章 第 102 章 刘越呆愣的瞬间,张不疑如临大敌,随侍身旁的武士齐齐持剑,密不透风地护在大王跟前! 破碎的木片满天飞,伴随着一声惨叫,火星点燃了木片,攀着徐生黑漆漆的、不复雪白的衣裳往上爬。 他反应得快,差一点就避免被压的命运,但还是时运不好,被气浪掀起又落下,半只脚没□□。徐生犹如被踩尾巴的猫,叫得声嘶力竭:“救火,救窝——” 方士们被惊动,脑袋接连探出门,紧接着大惊失色。对于徐生远超前人的炸炉成果,他们或多或少感觉到畏惧,终是抛开“神罚”这个念头,取水的取水,拽人的拽人。 武士们受刘越指挥,也急急过去帮忙。徐生浑身都湿透了,被抬出来的时候和落汤鸡没有区别,不自觉地翘着腿,双目无神,望着湛蓝的天空。 因着反应神速,徐生浑身没有致命伤,养一养就好,然而精神上的打击难以弥补。 张侍中,要命啊…… 他差点就要和美丽的世界说再见了。 被师弟们抬到半路,徐生这才发现,大王站在不远处,正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刘越蹭上前,并不嫌弃徐生黑漆漆的衣物,小手拍拍他的肩:“干得好。” 徐生:“……” 刘越小声地问:“还记得炸炉的配方吗?” 徐生恍惚地点头,经此一遭,他不敢不记在心里,开颅掘地都得把它回忆出来。 刘越呼出一口气,朝张不疑招手,让他挤到担架面前,掏出纸笔:“快记。” 这东西不易储存,运输需要谨慎,一不小心就要成为徐生第二,特别危险。 众人:“…………” 张不疑回味过来,看徐生的眼神变了。 此次炸炉的威力,是试验中最出众的一次。白烟滚滚,声音烈烈,众人或多或少受到惊吓,实则有它必备的因素——新建造的炼丹室还没替换上石屋,徐生放的原料足够,加上闷在炉里,所以闹出的动静响。 客观来看,此神物外形具备,却不如弓.弩的杀伤力大,除非量多,又离得极近,否则不会有性命之危。 然而这样就够了,不为杀人,为震慑,成千道“神罚”聚集起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张不疑藏住震撼,老老实实地上前,从衣襟掏出纸笔。徐生一见他这张脸,心口都在疼,头一歪厥了过去。 “徐名士?徐名士——” …… 根据张不疑制定的赏罚制度,徐生立下大功,只等伤好之后进行慰问与颁奖,到时组织全体化学家前去观看。 瞧见昏迷不醒的徐生,方士们心有戚戚焉,再一次确定以及肯定,张侍中是魔鬼。 年纪轻轻还是个少年娃,怎么就不能像大王一样,关怀他们,鼓舞他们咧? 炸炉取得阶段性突破,刘越怀揣着小兴奋,坐上回宫的马车。随着炼丹室的规模越来越大,人手不够还需要招人,不如就让徐掌门来负责,把兄弟门派和看不顺眼的方士都招进来,先进行思想教育,再给他们打下手。 嗷呜一口喝完甜浆,他问宦者:“吴王什么时候进长安?” 宦者想了想,结合近来长信宫的情报,忙说:“约在十日内。”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大王对吴王的行程很是关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暗暗记在心里。刘越表示知道了,一手撑着包子脸:“十月中就是母后的生辰,如今快九月了,大兄和叔可以回国,吴王总要祝寿完再回封地……” 今年给母后的生日礼物,有着落了! 书上说,烟花是黑.火.药的衍生品,就放一场盛大的烟花,让整个长安都看见。 “这是辟阳侯的信,你瞧瞧。”长信宫中,吕雉将信递给大长秋,“吴王对哀家恭谨,于各郡设立太庙高庙,每隔一月华服祭拜。听说我想见他,祭奠完合阳侯,二话不说就动身了。” 大谒者张泽跪坐在侧,慢慢给太后按揉肩膀,闻言低下头,双手的力道不变。 大长秋接过,深知太后对吴王没有恶感,也没有偏爱,放在平日,一万石盐和粮足以哄得东宫欢心,可惜时机不凑巧,遇上了突然觉悟的齐王。 展开一看,审食其还在信中写:吴王曾在玩笑时候说起与交侯吕产的交情,若是正妻生了儿子,自小就要与吕家定亲,让他们做一对儿女亲家。 儿女亲家…… 吕产正是太后的侄儿,大长秋想了想,道:“臣听说过交侯和吴王的交情,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伴出游,耍刀弄枪。” 吕雉明显地开怀起来:“原来是这样。难为他有这份心。” 她不再提刘濞,转而说起大儿子:“英儿住在宫里,日日和漪房丫头说话,等闲见不到皇帝一面。二哥昨日进宫,隐晦地问,陛下是不是不喜英儿?郦侯关心妹子,不敢找我,拐着弯探他二叔的口风去了。” 这话大长秋没法接,只是道:“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吕雉叹道:“是这个道理,再等等。”挑选家人子的诏书明岁下发,在那之前,和盈儿挑明了也好,省得叫人看笑话。 又说起小儿子:“借了张侍中,人影就跑不见了,连皇兄常在未央宫做什么都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等梁王回来,太后的笑容一下子高兴万分。大谒者张泽撤开手,恭谨地侍立一旁,看着母子俩喁喁私语,紧接着手牵手,去往膳室用膳。 “母后,宫道两旁为什么要挂花?” “越儿的生辰快到了,即便不大肆操办,也要好好庆贺。” “那母后生辰的时候,我也要给您挂花。是天空的花!” 太后的声线满怀笑意:“哀家还没见过天空的花呢……好好好,母后等着。” . 吴王来到长安的这天,觐见太后十分顺利。 刘濞凭征战勇猛著称,从前与朝臣来往不多,却与交侯吕产是说得上话的交情,有吕产在旁,太后对他和颜悦色,明显比召见使者的时候亲切。 吴王心一松,觉得这步棋走对了。吕家的女儿,唯有一人可以成为皇后,入主椒房殿,这个人选给了吕产的大哥一脉,吕产如何会不眼热? 除了皇后,诸侯王的王后同样是绝佳的身份。 他承诺吕产,表达结成亲家的意愿,吕产如何会拒绝。一国王后,就算是偏远之地的诸侯国,也是高高在上尊贵万千,有这个承诺在,加上送往交侯府的重礼,吕产必然会为他周旋,至少保他能够平安回国。 原本有更好的选择,就是鲁元长公主,但她与宣平侯视察封地了,目前不在长安。吴王出宫的时候,面上带笑,心底却是喟叹。 想他刘氏子孙,先帝亲侄,竟要变相地讨好吕家外戚,才能保全安稳。 但,此番觐见太后,不是没有意外之喜…… 回到王府,刘濞对送他出宫的大谒者张泽道:“张公,一别数年,寡人要恭喜张公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听到“张公”二字,张泽只觉说不出的激荡,很快摇了摇头,行大礼道:“大王折煞奴婢。大王从前对奴婢的恩,奴婢牢记心中,只盼能够踏实做事,好好侍奉太后。” 刘濞还是沛侯的时候,有回入宫,曾顺手帮了一个遭受欺凌的洒扫宫人,见他形容凄惨,还掏出衣襟的钱袋给他。对于刘濞来说,不过心情好的随手之举,也没问那宫人的名字,万万没想到,当年的宫人如今成了太后跟前的大红人,自从出使匈奴,太后对他一日比一日看重! 刘濞心头火热,如今一试探,张泽果然有报答自己的心思。 他不会探听长信宫的机密,更不会唆使张泽背叛太后,这不是聪明,是蠢。刘濞话锋一转:“张公如何看待燕王,淮南王与临江王?” 张泽也松了一口气,同时感激更浓,吴王没有让他陷入两难之局。他低声回答:“燕王畏惧两宫,淮南王曾私下鞭笞宫人,临江王胆量不大,唯淮南、临江与梁王殿下的关系好。” 刘濞一眼判断张泽所说为真,闻言目光闪烁:“鞭笞?” 张泽便接着细说:“淮南王天生力大,曾持鞭抽打名宫人,这事瞒得紧,还是淮南王的生母赵姬偷偷藏好那人,不叫事情暴露。” 自从陛下登基,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朝,后宫也懒得约束什么,横竖掀不起风浪。像刘长鞭笞宫人,原本能够瞒得更久,还是被燕王刘恢发现了蛛丝马迹,偷偷叫人禀报于他。 但张泽没有上报。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那句话,淮南王和梁王殿下的关系好,日后同心同力,何必戳破这一层膜,叫淮南王下不了台? 刘濞摇头,半晌喃喃道:“才七岁的年纪,做出如此狠毒之事,张公,你却是想错了。梁王堂弟尚小,正是见贤思齐的年纪,你合该早些上报才是啊。” 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不是吕氏的天下!坐在未央宫里的天子软弱,他的吴国也不强,可如今与张泽再遇,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放过。 如果先帝的皇子有一个是一个,都被太后厌恶,像赵怀王那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久而久之,天下诸侯王与功臣,必然敌视诸吕,与太后离心。他从张泽的话语得出,燕王本就和众兄弟不和,只除了淮南与临江,这就更好办了。 他压低声音:“张公,你也知晓,吴地与淮南相邻,而寡人不久前在两国交界处,发现了一条铜矿……” 张泽霎时明白了,两国交界处的铜矿,谁都有资格开采,吴王这是想要独占。若淮南王犯错,惹来太后厌恶,不知还能不能去往封地。 与恩人比起来,淮南王算什么?他清秀的面容带笑:“大王静听奴婢的好消息便是。” 刘濞拱起手,诚恳道:“还望张公近前……”他附耳,和张泽轻声说了几句话。张泽神色变幻,终是答应下来。 …… 转眼到了刘越的六岁生辰,鲁元长公主踩着点儿回京。太后于长信宫设立小宴,邀请了亲眷,还有齐楚吴位诸侯王参加。 没有宫里相邀,刘肥也是要厚着脸皮去的,谁叫幼弟卖给他的宝贝特别合心意,以为占了大便宜,心底总有一丝丝愧疚在。 这些日子,他邀请楚王进府,给楚王叔炫耀宝贝,瞧着刘交震惊的神色,虚荣心大获满足,一个高兴,给刘越的生辰礼又加厚了两分,还特地请了礼者唱名。 等幼弟生辰过后,他就要返回齐国,暂且定在后日出发。 刘越瞧着兴高采烈的大兄,听着一串厚厚的礼单,忽然发现了真善美。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他总觉得吴王面相阴沉,不是好人。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吴王比起来,齐王顶天叫人傻钱多,他都不好意思再叫养好伤的徐生推销琉璃了。 太后、天子坐在高位,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同处一桌,正埋头吃东西。刘建忽而停下了碗筷,像是在发呆,刘长心生疑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幼弟望着大兄,目露慈祥,像是看着自家傻儿子。 刘长:“……” 他也呆了呆,不多时,殿外传出一声隐约的哭嚎。 哭嚎声离得远,却十分凄厉:“奴婢求太后做主!淮南王骄横跋扈,时常鞭打奴婢,奴婢尚有老人奉养,实在不想死,奴婢人请求太后做主……” 刘长面色忽而变得苍白。 刘越收回望向大兄的视线,生辰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3章 第 103 章 宫女的哭嚎很快停止,像是被长乐宫武士堵住了嘴,而宴席的气氛显得有些杂乱。 这可是梁王的生辰宴,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宫人来捣乱?? 看样子还是从淮南王的寝殿跑出来的,什么鞭打、不想死,听得满座哗然。 七岁的孩子何至于此!往小了说,这是骄横,往大了说,这是罔顾人命。 谁不知道梁王是两宫共同的心肝宝贝,不管宫女的状告真不真,赵姬和淮南王管教不力,任她乱跑,以致梁王的生辰宴被破坏,这可是要命的大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笑容淡了,陛下也收敛了欣喜。大谒者张泽匆匆而入,与太后低声回禀,吕雉瞧了瞧刘越,紧接着望向刘长:“长儿,你有什么话说?” 吴王暗里一惊,没想到太后居然先询问了刘长。太后此言,分明是给他辩解的机会…… 这简直不符太后冷锐酷烈的作风!这局没法做了。 遗憾之意升起,又很快消散,因为淮南王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躲避四面八方望来的视线,偏偏就是不开口。 半晌,挤出一句:“母后,我、我……” 鲁元长公主蹙起眉,有人惊愕地对视一眼,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吕雉便不咸不淡地对张泽道:“你去处理了。别叫有关老刘家的风言风语传出去。” 这也是告诫众人,别胡乱地出去宣扬。至于那三个宫女,太后用的是“处理”二字,足以体现她的态度,张泽连忙应是。 刘长的小身板摇摇欲坠,脸色已经不是单纯的苍白可以形容的了。 苍白转为惨白,又化作血一样的通红,是恐惧也是害怕。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和阿娘,将在宫中举步维艰起来,直到一连串脚步声响起,今天的小寿星离开案桌,蹬蹬蹬地走到太后身边。 刘越凑到吕雉耳旁,表达自己的意愿:“母后不要生气。淮南王欠我四十八条牛肉干,我怕他不还,不如让越儿私底下审问三个宫人,更快更精准地掌握他的罪状,过后您狠狠地罚他。” 说罢,又拉了拉刘盈的衣袖,请皇兄当自己的助攻。 虽然刘长默认了,却总给他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哭包四哥再现。 刘恒在大夏宫哭鼻子的一幕幕在脑海回放,如今又来了个刘长,平日里豪爽又开朗——真是人不可貌相,对于其中细节,不知为何,刘越下意识想要了解得清楚。 如果是毫无理由的鞭打……刘越的眼神冷淡下来。放在末日的时候,用鞭子抽人多了去了,他司空见惯,眨都不会眨一下,如今敢在母后眼皮子底下放肆、暴虐,那他的琉璃,都让刘长收购好了。 太后是个宠儿子的太后,见刘越眼巴巴地盯着她,无奈改口,说悄悄话道:“……就依你。” 也因刘越的撒娇,吕雉蓬勃的怒意渐渐消散。她很快回过味来,此事太过凑巧,恐怕是有人想借她的手,惩治淮南王,让刘长名声扫地。 刘越回到席间,一抬头,发现刘长在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刘越看了回去,刘长唰一下收回目光,把头垂得更低。 刘越:“……” 刘越不再和他玩你追我逃的游戏,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有太后发话,生辰宴得以继续进行,仿佛方才的哭嚎不存在。只有刘长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 他眼神发狠,早知道……早知道将那三个贱婢打死一了,也好过今日这样的场景出现! 生辰宴结束时,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忽而听闻一声叫喊:“淮南王殿下,淮南王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是梁王身旁的近侍。 近侍朝刘长行礼,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引他往后殿走。 刘濞眉心微微皱了起来,心下有了不安。 第二次了,事情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据他所知,梁王喜好而不喜儒,最厌恶让太后生气的人或事,这是要做什么? 他方才上前,又和太后说了什么? …… 刘越和母后保证,不会在审问上耗费太长时间,今天可是他的生辰。 三个宫人被转移到干净敞亮的内室,身上鞭痕让人不自觉地闭眼。新旧交错,深可见骨,外翻的血肉还渗着红。 鲁元长公主扶着吕雉,想要看看幼弟的审问,跟着来的还有刘盈,见到鞭痕的瞬间惊愕至极,很快转开了眼,神色转为复杂。 内室回荡着像是沉冤得雪的哭嚎声,刘越和刘长的对话响彻其间:“你打的?” 刘长垂下眼,咬牙承认:“我打的。” 刘越又问:“为什么打?”转而小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人嘲笑你,你放心说。”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刘长一愣,眼底涌上热意,点了点头。在他鼓起勇气,终于开口的一瞬间,地上的宫女哭诉道:“梁王殿下,大王鞭打完,不给奴婢水和饭,也不给奴婢伤药,大王想要活活抽死奴婢啊!您若不信,尽可传唤赵……” “闭嘴!”阿娘的姓氏一出,刘长握紧拳头,目光浮现猩红,还有深切的杀意。母后皇兄都在这里,他快崩溃了,转身就要揍贱婢的脸,刘越立马扯住他的腰,一时间,天生大力竟和勤奋练武斗了个旗鼓相当。 刘越忍住拔剑的冲动,好累。 此情此景,不适合再问理智出走的七岁当事人。他踹了刘长一脚,把刘长推出内室:“做人别那么暴躁。来人,把他们绑起来,用细竹棍撑起眼皮,七天不给睡觉,再问一问,淮南王到底是为了什么鞭打他们。” 七天不给睡觉? 乍一听好似很温和,又好似有玄机,刘长崩溃的脑袋清明一瞬,来不及反应,就被扛麻袋似的扛回了寝宫。 鲁元长公主也回过味来了。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刘长不愿在大众面前揭开,而今这宫女一直激怒他,让那孩子无法完整地分辩,她低声同吕雉道:“母后……” 吕雉颔首:“他们本就伤得重,若严刑拷打,一天都活不了。七天而已,照越儿说的去做。” 事实上没有七天,第四天的时候,三个宫人全撑不下去了。 期间,赵姬想要跪在长信宫外,都给挡下;刘长想要请罪,想要再见刘越的心愿也没有实现。 不能睡觉的滋味叫人疯狂,三个宫人哭着喊着,把隐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净。他们都是在刘长的生母赵姬入狱之时,先帝得知赵姬怀孕后,随手派去照顾她的人。 赵姬被先帝所幸,诞下皇子却不得出狱,像是被先帝遗忘了一样,久而久之,他们也绝望了。他们不敢伤害先帝的血脉,渐渐的,生出欺负主子的快感,用竹鞭抽打,迫使赵姬钻草堆做成的狗洞……谁知一朝反转,还是皇后的太后竟赦免了赵姬! 赵姬与刘长回到了宫中,后来因为代王吃不饱饭的事,皇后清理宫廷,惩治驱逐欺负皇子的宫人,但他们三人最后得以留下。 因为刘长力保他们,不叫他们走。 刘长看见了赵姬身上的鞭伤,他怨,他怒,小小的孩子有了清晰的念头,要叫三个贱婢日日体会阿娘的苦楚,钻狗洞,受鞭打,而不是便宜地用死解脱。 但他太小了,没力气,只能暂且把鞭笞延后。等到六岁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学武,哪里还忍得住,那三个贱婢命硬,平日里藏起来,伤好了接着打,便有了如今新旧交替的伤痕。 说他骄横,倒也没错。刘长没有宫权,不能够私自用刑,再说了,换了别人,谁敢胆大包天的藏人? 淮南王犯有大错,但,一切错的前提是基于孝—— 就像赵姬受辱这件事,他闭口不言,就是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说。 刘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有人鞭打他的母后,非挫骨扬灰不足以平怒,就像匈奴,他就算不做咸鱼,也要砍下冒顿的头。 吕雉得知前因后果,轻叹一声。半晌道:“淮南王犯错情有可原,就罚他用膳少一道菜,持续七天吧。日后绝不能再犯,至于那三人,是断断不可回到他手上了,关进永巷,你来处理。” 她对着大长秋开口,大长秋有些傻眼,用膳少一道菜? 吕雉无奈:“越儿出了大力,偏要护着他七哥,哀家还能如何。” 说是这么说,太后却是笑着的,面容欣慰,随即化作冰冷。 “让张泽前来见我。” 以为她的长信宫是摆设,出逃能“凑巧”撞上生日宴?这么多天,再废物也该查出来了。 好大的胆子,也够肥! · 刘长接到太后的处罚,整个人处于懵然之中。 七岁的豆丁度过了最焦虑最难受的几天,做了从前最不屑的一件事——默默流泪,不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幼弟再踹他几脚。 传信的宦者还道:“太后英明,殿下莫要担心,那些贱婢的罪行谁也不知。” 刘长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下拜,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他也不想的,哭唧唧像什么男人,要是和四哥学,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男子汉动拳不动脑,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朦胧间,刘长看见了“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这道身影还和他说话了,目露凶狠:“走,我们去炸吴王府。” 刘长呆呆地看着来人:“?” 刘越一把扯住刘长,转瞬就往车辇走。 一路上,刘越深刻地解释是谁在陷害他,帮助吴王的人都招了,是因为铜矿之争! 刘长猛地抹掉眼泪,跟着露出凶光。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怒火:“岂有此理。炸府邸便宜了他,幼弟,我们去炸吴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4章 第 104 章 刘长双目喷火,那模样一看就是要干大事。 刘越震惊于刘长的觉悟,忍住竖大拇指的动作,用欣慰的目光瞅着他,推他上了车辇。 继而细细和他分析:“吴王身边有武士和护卫,不好炸。现在他不在府邸,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交侯吕产在府中设了小宴,邀请吴王以及相熟的彻侯参加,这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已然经过了好几天的预热。而今小宴正式开始,刘越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就来找他的暴躁七哥。 这么多天,长信宫早就查出了内鬼,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新晋红人,大谒者张泽。正是他暗中给了三个宫人便利,让他们逃出淮南王的寝宫,在梁王的生辰宴上哭嚎伸冤。 张泽自匈奴归来,夺得太后信重,在宫中的势力一日日增长,俨然是替代辟阳侯的下一个宠臣。然而吕雉对长乐宫的掌控无人能及,加上大长秋这个屹立不倒的“旧人”,张泽再过受宠,根基到底不深。他与吴王互相勾连的真相,叫宦者宫女失色,更叫太后震怒。 得知报恩的前因后果,还有铜矿之争,吕雉笑了,笑容却是冰冷的。 她道:“哀家还是小瞧了刘濞,也小瞧了你。” 张泽是如何涕泗横流,如何悔不当初请求太后谅解,刘越并不关心。吴王毁了自己的生辰宴,居心叵测令母后生气,恰好,炸炉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不如就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刘越使出浑身解数,让母后给吴王判了缓刑,从而一无所知地参加交侯的宴请。他还特地算好了时间,等到吴王回府的时候,能够亲眼目睹盛大的“惊喜”! 吕雉一向抵抗不住胖儿子的撒娇,当即默认了。之后,她还派人给交侯吕产传话,命吕产控制好宴席的时长,别让小宴进行得太久。 ——吕产接到太后口谕的时候,整个人傻在原地。 这可是从未出现过的命令,这,姑母是何用意??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但实在不敢违逆,于是老老实实地照做,还撤下了一些富贵的大菜。等到小宴开始,他与吴王推杯换盏,动作都收敛了许多,他怕啊,怕姑母骂他奢靡,把他拎进宫一顿训斥。 席间,刘濞察觉到些许异样,却从没往长信宫的方向想。 心里存了心事,他徐徐吐出一口气,举杯笑道:“请。” 交侯府上的小宴十分热闹,那厢,刘越给刘长解释完毕,刘长恍然大悟。 幼弟说得对,先出口恶气为妙。他又擦了擦眼睛,一副我听幼弟指挥的模样,恶狠狠道:“那就下回再炸,把人炸飞!” 刘越重重点头,表示这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他将为七哥的梦想添砖加瓦:“我们走。” 车辇使出长乐宫,骨碌碌往长安街区驶去。 吴王府坐落在戚里的附近,气势比不上齐王府,面积也小了一圈,却终究是诸侯王在京的住处,古朴雄浑,装饰挑不出错。加上刘濞礼贤下士,此回进京,吴王府一扫从前的冷清,多了大半人气。 马车驶入吴王府不远处的小巷,徐生早已全副武装,与师兄弟守在巷口。 他怀抱着一个盒状的,被厚布包裹住的大东西,黑黝黝的脸颊充满视死如归,不住地念叨:“小道遵纪守法,从不偷鸡摸狗,也从不爬墙……” 师兄弟们:“……” 有人连忙说:“徐师兄,大王没有叫你偷鸡摸狗。唯有师兄最熟悉黑家伙的习性,也最是苗条,不会给王府巡逻的武士发现。只要翻墙进去,点燃细绳做的引线,立马翻出来,就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别怕,还有大王的人掩护您呢。” 方士们把提炼出来的黑.火.药叫做黑家伙,其余人附和道:“对对对!” “……”徐生后脖颈凉飕飕。他腿才刚养好,对于翻墙心里虚,他是真不想再断一次,像个智障一样躺在床上,接受张不疑张侍中的慰问啊。 那滋味谁试谁知道,徐生咬牙:“拼了。” 等到马车停稳,刘越掀开帘,成功与炸王府小分队进行会晤,刘长紧接着一跃而下,好奇地望向黑炭似的徐生。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得知这就是即将执行任务的高手,他跃跃欲试,主动请缨:“幼弟,让我也去吧。不如我来点火,给他们一个痛快。” 所有人都惊了,刘越眨巴眼:“你去?” 刘长恨恨地瞪着吴王府:“我力大,做这些不在话下!” 刘越陷入了沉思。他觉得一国诸侯王亲自翻墙有点过分,望望刘长七岁的小身板,良心发烫地否决了这个建议,直至徐生亲自上演实战前的演练—— 吴王府的后门地界,守卫并不森严。这也是长安城的常态了,彻侯所居的戚里,还有诸侯王所居的王府,放在平时,谁敢来放肆? 徐生像只灵活的猿猴,往后墙攀爬,谁知爬着爬着,哧溜一下滑了下来,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众人沉默了。刘越迟疑一瞬,决定叫护卫自己的武士代替徐生,哪知刘长扯住他的衣袖,摇啊摇不放开,眼底燃烧着惩罚吴王的渴望,像极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叛逆孩童。 据方士所言,他们做过许多次试验,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并没有危险,翻墙才是,何况论个子小,除梁王外,谁能比淮南王的个子还小? 刘越果断地问徐生:“线要怎么点燃?快给孤的七哥说明一遍。” 徐生大惊:“这——” 羞愧于自己不中用的脚力,他只好听从大王的建议,支支吾吾地说完。徐生还特地强调了木盒摆放的位置,最好摆在王府后花园的正中央,避开伤人的可能性,叫整个长安城都看见。 他们早就摸透了吴王府的构造,还凭借暗箱操作,从少府处拿到了图纸。刘长大喜,觉得这个简单,简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他拉着刘越的手,信心满满道:“幼弟,你看好了。” 刘长像一只比徐生更为灵活的小猿猴,卷起衣袖,撩起袍角,抱着盒子滋溜一下消失了踪影。直到几秒钟过去,有人愣愣地反应过来:“淮南王殿下……就这么真的进去了?” 演练还没开始,怎么就进行实战了?!! 刘越一呆,仰头望着石墙,觉得事情大条了。 徐生啊呀叫唤,众人火急火燎地进行掩护找补。霎时手忙脚乱,侍奉淮南王的近侍跪在地上,开始抽噎大哭:“大王……大王……” 出来一趟,大王人可能没了,他要怎么和宫里交代?梁王殿下是拉大王看热闹,不是叫大王自己成为热闹啊! 刘越脸色凝重,他头一回碰见这样的情形,刘长的积极性过头了。包子脸板了起来,他来回踱着步,很快下定决心,对大哭的近侍道:“亮明身份,冲进吴王府,拯救你们大王。” 近侍的哭声停了。 就算他再愚笨,也知道此次活动的保密性,梁王殿下他—— 泪眼朦胧间,忽然传出一道气喘吁吁的童音:“叫魂呢?” 刘长翻回墙头,朝刘越骄傲地笑,像是在邀功。不多时,一道冲天的气浪伴着火光,在吴王府拔地而起,刘长“哎哟”一声,脚一歪,顿时扑了个倒栽葱。 地面坚硬的触感,并没有传到他身上。迷你斩白蛇剑的剑柄托住他的屁股,刘长迷迷瞪瞪,回头一看,发现幼弟脸颊都红了,累的。 刹那间,刘长要感动哭了:“幼弟……” 刘越冷肃着脸,皱起小眉头,艰难道:“你好重……” 刘越思虑一秒,撤开了剑,刘长咚地坐到了地上。 他的脑袋空白三秒。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5章 第 105 章 刘长小心灵受到了伤害,捂着屁股,半晌缓不过劲。 其余人欣喜淮南王的英雄归来,又突发的意外激得眼前一黑。幸好梁王殿下手快,让淮南王殿下无虞,只是忽然屁股着地……他们定睛一看,是刘越耷拉着脸,撤开了宝剑。 大喜大悲之下,便是侍奉刘长的近侍,都暗暗给梁王殿下叫了声好。 该,就该这么惩治! 近侍感激涕零,要是没有梁王,他们大王就要从高处跌落了。种种念头不过一瞬,他们怔愣地看着白烟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巨响。 成、成功了? 刘越把剑收回腰间门,满意点头:“走。” 他给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们会意,赶忙扛起在地上疗伤的刘长,转瞬消失在墙根。没有标记的马车驶出巷口,如鱼入大海,湮灭了一切踪迹。 刘越没有回宫,而是找了一处合适的观景地,掀开帘,遥遥望着吴王府。 刘长屁股痛,瞅了幼弟一眼,小心地挤到他身旁。很快,骄傲的神色回到淮南王脸上,他痛快地呼出一口气,呵呵冷笑:“下回把你人炸飞……” “……”刘越专心致志欣赏白烟,不理他。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最终制止了这个想法。算了,暴躁七哥功过相抵,光靠徐生那不靠谱的爬墙本领,也办不成这件事,他小幅度地踢了踢刘长:“安静。” 刘长连忙坐正身子,变得安静如鸡。 不出几时,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吴王府白烟滚滚,冒着橙红火光,像极了一头凶兽张牙舞爪,叫十里长街、城西城东看得清清楚楚,让无数围观的震惊。 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巨响,一些与吴王府挨得近的宅邸,主人家早已面色大变。有胆子小的仆人瑟瑟发抖,伏卧在地,甚至用双手抱住了头。 先前,楚国兰陵一户人家的井中出现“凶兆”,直指长乐宫的太后,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长安宫廷都变得诡谲,但他们到底没有亲眼见识过。后来张贴皇榜,辟谣双龙,凶兆的阴云这才逐渐散去,可今天不一样,他们亲眼目睹了天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王府竟发生了这等奇事,不是凶兆是什么。 如神降一般的滔天气浪,难道还能用化学家的方法解释吗?! …… 刘长点燃引线的时候,吴王恰恰与交侯告别,婉拒吕产送他一程的好意,乘车回府。 一路上,刘濞都存有心事。捏了捏眉心,叫太后厌恶淮南王的计谋失败了,他却不知其中细节,自那以后,大谒者张泽也再没有出宫过。 桩桩件件,总让他的心落不到实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刘濞双目微合,还是要和吕产多多往来为好。 待在长安,他就是太后手中捏搓圆扁的棋子,只有回到吴国才能松下心来。这回没有料到齐王捐赠七万石粮,从而被召来长安,是他失算了,下回…… 马车朝着吴王府缓慢前行,忽然间门,轰隆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距王府也没有多少距离了,刘濞身子控制不住地前倾,耳朵嗡嗡发麻。贴身武士焦急的嗓音传来:“勒马——护卫大王——”巨响惊得马儿蹶蹄,刘濞使力抓牢车厢,稳住了身形。好悬制住了发狂的马,刘濞猛地拉开帘,往发出响声的源头望去,紧接着怔了怔,面色剧变! 便是再好的涵养,遇见这样形似天罚,神兵发怒的景象,脑袋也会变得空白。 双手不自觉松开车厢,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不…… . 吴王府炸了,消息如流星一样传入耳中。 三公九卿匆匆进宫,意欲求见太后,但他们多是为禀报此事,毕竟话说回来,身为先帝子侄的吴王出事,贬损的是汉家诸侯王的形象,牵扯到天谴天罚等凶兆,还是得顾虑一二。 至于心急如焚,想着为吴王遮掩,那倒没有。有人在私下猜测,难不成吴王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这冲天而起的白气和火光,实在是……骇人听闻啊。 此乃天时,而非人力所能及! 只要目睹了那一幕,没有不倒吸凉气的,譬如奉常叔孙通,都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王府的异象相比,未辟谣时的兰陵双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难不成是上天的警示? 曹丞相站在最前,面容严肃,包含些微的沉重。 刘濞得蒙先帝赏识,在众人的心目中,一直是谦逊有礼,能征善战的诸侯王,而今“天罚”一出,从前的形象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上回梁王殿下可以带着化学家来打假,这回怕是不能。 曹参率先开口,隐晦地请太后息怒。而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召见吴王询问一二,先把动摇人心的传言压下去,以防造成长安的恐慌。 吕雉赞同地颔首,叹道:“丞相说的不错。据哀家所知,吴王府除了白烟,还有明火冒出,吴王怕是疲于救火,不如给他一些修整的时辰,再进宫不迟。” 顿了顿,她又道:“等吴王进宫,哀家得好好问问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众臣对视一眼,皆是下拜:“太后英明。” 唯有曹参站得近,隐隐察觉到不对。太后的态度,与他预料的相差不远,却总有一种违和之处…… 曹丞相暗觉自己多心,很快抛开了念头。 吴王确实疲于奔命,强撑着没有倒下。吴王府的侍从战战兢兢,端着水盆却不敢上前,刘濞大怒,到底忍住惩戒的念头,派遣出身边的精锐武士,才得以扑灭火焰。 火焰扑灭了,白烟却是连绵不绝,看样子要等半个时辰过去,才能彻底散尽。刘濞的眼神明明灭灭,面容发灰,连带着气氛几近凝滞。 后院伺候的侍从畏惧天罚,故而没有第一时间门去灭火。从吴王蓦然惊醒,到焦急地赶至府邸,火星子烧得时辰并不短,将后花园烧得难以入目,再不复从前的美丽。 至于刘长动手脚的“证据”——残留的黑色物质,还有七零八落的木屑,都和焦黑的泥瓦与碎陶盆在一起,难以辨别。 怎么看,都是上天对吴王不满,从而降下的警告。 刘濞闭了闭眼,忍住喉头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人,替寡人更衣,寡人这就进宫……向太后领罪。” 刘越领着刘长,跨入一扇又一扇殿门,最终来到母后跟前,弯起眼睛露出笑。 “母后!”刘长也乖乖地喊母后,如老实的小鸡仔一般,唯有眼神泄露了信息,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喜悦。 亲手整治敌人的滋味,能让他熏熏然地飘起来,他像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幼弟口中的“炸吴王府”,好有威风,好有气势。 从今往后,吴王就是有把柄在身的劣迹诸侯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上天惩罚过。要么德行有亏,要么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坏事,一盆脏水永远洗不掉了。 犹记得回程之时,刘越神色冷酷,在他耳边说的话:“他算计你的事,与长信宫宫人相勾结的事,不能四处宣扬,那就换一种出名法,让他名扬天下,达成愿望。” 兰陵双龙的出现给了他灵感,要相信科学,同时也要尊重习俗。 这叫以毒攻毒! 刘长一瞬间门觉得屁股不疼了,小胸膛涌现着激荡。 他重重点头,对幼弟的感激无以言表,若不是幼弟,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了。刘长打定主意,等他就藩,必须抢走吴国边境的那条铜矿,连渣渣都不给吴王留——抢来分给幼弟一半,以报答带他报仇带他飞的恩。 谁知转眼间门,刘越冷酷的神色消失不见。他依偎在吕雉身旁,献宝似的道:“它叫黑家伙,是在张侍中的英明领导下,徐名士灵光一现做出来的秘密产物,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可以吓唬敌人,也可以打匈奴。” 然后指了指刘长:“要是还出现吴王这样让母后生气震怒的反骨,就让七哥动手,保准他千夫所指,受万人唾弃,七哥对翻墙最是熟悉。” 最后软软地告状:“越儿的宝剑,差点被七哥的屁股压断……” 刘长:“…………” 母后带笑的眼神望来,刘长心下一凉。 剩下的唯一一道肉菜也没了,素膳持续三天,不得申诉。领完“贸然冒进不惜命”的惩罚,刘长再一次被扛回了寝殿。 他趴在宦者身上,与进宫请罪的刘濞交错而过,嘴里喃喃念叨:“不应该啊……” 话音飘到刘濞的耳中,吴王喉间门又是一甜。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殿外,下拜道:“濞有失谨慎,使得王府诸事惊扰到太后,特来向您请罪。濞实在……实在……” 他低下头,声线哽咽起来。 吕雉截住他的话,扬声道:“你不该向哀家请罪,应向长安,天下请罪。府生凶异,便是获罪于天,难以恕之,哀家并不想罚你,却不得不罚你,否则如何在高庙前,与先帝交代,与刘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她揉揉刘越的圆髻,微笑道:“吴国下辖会稽,豫章,庐江三郡,不如就把豫章舍出来,哀家派专人代管。过上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无人记得今日的凶异,哀家再把豫章交还给吴,好不好?” 刘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豫章郡……正是数条交错的铜矿脉所在地,也是吴国的底气所在,是他竭力隐瞒的真相。他忍住心下剧痛,匍匐在地:“太后!”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刘长小心灵受到了伤害,捂着屁股,半晌缓不过劲。 其余人欣喜淮南王的英雄归来,又突发的意外激得眼前一黑。幸好梁王殿下手快,让淮南王殿下无虞,只是忽然屁股着地……他们定睛一看,是刘越耷拉着脸,撤开了宝剑。 大喜大悲之下,便是侍奉刘长的近侍,都暗暗给梁王殿下叫了声好。 该,就该这么惩治! 近侍感激涕零,要是没有梁王,他们大王就要从高处跌落了。种种念头不过一瞬,他们怔愣地看着白烟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巨响。 成、成功了? 刘越把剑收回腰间门,满意点头:“走。” 他给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们会意,赶忙扛起在地上疗伤的刘长,转瞬消失在墙根。没有标记的马车驶出巷口,如鱼入大海,湮灭了一切踪迹。 刘越没有回宫,而是找了一处合适的观景地,掀开帘,遥遥望着吴王府。 刘长屁股痛,瞅了幼弟一眼,小心地挤到他身旁。很快,骄傲的神色回到淮南王脸上,他痛快地呼出一口气,呵呵冷笑:“下回把你人炸飞……” “……”刘越专心致志欣赏白烟,不理他。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最终制止了这个想法。算了,暴躁七哥功过相抵,光靠徐生那不靠谱的爬墙本领,也办不成这件事,他小幅度地踢了踢刘长:“安静。” 刘长连忙坐正身子,变得安静如鸡。 不出几时,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吴王府白烟滚滚,冒着橙红火光,像极了一头凶兽张牙舞爪,叫十里长街、城西城东看得清清楚楚,让无数围观的震惊。 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巨响,一些与吴王府挨得近的宅邸,主人家早已面色大变。有胆子小的仆人瑟瑟发抖,伏卧在地,甚至用双手抱住了头。 先前,楚国兰陵一户人家的井中出现“凶兆”,直指长乐宫的太后,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长安宫廷都变得诡谲,但他们到底没有亲眼见识过。后来张贴皇榜,辟谣双龙,凶兆的阴云这才逐渐散去,可今天不一样,他们亲眼目睹了天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王府竟发生了这等奇事,不是凶兆是什么。 如神降一般的滔天气浪,难道还能用化学家的方法解释吗?! …… 刘长点燃引线的时候,吴王恰恰与交侯告别,婉拒吕产送他一程的好意,乘车回府。 一路上,刘濞都存有心事。捏了捏眉心,叫太后厌恶淮南王的计谋失败了,他却不知其中细节,自那以后,大谒者张泽也再没有出宫过。 桩桩件件,总让他的心落不到实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刘濞双目微合,还是要和吕产多多往来为好。 待在长安,他就是太后手中捏搓圆扁的棋子,只有回到吴国才能松下心来。这回没有料到齐王捐赠七万石粮,从而被召来长安,是他失算了,下回…… 马车朝着吴王府缓慢前行,忽然间门,轰隆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距王府也没有多少距离了,刘濞身子控制不住地前倾,耳朵嗡嗡发麻。贴身武士焦急的嗓音传来:“勒马——护卫大王——”巨响惊得马儿蹶蹄,刘濞使力抓牢车厢,稳住了身形。好悬制住了发狂的马,刘濞猛地拉开帘,往发出响声的源头望去,紧接着怔了怔,面色剧变! 便是再好的涵养,遇见这样形似天罚,神兵发怒的景象,脑袋也会变得空白。 双手不自觉松开车厢,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不…… . 吴王府炸了,消息如流星一样传入耳中。 三公九卿匆匆进宫,意欲求见太后,但他们多是为禀报此事,毕竟话说回来,身为先帝子侄的吴王出事,贬损的是汉家诸侯王的形象,牵扯到天谴天罚等凶兆,还是得顾虑一二。 至于心急如焚,想着为吴王遮掩,那倒没有。有人在私下猜测,难不成吴王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这冲天而起的白气和火光,实在是……骇人听闻啊。 此乃天时,而非人力所能及! 只要目睹了那一幕,没有不倒吸凉气的,譬如奉常叔孙通,都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王府的异象相比,未辟谣时的兰陵双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难不成是上天的警示? 曹丞相站在最前,面容严肃,包含些微的沉重。 刘濞得蒙先帝赏识,在众人的心目中,一直是谦逊有礼,能征善战的诸侯王,而今“天罚”一出,从前的形象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上回梁王殿下可以带着化学家来打假,这回怕是不能。 曹参率先开口,隐晦地请太后息怒。而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召见吴王询问一二,先把动摇人心的传言压下去,以防造成长安的恐慌。 吕雉赞同地颔首,叹道:“丞相说的不错。据哀家所知,吴王府除了白烟,还有明火冒出,吴王怕是疲于救火,不如给他一些修整的时辰,再进宫不迟。” 顿了顿,她又道:“等吴王进宫,哀家得好好问问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众臣对视一眼,皆是下拜:“太后英明。” 唯有曹参站得近,隐隐察觉到不对。太后的态度,与他预料的相差不远,却总有一种违和之处…… 曹丞相暗觉自己多心,很快抛开了念头。 吴王确实疲于奔命,强撑着没有倒下。吴王府的侍从战战兢兢,端着水盆却不敢上前,刘濞大怒,到底忍住惩戒的念头,派遣出身边的精锐武士,才得以扑灭火焰。 火焰扑灭了,白烟却是连绵不绝,看样子要等半个时辰过去,才能彻底散尽。刘濞的眼神明明灭灭,面容发灰,连带着气氛几近凝滞。 后院伺候的侍从畏惧天罚,故而没有第一时间门去灭火。从吴王蓦然惊醒,到焦急地赶至府邸,火星子烧得时辰并不短,将后花园烧得难以入目,再不复从前的美丽。 至于刘长动手脚的“证据”——残留的黑色物质,还有七零八落的木屑,都和焦黑的泥瓦与碎陶盆在一起,难以辨别。 怎么看,都是上天对吴王不满,从而降下的警告。 刘濞闭了闭眼,忍住喉头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人,替寡人更衣,寡人这就进宫……向太后领罪。” 刘越领着刘长,跨入一扇又一扇殿门,最终来到母后跟前,弯起眼睛露出笑。 “母后!”刘长也乖乖地喊母后,如老实的小鸡仔一般,唯有眼神泄露了信息,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喜悦。 亲手整治敌人的滋味,能让他熏熏然地飘起来,他像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幼弟口中的“炸吴王府”,好有威风,好有气势。 从今往后,吴王就是有把柄在身的劣迹诸侯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上天惩罚过。要么德行有亏,要么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坏事,一盆脏水永远洗不掉了。 犹记得回程之时,刘越神色冷酷,在他耳边说的话:“他算计你的事,与长信宫宫人相勾结的事,不能四处宣扬,那就换一种出名法,让他名扬天下,达成愿望。” 兰陵双龙的出现给了他灵感,要相信科学,同时也要尊重习俗。 这叫以毒攻毒! 刘长一瞬间门觉得屁股不疼了,小胸膛涌现着激荡。 他重重点头,对幼弟的感激无以言表,若不是幼弟,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了。刘长打定主意,等他就藩,必须抢走吴国边境的那条铜矿,连渣渣都不给吴王留——抢来分给幼弟一半,以报答带他报仇带他飞的恩。 谁知转眼间门,刘越冷酷的神色消失不见。他依偎在吕雉身旁,献宝似的道:“它叫黑家伙,是在张侍中的英明领导下,徐名士灵光一现做出来的秘密产物,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可以吓唬敌人,也可以打匈奴。” 然后指了指刘长:“要是还出现吴王这样让母后生气震怒的反骨,就让七哥动手,保准他千夫所指,受万人唾弃,七哥对翻墙最是熟悉。” 最后软软地告状:“越儿的宝剑,差点被七哥的屁股压断……” 刘长:“…………” 母后带笑的眼神望来,刘长心下一凉。 剩下的唯一一道肉菜也没了,素膳持续三天,不得申诉。领完“贸然冒进不惜命”的惩罚,刘长再一次被扛回了寝殿。 他趴在宦者身上,与进宫请罪的刘濞交错而过,嘴里喃喃念叨:“不应该啊……” 话音飘到刘濞的耳中,吴王喉间门又是一甜。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殿外,下拜道:“濞有失谨慎,使得王府诸事惊扰到太后,特来向您请罪。濞实在……实在……” 他低下头,声线哽咽起来。 吕雉截住他的话,扬声道:“你不该向哀家请罪,应向长安,天下请罪。府生凶异,便是获罪于天,难以恕之,哀家并不想罚你,却不得不罚你,否则如何在高庙前,与先帝交代,与刘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她揉揉刘越的圆髻,微笑道:“吴国下辖会稽,豫章,庐江三郡,不如就把豫章舍出来,哀家派专人代管。过上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无人记得今日的凶异,哀家再把豫章交还给吴,好不好?” 刘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豫章郡……正是数条交错的铜矿脉所在地,也是吴国的底气所在,是他竭力隐瞒的真相。他忍住心下剧痛,匍匐在地:“太后!”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6章 第 106 章 长信宫前殿,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怎么?”吕雉问,“哀家只是代管,莫非你不愿意。” 她噙着笑,也没让跪在外头的吴王进来,语气和蔼:“那你说该如何,要不要让张泽给你参谋参谋啊?” 刘越坐姿端正,睁大眼睛,对母后的敬佩滔滔不绝,任由她揉自己的小圆髻。 吴王匍匐在地,像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冒着寒气。 太后这是要削藩——不,只削吴国。 他堂堂刘家子孙,先帝子侄,在战场英勇奋战浴血厮杀,从未生出过惊慌的情绪,被先帝叙说“有反骨”是其一,而今便是其二。 一时间,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何大谒者这些日子再也没有出宫,为何淮南王半点惩罚都没有受,那三个宫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惊慌席卷而上,刘濞眼神明灭,思索着脱困的办法。 早知道就不该吊唁,也不该捐赠那一万石盐和粮,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太后召见。齐王楚王已然离开长安,携带长乐宫赏赐的金银玉器,踏上归国的路,而他呢? 上天定是在跟他玩笑,在这节骨眼上,吴王府又出了事。若不割舍出豫章郡…… 他的眼底慢慢爬上血丝,抬起头,当机立断地承认下来:“太后息怒!侄儿与张泽是旧识,可万万没有动摇宫闱之意,更不敢相互勾结以害太后。侄儿被淮南边境的铜矿迷了眼,起因是为私心,没想到竟是害了大谒者,还望太后明鉴!” 说着长跪不起。 吕雉一听就听出他的态度,这是不想割让豫章郡。 她是可以强逼,也可以用长辈身份斥他不孝,但这样做就没意思了。 她的笑容冰冷起来:“淮南王年幼,你对他使这样的心眼,无论如何都要补偿。我这里倒是无妨,谁叫你是先帝亲封的吴王,也是哀家的子侄?张泽已经贬入永巷,哀家却不忍心贬你。” 接着安抚道:“你先跪着,等到不想跪了,再去太上皇的袱庙避一避难。天罚的事太过紧急,哀家需下诏安抚,没工夫听你请罪。” 话音刚落,便有宦者来到刘濞跟前,小声地请吴王挪边,不要挡着众臣觐见太后的路。 刘濞的心不断下沉,强撑着起身,换了偏僻的地方跪,连陡然生出的怒意与屈辱都顾不得了。他察觉到一个悚然的事实,太后看似慈和,轻飘飘地放他一马,不再提豫章郡的所属,而是唤他去太上皇庙避避风头,实则用心何其可怕。 什么时候可以出庙?什么时候可以归国? 利用天罚这个借口,太后想关他一辈子,岂不是就能一辈子。 太庙高庙那么神圣庄肃的地方,一丝一毫的嘈杂都容不得。而他一个犯“天罚”的诸侯王,又凭什么躲到太庙避风头,就是旁边的袱庙也不能,转眼,朝臣的弹劾就能淹没了他。 有负先祖,难以当王! 一边是豫章郡,一边是太庙,刘濞胸腔沉闷,双眼泛着血丝:“臣……领旨。” 长信宫随即变得安静,太后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忽然间,一阵轻而灵动的脚步声响起,哒,哒,哒,逐渐响彻吴王的耳边。他猛然望去,一个小仙童似的娃娃正歪着头,随意打量着他。 刘越打量过后,发出邀请:“吴王兄,母后生辰的时候,吴王兄可以从太庙出来一天,我们一起看烟花。” 刘濞:“……” 刘越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眨眨眼,迈开脚步走了。 边走边琢磨,过了六岁生辰,他就要和韩师傅彭师傅学骑马。炸王府只是小小的副业,给母后出气用,不像暴躁七哥,摩拳擦掌好似迷上了一般,还差点把他压垮…… 刘越心情明媚,得知刘长因为没肉吃嗷嗷叫,心情更加明媚,专心致志地催促化学家研究烟花,鼓舞他们运用不同的颜色,另一头,众臣因为吴王的事炸开了锅。 说是轩然大波都是轻的,吴王从长乐宫回到府中,便请了医官来看。很快,太后下派武士,准备护送吴王前去太上皇的袱庙——在文武看来,吴王分明是愿意前往,一丁点犹豫也没有。 自大汉开国,此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吴王虽然去的是袱庙,没有真正侵犯太上皇他老人家安歇,但先河一旦开启,惹怒上天的刘氏宗室,岂不是都拥有了一张护身符,谁都奈何他不得? 吴王乃真正的私德有损! 听闻风声,以奉常叔孙通为首的众臣进宫请愿,请求东宫收回成命。连近来陈买不离身的皇帝听说此事,都颇觉不妥,认为吴王此行逾矩,太后轻叹口气,显得为难。 “众卿家莫急。吴王毕竟是先帝的子侄,这天罚当前,哀家能怎么做?消除影响才是最要紧的,哀家想着让他避避风头,也是不得已。” 吕雉不经意间,将原先提出的、代管豫章郡的惩戒提了出来,以此平息议论,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 他们好像明白了,这二选一的选择题…… 叔孙通身为大儒,又立志扭转太后对儒生的不好印象,义正辞严地道:“臣以为,两者孰轻孰重,无需质疑。吴王身为诸侯,应当明白宗庙大于天,太庙的清净不容玷污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附和声一片。 和象征祖先社稷的宗庙比起来,一郡的归属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任何政事都要为宗庙让步。还是那句话,身负天罚的吴王进太庙就是错,就是大大的不吉,他们就算撞死在柱子上,也绝对不允许! 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颔首:“哀家知晓了。” 她即刻下发命令,护送吴王去袱庙的时间延后,至于更多的,吕雉并没有提。 众臣面面相觑,见太后揉揉眉心,以为她分外疲惫,只得先行告退。 是“延后”而不是“取消”,御史大夫周昌坐不住了,拿着弹劾吴王的奏章,板着脸询问太后:“您明知此事不可为,何必非要为之?” 吕雉没有生气。她一笑,深知分人治之的道理,将真正的理由讲给周昌听。吴王插手宫闱,残害手足,这等阴私怎么好说出去? “哀家看着他,突然想起合阳侯,合阳侯不战而逃,葬送了多少代地儿郎。撤一郡,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先帝孝期未过,哀家若改换吴王,会叫整个大汉都不安稳。”吕雉道,“汾阴侯觉得如何?” 周昌听得愕然,随即隐怒,吴王刚来长安就作妖,实在与之勇武爽朗的外表不相符! 一个铜矿而已,往深了想,是要搅得整个皇宫不安宁,离间淮南王与太后的情谊。他拧起眉,沉声道:“太后思虑周全。如今看来,那天罚降的正是时候,吴王骄横,竟和七岁的淮南王计较起来,还把手伸向宫廷,着实做得太过!” 周昌瞧着深恶痛绝,计划回府的时候在弹劾奏折上多加几笔。太后说的对,此时若不是孝期…… 眼前闪过刘越不遗余力介绍黑家伙的一幕,吕雉笑而不语。 吴王风波渐渐蔓延至整个长安,不仅仅是守礼的、儒生,便是在朝堂举足轻重的三公九卿,也不能等闲待之。 一波又一波的臣子涌进吴王府——不为什么,就为劝说吴王主动献出豫章郡。 他们拧不过太后,只好来劝说刘濞了! 要不是事关宗庙,他们捏着鼻子也不敢来,谁知道受过天罚的吴王府有没有余灾,会不会波及到访客? 又过了几天,一道爆.炸新闻传出,朝堂二把手御史大夫乘车亲去吴王府。不知他与吴王谈了些什么,刘濞终是愿意献出豫章郡,请太后派人代管。 此时,各地的秋收如火如荼,十月朔望近在眼前,离太后的寿辰也近了。太庙之争终于出了结果,朝中上下松了一口气,仿佛渐渐忘记吴王府天罚一事,吕雉下诏,准许寿辰过后吴王返国。 之所以不再留他,是为处理豫章郡的交接事宜。新的郡守上任需要时间,这一切都需吴王调度,刘濞再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面颊削瘦,眼下留有没睡好的印痕,却待太后恭敬如初。 他的态度并没有被吕雉看在眼里,她牵着胖儿子的手,心思全然被长信宫前的农田所占据。 董安国与陈买共同负责的土地,栽种了南阳粟种,施以新式农肥,终于在秋日收获,亩均足足达到了四石——虽然满打满算,统共只有两亩地。 但这也足够叫人震惊,要知道自汉以来,南阳乱政下的三石象征着亩产最高峰,吕雉望着高高堆积的粟粒,许久没有开口。 宫中荒地算不上沃土,若能将此法推广到关中,辅以优良粟种,亩产又能有多少?陇西大旱,还需齐楚抽粮调粮,支援长安吗? 宫人面上洋溢着喜意,被请来的刘盈嘴唇微颤,深深注视着满手泥泞的师徒。已经抛开形象包袱,憔悴万分帮忙收割的曲逆侯陈平扶着腰,头一次失了态。 四石……头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可能? 单单改良施肥法,就将亩产提高了一石,两年后呢?十年后呢?? 八卦之源吴王已经不算什么了,陈平沉默半晌,心头浮现两个大字,值了。颤抖地抬手看了看,呵呵,如今回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买出息了啊。 他深深作揖,语气激昂:“臣贺陛下,贺太后,此乃最好的贺礼,臣提前恭祝太后寿辰!” 刘越忽然觉得感同身受。 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为陈师傅竖起一个大拇指。吕雉思绪万千,温和地看着陈平,想说卿辛苦了,她早已备好了重赏。 陈平感慨着道:“臣也不会忘记陛下的支持,还有梁王殿下对买的点拨。若非陛下,陈买蠢笨至此,如何能够跟随老师,干下一番成就?大王聪慧……” 学生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啊,这叫双重圆满。 刘越:“……” 无言的感觉又来了。欣喜的气氛萦绕周身,耳边是长篇大论的夸赞,刘越板起脸,扯扯吕雉的衣袖,仰起头道:“母后,越儿想起来了,烟花宴还缺一个点花礼宾。” 吕雉听得骄傲极了,闻言,注意力稍稍转移。 烟花,越儿说过是天上的花,她思索着道:“母后明儿问问萧师傅,你萧师傅清闲得很,还有留侯……” 刘越:“……” 本想转移话题,哪知转过头了,母后的发言逐渐危险。此“花”非彼“花”,点花就是点火,徐生他们一听这个,窜得比兔子还快。 一想到萧师傅或者张太傅点火的画面,刘越逐渐沉默。 刘越想要拒绝。 陈平虽不懂点花是什么,“礼宾”二字叫他心间一动。 扬眉吐气的时候,可不能叫张良和他抢风头。 他正愁如何在老朋友面前炫耀,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太后寿宴上最靓的臣子,一一洗刷从前的讥嘲?他连忙开口:“若大王不嫌,臣愿意自荐。” 刘越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陈买原本红着脸,这时候,也惊讶地看着父亲,震惊于他的积极性。陈平笑吟吟的,难得在太后面前说笑:“大王莫不是嫌师傅老了,点不动了?” 刘越:“…………” 刘越使劲摇头,不背这锅:“陈师傅没有见过窜天猴和通天炮,不懂得它们的厉害。” 陈平高兴得像喝醉了酒,心道我学生真有童心啊:“不瞒大王,臣专治窜天猴和通天炮!”! 沉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7章 第 107 章 刘越被震得说不出话。心头充满了对陈师傅的钦佩。愣神间,吕雉便替小儿子拍板,笑道:“既如此,礼宾的事,就要劳烦你了。” 刘盈跟着颔首,温和道:“卫尉定会是最好的人选。▏” 陈平连说不敢,微笑着应诺。 刘越:“……” 算啦,这样也行。 烟花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很快回归到粟米的亩产上来,刘盈郑重地与吕雉道:“母后,这新式施肥法的推广,儿臣觉得拖不得。” 吕雉点点头,从未有过的四石,已经验证了此乃利国利民之法。 她对董安国道:“长信宫荒地不过小小的一片地方,怕是委屈了你们师徒。哀家准备任你为搜粟都尉,秩两千石,组建一个单独的衙署,宫中只要不是人居的殿宇,空地尽管取用,若是不够还有上林苑,争取三年之内,叫关中熟知此法。” 这样大的喜讯,也不藏着掖着了,做出成果就要叫人看见,至于如何推广,也是对董安国的一个考验。 又命陈买为搜粟史,秩一千石,成为仅次于都尉的二把手。整个机构挂在掌管财政的内史名下,如有困难,都可以请求内史衙署的协助,帮忙搜罗精于农耕的人才。 董安国愣住了,半晌,激动地谢恩:“臣……谢陛下,谢太后。” 陈平大喜,见一旁的陈买陷入呆滞,像是高兴坏了反应不过来,按捺住咳嗽一声的冲动,耐心地等待。 陈买终于回过神,忙跟着谢恩,起身的时候望了刘越一眼。 眼眶积蓄着淡淡的湿润,得亏老师的教诲,大王的点拨,他才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本,他更要感谢父亲、孝顺父亲,若没有父亲的襄助,成就不了今日的陈买。 他曾旁敲侧击问过大王,每每回到长信宫,是如何孝顺太后陛下的,大王说,他常给母后一个抱抱和亲亲。陈买恍然大悟,随即默然,这些互动他从来没有过,别说爹了,娘都没有。 从小到大,自己表达敬爱的方式太少,也越来越不爱说话,父亲对他失望,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欣喜于陈平态度的彻底改变,又有些不自在,父亲何尝用如此欣慰,如此感慨的目光看过他! 他无以为报,不如照着大王的办法,给父亲一个抱抱……亲亲? 刘越接收到他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最终保持了安静。这两父子一脉相承,他实在不愿再听到那句—— “都是大王的功劳啊!” 此时天变蓝了,云变白了,眼中所有的事物,在陈师傅看来都是美好的。猛然间右眼一跳,他也没在意,彻底把心中“逆子”两个字抹去,改为“令他骄傲的儿子”。 欢喜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陈平告退的时候,笑吟吟地对刘越道:“过些日子,大王只管唤臣,臣等着做大王的礼宾。” 太后的生辰绝不能马虎,得到肯定的回答,陈师傅心满意足地离 开了。 回到府中,仆从们无一不震惊,君侯居然在朝他们笑。作为一个谋事起家的臣子,陈平很少有高兴外露的时候,他唤来管家,正欲叮嘱发三个月的赏钱,陈买蹭到他的跟前,欲言又止:“大人。” &9719;沉坞提醒您《汉母后我不想努力了》第一时间在[玄幻文学]更新,记住[ 万年闷葫芦开口了,陈平转过身,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什么事?” 做了官,就和原来不一样了,这些都得好好给长子灌输,争取做简在太后心的彻侯二代。这般想着,陈买低声问:“我能抱一抱您,亲一亲您吗?” 陈平:“…………” 陈平眼角一抽,捂住胸口:“你说什么??” 父亲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对劲,陈买迟疑着闭了嘴。 内心浮现挫败,父亲怎么就不喜欢呢。 长信宫中,说动欣喜的皇帝去看表妹,吕雉摸摸胖儿子的头,柔声和他道:“张侍中和搜粟史各展其长,都不堕了其父的威名。” 她没说的是,这和越儿慧眼识珠脱不了关系,不过此言越儿也听多了,就不说了。 刘越重重点头,这话才对。心底生出由衷的快乐,他为四石的出现而高兴,也高兴于母后的高兴,仰起头,伸出手:“今日份的抱抱。” 吕雉扬起眉,点了点他的鼻子:“六岁了,都是个小男子汉了!” 说是这么说,太后笑得分外开怀。 刘越一本正经,甜甜地道:“不管几岁,越儿都是母后的暖身袄。”. 任董安国为搜粟都尉的诏令要过几日才下发。四石只是大致的数字,还需称量完毕,召三公九卿议事,如今更为重要的是岁首的大朝。 朔朝上,各郡通报一岁的亩产,并制定来年大计,想起遭受重创的南阳,难免唉声叹气。 北平侯是个本事人,在他的治理下,南阳正一步步地治愈伤口。只是农耕的动荡期不可避免,去岁内史衙署查了又查,核对了又核对,再也没有出现过三石这个数字。 终究昙花一现,难以长久!即便心里有了准备,还是难掩叹息。 从长安到陇西,输粮持续不断地进行中,难免耗费人力物力,幸而齐楚有粮,国库也负担得起。朔朝过后,太后寿辰近在眼前,忽然有好消息传来——陇西大旱持续数月,终于下了第一场雨。 算是数月以来唯一令人开颜的事,朝堂上下松了一口气,好啊,实在是开年的好兆头。 大夏宫的高台上,刘越翘着腿,问刘长:“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刘长皱起眉,因为七天没有吃肉而一脸菜色:“没有吧。” 刘建啃一口牛肉干,口齿不清地附和:“没有。”接收到七哥狠狠的瞪视,他瑟缩一下,然后顽强地保住了牛肉干。 等到太后寿辰,吴王出席,刘越恍然大悟,他竟然忘记了吴王堂兄。吴王仍旧滞留在长安,而不是返回封地,自己还邀请了他看烟花呢。 皇太后向来有酷烈、果断的名声,但诸如寿辰之类,吕雉喜 好节俭,从不喜大办。她象征性地收礼,留了随高祖打天下的功臣用膳,宴席上,刘越止不住瞄向陈师傅,等到夕阳渐落,日暮渐起,朝皇兄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对于刘越所说的礼物,不仅吕雉期待,刘盈也在期待。 见幼弟如此,刘盈扬起笑容,召来近侍低声吩咐几句,便有宫人端着酒,走向曲逆侯的案桌。陈平心领神会,与左右道了声“失陪”,装作更衣的模样往外行去,直走到空旷的殿外,一个眼熟的白衣人士候在那里。 正是方士骄傲,仙气飘飘的化学家徐生。 “君侯。”他的眼底充满钦佩,那是看高人一样的目光,紧接着,引领陈平往院前走去,绕过桃树林,走向摆放烟花的地方。 陈平心底浮现疑惑,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拧起眉梢,这是要走多远。 最近几日,他实在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长子,那句“抱抱”一出,陈平只觉血气直冲脑门。也只有礼宾这一身份,能给他带来些许安慰,谁知点花宾客,竟不是当着众臣的面点…… 忽然间,微微的失望戛然而止。 只见数个竹筒模样的大家伙,端端正正摆在院中央,其上标有“一号”“二号”等小篆的标签,不多,也就四五个。 长长的引线绕着,七拐八拐地延伸到陈平面前,徐生一躬身,从衣襟掏出火折子,然后窜得三尺远,压抑着激动道:“君侯,请。这个时辰,大王也当与陛下、太后与行至殿外了,正是点火的好时候。” 说着咽咽口水,做好夺路而逃的姿势:“我们试验数十遍,也就伤了一位师弟而已……” 陈平:“???”! 沉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8章 第 108 章 陈平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看着手中的火折子:“点花……” “点的是烟花,咻地一下,有火窜上天的那种。”徐生殷切地解释,“君侯勿怕,不过五个而已。太医令已经候在偏殿了,小道与君侯同生死,共患难!” 谁要与你同生死共患难??陈平恨啊,没想到此花非彼花,放了还有受伤的风险,早知道就和大王多多了解了,得意忘形果真要不得。 想他功成名就,从九卿朝着三公进发,竟沦落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陈平沉默良久,道:“徐名士,不如你来助我。” 徐生谦卑地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君侯,万万不可啊,换上小人就是欺君,小人不敢。”他小幅度地打着哆嗦,努力维持仙风道骨的形象,“您看吉时已至……” 陈平:“……” 另一边,皇亲与功臣祝寿完毕,随着太后走出殿门。 只因太后亲口说出了“赏花”二字,他们当即明白过来,哪能不捧场。宴上不谈国事,人人都放松了许多,瞧着逐渐放暗的暮色,不止一人心怀好奇,猜测赏的什么花。 赏花赏花,不是要白天才好赏么? 早就有风声传来,说这是梁王殿下别出心裁的贺礼,连带着陛下的一份。 直至玉阶映入眼帘,前院没有盆栽的花,有的只是灯火通明。 宫灯照亮了脚下的路,照得长信宫笼罩在璀璨之中,吕雉右手站着刘盈,左手站着刘越,心里难得有些不平静。 对于越儿所说的天上的花,她既期待又骄傲,想让全大汉都看见,向所有人展示出来,故而走得动路的功臣,她全叫来了,也不单单只让亲近的臣子赴宴。 大长秋深刻懂得太后的心理,还特意将长信宫装点了一番。 眼前是橙黄色的灯火,见小儿子对她眨眨眼,吕雉心领神会,抬头望向夜空。 没见到花的功臣云里雾里,见太后如此,也忙抬起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赌一把陈师傅和他的默契吧。刘越远远地给陈平加油,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只听“咻”地一声,肉眼看不见的白线窜上天空,不知飞了多久,停滞片刻,化为深红色的花火。 所有人怔住了。 圆球状的烟花凝结一瞬,在夜空舒展开姿态,边缘一簇一簇,如花瓣般渐渐隐匿于黑暗,唯有长长的拖尾,昭示着它的到来。 来不及遗憾红色烟花的消失,伴随“哗啦”的声响,又一朵鹅黄烟花飞跃而上,绽开笑颜,与前一朵比美。从这时起,只要有一朵消散,就有另一朵现于夜空,点缀其间,盛景延绵不绝。 刘越呼出一口气,成功了。 眼底倒映着烟花的形状,大大的闪着光。虽然与后世无法相比,只能调出红和黄的颜色,也比不上书中的图案精致,透着粗糙,但在他看来无比美丽。 刘越想了想,悄悄 许愿。 希望山河宴治,四海皆平,母后可以天天开心! 嗯,也希望以后的以后,自己可以做一条真正的咸鱼。 吕雉心头温热,涌动着说不清的明光,能叫她在入睡的时候含着笑。温热流入四肢,太后一瞬间认定,这是她赏过的最好看的花。 千金也换不了。 烟花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最后一朵不见踪迹,仿佛陷入梦境的人们这才惊醒。 宫灯热热闹闹,廊下很是安静。有张大嘴的,有闭着眼回味的,还有目露惊艳,忍不住要做赋的。 这与天罚相反的神迹,居然是人为献上的贺礼?! 其中,唯有吴王刘濞毫无心思欣赏。 他表面笑着,内心沉到了遥远的深海。自从“主动”献出豫章郡,失去上天赋予的铜矿,他不动声色,态度放得极为谦卑,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只记得“识时务▼”三个字。 韩信能忍□□之辱,他如何忍不得,只要熬过太后的寿辰,他便能保住性命,回到自己的封国。 而今一朵一朵绽开的烟花,重重刺在他心上,如火一样将他烧灼,刘濞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却说不出有哪里的不对劲,叫他觉得熟悉,又说不清熟悉在什么地方。 他站在这里,就像软刀子割肉般痛苦。他也没心思去想烟花是如何制成的,按捺住心中阴霾,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问询:“好看吗?” 转过头,刘越努力穿过人流,来到吴王身旁,露出礼貌又友好的笑。 刘濞:“……” 他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想起梁王前些日子说的带他赏烟花,半晌道:“好看。” 刘越凑得更近了些,竖起大拇指:“吴王兄审美超绝,孤十分钦佩。” 刘濞只觉喉头的血腥味更浓了。 若他再听不出来刘越的故意与讽刺,他还当什么诸侯王,可此景此景只能忍受,谁叫梁王是太后的心头肉、掌中宝,有了今日的烟花,掌中宝的地位将会更加巩固。 他不忍受,连仅剩的两郡三十三城也会失去,他实在……输不起。 因为他斗不过吕雉! 见他点头,刘越唔了一声,还想找话题。 刘长原本张着嘴,满脸星星眼,一清醒,便急着去寻幼弟,想要问问烟花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会有红黄两种颜色,然后发现幼弟竟然在吴王身边。他警铃大作,拉着刘建往后方钻,态度尖锐又敌意。 走得近了,刘长强调道:“吴王兄,日后我就国,淮南与吴交界处的铜矿也是我的。母后已经同意了,你一个快三十的人,可不许和我抢。” 刘濞:“……” 便是养气功夫再好,也有了一瞬间波动。他从喉头发出意味不明的几道声响,虚握着手,僵硬地点点头。 “越儿?”终是皇帝拯救了他,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刘盈回过神,发现刘越不见了,连忙叫近侍找人。 越儿心中总有奇 思,他要好好奖赏烟花的研制者,还有点燃贺礼的方士。应当是徐名士徐生负责的吧? 高兴的皇兄重新牵起刘越,一起簇拥着母后,回到了殿内。刘长踮起脚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扭头白了吴王一眼,将骄横表现得淋漓尽致,随即踏踏踏地走远了。 吕雉一边走,笑容都变得温柔。 她的脚步忽而一停,望了眼功臣的方向,刘盈一愣,也渐渐想起了什么。 好像不是徐生点的花,而是曲逆侯……曲逆侯自荐为点花宾客,自从离开了大殿,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也怪他,太过沉迷于烟花,竟忘了此事!刘盈连忙着人去请。 听见皇兄吩咐,刘越恍然大悟,脚步跟着停下。 内心有着微微的不确定,随即肯定地想,陈师傅一定会无恙的……吧? 见太后动了,众臣从惊艳与震撼中回过神。有人也发现了陈平离开许久,仿佛失踪了一般,与他交好的彻侯迟疑着问:“曲逆侯去哪儿了?” 众人闻言,左右张望:“方才说要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便有人叹道:“错过如斯美景,实在是曲逆侯的遗憾啊!” …… 遗憾? 陈平颤着手,冷汗浸湿了衣袖,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缓缓坐在地上,不由道:“美,真美。” 五个都是安全的,没有一个中奖,真是上天眷顾,上天眷顾啊。 徐生感动得快哭了,小跑到陈平面前,一副预言家的飘逸模样:“君侯吉人天相,小道就知道,君侯一定能完成小道做不成的事业,让太后开怀的。” 陈平笼起颤抖的手,沉默半晌,没有同他说,自己已然领悟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 方才点火的一瞬间,看着火线嘶嘶引燃,心脏狂跳之下,他忽然觉得生死荣辱都不算什么了。陈买爱种田种田,爱挑粪挑粪,就算立下了利国利民的无上功劳,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功利要不得,得有平常心。丞相之位得之甚好,失之,也不难过。 做人更不要与留侯攀比,想他已经几人之下,万人之上,张良的子嗣有什么大出息,干他何事。 眼前一片亮堂,曲逆侯从此迈入人生新境界,这一切都要感谢恩人。 他和蔼地对恩人徐生道:“不如你来卫尉衙署做事吧。” “?”徐生张大眼,不懂君侯的话题为何跳得那么远。 陈平悠悠道:“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放在我们军中,是要扒裤子吊城门的。不如这样,我向大王借用你几日,大王尊敬老师,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徐生:“…………” 陈平露出慈和的笑容:“就这么说定了。” 平常心的前提是记仇,譬如徐生这样的,他得好好地照料,扒裤子吊城门统统来一遭。他是九卿,难道连公报私仇的权利都没有么? 呵呵。 徐生流下了泪水. 当晚,无数长安仰头看天,欣赏连续不断的烟火。 起初有人恐慌,以为又是代表凶兆的异象,可慢慢的,再没有人出声。红黄暖色映照夜空,一点也不阴冷,暖得耀眼,仿佛拉开盛世的帷幕。 他们看得痴了,请出长辈唤来幼儿,兴高采烈地议论。 正逢宵禁时分,又有巡视的小吏敲锣,高声告诉他们千万别怕。太后过寿,与民同乐,烟花出自长信宫,这是梁王殿下进献的贺礼呢! 贺礼?梁王进献给太后的贺礼?! 如今的大汉与战乱无关。陛下登基、太后执政以来,有天灾,有外患,却都平稳地度过,离得近的长安以及关中感受得最深。 陇西大旱,有长安输送源源不断的粮,太后一道接一道地下诏,命地方安置难民,安抚,口气很是严厉,涌入长安的流民比往常少太多了。听说长安城里的某些混混游侠,都想溜去陇西领救济,要不是路引拦着,他们还真干得出来。 梁王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美名谁不知道?望着烟花,登时激动起来:“祝太后长乐!” “祝太后长乐——” 吕雉心有所感,望向殿外,柔和的目光落在刘盈刘越兄弟俩身上。 从前她厌恶死,厌恶去往九泉之下见到刘邦,如今不这么想了。要活到老不动为止,再和先帝笑吟吟地说,陛下,您见过烟花吗? 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她见到了重返大殿的陈平,陈平满面微笑,不见异色,重新回到了席间。 她想起陈平望子成龙的心理,这半年来,因为施肥的事,怕是没少受委屈。吕雉心下生出怜爱,决定让陈卿家好好地炫耀炫耀,于是当场提出封董安国师徒为官,让他们在上林苑、在宫中试行新施肥法,并称他们为“大汉栋梁”。 霎时一片寂静。 少府令筷子掉了,他还在回味烟花呢,这这这…… 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在陈平身上。 陈师傅梦寐已久的舞台来了,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曲逆侯,也不是从前拒绝陈买抱抱的父亲了。 经过生死一遭,功名利禄如浮云,他谦逊地代子谢恩,随即闭了嘴。 吕雉不敢相信,刘越也不敢相信。 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发现自己不得不开口,陈平想了想,轻叹道:“陈买犹如萤火,不过烟花之万一。” 说着,毫不在意地把陈买抛之脑后,再一次闭上嘴。 所有人:“……” 评估了一番,不像是假谦虚。他们又齐刷刷地去看烟花的献礼人梁王,刘越:“?” 刘越皱起眉,刘越不理解,半晌得出一个结论,陈师傅这是被人夺舍了!! 沉坞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09章 第 109 章 陈师傅到底有没有被夺舍,只有他本人知道,赴宴的功臣们瓜都掉了。 烟花贺寿的余韵还未消散,不论是董安国和陈买的封官,还是曲逆侯异样的表现,给他们的心灵更添一层刺激,便是尸山血海厮杀过、浩海文书遨游过的曹丞相,思想都有了片刻静止。 太后虽是笑着提出,但他们都知道,太后是认真的。明日,任命搜粟都尉的诏书就会拟好,与丞相及重臣商议之后,长信宫很快制诏。 当然,长信宫有足够的权力绕过三公九卿,直接下诏便是,但太后尊重老臣,向来不做一意孤行的决定。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憋了又憋,开口了:“太后,臣有一言。宫禁重地,岂能如此!” 能叫太后破例设定官职,董安国师徒定是有过人之处,指不定是种田哄得太后高兴了,或是曲逆侯推波助澜,假公济私地拉拔自家儿子。 陈平这半年来的行踪,他都看在眼里,实在是想不明白,后来一打听,曲逆侯世子进宫挑的担,竟是难以启齿的粪堆。 这还了得,实在不雅!对于骤然复苏的农门,太后已是偏宠太过,若宫中处处都是这样的农田,刘氏如何服人,汉家天威何在? 听闻这话,众人肃然起敬,齐齐望向出头的倒霉蛋。 倒霉蛋名刘泽,身为刘氏的远房宗亲,先帝晚年时随军征讨叛逆,受封营陵侯,挂了个将军的常职。营陵侯年不过三十,在一群中年美大叔中算得上年轻,近来却是志不得抒,越发沉郁。 原因很简单,太后连吴王刘濞都敢削,哪还顾及什么远房亲戚,他挂了一个将军的职,难道一辈子都会是闲散将军吗? 因为宗庙和天罚,众臣苦口婆心地规劝吴王,是为消除民愤,也为江山社稷考虑。唯有他,还有少数刘氏宗亲,发现了再不能忽视的暗潮——吕氏长,皇权消的暗潮。 太后擅权太过,再这样下去,陛下只能当不出声的吉祥物,吕氏的势力将会膨胀到什么地步?刘泽简直不敢去想,对于凄惨的吴王心生同情,郁郁地赴宴。 听说烟花是梁王给太后的贺礼,他唉声叹气,作为先帝唯二的嫡子,岂能胳膊肘往外拐。更荒谬的来了,董安国陈买……想起打探来的新式肥,营陵侯呼吸都粗重起来,这是亵渎宫禁重地! 便是丞相也不会同意的。 营陵侯再也忍不住,谁知话音落下,无人附和。 他一愣,脸色青白起来,继而望向潜意识里认同的伙伴吴王。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渐渐微妙,吴王:“……” 刘濞想要骂娘。 他的笑容十分勉强,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刘越开口了。 刘越作为刚满六岁的小豆丁,表情纯真无邪,语气天真盎然:“吴王兄觉得营陵侯所言如何?” 对于送命题,刘濞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藏在案桌下的手紧握,深深记下刘越的作为,掷地有声道:“回太后,侄臣不认同营陵侯的话。宫禁为何不能种地?去岁侄臣的王宫,便由王后亲自耕种。” 刘濞遮住眼底的神色,王后耕种是真事,故而他不怕查——即便只有半块地,春耕之后荒废了而已。 营陵侯满面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谁知上首的皇帝更不高兴,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宫禁重地,到底也是人踩的地方,与民相比孰轻孰重?” 又觉得母后的生辰宴,自己不该如此质问,也不该露出怒容,一切等明日再说,刘盈懊恼片刻,很快停了声音。 可单单就是这一句,叫营陵侯面色微白,再不敢说话。 他不自觉地又看了吴王一眼,心寒与恼恨交织,吸了一口气,然后憋在心里。 吕雉环视一圈,全然没有把营陵侯的话放在心上,笑着开口:“好了,不谈政事,我们吃酒。” 本就是提供给曲逆侯炫耀的舞台,她无意扯远。既然陈平变性子了,那就说些其它的,吕雉温声道:“方才的烟花,众卿可是看得爽快?” 功臣们恍然大悟,霎时领悟了太后的意图,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来,有含蓄有直板。 反而是从前的夸夸第一人陈平,嘴角带笑,言语真诚,语速却是不疾不徐,颇有些泯然众人矣。 “……”刘越下了论断,陈师傅点烟花,这是把自己点着了。 火焰烧毁了他的上进心,也烧毁了他的不屈人格,梁王殿下决定招徐生来问问——还是明天问好了,今晚要陪母后,用让母后宽慰的举动,结束温馨的一天。 要比亲亲抱抱更为升华! 等宾客散去,又叫吕英送皇帝回宫,叮嘱刘盈早些就寝,吕雉牵牢刘越的手,揉了又揉:“天上的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她回忆起来就觉高兴,眼底是散不去的笑意。 刘越软和又乖巧,任由母后揉:“它和黑家伙同出一源,也是化学家鼓捣出来的东西,少不了皇兄的支持。” 吕雉笑着感叹:“果真是千变万化之学。”随即目光一动,问大长秋:“此物若是运用在斥候身上,或是军中,以传递不同的军令,你看可不可行?”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大长秋一呆,刘越也呆住了。 他仰头看吕雉,眼底闪烁着亮晶晶。 大长秋看向大王,不确定道:“能够缩小花朵的形状,应是可行……” “可行。”刘越立马道。母后记挂的东西,就要记在小本本上,即刻安排下去,来给勇武的大汉军队增光添彩。 看来他还要招人招方士,只要多来几个,炸炸就熟悉了…… 拉着吕雉坐在席上,刘越绕到身后,强烈要求为她敲背,一本正经道:“越儿现在的力气,又比五岁的时候大了。” 平日他都不提自己的年龄,也就今天破了戒,吕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最后缠不过他,让刘越敲了一刻钟的背,刘越呼出一口气,蹬蹬蹬地转过身。 他转身出去,不到一会儿回来,洗干净的双手端着铜盆,铜盆盛有满满当当的水,正袅袅冒着白气。 刘越四平八稳,踮起脚,将铜盆放在木架上,又指挥宫人取下木架顶端的布巾。 布巾太高了,目前的他够不着。刘越哼哧哼哧,将布巾浸入水中,很快展开,搓揉,挤出布巾的水,等晾成七分干,热气还在的时候,小心地挤成一个尖尖,给母后擦脸。 轻轻擦完五官,又换了个面,覆上吕雉的前额,脸颊,最后换水擦脖颈。吕雉半闭着眼,嘴唇不自觉地抿着,防止它弯得太过分,等到温热的布巾取下,眼尾稍稍有些红,又仿佛不露痕迹。 她的心尖开起一朵小花,很快化为花林,摇曳生姿,洗净从前所有的淤泥。 翌日,建成侯吕释之前来取经,想率先取得烟花的供应,叫夫人生辰的时候开怀开怀。吕雉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二哥,扬眉:“这是越儿所制。” “正是越儿所制,故而此物珍贵,臣拉不下脸。”儒雅的建成侯笑道,“太后……” 话音未落,吕雉也笑了,道:“烟花向来是献给阿娘的礼物。不如拉上禄儿,去梁园学一学?” 建成侯顿时明白了:“……” 妹妹的第一层委婉意思,夫妻之间送这个不合适。妹妹的第二层委婉意思,只有献给母亲的孝心才最真挚,不如叫吕禄去观摩观摩,让吕禄领着人做。 极有道理。 吕释之皱起眉,吕禄他懂个什么,不被冲上天都是好的。建成侯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回家教训了次子一顿:“明儿你就进宫去,与大王形影不离,而非读书的时候跟随!” 撅着屁股藏东西的吕禄:“……” 他像受了惊的松鼠,见父亲的注意力不在床前匣子上,抹了把冷汗,条件反射地点头。 怕是连他的话都没听清楚,吕释之恨铁不成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逆子啊。 而此时此刻,未央宫,宣室殿。 因为昨晚之事,想向皇帝请罪的营陵侯刘泽再也等不及,匆匆随近侍入内。 一路上,听闻曲逆侯世子也在,刘泽心情降了几个度。近侍引他到偏殿候着,却迟迟不宣,最后干脆连伺候的宫人都散了个干净,刘泽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陛下性情宽厚,几乎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过臣子,霎那间,惶恐与忿然交织,刘泽郁着脸,自个走出偏殿,寻觅皇帝的踪迹。 除却请罪以外,他要禀报一桩大事,实在拖不得。吕家人胆敢临摹兵符,其心可诛! 他专门避开武士站岗的殿宇,绕过正殿,往无人的地方走。谁知运气来临,偏殿往后的一条大道恰恰无人值守,他一路前行,脚步如飞,最终走进宽敞的大院、不,开辟出来的农田。 犹如晴天霹雳降临,营陵侯腿一软,喉头有了血腥味:“陛下——” 陛下竟然一副田间装扮,头戴斗笠,坐在板凳上剥粟壳,一脸温和地询问身边人,也就是曲逆侯世子陈买。陈买剥得明显比他熟练许多,回头望来,面上有着些许困惑。 而他们的右手边,堆着高高的、正在腐熟的粪肥。 耳边犹记方才的谈论声:“吴王宫……王后耕种……” 营陵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刘越睡得正香,隐约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翻了个身,藏住耳朵,呼唤声延绵不绝。 宦者牢记大王“一旦吴王有事就告诉他”的箴言:“大王,营陵侯在宣室殿晕了过去,醒来竟是对着吴王喊打喊杀,说他谗言惑主,妖言惑众!” 刘越瞬间清醒了。 他一骨碌爬起,决定凑了这个热闹。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0章 第 110 章 刘越乘车来到宣室殿,问清楚前因,难得见到一个沉着脸的皇兄。 刘盈早已换了常服,坐在高座之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皇帝终是没有惩治营陵侯乱跑的罪,一来他是刘家宗室,功臣出身,二来他晕过去了一回,面容憔悴,让人不忍。只是与陈买下地的时候被人撞见,怕是再瞒不住了,丝丝后悔之意升起,他闭了闭眼,随即睁开。 他也知道这样的作为……有些出格。 营陵侯下拜在地,像是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激动用言语弹劾吴王,仿佛刘濞就是引诱天子坠入“邪道”的罪魁祸首—— 他的怒意全给了吴王,谁让吴王第一个反对他,叫他的同情与支持全打了水漂,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紧接着,营陵侯把矛头对准陈买,询问他引诱君王有何居心,陛下勤于政事才是正理,哪能成为农人之流?! 虽然每年初春,皇宫都会举行春耕礼,天子象征性地拿起农具耕地,以此揭开春耕序幕,作为天下表率。但那和他刚才见到的一幕,能一样吗?? 营陵侯痛心疾首,恨不得将吴王剐了,把陈买下锅,与此同时,对吕氏的忌惮厌恶更深一层。 若没有太后的揽权、打压,陛下如何只能窝在宣室殿种田,简直叫他心惊肉跳喘不过气,差些落下泪来。他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您承载着太.祖.高皇帝的期望啊。”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烈火,恨不能充当马前卒,掀翻长乐宫,让刘氏子孙当家做主。 刘盈陷入长久的沉默。 先帝,期望……方才的劳累与愉悦,还有发自内心的成就感,慢慢消失不见。营陵侯见状乘胜追击,想要继续弹劾,忽而被打断了话。 “皇兄。”刘越踏进内室,发现情况有亿点点出乎意料。他开口问道:“皇兄拉着曲逆侯世子,亲自种地施肥?” 刘越远远听着,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吃惊之余恍悟过来。 原来如此,是他不够关心哥哥,早知道陈买来宣室殿的时候就跟踪他! 营陵侯刘泽一噎,转过头:“梁王殿下……” 梁王怎么会在这里,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梁王进宣室殿,朕让人不必通报。”刘盈解答了他的疑惑,扬起温和的笑,迅速收敛好神色,起身去接幼弟。对于刘越求知若渴的目光,皇帝面颊一热,点了点头。 刘越蔫了脸蛋:“皇兄种了那么久,母后竟不告诉我。” 刘盈一愣,营陵侯也是一愣。 这话的意思…… 皇帝反应过来了,心咚咚咚地跳。是啊,他闷头鼓捣,要陈买教授自己的事,能瞒得过常去梁园的越儿,却如何瞒得过母后?母后从没有阻止自己,岂不代表着默认? 不知为何,刘盈有些眼热。 他实在是糊涂了,也忘记了激励他剥粟粒的最大因素,若父皇知晓,定然也是欣慰的。 他再看向营陵侯的时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先帝的嘱托,朕一刻也不敢忘。” 继而冷淡道:“董博士师徒联手种地,种出亩产四石,营陵侯什么时候种出五石之田,朕便听你的。” 这下轮到营陵侯傻眼了。 陛下说了什么? 亩、亩产四石? 刘越不经意地提起:“营陵侯怕是还不知道,正是靠着董博士的新良种,曲逆侯世子的新式肥,才换来四石的收成,他们能让更多的免于饥饿。” 亩产三石能被称作大治,四石呢?要是让天下人知道,营陵侯阻止新式肥的推行,更反对董安国师徒的作为,认为陛下与共甘苦是错的,唾骂声能把人冲垮。 他的皇兄挖掘出的小爱好利国利民! 刘越气势汹汹:“单凭主观猜测,就能以下犯上,对皇兄不敬,是何居心?强闯宣室殿,窥探帝踪,又该当何罪?宫中粟米早就称了重,孤这就带你去看。” 说罢三两步上前,扯了营陵侯起身。后者脑袋一团乱麻,加上方才气得晕了,竟一时抵不过梁王的力气,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逐渐变白,随即变得通红,不知是作为将军,被一双小手揪起的打击过重,还是增收的刺激过了头。他也知道今天的对话传出去,将会对营陵侯的名声造成毁灭性打击。 在亩产四石的大杀器面前,他的劝谏一无是处! “陛下,臣万死!”他的心气弱了下去,又说了一遍,“臣万死。” 刘越仰头看他,冷冷补充:“你并不是万死。” 在营陵侯呆愣的时候,刘越说:“吴王宫中确实开辟了良田。” 隐晦的意思是他有一半骂得对。 营陵侯:“……” 皇帝:“……” 营陵侯没听明白,刘盈心底却暖融融的,对于幼弟仿佛给吴王上眼药一事,纵容地当做没听见。 营陵侯最终受到了皇帝的责怪,罚俸三年,并三月不许进宫。他颓然站在宫门口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把胆大包天描画兵符的吕家人上报给陛下。 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刘濞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都是那吴王…… 领他出宫的黄门令恭敬道:“君侯,请吧?”. 刘越起得早,回长信宫的时候,后知后觉感受到困意。 穿着粉裳的窦漪房在宫门外候着他,见到车辇眼睛一亮,抿嘴道:“大王回来了。太后召见丞相及重臣们议事,叫奴婢同您说一声,您要再睡一个回笼觉吗?” 皇宫中的动静很少能瞒得过吕雉,营陵侯一回到府中,面对的是太后派去的使者,又追加了些许惩处。事不过一二,吕雉最恼他打扰刘越安眠,故而让他亲自下地种田——要种出成果才算。 营陵侯万万没有料到,双手颤抖的同时,恨吴王恨得更深了。 刘越小小打了个哈欠,连忙点头,重新把自己塞回被窝里。他起床要和武师傅学骑马,得养足精神才行,刚才营陵侯骂吴王骂得不够狠,不得不说,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那厢,前殿之中,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怀疑自己听错了。 怀疑过后便是喜悦,农耕干系到天下民生,有关宫中亩产,计数官定不可能乱报错报。何况亩数较少,这数字定然是真的! 内史激动得双手发颤,好悬压抑住高兴,怪不得,怪不得太后要封赏董安国与陈买。这是泼天的大功啊,宫里的土壤比不过外头,都能有四石之数……要是在上林苑成功耕种,继而推行关中,秋收的前景将会如何? 毕竟是身居高位,见过风浪的人,他们很快恢复沉稳,迫不及待地商议起来,要如何温和又快速地推广新式肥,而不惊扰。 这一商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其间,不断有目光落到陈平身上。有感慨,有动容,他们总算明白卫尉半年来遭受非议的举动是为了什么,更有重臣觉得羞愧,曲逆侯这番际遇堪称打脸了。 少府尤其后悔,觉得应该送儿子去农家。累就累点吧,成就是实打实的,瞧瞧人家世子,跟了个好老师,都当了新衙署的二把手。 可奇怪的是,陈平并不以长子而骄傲的模样,像是洗尽铅华,连一句自谦也没有! 曹丞相觉得不对劲儿。换作他,长子如此出息,怕都憋不住自豪,何况向来懂得太后之心,积极上进的陈平呢? 他们暗中打量,陈平保持微笑,尾巴一直没有翘,半晌提了一嘴,说陈买研究出新式肥的过程,还有梁王的功劳。 众人极不习惯他淡然如菊的模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猛然间来了熟悉的话题,竟有“果真如此”的恍悟感,连连点头,觉得很是。 …… 睡饱了的梁王殿下爬起身,又精神抖擞地前去梁园,忽而打了个喷嚏。 总觉得谁在念叨自己。 他的面前站着一匹温顺的小红马,备有马上三件套,小红马不高不矮,身量中等,大眼睛满是专注。 练兵练了一段时间,彭师傅嗓门大了,韩师傅的血气更足了,他们抓住天天看书的蒯通,充当教授学生的狗头军师,把挑马的重任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蒯通烦不胜烦,却是尽心尽力地挑出一匹母马,亲自检验了性格。 他们城三角状,把刘越围成一个圈,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大王,仿佛在说不要怕。 刘越:“……”! 刘越乘车来到宣室殿,问清楚前因,难得见到一个沉着脸的皇兄。 刘盈早已换了常服,坐在高座之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皇帝终是没有惩治营陵侯乱跑的罪,一来他是刘家宗室,功臣出身,二来他晕过去了一回,面容憔悴,让人不忍。只是与陈买下地的时候被人撞见,怕是再瞒不住了,丝丝后悔之意升起,他闭了闭眼,随即睁开。 他也知道这样的作为……有些出格。 营陵侯下拜在地,像是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激动用言语弹劾吴王,仿佛刘濞就是引诱天子坠入“邪道”的罪魁祸首—— 他的怒意全给了吴王,谁让吴王第一个反对他,叫他的同情与支持全打了水漂,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紧接着,营陵侯把矛头对准陈买,询问他引诱君王有何居心,陛下勤于政事才是正理,哪能成为农人之流?! 虽然每年初春,皇宫都会举行春耕礼,天子象征性地拿起农具耕地,以此揭开春耕序幕,作为天下表率。但那和他刚才见到的一幕,能一样吗?? 营陵侯痛心疾首,恨不得将吴王剐了,把陈买下锅,与此同时,对吕氏的忌惮厌恶更深一层。 若没有太后的揽权、打压,陛下如何只能窝在宣室殿种田,简直叫他心惊肉跳喘不过气,差些落下泪来。他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您承载着太.祖.高皇帝的期望啊。”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烈火,恨不能充当马前卒,掀翻长乐宫,让刘氏子孙当家做主。 刘盈陷入长久的沉默。 先帝,期望……方才的劳累与愉悦,还有发自内心的成就感,慢慢消失不见。营陵侯见状乘胜追击,想要继续弹劾,忽而被打断了话。 “皇兄。”刘越踏进内室,发现情况有亿点点出乎意料。他开口问道:“皇兄拉着曲逆侯世子,亲自种地施肥?” 刘越远远听着,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吃惊之余恍悟过来。 原来如此,是他不够关心哥哥,早知道陈买来宣室殿的时候就跟踪他! 营陵侯刘泽一噎,转过头:“梁王殿下……” 梁王怎么会在这里,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梁王进宣室殿,朕让人不必通报。”刘盈解答了他的疑惑,扬起温和的笑,迅速收敛好神色,起身去接幼弟。对于刘越求知若渴的目光,皇帝面颊一热,点了点头。 刘越蔫了脸蛋:“皇兄种了那么久,母后竟不告诉我。” 刘盈一愣,营陵侯也是一愣。 这话的意思…… 皇帝反应过来了,心咚咚咚地跳。是啊,他闷头鼓捣,要陈买教授自己的事,能瞒得过常去梁园的越儿,却如何瞒得过母后?母后从没有阻止自己,岂不代表着默认? 不知为何,刘盈有些眼热。 他实在是糊涂了,也忘记了激励他剥粟粒的最大因素,若父皇知晓,定然也是欣慰的。 他再看向营陵侯的时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先帝的嘱托,朕一刻也不敢忘。” 继而冷淡道:“董博士师徒联手种地,种出亩产四石,营陵侯什么时候种出五石之田,朕便听你的。” 这下轮到营陵侯傻眼了。 陛下说了什么? 亩、亩产四石? 刘越不经意地提起:“营陵侯怕是还不知道,正是靠着董博士的新良种,曲逆侯世子的新式肥,才换来四石的收成,他们能让更多的免于饥饿。” 亩产三石能被称作大治,四石呢?要是让天下人知道,营陵侯阻止新式肥的推行,更反对董安国师徒的作为,认为陛下与共甘苦是错的,唾骂声能把人冲垮。 他的皇兄挖掘出的小爱好利国利民! 刘越气势汹汹:“单凭主观猜测,就能以下犯上,对皇兄不敬,是何居心?强闯宣室殿,窥探帝踪,又该当何罪?宫中粟米早就称了重,孤这就带你去看。” 说罢三两步上前,扯了营陵侯起身。后者脑袋一团乱麻,加上方才气得晕了,竟一时抵不过梁王的力气,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逐渐变白,随即变得通红,不知是作为将军,被一双小手揪起的打击过重,还是增收的刺激过了头。他也知道今天的对话传出去,将会对营陵侯的名声造成毁灭性打击。 在亩产四石的大杀器面前,他的劝谏一无是处! “陛下,臣万死!”他的心气弱了下去,又说了一遍,“臣万死。” 刘越仰头看他,冷冷补充:“你并不是万死。” 在营陵侯呆愣的时候,刘越说:“吴王宫中确实开辟了良田。” 隐晦的意思是他有一半骂得对。 营陵侯:“……” 皇帝:“……” 营陵侯没听明白,刘盈心底却暖融融的,对于幼弟仿佛给吴王上眼药一事,纵容地当做没听见。 营陵侯最终受到了皇帝的责怪,罚俸三年,并三月不许进宫。他颓然站在宫门口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把胆大包天描画兵符的吕家人上报给陛下。 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刘濞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都是那吴王…… 领他出宫的黄门令恭敬道:“君侯,请吧?”. 刘越起得早,回长信宫的时候,后知后觉感受到困意。 穿着粉裳的窦漪房在宫门外候着他,见到车辇眼睛一亮,抿嘴道:“大王回来了。太后召见丞相及重臣们议事,叫奴婢同您说一声,您要再睡一个回笼觉吗?” 皇宫中的动静很少能瞒得过吕雉,营陵侯一回到府中,面对的是太后派去的使者,又追加了些许惩处。事不过一二,吕雉最恼他打扰刘越安眠,故而让他亲自下地种田——要种出成果才算。 营陵侯万万没有料到,双手颤抖的同时,恨吴王恨得更深了。 刘越小小打了个哈欠,连忙点头,重新把自己塞回被窝里。他起床要和武师傅学骑马,得养足精神才行,刚才营陵侯骂吴王骂得不够狠,不得不说,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那厢,前殿之中,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怀疑自己听错了。 怀疑过后便是喜悦,农耕干系到天下民生,有关宫中亩产,计数官定不可能乱报错报。何况亩数较少,这数字定然是真的! 内史激动得双手发颤,好悬压抑住高兴,怪不得,怪不得太后要封赏董安国与陈买。这是泼天的大功啊,宫里的土壤比不过外头,都能有四石之数……要是在上林苑成功耕种,继而推行关中,秋收的前景将会如何? 毕竟是身居高位,见过风浪的人,他们很快恢复沉稳,迫不及待地商议起来,要如何温和又快速地推广新式肥,而不惊扰。 这一商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其间,不断有目光落到陈平身上。有感慨,有动容,他们总算明白卫尉半年来遭受非议的举动是为了什么,更有重臣觉得羞愧,曲逆侯这番际遇堪称打脸了。 少府尤其后悔,觉得应该送儿子去农家。累就累点吧,成就是实打实的,瞧瞧人家世子,跟了个好老师,都当了新衙署的二把手。 可奇怪的是,陈平并不以长子而骄傲的模样,像是洗尽铅华,连一句自谦也没有! 曹丞相觉得不对劲儿。换作他,长子如此出息,怕都憋不住自豪,何况向来懂得太后之心,积极上进的陈平呢? 他们暗中打量,陈平保持微笑,尾巴一直没有翘,半晌提了一嘴,说陈买研究出新式肥的过程,还有梁王的功劳。 众人极不习惯他淡然如菊的模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猛然间来了熟悉的话题,竟有“果真如此”的恍悟感,连连点头,觉得很是。 …… 睡饱了的梁王殿下爬起身,又精神抖擞地前去梁园,忽而打了个喷嚏。 总觉得谁在念叨自己。 他的面前站着一匹温顺的小红马,备有马上三件套,小红马不高不矮,身量中等,大眼睛满是专注。 练兵练了一段时间,彭师傅嗓门大了,韩师傅的血气更足了,他们抓住天天看书的蒯通,充当教授学生的狗头军师,把挑马的重任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蒯通烦不胜烦,却是尽心尽力地挑出一匹母马,亲自检验了性格。 他们城三角状,把刘越围成一个圈,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大王,仿佛在说不要怕。 刘越:“……”!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1章 第 111 章 梁王殿下沉默片刻,两只腿盘得更严实了。 韩信也陷入沉默:“……” 蒯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彭越,叹道:“是我的疏忽,我再去挑一匹。这匹红马性子不错,等大王长大些骑。” 他绕过彭越,转了一个大弯,带上数名兵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被嫌弃的彭师傅:“?” 在后山,人人听过一句话,宁惹韩司马,不惹蒯先生。韩司马父子对蒯先生敬重,对他偶尔的顶撞、经常的毒舌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他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当然,这是暗地里流传的秘密。 彭越总觉得蒯通的眼神有内涵,像是在人身攻击,回过神,发现韩信已经把学生抱了下来。 一边抱,一边凉凉道:“你看脚蹬的高度,再看看大王的年岁。” 彭师傅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他以为大王天赋异禀,故而在马上盘腿,给师傅们展示他的天资呢。 幸而这句话没说出来,否则将会遭受为师生涯的重击——失去学生的爱戴。 刘越堪堪站稳,两条腿发颤,呼,还好稳住了。 第一次上马总有些紧张,特别是腾空的高度,无疑是两辈子新奇的体验。他严肃着包子脸,心想原来马上盘腿这么难,差点翻到地上,以后要多练练才好。 七岁的他肯定比六岁的他更高一截,指不定就能骑这匹马了! 等蒯通挑新马的时候,师傅与学生排排坐谈天。刘越身着方便练武的短打,随意地席地而坐,听彭越兴致勃勃说起大新闻。 他们许久没出梁园了,却也没错过一些大事件,譬如吴王遭受天谴,主动献出豫章郡。震惊过后便是看热闹,毕竟奇人难有,刘氏诸侯王的倒霉事,彭越听着乐呵呵的。 第二件大新闻,便是太后寿宴上的烟花。即便梁园离长信宫有些距离,与宫内望见的却是同一片天空,昨儿个他们都瞧见了,那样的高度,那样鲜艳的眼色……彭越咂咂嘴,似在回味:“大王的心意独特,太后定然很是高兴。” 眼见又有夸赞一轮的趋向,刘越把屁股挪远了些。就在这时,梁园令吕玢匆匆而来:“大王,大王!” 他跑得微胖的身子都在抖,面上满是激动:“工坊……” 吕玢喘了口气,笑眯眯道:“钜子让您前去看看。”目光转向韩信和彭越,连忙道:“二位司马也来。” 五月的时候,墨者共同选出了新钜子,由工坊的负责人郑黍担任。其中也有苏缓的强烈意愿——历代钜子都是贤者胜任,能够带领墨家走向复兴,他一个孩童拿着没用,在他看来,师叔早就该接过令牌了。 能让梁园令亲自报信,工坊的消息定然不会小。刘越一骨碌起身,韩信彭越对视一眼,大步跟上前。 叫他们去,难不成和军中有关? …… 蒯通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匹同样温顺的小马,举目望去,四周空无一人。 蒯通:“……” 人呢?? 刘越站在一把巨型弩机的前方。 弩身安装在木箱之上,具有不凡的重量,木头颜色是原汁原味的棕黄。最前端的棱状箭尖熠熠生辉,焕发着冰冷的色泽,任何人走到它面前,脑海都会浮现“霸气”二字,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要择人而噬。 它是目前汉家储备的武库里,从未出现过的弩机型号。能扛在肩上,也能滚地而行,谁若能扛起它,定是勇士中的勇士。 刘越专注地打量,按捺住跳跃的小心肝,问:“里面装备了机关术?” 郑黍点头,神色不自觉带了自豪,认为这是祖师爷传承机关术以来的巅峰之作:“机关安装在木箱中,大王请看。” 他的手指轻按,霎那间,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最顶端的木板慢慢掀起,显出内里乾坤。 刘越凑近了看,灰黑色的眼睛亮闪闪。 他研究半晌,这才发现自己看不懂:“……” 算了,专业武器就要专业人士来,他挪开身形,叫彭师傅和韩师傅能够更好地欣赏。 郑黍在一旁解释:“此弩名大黄,也可以称黄肩,取自木材本身的颜色。”取名废的本质暴露,郑黍浑然不觉,他紧张道:“弩分一石至十石,而大黄为十石弩,非力大者不能用。” 十石弩在汉以前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射程到底存疑。墨者们卯着劲儿研制出来,就是奔着最强弩机的名号去的,对于大黄弩的射程威力,却不甚清楚。 原因很简单,他们虽然能打,好像也没有能拉十石弓的力气。 郑黍说着,视线放在魁梧的彭司马身上,听说彭司马能使铁锤…… 刘越挪到一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旋即恍然大悟。 试射的来了。 彭越双眼放光,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具人。没想到能在梁园看到这样的宝贝,他绕着大黄弩摸了又摸,忍不住道:“韩兄……” 韩信懂他的意思,弩一向是克制骑兵的利器,需要的力气越大,威力越强。英俊的面容浮起笑,满是赞叹与欣赏,紧接着着顿了顿,话音一转:“好弩配英才,不如你来试试。” 彭越正有此意,连忙征求大王的意见。 梁王殿下重重“嗯”了声,彭师傅摩拳擦掌,在众人的钦佩下,扛着大黄弩走出工坊。从前他南征北战,统帅步兵的几个方阵,自然会操作弩,又仔细听了郑黍的指点,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很是可以。 不多时,试射的地方找到了,远处是山,山脚无人,也没有人路过的痕迹。 彭越擦了把汗,气沉丹田,双膝微微屈起,左手握弩,右手拉动把柄,瞧着举重若轻,连青筋都没有露。 只听“咻”的一声,绑有白羽的特制箭矢破空而出,如一柄利剑,眨眼不见了踪影! 跟在师叔身后的苏缓看傻了,刘越也是一愣。墨者们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依旧出乎意料,因为彭司马的举动太过轻松。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彭越笑呵呵地放下弩机,动了动肩膀。很久没有这样表现的机会了,霸王从前可是邀他举鼎过! 他得意地想说什么,韩信微微一笑,忽而提醒道:“该取箭了。”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试射的重点,忙一拥而上,越过了待在原地的彭师傅。 彭越:“……” 他怀疑韩信在针对他,但他没有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墨者终于在相隔几的石缝中发现箭矢,然而箭矢已然入石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如斯恐怖。! ( 梁王殿下沉默片刻,两只腿盘得更严实了。 韩信也陷入沉默:“……” 蒯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彭越,叹道:“是我的疏忽,我再去挑一匹。这匹红马性子不错,等大王长大些骑。” 他绕过彭越,转了一个大弯,带上数名兵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被嫌弃的彭师傅:“?” 在后山,人人听过一句话,宁惹韩司马,不惹蒯先生。韩司马父子对蒯先生敬重,对他偶尔的顶撞、经常的毒舌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他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当然,这是暗地里流传的秘密。 彭越总觉得蒯通的眼神有内涵,像是在人身攻击,回过神,发现韩信已经把学生抱了下来。 一边抱,一边凉凉道:“你看脚蹬的高度,再看看大王的年岁。” 彭师傅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他以为大王天赋异禀,故而在马上盘腿,给师傅们展示他的天资呢。 幸而这句话没说出来,否则将会遭受为师生涯的重击——失去学生的爱戴。 刘越堪堪站稳,两条腿发颤,呼,还好稳住了。 第一次上马总有些紧张,特别是腾空的高度,无疑是两辈子新奇的体验。他严肃着包子脸,心想原来马上盘腿这么难,差点翻到地上,以后要多练练才好。 七岁的他肯定比六岁的他更高一截,指不定就能骑这匹马了! 等蒯通挑新马的时候,师傅与学生排排坐谈天。刘越身着方便练武的短打,随意地席地而坐,听彭越兴致勃勃说起大新闻。 他们许久没出梁园了,却也没错过一些大事件,譬如吴王遭受天谴,主动献出豫章郡。震惊过后便是看热闹,毕竟奇人难有,刘氏诸侯王的倒霉事,彭越听着乐呵呵的。 第二件大新闻,便是太后寿宴上的烟花。即便梁园离长信宫有些距离,与宫内望见的却是同一片天空,昨儿个他们都瞧见了,那样的高度,那样鲜艳的眼色……彭越咂咂嘴,似在回味:“大王的心意独特,太后定然很是高兴。” 眼见又有夸赞一轮的趋向,刘越把屁股挪远了些。就在这时,梁园令吕玢匆匆而来:“大王,大王!” 他跑得微胖的身子都在抖,面上满是激动:“工坊……” 吕玢喘了口气,笑眯眯道:“钜子让您前去看看。”目光转向韩信和彭越,连忙道:“二位司马也来。” 五月的时候,墨者共同选出了新钜子,由工坊的负责人郑黍担任。其中也有苏缓的强烈意愿——历代钜子都是贤者胜任,能够带领墨家走向复兴,他一个孩童拿着没用,在他看来,师叔早就该接过令牌了。 能让梁园令亲自报信,工坊的消息定然不会小。刘越一骨碌起身,韩信彭越对视一眼,大步跟上前。 叫他们去,难不成和军中有关? …… 蒯通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匹同样温顺的小马,举目望去,四周空无一人。 蒯通:“……” 人呢?? 刘越站在一把巨型弩机的前方。 弩身安装在木箱之上,具有不凡的重量,木头颜色是原汁原味的棕黄。最前端的棱状箭尖熠熠生辉,焕发着冰冷的色泽,任何人走到它面前,脑海都会浮现“霸气”二字,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要择人而噬。 它是目前汉家储备的武库里,从未出现过的弩机型号。能扛在肩上,也能滚地而行,谁若能扛起它,定是勇士中的勇士。 刘越专注地打量,按捺住跳跃的小心肝,问:“里面装备了机关术?” 郑黍点头,神色不自觉带了自豪,认为这是祖师爷传承机关术以来的巅峰之作:“机关安装在木箱中,大王请看。” 他的手指轻按,霎那间,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最顶端的木板慢慢掀起,显出内里乾坤。 刘越凑近了看,灰黑色的眼睛亮闪闪。 他研究半晌,这才发现自己看不懂:“……” 算了,专业武器就要专业人士来,他挪开身形,叫彭师傅和韩师傅能够更好地欣赏。 郑黍在一旁解释:“此弩名大黄,也可以称黄肩,取自木材本身的颜色。”取名废的本质暴露,郑黍浑然不觉,他紧张道:“弩分一石至十石,而大黄为十石弩,非力大者不能用。” 十石弩在汉以前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射程到底存疑。墨者们卯着劲儿研制出来,就是奔着最强弩机的名号去的,对于大黄弩的射程威力,却不甚清楚。 原因很简单,他们虽然能打,好像也没有能拉十石弓的力气。 郑黍说着,视线放在魁梧的彭司马身上,听说彭司马能使铁锤…… 刘越挪到一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旋即恍然大悟。 试射的来了。 彭越双眼放光,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具人。没想到能在梁园看到这样的宝贝,他绕着大黄弩摸了又摸,忍不住道:“韩兄……” 韩信懂他的意思,弩一向是克制骑兵的利器,需要的力气越大,威力越强。英俊的面容浮起笑,满是赞叹与欣赏,紧接着着顿了顿,话音一转:“好弩配英才,不如你来试试。” 彭越正有此意,连忙征求大王的意见。 梁王殿下重重“嗯”了声,彭师傅摩拳擦掌,在众人的钦佩下,扛着大黄弩走出工坊。从前他南征北战,统帅步兵的几个方阵,自然会操作弩,又仔细听了郑黍的指点,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很是可以。 不多时,试射的地方找到了,远处是山,山脚无人,也没有人路过的痕迹。 彭越擦了把汗,气沉丹田,双膝微微屈起,左手握弩,右手拉动把柄,瞧着举重若轻,连青筋都没有露。 只听“咻”的一声,绑有白羽的特制箭矢破空而出,如一柄利剑,眨眼不见了踪影! 跟在师叔身后的苏缓看傻了,刘越也是一愣。墨者们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依旧出乎意料,因为彭司马的举动太过轻松。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彭越笑呵呵地放下弩机,动了动肩膀。很久没有这样表现的机会了,霸王从前可是邀他举鼎过! 他得意地想说什么,韩信微微一笑,忽而提醒道:“该取箭了。”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试射的重点,忙一拥而上,越过了待在原地的彭师傅。 彭越:“……” 他怀疑韩信在针对他,但他没有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墨者终于在相隔几的石缝中发现箭矢,然而箭矢已然入石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如斯恐怖。! (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2章 第 112 章 连墨家人自己都没有想到,第一次试射能够如此轰动。 他们遥遥望向彭越,不由琢磨起来,这要是射在人身上…… 郑黍不由露出笑容,直觉告诉他,最强弩机的研制,好像成功了。 可惜没有大文学家在场,否则当场来一发《大黄赋》,彭司马将以光速名扬天下。他们围着巨石研究,半晌决定放弃,因为嵌入石缝的箭矢实在难以撼动。 身旁忽而冒出一个脑袋,是梁王。 刘越眼底闪动着雀跃,求知若渴地问:“射程是多少?” 这块石头要好好收藏起来,当做彭师傅勇武无双的证明。 一架弩机的威力,由持弩的人,还有弩本身决定,二者相得益彰。对于弩机的射程,墨者们有自己的测量方式,几人遵循大王的指示,连忙散开化作黑点,手持铜尺皮绳,进行一种看不懂的接力活动。 迟一步找过来的彭越惊呆了。他急不可耐地凑上前,似要把巨石看出一朵花,扯着韩信道:“它它它它它……” 我滴乖乖,杀器,简直是大杀器,从前的弩机全都不能比,别说一人一马,五个匈奴人站一列都会被串成串吧! 韩信缓缓点头。 见彭越熄了炫耀自己的心,他便也不动声色地恢复常态,在心底快速分析,若是大黄弩运用在战场上,该摆成什么阵,什么时机去用它,此弩虽然块头大,射程够远,能够杀人于无形。 ——同样是刺杀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射程测量好了,转化一番,就是后世的三百米。 刘越被这个数字一震,加上最近出现的亩产四石,好消息接二连三,对于大汉来说,都是喜事中的喜事。 彭司马静默良久,咽了咽口水,当即和郑黍套近乎,竖大拇指道:“郑博士,大黄弩如能量产,第一个就要装备我们梁园呐。”嘿嘿,他分到的一定要比韩信多几架。 郑黍抵挡不住他的热情,然而彭司马作为工具人的使命还没结束。 刘越收好心中雀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悄悄提醒:“师傅,试射怎么可能只有一次。” 彭师傅:“……噢。” 原来是这样吗? 试到最后,算算打了标记的箭矢,一共有几十支,射程维持在三百米的平均数,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一个上午耗费过去,彭越接连不断地做工具人,终于感受到了亿点点力不从心,他抹了把汗,唉声叹气:“韩兄啊,我能抡四十石铁锤,也觉得有些累了。” 韩信本想替他分担分担,自己虽没有彭越那么壮,十石弓却是能拉,谁知道听见这么一番话。 他站远了些,冷酷无情道:“继续。” 彭越确定以及肯定了,淮阴侯在嫉妒他! …… 在梁王殿下这里,任何好东西出世,都要经过宫中展示这一环节,除却出世不久的黑火药——刚刚炸了吴王府,这个时候展示有些不合适,会露馅。 嗯,先同母后报备就好,等制作能够稳定下来,方能显露在人前。 等验证完大黄弩本身是安全的,射程威力也都记录下来,刘越恨不能颁发一个优秀员工奖,郑重地对郑黍几人道:“即刻随我进宫一趟,为母后介绍此弩。” 语罢,他想起什么,关怀地问:“墨苑创办得怎么样了?” 墨苑仿照的是学宫性质,它建在梁园周边,上林苑的东北角,自从落地以来,堪称欣欣向荣。长安城多的是趋利避害的人,也多的是揣摩太后喜好的人,眼见着舞阳侯大将军头一个送儿子,紧接着,九卿之一的阳少府也把 次子送进墨苑,他们回过味来,求学者日益增多。 其中一半是勋贵子弟,为求镀金而去,放在从前郑黍绝不会收,觉得他们求学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如今他想明白了,他们相里氏一脉都想明白了。儒家奉行有教无类,墨家更是,能让沉寂百年的墨学复兴,让更多有影响力的弟子承继衣钵,学习机关术,哪怕只有丝毫,也是好的。吃不了苦的人自会离开,而勋贵此举,何尝不是无声的支持? 他感激道:“一切顺利,太后与大王恩德,黍永不能忘。” 说完,郑黍就被打包进了宫,连带着大黄弩的主要制作人员。 一路上,刘越似想到了什么,不经意地问他:“此物总是工坊的功劳,与我的灵感无关吧。”他实在是怕了陈买了。 一旁的苏缓觉得这话不对。连工坊都是大王造的,他们怎能忘恩负义?? 苏缓急了:“大王收容我们,供给资金,我们如何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刘越:“……” 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个理由很是正当,不会给小天才的名声更添一把火。 回到宫中,刘越觉得见证奇迹的时刻,不能少了吴王的身影。他软软地对吕雉说,他有一个大惊喜给母后瞧,邀请重臣的同时,也一定要邀请吴王来看。 又是烟花,又有大惊喜,吕雉实在被勾起了好奇心,笑着问他是什么。 刘越眨巴眼,说要保密:“吴王兄不是要归国了么?越儿有好东西给他瞧。” 于是收拾行囊的吴王刘濞,又陡然收到了太后的“邀请”。他手一颤,对前来的使者笑道:“明公勿怪,寡人这就随你入宫。” 吴王虽然笑着,眼神阴郁,心态有些崩。任谁即将离开长安,返回封国的时候,再入长乐都不会觉得高兴,何况今早又有营陵侯前来拜访,话里话外都是敌视,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若不是刘濞维持着好涵养,早就吐血三升,拂袖送客了。 他实在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营陵侯,叫他眼底充斥着恨意!刘濞心里不安,掀帘往宫门望去,只觉那是一张血盆大口,能够吞噬所有人。 到了长信宫,谁知丞相领头,其余二公九卿都在。他们跺一跺脚,能让朝堂抖三抖,而除了天子与梁王外,也唯有他一个诸侯王在。 吴王实在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直至一个庞然大物缓缓滚来,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架弩。 吴王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弩机,紧接着,墨者们开始讲解:“此物名为大黄,力十石……” 因为彭师傅不便露面,在宫中当值的冯唐被太后宣召,在旁聆听。吴王双手微蜷,跟着重臣们行至内殿桃林,这里被清了场,宫人们皆是离开。桃林的前方便是竹林,保密性极强,也不必担心出人命。 桃林四处空旷,只听梁王一声令下,专业对口、熟识弓弩的冯唐开始演示。 只听一声巨响,恍惚间,吴王以为射中了自己的胸膛—— 他心一痛,嘴唇倏而紫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3章 第 113 章 等测量的结果出来,不亚于石破天惊。 箭矢穿竹而过,崩裂了坚硬的竹片,最后陷进土壤,只留一截白羽在外头。 重臣们久久回不过神,忍不住走上前检验,这样的弩,这样的弩…… 刘越将吴王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一眨。 制作大黄弩所需的技术与原理,远比普通的弩机复杂,要质量极高的精铁,千锤百炼的锻造,何况还运用了机关术。如果光看外表就能造出来,那墨家钜子也就不用混了,吴王刘濞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邀请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就该送客,刘越关怀道:“吴王兄面露冷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话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刘濞额角抽动着,头晕耳鸣,一时间想要否认。 吕雉与小儿子心有灵犀,感受到衣袖被轻扯,霎时目露纵容,轻飘飘对刘濞道:“既有不舒服,就别想着逞强,下回观赏也是一样的。来人。” 大长秋快步上前:“太后。” 于是欣赏完新弩机的刘濞很快被带出去,请往太医署让医官诊治。 梁王想要排挤吴王的心,太后接收到了,在场重臣隐约领悟过来。他们原先他们还觉得奇怪,新式弩的演示为何要邀请吴王,一个遭受天罚、口碑骤跌的诸侯王,现在么…… 定然是吴王做了什么事,叫梁王不高兴了。 梁王殿下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呀。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大黄弩上。曹参捋着短须,指着它道:“这是对付射雕者的利器。” 重臣们连连点头。从前征战沙场的周勃更是心痒难耐,自认力气尚有,亲自体验了一遭,最后大汗淋漓,却是成功射出了白羽,惹得众人大声叫好。他痛快地放下弩,自己尚未完全老啊! 皇帝眼里浮现动容,重臣一个个喜上眉梢。 能不高兴么?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亩产四石成了现实,又来一个大黄弩,他们走路上朝都带风。 若是放在从前,陈平高兴的同时,总会有一丝丝别扭,认为大黄弩夺去了新式肥的风头,但如今不一样了。他真心实意觉得好,余光瞥向手舞足蹈的少府令,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 大黄弩的生产,最后不还得靠少府? 这世道,百花齐放才是正理,你好我好大家好嘛!他已经向大王借用了徐生,过些日子带他去卫尉衙门锻炼,送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阳少府摸摸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是谁在念叨他?回过神来,阳少府热泪盈眶,自家次子算是拜对门了,墨家看来也不比农家差。 最后由曹丞相进行总结,陇西大旱翻了篇,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推广新种新法,等候大黄弩量产,只是一个紧要问题不容忽视——大黄弩的管控必须严格,进出武库必须登记,一旦流出,相关人员都得议罪。 这等利器用来刺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吕雉边走边聆听,与众人回到前殿:“卿等说的有理。” 毕竟只是展示,有关大黄弩的详细条例之后再议,当下最重要的是论功行赏。 说到奖赏,大臣们条件反射似的朝梁王看去。 刘越:“……” 看他做什么,他只是怀揣咸鱼梦想的幕后人。 刘越坐得端端正正,假装看不见众人的目光,不经意地伸出胖手,在脸上挠了挠,挡住。 对于创造它的大功臣,吕雉含着笑,看向郑黍为首的墨家人,对臣子们道:“哀家欲册郑黍为少府司造史,秩一千石,麾下亦可招揽墨者,众卿以为如何?” 除了心里一个咯噔,掀起惊涛骇浪的叔孙通,众臣沉吟片刻,都没什么意见。 在董博士成为搜粟都尉的当下,郑博士封官显然是板上钉钉,而两个官职,太后都安排得极为巧妙。一个由内史管辖,专司农事,一个由少府管辖,专司造械,都合了他们的专长,且不会被朝堂的明争暗斗席卷。 官身又与白身不同,拥有实现抱负的机会,毕竟在大势之下,农家墨家的力量太小太小了,若把他们安排到权势中央,反对之声定然甚众。 这般安排,是对诸子百家的鼓舞与振奋,同时也是一种遏制。若墨家大行其道,在朝堂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再来一出“为非战赴死”,像追寻田横自尽的前任钜子一样,太后难道就睡得安稳吗? 允许开设一家墨学,足够了。更多的,她也不会同意,她在静待墨家的改变。 准确的说,是诸子百家的改变,太后允许他们心怀抱负,但这个抱负,只能为辅佐君王。她的眼里是汉家江山的永固——御史大夫周昌相信这一点,故而当初双龙凶兆出现的时候,齐鲁歌谣传入耳朵,他反对得最是激烈。 视线转开,移到托腮的刘越身上,周昌顿了顿,板正的面容温和下来。 嗯,太后眼里还有梁王殿下。 虽然已经有很多回赏赐,但在墨者们看来,授官等同给予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远胜金银和博士之位,叫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已。郑黍再三谢恩,坚毅面容沉稳,却悄然红了眼眶。 红红的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他在心底问道,师兄,你看见了吗? 若不是小缓遇见大王,他们不会有今日这番际遇。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当以毕生报之! 很快,郑黍沉思起来,大王给他们科普过,农家董博士的官职可是秩两千石。亩产提高,拯救的是黎民百姓,他们的弩机还是稍逊一筹,若他想要升官,带领师兄弟们一道,可要再努力点才行。 刘越忽而有些鼻子痒痒。 他不知道墨家钜子激起了奋斗的心思,否则定会感动得竖大拇指。而在众臣看来,郑黍的谢恩很正常,很是发自内心,但…… 总觉得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刘越正襟危坐,极为低调。 一路上被大王耳提面命,在母后跟前不许提他,郑黍显然是听进去了,强忍住给大王请赏的念头,坚持到了最后。 堪称一场奇迹! 然而依旧有人不会忘记,墨者们在哪里居住,大黄弩又是在哪里制造出来的,尤其是无时无刻不关怀幼弟的刘盈。 他温柔道:“梁园工坊都是越儿筹钱,没有用过朕与母后的一分一毫,依朕看,得再划些庄子才好。” 众臣恍然大悟。 原来少了对大王的夸赞,他们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陈平当即道:“太后,梁王殿下的功可不能丢啊。” 吕雉笑道:“就依皇帝的说法,再划些庄子给梁园……” 还是躲不过焦点命运的刘越:“……” 小手变得无处安放,他沉默片刻,从腮帮子挪开,啪嗒放到了腿上。 前殿一片欢声笑语,围着大黄弩啧啧称奇,只除了两个人不高兴,不快乐。 一个是奉常叔孙通,一个是吴王。 叔孙通原本喜气洋洋,可一想到大黄弩的制造人,他就别扭起来,现在倒好,墨家人封了官了,再升几下就该和他平起平坐了,他郁闷,恨不能送几大叠草纸给儒门内部的古板师叔。 吴王闭着眼,眼前闪过大黄弩试射的一幕幕,心越来越冷的同时,头越来越疼。若太后要削了他的第二郡,他能如何? 他还能如何?? 如此巨弩,他从未见过,刺杀一个人岂非轻轻松松。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逃过! 侍从拿着太医署配来的草药,跟在主子后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等回了府,吴王久久不言,忽而听闻外边通报,说自称梁园化学家的徐名士来了,还带了许多物件。 刘濞睁开眼,此人他知道,身具太后册封的封号,虽是方士,却早已摆脱方士之名,乃是长乐宫的红人。他想怒斥一声滚,半晌冷静道:“请进来。” 临近归国,须得万般谨慎,不能再出意外了。梁王那兔崽子开了个好借口,他怕太后借身体不舒服之名,将他永久地留在长安…… 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话虽冷静,太阳穴却是扯了筋似的痛。等到黝黑的徐生笑容满面,为他展示身后灰蒙蒙的绿色玉块,吴王有了一瞬间怔愣。 那“玉”还不是一块,而是十数块,胡乱地堆叠在地上。徐生谢过帮忙搬东西的家丁,仙气飘飘地对吴王道:“吴王殿下请看,此乃不输和氏璧的珍宝,齐王十分喜欢,曾用三百万钱向我们大王采购呢。” 刘濞嘴角抽搐,脸一瞬间黑了,甚至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杀意。 不输和氏璧的珍宝? 就这几块破石头??!就当是玉好了,颜色不剔透,杂质几乎要破石而出,拿他当傻子忽悠?? 徐生才不说他带来的琉璃,都是次品中的次品,扔大街没人要的那种。毕竟奉大王之命,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才行,才有机会摆脱卫尉的折磨。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刘濞推销,大方地表示这一堆玉璧,三百万就给您带走。要是让齐王殿下知道,他一定悔恨不迭,三百万才带走了一块,如何也比不过吴王您啊! 刘濞强忍将他乱棍打死的冲动,准备好声好气地送他走。 徐生见忽悠不动,叹了口气,准备搬出最终武器。 他以高人的姿态道:“看来这些玉璧,与您有缘无分。梁王殿下早已征得太后同意,说您若不要,想着即刻归国,这些玉璧摆在长信宫也不错,就放在前殿,人人都能看见。小道这就回宫复命,小道叨扰殿下了。” 吴王:“……” 梁王……太后…… 脑子传来惊天动地的嗡鸣声,他自动将徐生的话翻译成:太后知道玉璧这一茬,这是他归国的买命钱。 吴王眼底现出血丝,手指攥成一团:“上好的玉璧,让人瞧着心醉……寡人从未看见过如此品质的好玉,远超和氏璧!我买。” 徐生眉开眼笑:“好嘞!” 他一顿,重重拍了自己一下,飘逸地道:“好。不知大王是打欠条,还是付现钱?” “……欠条,加现钱一百万。”吴王眼睁睁望着他远去,留了一堆破石块在脚边,沉默许久。 伴随着天旋地转,他的嘴角洇出血丝,眼前黑白雪花闪烁,离昏迷只差一线。他强撑在高座上,挥退侍从的搀扶,慢慢地坐直身子,一笔一划撰写送往长信宫的奏疏。 等到夕阳西下,长信宫派来的谒者微微笑着,说太后准许大王明日归国,不必再去宫里拜别,吴王心底的那口气,松了。 谒者前脚离开,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彻底晕厥过去。 昏厥前,他死死抓着近侍的手:“不能请太医令。等到明早太阳升起,把寡人驮上马车,伪装起来,运、也要运回国……” 霎时哭叫一片:“大王——大王——” 刘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引来吕雉的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太后摸向儿子的额头,刘越乖乖给她摸:“越儿换季的时候都有好好盖被子。” 吕雉这才放下心,回过身,给任命郑黍为官的诏书盖印。 刘越坐在母后身边,看她盖印,一边琢磨对徐生的安排。 他教徐生的话,都是他编的。徐大化学家是一个好用的属下,折在卫尉衙门里头怪可惜,不如追着吴王的马车走,等一到吴国,率先追回欠条的二百万钱? 也可以逃脱陈师傅的追踪,让天长地久的恨意渐渐淡去,实在是一举两得。 再派一队卫士保护他,就这么定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4章 第 114 章 吴王回到封地的那天,王宫兵荒马乱,医者愁云惨淡。 按名医的说法,便是大王怒急攻心,恐有损伤心脉之嫌。 这位名医虽然年轻,名声却很响亮,是云游到此的扁鹊后人,少时四处求师,得到了扁鹊世家的真传。他这般说,众人实在不敢相信,可吴王一路昏迷,是被马车运回来的,这又怎么解释? 王后泪流不止,召了随吴王进京的近臣到后殿,冷冷问:“大王何故至此?” 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安来人,持节将豫章郡正式切割,更收回了有关郡县的印信,从此之后,豫章郡的赋税收成、官员任命再与吴国无关。 豫章郡可是有延绵不绝的铜矿啊,王后六神无主,不敢反抗太后的决议,因为她的丈夫还留在长安,可使者告诉她,这是吴王亲自去求的! “他说大王受了天罚,可是真?!”王后的声音愈发尖锐。 长安的使者不知有意无意,一路上半遮半掩,吴国百姓怕是都知晓了这件事。可偏偏私底下传播得朦胧,并没有个确切的消息,反而更引发吴地百姓的探究!加上豫章郡的划分,倒让他们更加相信天罚是真的,惶惶然了起来,更有愚昧的百姓,竟是期盼换个吴王。 单凭王后一人,如何控制得住汹涌的舆论,她问策吴国相,谁知国相只是摇头,并不言语。 她的心更沉,吴国相是先帝任命,等同于先帝心腹,从前辅佐大王尽心竭力,更不知道豫章矿脉的存在,可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是不是长安下达了什么指令? 近臣嘴巴苦涩,像含了三斤黄连。 何止是天罚,大王进京一趟,实在被折腾惨了。不割一郡就要进太庙,谁受得住?紧接着又是烟花,又是亩产四石,又是新弩机和一大堆破烂玉璧,像是约好了一般,向他们展现太后治下的强盛,明晃晃的恶意袭来,便是铁打的将军也受不了刺激。 形势不容乐观,事关太后,他们更要谨言慎行,谁知道吴国有没有长信宫安插的探子。他使劲摇头,低声说:“大王深有苦衷,还望王后不要追问了。” 王后便不再问,眼底浮现出惊惧。 幸而有扁鹊传人在,说吴王的性命无忧,心病十分严重,能不能挺过来,全靠大王自身。他试几次针灸,再开一方清心降火的药,如果毫无用处,那他也束手无策了。 针灸很是成功,刘濞呕出一口淤血,最后悠悠转醒。扁鹊传人精心照料了几日,刘濞像是沉疴尽去,想通了,也能够下床行走了,过了三日,骑马变得不再困难。 近侍们欣喜若狂,又过了两日,扁鹊传人因为师父传召,不得不北上尽孝,推拒了册他为吴国太医令的聘请。王后虽然遗憾,却还是赏以重金盘缠,派人护送他至国界线。 如此年轻的国手,可遇不可逼迫,谁知道还有没有求到他头上的时候?但到底担忧丈夫的心病再发,她暗地里吩咐武士,悄悄跟着扁鹊传人,看他的目的地在何处,以后也好明确去请。 谁知出发的当晚,吴国武士就跟丢了。 王后叹了口气,不再强求,第二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吴国的都城——隶属会稽郡的吴县。 徐生掀开帘,一张脸晒得更黑了,像个具有仙气的瘦猴。他日夜赶路,颠得屁股疼,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一想,能不被曲逆侯折磨,怎么样都是好的! 大王这是关怀他,体谅他啊。 徐生呼出一口气,终于有闲心打量吴国的治所。吴县临近大湖,瞧着行人如织,气候较为湿热,也因吴王上任时间不久,与宫中文献记载的差别不大。那黄澄澄的一片……是在晒盐? 也对,吴国临海,大海离吴县并不远。他暗暗记下所见所闻,惊觉还不够,掏出白纸奋笔疾书,在纸上留下自己的鬼画符。 大王和他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徐生深以为然。 到了王宫地界,不期然被刀戟拦下,武士警惕地望着马车周围的守卫,喝道:“什么人?” 徐生连忙递去长信宫的印信,是大王塞给他的,据说有了这个,各地都能畅通无阻:“吴王殿下欠我们大王两百万钱,小道前来讨要。” 武士:“……” 武士灵魂像是出了窍,虽然这话听着很离谱,但他不敢怠慢,接过印信连忙求证。 临近吴王所居的大殿,武士没有料到,竟是大王亲自接见。刘濞看着印信,整张脸似蒙上阴翳,他的语速很慢,双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武士拱手,重复了一遍:“那人自称小道,说、说大王欠他们大王两百万钱。” 吴王:“……” 吴王只觉心血沸腾,逐渐转化为淤血,又一次堵上他的喉咙。他闭上眼睛,太阳穴的疼痛逐渐剧烈。 近侍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王!” 随着董安国师徒正式就职,亩产四石的喜气渐渐在上林苑发酵,但大体还处在保密中。 关中是老刘家的基本盘,他们信任君王,信任太后,适合率先宣传新施肥法,但总的来说,宫廷样本还是太少了,需要更大更广的试验田,方能与天下百姓分享,“试验田”丰收之日,就是推行天下之时。 这般算起来,还是大黄弩应用得更快一些。经过将军们商议,头一批生产的数量暂且定在两百架,周期为一年。制巨型弩的资金是惊人的,可以用“烧钱”概括,何况少府储存的精铁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百架,已经是目前的极限了。 国库富了没一会儿,又因旱灾支出颇多,三公九卿都觉心痛,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归中央直辖的豫章郡发现了铜矿。 铜能铸钱,铜山放在此时,说是金山也不为过。 数座矿山组成的一大条矿脉,裸露出开凿的痕迹,因为长安派人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遮掩,暴露在新任郡守的眼皮子底下。郡守飞速上报长安,太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随即温和道:“哀家可不能坐实与侄儿抢矿脉的名声,就赐吴王上好的绢布,留做一年四季的孝服。” 大长秋差点笑出声,连忙去准备了。 梁王殿下近来跟着一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小尾巴不是别人,正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吕禄。建成侯恨铁不成钢,希望他能学一学留侯世子与曲逆侯世子,再不济,也别成日在家里鬼鬼祟祟,以为他做贼呢。 吕禄重新恢复了留宿生活而不是走读,日日面对恐怖的表弟,小心肝再次跳了起来。 幸而没有抄书的活计,大王也得学骑马,上完天禄阁的课,他能美滋滋地干自己的事,而不被人发现……发现…… 吕禄呆滞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刘越,刘越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 刘越实在不想揭穿他,最终改变了主意,因为吕禄简直在脑袋上刻了四个大字“我不对劲”,不揭穿对不起自己。 他板着包子脸,示意周亚夫擒住吕禄的手,周亚夫顿时照做,刘越慢慢吞吞,从他的枕头下取出一块土。 说是土也不恰当,而是烧制的土印。刘越翻过来瞧,越看越觉得眼熟,那雕了大半的纹案,有亿点点像军队的兵符。 还是很久以前在先帝的永寿殿瞧见的。 兵符的意义非同凡响,若有掌控一军的将帅领兵在外,将帅一半,君王一半,可以说在绝大部分时候,士卒认符不认人。最高规格的总兵符叫做虎符,在他母后的手中,用以节制、调动天下兵马。 而吕禄这块,刻得还挺真。 刘越捧着土印,左看右看,实在不敢相信吕禄开窍了,灵光得连脑袋都不要了:“你摹的是谁的兵符?” 吕禄挣扎不过,耷拉着脸颊,十分诚实:“我爹。” 刘越:“……” 他沉思片刻:“你很孝顺。”!【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5章 第 115 章 建成侯在先帝当政的时候,与樊哙几人一样掌控一军,因为驻扎在关中,与长安离得近,故而时常回府居住。要是让他舅舅知道,表哥的屁股都得打烂——偷盗兵符是死罪,临摹怕也差不多。 吕禄凭借一己之力,欲拉整个建成侯府下水,这是何等的孝顺啊。 刘越心服口服。 他对惊呆的周亚夫道:“不要放开他。” 继而抱着土印,从床底下翻出三把刻刀,刀头有粗有细,堪称十分称职的作案工具。人证物证俱全,躲是躲不成了,吕禄束手就擒,寝殿开始正式的三堂会审。 刘越“啪”地按下土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吕禄悄悄抬起头,触及大王冰冷中带着凶狠,凶狠中掺杂意味深长的目光,霎时一个哆嗦。 久远的回忆接踵而至,他被亲爹追着逃,养伤养了几天几夜才好,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而今梦回从前,他缩着脖子,什么都交代了。 ——吕禄雕刻土印,没有造反的意图,也没有坑爹的自觉,不过是近来发掘的新爱好,源于他和小伙伴打的一个赌。 有这么一些人,作为彻侯二代,上有继承爵位的哥哥,他们吃喝不愁,不必承担长辈给予的压力,渐渐的,形成聚在一块玩的小团体。吕禄就是小团体的带头人,谁叫他是太后亲侄,是吕家子弟,更是一些小伙伴隐晦讨好的对象。 要知道彻侯也分三六九等,食邑多的话语权大,顶尖的如瓒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也不赖,都是能随意进出长乐宫的人。有些食邑小、功劳少的,几年见不到陛下太后一面,大朝议上堪堪挨个席位的边,只能削尖脑袋往上挤。 对于势力小的彻侯来说,自家儿子和建成侯家的交好,他们乐见其成。 小团体一共两个带头人,建成侯次子吕禄,曲周侯次子郦寄,都是一等一的彻侯之子,平日前呼后拥,排场极大,上街斗鸡,好不乐哉。但自从吕禄做了梁王伴读,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许久没有同他们联系,小伙伴们便失了主心骨似的哀怨起来。 尤其是与吕禄关系最好,年纪相仿的挚友郦寄,前些日子见了他扭头就走。吕禄深觉内疚,连忙拉住郦寄,表达自己的歉意,好不容易说得郦寄松了口。 他勉强开口:“你要是还愿意和我们玩游戏,夺得头名我就原谅你。” 吕禄忙问:“什么游戏?” 郦寄顿了好一会儿:“雕刻游戏。”说着翻出土印,笑眯眯道:“看,这是我爹的将军印,真不真?” 土印在吕禄面前晃了晃,很快收了回去。吕禄没看清楚,却明白了规则,这是在比谁刻得最真,仿得最像,在比画画和雕字的能力呢。 郦寄是他最好的朋友,吕禄实在被冷待弄得难受,他心一热,立马答应下来:“我一定会获得头名。” 郦寄却是不信,冷笑道:“你忙着进宫读书,哪里还有空闲?我刻的可是将军印!能超越它的只有兵符。” 他说的不错,郦寄的爹郦商已经是和樊哙同阶的大将军了,世间几人能比? 瞧他又要走开,吕禄十分焦急,片刻眼睛一亮,发誓自己会拿到头名,输的人要给对方一百金。也许是一百金的数目震住了郦寄,对方最终同意了。 就这样,吕禄把主意打到了亲爹的兵符头上。 三堂会审的压力太大,说完来龙去脉,吕禄长长地抽泣一声,说他不想失去一百金,更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 刘越:“……” 周亚夫:“……” 刘越沉默半晌,冷酷极了:“哦。” 这就是你孝顺亲爹的理由? 话说回来,此印的图案栩栩如生,如果把它雕刻完全,怕是能以假乱真。 ……难道表哥是个点错技能点的天才…… 刘越继续盘问,问吕禄学了几天。 吕禄拼命摇头:“没学。” 原来还是自学成才,刘越眯起眼睛。 他吩咐周亚夫押好“犯人”,回寝殿翻出属于自己的梁王金印,又脚步轻巧地回到原处,给表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试一试,刻剩下的小半边。” 吕禄望望恐怖的表弟,又望望梁王金印,呆住了。 在他爹的兵符上作画,岂不是破坏赌约?但这话他不敢说,求生欲促使他坐到桌案后,仔仔细细盯着金印看。一刻钟后,吕禄捧起土印,委委屈屈地雕刻起来。 刻着刻着,他仿佛陷入一个奇妙的境界,手腕一气呵成,毫无停顿。周亚夫忍不住望向大王,像,像极了,如果涂上红泥,活脱脱就是小半边的梁王金印! 刘越再看表哥的目光,和之前大不相同。 冷酷褪去,变得三分慈爱,四分感慨,三分期盼智障改邪归正,他慢吞吞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就告诉舅舅,他不会揍你,只会把你回炉重造。” 周亚夫严肃着包子脸,配合地做出威胁的动作。 吕禄不住地哆嗦,俊秀的脸蛋写满惊恐。 刘越想了想,道:“下午没有太傅的课,去约你最好的朋友玩,玩的越尽兴越好,再告诉他一百金没有了,被你爹没收了。” 又补充一句:“孤派人监督你。” 吕禄:“…………” 建成侯府二公子与曲周侯府二公子感情极好,连带着两府的仆从都知道。等吕禄身边的仆从上门,郦寄很快收到消息,笑容扬起又隐去:“知道了,我这就出府。” 多年来,各家侯府的收入水准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早已不复大汉刚开国的穷困,至少能够找出相同颜色的马匹拉车。 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着细缎,来到与好友见面的地方。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吃什么玩什么,都有吕禄抢着付账,这也是小团体出门的常态了。 谁知临近离别,得到一百金被没收的“噩耗”,郦寄当即拉下了脸。 吕禄有很多零花钱,虽然他的父亲越发严厉,却从未收束他的消费。吕禄的大哥吕则也宠他,太后还时不时赏下东西,所以他的钱包一直鼓着,在所有伙伴中最为富有。 据郦寄所知,宫中的梁王殿下对表哥极好。对他们来说,一百金是笔巨款,而对吕禄来说,拿出一百金虽然困难,却不是不可能。 郦寄强忍着失望,凭借吕禄的脑子,不可能兜了一大圈子只为耍他,从前吕禄嚣张跋扈惯了,这个理由只能是真的。他的思绪有些乱,那他不经意间“告知”营陵侯家的二子,从而透露出去的消息…… 建成侯吕释之不是吕禄,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他没收了一百金,却没有责罚儿子,若要仔细往下查,兵符的事…… 郦寄忍不住慌乱一瞬,很快收敛情绪,旁敲侧击其中的细节。 见好友没有拂袖离去,吕禄松了口气,还有些小高兴,顿时知无不言——当然,他不敢供出刘越,是在复述基础上的知无不言。 郦寄渐渐沉着,肯定了自己不会露馅。他望向吕禄的钱袋,担忧道:“你被没收了一百金,哪还有钱出来游玩?” 吕禄连忙否认,豪气地拍胸脯:“不要紧,我还藏了些钱呢。大王也送我了很多,你看,钱袋里就放了十金。” 郦寄目光闪了闪,说好。 雕刻游戏中途夭折,郦寄显得十分遗憾,原本想要与食言的吕禄绝交,但伟大友谊拯救了这个想法,郦寄大度地原谅了他。 吕禄感动万分,简直要挤出眼泪花花,付钱付得更卖力了。等到夕阳西下,回宫时分,两个好朋友依依不舍地告别。 …… 他们的交谈还有行动,被“监视者”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大王,刘越久久没有说话。 刘越给自己扣上一张痛苦面具,去梁园学骑马的时候,沉着道:“师傅,有件闲事我想管。” 韩信扬眉。 他唯一的学生没有过多同情心,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心性够狠也够硬,在从前的他看来,这样的性子最适合征战沙场,做统率万人的大将军。当然,大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身先士卒,这也构成了韩师傅唯一的遗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王有了一点点变化,比起幼时更为生动了——脸蛋软,有块心性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怕是太后,还有几位文师傅共同的努力造就的。 他立马感兴趣地问:“什么闲事?” 刘越:“拯救失足儿童。” 韩信:“……” 他望望学生的小身板,最终道:“有了好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师傅。” 刘越一边学武提升自己,一边努力读书、寻找机会,却不想机会自己送上门来,吕禄又被郦寄邀请了。 这回是小团体大聚会,年纪相近的彻侯二代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以吕禄、郦寄马首是瞻,还特意遣散了侍从,觉得侍从跟随的玩乐没有意思。 有梁王统筹和暗中放水,吕禄出行得十分顺利,在隆冬来临前的日子,与小伙伴一道前往东山踏秋。去往东山的路径,是与梁园相反的方向,据说路程不远,风景很好。 不出意外,途中的费用又被吕禄包揽,他被吹捧得飘飘然,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 秦汉尚武,尤其是勋贵贵族,接近十岁的年纪不会骑马将引来所有人的鄙夷。彻侯二代们一半牵马,一半骑在马背上,来到东山山麓的时候,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游侠包围了。 在这个时代,游侠并非是褒义词,而是贬义词。换个词说就是“混混”——关中游侠横行,也是秦末饥荒所导致的,无法根除,只能引导。 他们是最让官府头疼的群体,拉帮结派、偷盗杀人,叫百姓闻之色变,当然,多数游侠最是尊崇“义”,愿意为了心中的道义舍生赴死。 威望最高的游侠一呼百应,他若自尽,能够引得千百游侠追随自尽,并非是虚名。 但显然,面前的这群游侠坏事做尽,面上的煞气极为明显,他们不为命,只为财。当即有二代笑了,厉声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游侠头子恶声道:“俺管你们是谁,不交出钱袋,别怪俺们不客气。看看方圆百里,这是俺们的地盘,谁敢不要命地来游玩?” 吕禄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遇上了勒索。 扭头望去,侍从们都不在,吕禄后退一步,背脊不自觉沁出冷汗。 他穿的衣料好,在游侠们看来,是最显眼的一头小肥羊,傻气又单纯。一路上抢着付钱的表现,游侠们亦看在眼里,于是他们像约好了一般,其余人都不管,开始围着吕禄转。 被忽视的郦寄焦急道:“你们胆敢,他可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 游侠们的脚步停了停,显然在犹豫,半晌,游侠头子呵呵笑道:“建成侯府又怎样,抢的就是贵人。俺们被官府通缉数年,还怕这个?” 其余二代倒吸一口凉气,又提起了心。身为太后亲侄,吕禄要是有一点损伤,他们都没好果子吃,如果只是要财、只是要财…… 他们对视一眼,都沉默了,眼看捧着巴结着的对象陷入危机,竟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痛快感升起。 有人小声道:“吕兄,不如就给了他们。”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谁叫他们都没携带能打的侍从呢?一群半大孩子,就算天资过人,如何能和刀尖舔血的游侠比拼,只要忍一忍,忍到回程告状,就能把面前的游侠一窝端。 建成侯和曲周侯可是各掌着兵权! 说罢,二代们离得远远的,唯恐陷入包围的会是自己,吕禄攥紧钱袋,泪水在眼眶积蓄。 和小伙伴出游难得,何况计划着踏秋以后大吃一顿,他带足了零钱。这里边足足有四十金,动一动就会有闷响,除此之外还有铜板,放在另一个钱袋里。 劝说的声音很小,吕禄听着,心底的不舒服越发明显,直勾起闷闷的疼。 他低头道:“我、我不想……” 少年们焦躁了。没想到吕禄竟是一根筋,从前嚣张也就罢了,还蠢得脑袋转不过弯,现在给了,等下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啊! 游侠头子显然没了耐心,面颊的伤疤抽动着,提着刀逼近吕禄。吕禄傻在原地,无法抑制心底的恐惧,求救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好友。 笑意在郦寄的眼底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吕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错觉,心脏被戳了窟窿,漏着冷风,他哆嗦着解下钱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电光火石间,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两队武士身披甲胄,浑身肃杀之气,从远而近将游侠包围!马蹄踏进山麓,扬起滚滚烟尘,只听“噌”的一声巨响,腰间宝剑齐齐出鞘,散发着雪亮的光芒。 只消一个照面,游侠头子被擒,他握着刀的手剧痛,无力地跌落在地。 领头的武士沉声道:“奉梁王殿下命,绑走,扭送廷尉!” 所有人都傻了。 来者是刘越的护卫队,太后亲自挑选的长乐宫精英,上过战场见过血,武力值和半吊子游侠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游侠们如同斗败的小鸡仔,浑身发着抖,听到“廷尉”二字,抖得更厉害了。 犯罪之后关押的牢狱也分等级,最高级别的乃廷尉诏狱,关押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两千石官吏,或是君王议罪之人,譬如前任南阳郡守钱武。 一旦进去,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不过是一游侠,何德何能关在诏狱里边,便是犯下杀人罪的前任头子,被官府通缉数年,也只是去了普通的长安狱! 他们彻底乱了阵脚,求救的目光投向郦寄。 郦寄挪开目光,心下砰砰砰地跳着,无与伦比的慌乱袭上心头。 梁王…… 梁王的护卫队怎么会突然出现,除非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不,吕禄的行踪! 郦寄紧抿起嘴唇,脑袋乱成了浆糊。吕禄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闪着星星眼,觉得表弟不再恐怖,而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英雄。 武士首领扶起吕禄,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吕禄吸着鼻子:“大、大王是不是跟在后面,等着我回宫?” 武士首领:“……” 他沉默片刻:“公子多想了。”大王嫌弃天冷,正在长信宫啃枣。 说罢转过身,命一队武士带犯事的游侠去廷尉衙署,至于另一队……他揖手道:“太后有令,有意见一见诸位公子,诸位公子请。” 霎时满地寂静,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刘越作为贴心的小棉袄,不会在母后忙碌的时候烦人,一边看书,专心致志地啃枣。 随着豫章郡开采铜矿走上正轨,吕雉每日处理的政事回归常态,此时批阅完奏折,被大长秋按揉着肩膀,有些昏昏欲睡。 刘越眨眨眼,放下了书。 听着彻侯二代们的“踏秋”,太后来了兴致,含笑听着胖儿子讲解,以为梁王殿下对他们的好感度极高,抵不过刘越的撒娇,也愿意见他们一见。 可渐渐的,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听闻路途上出现勒索的游侠,还专盯吕禄一个人敲诈,包括郦寄邀请吕禄踏秋,也正是郦寄的提议,彻侯二代们这才不带侍从,从而陷入险境,吕雉面色微变。 她问大长秋:“郦商家的?” 大长秋点头,轻声道:“二子。” 吕雉没有说话。像萧何张良他们的子侄,她也当做自己的子侄,时常关照几分,管上一管,见到好苗子也惜才,乐意送他们一个前程。 曲周侯郦商处于她信任的功臣之列,虽说关系不如樊哙亲近,但在领兵方面,她一视同仁。上回匈奴来使,她将操练兵卒的重任交给曲周侯,向所有人表达她的看重,曲周侯显然也是感激,为此尽心尽力。 而他的次子,听着竟是心术不正,别说鼓起勇气支援了,从一开始建议不带侍从,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于勒索人的游侠,刘越另有安排,心想现在应当有结果了。 管一次闲事,就要做到尽善尽美,他特意派出擅于审问、擅于威胁人的武士前去,便是为了半路审出供词。 关进牢狱的效率太慢,审出来不知要何年何月。加上廷尉诏狱的恐吓,为了求生,这群重利而不重义气的游侠会做出什么事,刘越相信郦寄比他还关心,从而乱了阵脚。 时间流逝得很快,约莫半个时辰,有谒者匆匆进来禀报,说人来了。 彻侯二代们大多都是第一次进宫,郦寄亦然。他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心渐渐跌落到谷底,一路上好声好气地问吕禄,觐见太后该注意些什么。 吕禄没有理会他。他迫切地想见到亲亲表弟,除此之外,心底的难受犹存,听到小伙伴们的声音不想理睬,像是心头梗着一根刺,叫他觉得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一见太后姑母,还有站在姑母身旁的大王,吕禄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 瞧他头发乱成一团,衣裳也勾破了洞,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狼狈,吕雉一叹,朝侄子招招手。吕禄呜呜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开始打嗝:“嗝……嗝……” 刘越目的明确,瞄向他的腰间,小手掂起钱袋感受了一番重量。 掂了掂,发现钱袋有两个,刘越沉思起来:“……” 他由衷希望表哥能一举变得聪明,不步逆子的后尘,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给力。 吕雉也没为难一群半大少年,命人搬来坐席,让他们一一坐下,心知几人受了惊吓,又命宫人倒浆。 随即温声道:“等梁王卫队回宫,哀家再问问你们。” 彻侯二代们坐立不安,他们面红耳赤,紧张极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他们就算再不敏感,也知此事闹大了,不仅招惹了梁王殿下,还不知怎么上达了天听——许多人的父亲都没有这个“殊荣”。 武士们快马加鞭,没有耽误多少时辰,大步走向长信宫。 郦寄冷汗如瀑,连下巴都有了汗水,想要开口向梁王殿下道谢,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直至领头的武士行礼道:“太后,大王,臣等先审了一遍,收买那群游侠的人,正是曲周侯府的二公子。” 吕禄哭声停了,眼底下意识地浮现茫然。 彻侯二代们不敢相信,齐刷刷地望向郦寄。 …… 由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领衔的家长团,正聚在长乐宫前,焦急地请求觐见,其中包括吕禄的大哥吕泽。前因后果,他们实在不清楚,但自家儿子被太后宣召,他们比自己面君还忧心,忽见一队武士小跑而来,他们连忙叫住。 武士也正是为了面见他们:“臣奉太后之命,请各位君侯进宫。”!【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一路上,曲周侯郦商旁敲侧击,却没有探出什么话。武士们仿佛将沉默进行到底,其余人一看,得,连郦大将军都问不出来,他们就更别想了。 建成侯吕释之眉心微皱,心道吕禄住在宫中,不像是会惹事的样子,难不成偷偷溜出去斗鸡被发现了?那也不值得闹到太后面前,直接赏一顿板子就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吕禄彻底化成了雕像。 他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郦寄,他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了。 前殿一时间有些沉默。 武士们说罢,将审讯好的状纸呈给大长秋,上有游侠头子认罪的画押。吕雉接过看了看,饶是她见惯风浪,也觉得荒唐——谁敢信呢? 都是半大少年,何故把同伴算计到这个地步,还专门找来不要命,只为钱的游侠。她的目光落在郦寄身上:“若梁王没有派人前去,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郦寄跪下来,汗水沾湿了眼眶。 他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整个人跌入绝望的深渊。太后面前,他不能,他也不敢,郦寄摇摇欲坠,只能发出少许气音:“小子、小子知错……” 此人的心性不输成人。 吕表哥和他一比,就是小白兔和大灰狼的区别,刘越不知为何,想惆怅地啃枣。吕禄听不下去了,打断郦寄的话,带着哭腔问:“为什么?” 争斗剧一秒转变为苦情剧,多数人适应不过来。郦寄低着头,面颊火辣辣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都是无法继承爵位的次子,吕禄凭什么这么好命,有他们嫉妒的花不完的钱财,又是太后亲侄、陛下表弟,能顺顺利利地当上伴读。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即便蠢得脱俗,也有无数人捧着! 而自己呢,郦寄想,家中兄长大他十岁,对他又有多少兄弟情,等兄长袭了爵,自己就是吃白饭的了。每回出门,用的是兄长指头缝里漏出的零钱,父亲对他也管束得严。 从吕禄三番两次拿出钱袋的那一刻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切的一切源于嫉妒,偏偏是孩童少年,才具有最纯真的恶意。吕禄当上梁王伴读,与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郦寄心下不是滋味,为何有一条登天梯铺在蠢货面前,而他没有? 终于有一天,郦寄走错了路,看到投奔父亲的门客醉酒,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发牢骚,说吕氏可有代刘之心乎! 他的心怦怦跳着,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与朝局无关,只是想要吕禄栽跟头。 若能让建成侯府跟着栽跟头,那就更妙了,能养出吕禄这样的子弟,他们藏匿了多少财宝,败坏了多少民膏!郦寄找到了切入点,并以此谋划起来,他从营陵侯刘泽的次子口中猜出机要,准备来一出借刀杀人。 前期实施的都很顺利,可突然有一天,吕禄不按计划走了。郦寄原先只想勾着吕禄偷摹兵符,可他竟然违背了赌约,郦寄失望,愤怒,极其的不甘心。 可自己没有办法。郦寄冷静下来,认为不能白亏了精力,定要给吕禄一个刻骨的教训。 恰逢兄长去兵营任职,带走了许多家财,望着“好友”鼓鼓囊囊的钱袋,郦寄心底如蚂蚁啃噬,顿生买通游侠,演一场戏的念头,也就有了如今的遭遇。 他沉默不语,吕禄却平静不了,犹如安稳幸福的世界被陨石撞击,揭开了狰狞的面目。等大王揪下他的钱袋,朝他示意的时候,吕禄回过神,寒冷的心房被温暖填充。 刘越语气冷漠,问一群彻侯二代:“你们出游的时候,花费谁付?” 二代们原本震惊无比,三观都碎裂了,闻言面色一白——白得整整齐齐,别无二致。想起吕禄被勒索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远离,甚至生出隐秘的幸灾乐祸,顿时吓坏了。 这里是太后面前,而梁王殿下……是会踹人的…… 他们不是郦寄,心底藏不住事,也没有“我爹是曹参”的底气和资本,两股战战地开始反省,唯恐落于人后,渐渐的,结巴音调越来越流畅。一个说自己第一时间躲远,实在不应该,一个说他有钱,不应该老是用吕兄的钱,他意识到错了,回头立马还上。 “噗嗤”一声,吕禄又被戳了心。 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止也止不住,他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声,再次打起了嗝。 哭泣间,有谁堵住殿门口的光线,视线暗了下来。建成侯吕释之面色铁青,吕禄大哥吕则的神情很不好看,与之相反,包括曲周侯郦商在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是闯大祸了。 他们在外头听了许久,才被允许入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平日没啥存在感的彻侯嘴里发苦,逆子啊,你他娘的敢把吕禄当冤大头,使了劲坑他,就他娘的没想过你爹我还在建成侯手底下混日子吗??! 最为尴尬的是曲周侯郦商。 一张老脸都丢尽了,连带着不敢和建成侯对视,他实在不敢相信,次子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把好友当傻子耍,还收买游侠……游侠……若没有梁王殿下,后果如何,他简直想不下去了,郦商怒喝一声:“郦寄,你好大的胆子!” 郦寄身躯一抖,脸色由苍白变为惨白。 吕释之摇摇头,低声道:“你教的好儿子。” 吕则近前一步,朝吕雉行礼:“姑母,大王。”放在平日,他哪里敢那么放肆,在人多的场合称太后为姑母?他都是老老实实唤太后的。而今忍不住气怒,和对弟弟的心疼,吕则深吸一口气:“吕禄,过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像什么话。” 吕禄抹了把眼,恍惚着起身,心中委屈有了发泄的地方:“爹,大哥……” 吕则叹了口气,把傻弟弟拉到自己身边,给他擦眼泪,擦鼻涕。他看都不看郦寄一眼,既然闹到了太后面前,曲周侯不狠狠责罚这个儿子都不行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阴诡的心思,少说也要打断一条腿,再给建成侯府送上赔罪的厚礼。 曲周侯身为大将军,与父亲地位相同,他们也得顾及功臣良将的面子,要不了郦寄的命,毕竟游侠没有真正的得逞。 郦商自个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脚步沉重地上前,重重打了郦寄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继而压着他给吕禄一家子赔罪,满面羞愧地对太后道:“臣教子无方,臣惭愧!” 吕雉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请罪:“就由你带回去,好好教上一教。” 曲周侯应是,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一顿竹笋炒肉,打断腿加禁足两年的套餐——罚的太轻,等同于自绝于太后面前啊。 见曲周侯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其余彻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能指着自家逆子的鼻子痛骂,很像罚站得不知手脚放哪儿的人。 吕雉看向他们,道:“都领回去吧。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闹,教一教就好了,不必教训太过。” 其余彻侯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同时,承诺会把吕公子所出的花费双倍还给建成侯府,并奉上赔罪之礼。承诺完,他们难免心情灰暗,心疼自己也心疼未来,这些逆子在太后跟前挂了名,以后又有什么大出息呢? ……幸而有郦二公子在前头顶着,唉。 吕禄被大哥安慰得不抽噎了,只时不时往刘越身上瞧。吕则牵着他的手,压低声音:“现在不是时候,明儿进宫的时候,郑重地向大王道谢,知道吗?” 吕禄小小地“嗯”了声。 就在这时,有谒者匆匆赶来,附耳对太后说了几句话。吕雉眉梢微扬:“营陵侯?” 她的视线在刚哭成泪人的傻侄儿身上转了一圈,沉凝一瞬:“准了。” 刘越一愣,怎么又忽然冒出一个营陵侯? 他陷入沉思,营陵侯的儿子好像也在这回的踏秋之列。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回的家长团好像少了个人,换言之,还有一个“逆子”没被认领。 缩在人群之中,孤独伶仃的小胖子:“……” 曲周侯羞愧得想要告退的脚步停了停,叹了一口气,心道还是等等吧。不多时,营陵侯刘泽大步而来,焦急道:“太后,臣的逆子有错,但臣有一事要禀告太后!今有建成侯次子吕禄,私自观摩兵符,进行复刻……” 所有人脸色变了。 郦寄死气沉沉的心一跳,绝望之下更添一层绝望,若不是亲爹狠狠拽着他的手,他能即刻瘫软在地。 设计吕禄的时候,他情急之下,错漏了一件大事…… 吕释之的眉心剧烈抽动,青着脸喝道:“营陵侯慎言!” 营陵侯没有理会他。目光很快定位,他盯着眼圈通红的吕禄叹道:“吕小公子还要瞒着人吗?事关兵符,不能等闲待之,还望小公子能说实话。” 吕禄彻底懵了。 兵符,兵符?单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心下被慌乱席卷,脑袋一团浆糊:“我、我……” 刘越忽而道:“他没有。” 说着,从高台上下来,条理清晰地反问:“营陵侯有何证据?” 营陵侯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朝太后作揖:“吕小公子藏在哪里,臣也并不知晓。”他疾言厉色:“只要派人搜查,特别是居住的地方,一搜便知!” 继而看向缩成一团的自家逆子,嘴角抽动:“你……”给我站好,这样像什么话。 营陵侯次子,也就是小胖子哆嗦起来。他以为亲爹在质问他,慌不择路地指向郦寄:“是他,是他告诉我的,对……就是他,他说吕禄要和他玩游戏,私底下用土刻印建成侯的兵符!”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陵侯傻眼了,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官司。 沉默间,刘越望向郦寄:“既然是这样,那传说中的土印,郦二公子可看过?可有刻完全?” 在父亲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郦寄浑身发抖,半晌摇摇头。 刘越哦了一声,声音很甜:“见没见过,就可以胡乱地传谣,这等低劣的栽赃陷害,营陵侯竟也信了。” 营陵侯:“……”【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7章 第 117 章 事到如今,就是傻子也明白了,这里头有猫腻。 吕雉阖起眼,大长秋意识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 吕雉环视一圈,终是出声:“来人,去偏殿问一问郦二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即有武士拱手,遵循太后的命令。郦寄没有反抗,他似是放弃了反抗,顺从地跟着武士离去,徒留震惊到极致,沉默到极致的曲周侯。 他抹了把脸,内心已经不是苦涩,而是不知道想什么好,说什么好。他也不敢看一旁的建成侯的目光,要是真和他猜想的那样,从今往后,两府就得结仇了…… 郦寄啊郦寄,你爹我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这是要整个建成侯府去死!吕释之可是太后在世的唯一哥哥啊,又是吕氏一族的顶梁柱,地位不言而喻,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半大少年能成什么事,其背后定是有人指使,紧接着呢,是不是要怀疑到他头上? 吕氏外戚,功臣集团,从来是个敏感的话题。 又有营陵侯这个刘氏宗室掺和,三方混战,一不小心就要点燃炸.药.桶的那种。 前殿的氛围令人窒息。等待真相的时刻可以用煎熬形容,终于,其中一个武士走了出来,完整地描述了前因后果。 所有人都惊呆了,游戏?这没影的事,就被郦寄告诉营陵侯之子,方便栽赃陷害?? 郦寄这是吃定了吕禄脑子不好?——咳,换种说法,郦寄他就这么肯定吕禄会上当?看都不用看那土印一眼,就在背后开始煽风点火? 武士们没说自己运用了什么手段,只说郦二公子还算顺从。 提到“吕小公子终结了这场赌约,并说自己刻不出来”的时候,吕释之踉跄了一下,吕则连忙把父亲搀扶住,额角的冷汗也下来了。 不知是谁呼出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呼气声响起。唯独吕禄被撂在一旁,低着头,有看不见的黑气环绕在他身上。 仿佛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再也没了原先的温柔对待。 一颗颗眼泪掉下来,郦寄……是故意的…… 刘越早早被剧透了结局,深藏功与名——那块刻了大半不伦不类的土印,也正是他毁的尸灭的迹,否则就要被吕禄带出宫,给最最要好的朋友查看了。他眨眨眼,又一次对营陵侯道:“不过是表哥和同辈之间的小游戏,道听途说要不得,营陵侯觉得呢?” 营陵侯:“……” 营陵侯老脸都要丢尽了。他嗫嚅片刻,抑制住痛殴逆子的杀心,同时,对罪魁祸首曲周侯一家升起恨意,仿佛梦回从前,又被吴王耍了一通:“梁王殿下说的是……” 曲周侯郦商面色灰败,猛地下拜在地:“太后!臣惭愧,实在不知还有这一出。” 他先代替儿子,给吕禄赔罪,给建成侯府赔罪,继而低声道:“臣明早就将郦寄送去封地,充作旁支,一辈子不能回到长安。” 吕雉轻嗯一声,似笑非笑道:“幸而郦寄没有真正地见到兵符土印,否则哀家的侄儿怕是洗不清了。” 又对营陵侯道:“吕禄住的地方,还用查么?” 一席话说得两人面红耳赤,连说不敢。 营陵侯不久之前,因为《汉母后我不想努力了》,牢记网址:.1.皇帝种田的事被禁止进宫,而今刚刚解禁又胡乱地告状,可谓是过了度。吕雉冷淡地对他道:“回府好好反省。做人如同做事,切不可一惊一乍,譬如弹劾检举,先查证了再来,你可明白?” 营陵侯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诺。” 对于彻侯二代们而言,他们做错了事,万万没想到会进宫一回,也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被郦寄牵着鼻子走。恼羞成怒有,后悔也有,离开的时候,他们再次被摁头向吕禄道歉,一个个似斗败的落汤鸡,仿佛窥见了回到府中的命运。 ——挨打。 所有人都告退了,只留下建成侯府的父子三人。 不必太后挽留,他们自觉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惊怒、后怕的情绪依旧留在骨子里,幸亏吕释之是儒将,而非樊哙那样的类型,否则还不得冲上去给郦商一拳。 只除了吕禄,他早已被泪水泡腌了,不能算。 回想方才的事,建成侯从心底浮现忧虑,连手边的浆水都不愿意喝了:“太后……” 刘越蹭回到母后身边,小手给她揉按太阳穴,态度专注又认真。 吕雉熨帖极了,心底的冷凝慢慢驱散,她轻声回:“我都知道。” 一个半大少年,想让她的哥哥侄儿去死,身后有没有曲周侯的影子,都不重要了。放眼朝中,乃至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臣子?只会多,不会少,一开始就存在。 今日之事,谁都觉得荒唐,可何尝不是给她提醒。 可笑得悚然。 有些人尚需敲打,说来说去,不过是平衡之术罢了,否则叫人看轻了她。 见妹妹心下有数,吕释之便不再多言。吕雉斟酌片刻,嗓音和缓:“哀家以为,最要好好教的是禄儿。” 吕释之沉默了一小会:“太后英明,臣也这么认为。” 被黑气环绕的吕禄擦擦眼睛,心下一凉。 兄妹俩达成共识,更多的,吕雉也不欲再说。听了这么一场大戏,终是有惊无险,二哥想必也累了,她道:“先带禄儿回府吧,则儿明日再来宫中当值,不急于一时” 吕释之点头应是。 不必长子给他暗示,他看着刘越,眼神柔和了不止一点:“臣得感激梁王殿下对吕禄的关照……” “瞧二哥说的,有什么关照不关照?若禄儿真的做错事,越儿会把他掰回来。”吕雉笑道,“你是越儿的舅父,称呼却听着生疏。” 刘越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 吕释之也笑,当即道:“不生疏,不生疏,舅舅要谢谢我们越儿。” 吕禄在一旁慢慢点头。方才他哭得太狠,如今还缓不过来,动作都有些机械化,转过身的时候,被门槛给绊倒了。 吕释之眉心一跳,当做没看见。吕则犹豫一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就见弟弟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吕禄红肿着一双眼,跟着父兄回府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坏了,叫厨房做上丰盛的晚膳,正欲询问怎么回事,怎么踏秋踏到长乐宫去了,回头一看,丈夫和长子消失了踪影。 吕则心里七上八下,候在书房外面,只待揭开最后的“大奖”。 他暗暗保佑,希望父亲的猜测不会成真。保佑着保佑着,吕释之走出书房,面沉如水,儒雅面庞失了风度,罕见地狰狞起来:“他娘的,兵符变动了位置。” 吕则沉默了,他面庞一抽,升起同仇敌忾之心。 就差一点点,一家人就他娘的死一块了! 吕则抬脚冲向吕禄的卧房,阴沉沉地问:“土印到底雕没雕?最后去了哪里?你究竟向大哥隐瞒了多少,如实招来。” 吕禄一张自闭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化作惊恐。 当晚,无数彻侯府邸响起杀猪似的哭嚎,大半个戚里都惊动了。 其中,当数建成侯府哭得最响,粗略统计,下手者有男有女,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挨打者的求救声,余音绕梁,延绵不绝,仔细听去竟是执念深重。 他哭嚎着:“大王……大王……呜呜我要大王——” 刘越夜半打了个喷嚏,睡意朦胧地坐起。 待胳膊肘的冷意散去,他皱起眉,翻身睡下,把被子拉高了点。【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8章 第 118 章 等刘越再次见到吕禄,已经是半个月后。 他走得一瘸一拐,脸还是那张脸,整个人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受刘越邀请前来啃枣的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齐齐抬头,露出惊讶的神色,刘长? 郦寄与吕禄的事儿,虽说是小辈间的恩怨,但事关兵符,又牵扯到吕氏外戚和功臣勋贵,没有人敢大嘴巴地宣传。譬如使劲教训儿子的彻侯,他们遮掩还来不及,谁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出名,然后被太后惦记。 不信请参照营陵侯。 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去,只是在看不见的角落,有恍若海啸的暗潮酝酿、涌动。 没办法,谁都不相信这么阴毒的计谋是郦寄一个小儿独自谋划的! 权高位重、不经意间知道真相的曹丞相都觉得棘手,这要怎么劝和?一个是太后的兄长,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是与先帝称兄道弟的大将军,同样为开国立下大功,而今建成侯府差点被曲周侯之子坑死,从前隐晦的、和谐的平衡隐隐有打破的架势。 淮南王和临江王也只知道一点,比如打包送往封地的郦寄又被暴揍一顿,曲周侯郦商一句话也没说,派心腹送厚礼赔罪,也差点给打了出来。 …… 被当做脑子不好的受害者,实则罪魁祸首之一吕禄重见天日,抿着嘴唇,沉默又寡言。 刘越不确定地唤了声:“表哥?” 吕禄心一暖,眼神有光芒闪烁:“大王。” 从前的不聪明相居然消失了。 向来羞怯的刘建打了个哆嗦,刘长干脆起身,好奇地问他怎么回事。 吕禄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被爹娘和大哥打了几天几夜,腿一时好不了。” 刘长:“……” 吕禄面庞冒着黑气,慢慢道:“是我太蠢,太笨。虽然大哥派人动手了,我恨不能亲手打断郦寄的腿,让他一辈子睡不安稳,见到我就求饶,像我这些天面对父亲一样。” 这话引起了刘长的共鸣,觉得吕禄性格对他的胃口。与幼弟炸吴王府的那天,是他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过后他连阿娘都没有告诉,放心里时不时地回想。 听说郦寄已经走了,刘长可惜道:“打断腿算什么,炸了他的府邸才好!” 吕禄一愣,全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淮南王殿下,府邸要怎么炸?”他虚心请教。 刘长的视线飘到刘越身上,见幼弟咔嚓咬了一口枣,他一个激灵,连忙转移话题。黑家伙的存在还是秘密呢,幼弟专门告诉了他,说母后另有安排,要是露馅有他好果子吃。 两人越聊越是惺惺相惜,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狠,不仅拟定了郦寄的一千种死法,还商量该怎么抹除痕迹。 刘建听得咽口水,不断往刘越身边靠,试图找回一些安全感。 刘越淡定道:“要牛肉干吗?” 刘建:“要。” 刘越提醒:“六十八石胡椒。” 刘建“嘎吱嘎吱”,啃一口压惊:“……嗯!” 有个词叫物极必反,刘越不确定吕禄属不属于这个范畴,但显而易见的是,表哥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他十分欣慰。 等淮南王和临江王走了,吕禄蹭到刘越面前:“大王。” 回忆起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绝望,他语速极慢,当场表演什么叫幡然悔悟:“父亲没收了我的零钱。我以后再也不会摸刻刀,也再也不会玩土印……” 刘越啃枣的速度降了降,打断他道:“不行。” 吕禄:“?” 这手艺放在别处有奇效,取缔是不对的行为。刘越转身捧出一个陶罐,上有烧制的图案,他用堪称温柔的语气对吕禄道:“咱们不刻兵符,从临摹花鸟开始。刻好一块奖励五颗铜钱,刻得完美翻倍,须知赚钱不靠他人,靠自力更生,才更有成就感。” “……”吕禄缓缓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何况大王救了他,大王说什么都对,他答应道:“好!” . 自那日起,吕禄开始领微薄的薪水,骤然发掘出来的雕刻技艺突飞猛进。他也不心心念念着出门斗鸡了,老老实实与大王待在长信宫。 刘越的生活更是规律,半日骑射练武,半日上课读书,加上巡视梁园、监督吕禄,遇见张不疑或是陈买的时候,给他们送上鼓舞。而长信宫之外,朝局陡然变得不平静起来—— 惠帝二年,隆冬过去的初春,营陵侯刘泽当街与人争执,不仅持械还颇有不敬之言,被长乐宫下令削爵。 此事震动了整个长安。这也是吴王削地以来,第一位随先帝打天下的宗室被削爵,犯的非是韩信、彭越那样的谋反罪! 但因为证据确凿,无人求情,更有御史大夫周昌将之喷得狗血淋头。 惠帝二年夏,太后找了个错处,撤下豫章郡前任郡守,委任已逝大哥吕泽的长子吕台为郡守。吕台本为郦侯,年三十五,又在中尉衙门作为三把手锻炼数年,能力早就历练了出来,此时破格晋升为遥远南地的郡守,除了年轻些,倒也没有多少指摘的地方。 但激起的反响不小,要知道豫章郡可是有一整条铜矿矿脉,一年能有多少产出? 有人暗里发酸,心道若郦侯不是太后的侄儿,哪里能有那么好的捞金去处。而一些功臣看得更广,更远,特别是曲周侯郦商,他枯坐书房,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皇帝刘盈喜爱种田,大事越发由太后决断,惠帝二年秋,太后力排众议,封舞阳侯夫人吕媭为临光侯。 虽然只是次一等的关内侯,没有打破先帝“非军功不得封彻侯”的约定,但舞阳侯夫人身为女子,丈夫尚在人世,这事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御史大夫周昌激烈反对,急急进宫劝谏,吕雉一笑,并没有生气: “临光侯是我的妹妹,也是周吕武侯与建成侯的妹妹。哀家加恩,是看在她助我稳固后方,对大汉有功的份上,而不是像原来的戚坪那般,先帝想封也封不了。” 周昌一噎,吕雉又道:“哀家是女子,逃离匈奴来归的亚谷侯也是女子。这话要让鲁侯听见,她该如何作想?” 鲁侯奚涓原是先帝麾下的大将,功比樊哙郦商,却因英年早逝膝下无子,他死后,爵位授予了他的母亲。周昌想讲道理,太后比他更讲道理,远比先帝的流氓劲来得温和,周昌沉默片刻,只好无功而返。太尉周勃亲自上门劝他:“兄长啊,别和太后犟。你看陛下,是和东宫有矛盾的样子么?” 周昌望向未央宫的方向,没有言语,半晌点了点头。 有大将军樊哙举双脚支持,很快,反对声都被压了下去。新鲜出炉的临光侯和鲁元长公主一样,有了上朝议政的机会,没过多久,太后提出废除连坐,修改汉律的决议,借朝堂吵得火热的时机,重用更多的吕氏族人,同时任命大量有才的功臣世子为官,前往关中发光发热。 同时,连坐制度正式废除。大汉百姓得知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觉得感恩,自商鞅变法以来,严法造出了一个强秦,而在今日,连坐的弊端越发明显,已经不再适应休养生息的汉初了。 就像挟书律一样,它能聚集看不见的民心,即便太后在满朝的声名坏了一点点,有少许功臣越发不满,但那根本撼动不了吕雉。 两年间,因着推广新种与新施肥法,又有大黄弩的出现,军队需换新装,吕雉原本计划着推后,再将烟花等物与三公九卿商议,而今改变了主意。火.药彻底被“藏”了起来,当做秘密武器一般,等合适的时机再显露人前。 随着时间流逝,离皇帝大婚越发近了。 惠帝三年四月,刘越离八岁还差五个月,刘盈年满二十,兄弟几人正式出孝。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拉着幼弟依依不舍,眼泪流了一箩筐,一步三回头地前往封地就藩。 没过多久,选拔家人子的诏书下发,各郡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包袱款款,乘着车马来京,于六月初到达长乐宫永巷,进行规矩的学习。 所有人都意识到,陛下已然出孝,在挑选家人子之前,该册立皇后了! 依旧居于长信宫偏殿的吕英头一次察觉到了焦虑。 她已经在宫中住了两年多,往日陌生的建筑熟识得不能再熟识。她敬慕皇帝表哥,姑母也极为支持,手把手地教她处理宫务,可到了如今,表哥对她仍是关爱有加的兄妹之情——鲁元长公主曾看不下去,想要挑破这事,被她央求般地阻止。 尽管是兄妹之情,陛下俊秀而温柔,兄长一般的关怀足以叫她弥足深陷,心砰砰砰地跳动。 英气的姑娘执着鞭,问她的侍女:“表哥是不是喜欢文气一点的女子?” 不等侍女回话,吕英垂下眼,将软鞭放进长盒,彻底封存了起来。 合上盖子时,她的手颤抖了一瞬,很快挺直脊背,站到铜镜前,扬起一个不露齿的温婉笑容。 瞧着并不好看,吕英懊恼地闭上嘴,挺直脊背,重新开始练习。 另一边,长信宫。 初夏的气温逐步上升,刘越窜高了一大截,五官也长开许多,依旧保留了幼时圆滚滚的漂亮。这形容词还是彭师傅发明的,被韩师傅不客气地否决,说大王明明是圆滚滚的英俊,哪里漂亮了? 刘越:“……” 不管是英俊还是漂亮,可以不加之前的圆滚滚吗?? 他站在竹林中舞剑,竹叶纷飞,一抹翠绿衬得剑尖越发雪亮。面前的青竹摇摇欲坠,最终“砰”地倾倒在地,露出竹节上的四个小字—— “凝神静心”。 字用小篆书写,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大小相同,结构锋锐。 刘越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师傅,我完成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9章 第 119 章 “尚可。”韩信走上前,蹲身观察竹节上的字痕,片刻微一点头。 彭越也是如此。平日里乐呵呵的笑容,在刘越练好基础武艺,开始进阶之后,越发地严格起来。他虽总结不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但心里明白着,过于容易满足,反而会助长傲慢。 叫武师傅们欣慰的是,刘越没有半点傲慢倾向。虽然睡觉雷打不动,吃饭最是积极,但习武实在是寒暑不辍,练着练着,发觉还是剑术最为顺手,彭师傅只好含泪放弃教授大锤的计划…… 既然入了门,专精一样就行,再有骑射傍身,已经是足够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韩信原本就测试过,大王天生根骨好。听说淮南王天生力气大,八岁就能搬动小鼎,但他和大王互练摔跤的时候,有输有赢,总体还是输的居多,韩师傅暗暗高兴了半天。 于是刘越某天醒来,面对的是两个魔鬼武师傅,还有两大摞兵书。 韩信告诉他:“师傅著的兵法也在这里。” 他手一指《韩子兵法》,又提到《黄石公兵法》:“留侯偶知大王的进度,或许过些日子,就会向大王传授。”在韩信眼中,谁的兵法也比不过自己所写,大王自然是先学他的,韩师傅对此有着无比的自信。 怎么人人都有兵书,显得他很寒酸似的,彭师傅酸溜溜地道:“梁王太傅也是用心良苦。” 刘越:“……” 刘越渐渐习惯了,别看他七岁,他已经能把最新版的汉律倒背如流! 对于武师傅严格的要求,他宠辱不惊,把咸鱼梦想深深地藏在心底。就像现在,练完剑,刘越取来一旁的小弓,开步瞄准,眼神锐利。 只听“咻”的一声,箭尖穿过竹叶,最终离标记的地方半寸远。不等武师傅出声,刘越自觉地抽出另一支,重复拉弓——瞄准——射箭这一步骤,等到力气消耗过半,才稍稍地歇一下。 等到习武结束,已经临近午时,太阳高挂,带来不容忽视的热度。刘越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白团子变成了红团子,宦者连忙递过巾布,刘越咣咣咣抹了几下,转身往正殿走。 今天的长信宫很是热闹,临光侯吕媭还有建成侯夫人都在,正热火朝天谈论着什么,窦漪房在一旁指挥小宫女执壶添水。太后跽坐上首,时不时地插一句话,瞧着笑意盎然。 吕媭最先看见小外甥,连忙道:“大王来了。” 谈论的话题戛然而止,面对齐刷刷的目光,刘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实告诉他,就算长高长大,脸蛋依旧要被搓揉,感受到肚皮被戳了戳,刘越:“……” 终于挤到吕雉身边,接收到长辈们可惜的视线,刘越心硬如铁,决不妥协。 吕雉摸摸他的后背,责怪道:“天越来越热,出了汗就该沐浴,来母后这儿做什么。” 虽是责怪,一点儿重音都没有,刘越弯起眼睛,乖巧道:“要给姨母和舅母问好。” 听得吕媭心一颤,恨不能宝贝心肝肉地叫。她实在不明白,自家丑儿子都是越长越像亲爹,梁王为什么越长越俊,越来越可人疼呢?? 而临光侯并不知晓,梁王殿下是个鲜明的两面派。 这件事只有少数受害者有幸体会,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却活得有一点点不开心。 …… 妯娌几个谈论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两年来,除了太后的妹妹吕媭封关内侯,建成侯吕释之的食邑增加两千户,长子吕则也到了中尉衙署做三把手,表现出的能力不俗。建成侯夫人笑道:“眼瞅着家人子都到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年轻得不得了,太后粗看一眼,可有喜欢的?” 吕媭掩嘴:“嫂嫂这就说错了话。家人子再美,也要放到后头相看,姐姐心里更疼的是谁,嫂嫂难不成不知道?还不回府准备厚礼,改日郦侯府就得嫁姑娘了。” 吕雉瞥她一眼,也笑了:“就你话多。” 太后的意思,是离下婚书的日子不远了。建成侯夫人听着高兴,道:“英儿那丫头,虽然叫我一声舅母,但和阿母也差不离了,她定然不会让太后失望。” 刘越聚精会神地听,捕捉到重要的讯息,皇兄很快就要成家立后,他的小侄儿小侄女即将在路上。 在长信宫,谁都知道吕英姑娘是未来的皇后,太后也早早地教她宫务,若是成了,绝不用担心未来的婆媳关系。刘越对吕英的印象很好,表姐擅长鞭法,对母后是全心的敬慕,与皇兄的情谊十分深厚——最后这一条是他猜出来的。 情投意合又极为合适,就是皇后的人选吗? 前世为生存打拼,没时间考虑终身大事的刘越沉思片刻,不由自主想远了些。吕雉瞧他的反应,不禁失笑,只留小儿子听了一会儿,就赶他回寝殿沐浴:“汗冷了,就该感冒了。” 刘越小幅度地点头:“噢。” . 刘越换好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打开四哥新送来的信。 代王刘恒虽然变腹黑了,对养牛却是从一而终的执着,两年间,从幼弟这儿借了七百万的债款,将两大草场扩建成代国第一大和第二大,还养了羊与驴。 原本刘越想的是三百万,没想到四哥的不怕欠债,态度更为坚决,一翻就翻倍,让他特别欣赏。 薄太后支持儿子的梦想,一旦有朝臣隐晦地劝阻、攻击,都被她挡了。加上每年过年,都有一封长安的皇太后手书送往代国,不服刘恒这“黄口小儿”的朝臣顿时明白了他们母子俩的依仗,渐渐的安静如鸡。 他们唯一能攻讦的便是畜牧要钱,而代国与匈奴接壤,赋税都得紧着军费,哪里有钱?他们穷得不能再穷,花钱都得抠抠搜搜的。 说出这话时,他们下意识忽略了代王的冷笑,眼观鼻鼻观心。 刘恒心想,原先辟阳侯审食其纵横长安之时,何等的嚣张风光,如今又怎么样了? 既然哭穷,到真穷的时候可不许哭,他等得起。 忽而有两拨运送来的巨款,从长安运往代国治所晋阳,车辙拉出长长的痕迹,粗略一数,竟有近千万钱。 所有人都惊了,朝堂跳的最凶的那人,差点失去了表情管理。 代国相内心忐忑,思来想去还是得报告皇太后,得到长乐宫的回复:“允,此乃梁王所借。” 代国相怎会不知道梁王,天子和皇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他暗暗点头,看来辅佐代王是辅佐对了,回头一看,他们大王笑得特别幸福。 代国相:“……” 先帝的皇子一个个就藩,如今只剩刘越一人留在宫中,堪称珍贵的独苗苗。欠债人兼玩伴都走了,新任玩伴变成了小侄子张偃,加上原先的吕禄周亚夫,陈买张不疑,刘越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然而皇帝每回送别,回宫望着空荡荡的宫室,都觉得亏欠了幼弟,忍不住对他更好。具体表现在衣食住行,还有举办生辰宴的规模上,要不是吕雉与刘越本人反对铺张,刘盈都要把半人高的琉璃玉璧搬到宴席,刻上“生辰快乐”四个字,给皇亲国戚鉴赏。 说起玉璧,刘越就心虚,皇兄这块真不是他推销的。谁知道齐王刘肥居然写信给未央宫联络感情,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说从长安带回齐国的玉璧要三百万,让所有走进齐王宫的人歆羡无比……描述得那叫一个美轮美奂,让他不得已向母后叙说了实情。 吕雉听说后很是淡定,代他收下大儿子的两百万钱,充作边塞加固,还夸刘越卖给齐王这事做得好。 最终刘越幸福地琢磨,母后的意思是暂时不揭穿。 离透明琉璃的研制还差临门一脚,只要入了门,暖棚还会远吗? 刘越收回思绪,抽出纸张,认认真真地给四哥回信。 写完吃了睡、睡了练武读书的日常,他暗示刘恒,问要不要多借一点儿钱。韩师傅原先的资金不够用了,怕是得去楚国挖洞,如果四哥还要扩大草场,他打九点八折,不用利息! 牢固的兄弟情不必怀疑,一向比金子还坚硬。【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0章 第 120 章 刘越把四哥的来信安排妥当,拿笔蘸墨,开始临摹梁王太傅送来的字帖。 不知道是谁丧心病狂地发明出描红纸,在白纸上画出一个个方格,让他苦大仇深地在汉初学写字。小篆字形复杂,尽管气质圆融,耗费的时间难免久一些,当然,与从前的甲骨文金文比,它已是最还有一个内幕消息——汉承秦制,他爹称帝时想都没想,就拍板沿袭前朝的官方文字。等到坐稳江山,刘邦感慨地与萧何吐露真情,说这字儿笔画真多。 暗示意味十分浓厚。 萧何沉吟片刻,道:“臣不是李斯。不过,若陛下能替我整理石渠阁残简,臣愿意为您研究新字。” 刘邦一拍大腿:“丞相说什么?朕耳朵不好。” 萧何:“……” 君臣的奏对被记录下来,留档在石渠阁里。随着时间流逝,后者无愧皇家档案馆与图书馆之名,任谁有幸走进,心都要颤几下。 七岁生日的前一天,太傅与萧师傅结伴同行,神神秘秘地说要送他一个礼物,刘越当即期待起来,面上还有些小矜持。 结果带他到了石渠阁,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简书海,笑吟吟地说,这就是师傅们送的生辰礼物。大王喜不喜欢? 刘越眼前一黑,饭都不香了。 他花了半个月安慰自己,现在努力是为了击破匈奴,也是为了日后的咸鱼。同样,作为诸侯王,一手好字必须拿得出手,狗爬绝不能行! 刘越认真地描红,写好一个对比一个,见相差的不大,这才啪叽翻页。心中默算完一个时辰,他放下笔,前往梁园的低调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前。 守卫西门的武士统领姓吕,正声色俱厉地教训下属,吼声十里外都能听见,见了车马,立即换上恭敬的神色。 近些年,太后大规模地提拔吕氏子弟,不论嫡脉旁支,或多或少地得了好处。像这名统领与梁园令吕玢有亲,吕玢从前很看不上他,总说他们相处不来,但讨厌归讨厌,平日寻不到什么错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理念不和的也多了去了,吕玢很快释然——谅他们也不敢对大王不敬。 释然之下,却总有一分忧虑,他们在宫廷表现好,背后呢?有太后撑腰,难免助长他们的气焰以及野心。据他所知,已经有数名吕氏旁支与功臣后代爆发冲突,虽说廷尉处理公正,但矛盾就是这样一层一层的叠加累积…… 吕玢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想想也就罢了。 如今暂时爆发不了,因为所有人的心都被君王的婚事牵动着。 尤其是陛下的及冠礼,叫整个长安都哄闹起来,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引发了热烈的讨论。连带着梁王殿下不再是瞩目点与中心点,不用再担心头上被安装无数功劳,顺势可以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加上这两年,梁园没有惊天动地的发明出现——譬如马鞍暗搓搓的更新改进,哪里比得过亩产四石对天下的震撼呢? 夺人眼球的新闻太多,刘越如愿以偿地低调起来。 他用欣慰的目光打量陈买,好小子,当年就没看错你! 新施肥法与新种已经横行关中,正向诸侯国扩散。它的产出得到验证,造成的影响比当初南阳“大治”都猛烈,可以说,齐鲁一直跳得高的士人们变哑巴了,整整一个秋收都紧闭着嘴。 他们还要怎么骂?哪怕被回国的齐王刘肥狠狠整治,把煽动歌谣、企图离间齐王与皇太后的头头下狱,他们的嘴硬也半分不改,自然,在他们看来这是骨气。 可亩产四石让他们蔫吧了,这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么说吧,除非老刘家祖宗显灵,太上皇高皇帝的宗庙出事,否则,都影响不了皇太后高居朝堂,一言以执政天下! 也因为这事,农家猛地在天下出了名。陈买忙得屁股都着了火,一年没回过曲逆侯府,对此,刘越很满意很喜欢。 百官关心皇兄的婚事,关心推广的新肥,将军们关心大黄弩的更换,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猛然魔鬼起来的读书习武,权当是磨炼啦。 梁王殿下高高兴兴,熟门熟路地去往梁园,查验天才化学家们的成果,那厢,刘盈终于知晓了未来的皇后人选。 还是从前的潜邸大臣终于突破了东宫拦截,豁出去告知陛下的。 说起来也是泪,满朝堂都知道未来皇后叫吕英,不是吕英也是另一位吕氏姑娘,偏偏太子宫潜邸大臣想要劝谏陛下,不欲吕家人占据后位、试图遏制外戚势力的行动都失败了。 有太后拦着,打发太子宫的中坚大臣去喝西北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叫人心伤的陛下沉迷种田,痴迷农书,已经很久记不起他们了,遑论曾经教导过陛下的老师。他们捶胸顿足,惊怒吐血,却拧不过东宫的力量。 长此以往,陛下大婚亲政,太后放权还能成真吗?! 幸而因为功臣与外戚隐隐发酵的矛盾,壮大了他们的力量;以及梁王声势的走低,给予他们些许安慰,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坚持下去了。 潜邸大臣跪在宣室殿廊下,低着头,强迫自己忽视君王的满身土。他低哑道:“……陛下,若前朝后宫都被吕氏把持,臣担心,陛下又该如何自处?皇后生子即为嫡,您愿意看着大汉江山的下一代帝王,也流有吕氏的血吗?” 刘盈沉默许久,注意力却不全在他的谏言上。 皇帝显得极为不可置信,怎么会是英表妹? 在近侍们看来,陛下面对感情极为迟钝。吕英姑娘居于长信宫偏殿,已有好些时日,陛下却从没有往另一方面想过,待她如亲妹妹一样亲切,时常送去吃穿衣物,还隔几日就派人关怀几句,问她住得自不自在。 近侍们深知,陛下对待鲁元长公主有十分,对待吕英姑娘就有八分,可这感情无关喜欢,快一年半了,一点儿火花都没擦出来。 对于潜邸大臣的谏言,他们听得心惊肉跳,脑中浮现一个念头——这一定是太后准许的。否则如何会在这么巧的时机……家人子刚刚进宫…… 刘盈心绪很乱,握着手中的农具,竟有一种颠覆之感。见大臣还欲继续,他闭了闭眼:“够了!朕身上便流着吕氏的血,你要杀了朕不成?” 那大臣惊愕抬头,下一瞬就被“请”了出去。 刘盈道:“更衣,我这就去给母后请安。” …… 长信宫。 吕雉看着大儿子,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母后,儿子不愿娶英表妹为妻。”刘盈抿唇,重复了一遍。 母后没有强硬地阻止他请教董安国师徒,也默许他在宣室殿摆弄耕地,他由衷地感激,更觉得欢喜。而今,刘盈俊秀温润的外表更添一丝厚重,他道:“我待英儿乃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意。娶亲会耽误她一辈子,何况英儿喜好软鞭,这宫廷,真的是她喜欢的吗?” 吕雉没有说话。 刘盈急切道:“儿臣深知自己的心,又如何能让表妹在椒房殿蹉跎?” 吕雉揉了揉眉心。 她问:“英儿喜欢极了你,你也不愿么?哀家早早地接她入宫,便是为了培养感情,也难为你没看出来。” 刘盈明显地惊愕了。 他的面上闪过讶然与复杂,还有丝丝不知所措,最终低声道:“母后,既如此,儿臣更不能够娶她。一时伤心好过一世的伤心,儿臣已然辜负了她,就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愧对她,若是遇上心悦之人……”到时心上人也好,他和表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吕雉问:“皇帝难不成有了心悦之人?” 刘盈一愣,嘴唇蠕动片刻,不能回答。 那便是没有了。吕雉叹道:“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论门第,论情谊,没有人比吕英表妹更适合你。盈儿,感情可以培养,又哪里去找一心一意待你的人呢?” 在太后看来,门当户对的基础上挑选一国之母,是要挑选待皇帝好的,而不是挑皇帝偏爱的。至于妾室,刘盈有多喜欢她都不管,只要尊重皇后,不学他爹那般,吕雉便别无所求了。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吕雉打断他道:“你可知道,皇后的人选不是儿戏!母后不管你喜欢谁,皇后只能是吕英,不容更改。” 说罢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大儿子,大长秋连忙打圆场:“陛下,太后乏了,您看……” 刘盈沉默片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告退。”【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1章 第 121 章 刘盈转过身,沉默地往殿外走。脑中回荡着太后的话——“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慢下来。 作为周吕武侯之女,他大舅舅的女儿,英儿两个兄长都是彻侯,身份高贵,性情也不扭捏…… 回想吕英的面容,他再不能以表妹的视角看待。 然而不论刘盈如何劝自己,他对那张清秀英气的脸庞也仍没有心动之感。 ——夫妻可是要相处一辈子的,没有互相喜欢,又算什么夫妻? 不得君主喜欢的皇后过得有多么艰难,他亲眼见过。父皇母后难道就不合适么?! 刘盈猛地停下步伐,双拳紧握,眼尾都在抽搐。他娶表妹为妻,给不了她回应,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但,母后说的没有错。 方才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了最为重要的,往日一直没有上心的东西。出孝及冠,立后乃是头等大事,母后等不起,百官等不起,这是他作为帝王的责任。 寻觅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过是可笑之言。 因为他是天子。 刘盈看着前方,一时间头痛欲裂,轻轻叹了声。直至面前站了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吕英攥着衣角,忐忑地道:“陛下。” 刘盈一怔,若无其事地笑笑,依旧带了僵硬的味道:“英儿。” 这话听着不如往日亲近,吕英心口骤缩,一瞬间疼了起来。 向来聪慧的一个姑娘,几乎是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什么。朦胧的膜被挑破,而表哥依旧待她如兄长。 ……没关系,只要天长日久的相处,只要她为他诞下儿女,割舍不断的羁绊终会化作喜欢。她转过目光,轻声叮嘱近侍:“天热,陛下额间有汗,记得走慢一些,回宫倒上温冷的水。” 说罢温婉地笑,朝刘盈行礼:“英儿告退。” 刘盈望着她的背影,内心的小人拉扯、交战,最后苦笑了一下。回到宣室殿,他难得没有读书或种田的心思,烦闷的同时,想念起甜甜软软的幼弟:“越儿去哪里了?” 越儿读书用功,习武也用功,要知道他才几岁的年纪,时常叫刘盈心疼。 近侍小心地答:“殿下在梁园呢。” 刘盈不觉意外,立马道:“换身常服,朕去梁园寻他。” 这便是微服的意思,皇帝说完,不忘禀报一声太后。近侍忙安排起来,不一会儿,仿照梁王殿下的低调马车新鲜出炉,让人见了觉得不愧是兄弟俩。 …… 刘越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 为什么郁郁葱葱的农田里,会出现快乐奔跑的小黑猪,数量还不少。 遣人过去一问,百姓热情地告诉他,说早些日子有人卖猪,还是贱卖大甩价,他们家娃娃一看就挪不动步了。这些小猪虽然瘦弱,可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听说王公贵族特别喜欢,梁王殿下也在封地里养呢! 问询的宦者:“……” 他们大王还没去封地,哪里传开的谣言? 刘越眨眨眼,又眨眨眼。从前他从书上看到过,说末世前的古早人类老是相信这种骗局,没想到梁园的百姓也难以脱逃。他们种田养鸡,又有墨者帮扶,已是小有积蓄,一旦拗不过孩子的哭闹,花些闲钱也可以理解。 就是这猪…… 刘越内心一动。太傅每年都会告诉他,大汉境内的饿殍有多少,如今新施肥法与新种的成果得到验证,已是利民之举,成效慢慢显露,于是太傅换了个问题问他,又有多少百姓吃不起一口肉? 刘越回答不出来,面色凝重。 半晌,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张良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听见:“改日为师随大王去梁国,大王就会有不同的见解了。” 回过神,刘越隐约记得,徐生投身师门之前,虽然名字里有“牛”,家里却是养猪的。猪肉为贱肉,入口有浓浓的腥膻味,他把这事放在心底,往山脚下的化学村行去。 凭借优厚的待遇,一朝服务帝王家的声名,徐掌门借用徒弟的称号,两年来忽悠、不,召集了许多炼丹大拿,齐心协力共商大业,生生把小村扩建成了大村。 等大拿们发现被骗,与之如何的内斗暂且不提,人多了,炸炉的受害者也多了。 后来,这些刺头都被张侍中管理得服服帖帖,狂喊如斯恐怖,心甘情愿做了梁王的韭菜丛。化学村越发热闹,人数扩张得竟不比墨者慢,当然,徐生徐名士还是其中最靓的一枝花。 听闻大王召见,徐生放下手头活计,仙气飘飘地迎出去。作为活跃在打假第一线的卖假人,不到片刻,他满脑子都是“猪猪猪”。 徐生回过神,养白很多的脸显得极为愤怒:“臣这就派人抓他,揭穿死骗子的真面目!” 这世上要是有长不大的猪,他徐生的名字倒过来写。 “……”刘越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孤就托付与你了。” 这两年他努力长大,属下们也在进化,培养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譬如徐生,从吴国回来一趟,面对曲逆侯也越发有底气了,这叫环境造就人。 瞧徐生摩拳擦掌,刘越准备绕去后山,听口才八斗的蒯先生讲故事。 蒯通不欲为官,说朝堂上一个个的还不如淮阴侯呢,心眼儿多了去了,没意思。平日里得了闲,他就在长安溜达闲逛,或是客栈怼人发表阔论,久而久之厌倦了天下无敌的感觉,忽然有一天,他遇上了对手。 蒯通好胜心起,谁知竟是输了辩论,震惊的同时,将人引为至交好友,发掘出了新的乐趣。 他嘴皮子更厉害了,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念叨着“恨不能早遇陆兄”,叫韩信父子听着酸溜溜的。彭越拉着长子看热闹,眼珠子一转,说若是蒯先生给大王讲故事,他就不会成日往外溜了吧? 意见最终被刘越采纳,他觉得蒯先生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能让外人勾走自家门客,这可是韩师傅千辛万苦拐回来的! 只是运气不好的蒯通:“……” 总而言之,讲故事活动就这么延续下来,刘越意外得知韩信的许多糗事,与对于世事很多犀利的点评。 他像颗海绵一样吸收着,前者暗暗记在心里,后者琢磨琢磨,不懂的去问文师傅们。刘越弯起眼睛,正欲迈开步伐,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骨碌碌驶来,颜色低调,款式也低调。 众人定睛一看,傻眼了,这、这不是大王座驾的翻版吗?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打理发髻,神色更恭敬几分。刘盈掀开帘,车厢回荡着方才低低的、尚未散去的叮嘱:“去查查刚才惊马的姑娘家在何处……我须得赔罪。” “诺。” 刘盈下了车,他的面容俊秀,烦闷早已消散无踪,神色爬上浅浅的笑意。“越儿,”他朝弟弟招手,“要不要陪哥哥走一圈?” . 刘越牵着兄长的手,开始别开生面的农家半日游。 第一站便是农田,刘盈丝毫没有皇帝架子,反倒弯下腰,帮着一位中年大叔干农活。中年大叔哎哟一声,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儿子,俺拍马也比不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2章 第 122 章 刘盈:“……” 刘盈沉默半秒,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忆在铜镜前梳洗的面庞,不确定地想,他是用手摆弄的农具,应该糙不上脸吧。 这话对微服帝王的打击十分之大,更别提散落四周,装作路过的宦者,他们就像掐了脖子的鸡似的,周围一片安静。 刘越觉得这话不能让他母后听见,否则就要打破汉室关怀农人老百姓的传言,成为劲爆新闻流传街头。 中年大叔浑然不觉,笑呵呵地回屋倒水。不多时,捧出一个大海碗给刘越,又塞去一个黄粟团,豪爽道:“不够叔还有。瞧这娃娃哟,眼珠子亮得很,一个劲地盯着俺瞧,肯定是饿了渴了!可怜见的,还是太瘦,要多吃。” 被迫捧水抱粟团的刘越:“……” 他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忆起武师傅夸他圆滚滚的时候,慢慢扬起眉梢。 这话才对。 宦者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叔…… 见刘盈站在原地不动,身上尘土未去,大叔连忙招呼他:“老弟发什么愣?快和俺进屋。今天婆娘带娃出门了,要她在,干活就是偷懒,还没有老弟你那么熟练嘞!” 老弟…… 天知道,齐王刘肥都不敢这么叫。宦者下一秒就要跌倒,却见刘盈轻咳一声,回过神,勉强纠正称呼:“老哥谬赞,这是吾的幼弟,你看错了。” 大叔左瞧瞧,右瞧瞧,“噢”了一声:“瞧俺这眼瞎的。” 他一巴掌拍上刘盈的肩头:“俺就俺嘛,叫什么吾?听着怪不顺耳的,又不是诸侯天子,嘿嘿。” 所有人:“…………” 老哥你在梁园这么久,就没打听过梁王殿下长什么样? 刘盈头一次微服来到梁园,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神色僵硬,就是说不出那个字,刘越已是捧着碗,露出甜甜的笑容。 刘越眨巴着眼道:“俺哥务农前,是个读书人。” 大叔一脸没想到的表情,看刘盈的神色都带上尊敬。他请兄弟俩落座,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读书人好啊,再过几年,俺想送娃去墨院读书,也不知道先生们能不能看上他。” 与化学家们研究危险的炸炉行动,从而很少出现在农人面前不同的是,墨者一直是他们教导孩子的榜样,见了苏缓,梁园百姓都会热情地称一声“小先生”。 而小先生眼中的恩人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啃粟米,啃的别有滋味珍惜无比,耳朵一动一动,吃相让大叔不知不觉看呆了。 不论长大多少岁,刘越对吃的热爱永远不变,不论粗食还是精粮。便是略硬的粟米饭,也有前世闻不见的清香。 大叔扭头看刘盈,面带谴责:“老弟啊,有多久没叫娃吃饭了?你帮了俺,俺老丰感谢你,但苦什么都不能苦孩子啊。” 刘盈:“……” 刘越才不能看皇兄吃瘪,啃饭团的速度慢下来:“叔觉得怎么才不算瘦?” 大叔理所当然道:“胖成球才好嘞。” 刘越沉思,是他错付了。 凭空背上一口大锅,想讲道理又讲不通,刘盈只好应答下来,面上却是带笑的。听老哥和他东扯西聊,说梁园有多好,自种下新种,一年能有多少收成,看着那张黝黑的淳朴面容,不自觉地生出亲切,还有深深的向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为朝政烦忧,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不知不觉消耗了更多的时光,刘盈告别大叔,牵着刘越的手走出里屋。 刘越从衣襟掏出巾帕,擦擦嘴,本想问问皇兄散心散得如何,便听他温和地问:“越儿可知,梁园一共有多少户人家?” 刘越面容一肃,条件反射地进入答题模式:“一共一千九百三十二户,六千一百二十人。算上周边的庄园,地统共十万亩,开垦农田共有三万。去岁秋收,粟产为……” 梁园大小是上林苑的三分之一,还有许多的田地没开垦。也赖皇帝太后使劲儿塞,恨不能年年扩张它的面积,梁园在关中,可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幼弟答得极为流畅,刘盈惊讶之余,不自觉带上了郑重。 不到八岁的娃娃,像是身临其境似的,对梁园的运作了如指掌。答到一半,刘越被摸了摸小髻,又被揉了揉脸,话头猛然一停。 说多了! 都怪石渠阁这个“大礼”的阴影太重,伴随萧师傅查阅计簿的魔鬼训练,刘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刘越了,每每回想,都会浮起眼泪花花。 刘盈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为难,惊喜地问:“越儿会筹算了?” 刘越觉得他皇兄好会抓重点,犹豫片刻,点点头。 咸鱼不易,多才多艺。 说不定再给他十年时间,他能造出航行全球的大船,如果太傅要他学木工的话…… 自从梁园回宫,皇帝的心情明显转好。 只要不提老哥老弟,近侍们的心脏依旧能保持健康,他们擦擦冷汗,回归到全能冷静模式。 心知陛下惦记着半途撞上的一件事,等他们查完回禀,刘盈一愣:“你说的可是真?” 近侍忙道:“奴婢万不敢欺瞒于您。那姑娘原也要救女童,眼见赶不上了,便命侍女狠狠一拍,她的车马因此受惊,奔跑得飞快……并不是因为陛下离得近,从而与她相撞。” 原以为她惊马是因为自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勇气。 回想桥边的惊险一幕,那姑娘匆匆下车,抱了女童进怀,也不嫌弃女童的脏乱痴傻,避免她摔进河流的悲剧,过后还给女童梳发,回过头来的一瞥,婉转又温柔。 刘盈手指动了动,应了声。 这是不用上门赔罪的意思了?近侍摸不准陛下的心思,便见另一位近侍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别猜。 陛下吩咐什么,他们办就是了。 五日后,皇帝微服再临梁园。他脚步生风,恰恰遇上徐生徐名士,他在刘越面前,正声色俱厉地指控卖猪的骗子。 后者被五花大绑,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他绝不是看在梁园百姓越发小康的份上,才造谣瘦不拉几的黑猪是长不大的宠物猪的! 徐生身心舒畅,打假真是一件快乐的事。随即看向大王,动作仙风道骨,手往脖子一横,暗示要不要就地解决了他? 刘越:“……几年前孤聘用你,是这样的流程吗?” 徐生一阵咳嗽,心道也是,大王心善,总要给人改邪归正的机会。只是他左看右看,这人嘴巴边一颗大痦子,低眉顺眼看着就不像好人,除了身体壮一点,啥都不会只会养猪,他不在人世的爹娘都养得比他体面! 徐生酸溜溜地想,大王还真是不挑啊。对于卖猪骗子的身份,自然是查过了祖宗八代,才放心地捆在大王面前,否则混进去刺客就糟了。他自个还挺有本事,在老家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流传着卖猪郎的美名,是少见的集屠户厨子为一体的烹饪人才,在他手上,猪肉的腥臊味能够得到很好的压制。 然而好景不长,他被骗了。心仪的未来媳妇谋划仙人跳,骗走了他的家财锅铲,大猪小猪,只剩几头嗷嗷待哺、瘦骨嶙峋的小黑猪。 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不值钱。 再然后,卖猪郎重振旗鼓,准备来关中最为繁华的长安闯闯! 大开眼界的梁王殿下:“……”原来骗子是有传承的。 他瞄了眼徐生,努力回忆书籍记载,忽然问卖猪郎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会阉割的手艺吗?” 四周忽而陷入了寂静。 一张精致可爱的脸,诚恳地说出这番话,无疑像一个恐怖故事,卖猪郎目光呆滞:“不不不不不……” 刘盈噙着的笑容一僵。 刘越跳过温水煮青蛙的步骤,眉眼骤低:“不会,那就拿你来试验吧。” 卖猪郎吓尿了,噙着泪水:“我会——”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定然也不会差。刘越满意了,琢磨这要不要送他入宫学艺几天,再回头,就见一个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皇兄。 “越儿。”刘盈小心翼翼道,“读书太累,不如咱们不学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3章 第 123 章 刘越特别想要答应下来。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望着刘盈,慢慢把手背在身后:“我们在试验一个新东西……” 终于说服了皇兄,让他打消这样那样奇怪的想法,还帮自己保密,刘越收敛了,徐生也收敛了。 学手艺的事提上日程,争取在半月内出师,在这之前,得赔老百姓被骗的宠物猪钱,卖猪郎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钱怎么办?赊账,梁园开设了专门的赊账业务,由梁园大管家吕玢负责兼管,其中条款很是公平,齐王代王吴王用了都说好。 虽说吕玢不是专精,但手下得用,赊账业务倒也做的井井有条。 回到长乐宫,刘越马不停蹄地开始背书。 张良悠悠然地捧着陶碗,偶尔纠正几句,背完抿一口水,道:“不错。明日我们去石渠阁,你萧师傅新整理的数片残简,与文王周礼有关。” 刘越头上的圆髻一瞬间门蔫哒了。 萧何自退休后,生活方式与留侯靠拢,很少再关注朝政,却重拾了整理秦简的热情。见他这般,太后也很高兴,予他进出石渠阁的特令,还派了专人帮忙。 张良看得好笑,但不为所动。 年纪大了,剩下的乐趣也就少了,一在养生修道,一在欣赏大王变脸。等天气放凉,再随学生出长安晃悠一圈,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侯府的未来,自有长子次子承担。 就是可惜曲逆侯……此人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颇有闲淡野鹤之风,没法再拿他做例催子上进了。 刘越早就想问太傅,大夏天喝热水真的不冒汗吗? 许是他欲言又止的痕迹太明显,张良温声开口:“多喝热水,养生。” 刘越:“……” 第一天。 吕禄原先还是呆子的时候,便知梁王表弟的恐怖。但自从全家差点玩完,挨了一顿毒打,他渐渐发现,表弟的恐怖都是对他的爱啊。 观念扭转过来,看世界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只除了一件事。 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还在地里玩泥巴,还刚进宫不知天高地厚,梁王呢? 就像现在,刘越拿着满满一篇文王周礼的记叙,眼神温柔,放在他的面前:“背。” 吕禄:“…………” 吕禄抖若筛糠,尽管他开窍了,学习这块真没办法。石渠阁的书简晦涩难啃,别说他,他爹进去都得翻白眼,这是人读的吗?? 一秒,两秒,三秒。 他乖乖放下宝贝刻刀,离开偌大的沙盘。沙盘摆在寝殿,现出一只麻雀的形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羽毛也辨认得清楚——雕刻一事,吕禄练够了土泥,就换沙来练习。 说起这沙盘,制作用不上墨家人,而是少府的技艺。秦时便有沙盘的雏形了,刘越正琢磨着吕禄陷入雕刻瓶颈,想要他提升提升,灵光一闪,想到了以沙代土。 毕竟沙子柔软又精细,微不注意就没了塑形。他稍稍一提,工匠们一点即通,很快就造出一只。他们自以为摸透了殿下的天才心理,做的沙盘那叫一个巧夺天工,上有山峦起伏,还有迷你长城,只要看到它就会想到八个字——推演局势,排兵布阵。送来的时候,少府官吏诚惶诚恐,还问大王满不满意,不满意就再造一个防御边塞。 刘越:“……” ……不知实话当不当讲,我的出发点真不是这个。 梁王殿下忽然有一丢丢羞愧,心道他的思想还不达标。 将军们哪里看不出它的价值,两位武师傅当场将它搬去了梁园。很快,沙盘在汉军之中风靡,算得上两年来,梁王唯一小出风头的事件了! 周亚夫和晁错特别喜欢沙盘,常常乐此不疲地进行两军对战。他们生辰的时候,刘越一人送了一个,还有远在南阳的贾谊,刘越也没忘了他,也只有吕禄,他不排兵布阵,他拿来练雕刻。 长信宫伺候的人都感慨,大王对禄公子好生纵容。 只有禄公子本人知道打工不容易,面对文王周礼,他小心地问:“大王知道其中释义了吗?” 刘越说学,便是不打折扣地学。漂亮眼睛闪过一抹华光,刘越点点头,冷然道:“快背。” 他绝不会在吕禄面前露出一丝脆弱。 吕禄:“……” . 日子一天天过去,卖猪郎终于出师。梁园里,刘越左等右等不见刘盈的踪影。徐生也松了口气,赶紧示意卖猪郎朱大有动手。 每个第一次都有纪念意义,刘越自觉不能缺席,皇兄没来最好,就不必看见阉猪的血腥一幕。 朱大有提着刀:“草民……下刀了……” 刘越聚精会神,屏住呼吸。 朱大有:“草民……下刀!” 吼声吓得众人一个趔趄,定睛一看,刀还稳稳地握在朱大有手中,抹有麻醉功效的草药,再仔细看,刀在细细的发抖。 徐生一巴掌拍到朱大有头上,语气飘逸地骂道:“恁你娘的,爷爷我这就喂你吃红丹!” 刘越:“……” 徐生骂完一惊,回过头连忙赔罪:“大王勿怪,这不是……臣为韩司马送指南针的时候,与兵士谈天,偶然听到几句。” 朱大有这回再不敢耽误,巨大的恐惧攫取着他的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来长安? 此时此刻,皇帝刘盈的心头同样不平静。 堪称惊涛骇浪,恍若海啸。 “颍阴侯长女……”他抿起唇,浮现下意识的欢喜,很快消散无踪,那一瞬间门的反应被对面的女郎尽收眼底。 女郎弯眉秀眼,像是春日的溪流,涓涓而过,不带半点骄矜之气。她笑着点头,嗓音柔和:“你呢?” 刘盈犹豫了。 半晌他道:“山野小民而已。” 颍阴侯灌婴身为开国功臣,更是九卿之一,从前驰骋沙场,说是权高位重也不为过,就连跟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也没有料到,这些天与陛下往来颇多的,竟是颍阴侯之女! 灌舒定定地望着他,很快低下头:“每逢冬夏,我常在这里施粥,父亲虽知晓,却不允许我待太久。” 被她拼命救下的小丫头亦步亦趋,梳着好看的发髻,将痴傻都遮盖了几分。灌舒上车的时候,回眸看向刘盈。 这样风仪的男子,又怎会是山野小民呢? 她扭过头,语气温柔鼓舞:“山野又何妨。要知道种出四石粟的人物封官又封君,就差封侯开府,董博士和陈世子,你定是听说过的……” 余音消散在风里,刘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近侍心道坏了,头皮拔凉拔凉的,原以为这善良的姑娘出身再好,也不过是富户,侯门贵女哪会日日出现在郊外,还去以身犯险的救人?若是陛下真喜欢,封夫人未尝不可——太后说过,皇后的人选不变,谁做妃嫔都随陛下的意。 也正因此,他秉着叫陛下开怀的念头,严令宫人不许透漏此事。 如今倒好,灌舒姑娘身份尊贵,真要说起来,只比吕英姑娘低一线,事实上皇后也当得。 退一万步说,夫人也是妾,要让灌婴大人知道,他能愿意吗??有戚夫人的先例…… 近侍能想到,刘盈何尝想不到。他命人去梁园和弟弟禀报一声,手指蜷起,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宫。” . 太后为处理政务,少有不在宫中的时候。皇帝站在长信宫前,温声问大长秋:“母后可是离宫了?” 见大长秋颔首,刘盈耳朵一热,难为情地松了口气,又有淡淡的失望。 转身的时候停下脚步,终是上前道:“我视您为长辈,便也不瞒您。朕……不愿耽误表妹,有了新的皇后人选,正是中尉颍阴侯灌婴的长女。朕听闻她素有美名,蕙质兰心,还望大长秋多多为朕进言。” 大长秋愣了。 大长秋心神震动,难掩讶然。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声道:“陛下,今儿是替皇后下婚书的日子,郦侯府扫尘相迎,只盼太后出面呢。早有奏章放在您的案前,是那些个奴婢偷懒,没来通报么?” 她疾言厉色地道:“臣须得狠狠地惩治他们!” 太后和她都以为陛下看了奏章,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刘家虽成了皇家,不过两代而已。受先帝影响,成亲的习俗参考沛县,并不耐烦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规定男女大婚前不能见面,但下了婚书,便是板上钉钉,除非女方冒大不韪退婚。 “……”刘盈已是面色大变,奏章?下婚书? 他这几日老往梁园跑,只捡重要的朝事看了看,没想到……他只觉天旋地转,一瞬间门变得喉头艰涩,手脚冰凉,半晌道:“是朕没有注意,不怪他们。” “诺。”大长秋只能这么说。 她没有错过刘盈话间门的人选,心头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气氛凝滞间门,窦漪房从殿中出来,快速道:“陛下劳累奔波,奴婢给陛下泡了甜浆,还请陛下赏用!” …… 吕雉回宫的时候,面上含笑,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她命大长秋守家,逮到皇帝了就叫住他,和他谈论即将颁布的立后诏书,这事朝臣催得急,一个个明示接着暗示,便是她也应对得头疼,最近忙得不得了。 谁知下完婚书,她听到了另一个皇后的人选。 灌舒是谁,她隐约有印象,像是中尉灌婴家的,很受家里宠爱。 妹妹吕媭同她的闲聊,太后仍能回忆,她袖子一挥,跽坐案前:“婚书都下了,盈儿,你现在同母后说这个。” 吕雉面容看不出发怒的迹象。但她实在没有料到——有些话不便明说,盈儿应该明白,如今朝堂不比从前,再立功臣之女为后,这把他舅舅至于何地,把她至于何地? 真当她立侄女为后,就是为了吕家的荣耀么。 刘盈跪拜下来,“砰”地一声:“母后,儿臣鲁莽!” “你啊……”吕雉甚至笑了。她慢慢道:“怎么,灌氏女天姿国色,见一面就念念不忘?”没见过她,又怎会提起她的名字? 冷汗与灰暗交替袭来,刘盈讷讷开口,已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儿臣没有见过灌姑娘,只是听过美名。” 吕雉没有回答,片刻和缓道:“你若真的喜欢,大婚后,封做夫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是儿臣说笑之言!”刘盈俯首,有些急切地抢话,“让母后烦心了。” 刘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长信宫的,尽管控制住情绪,失魂落魄不似作假。近侍候在殿外,头一个比一个低。 忽然间门,刘盈撞上了一个柔软又蕴含力量的小身板。 刘越仰头看他,小心极了:“皇兄不会和母后告状了……?” 这事万万不能捅破,刘越立马道:“就是三头猪,不多。下刀过后都好好搜集起来,叫徐生给它们做法,现在睡得可安详了,熬得过去就是功劳猪……” 刘盈:“……” 刘盈逐渐恢复冷静,张张嘴。 刘越牵起哥哥的手,坚决道:“我定让皇兄吃上第一口肉。”【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4章 第 124 章 被刘越一打岔,刘盈心头的艰涩奇迹般地减弱了。 越儿一天比一天拔高,盛满旭日初升的朝气,即便说得他哑口无言,也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有什么在心头鼓动。 罢,保密就保密吧。 皇帝拒绝思考卖猪郎的刀下在哪里,回到宣室殿,首先翻找有关婚书的奏章。近侍跪了一地,不知过去多久,就见陛下慢慢坐在案边,双手撑额。 这时候,有人前来禀报,说吕姑娘候在殿外,手中端着汤。 刘盈抬头,嘴唇张开又合上。 也好。 刘盈看着奏章,眼神坚定起来,见到吕英的第一眼,语气温和而真诚:“表妹,朕不愿意耽误你。” 此时他不是帝王,而是平凡人,他不想欺骗一个好姑娘,如若吕英同意,他将庇护她一生,绝不食言。 “啪嗒”一声,吕英手中的陶碗碎了一地。 她掩饰般地蹲下身,伸手捡起。侍从大惊失色地阻止,刘盈也起了身:“英儿……” 吕英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今儿是下婚书的日子,陛下这般言语,是要郦侯府悔婚吗?” 不等刘盈回答,她急切道:“陛下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那张清秀英气的面庞流下泪,被主人死死擦去:“我知道表哥一直拿我当妹妹看,不要紧,我占着皇后的名头就可以,根本不碍着表哥,更不会强求什么。” 是她贪心,妄求不属于她的缘分,死死扒着陛下不放。她爱舞刀弄枪,不柔美也不好看,谁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吕英一笑,扭过头,不顾刘盈沉默惊愕的神情,行了一礼。 她斩钉截铁:“这是吕英任性的最后一回。” . . 郊外乡间,自称山野小民的男子已经很久没来了。 那双眼睛的喜爱不似作假,又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 灌舒仿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爬上苍白。那人看着温柔俊秀,不藕断丝连,也不留余地,她鼓起勇气表达意愿,竟连回应都不愿回应! 她又等了许多日,终于等来一个眼熟的人。近侍气喘吁吁地道:“我家陛……他、他同我说,说实在不能给予灌姑娘想要的,望姑娘日后安好。” 这话何等干脆。 灌舒攥着手,愤怒绝望之下,声线依旧细软:“我知道了。” 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继而泪流满面:“若我说我不在乎呢?” …… 回到颍阴侯府,正逢中尉灌婴下衙。灌舒走进书房,看向一旁的侯夫人,眼神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父亲,母亲,女儿与陛下两情相悦,女儿愿意入宫。” 得知那人的身份不过偶然。天气越发热了,她绕过马车想送水喝,谁知听到那一声“陛下”。 书房是长久的寂静,灌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灌夫人捂住嘴巴,堪堪稳住身形,随即大喜:“陛下?舒儿,你出门竟是遇见了天子?” 做侯夫人前,她不过是沛县一位铁匠的女儿,家境殷实,却没读过什么书。长女年纪不小了,她正为夫婿人选烦心呢,谁知道从天而降这样的大消息!她忙与丈夫道:“这可好了,你可要筹谋筹谋……” “无知妇人!”灌婴捂住胸口,都顾不上质问他们何时有的私情了,“进宫,进什么宫?陛下即将立后,立的是他亲表妹,已故周吕武侯之女,你去做什么?做妾给人当笑话瞧?!你爹我绝不同意!!” 有太后坐镇,谁能压过皇后? 再说了,他如今的身份仅次三公,巴巴送女儿入宫,岂不让人耻笑,开国功臣的脸面往哪儿搁?? 灌舒面色惨白。 她缓缓跪下:“父亲……” “这事没得商量!”灌婴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她骂,“你给我待在府里,好好醒醒脑。便是你娘求情,也不作数!” …… 灌舒就这样被禁了足。也赖家丁对痴傻女童的放松看管,消息由侍女拼了命地传递出去,从颍阴侯府传进宫中,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立后程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再过不久,就是大婚了。对于拥护皇帝的朝臣而言,陛下大婚乃第一要紧事,大婚便能期待亲政,等待皇子皇女的出生,这才象征国本稳固,象征老刘家的千秋万代啊。 尽管皇后是吕氏女,不还有等待临幸的家人子么? 还有个好消息,梁王殿下即将年满八岁,要往梁国就藩了。即便梁王近两年来,天才光环并不那么闪瞎人眼,但他们总有一分提防——太后对幼子的宠爱,谁都看在眼里……还有陛下。 梁王殿下年龄越大,这份宠爱就越发危险。 他们劝不过陛下,只能寄希望于祖宗规矩了! 眼见未来分外美好,不知是谁,美滋滋地呈上一份奏章,言明梁王殿下乃天子胞弟,身份尊贵,若往就藩,随扈队伍定要浩荡,仪仗定要威武,还要有执戟武士跟随。 读着读着,吕雉恍然:“不错,这倒提醒了哀家。” 她把奏章塞给刘盈:“你瞧瞧。” 刘盈猛然回神,双手接过。看到内容的一瞬间,什么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同样恍然:“也是儿臣疏忽了此事!” 刘越练完剑,唰一下跨进殿门,就见母后皇兄相视一笑,极为默契的模样。 难道是梁园的变动再也瞒不过去了……? 透明玻璃的研制到了关键处,刘越只觉振奋,不再有精力顾着这头,谁知阉着阉着出了岔子。首回下刀的小猪死了一头,另外两头存活下来,肉眼可见地变胖变懒,于是卖猪郎打了鸡血,磨刀霍霍向猪尾,一个不注意,叫等待净身的彘群躁动起来,一个不注意,跑了。 结果就是漫山遍野地抓猪。 这些都是肉啊,掉一块刘越都心疼,他悄悄同太傅说起,太傅张良笑道:“一味的镇压绝不可取,不如焚香抚琴,以音化彘。” 刘越:“……” 不愧是独受便宜爹信任的谋臣。 刘越琢磨几秒,决定招揽更多的使刀人才,梁园令吕玢擅长这个。 回过神,他小小地松了口气,察觉方才的交谈与彘无关。刘越哒哒哒地上前,提起透明玻璃研制出来之后,他和太傅出游的事儿:“越儿想去梁地看看。” 他也快八岁啦,不小了,按理,是要去往梁国就藩。刘越也没有想太多,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同母后撒娇迟一些去,日后,再叫母后常来住一住。 何况梁国离长安不远,他的梁园或许不必搬迁,能够从一而终,为着灭亡匈奴的志向而奋斗。 刘越灰黑色的眼珠亮亮的。 吕雉并不知道小儿子的脑瓜在想什么东西。她犹豫片刻,显然对出游这件事思考了很久,终是决心接纳梁王太傅的提议,唯有一个要求。 ——路途之中不许遮掩身份,让武士时刻跟随。到了梁地,便是乔装便服,也不许不带人。 外头不比长安,只有越儿经受保护,当娘的才能放心。刘盈赞同颔首,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耐力忍着,才没有出言反对,幼弟跟着留侯出游,亦是上一堂生动的实践课,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舍不得。 只是留侯一人…… 皇帝不禁产生了一个主意,堪堪按捺下来。如今还早呢,不如过后再说。 刘越乖乖倾听,一一接受,模样可郑重了。吕雉见他这般就觉欢喜,揉揉刘越手感依旧的脸蛋:“好了,去和禄儿玩吧,他昨儿是不是雕了他大父?禄儿两岁的时候,祖父就逝去了,难为他还记得。” 对于吕禄打工一事,太后显然是知晓的。 “……”刘越小心道,“那好像是舅舅……” 吕雉:“…………” “是吗?”吕雉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把二哥错认的歉疚,“是母后眼拙了。” . 第二□□会,正当递送奏章、推崇梁王就藩要浩荡的臣子美滋滋地候在廷下,忽然遭受了皇帝给予的雷霆一击。 刘盈扬声对众臣道:“朕之幼弟梁王,钟灵秀章,年岁尚小,朕如何也舍不得他早早就藩,决议仿赵怀王旧事,命梁王久居长安,遥领爵土。”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盈说罢望向吕雉,吕雉含笑点头,道:“善。” 她又道:“丞相——” 曹参出列:“臣在。” 吕雉温和道:“先帝在时,喜爱赵怀王,同样喜爱梁王,你也是知道的。今时今日之景,要是先帝看见,他定然欣慰,另,皇帝大婚的章程,虽有哀家制定,还须你率领众卿把关。” 曹参作揖道:“臣遵太后令。” 三公九卿老神在在,仿佛早有预料,这下倒好,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堵了回去,叫他们一刻也发不了声。没错,先帝是干过让赵怀王遥领爵土的事儿,但是,但是…… 但是后面接着什么,谁也道不出来。 谁敢反驳先帝,说先帝的不是呢? 原本美滋滋的臣子眼前发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等梁王殿下本人得知,已是午膳时分,刘越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忽然间愣住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重磅的消息,刘盈看向太后,殷殷道:“越儿头回出游,儿臣总有些不放心,不如请卫尉协同,也好节制各路的军器、仪仗。” 九卿里的中尉卫尉皆掌治安兵马,不同的是职权范围,中尉管宫城外,卫尉管宫城内。按理说,出游请中尉更合适,但卫尉乃曲逆侯陈平,也就是刘越亲爱的陈师傅——他和梁王更熟。 有小道消息说,自陈平淡薄名利以来,太后对他越发满意,有意换一换陈平的位置,叫他在中尉衙门也锻炼一下。 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刘越打了个寒颤。 留侯与曲逆侯,昔日开国两大谋士,他们要结伴出行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5章 第 125 章 除却关乎国本的重要大事、以致两宫分歧严重,在平日,吕雉甚少驳刘盈的面子。 见吕雉微微点头,认同自己的安排,即便这样的规模有些出格,刘盈面上浮现出笑意。 高兴之余,思绪发散到很远的地方。 他深知母后一路走来殊为不易,为天下为朝政担了不知多少,正因为此,皇帝无法真正地怨怪母亲。 他在戚夫人那儿吃够了教训,发誓不会做不忠不孝之人。他与灌舒有缘无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准备大婚,册立皇后…… 从前的一切,就让它遗忘吧。 皇帝太后你一言我一语,两位师傅出游的事就这样被敲定。 太傅和陈师傅的恩怨情仇另说,就算心下震惊,饭还是要吃的。 刘越嗷呜几大口解决,擦擦嘴,连午睡都顾不上,迈着不算短的短腿去寻母后了。 吕雉仿佛知道小儿子要问什么,放下手中的奏章,叹气道:“阿娘舍不得你。难道越儿小小年纪,就舍得离开阿娘,前往封地么?” 刘越把头摇作拨浪鼓:“舍不得。” 他还计划用积攒的小金库修建行宫,多年之后,邀母后前来住一住呢。 心头充斥着小高兴,令他眼睛都弯了起来,这要让徐生看见,定会大呼大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吕雉不期然笑得开怀,摸摸刘越的发髻:“再过几月,等梁国相的人选落定,我们梁王就正式掌梁国税收了。……时辰不早了,还不睡觉去?” 随即压低声音:“不睡觉长不高。” 刘越立志要往韩师傅的身高发展,甜甜地答应:“嗯!” . 郦侯府的婚书一下,大婚流程就像坐了火箭般推进。 许是三公九卿甚少出言反对的缘故,梁王“长住长安,遥领爵土”一事,并没有掀起多少余波。 某些人反复思考,认为梁王刷足了重臣的好感度,加上太后一言而决,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女主当政,外戚横行,终究不是正道……唉。 他们越发期盼大婚的临近。毕竟陛下才是他们追随的宽厚明主,有什么比成家亲政更重要的呢? 随着时间流逝,整个长安都沉浸在天子大婚的氛围中——大婚定在八月初五,太史令占卜出来的好日子。 对于刘越来说,这个吉日与生辰挨得近,过完生日正好随师出游,巧合得完美。在这之前,他的皇兄需往关中探望父老,于沛县祭拜先祖,告知天大的喜事。 皇帝车架启程的前日,有近侍慌乱地前来禀报:“陛下……” 刘盈闻言,手剧烈地一抖:“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交侯吕产看着春风得意的郦侯吕台,心头酸溜溜的。 大兄风尘仆仆赶回京中,为操持婚事,嘴巴都咧出花了! 皇后是他们俩的妹子,但这远近亲疏,还是有很大差别。郦侯与吕英一母同胞,乃是吕泽的第一任妻子所生,而吕产原先是妾生子,也亏他娘任劳任怨,在主母逝去之后操持家务,这才取得阖府认同,等到父亲病重,终是给予名分,将他娘提做侯夫人。 英儿与他这个兄长不陌生,但感情就那样,分府后,她理所当然住在大哥处,由大哥养着。而今皇后的荫蔽荣耀,又有多少能分在他身上,分在交侯府上头? 一句话,受益最多的不是他啊。 吕产长长地叹气,无意间翻开他抄录的朝堂诏令,灵光忽现!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求见太后。 殿前,吕产笑眯眯地道:“您看,臣女与梁王相差不过五岁……呃……”看样子很是般配。 话音渐渐地弱了下去。 吕雉似笑非笑:“那岂不是辈分都不对了?” 吕产一喜,忙说:“辈分不要紧。” 他还想说什么,吕雉大怒:“从前你和吴王暗地里要结的娃娃亲,哀家还没和你算账,如今倒是打起你梁王表弟的主意。这些年历练也不知道历练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回府好好反省!” 吕产:“…………” 这……吴王……久违的记忆浮现,吕产扑通一声跪了,声泪俱下:“姑母,侄儿早就和他划清关系,还请姑母明鉴!” 吕雉:“滚。” 吕产灰溜溜滚了。 吕雉看着他的背影,眼眸划过难以看清的光芒,思及吕产在中尉衙署担的官职,摇了摇头。 如今还早,再等等。 书阁之中,刘越打了个喷嚏,捂住嘴,掏出干净的巾帕一擦,继续和萧师傅学法。 他嘴闭得像蚌壳一样紧,有关张良陈平共游的消息,半句也没透露出去。只是学习越发专注,前往石渠阁的时候,也不再苦大仇深——只要心态转变为看热闹,寒颤就不会上身。 张良怀疑他的学生在打什么坏主意,观察数天一无所获,挑了挑眉,放弃了。 天子大婚的前后几日,是刘越难得的假期。 诸侯王一一赶赴长安,奉上难得的厚礼,只除了吴王,他自从被徐生气病,已经缠绵病榻数年。刘越难得和小伙伴们共聚,特别是代王刘恒,自从熟记厚黑学,整个人散发着靠谱的气息。 他坐在那里,说到养牛如数家珍,一看就和其余妖艳弟弟不一样。 见刘越听得认真,刘恒心里满足,讲得越发起劲,难得被临江王刘建打断了。刘恒淡淡看去,刘建浑身发凉,羞涩地扭过头,坚决不看四哥。 刘恒:“……” 自从就藩后,刘建终于搞明白了一个问题。他颤巍巍地问:“幼弟,那当做欠债的胡椒……可是西域特产?” 刘越吃惊:“八哥,是谁告诉了你,让你体悟到知识的甘美?” 刘建眼一黑。 他的封地在南边,和西域差十万八千里远,他要怎样才能穿过匈奴,打通西域,带来胡胡胡胡椒呢? 八弟的痛苦刘长不懂。淮南王兴致勃勃,大手一挥:“快,大伙都来看我举鼎!” 他对力气的掌控越发纯熟,自认长大之后,当不输于西楚霸王,此时已经开始尝试三十石重量了。 刘越道:“七哥,大喜的日子,需要惜命一些……” 刘长:“……”讨厌。 交流完感情,刘越瞅瞅年纪最长的齐王,齐王刘肥举起手,使劲同幼弟打招呼:“还有没有玉璧可以卖?寡人出四百万。” 刘越:“不卖。” 刘肥惋惜:“噢。” 刘越依旧记得刘肥私下联络皇兄炫耀玉璧的仇,见他这般,刘越软软道:“原价四十万,四百万亏啦。” 刘肥:“噗——” 大婚当日,吕家夫人们一半进宫帮忙,一半簇拥在郦侯府,笑容盈盈,忙碌不已。吕英作为皇后,将从未央宫正门而入,一步步踏上宣室玉阶,由御史大夫宣读立后诏书,丞相授金印,与天子并肩站在高处,方代表仪式的结束。 仪式过后就是昏礼了,由长辈洒水点额,喝合卺酒,帝后结为夫妻。 天色亮起,整个宫廷喜气洋洋,刘越特意起大婚当日婚床裂开,是凶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6章 第 126 章 立后大典终是到来。 刘越站在阶下,离皇兄最近的地方,腰间揣着一根红绸带。许是天才低调久了,有臣子猛然一见,只觉梁王殿下今天分外的轩昂,那小模样,单用“漂亮想揉”四个词来形容,好像不甚恰当。 当然,这是万万不敢在太后面前说的。 御史大夫宣读诏书的时候,吕英头戴凤冠,身形由远及近。新皇后下颌微收,目光柔婉,她握住帝王伸出的手,扬起一抹笑容。 恍惚间,谋求亲政的大臣仿佛看见了第二个皇太后。 难掩英气的面容,又是嫡亲姑侄,万一是个厉害角色,这可怎么好? 沐浴着满朝目光,吕英什么都没想。 她终于站在了表哥身旁……她会做个贤德的皇后,忧陛下所忧,急陛下所急,替他打理好后宫。 而宫外那个女子,得到陛下喜欢又如何,赢家终究是她,不是吗? 吕雉将儿媳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知想起什么,有欣悦,也有惆怅。 待大典结束,太后起轿椒房殿,对大长秋道:“英儿已经不像从前的她了。” 大长秋道:“皇后真正把陛下放在了心里。” 吕雉望向遥远的宫阙,淡淡道:“现在看来,不知好还是不好……” . 刘越琢磨的压床没有成真,由更小几岁的鲁元长公主之子张偃做童子。 他还没说什么,淮南王刘长可惜地望了眼喜房,与幼弟嘀咕:“既然压不了,能闹吗?” 嘀咕声让兄弟几人都听见,代王刘恒一笑,温声劝说:“皇兄大婚与别处不同,七弟还是不要这么做。” 不知怎的,刘长看刘恒有些天生的不顺眼,明明以前从未有过,难道是刘恒再也不哭鼻子的缘故?他轻哼一声,我和幼弟炸吴王府的时候你还在养牛呢,拽什么拽。 刘越沉思片刻,开口了。他必将守护皇兄的新婚之夜:“七哥真的憋不住的话,可以站在椒房殿门口举鼎。” 刘长:“…………” 那下一刻他就成了肉饼,刘长沉重道:“寡人不闹。” 在众人看来,先帝的四、七、八子与幼子玩在一块儿,便衬得五子燕王,还有六子淮阳王分外突兀。燕王刘恢原本真切的笑容变得勉强,他深吸一口气,朝淮阳王刘友走去,亲热地叫了声:“六弟。” 淮阳王刘友心头一松:“五哥!” 他向来在兄弟里头排中等,不算最得宠,也不算最透明,盖因阿母容色出众,戚夫人毁容后,还被先帝惦念几分。对于代王几个对梁王的巴结,刘友是不屑的,他认定欠梁王的债就是巴结。 父皇喜欢刘越,从前的萧丞相也喜欢刘越,刘友心头不舒服,不就是长得好么? 但自从就了藩,他终于体悟到“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 太后一句话,就能让根基薄弱的代王母子站稳脚跟! 然而他实在与太后的心肝宝贝梁王不熟,别扭情绪加上诸侯王固有的骄傲,刘友拉不下脸示好,自回京后,一直拖到现在。如今五哥主动解围,刘友心里感激,连忙走过去。 听闻动静,刘越望了二人一眼,随即转回了头。那一眼不带什么情绪,真要比的话,怕是梁王殿下看猪崽的眼神,都比看他们火热—— 前者可都是香喷喷的肉! 帝后大婚于安稳中度过,诸侯王一一启程回封国。送别那日,淮南王刘长差些泪洒长安,刘越为赶场忙得脚不沾地,顺便开拓一单赊账业务,为临江王刘建找胡椒提供金钱支撑。 刘长幽怨极了:“我也要……” 刘越软软地看他,语气冷酷:“你用不着。” 不过软稻而已,培育五十年总培育得出来,刘越有这个信心。 刘长:“……也是。” 刘长猛然生出一股紧迫感,一回到淮南国,便询问国相软稻的种植。 淮南国相长须翘起:“大王有所不知,淮南百姓确以稻为主食,却都是硬稻,不知这软稻从何而来?” 刘长:“…………??” 淮南王抱头的一幕,刘越没有亲眼看见,他在为生辰后的出游做准备。 母后同他提起,周游列国的辟阳侯审食其已经逛完大汉的国土,即将从梁地回归,很大概率能遇见。为此,刘越有些小期待,据说辟阳侯终日贪财,终被财啄了眼,一天学他微服的时候,被一个彪悍至极的女商设计,孩子都生了! 审食其面色铁青,实在受不住女商的缠,可不能不要孩子,只好求太后做主。 吕雉忍着笑,在奏章上写了一个准。准此子入侯府,往后举荐、入仕,不受商户制约。 要知道立国以来,汉律规定商贾子孙无法入仕当官!虽然有特例,但辟阳侯能和别家一样吗?那女商连外妇都算不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吕雉同臣下感慨:“还是辟阳侯最懂哀家。先帝在时大力抑商,故‘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先帝策英明,仍有改进之处。要抑商,却可以适当通融,众卿以为如何?” 太后这话传出去,辟阳侯迅速成为长安的传奇。 连专注打工的吕禄都听说了,何况刘越?只不过版本不一样,吕禄听说的是长安富商争先恐后想送女儿入辟阳侯府,或者来个偶遇;刘越听说的是长安商人不约而同给辟阳侯立了个牌,得空就拜拜…… 刘越不禁肃然起敬,辟阳侯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家。 过段时间出游,就多带一串铜钱好了,当做辟阳侯的安慰钱。 …… 不知不觉间,梁王殿下的生辰越来越近。 皇后嫁进宫以来,与皇帝谈不上琴瑟和谐,倒也相敬如宾,不知从哪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每每陛下驾临,皇后都亲自端水端膳,可见其用心。 即便刘盈是自个亲生,太后还是唤来吕英,提了一提:“这些事情让奴婢做就好,何必累着自己?” 吕英笑道:“母后,儿媳不累。您与陛下辛劳更甚于我,儿媳不过举手而已。” 吕雉见此也不再劝。 她交给吕英的宫务,吕英都完成得无可指摘,椒房殿秩序井然,大长秋还在她耳边称赞过。又过了几日,吕英捧着一件外裳过来,不好意思道:“这本是越儿的衣裳,只不过针脚尚为粗糙……母后不要嫌弃,当个垫桌布也好。” 吕英做这些,倒也不是投太后所好。任谁真心与梁王相处,都会忍不住疼爱几分,她作为表姐,又是长嫂,天然带有关怀越儿的责任,只不过自己实在不擅长针线。做坏了三匹布,才做出这么个玩意,吕英臊得慌! 吕雉接过,扑哧一声笑了:“哀家得让越儿领你的情。” 她怎会不知吕英喜爱刀剑,软鞭舞起来不输男儿,针线这块确实为难。又说了一会话,吕雉温和道:“你也知道越儿生辰将近,哀家把宴席交由你练手,如何?” 吕英抬首,眼底浮现惊喜。 她也不做推辞,大大方方地应下:“诺。” 等到九月来临,炎热气息逐渐散去,满心火热期盼陛下亲政的朝臣如兜头泼了盆凉水。离陛下立后已有两月了,原以为陛下成婚,太后便会交出部分大权,过渡到天子手上,谁知太后丝毫没有还政的意思。 他们不禁急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史书记载,秦昭襄王半辈子被宣太后压制,年逾五十才真正掌握朝政,难不成他们也要等到那时候? 但……说来说去,毫无破局之法。总不能刚迎新后,就纳家人子吧? 纠结间,梁王殿下的生辰来临,宴席温馨却不奢华,沿袭从前的风格,邀请的只是小范围的宾客。吕家夫人们心知这是皇后布置的,见太后满意,她们也与有荣焉,放心地琢磨起另一桩事。 越儿八岁了,八岁的脸蛋肚子,不知还能不能戳? 毕竟从明日起,梁王正式接收梁国的赋税,人口,还有一应重大的朝务,已经不能当小孩儿看待了。换句话说,从前无忧无虑(刘越:?),被护在羽翼下的梁王殿下即将登上大汉的舞台,成为治理封国,掌控一地的实权诸侯王,像他的哥哥们那样。 刘越吃着饭,速度慢了下来。 肚皮有些微微的发凉,他沉思,往席间瞄了一眼。难不成陈师傅知道了要和太傅出游的事,高兴过了头…… 同样被邀请的陈平打了个喷嚏:“哈欠——” 浑然不觉的陈平左右一看,淡定地回身。 嗯,好兆头,这是上天都在惦念大王又长了一岁!【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7章 第 127 章 赴宴的热闹还没散去,噩耗忽然降临陈平心头。 说是噩耗也不准确,他望着面前恭敬的小黄门,罕见地发起愣。游览大川,谁不喜欢?这么多年长安城都看腻了,何况他身为九卿,朝务在身,哪有闲暇像审食其似的乱走乱逛。 与梁王殿下一起,那就更好了,他还能传授学生不一样的智慧。 自觉看破红尘,消除逐利之心的陈师傅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下搜荣消失,毕竟……他和留侯早年相争的恩怨,还是有点点涟漪荡在心头。 复杂。 纠结。 他在卫尉经营数年,早有预感要换个衙署待待,好不容易有带薪假期,傻瓜才不去。陈平摸摸短须,终是对小黄门道:“去回太后的话,平领命。” 另一边,留侯府。 管事目睹他们收拾行囊的君侯,手顿了顿,眉心紧皱一下又很快松开。 随即走到院里,负手看了看天,微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管事紧张起来,难不成有大事发生,张良回房,开始写写画画:“……改变一下出游路线。” 毕竟卫尉曲逆侯都跟来了,那么好的同伴,不用白不用,亦无碍他的养生之道。枸杞水入喉,带来丝丝滋润甘甜,他落笔圈出一个地方,代郡。 . “入代?”吕雉望着舆图,目光转向张良,“愿闻其详。” “大王的领土囊括邯郸郡,再往上,便是清河郡与代地了。”张良笑道,“大王理一国政而不出长安,如何懂天下苦,知梁国情?臣知晓太后的苦心,太后意便是臣之意,故臣希望借道鲁元长公主与代王。” 吕雉沉默了下来。 除此之外,代王努力开的养牛场,正是他们大王的资助,去看看也无妨。只要张良想,他可以说服世间任何一人,何况举棋不定的太后,吕雉目光冷肃,终是点头:“有什么事,唤卫尉上报哀家。” 雏鹰不经过真正的飞翔,如何领会天空的宽广。待张良告退,吕雉对大长秋道:“点一千长乐宫卫士,护卫越儿左右,让二哥掌掌眼。车辇,良马,仪仗,你去安排,不,哀家亲自去……” 大长秋连连点头,并不敢劝,大王第一次出远门呢,太后哪放得下心。一千卫士,都比得上齐王就藩时候的随从了,除非是哪里叛乱,必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大长秋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正欲应诺,吕雉又道:“一千是明处的人,暗处得再安排几个。” 到最后,吕雉拍板:“明儿再请留侯进宫,叫他出出主意。” 不与张良密谋,她总有些不放心。 于是五天后,刘越一觉睡醒,面对的是一千卫士的卫队长、司律中郎将杨四虎,由顶头上司季布带领前来长信宫。除此之外,出游的车辇齐备,床边摆着诸侯王形制的衣饰——玄色长冠,大襟宽袖,四彩赤带,当然是订做的迷你版。 居然还有一个迷你的梁王金印。 这身衣裳,他在四哥就藩的时候见过。刘越回忆起日常上身的纯色布,张嘴,想要说什么。 谒者忙道:“这是太后准备的衣饰!” 刘越当即决定穿。 等他哼哧《汉母后我不想努力了》,牢记网址:.1.哼哧打扮完,太后已携皇后在前殿坐着了。片刻眼前一亮,只见八岁的半大娃娃,被衬托得俊丽中带着威严,越发长开的五官与吕雉年轻时像了四成,原本冷酷的味道在见到母后的瞬间消融不见,笑得很甜。 长信宫亲近的人都知道,梁王殿下八岁了,不再与母后亲亲,但仍旧每天一个抱抱,雷打不动。吕雉拉着小儿子的手,刘越都认真地听,半晌道:“母后想我了就写信,需要八百里加急的话,越儿出钱。” 又甜甜地对吕英道:“嫂嫂想我了,也这么做就好。” 大汉最尊贵的两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吕英最能感受到母后的不舍,这一去几个月,等再次见到越儿,还不知他长高多少,胖了还是瘦了,又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不过越儿的脸颊依旧很软。 她忍住蠢蠢欲动的手指,没有戳。过了一会儿,皇帝的车辇到来,刘盈匆匆进殿,积了一箩筐的话想和弟弟叮嘱,最后只化成一句:“有什么委屈只管写信,皇兄替你撑腰。” 刘越幽幽地望了一眼殿外,委屈,他能受什么委屈? 知道的以为出游,不知道的以为是官方镇压地方武装,所以派出黑压压一片甲胄人。 加上张良陈平两大聪明脑袋,这队伍,做什么不成,也亏他娘他哥放心,放在平日,早就被人弹劾啦。 事实上,朝中不是没有人弹劾,都被天子太后镇压了下去。在梁王身上,两宫意见总是出奇的一致,让弹劾之人灵魂都感觉到了憋屈! 梁王有什么好,到底给两宫灌了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本人牵着皇兄的手往外走,等到了宫门口,忽而脚步一停。 两大聪明脑袋映入眼帘,间距有点远。尽管不再年轻,光看他们的样貌,依旧风姿卓然,赏心悦目,就是气质迥异,颇有不相融之感。 仔细看去,像是曲逆侯陈平站得更挺拔,更精神。 从前钩心斗角的岁月浮上心头,陈平暗暗叹息,如果这回不得不斗…… 可是他已经不执着于丞相梦了。长子出息,侯府的未来也不用担忧,若是张良出招,他又该如何回话? 聚精会神地等了许久,留侯依旧没和他打招呼。 陈平:“……” 波澜不惊的心灵泛起波动,又很快消散。如果刘越在场,定然认得这叫恼羞成怒——可惜他不知道,梁王殿下向太傅问了好,又和陈师傅问好,请他们上了各自的车辇。 想象中的场面没有来临,刘越松了口气。 幸而他强烈要求两位师傅各乘一车,母后接纳了他的建议。 车辇由少府借鉴秦始皇帝东巡的工艺,尽力做得平缓减震,放上挡板便成了马车,旁人瞧不见内里。吕禄和周亚夫早已候在里头,穿上订做的薄款甲胄,一个面色严肃,佩戴剑柄,一个面色同样严肃,只不过捧着土印和刻刀。 刘越:“……” 刘越欣慰点头,吕表哥这是沿袭了他前世的打拼精神,不错。 转念一想,梁园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应该不会有纰漏,等他回来,就能看见琉璃暖棚的雏形。又想起读书这回事,丝丝悲伤之意涌上心头,为了躺平的梦想,他决心充当幕后人,何尝不是自己拼呢? 刘越探出头,和母后挥挥手,又在皇兄不舍又感慨的眼神下,小声道:“越儿希望哥哥每天都开心。” 刘盈离得最近,闻言愣住了。 越儿什么都不知道,立后时的波折,他和母后一致地瞒着他。 “起!”随着一声令下,梁王车架缓缓前行。刘盈脚扎了根似的久久不动,眼眶有一抹红。 原本想要送幼弟出城,是越儿劝说的他,如此太过大张旗鼓,绝不能行,于是改为宫门相送。明明越儿只是出游一趟,他为何有红眼的冲动? 他告诫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丢面,回头看母亲和妻子,她们居然和他一样,甚至红得更加明显。 刘盈:“……” 梁王出游的第一日,皇帝没有睡好,总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连原本搁在心底的绪愁也后退了一步。 梁王出游的第二日,宣室殿近侍脚步急切,竟是失态地奔进殿内,神色似悲似喜,又似一片空白。 “陛、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灌姑娘有喜了……” . 梁王车架驶出长安,横穿河东河内,往梁国地界行去。 一路上,陈平关注张良的车辇好多天了。 而后忽然想起,出游的行程是张良制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便想着去讨要一份,以便享用各地著名的吃食。休息的时候,他云淡风轻,矜持地派遣随从下车,谁知随从很快回来:“君侯,留侯不在车里,而在大王的车上。” 继而压低声音:“这几日都是。” 陈平:“……?” 张良正为刘越讲述各地的豪强大户:“先帝在时,迁中原豪强去往长陵,放在眼皮子底下监管,此举避免了一场纷乱,”说着,他的面上浮现笑意:“以至中原买卖低迷,商户不兴,数年后,长安最大的豪强便是辟阳侯审食其。” 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审食其变成了个穷光蛋,还和刘越有关。 “至于遥远的诸侯国各地,譬如齐鲁士绅,先帝原有这样的计划,因叛臣叛乱而搁置了,况且难度不小,需从长计议。” 刘越懂得太傅的意思了,因为大汉立国不久,即便经济复苏,直面长安掌控的关中豪强势力仍然微弱,各个诸侯国则不然。 他们扎根乡族,同气连枝,譬如原先的南阳郡守罪臣钱武,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豪强? 刘越想了想,道:“梁国也有。” 张良颔首,从袖间抽出一沓纸。 “这里记载的都是梁国豪强的名字,标记圆圈者罪大恶极,无可饶恕。”他轻飘飘地放在刘越手上,鼓舞道,“所谓出师即大捷,都看大王的了。” 刘越:“???”【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两个伴读早就去他们的车厢撒欢,或摆弄刀剑,或摆弄土印,徒留梁王殿下面对残酷的现实。 刘越接过纸,纸有千钧重。 他品读半天,不知从何问起,仰起头,投去可怜巴巴的一眼—— 张良忍不住笑了,悠悠道:“梁与旧时的韩有重合。大王也知道我刺秦不成,逃亡四方,于各地都有躲藏,后来楚汉相争,梁地的豪强杀了一批,还剩一批,不久前托人打听,还是熟悉的名字。” 刘越从太傅的话间听出怅然,心神一紧,转动脑筋想要安慰。 张良捧着枸杞水,喝一口:“他们怎么还活着呢?” 刘越:“…………” 太傅,厉害。 就知道出游没有这么简单。 白嫩的小脸木着,刘越埋头苦记。太傅的意思,是名单上十恶不赦的豪强都交给他解决,他,一个刚满八岁的梁王本人,手中握有一千长乐卫队,好像是有打豪强的资本。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张良内心欣慰,知晓大王是真正思考进去了,轻轻起身,下了车辇。 陈平站在不远处,脖子伸长,见到他的瞬间立马缩回,张良见此,微笑着唤了声:“曲逆侯。” “曲逆侯也是大王的师傅,良不该瞒你。”他简单叙说了一遍。 陈平震惊了。 陈平谴责地看着张良。 且不说大王才几岁,处置一大批豪强合不合理。 他从前为打天下出谋划策,不乏阴损的主意,坑的人比吃的盐都多,也十分明白豪强的本质。罪大恶极的潜台词就是该死,大王初来乍到,若要处置豪强,只能直接派遣一千卫士;诚然,一千卫士可以将他们杀尽,继而闯入家中查抄证据,但大汉建国以来,从没有人这么干过。 一听就是酷吏做的事! 难道大王小小年纪,就要背上嗜杀的名声?即便获得百姓拥戴, 他极不赞同道:“留侯留步。教导也不是这么个教导法……” 他教学生智计,哪里想到现在就要派上用场。陈平心服,他是想着大王及冠之后用,最不济也要等到十五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做这些,合理吗? 留侯这个梁王太傅,简直不知所谓! 干脆他来好了,他有一百种方法把豪强弄死。陈平叹了口气,感慨带薪放假却不能省心,就见张良摇头,缓缓道:“大王是个天才。” 陈平:“……” 张良又道:“曲逆侯不必心烦,若大王果真先杀人后抄家,梁国上下都会明白,这是太后命令,与大王无关。” 说着拿出长信宫的符节,晃了晃。 陈平:“…………” 原来有太后撑腰。 陈平捂着胸口,心如止水多年,熟悉的感觉竟然回来了。他磨了磨牙,忍住动手的冲动,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走了。 此时此刻,梁王车辇,吕禄和周亚夫一前一后往里钻。 听闻大王召唤,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只不过吕禄来得更匆忙,怀中土印刻了一半。 刘越叫他们来,是为集思广益,当下认真问道:“谋反或者矫诏,哪个罪名更严重?孤以为谋反。” 俩伴读愣住了。 好像都很严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种,周亚夫迟疑道:“……矫诏?” 他依稀记得戚家有族人矫诏,惹得先帝雷霆震怒! 吕禄想了想,斩钉截铁:“谋反。” 他有回做了个梦,梦见杀千刀的郦寄以谋反罪弃市,一觉醒来美滋滋。 刘越拍板:“二比一,谋反胜。” 说罢,刘越望向吕表哥,露出一个甜丝丝的,和善的笑容。 . 听闻梁王殿下出游的消息,梁国上下严阵以待。 出游即出巡,想也知道,殿下定然会入驻雎阳,在梁王宫好好地居住一段时日。 梁国国相乃信武侯靳歙,原大汉车骑将军,惠帝元年迁梁国相,是太后挑了又挑,委以重任的开国功臣。靳歙战功显赫,在彻侯当中排行十一,难得的是为人纯粹,不爱争权夺利。他的前半生披挂戎马,自从天下平定,便投身朝堂事业,所念所想皆是大汉昌荣。 丞相曹参时常称赞于他,陈平为大王点评:“没有御史大夫的脾气硬。” 车队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等进入梁国地界,恰是十月上旬。 刘越多数时候穿着正襟,也换上麻衣前往山林转悠过,穿麻衣的时候,他为卫队紧紧跟随,见到不止一个沿途流民,扒着地上的草根狼吞虎咽。 陈平自从上回与张良“争执”,醒悟了,他不能光想带薪放假,他得看着些学生。至此之后,刘越享受到两位师傅轮流上岗的幸福滋味,尤其陈师傅与太傅理念不同,老是产生碰撞的美妙花火。 张良有意无意地激起梁王殿下奋进的心,让他从激励陈买到转行阉猪! 陈平告诉他:“就算亩产突破十石,天底下也多的是吃不饱的流民。” 乍一听冲突极大,实则道理互补,刘越猛然觉得自己掉进了坑中,还是一个爬不上来的深坑,等回过神,他已经重重地点头:“师傅说得对。” 还有毛遂自荐之人,想在梁王麾下做一门客,刘越起初睁大眼睛,想着能不能遇见蒯通那样有趣的先生,没过多久,刘越蔫了。 不是人人都有韩师傅那样的好运气。 走出关中地界,每到荒凉之处,各地的情境总会重复出现。除却流民,刘越亲眼见到一场河东郡边境的混乱,有土匪、游侠参与其中,等尘埃落定,已是鲜血四溅,残肢断臂四处铺陈。 跨过这座山就是官道,见刘越一个半人高的小娃娃,站在山丘面无表情地观察,就差拿个望远镜观战,胜者吓一跳,随即狰狞道:“上!” 窸窸窣窣,山林冒出了无数盔甲人。 土匪:“……” 近侍为刘越戴上冠冕,刘越冷冷道:“羁押报官。” 连身旁的陈平都有些反胃,面色铁青地回首一看,张良像是早料到似的,悠闲自在,闭车不出。 他又想骂人了,不一会儿,刘越转过身,语气可爱极了:“陈师傅,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渐渐的,梁国官员得到消息,梁王殿下不爱往繁华的城邑走,有时候专挑山间小道,活生生把出游变为郊游。他挑了三个土匪窝,把五波游侠送进大牢,其中还有自秦末就盘踞在河内名山,规模不下一百人的反汉团伙,滑不溜手,叫官府颇为头痛。 没等他们捂胸口,思及跟随大王的一千卫士:“……” 好,染血的刀剑愈发锃亮了。 开头没料到局势的曲逆侯陈平劝也劝不住,再次找上梁王太傅,对方居然持赞成意见。陈平一口气没喘上来,张良望着远方,沉静道:“太后曾言,不远处正是荥阳军营。” 陈平:“??” 陈平捂住胸口:“你莫不是有虎符——” 轮到张良奇怪地看他:“不过戏言而已,曲逆侯说笑了。梁国附近,一千武士,什么龙潭虎穴去不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29章 第 129 章 陈平心想,他还是大意了。 或许过分安逸也不好,譬如现在,叫旁人看了,谁还能认出他是那个足智多谋,解白登之围的无双谋士? 倒是留侯这个老小子,数十年如一日,会装。 陈师傅沉敛下来,眼里闪着深邃的光。得知出游先去梁国,或许还要借道鲁元长公主与代王,他没有出言反对,只在心里嘀咕,还没到梁国呢,就闹出这等阵仗,之后还得了。 刘越揉揉鼻子,觉得鼻子有点酸。 从车辇上探出头,又很快探回去,他神色凝重,什么事儿需要留侯曲逆侯一起商议,难道……要给他加作业量吗? 梁王殿下的脑筋无人得知。陈平目送张良远去,想了想,唤来长乐卫队的统领杨四虎,叮嘱他好好护持大王的安危,同时不能大意,要警惕四周。 有给学生练习战术的机会也好。 眼前是管辖南军的卫尉,杨四虎抱拳应下,态度慎重。 卫队都是全副武装的精锐,杀过人也见过血。土匪游侠与他们对战,无异以卵击石,何况大王竟是懂得兵法,这一场对战下来,唯有一人受了轻伤,还是往前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腰扭了…… 面对长官怒斥,他羞惭地低下头。 尽管如此,长乐卫队剿匪时亦是全力以赴,不打折扣地听从大王命令,陈平看在眼里,深觉满意。 二位师傅“和乐融融”的时候,长安,长信宫内室。 吕雉合上奏报,闭目不语。隶属匈奴、盘踞河南地的白羊王与楼烦王有异动,劫掠汉边境的次数直线上升,云中郡守与代国国相察觉有异,提前给长安发来奏报,向太后说明,请求备军。 她回了个准。 有汉匈签订的友好合约在先,冒顿果真遵守,这两年来,汉边境较为安稳,但时不时有小规模的骚扰,都来自匈奴南边的楼烦与白羊两部落。 他们距离王庭远,且是后来归顺的部落,有时候不听大单于的管束——这是冒顿亲笔写给长安的信,但事实如何,双方心知肚明。 冒顿做到了一统匈奴,若真想管,白羊和楼烦岂能不听话? 好在虽有劫掠,但云中郡兵勇,雁门关险要,两部落占的便宜有限。 此外,小儿子来信对“剿匪”的辩解,实在叫她啼笑皆非,她犹记得谒者来报时,小心翼翼担心自己发怒的场景。 越儿说这是郊游,那就郊游好了。为民除害,想那些没事干的臣子也说不出什么来,大长秋好悬劝住了她,没有再派一千卫队前去。 吕雉睁开眼,按捺住思绪,目光投向跪在阶下的刘盈。 已经很多天过去。她的声音平静:“那灌氏女,你待如何?” 惊也惊过,怒也怒过,最后还是要解决。颍阴侯灌婴至今没有来求见她,或许是羞于出口,又或许是想看看天子的态度。 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皇帝做什么不好,偏偏闹出这么一回事,挑上这么一个人! 刘盈以头叩地,语调沙哑:“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去见她,是因……”他顿了顿,也没脸再说下去,事到如今,再如何自责,愧疚,都晚了。若不是他半醉,醒来后忽略了不对,这一切都不会有,他重重一叩头,红着眼道:“儿臣恳求母后,看在头一个孙辈的份上,给灌舒……夫人的名分。” 吕雉心道,果然。 皇帝重情,却不是孟浪的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担当。那夜另有隐情,恐怕是那姑娘做了什么,不过这些吕雉都懒得提。 她冷笑起来:“夫人。离大婚才多久,偏偏她查出身孕,你要皇后如何自处?是嫌争斗还不够多?” 她原想灌药一了百了,偏偏颍阴侯察觉了长女的异状。颍阴侯是九卿之一,是战功赫赫的开国重臣。加上自家的傻儿子……见刘盈面白若纸,再无言听下去,吕雉厉色深深,终是收回目光。 “要哀家答应,可以。” …… 内室门紧紧闭着,大长秋守在殿外,心急如焚。陛下和太后的对话,她一丁点也听不见,可就是如此,她越发没有底。那日太后深深叹息,和她说“盈儿是想气死阿娘”,大长秋想,怎么就变这样了呢? 半个时辰过去,吱呀一声,刘盈缓缓走出。 他的神色有感激,却不见轻松。连喜悦都是打了折扣,他嗫嚅几下,对大长秋道:“我……我去看看皇后。” 晌午时分,太后召中尉颍阴侯灌婴入宫。灌婴一来就叩拜在地,噙着泪骂:“太后!都是我那孽女,她……唉!” 发现不对劲以后,他厉声盘问,家法都要请出来,得知怀孕的真相差些没被气死。侍婢打杀了几个,还剩几个,是孽女拼死都要保下的人,夫人还死命护着,他有什么办法? 到底是宠着长大,舍不得动一根头发的长女。 灌婴活生生像老了十岁,他不能埋怨天子,也不能自作主张打掉皇嗣,这些事,他说了不算。一切都看太后,还有天子的态度。 听说陛下跪在长信宫好几日,宫中死寂的同时猜测纷纷,灌婴神色复杂,心口大石却松了松。如今太后召他,难不成、难不成…… “你是先帝的老兄弟,有些话,我们敞开来说。”吕雉请他起来,“这事要怪,只能怪皇帝,男女一事上谁吃亏,这是明摆着的。” 又道:“也怪哀家,早早给他定下皇后。” 这话灌婴哪里敢接。他摇头,便听太后和他商量:“哀家万万不能让齐王一事重演,故用夫人位聘,翌日宣布皇嗣,你看如何?毕竟是哀家头一个孙辈。” 灌婴怕的就是这个!灌舒绝不能成外妇,谁不知道齐王乃外妇所生,哪怕先帝登上帝位,也绕不过这桩尴尬事。他眼一热,心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有吕皇后在,太后不给穿小鞋,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灌舒入宫以后,过得如何,受不受气,关他啥事? 灌婴怒气盈然,自己选的就得受着! . 天子纳颍阴侯长女灌氏为夫人,赐住广阳殿,诏书下得很突然。长安沸腾,曹丞相手中的笔都掉了,余波蔓延到各郡,乃至各诸侯国。 当日,鲁元长公主乘车进宫,先入长信,后去椒房,神色颇有不虞,更多的是无奈。有子的灌夫人和无子的皇后……这是要平衡谁?阿弟糊涂! 郦侯惊怒,交侯跳脚,离帝后大婚才过多久?实在是欺人太甚。 没等他们集结吕氏重臣,求见太后姑母,一个爆炸消息传出—— 灌夫人怀孕了。 朝野震动,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懂了,吕家人也再不发声。 朝臣头一个念头是,太后竟然能同意? 随之而来的是喜,陛下有后,是比大婚还值得庆贺的消息。这代表国祚的延续,而非断绝,重要性远胜以往。不论皇嗣是男是女,退一万步说,有了公主,皇子还会远吗? 主张天子亲政的大臣,还有与颍阴侯走得近的功臣们尤其高兴。他们携礼前往颍阴侯府,哪知灌婴拒不见客,来人面面相觑,这不对啊。 颍阴侯府早来了宾客。曲周侯郦商与灌婴交好,在战场上互救过命,此时一口接一口地饮酒,低声劝对方:“夫人或许有错,但父女之间,计较这么多干什么。你想想,有小皇子小公主叫你外祖,哎哟,多可乐,你我从前都是小人物,现在倒还讲究起来了。” 灌婴冷哼一声,没有接郦商的话茬。观之神情,像有软化的迹象。 长安风起云涌的时候,梁王殿下短暂地被人遗忘。 但刘越一点也不觉得孤独,他特别充实,等遇上辟阳侯审食其,充实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梁国雎阳城外,他瞅一眼侍从怀里的娃娃,又瞅一眼明显沧桑了的美男子,露出甜笑。 这些年风吹日晒,审食其黑了不止一个度,一见刘越的笑容,他嘴角微颤,生怕殿下问他被女商赖上的细节,尽管殿下今日换上了王服,极为威严英武。 他连忙问:“大王知道陛下新纳的灌夫人么?” 刘越一愣。 什么灌夫人? 陈平也竖起了耳朵。审食其心想,您专门晃悠打野,专往偏僻的山川走,知道这些才有鬼了,梁国官吏的小心肝都千锤百炼了。 前日他到梁国的时候,梁国相问他对大王了解多少。想起万贯家当被收缴的过去,审食其闭紧嘴巴,聪明地没回答,他难道会说梁王尤爱不义之财吗? 审食其三言两语说起灌夫人,难得收获一个茫然的大王。 刘越沉思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这是无法抑制的反应,随之很快收敛,琢磨着夜晚再给皇兄去信一封,问问详情。 他朝审食其伸手:“辟阳侯为母后办事,功高辛苦,这些天劳辟阳侯与孤同游了。” 审食其睁着黝黑的双目,受宠若惊。 他不似日日与刘越相处的母后与皇兄,几年不见,除了长高了,长开了,他只觉大王的变化尤为明显。 审食其连说不敢,嘴角的笑容止也止不住,很快,刘越从吕禄的钱袋里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他:“安慰奖。” 审食其:“?” 审食其攥着铜串,不知所措地回到车里。车马并入仪仗,沿着大路继续前行,很快,雎阳高大的城墙近在眼前,审食其被邀下车的时候,手上依旧握着铜串。 作为一国国都,雎阳与穷乡僻壤挨不上边,加上国相靳歙颇有作为,雎阳乃除长安与齐国几座城外,数得上号的大城了。 梁王车辇到来的时候,官吏们早已伸长脖子,见到刘越的那一刻,不说热泪盈眶,也算双眼放光—— 终于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30章 第 130 章 如今诸侯国与汉朝廷的结构相差无几,譬如梁国,下设三公九卿,同样以丞相马首是瞻。唯有诸侯王丞相、太傅两大官职乃中央任命,其余王国自置之。 雎阳城外,各级将军官吏都以品秩排列,刘越只觉他们的态度分外热情,飞快一扫——只见最末尾不显眼的地方,站着几个人,他们不着官袍,气质富贵,正低声私语着什么。 最前端站着丞相信武侯靳歙,内史何邀,御史大夫原非遗,便是扎根梁国的三大巨头。其中,靳歙身姿板正,面容清肃,又有豪放的军伍气息,见到刘越的那一刻露出笑,揖手道:“大王,留侯,曲逆侯。” 审食其没有在他打招呼的行列,却是握着铜串一脸淡然。他虽同为彻侯,论江湖地位,哪能与留侯曲逆侯相提并论,再说了,他与梁国相早就谈过话。 张良微微一笑,朝靳歙颔首,陈平也道:“信武侯,许久不见了。” 臣子互相见礼,没有花费多少时候。刘越很快理好衣冠,下车同靳歙作揖:“国相安好。母后常与越念叨国相,说您从前鏖战英勇,而今治梁有方,实在有功于汉,孤日后要多多请教您。” 话语清晰,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如沐春风。 靳歙很早就听过有关梁王的传闻,什么漂亮聪慧,天才孝顺,偶尔还会踹人,他还想呢,能得那些个老伙计青眼的小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儿。如今,靳歙清肃的面庞微微一化,心道勾勒的混世魔王形象不属实,不就是走小路抓土匪么?殊不知民间一片欢欣鼓舞,这叫心系百姓。 年仅八岁就有这般风范,是梁国之福。 他道:“臣不敢。大王请!王宫已然修缮布置,就等大王入驻,为殿下接风洗尘。” 话落,候在一旁的梁王宫宫人上前几步,忙躬身行礼。领头的总管面白无须,名赵安,望见刘越像见了爹似的激动,胖胖的脸颊挤着眼睛,就差说那一句:大王,老奴终于盼到您了。 话还没出口,原本围在刘越身边的长信宫宦者似有所感,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安一噎,不得已后退一步。他这才想起来,大王身边早有伺候的人,作为后来者,与他竞争上岗的人多着呢。 靳歙又道:“容臣与大王介绍,此乃内史何邀,御史大夫原非遗……” 丞相管全局,内史治国民,而御史大夫掌监察。除却靳歙,御史大夫和内史都曾在长安做官,对梁王态度谦恭却不刻意,刘越仰头与他们交谈,最终做出评估,他们没有不服气,也不似四哥就藩时那样,被原代地官员来个下马威。 ——笑话,谁敢给天子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下马威??恐怕下一刻就要拉去喂老虎。 没看见虎视眈眈,拱卫梁王身侧的长乐卫队吗?身披铁甲,剑含血气,实乃常胜之师……咳,虽然离京以来,胜的都是游侠土匪。 此时此刻,刘越及其身边人组成了最明亮的探照灯。 深知梁王太傅要随大王一块来,所有人不敢怠慢——那可是留侯啊,先帝亲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崇拜者遍天下,可自从天下初定,他深居简出,已是众人口中的传说了。 还有卫尉曲逆侯,这也是位千古奇士,两位君侯聚在一块儿,俨然是一副绝世名画,让人小心肝都发颤,不少谋者官吏快要幸福地晕过去。 为争出城相迎的名额,中层官吏快要打破了头,最终拔得头筹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能与梁王说上话的就更少了。 刘越将四周观察得七七八八,将三公九卿以及位高的将军认了个面熟,视线落在最后。 靳歙顺着一瞧,眼底闪过不悦。虽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是轻声和刘越解释:“雎阳当地有数名豪族,奴仆众多,也有女郎嫁入梁地高门……出面的都是族长。” 刘越听懂了,这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户。 吕禄站在后头,土印都不盘了,和周亚夫耳语:“他们方才迎接大王,竟敢低头谈笑,我都看见了。” 周亚夫低声回:“这是大不敬。” 梁地高门?靠联姻算什么高门,周亚夫冷冷看着那几名族长,很快收回视线。 …… 毕竟是一国都城,不好在此滞留太久,刘越重新上了车辇,官吏们紧随其后,缓缓往王宫行去。 因着前任梁王彭越战功彪炳,算是异姓诸侯王中仅次韩信的富有,被安谋反罪的时候又太过突然,所有财宝都来不及转移,依旧留在梁王宫中——故而拿出修缮的钱财,对梁王宫来说轻而易举,现在,这一切都成刘越的了。 与未央宫的雄浑壮丽不同,梁王宫规模更重细节,门窗无一处不精美,墙壁也上了暖色。因着地处中原,土壤肥沃,奇花异草尤其繁盛,而今临近初冬,仍有菊花傲然绽放,带来阵阵幽香。 刘越在心里与彭师傅说了声对不起,学生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您,便兴致勃勃逛起梁王宫来,辟阳侯审食其随之充当导游。 长乐卫队一入宫就驻扎去了,由副统领带队,统领杨四虎依旧随侍大王。因着刘越还小,学习朝政都需太傅教导,故而国相靳歙没有打搅梁王宫的新主人,备好小宴,邀留侯前去商谈,还特意强调备了枸杞。 张良一讶,随即含笑点头。 同时也不忘曲逆侯,陈平笑眯眯地摆手:“不去不去,我四处逛一逛。没想到王宫风景不输长安,对了,还需一事请教国相,梁地都有什么好吃的?” 靳歙哈哈一笑:“多着!今晚是接风洗尘的大宴,保管你够吃。” 这厢,梁王宫总管赵安亦步亦趋跟着大王,保持了一定距离。一见刘越停下脚步,他就出声介绍,堪称比辟阳侯还合格的导游了,胖胖的脸满是小心。 刘越半是认真,半是打量地听,停在霜紫色的雏菊丛前。从这儿直走就是主殿,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换一条路,就是梁王寝宫,坐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刘越踮脚看了看,满意点头。 嗯,路不多,可以少走几步。 不像长信宫和宣室殿的距离,简直是天与地,每每乘坐车辇都要减掉一斤肉! 梁王殿下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减肥的年纪,当遇上几个魔鬼师傅,练武太苦,多吃是福。 他想了想,示意赵安上前:“你是哪里人?” 赵安受宠若惊,抑制住激动回:“老奴雎阳人,大汉四年就在王宫当差。”说到这里,他生怕大王膈应旧梁王的事,表忠心地抽出一本册子:“王宫内的钱财宝物,流入流出全登记在册,没叫旁人插手,还请大王一观。” 立马有宦者接过,呈给刘越。小手随意翻了翻,刘越张嘴要问—— 赵安屏息凝神,心道我的春天来了。里头的财宝足够多,足以讨大王欢喜,少府要和他扯皮,他都挡了回去! 哼,要不是他管人管得好,入了丞相的眼,那些个豺狼虎豹,还不把钱财刮到官署里去哦。 然后就听大王问:“宫中可有牢狱?” 赵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答:“犯了错的宫人,统一罚往西宫,或舂米或织衣,正经的牢狱……当是没有的。” 刘越不禁遗憾,又问旁边的审食其,毕竟他逛过一整个梁地,交友遍天下:“雎阳城内呢?有牢狱吗?” 作为身负使命跨国游的人,审食其不仅黑了瘦了,也是一名合格的驴友了。他点头:“大狱在城南的西北角,至于罪大恶极者,是要压往廷尉议罪的。” 刘越朝他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审食其握紧铜串,小心肝颤啊颤,总觉一见大王的笑容就没好事,三年了,还是如此。他犹豫半秒,还是凑了过去,刘越小小声地道:“帮孤留意鸡鸣狗盗之人,要业务能力足够强的,越快越好。” 审食其:“?” 鸡鸣狗盗者就是俗称的小偷。他震惊极了:“业务能力强……是哪样的强?” 刘越沉思:“能够入王宫偷印,能开锁能撬锁,来去无声息的那种。” 审食其:“…………” 他俊朗沧桑的脸微微僵硬。也没听说雎阳这地方藏龙卧虎,出过这等天才小偷,关中那边倒是有,一经搜查就关大牢去了。 难不成要去百里之外的大牢找人?? 刘越见他为难,眨眨眼,转过身,又从吕禄的钱袋掏出一串钱,珍而重之塞进审食其空着的右手:“我知辟阳侯神通广大,这点小事,定然难不倒你!” 灰黑色的瞳仁亮亮的,满是信任。 “……”审食其艰难地笑了,“诺。” 赵安一头雾水,暗自挫败的同时,忍不住向辟阳侯投去羡慕的眼神。要懂得迎合主子的喜好,才能为主子办事呐,尊贵无匹的君侯都比他做得好,他还有得学。 . 不知不觉困意上涌,刘越走了走,便在赵安的带领下去往寝宫,睡一个香甜的午觉。 与此同时,雎阳豪族禽家的大宅,聚集了数名豪族族长,其中就有方才出城迎接梁王的四人。 禽氏族长征求意见道:“诸位如何看?我禽家愿献财宝,在殿下跟前留个名号。殿下年少,又久居长安,如能有子弟随侍殿下身侧……” 想到那样的未来,族长呼吸不禁粗重几分。在场多数人心动了,谁知守氏族长摇摇头,道:“禽老糊涂。你我家财众多,献上财宝多少算够?就算殿下不惦记,殿下的随侍呢?人心贪欲如此,献财难不成就是好事?” 如一盆凉水泼下,禽氏族长指了指他:“你——” 自从前任梁王被议罪,梁国久而无主。虽说先帝终册幼子为王,但天高皇帝远,新梁王要到八岁才能就藩!趁这个机会,他们这些豪族一扫萎靡之态,贪婪地抓住发展的黄金时期,而今家财有多少不干净的成分,他们自己最清楚。 丞相靳歙到来,让梁国的风气为之一新,丞相早就看不惯扎根梁国的几大豪族,此话不假。但丞相统管朝政,手里无兵,打击归打击,撼动不了他们的根基。丞相虽为信武侯,但战场上的旧部总不能带来赴任吧? 兵权分散在梁国将军们手中,巧了,有多少将军是他们的女婿,侄女婿,乃至连襟亲戚——尽管太后收缴了原中尉卫尉手中的兵,常驻唯有五六百人,他们多是新兵蛋子,但那也是军队不是? 有甲有弩,远胜丞相府中的亲卫,何况还有御史大夫原非遗作保。丞相也知此因,且查不出重重大院里埋藏的证据,无奈之下,便也不和他们死磕了。 数年来,豪族与相府相安无事,换来的是梁国蒸蒸日上,雎阳日渐繁华。他们无一不为之自豪,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他们家贡献的呢? 禽氏族长思考一番,觉得守族长所言有理,叹气道:“那就按兵不动,再投殿下所好吧。” 族长们轻声交谈,话题从车辇的规模,留侯的风姿,绕到了长乐卫队上头。 那气势,那模样,一看就和梁国原本的军队不一样,禽族长低声赞叹,止不住的喜爱之情流露:“不愧是皇太后亲选的勇士!瞧见那位杨统领了么?护卫殿下身侧,一步不离,实在是忠心耿耿。” 接连的称赞声响起:“很是。” “吾家家仆若有其一二风采……” “若能亲眼目睹长乐之威,吾心满意足矣!”【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31章 第 131 章 “长乐之威……”辟阳侯审食其下榻的地方,离梁王宫不远。 审食其奉太后之命周游列国,虽然苦了些,累了些,还时刻心惊远在长安的朝廷的动向,但不得不提,偶尔收受的“贿赂”挽救他了破产的家财,更别说……还附赠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游廊下,家仆们正窃窃私语,提起长乐卫队的威风,面上无一不是向往的神色。而他们的主子正在卧房里,对着空无一物的膳桌发愁。 他不是孟尝君,去哪找鸡鸣狗盗的顶尖人才?乡闾里道行浅的人,大王肯定看不上。 轻叹一口气,审食其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在不惊动牢狱的情况下,运用人脉办成这件事。一根头发悠悠飘落,审食其越来越愁,就在这时,心腹的叩门声响起:“君侯,长安来信。” 审食其心念一动,不是皇太后。若是太后来信,来人绝对不会这样通报,他示意心腹进门,打开最外层包裹的泥封,顿时露出谁也看不见的内里。打开黄纸一瞧,审食其颇有些惊讶,季布? 来信者正是季布,长乐中郎将,也算掌有部分兵权。 若说此人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一诺千金”,他的诺言不轻易说出口,可一旦许诺,便是豁出命也会达成。关中百姓皆知,得季布一诺,可抵千金之财。还有前些年,匈奴单于狂妄来信的时候,也是季布舌战众将,拼命拦着不让出兵攻打匈奴,从而获得了太后的激赏。 这些年,季布也算平步青云,眼看着攒够了资历,即将升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怎么会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他们私交不深,不过是同为太后效力罢了——在众臣眼中,季布早就是长乐宫的人。 审食其沉吟片刻,又读了一遍。信没什么新意,通篇都是叙旧,只说等他平安归去,定要带上舍弟季心,和他共饮几杯。 终于抓住那一抹违和的灵光,他放下信,低声问心腹:“季心出事了?” 与季布游侠出身,继而吃上官家饭半点不同的是,他的亲弟弟季心没有出仕,依旧在关中做游侠。还是一呼百应,作为无数人偶像的存在,有无数义士愿意哭着喊着为他死,可以说,没有一个游侠的影响力可以超过他。 在审食其印象中,季心算是游侠里头最讲义气的,否则如何以强大的个人魅力引来这么多的追随者。季心也聪明,即便刀口舔血,也从未让人捏住过把柄,近年越发如鱼得水,成为无数勋贵的座上宾,间接帮助他的兄长许多。 他看着手头的信,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不禁有些自得。季家两兄弟感情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今季布来找他这个远在梁国的人,莫非是走投无路,要他在太后面前卖人情说好话?他依然是承蒙太后看重的…… 不对,不对。 这里还有个大王呢,论话语权,谁有梁王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大。 审食其来了劲儿,立马吩咐人打探长安发生的事,心道离中枢远就是不好,连大新闻都不能实时听取。 可惜了! . 刘越一觉醒来,天色已然爬上橙暮。打探到离接风宴还有些时候,他用热水擦了擦脸,仰头看寝宫的挂饰,嗅到了金钱的味道。 转换一下, 约等于吃不完的粟米,买不完的肉,还是私产! 赵安殷勤地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长乐宫宦者是如何侍奉的,听闻大王需要笔墨,连忙屁颠屁颠地捧过来,胖胖的身躯跑得风一样快。 周亚夫在院里练剑,隐约可以听见腾挪的脚步声,吕禄掏白纸的动作一顿,蹲到一旁,继续开始雕刻。刘越下巴抵着笔杆,抵出肉肉的弧度,想了想,先给母后写问候信。 第一句话,越儿刚到梁国,可想母后了! 紧接着一长串撒娇,刘越奋笔疾书,完全没有停顿与滞涩。赵安在一旁美滋滋地想,不愧是他侍奉的大王,传说中的天才,真是落笔如有神呢。 零零碎碎的问安占了刘越大半个篇幅,最后提起,听说皇兄新纳了一位夫人,母后别生皇兄的气,嗯,虽然他也有一点点。 随即板起脸,展开另一张信纸,隐晦向刘盈提起,哥哥绝不能亏待英表姐,也不要担心他吃不好住不好。梁国什么都有,民风也淳朴,他每天都很开心,也承诺日后再也不会往山林里钻,请皇兄放心。 洋洋洒洒写完,刘越珍而重之地叠好,递给赵安。心知这是大王给太后天子的信,赵安哪里敢怠慢,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屁颠颠离开了,亲力亲为,一点也不假手他人。 那捧哏的劲儿看得其余人一阵牙酸,长乐宫宦者面无表情:“……”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呈月牙的形状:“走,赴宴去。” 罕见的不用努力的放松时间,真好。 与此同时,长安城,椒房殿。 皇后所居的寝殿没有点燃灯火,等到夜幕降临,黑暗包裹了整座妆台。吕英坐在镜前,目光空寂,宫娥低头的低头,咬嘴的咬嘴,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一声低低的通传打破安静:“皇后,窦长秋请见。” 吕英攥紧的手松开一些,蓦然回过神,嗓音嘶哑:“进。” 窦漪房捧着绸布进来,脚步声很是轻微,见到这幅景象露出担忧,又很快隐去。她十二三岁的模样,却在太后跟前当差许多年,去岁正式有了“长秋”的称号,环视四周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怎么连灯都不点上,坏了皇后的眼睛,谁担得起?” 立马有宫女跪了下去:“窦长秋饶命,都是奴婢的疏忽!” “别罚她们,是我不叫点的。”吕英开口,语气有些恍惚,“想也知道……临光殿那头热闹极了,却热闹不到我这里。” 临光殿乃灌夫人的住处,也是从前大名鼎鼎的戚夫人,罪人戚氏曾经的宫殿,世人皆知戚氏在临光殿得宠,也在临光殿毁容。灌舒进宫时,母后放手让她安排,她头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把极为奢华,却象征着不祥寓意的临光殿安排给灌舒。 灌舒仿佛不知道似的,只温柔地谢过,而陛下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陛下在外头给足了她尊重。 她知道这样不对,如此伎俩太过低级,更不是皇后应该做的。可嫉妒与不甘几乎淹没了她,凭什么? 将要出生的皇嗣仿佛是个笑话,她没有得到表哥的心,连最后的尊严都快失去了。吕英看得出来,陛下仍对灌舒是喜欢的,只是喜欢掺杂了太多东西,绝对没有一开始的纯粹,却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陛下小心翼翼,期盼着孩子的出生,连带着看重孩子的母亲。 陛下对幼弟那么好,对其余弟弟都不错,对子嗣,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呀。 吕英看着梳妆台旁,落灰的、盛有软鞭的匣子,落下了泪。她的眼睛发红,手掌再一次握起,聆听窦漪房说的“长公主托人送来锦缎”,轻轻点点头。 不要怪她,她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2-140 第132章 皇宫里头不平静, 朝堂亦然。 要说近来发生了大事,也不算,一个游侠入廷尉狱罢了, 这么点事, 还不至于传到天子和太后耳朵里。 偏偏这游侠身份有些敏感, 是中郎将季布的胞弟, 还是关中千万游侠的偶像——季心。 这几日, 九卿之一的蔡廷尉焦头烂额。他习惯亲力亲为, 将事事掌控在手里, 原以为季心不过就是个小喽啰,兄长季布虽为中郎将, 却因糟糕的人脉, 在长安统共没几个朋友, 想要救下季心难如登天,除非向陛下和太后开口。 季布敢拿游侠这放不到台面上的身份向两宫求情么? 蔡廷尉笃定他不敢, 何况季心犯下的,是大错——季心赴高门宴之时, 冲撞了彻侯之一的乡陵侯至昏迷, 乡陵侯至今未醒, 眼瞧着要不好。陛下仁慈, 听闻此事还关怀了乡陵侯几句, 可以说,神仙都救不了此人。 季心一倒,身为兄长的季布元气大伤, 又背上“管束不力”的名声,那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他还升得成么? 陛下亲政之路, 便少了一颗“钉”了。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关中游侠群情激奋,还上大街给季心求情、声援。蔡廷尉面色极冷,召来属官道:“去信给灌中尉,若有行不义之举者,抓捕为佳。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他们还想劫狱不成?闹大了对季氏兄弟更无好处!” 事实正如蔡廷尉所想,在中尉灌婴的默许之下,季布营救季心无门,游侠们的声势渐弱。 可他偏偏算漏了一个人——当年灰溜溜离京,从而远离朝堂的审食其。 还有与之“狼狈为奸”的刘小越。 消息一来一回,已是半月时间,刘越参加了接风宴,逛遍了雎阳城,对风土人情有了更为细致的了解。很快,闲逛戛然而止,太傅的课程继续进行,他也开始学习丞相搬来的、往年重要的王国政务。 望着高高的一摞册书,刘越的灰眼睛不到三日就失去了光彩。 他期盼地找到张良:“我想游山玩水。”继续剿匪。 张良温柔道:“先学完五年内的政务。” 刘越:“……” 历史,地理,民生,军事,水利……刘越仿佛成为一只空鸭子,被人抓起来使劲填。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丞相靳歙曾忧心地找到张良,悄声问:“大王这样……行么?” 会不会太狠了点。 张良笑而不语,比起真正枯燥的石渠阁书简,大王学习这些,岂不是乐在其中。 靳歙不说话了,沉吟着回府,看着自家光屁股玩耍的小孙子,忽然不顺眼起来,决心明天就送他拜师。 刘越不知道他无意间造就了一位受害者,他奋笔疾书,不知今夕何夕,猛然回过神,母后皇兄的回信到了,审食其的消息也到了。 先看回信,母后在信里说,她也想越儿,还说,不会生皇兄的气,长乐宫一切都好。灌夫人的事,越儿不用上心,她和皇帝心里都有数,反倒是越儿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才叫她寝食不安。 再看皇兄的,信里第一句话便是,他不能不担心幼弟。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叮嘱他不能往危险的地方去,要听太傅的话,最后写,他绝不会亏待表妹的。 刘越抿起一个笑,珍重地收好,望向一旁的审食其。 审食其说:“大王要臣找的……鸡鸣狗盗者,附近都没有消息。” 刘越露出失望的神色,审食其瞧着一个激灵,犹豫道:“臣倒是知道一个人,定然可以为大王寻来。” “定然”? 刘越盯着他,示意他继续,审食其小声道:“不知大王听没有听说过季心,游侠季心?” …… 审食其思来想去,得把季氏兄弟的事儿汇报给大王。 虽然此事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块,他看热闹都来不及,但谁叫刘越下了死命令,必须找到擅长偷盗的顶尖盗贼。长安新闻传来,他撑着掉发的脑袋一想,这不是巧了么! 论三道九流,谁都不比季心手下的能人多。 季心在游侠群体中一呼百应,不是虚言。别说偷盗了,还有善口技的,善变装的,养鸟训鸽子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都有,以往他都当笑话看。 眼见大王的眼眸越来越亮,审食其得意了,他就知道—— “训鸽子的人是谁?”刘越郑重地问。 这问题十分奇怪,审食其愣住,小心回道:“就是季心。” 刘越又问:“季心入狱,有没有什么隐情?” 审食其露出一个微笑:“大王英明。据臣猜测,此事极有可能是算计,毕竟他们不知季心冲撞的乡陵侯,早在先帝立国之时便已沉疴满身,本就没有多少岁数可以活了!” 而乡陵侯府对外说法是乡陵侯不爱出门,专心在家教导子孙。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乡陵侯从前和他一样,也是伺候过太后的舍人,几年同僚情谊还算深厚,后来犯了错,便不再受太后信任。他的食邑数量也少,除了几桩高门宴会,基本查无此人。 朝堂上的事,审食其周游列国不清楚,但这等弯弯绕绕,他如数家珍。 室内安静了下来,审食其屏息等待。 刘越忽然道:“孤这就给母后去信。” 他双手捧脸,笑得甜丝丝:“你也给中郎将季布去信一封,是李代桃僵还是隐姓埋名,任他选。唯一的条件,季心从此归我了!”. 长安,中郎将府。 季心深吸一口气,手上信件搅得他胸腔发热。 他与季心二人出身游侠,后来他投靠先帝,换来存许功劳才跻身功臣,可他兄弟依然在外,说得好听叫一呼百应,说得难听便是居无定所。就算做了多少贵人的宾客,在那些高门眼中,依旧是只蝼蚁。 他何尝不想叫兄弟也做了官身,可遍寻无路,没有贵人愿意举荐。即便有意拉拢,也是想叫季心替他们做些暗中见不得人的事,譬如运货,譬如……杀人。 他都替季心婉拒了。他想叫兄弟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做真正的“侠”。 如今“侠”没做成,反而遭遇生死危难,季布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他隐约觉得这是算计,但因他兄弟敏感的身份,还有证据确凿的罪名,无人愿意冒大不韪施救,去对抗廷尉这座庞然大物。 季布实在走投无路,连同侍太后、名声不佳的辟阳侯审食其,他都递去了信,潜意识中却全然没抱希望。 谁知正是审食其给了回应,在他身后递话的,还是太后与陛下的心肝宝贝——梁王。 虽不解梁王指名道姓要鸽子的用意,季布依旧大喜。 李代桃僵还是隐姓埋名?大丈夫生于世,决不能舍弃自己的名字,何况他做不到让人代他兄弟去死。季布一目十行,虎目炯炯,推开门,把回信送到审食其的随侍手中:“舍弟从今往后,任凭辟阳侯差遣,养好的灰鸽,也将一并送往。” 未尽之语,随侍亦心知肚明,他躬身:“善。” 不过半日,辟阳侯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在太后眼前徐徐展开。 “季心。”吕雉念着,“这名字,倒很是耳熟。” 大长秋看向窦漪房,窦长秋上前几步,在太后耳边轻声低语。吕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乡陵侯,不是早就半截身子入土了么?” 紧接着,她摆手:“不用了,你不必解释。越儿对季心感兴趣,哀家哪能让他失望……你去告知皇帝,我来想一想,叫人着手解决这件事。” 窦长秋笑着应了:“诺。” …… 几乎是瞬间,对于廷尉来说,形势急转直下。 原先乡陵侯府传来噩耗,说乡陵侯吐了血;又有人递上汉二年时,季心于穷乡僻壤杀人的证据,即便杀的是奸恶,季心依旧罪加一等,只等明日终审,拉去西市口执行黥刑,继而弃市(砍头)。 可当天傍晚,先是未央宫来人,传达陛下对季心杀人案的谕示,言“汉二年时,天下未统,乱世之际,焉得保全?父皇斩白蛇起义,所杀奸恶无数,廷尉所议,莫非要给白蛇伸冤?” 意思是汉律虽严,规定杀人者死,但大汉统一前杀的奸恶不能算,否则谁都得议罪。廷尉当即冷汗涔涔。 而后是太医署拿出的病历,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早在大汉元年,乡陵侯的身子已经不好了。最让人震恐的是乡陵侯夫人的到来,她亲自替季布伸张冤屈:“今早君侯清醒地对我说,并非季心冲撞的他,是他自己脚底生滑……” 这罪还怎么议? 议不下去了。 大堂静悄悄的一片,廷尉面色铁青。季心蓬头垢面,哈哈笑了出来:“天不亡我!” 等季心重新站在阳光下,他恍若隔世。关中最有影响力的游侠抹了把脸,拜别听闻喜讯蜂拥而来的小弟,登上兄长季布的车架,随后大吃一惊:“……” 他神色变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眼底含了热泪。 他曾与乞丐交往,劫过豪绅杀过人,这样的名声,梁王竟还愿意救他? “兄长一诺千金,为弟当也不输!”季心粗声粗气地道,“关中,我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一个个的忌惮我,利用我对付大哥,这仇我记下了。大哥万自小心,待我避上几年,为梁王用心办事,早晚有兄弟重聚的那一天!” 季布锤了锤他的肩膀,刚硬的面颊难得动容。 忽而想起什么,他叮嘱道:“带上你的那群手下。对了,其中是不是有……叫三儿的……” 季心平时从不和大哥谈论他的手下,闻言一愣,立马小心道:“小三儿前月手痒,偷了一间密室,我已经教训过他,让他分毫不差地放回去了。” 季布:“……” 季布看着弟弟,露出欣慰的笑,叫季心悚然起来:“甚好。你记得,小三儿还有你养的灰鸽,梁王殿下需全须全尾地看到,一只都不能少!”. 季心率领他的小弟风尘仆仆的时候,审食其听刘越描述了飞鸽传书的愿景。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瞠目结舌许久:“这、这能行?” 简直是异想天开,闻所未闻! 刘越点了点头。 审食其忽然站起身,又坐了下去。他的心底涌入一股热流,直叫脑袋微微充血,大王以前从不和他说这些,如今告诉他这样大的机密,是将他视为信任的人了么? 万贯家财被坑的过去,被他遗忘在旮旯角里。审食其雄心大动,黝黑俊容闪烁着光芒:“季布这人性子倔,惯常独来独往,却掌有宫廷宿卫,亦擅领兵。大王此举,实乃一箭三雕,既得了偷盗者,又施恩季氏兄弟,豢养飞鸽……” 若是太后得知,定然欣慰无比,指不定就奖赏他这个中间人,让他早返长安。 刘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辟阳侯,莫不是犯了病。 他只是想天天给母后传信罢了,他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133章 鸽子和人才还在路上, 刘越再期盼,也逃不脱读书的魔爪。 太傅狠心,迟早有一天他会英年早衰。刘越鼓着脸, 把有关河道水利的册书放到一边, 开始翻阅梁国户籍。 他左看右看, 在看晕过去之前亲切地想起一个名字, 晁错。 终于记起来了, 他离京的时候忘了晁错这个小伙伴……那可是把景帝朝管得井井有条的小能手。 法家能吏, 文采峻刻, 极为擅长基层事务。贾谊都在南阳郡吃苦了,不锻炼他锻炼谁? 打包, 必须打包! 刘越唰唰写下一封信, 交给侍从。 至于专管户籍的户曹, 为了让人家讲解一下就专门唤人家过来,太过高调。他住进王宫那么久, 哪还不知如今的梁国朝堂,御史大夫暗暗想与丞相别苗头, 为此拉拢了名义上掌兵的中尉——谁知道户曹的屁股坐在哪边, 等解决了豪强再说吧。 他瞄了一眼殷勤磨墨的赵安, 观察了数日, 这位王宫总管并没有与他人通信的行为。 还算可信, 可以多用用,老是让审食其跑腿,他也过意不去。 他可是爱护下属的好大王。 唯有刘越亲近的人, 还有内侍赵安知道,大王一天到晚除了出宫,都在忙碌些什么, 留侯指定的学习量又是何等恐怖。 而在外人看来,梁王就是一个正常的、聪慧爱玩的八岁孩童,听课之外便是游乐,连长安带来的卫队,也不常常与之联络,好似剿匪只是心血来潮。 那多智近妖的留侯、曲逆侯,也并没有插手梁国朝政的意思。 有人曾打探过留侯与梁国相靳歙的交流,居然不是朝堂大事,而是、而是什么养儿心得! 收到消息的人瞠目结舌,恍恍惚惚。一晃两个月了,都没有什么大动静,渐渐的,他们放下了心- 晁错被抓壮丁启程的时候,刘越终于迎来了游侠季心,以及他的一众手下。 赵安把王宫财富管得眼珠子似的,因为管得太好入了梁国相的眼,故而外头的人也不知道梁王有多少私产。寝宫里接见太过高调,刘越便让赵安找来一处地方,位于王宫西南角的邻街大宅,只不过荒废了许多年,门前都长了草。 审食其原本想要跟随,谁知家中孩子哭得厉害,无奈只得去奶孩子。刘越与太傅说了一声,就带着卫队统帅杨四虎动身。 张良正悠悠地下棋,闻言问他:“是不是要干坏事?” 刘越无辜回看:“我今天的功课完成了。” 张良便笑了:“去吧。” 觐见梁王前的流程不能少,季心风尘仆仆地到来,通过暗法与审食其联系上,不一会,从天而降一堆内侍,将他好一顿洗刷。 大盗小三儿摸着快搓掉皮的后颈龇牙咧嘴,第一百次小声地问:“大哥,梁王殿下总不会是抓俺进大牢的吧?” 其余游侠也一脸惴惴。 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大哥的大哥季中郎将了,哪里见过什么诸侯王! 季心凶神恶煞地看他,任谁第一百次回答心情都不会好,只不过顾忌着梁王即将到来,没动手罢了:“不会!” 身后笼子里,精神恹恹的灰鸽你挨我我挨你,尽力摆脱着水土不服。 一路上,季心已然很小心照料了,养的灰鸽依旧死了十数只,这是无法避免的损失。他极心痛,转念一想,投奔梁王后的饲料只会好不会差,鸽子定然越喂养越肥壮,便放下了担忧。 刘越踏进院门的时候,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 入目的大汉身高八尺,红面卷髯,鼓起的手臂、露出的刀疤无一不诉说着精悍,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落后刘越半步的杨四虎摸上了腰间佩剑。 大汉身后,站着畏畏缩缩的一群人,长相千奇百怪,粗粗看去,却都有武艺傍身。 他们七嘴八舌地下拜:“小人拜见梁王殿下!” 刘越望了眼杨四虎。卫队的兵士早已便装守在附近,游侠群体心有不轨的一瞬间,卫队就会破门而入。 他露出笑,上前几步扶季心起来:“一路辛苦了。” 尽管知晓营救他的大王年仅八岁,季心还是有一瞬间别扭。实在是俊小孩的身高不到他的腰,季心转而唾弃自己,面对救命恩人,怎能以年龄论长短呢? 大哥说过,梁王聪慧不似凡人。 时光荏苒,长安勋贵好似都不记得了,张侍中发明的纸张,是谁在背后指点——梁王是他效忠的主子,报恩的对象,他慎重地低头:“殿下要办什么,尽管吩咐小人。” 刘越准备好的韭菜拉拢计划没有用上。 游侠季心桀骜,却最是重义,刘越眨了下眼,在心里夸奖自己捡漏捡得好。于是他丝毫不客气,示意季心跟到角落,询问鸽子可以驯养到什么程度,是否可以将信件绑在腿上,如何缩减它们在纯天然无污染半空中的夭折率…… 八尺大汉一时间被问得愣了,头一个念头便是:鸽子还能这么用? 养鸽是他的纯爱好,放眼关中,谁人不知鸽王季心的名号。他一凛,拱起手来:“殿下是想要传递消息。” 刘越矜持地点头。 季心也不推脱:“只要殿下给小人一间院落,小人定尽力一试。” 只有做出成绩,才是上好的投名状,让主子肯定他的价值。当游侠这么多年,季心早就明白这一点,他更感激梁王殿下没有视他为一把刀,而是办实事的有用之人。 刘越:“不急。这一座大院都是你的,若是不够,在加上旁边那座。” 他的目光投向躲在后头的小三儿,无他,此人在一众人里最是贼眉鼠眼。 季心好不容易从新主财大气粗的震撼里脱身,见此忙道:“殿下明鉴,小三儿从前偷……呃,擅自取的东西,小人都让他还了回去……” 小三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点头。 刘越微微一笑,浑身透出慈祥的光芒。 小三儿打了个哆嗦,就听仙童似的梁王道:“官府从前没有抓你,是你的本事。孤不管这些,孤只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长安,梁园。 梁园地广,总管吕玢奉大王命令,专门开辟出一块地方养猪,与化学村遥相呼应。方士们畏张侍中如虎,每每压力过大,便成群结伴地观看阉猪解压,久而久之,欢笑声伴随着猪嚎声,成为梁园一角独特的风景。 猪圈旁,徐生幽怨地收回视线。 他算是少数能和张不疑说上话的人,今儿张侍中罕见得了空,前来视察猪崽,他悄悄与张不疑道:“晁童子的车架,已经驶离长安了。” 张不疑面目平静,嘴唇抿了起来。 徐生唉声叹气:“大王一走几个月,哪里还能记得小道。”瞧瞧,怕是早就把他给忘了,开始宠爱其他小妖精! 张不疑面色越发冷硬,尤其是父亲出门游玩,只留他一人独自在家带弟弟,那滋味,怕是只有陈买陈世子能够体会。 下回可不能这样了,他想。 扭过头,张不疑肃然道:“四座暖房的建造,工程只完成了一半。还不抓紧炼制琉璃?” 徐生:“……” 这是什么品种的魔鬼,他昨日被丹火燎到的屁股一痛,悻悻然走了.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测完小三儿偷东西的能力,刘越很满意。 是时候干活了。 他把战战兢兢的神偷介绍给吕禄:“表哥,这就是你近日的搭档。” 吕禄看着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小三儿,倒没有什么勋贵的傲气,而是怀疑表弟被人骗了:“搭档?” 刘越嗯一声,小手拍拍吕禄的肩:“接下去会很辛苦,表哥不要怕。我与你同甘。” “……”吕禄越发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从前的经历告诉他,听表弟的话就行了,哪怕什么搭档是歪瓜裂枣…… 月黑风高夜。 禽氏家族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小三儿猫着身子,远远朝书房一望。 豪强大族的府宅,总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只消片刻,就摸清了书房的位置。许是雎阳和平了太久,几家豪族的防范意识十分低下,对于小三儿来说,盗个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挑战。 有挑战的是要在天亮时分归还,还不能让人发现半点猫腻。 他站在书房的密室前,掏出工具,低头鼓捣了一会儿。 密室打开,小三儿拎着锦布包裹的印信消失无踪。 半夜,吕禄睡得正香,只听嘎吱一声响,七个印信整整齐齐送到他面前。 小三儿笑得很是谄媚:“二公子,快,大王要您临摹一二呢。” 吕禄:“…………” 翌日,吕禄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眼神呆滞,把熬夜奋战的成果递给刘越。 梁王殿下拿着土印,在布帛上随意一摁—— 与原有的别无二致,拿放大镜都看不出来。 表哥的效率是越来越高了,刘越亮晶晶地看着他,极为体贴地道:“快去补觉吧,睡饱了出门游玩,有你最爱吃的烧鸭。” 印信到手了,接下来便是草拟帛书。 视线瞥过练剑的周亚夫,刘越正愁无人分忧,思索着要不要去南阳郡讨要贾谊,立马有宫人回禀:“大王,晁童子在宫门外求见大王!” 刘越抬起头。 被打包送到梁国,摇摇晃晃刚下马车的晁错心下一凉。 …… 五日后。 梁国原有的、驻扎在雎阳附近的兵营收到了一封奇怪的调兵帛书,隐晦表明了七家豪强的身份。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原非遗以及与豪强走得极近的将军官吏,皆收到了一份令人震惊的檄文,上写:愿擒梁王,与诸公共谋天下! 不知是谁暴露了出去,转眼间,檄文张贴在大街小巷,文末附有的七家印信栩栩如生,映照出人们不可置信的脸。 百姓指指点点,雎阳八卦流传。 张良手中的黑棋,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里。 诸侯王仪仗自宫门而出,刘越手握佩剑,神情冰冷:“禽氏、守氏等七门豪强,矫诏调兵,意图谋反。孤为梁王,今派遣卫队肃清反贼,正长乐之威!” 第134章 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到底是谁陷害的他?! 禽氏族长看着檄文, 手抖得像得了癔症。他面色惨白,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似要把落款盯出个窟窿。 代表禽氏家族的印信, 他日日拿来盖印, 不用的时候便藏在密室中央。自个到底有没有在这篇荒唐的檄文上用印, 他最是清楚, 可偏偏上面的落款, 真的不能再真, 连小缺口小瑕疵, 都是一模一样! 这要怎么辩驳? 撞了鬼,简直是撞了鬼!! 族长强撑着没有厥过去, 在他身旁, 族人们六神无主,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响彻厅堂。 今早的时候,他们还计划着宴请宾客, 想着几家豪族联合起来,在梁王身边安插心腹, 成为御史大夫与将军们的助力;谁知短短半日, 矫诏、谋反之罪从天而降, 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单独拎出来一个, 都是族株的大罪, 两个连在一块儿,就是老天都救不了。 族长抖着嗓,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快, 快,吾亲自去求见原公……” 话音未落,刺耳的马蹄声席卷, 一道男声于府外响彻:“奉大王命,擒反贼于堂前议罪!反抗者一并以谋逆论,不得延误——” 整齐划一的脚步,如催命的鼓点,来人正是长乐卫队,大汉宫廷精锐。 禽族长啊呀一声,昏了过去。 昏迷的前一刻,往日记忆浮上脑海。 犹记得那日,他们笑着调侃“若能亲眼目睹长乐之威”,而今竟是……一语成谶……从哪来的无妄之灾?到底是谁要陷害禽氏? 统领杨四虎朝正堂望了一眼:“绑起来,查抄全府。” “诺!” 卫队来得猝不及防,故而禽氏所有的家资都来不及转移、罪证都来不及抹去,对于其余六家,也是一样。杨四虎目标明确,在禽氏族人绝望的目光下,缓缓推开密室的门。 只见黄澄澄的金铜堆积如山,账簿随意地摆放在地,连遮阳的纱帐,都用金线织成,透出华丽的奢靡。 杨四虎拾起一本账簿翻了翻,冷厉道:“都搬走!” …… 卫队动作极快,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七大豪强下饺子似的入狱,府邸庄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禽族长还寄希望于原公救他,殊不知原公也自顾不暇,他看着梁王派遣上门的内侍,露出一个苦笑。 梁国御史大夫叹道:“檄文上的印记……” 内侍笑眯眯:“都是真的。廷尉诸公确认过了,绝不会冤枉任何一家,他们还请来梁地最负盛名的雕刻匠,辨认印记的真假。” 原非遗不说话了。 “……”矫诏,谋反,这是要把七大豪强往死里摁哪,光是想来,他便心底发冷,脚底发凉。 梁王发作得太快,各家与他联系的证据,金钱往来的账簿,想必也藏匿不了;何况还有调兵信那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好一出毒计,简直是兵贵神速,一击必杀。 如此要事,必然要惊动长安,他这个“从犯”,又能明哲保身到哪里去? 丞相与他暗斗这么久,都不能奈他何,如今却倒在了小小的印信之下!到底是谁给小梁王出的主意,留侯?曲逆侯? 不,不是留侯,如此毒辣的风格,倒有曲逆侯的影子。可他素与曲逆侯无冤无仇…… 内侍继续笑道:“大王相信,原公与中尉、将军们都是被陷害的,今特邀原公前往廷尉一叙。待结果出来,大王将立即上报皇太后,再亲自动身给原公谢罪。” 原非遗眼角抽动了一下,道了声不敢。 诸侯王有权处理除中央任命以外,诸侯国内的所有官员;御史大夫为中央任命,故而要向长安请示,便是刘越,也不能直接把原非遗下了大狱。 然而被人毕恭毕敬对待的原公并没有感到荣幸,他望着湛蓝的天,笑容渐渐隐去。 曲逆侯啊……. 陈平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我?”他暗自奇怪,转而捋着短须笑起来。 他看向对面的张良,高兴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梁地大患,大王果真如留侯所说,是个天才。”更让陈平高兴的是,如此做法十分合他的心意,他的学生继承于他,脑瓜子真是好使。 张良:“……” 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转而失笑,这些天,大王去见的就是帮手吧。 张良喝了口枸杞水,道:“你教他的手段虽好,却也不能常用。” 陈平暗爽,这厮看着风轻云淡,恐怕还不知道怎么酸呢。 在他看来,不择手段,才是真正的君王!面上却是附和:“也是这几个家伙坏事做尽……” 唯有一件事情,陈平想不明白。等刘越充当完审讯的吉祥物,陈师傅连忙着人去请:“檄文是晁错写的吧,只是那印信,是如何以假乱真的?” 刘越眨眨眼。 在说和不说间犹豫了一会儿,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捏成胖胖的小圆圈:“吕禄在雕刻方面,存在一点点天赋,至于母本……” 张良放下茶盏:“偷来的。” 刘越吹捧:“太傅足智多谋,猜的真准!” 陈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偷来的? 他大吃一惊:“游侠季心为大王所救?” 他远离长安,却不是真的万事不管,很快就想通了脉络,笑道:“想必季心手下,有一位大王看上的神偷。” 对于两位智囊师傅,刘越心服口服。俊小孩盘腿坐下,把桌上的点心划拉到自己怀里,嗷呜几口吃了一半。 继而扬起脑袋征求意见:“豪强们收缴的家财,粗粗一数,足有数千万钱,足够造两个未央宫了。用它们抵作梁国百姓两年的田租,如何?” 陈平原本心痛地看着他淘来的民间美食,闻言愣了愣。 这……是要让百姓归心啊。 “田租”也就是粮食方面的税,向来是赋税的大头。此诏一出,便是有梁国官吏不服大王的统治,想给原御史大夫和将军们叫屈,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的学生初来乍到,就学会了用豪强的血,去浇灌百姓的田。 陈平手一颤,也不管什么美食了。他俊美的眼神分外深邃:“大王收缴的财富,自然由你分配,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随即笑眯眯地道:“不给师傅留一点么?” 刘越抱着空盘子,陷入沉思。 他体会过饿肚子的滋味,所以不想梁国百姓跟着饿肚子,减免两年的田租正正好,再多,百姓就懒了,不愿意奔小康致富了。 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两份留给母后和皇兄,还有一份备用,要不,从备用的那份里抠出一点给陈师傅…… 这时候,张良轻叹一声,道:“为老不尊。” 第135章 “……”陈平 , “???” 他安慰自己这是嫉妒,皮笑肉不笑道:“梁王太傅倒是年轻得很。” 张良微微一笑,捧着枸杞水, 开始指点刘越:“这七家情况特殊, 故能另辟蹊径, 如同打蛇一般。只是, 若遇上别的豪强, 大王还需仔细思量。” 刘越点点头。 禽氏守氏那些人, 先秦时候就在梁国立足, 大肆敛财已然富得流油了,此时不宰更待何时?然而世上不乏心善之人, 也不是所有豪强都可以像韭菜那样一刀切, 总要给人家成长的机会嘛。 他眨巴眨巴眼:“先养着, 养肥了再说。” 精辟! 陈平几乎想鼓一下掌,慈祥地目送刘越离开, 仿佛吃了灵丹妙药,那叫一个春风满面。 他笑眯眯地:“抵田租这事儿, 我倒是没教过……” 张良温柔道:“曲逆侯可以再想得深入一些。” 陈平不说话了。 这儿怎么总是杵着一个和他摘桃子的人, 陈师傅呵呵:“还是留侯教得好。” 张良有些愉悦, 亲自给他加了几颗枸杞:“曲逆侯也不赖。一天吃三只烤鸭容易上火, 不如多喝此物, 养生。”- 刘越一回宫,总管赵安殷勤地迎上来:“大王,奴婢有事要报。” 季心与他手下的衣食住行, 都是赵安安排,后者私以为这是大王重用他的信号,故而上心得不得了。 前些天, 刘越吩咐住在别院的季心等人,搜集七家豪强的信息。其中有个诨号“万事灵”的,虽混迹市井,消息却最为灵通,来到梁国也没有忘记老本行,不到数日就混进了当地的游侠群体,打探出与七家豪强“交好”的将军官吏,整理出一份名单。 ——也就有了精准递到御史大夫手里的檄文。 万事灵与小三儿一样,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只因养鸽的大哥对他们说,只要积极办事,指不定就能获得大王青眼,混个官身当当。 这可是无上的诱惑! 拿到名单的赵安不敢怠慢,上报刘越的同时,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用处,殊不知有时候,大人物就败在小人物的手里。 当下,赵安是来禀报办事进程的,大王命他奖赏游侠各十个铜饼,百事灵、小三儿两人翻倍,他当着众人的面分发下去,反响极为热烈。 刘越认真地听,刹那间思绪发散,由万事灵想到楚国兰陵发生的“井底双龙”异象,母后因此遭受过攻讦…… 大汉疆域广阔,总有寥寥数人,意图败坏母后的形象,他们不满女主当政,对亩产四石视而不见;甚至鲁元姐姐进未央宫,窦长秋代母后向前朝传话,他们都会产生不满,好似女子立于朝堂,本来就是错的。 他的梁国,可不能有此类现象发生,如果可以提前搜集,提前避免就好了。 刘越盘算了好一会儿:“孤要成立一个机构。” 他问赵安:“是叫绣衣卫好,还是……”明亮的眼神落在梅花树上,“梅花司?” 赵安被问得一愣。 他顺着刘越的视线望去,暗道梅花司难不成是养花的? 大王童趣可爱,那么美好的名字,可不能叫它落灰了,当即乐呵呵地道:“奴婢觉得梅花司好。” 刘越欣慰地看他:“既如此,赵安,你就是梅花司的第一任负责人了。” 立马把万事灵打包丢进去,小三儿也可以充当半个编外人员,框架这不就建立起来了? 赵安懵:“……” 刘越说完,忽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扭头一看,身后站了一个童子,比他矮半个头的晁错正凝视着他。 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原来是晁错啊。 梁王殿下露出甜甜的笑,执起晁错的手:“要知道历练才是最好的成长,阿错的文笔已经有了大家风范,寥寥数言,让恶人怕得不得了呢。这些天写累了吧?孤明日带你出去逛逛,雎阳风情如画,不逛才是可惜了。” 晁错:“……” 前些日子,大王来信让他启程,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全师门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老师说了,要让大王惦记法家,用法家用得顺手,哪怕大王把他卖了,也是稳赚不赔。 晁错满怀信心地前来,就见大王亲切地塞给他一大卷帛书:“阿错,会写矫诏、不,檄文么?” 晁错:“…………” 法家未来之星头一次露出惊慌的神色。 可是,大王居然叫他阿错。 如今又叫了第二次…… 晁错沉默片刻,原本酸痛的小手霎那间轻松起来,严肃的包子脸微微露出雀跃:“诺。”- 梁国廷尉衙门,审讯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哪怕豪强们哭天喊地,说印信是假的,他们毫无谋反之意,那堆积的证据,如山的钱财,无一不象征着他们的死期。 他们活不了。 活得了才有鬼了! 梁国相亲自主持,几位德高望重的乡间三老受邀围观,待审讯结束,人人都说梁王仁慈——小梁王犹豫之下,只判了各大族长那一支弃市,牵连者服徭役;至于涉案的官吏将军,将他们除官下狱,出期不定。 仁慈?? 族长们晕厥的晕厥,哆嗦的哆嗦,受邀“做客”的原公与梁国将军,面色更是精彩。 很快,判决连同御史大夫原非遗勾结豪强的证据,快马加鞭送去了长安。 因着太后关心幼子,对梁国的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也是日日问询,长乐宫那头回复得很快:“七大豪强,改弃市为族株,押原非遗进长安议罪,不得有误!” 刘越展开太后令,脚步轻盈地凑到即将弃市的禽氏族长身旁,深深地叹了口气。 “新的御史大夫已经在赴任路上了,禽族长,母后批复如此,孤也无可奈何呀。” 禽族长眦目欲裂,噗地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用收缴的财产抵做百姓两年田租的诏书颁布,雎阳城头寂静了一秒,全境欢呼雀跃。 家家户户准备了烂草烂根茎,在犯人拉到西市砍头那日,他们一边扔,一边唾弃地念着感谢词,安慰犯人说一定能死得痛痛快快的,否则就给他们的新大王添乱啦。 人群中,晁错面色冷静:“……” 他瞅着眼神亮晶晶的刘越,这就是大王所说的放松心情? 还有户籍的事,大王不问户曹,偏偏扔给矮半个头的他,晁错想,罢了。累着累着,也就习惯了…… 与此同时,长安,未央宫。 原先梁国传来的动静,不论大小,刘盈总是第一个阅览,否则如何也放不下心,然而这回轰轰烈烈的查抄、宣判,他竟来不及细看。 内室传来浅淡的血腥味,伴随压抑的哭泣,皇帝面色苍白,手指握紧又松开。 深深的疲累涌上心头,他轻声与站在廊下的皇后道:“表妹,我知道……你总是不喜她,我也不要求你喜她,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长女长子,与朕血脉相连……” 刘盈说不下去了,他仰起头,不叫宫人看见他的狼狈。 吕英木着脸,目光愣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与宫外联系过,想要家人助她一臂之力,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和母后提出抱养一事。 如若能成,她定把灌夫人的孩子视若亲子,好好抚养他长大,因为陛下喜欢孩子,一定会多来她的椒房殿的。 可她什么时候想过谋害灌夫人?还是推她落水这样的手段…… 方才在花园里,自己的手,到底挨没挨上灌舒的腰,吕英自己都不清楚了。 她英气的面庞不复光彩,半晌,沙哑着问:“孩子……没事吧?” 一时间,廊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刘盈的心有些抽。 与陈世子翻土翻到一半,内侍惊恐地对他说,灌夫人落水了。世上总有这么些阴差阳错,叫他不得安宁,喜欢的女子另有面孔,朝堂的政务纷乱繁杂,一双双看不见的手,裹挟着他向前走,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前路到底通向何方了。 等待太医令宣判的时间,他想念起梁园淳朴的农人,哼哼叫的猪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外桃源。刘盈闭上了眼。 终于,太医令走了出来:“陛下,血止住了。灌夫人安然无事,只不过伤了元气,要好好将养……” 众人狠狠松了口气,吕英露出恍惚之色。 她扎了根似的待在原地,直到远处传来通报声:“太后到——” 吕雉阔步而来:“灌夫人有没有事?” 宫人连忙汇报,吕雉紧皱的眉心松了些。 她叮嘱太医令几句,低声对刘盈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想看就进屋,不想看,就去瞧瞧幼弟的信。越儿查抄出了几千万钱,你怕是还不知道。” 又看向吕英:“回宫休息去,如今是憔悴得很了。” 吕英鼻头一酸,姑母分明是相信她的! 待皇帝皇后都走了,吕雉思虑一会儿,叫窦漪房安慰皇后,表面淡淡道:“还得英儿自己想通。落水这事,谁也说不清楚,只是朝臣有的闹了。” 可不是? 陛下头一个孩子,人人都盯着灌夫人的肚子!国本动摇,不亚于山崩地裂哪。 大长秋忧心忡忡地侍奉一旁,灌夫人是功臣之后,这一来而去的,皇后的名声就要坏了。还有吕家…… 吕雉勾起一个奇异的笑容:“任他们去吧。” 又问:“越儿要启程去代地了么?” 大长秋道:“梁王太傅的意思,怕是如此。” 吕雉遥遥往北方一望:“怕是又有三个月回不来。” 她想起压在案桌上的,匈奴动作越发频繁的信件,喃喃道:“积雪融化,要开春了……”. 打完豪强,刘越又过起了平平无奇被迫读书的日子。 然后得知再有半个月,他就要随二位师傅北上游玩,最后前往代国,与哭包四哥进行友好的会晤! 他问称作得力助手,写作随身秘书的晁错:“阿错,你说,孤要不要打包几百万钱,再替四哥扩充扩充养牛场?” 晁错听到打包二字,浑身细微地颤了一下。 他冷静地道:“大王运送了几车去往长安,再有大半抵做田租,库房里如今剩下的,怕是没有几百万钱。” 刘越睁大眼睛:“你说得对。” 晁错微微喜悦,觉得自己完美达成了老师的期望——把大王的心勾在法家,不给别的小妖精花钱,下一刻,刘越挥斥方遒:“孤有个故人,在楚国挖了个大坑,里边藏有数不清的宝藏。我这就遣人去挖。” 晁错:“…………” 第136章 楚国位于梁国的东侧, 两地路程不远。因着楚王刘交喜好读书,学识深厚,堪称《诗经》大家, 故而楚地学风十分兴盛, 都城氛围恬淡平和。 刘越回忆起刘交的模样, 嗯, 这般儒雅的皇叔, 想必也受不起惊吓。 于是挖掘财宝的任务, 梁王殿下没有交给长乐卫队, 而是悄悄地吩咐了季心。 要知道各地都有游侠的存在,而只要是游侠, 不论好的坏的, 没有一个不崇拜关中季心, 听闻季心被冤枉后销声匿迹,他们或义愤填膺, 或伤心不已,继而破口大骂长安的蔡廷尉! 蔡廷尉做梦也没想到, 他的口碑就这么迅速地坏了, 连童谣儿歌都传到齐楚了…… 季心闻言一喜, 他正愁除养鸽子以外无法做更多的事情报恩呢。 八尺大汉拍胸脯应下, 说大王瞧好了, 他定不让他们闹出大动静,也绝不会有人敢贪墨一个铜板,否则他提头谢罪! 季心说这话的时候, 赵安在旁听着,整张脸写满“你逗我呢”“我就静静地看你编”。 谁知季心还真完成了任务——在梁王的精心暗示下,梁国相的无言默认下, 城门吏左顾右盼,不走心地查验了一番,盖着草料麻布的几大车财宝顺利入城。 那车队的领头人凶神恶煞,担当苦力的车夫,看着就不是好人。有行人匆匆路过,吓得退避三尺,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得赖于梁王殿下剿匪的壮举,连带着梁楚交界处风平浪静,生怕军队心血来潮把人端了;除此之外,一出楚国地界,大汉们便默契地聚在一块,生生走出土匪的气势,故而运送的途中,并没有想不开的来抢劫。 加上季心的义气名声,就更不敢了。 殊不知他们沉默地运送,到了别院,齐刷刷地瘫软了下去。 领头人刀疤获得了觐见梁王的殊荣。刀疤腿肚子打着哆嗦,实在是八辈子都没看到过那么多钱:“季季季季季……季兄……” 季心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待财宝的真面目显露,季心嗓子一拐:“大大大大大……大王……” 刘越:“…………” 他韩师傅上辈子,一定是洗劫发家的。 没有问清楚宝藏下落就擒住了韩信,是便宜父皇的损失。 刘越掐着晁错肉肉的手:“不要慌。” 话音一落,刘越收获了敬仰的目光。 他严肃着小脸,镇定地走上前,踮起脚,挑出几颗硕大圆润的珍珠,分别塞给季心和刀疤,并对后者道:“歇歇脚,请弟兄们好好吃一顿。” 刀疤呆了。 他望着手中的白珍珠,连下拜都不会了,半晌,双目含泪:“……” 楚国混不下去了,能给一口饭吃不?- 赵安想打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叫他不看好季心,在大王面前吃瘪了吧,瞧瞧,辛辛苦苦组建的梅花司,全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实则赵安也知道,自己不是搞这块的料,他原以为梅花司就是个养花机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它竟是汇集消息的情报所…… 离开梁国的前几日,刘越郑重其事地把梅花司交到季心手中。赵安依旧作为联络人,刀疤和他的弟兄们死活不离开,也在司里谋得了一席之地。 晁秘书眼神极亮,平静地传达大王的话:“梅花司是一个正经机构!与廷尉也不差什么。我们的宗旨,是要制止所有歪风邪气,让梁国积极、健康、向上地发展。” 刘越重重点头:“等孤回来,就奏请母后,按朝廷品秩给你们授官。” 说得刀疤眼睛都红了,盘算着把家人接来。 与廷尉也不差什么,这,这不就是大王跟前的新九卿么? 倒是万事灵,跟着季心的时间长,兴奋的同时,欲言又止地告诉季心:“大哥也知道,消息大部分见不得光。日后,这许是杀人的活计。” 季心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为国杀人,能和那些贵人所谓的‘排除异己’,实则暗杀——一样么?” 是啊,不一样的。 万事灵涌起雄心壮志,更让他们高兴的是,大王此去北上,也将带上梅花司的主干成员。 …… 刘越启程的前一天,干了件大事。 他把查抄豪强所剩的那份备用金,并一成挖出的财宝合并起来,准备在雎阳建一座学宫。 媲美齐国稷下学宫的那种! 实在是刘越不缺钱,这个主意,是他拉着晁错清点宝藏的那一刻,早早就有的设想。 他也早就谋划好了,韩师傅的养老金不能动,彭师傅就靠韩师傅养;至于剩下的宝藏,当然是要好好建设封地,争取让母后能安心地过来小住。 建设得越繁华,他日后的咸鱼生活就越舒服。 而建立学宫,首先就要像末世放喇叭宣传一样,弄个震撼的噱头。他转身找上张良陈平,灰黑色的眼睛盛满了甜意:“二位师傅是天下谋臣的榜样,崇拜者不知凡几,一定能给学宫甄别合心意的老师……” 随即耷着脸解释:“今天的功课,我写完了。” 张良放下枸杞水,陈平手一抖:“……” 刘越说完,蹬蹬蹬地跑回寝宫,唰唰写下几封信。 一封给萧师傅,萧何认识数不清的大贤,本身更是集大成者;一封给不怎么聪明的大哥刘肥,大哥稷下学宫里的人才都挤满了,浪费!为了齐国好,不如打包送他几个。 三封分别给墨家钜子、农家董公、化学大家,再一封寄给贾谊,一封塞给晁错…… 刘越拉起晁错的手:“学宫包食宿,也包俸禄。阿错,你的老师张公有没有空闲?没空的话,张公的师兄师弟呢?” 晁错:“……” 连逐渐被遗忘的审食其也接到了任务,去民间寻觅出色的、有意任教的老师,不论男女,不论诸子百家。 便是公认神神叨叨的阴阳家,只要有真才实学,学宫也收。 “只要前来应聘,就能与运筹帷幄的留侯、解白登围的曲逆侯见面,限期一年,过时不候。” 刘越认真地讲,审食其认真地听,片刻,审食其:“……” 他艰难地问:“二位君侯能同意吗?” 刘越若无其事,藏起写大字写得酸疼的手:“他们没有拒绝。” 审食其表情沉重地走了。 晁错迷失在一声声阿错里,果真写下了书信,递出的那一刻,他想到一个问题。 要命的问题。 老师有了,生源便不用愁,可是,藏书呢? 刘越沉思起来,终于召见了梁国主管礼仪教育的朱太常。 …… 听说大王有意建立学宫,朱太常还来不及欣喜,感叹天降大馅饼,就发现资金有了,老师也在路上,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统筹管理,监督少府兴建就好。 朱太常:“……” 就很秃然。 “大王欲建学宫,实乃利在千秋。”他绞尽脑汁,敏锐地指出,“只是,学宫里的藏书……” 刘越眼睛亮闪闪:“不如这样。孤从前启蒙的长安天禄阁,以及石渠阁现有的、不涉朝政与舆论的内容,抄一部分放在学宫,如何?母后定然依我。” 晁错缓缓睁大了眼睛,朱太常呼吸一窒,怀疑自己幻听了。 天禄阁,石渠阁?? 天禄阁那是大汉皇子读书的地方,至于石渠阁,天下谁人不知! 里头摆放了多少古籍残简,乃是诸子百家向往的圣地,萧何整理了十年都整理不完,还有消息称,秦末以来失传的、完整版的《尚书》就在石渠阁! 儒家学子朱太常手抖啊抖,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第137章 议论完藏书的事, 刘越还想征求征求意见,譬如,先把学宫建立起来, 再然后, 便是官方牵头的书院书塾——上下开花嘛。 谁知太常竟是倒了, 他沉默一会儿, 悄悄和晁错道:“朱太常看着健壮, 内里怕是有点虚。” 晁错:“……” 晁错下定了决心, 便是老师不来, 也得拉上师叔师伯,让师兄弟们前来求学。书册珍贵, 错过是会遭天谴的, 就是他, 也想求大王给他一个旁听名额…… 朱太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刘越又邀请梁国相、少府令一起过来, 雎阳城竖起耳朵,都想探听梁王第一次正式地召见官吏, 是为何事。 他们大王没到国都的时候, 唰唰扫荡了土匪;刚到国都, 就不声不响拔除了七家豪强, 还斗倒了御史大夫。免田租的诏令发放, 不服者安静如鸡起来,多少人暗暗吸气。 这般作为,与越发低调的传闻不符啊。 并不循规蹈矩的手段, 加上一颗聪慧脑袋,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 拥有一个英明的主君, 绝大多数人暗暗高兴。联想到日后,大王在长安遥领爵土,靳丞相于雎阳总领国政,梁国君臣相得,上下一心,没准就超越了第一大国齐国,他们做梦都能笑醒…… 这个时候,梁王欲建学宫的消息透露出来,像给雎阳刷了一层热油,人们心里火热火热的。 在无兵祸的当下,想要一国昌盛繁荣,无非是发展农治、教化。 建学宫飞速地替代了原御史大夫获罪,成为流传大街小巷的新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刘越无事一身轻,左张良右陈平,携长乐卫队与新组建的梅花司北上出游了。 赵安被留在王宫看管财务,幽怨的眼神让季心激起大片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替代吕禄成为大王“新宠”的晁错,与小豆丁们同坐一车的时候,总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他眼观鼻鼻观心,若一个法家子弟害怕外戚勋贵,将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小身板越发挺直,如饥似渴翻着梁王宫的藏书看。 吕禄:“……” 周亚夫与晁错朝夕相处,晚上也住一块儿,对法家的兴趣越发浓厚了,此时凑上前,轻声询问不懂之处。 他是个沉得下心的性子,晁错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历史上景帝朝一文一武的顶梁柱探讨着同一本书,车厢里其乐融融。 …… 长安城,梁园。 兵卒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韩信倚着树荫擦枪,彭越抹把脸,撂下他的兵来到树底下。 彭越同韩信嘀咕:“他们吃的也太好了。每天三顿,总有一顿肉,你我打仗的时候,哪有这样的享受?” 韩信道:“吃得饱才有力气。” 彭越有些心疼,这一天天消耗的,可都是天文数字,要不是后勤归韩信管,粮草在库房堆积如山,他都怀疑学生要被他们吃破产了。 韩信斜睨他:“舍得花用,才能养出精兵。我把楚国的宝藏赠予了大王,这一时半会缺不了钱,再说了,连你都得靠我养。” 彭越:“……” 穷是彭师傅永远的痛,他呵呵一笑,不说话了。 梁园两千兵卒,吃的是大汉最充足的粮饷;八百骑兵,骑的是天下最好的乌孙马;四百弩队,配的是大汉最锋锐的大黄弩。骑兵由卫尉选拔,韩信亲率,都是能拉八石弓以上的好手,人人装配陌刀——那是少府淬炼出来的双面重刃,长约一丈,又称“□□”,一柄足千钱;身上穿的铁塔,更是墨家改良之后,刀枪不入的重甲。 也只有炼炉改进之后,才能锻造出陌刀这样的器具,彭越见到的那一刻,就为之目眩神迷。 在少府当官的墨家人道,秦时就有陌刀的图纸,只不过太过珍贵,苦于精铁稀少,无法大规模装配,很快就被舍弃了。彭越深以为然,便是依仗他们大王的关系,有太后暗中支持,不也才装配出八百骑兵么! 听说墨家钜子又开始苦恼炼铁的效率了,准备带领弟子再研究研究。 彭越不再去看韩信的骑兵,他怕露出妒忌的丑恶面目,令起话题道:“不知道大王何时回来。” 韩信也有点想念软乎乎的学生了。他低头擦枪:“近日长安有些不太平,还是外面游玩自在,玩高兴了再回来。” 彭越深以为然,便是他们成天窝在旮旯角里练兵,也听说了外头的大新闻——灌夫人肚子里的皇嗣差点没了,隐约说是皇后所害。 这下可炸了锅,以灌婴、郦商为一派的功臣尤为惊怒,他们上书两宫,不能纵容皇后如此恶举,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如若是皇长子,极有可能会是太子啊! 灌婴原本痛恨自己的女儿竟巴巴地入宫,硬要做陛下的夫人;等时间渐渐流逝,他禁不住夫人的软磨硬泡,上书太后,问能不能把府里请来的女医为长女诊脉,也当仁慈最后一回。吕雉答应了。 如今,他心软了,也坐不住了。他对好友郦商道:“从前你还劝我,如今换我来劝你了。我知你因为郦寄那孩子,与建成侯一脉交恶,故而愧对吕氏,愧对太后,可陛下的子嗣有难,实在是皇后的过错,你还要装看不见吗?” 郦商似老了十岁,长叹一声:“……兄长说的是。这天下尚是刘家天下,灌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有一点损失。” 至此,颍阴侯灌婴与曲周侯郦商达成了共识。 但皇后是吕家人,太后的亲侄女,他们也知废后乃天方夜谭,只能先上书弹劾。支持灌夫人的官吏与他们一道,雪花一样的弹劾书,飞进未央宫与长乐宫,太后翻开看了看,便不再理会。 灌婴随后去找周昌。 大汉三公,丞相曹参紧跟萧何步伐,除却朝事万事不管;太尉周勃不是和他一条路的人,周勃的次子亚夫还跟在梁王身边呢。唯有御史大夫正直万分,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他连先帝都敢喷!陛下保住太子之位,有他的一份功劳,太后对他极为尊重。 哪知最有希望的周昌凝视着灌婴,摇摇头。 “颍阴侯这是,关、关心则乱。”周昌说。 他察觉到了此事的诡异,然而灌婴作为灌夫人的父亲,心本就偏着,故而冷静不了。殊不知朝堂诸公,沉默的乃大多数啊。 灌婴无功而返,周昌叹了口气。 皇嗣重不重要?重要。更重要是另一件事——昨天周勃上门和他谈起,说陛下耕作田垄的时间越发多了。他立马进宫劝谏,陛下只说农为百姓之本,他得为天下百姓作榜样,周伯伯觉得不对么? 周昌望着刘盈温和的脸,满肚子重话喷不出来了。 他总觉得不安。弹劾这事也是,换做平时,太后早就大怒,劈头盖脸怒斥灌婴了,可太后没有。 过了几天,长信宫终于有了动静,太后准许灌夫人母亲入宫探看,并准许她把府上惯用的女医,和从小服侍灌夫人的婢女带进临光殿,服侍灌夫人直到生产。 与此同时,太后召来吕氏彻侯,勒令他们不可争斗、放肆,一切以陛下子嗣为重。 交侯吕产不可置信,颇有委屈之言,吕雉只让他滚出去:“哀家是英儿的姑母,还能委屈她了不成?” 弹劾之风霎时一停,灌婴等功臣再无可奈何,为灌夫人着想,也只能谢恩了。 …… 临光殿,灌夫人坐在窗边,秀美五官浮现隐隐的哀伤。 她语气平静:“我的腹中,真的是女孩儿么?” 女医淳于岫抬起头,偏浅的瞳仁如蛇一般神异,她收回手,遮住爬满黑色纹路的肌肤:“回禀夫人,我在蜀中多年,为女子的诊断无一出错。如若有错,甘愿令夫人处置。” 巫医不分家……灌夫人渐渐攥起了手:“我知道了。” 落水之前,她就问过一遍,只不过不甘心罢了。 她用孩子绑住了陛下,事到如今,她又得到了什么? 等淳于岫告退,她召来府中的婢女:“父亲还没原谅我吗?” 婢女摇摇头:“君侯怎么会一直怨怪夫人。皇后推夫人落水,君侯可是急坏了,一扫从前之态为夫人奔走呢。” 灌夫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雎阳北上是邯郸郡,一片繁华之景。邯郸的烤鸭味道极好,陈平吃得嘴角流油,馋得刘越口水直下三千尺,从陈师傅手里偷了好几只。 陈平一回头,发现采购的烤鸭没了,当即怒道:“你们不长眼睛,连个烤鸭都守不住!” 侍从:“……” 大王要偷,他们宁死不从也没用啊。 刘越唯独佩服他太傅的定力,烤鸭不吃,软糕不吃,一天到晚捧着枸杞养生,简直像是张不疑的兄弟,而不是父亲。陈平很看不上张良这幅模样,轻哼一声,心道我就不像陈买的兄弟么? 再北上,就是鲁元长公主的汤沐邑清河郡,邯郸与清河,从前都是赵国的领土。 鲁元长公主恰恰待在清河,得知幼弟借道,立马飞奔到了刘越身边,捏捏他的脸蛋,揉揉他的肚皮,抱着脑袋重重亲了一口。 刘越想支棱起男子气概都没用,只能耷拉着脸让姐姐亲,半晌,看到两个瘦弱的陌生面孔,不禁问道:“他们是谁?” 鲁元朝后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复杂:“他们是漪房的两个兄弟。” 一个叫窦建,十五岁,一个叫窦国,年十岁。侍从找到他们的时候,窦建一声不吭在集市杀鱼,窦国被派去深山烧炭,手脚都是燎出的水泡。 深入一问,他们都被清河郡的人家买去做工,已经许多年了。 第138章 窦建被寻回以后, 抱着弟弟痛哭。得知从小分离的妹妹,在皇太后跟前做了侍女——更准确的说是女官,他拘谨地团起手, 张开嘴巴又闭上。 皇太后啊, 他们一辈子待过的最大的地方是四方土墙, 见过的最尊贵的人是买下他们的雇主, 听到这话像是做梦一样。 窦国讷讷道:“姐姐她……” 鲁元笑看着他们。漪房这些年在母后身边做事, 成长得越发快了, 唯独牵挂着两个兄弟, 她欣赏那丫头,也愿意出手帮忙。 那丫头身上的韧劲, 和母后年轻时很像。 她道:“你姐姐找了你们很多年, 此去定是要久居长安, 与她团聚的。养好身体为先,礼仪学问自有先生教导, 你们还小,做什么不能成材?” 窦国紧张地看着窦建, 长期开采石炭的苦难, 让他浑身黑乎乎的, 唯独脸颊晕着一团红。 窦建一咬牙, 红着眼眶跪下去:“多谢贵人!” 兄弟俩下定了决心, 等过几日,鲁元长公主便把他们送往长安。将前因后果同刘越一说,刘越解开腰间的囊袋, 掏出两颗白润润圆滚滚的大珍珠,分别塞到窦国窦建手中:“见面礼。” 浓浓的土豪气息,震傻了窦国窦建。 鲁元是知道幼弟查抄梁国豪强的作为的, 见此连忙问:“他们竟敛财如斯么?” 刘越肯定地点头。 虽然珍珠归属于韩师傅。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姐姐,又扭头看了看窦国,鲁元长公主灵光一闪,忽然领悟到什么,眉眼倒竖起来:“清河郡——也有这般可恶的人!让七八岁的孩子开山采炭,简直丧尽了天良,指不定那山里埋了无数条人命,却隐瞒着官府呢。” 汉初实行黄老之治,官府并不过多干涉百姓生活,然而有些原则是不允许退让的,譬如人口。 经历秦末战乱的人口珍贵,豢养普通奴仆,和买下幼童压榨他们送死,绝不可以一概而论。 而这件事又牵扯到贩卖幼童,鲁元长公主越想,越是面沉如水,她也是有子女的人,如何忍受得了这个? 天底下,除了这清河郡,骨肉分离、兄妹扬镳的悲事又有多少? 见窦建懵懵懂懂的,刘越像是也没意识到其中关窍,鲁元敛起神情,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这几天,你就住在公主府里,休息些时日再启程。我得召郡守来问问话。” 大汉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走了,刘越望着她的背影,郑重道:“姐姐颇有继承母后的风范。” 晁秘书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总有一股奇怪的直觉,觉得大王是嫌查抄这事太高调,不想每到一地,都哼哧哼哧的干活…… 他连忙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大王呢- 鲁元长公主并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人。 她幼时目睹家境的窘迫,母亲的艰辛,等刘邦当上汉王,又被生生掳去敌营,与弟弟一起逃难。诸多经历锻炼出她的手段,如今朝堂,谁敢小看于她? 只是当公主久了,鲁元琢磨的多是朝堂政务,或是替母后分忧,或是开导皇帝,从来没有重点关注如窦建这一类百姓的遭遇。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打探完雇佣窦建做工的那家豪强,便召见郡府法曹询问往年拐卖幼童的案件,还决议亲自前往乡间一趟。 丈夫宣平侯张敖从来支持她,鲁元一出门,就在家里带张嫣张偃,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投喂刘越,并周全地招待两位师傅,很有贤夫的味道。 他被先帝时的风云诡谲搞怕了,如今太后当政,妻子更是人人巴结的长公主,他也没有叫赵国复国的念头。 鲁元同他说,她去后,偃儿怕是守不住偌大的封地,不如请求未央宫庇护,留下一小块就可以——张敖深以为然,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福,又有哪个家族能延续千秋万代呢? 张偃小舅舅小舅舅地叫,抱住刘越的腿不放,刘越逃脱不掉,反客为主,摸外甥肉肉的脸摸得一本满足。 鲁元长公主回来的时候,裙裾扬起凌厉的弧度,心情颇有不佳。 刘越悄悄问起,贴身婢女也悄悄地道:“公主布衣去了一趟乡间,本想探访幼童被拐,哪想遇见了……溺婴……” 溺的还是女婴,婢女脸色很不好看。 清河郡原属赵国,要知道赵国原先是仅次于齐、梁的富贵窝,清河郡也并不算穷——至少比代国那穷地方好太多了。鲁元长公主去的乡里,已经推广完良种,乡民只要勤劳就能饱腹,更不少新生儿一口饭吃,可诞下女婴,还是有人将她舍弃。 婢女气愤不过,问为什么,乡民愁苦地道:“女娃娃浪费粮食,干活还是要男娃娃来……” 这样的情形,清河郡有,何况全疆域呢? 鲁元长公主听得闭了闭眼,好在那家妻子挣扎着跑出来,抓住丈夫的手不放,哽咽着说他们的女儿也能干活。乡民犹豫了,最后咬咬牙,说,那就留下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襁褓湿了一块,懵懂地看着蓝天。 刘越听完,心想太傅说得对,让天下百姓填饱肚子,非一朝一夕之功。 只听鲁元道:“本宫回到长安,定要和陛下、母后说一说拐童与溺婴之害。” 她肖似吕雉的眼眸冷静,艳丽,闪烁着点点微光,刘越忽然觉得心底软软的,他小幅度嗯了一声,露出甜甜的笑:“窦长秋一定会是姐姐的好帮手。” 鲁元心情不知怎么的好了起来:“越儿很看好窦长秋?” 刘越点点头,又摇摇头:“四哥如果见了她,四哥最是看好。” 鲁元:“……?”- 代王刘恒打了个喷嚏。 这几天喷嚏从不间断,内侍担忧得很,以为大王是着凉了,再一想,大王成日为了迎接梁王殿下而忙活,如何会着凉呢? 思忖间,刘恒负手问道:“辟阳侯周游完列国,已经返回长安了吧。” 内侍连忙点头,都说梁国是辟阳侯审食其到达的最后一站,前些日子,太后终于允许他“抱儿还乡”了。辟阳侯感恩涕零,紧接着,天下商户都心动了起来,连代国都有富商想要把女儿塞进他的侯府! 刘恒深思:“那跟随幼弟的玩伴,只有吕禄,周亚夫与晁错了……” 不知怎的,内侍从代王身上感受到了跃跃欲试的、取而代之的情绪。 代国下辖代、云中与雁门三郡,地势险要,是为抵御匈奴的战略重地[1]。天色苍茫,浩荡的车队缓行其间,一路上途经葱郁山岭,欣赏漫漫黄沙,梁王殿下只觉心灵得到了净化。 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扒着窗楹,心道如果有烤鸭就好了…… 末世永远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大汉的青山绿水,嗯,他一辈子都逛不腻。 终于,刘越一行到达了代国最南面的小城。 这里离国都平遥还远着,曲逆侯陈平淡定看了看车外,实在无聊地与张良对弈,忽而浑身一震。 礼者洪亮的响遏声,直直冲破人的耳膜:“恭迎梁王来游——” 远远望去,城墙树起了无数旌旗,上书一个“代”字。而列队的最前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面颊微肉,五官纯澈,控制不住地露出喜悦的笑容。 不少官吏看到少年的笑容就心口疼,实在是这几年,代王装得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他们意识到不对劲却晚了,被坑的眼泪都出来了。 原以为是白皮馅,谁知道是浓郁的黑芝麻馅。 从前朝堂上还有反对养牛的声音,现在没有了,他们谁人不服,就没得钱赚,连耕牛都不许买。 少年代王的底气从哪儿来?一是皇太后的态度,二么,来自于梁王的资金支持。 有钱能使鬼推磨,乃颠扑不破的真理。每每想到这里,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你说钱怎么能一车一车的送呢?? 梁王就像个狗大户,源源不断给代王输送资金,再这样下去,代国一半的钱用来防御匈奴,一半的钱用来畜牧,都快脱离贫瘠致富了! 谁人看了不赞一声兄弟情深,代国相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与被坑的官吏不同,代国相与多数重臣,对刘恒很是满意。只有经历过前任代王——也就是先帝的二哥刘喜在匈奴来犯时弃国而逃那般脑溢血的操作,才知道一个脑子不错的大王有多么珍贵。 代国相欣慰地想,而今代国蒸蒸日上,有狗大户、不,大王最好的弟弟梁王的一半功劳,迎接仪式如何能办得不盛大,不热闹呢? 陈平举着棋:“…………” 他僵僵地打量了刘越一眼,怪不得,怪不得学生力排众议,非要带上几大车辎重,说是给代王的见面礼。 面对别出心裁的迎接仪式,刘越很是感动。 待城门近在眼前,他蹬蹬蹬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叫人掀开辎重,只听哗啦一声响,两大车宝藏散发着金钱的芬芳,在太阳底下展现真容。 代国官吏的眼神凝固:“……” 刘越大气无比:“四哥,新的贷款到了,你计划组建的马场,我投了。” 刘恒看着幼弟,露出惊喜的神情。 这叫双向奔赴。 第139章 刘恒柔软的目光, 投在两车宝藏上,很快就命相关的官吏交接。 “留侯,曲逆侯。”他尊敬地以弟子礼向两位师傅问好, 然后把起刘越的小手, 说:“我与幼弟同乘一车, 一起去国都平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代王殿下只和向他问安的晁错几个小豆丁点点头, 就一脸高兴地走上车辇, 像是忘记了对他们的安排。客随主便, 吕禄等人只能坐上陈师傅后头的那辆。 晁错若有所思:“代王和大王的感情真好。” 吕禄道:“代王没就藩的时候,老是来长信宫串门, 比淮南王临江王都早……” 周亚夫默默颔首, 对此, 他最有发言权。 “旧爱”在前,刘越迅速忘记了晁秘书这个“新欢”, 小脑袋与哭包四哥凑在一块,前往平遥的途中, 基本上是刘越听, 刘恒说—— “我办的养牛场, 数量已经足够, 很快就能扭亏为盈, 等到明年便有纯利润了。”刘恒道。 利润这个词,还是刘越告诉他的,刘恒细细道来:“……为了偿还牛肉干, 耕牛与肉牛隔开饲养,让有手艺的良民照顾。如果他们需要租牛,租金可以便宜两三成;也可以用预购价预定小牛犊, 先付钱购买,等长大了再领回家。” 代国的气候、地形极适合畜牧,当有了足够的资金,足够的后台,随之而来的,是物美价廉的代王牛场迅速占领畜牧市场,把沆瀣一气高价卖牛的本地大户坑得血本无归。 要知道,耕牛是农户家中最重要的财产,然而牛贵,在代国这样的穷沟沟里,许多百姓都买不起。如今开展起租赁业务,即便要签劳什子“合同”,故意毁坏耕牛得吃牢饭,百姓也愿意得很! 这也就是少许官吏痛心疾首的缘故。 谁家没有一两个姻亲?低调老实惯了的代王开始办牛场的时候,他们都当笑话看,谁知道,笑话成了他们自己。 “除却饲养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在牛场干活的,都是周围的百姓。”刘恒说起养牛,眼睛里放着光,“半年前,通往一家牛场的道路不便,百姓们上书乡里,自发请愿修路……我想着幼弟运送的钱还剩一些,就和国相商量,将部分徭役取消,改为雇佣当地的青壮,很快,那条路就修成了。” 刘越不知不觉,把托着脸颊的手放下,简直对哭包四哥刮目相看。 他不过提了几条浅显的、书上看来的建议,四哥就自行领悟了租赁耕牛,还有以工代赈这样天才的方法。刘越专注地望着刘恒,第一时间在心里盘算,明年这时候自己能赚多少。 韭菜即将成熟的喜悦油然而生,刘越翘起腿儿,正欲发出甜甜的夸奖,就听刘恒道:“多亏了幼弟给我的《厚黑学》,让恒感悟良多。” 刘恒温厚地笑起来:“养牛场办得成功,幼弟是最大的功臣!” 刘越:“……”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话语。 刘越连忙摇头,自己只是个投资人呀。他也不知道读完厚黑学的四哥竟恐怖如斯,刘恒养的牛,关他刘越什么事? 刘恒不听他的,并表示今天晚上要和幼弟抵足而眠,等幼弟临走时,一定给他打包好牛肉干所欠的债。继而担心起运输问题,忙问刘越带得走那么多头牛么? 刘越:“……”母后给他的长乐卫队,难道要用来牵牛了吗…… 想象的画面从脑海里掠过,他圆髻一抖,暗示:“还债不急,慢慢来。” 刘恒点了点头,幼弟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就派送专门的牛队,每年去长安好了。 他又道:“越儿拉来的宝藏,我准备投入新的马场。代郡有个能人,在他手上,水土不服的乌孙马也能变得活泼,他还懂得良马配种,我一听说,立马将他安排到了马场里。” 刘越振奋起精神,听得极为认真。 没错,这是一笔新的投资,他竖起大拇指,刘恒立马开心地与他击掌,叫侍从端来吃食:“这是我阿娘亲手腌制的牛肉干,幼弟快尝尝。” 刘越:“……” 刘越抵不过飘到鼻尖的香味,也不纠正刘恒竖大拇指和击掌的区别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嗷呜一口咬下去—— 代国的牛肉别有风味,不知涂了什么酱料,辛辣与嚼劲胜过长安。刘越顿时沉迷,想着等他吃完这一盘子,再和哭包四哥热情交谈- 几天后,迎接的队伍回到国都平遥,刘越在刘恒希冀的眼神注视下,入住代国王宫。 代王宫的风格,与别的地方差异极大。它没有未央宫的雄浑,没有梁王宫的精美,像是历经风沙,用土墙堆起来一般,却蕴藏中原少见的粗硬与厚重。 一些角落都年久失修了,刘越仰头驻足,淡淡的愧疚升起,盘算着再运一些钱财给刘恒修缮。 如果他没看错,薄太后所穿的裙裾没有拖尾,布料也是平常。 也怪他,关心哭包四哥的事业,却没有关心他的生活,这回就不收利息,白送几万钱好了。 刘恒派来的内侍忙说:“梁王殿下,少府的钱足够王宫翻修,是……我们大王拦着不让修。” 刘越万万没想到这个回答:“为什么?” 内侍:“大王说,养牛是大业,有这个翻修的钱,不如用来养牛。” 刘越:“…………” 他收起愧疚之心:“噢。” 另一头,长乐卫队整齐有序地驻扎下来。他们分出一半护卫王宫,一半守在城外,对于卫队的归属,代国上下皆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 一来,梁王与他们大王交好,安全必须得到保障,否则哪里来个误会,他们代国面临的,岂不是陛下与皇太后之怒? 二来,不是所有的卫队都可以用“长乐”命名。长乐是皇太后的象征,他们拒绝卫队入驻王宫,就是对远在长安的皇太后不敬。 当晚,王太后薄氏,也就是从前的薄夫人笑容满面,亲自准备丰盛的晚膳,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为此,厨房杀了一头肉牛,自出生起几乎没吃过牛肉的晁错,拿筷子的手有些抖。 见刘越腮帮鼓起,吃得头也不抬,薄太后心下高兴,温柔道:“殿下吃慢些。不够的话,叫厨房再杀,恒儿养了那么多肉牛,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这下,连陈平都有些沉默。 前来平遥的路上,他一直在深思。据他分析,他的学生与代王狼狈为奸、不,兄弟联手,让养牛成为代国风靡的活计,却不知成果竟是如此斐然—— 先帝在的时候,有那么多牛给他吃,给他杀么? 时代变了啊。 陈师傅觉得这事不能深入去想,转眼抛在脑后,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见张良依旧秉持着养生之道,牛肉只夹了几筷子,陈平皱起眉心,伸出罪恶之手,飞速把他的盘子挪到跟前。 张良面色不变,淡淡望了陈平一眼。 原本后日的边塞之行,他不准备带上曲逆侯,如今看来,还是捎上的好。 …… 幸福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刘越撑着鼓鼓的肚皮,忽被太傅告知,要去北边一趟——他们游历代国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百态,看一看边塞的生活。 好不容易劝服哭包四哥,让他好好在平遥养牛,并艰难拒绝了代国军队的跟随,刘越不得已,接受了薄太后两大袋牛肉干,仔仔细细地挂在腰间。 张良赞同刘越不欲高调的想法,却让内侍准备了数套诸侯王裳服,摆放在车厢的箱子里。 自来到云中郡,眺望着草原,莫名有些怅然的陈平道:“有卫队跟着,大王的安危绝不用担忧,留侯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良笑而不语。 云中郡,水头寨。 云中在雁门西北,这里没有雁门关守护,地势平坦,尤其是紧挨草原的边寨,遭匈奴劫掠之灾最多。作为北邻匈奴的第一线,不论是哪个边寨,男女老少人人尚武,不是虚言。 然而勇武热血的氛围里,混进了一股奇怪的画风。 寨门口的简陋瞭望台上,大汉一边打磨锄刀,一边大声和地上的同伴争辩:“依我看,云中的牛场牛膘最肥,雁门的最是瘦弱!” 底下的同伴不甘示弱:“明明雁门乃第一牛场,休得胡言!” 他们争执不休,就拉来了一个路过的年青人:“不如叫我们水头寨的牛官来评评理。魏尚你说,哪个郡的牛场排名第一?!” 魏尚:“……” 寨门口竖起耳朵听的刘越一愣。 魏、魏尚? 真是他? 出身云中,年龄好像对得上。如果的确不是重名…… 未来驻守边关几十年,让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郡守都去养牛了,刘越肃然起敬。 四哥,真有你的! 第140章 只听寨门口一阵安静, 名为魏尚的年轻人停下脚步,似在思考。 瞭望台上的大汉催促他:“魏二,你可要公正评判。谁不知道咱们水头寨的牛官, 去岁评比可是两郡第一!让那雁门的几个牛官灰溜溜地走……” 与他争执的同伴不高兴了, 他出身雁门, 即便与妻儿长居于此, 雁门郡也是他的故乡所在:“你说谁灰溜溜地走了?” “……”魏尚瞅准空隙, 步子一跨, 逃开了事发地。 不知什么时候起, 养牛成了代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深受匈奴劫掠困扰的边寨而言, 血脉里流淌的热情与尚武, 让他们的讨论更为热烈。如果发展出斗牛业务, 他们定是争先恐后,踊跃参与的第一批。 魏尚不知想到什么, 笑着摇了摇头,七拐八绕来到自己的房屋。 推开门, 妻子迎了上来, 颇为欣喜地道:“冯三托人送来了信, 好像是说他发达了, 郎君你看看。” 魏尚一愣, 连忙接过,仔仔细细地读完。 冯三是他幼时的玩伴,待冯母病逝, 便毅然而然去往长安,说要试一试上林苑兵卒的选拔,以图出人头地。因为前途实在未卜, 冯三不愿草率地拉他一起,说不如他先去长安探路,等安稳下来,再邀兄长同行。 前些年的家书,总是断断续续地递过来,魏尚能够读出冯三的不得志——冯三如愿进入了上林苑,可惜并非从军,只是干些杂活。可今儿信里写的,却大不相同,冯三说他通过了材官选拔,从此戍卫宫中,还得到了梁王殿下的赏识,天子与皇太后亲自接见了他! 魏尚有些瞠目。 昔日的玩伴摇身一变,就这么飞黄腾达了,他感慨过后,却也实在为冯三高兴。 在信的末尾,冯三写道,新一轮材官选拔要开始了,兄长不如携家前来长安。有他在旁照料,加上兄长这么好的武艺,选不上才是怪事! ——落款,冯唐。 字里行间,透出浅浅的期待,魏尚顿了顿,高兴的情绪不减,心绪却不宁起来。 人往高处走,大丈夫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冯唐的建议叫他心动,可他走之后,水头寨就少了一个冲在前方御敌的人。他曾发过誓,必将以匈奴的血肉祭奠双亲,倘若他一走,蛮夷再次入寨劫掠,他永不能释怀! 虽说当了材官,也许会前往边塞历练,回归云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魏尚无法去赌——赌这段时间需要多久。 他不舍地折好信,婉拒的决心坚定。 良久苦笑一声,他魏二唯一对不住的只有妻儿了。 察觉到丈夫心绪的波动,魏妻站在一旁,覆住他的手,默默表示支持。 正准备与妻子坦白,忽然间,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二郎,有旅人进了寨子,说要借宿一晚。” 魏尚的气息霎时变了:“旅人?是不是混进来的匈奴人?” 水门寨乃数一数二的边塞大寨,大汉与匈奴签订的和平协议,和平不到他们这里。时不时小规模劫掠也就罢了,数年前,竟是有会说汉话的匈奴人摸进寨子,将粮库铁库探听得一清二楚,魏尚每每想起,牙都快咬碎。 那人忙道:“不像!所以喊你去看看。” 魏尚是被筛选出来,千里挑一的牛官,与此同时会读书认字,拉得一手好弓,寨子里的青年人都极信服他。他整了整衣襟,匆匆出了门,终于知道来报信的同伴为什么说“不像”了—— 他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对上了视线。 小童长得极为讨喜,眼睛亮而圆,即便粗制衣衫也遮不住出色的样貌,此时认认真真打量着他,似在沉思着什么。 魏尚:“?” 除却寨里土生土长的孩子,从没有外人前来借宿,还带着自家年幼的儿孙的,因为此地毗邻草原,有匈奴劫掠之险。 往后一瞧,路旁摆着行囊,有两个长辈模样的人跟在小童身边。 魏尚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出众的长辈,一个如同皎月,一个斐然含笑——姑且算他们是读书人好了。 他下意识尊敬了几分,问道:“几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水门寨不拒借宿,却要支付宿费,况且这里离匈奴太近了,还请几位落脚一晚,趁早回到郡中。往南走便是。” 魏尚一边说,目光总会飘到两个长辈身上。他并不是大字不识的纯武夫,停了停,忍不住笑道:“是小子冒犯。倘若留侯在此,怕也就是先生这般模样吧。” 刘越:“……” 陈平:“……” 陈平嘶了一声,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眼神不错。 转念一想,为什么是留侯在此?他曲逆侯怎么就没有姓名了? 张良诧异一瞬,温和道:“不敢。请问后生名讳?” 魏尚道:“我名尚,《尚书》的尚,魏家二郎。” 刘越左手揣右手,不知不觉念起前世背过的名句:“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那是末世一片绝望之中,罕见地能够鼓舞人类的诗篇。梁王殿下嘀咕得极轻,哪知魏尚有个并不平凡的技能——耳力超绝,他能听到很远传来的马蹄声,由此躲过许多回劫掠,也让水头寨能够充分准备,避免被屠。 魏尚浑身一凛:“冯唐?这位小郎君认识冯唐?” 小郎君念出来的语句虽然奇怪,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不知为何,让他想要落下泪来。 魏尚双目炯炯地看向刘越。 刘越:“…………” 他自我反省,许是出门太久了,飘了,他实在对不住东坡先生。 刘越不说话,用真诚的视线望着魏尚,见逃不过去,连陈师傅都投来了怀疑的目光,这才慢吞吞地道:“家兄……算是冯唐的故人,他同我提过一句,说冯材官出生在代郡,幼时于云中边塞长居。” “……”陈平捏了捏手,冯唐的出身经历,曾摆在过长信宫的案头,大王想必就是那时候阅看的。 与天子成为故人,真是冯唐的福气呐。 “材官”二字一出,魏尚却信了八成。他大为感慨,感叹世上缘分的巧合:“原来小郎君是从长安来,还与冯三有旧。冯三这人,正巧是我幼时玩伴,我与他形影不离,如今却已多年未见了。” 好,没错了,此人就是未来的云中郡守魏尚! 刘越眨眨眼:“魏大哥也会拉十石弓吗?” 魏尚没有觉察此言险恶,哈哈笑道:“冯三可以,我自然不输于他。” 刘越又问:“那牛官……” 魏尚道:“小郎君对牛感兴趣么?我任职的牛场建在云中以南,时不时就要去巡察一番。” 他似是外冷内热的一个人,边解释,边邀请刘越一行人去往寨中落脚,还亲自扛起他们的行囊,模样举重若轻,仿佛手中无物。 他的同伴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魏二郎从颇有戒备,到与来客相谈甚欢。 如今还当起了招待的主人,对他们道:“你们脚程快,现下跑去和你们嫂子说一声,有客人从长安过来,得烧顿好的。” 同伴喏喏应了。不出片刻,有旅人借宿的传闻,迅速转变为魏二的朋友前来寨子探亲,传遍了整个水头寨——寨里许久没有来外人了,渐渐的,连空气都热闹了起来。 唯独陈平陷入了思考。 他望望恬淡的张良,瞅了眼可爱的学生,说好的体验生活,怎么走向成这样了?- 匈奴统治以南,即将与大汉接壤的地方,盘踞着楼烦与白羊两个部落。楼烦精锐实力强劲,一旦盯上敌人,如野狗撕咬般疯狂;白羊实力虽不如楼烦,却因占有广袤的羊盆牧场,骑兵数量是前者的两倍。 他们原先并不属于匈奴,不过是被冒顿打服,从而率众投降、归顺,对大单于称得上忠心。 然而生在草原,再怎么忠心,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两大部落交界处,矗立着一顶大帐,是两族接待王庭使团的地方。楼烦王走出大帐,拉了白羊王到一边,脸色并不好看:“大单于是什么意思?” 派一个瘦弱的汉人率领使团,对他们指手画脚——即便他是几个王子的老师! 白羊王脸色也不好看。 但他想得更多一些。 熬了一个冬,部落里储存的物资全不够了,不管是粮食,布帛还是铁器。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南下,分别往云中、雁门那一块劫掠了,即便大单于事后听闻,也只能装作不知,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抢回来的奴隶资源,还能运回去不成? 可现在,王庭派出使团,要教部族的孩童学习汉文、汉话与汉朝的礼仪,他们便不能大摇大摆地南下。 再怎么说,匈奴与汉朝签订的盟约还在期限,当着单于使团的面出兵,就是对大单于深深的不敬,等同于一个巴掌,生生往大单于的脸上打。 到那时,大单于可不会轻易地饶恕他们! 可他们缺粮,缺铁,缺干活的奴隶,又该去哪里找补?部族实力才是他们的根,放弃劫掠,实在是最愚蠢的做法。 白羊王纠结,楼烦王何尝不是:“听说云中那一片的牛场,牛膘肥嫩的很……” 白羊王咽了咽口水,犹豫一瞬,眼底闪烁着贪婪的光:“不如你我换个名头南下。王旗不带了,装作是南逃的东胡人……” 他不会告诉楼烦王,这个主意正是单于使团的领头者——赵壅私底下告诉他的。 楼烦王一愣,心下顿时变得敞亮。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帐,觉得这个主意好。 到时大单于怪不到他的头上来,汉朝的边塞损失惨重,更责难不到匈奴,他舔了舔唇,盘算起来:“既然这样,不如多带一些儿郎。” 说到此处,他冷冷地道:“水头寨那块地方……你可不许和我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刘越在水头寨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 陈平无所事事,考校出魏尚是个可塑之才后,把寨子的防御工事研究了个遍, 包括瞭望台, 农具库, 还有仿照城墙堆起来的高厚土垛。要不是他的身份经过魏尚认定, 早就被划成可疑探子了。 等陈平摸透, 最后得出结论, 水头寨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各类工事虽然朴素, 在他这个大汉九卿的眼里漏洞百出,却是环环相扣, 比如藏的隐秘的绊马绳, 绊马绳之后, 是磨得尖锐的木钉木刺,被薄薄的一层黄土盖住。鲜血锻炼出了世代的智慧, 出了水头寨,管辖乡里的县衙有一方武库, 只要遭灾, 郡兵可以极快地进行支援。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寨民, 是人。在魏尚的带领下, 青壮们每日清晨绕寨跑圈,继而两两一组对阵;男女老少都可以抄家伙御敌,连五岁小孩都摇摇晃晃, 使锄头使得有模有样。 他们已然是百战之师。 除此之外,寨里家家户户门悬李牧的画像——他们的身后,就是昔日赵国名将李牧驻守的长城, 他们视李牧将军为神,为他开宗立祠,香火不绝连年祭拜。 看到画像的那日,陈平笑容一收,又有了初来云中郡时,远眺草原从而生出的郁闷之感。 “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赵国遗民。”他对张良说,倒也没有什么‘寨民崇敬李牧就是不敬大汉’的念头。 张良道:“有。还有躲避战乱北逃之人,像昔日燕赵遗民与秦朝遗民,扎根草原的不在少数。” 陈平叹息:“李牧在时,杀匈奴如碾狗。秦将蒙恬驻边,匈奴血流成河……”一股不甘上涌,他活着的时候,可否看到大汉雪耻,将匈奴吊着打的画面? 自然而然忽略了张良提起“遗民”的意图,陈师傅低头,望向自己的学生,不甘渐从眼底消失,回到淡然无比不急不躁的情态。 刘越乖乖听着两位师傅谈话,乖乖开口:“我觉得水头寨的一个项目可以借鉴。” 张良笑问:“什么项目?” 刘越:“跑圈。” “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他眼睛亮亮的怂恿陈平,“师傅身为卫尉,回到长安不如把它划拉到练兵项目里,端看魏尚这帮人长得多健壮就知道。” 陈平深思起来,笑眯眯道:“不错的建议。” 这边在热火朝天地商量,另一头,魏尚一头冷汗地逃去了牛场。 实在是跟着小童的两位先生太过恐怖,三两句摸出他的底不说,还考校起他本人,魏尚抓狂,自己不过是识字而已啊。 这年头读书人多么珍贵,怎么会来危险的边塞,还一来就来两个? 魏尚再怎么不理解,磨蹭一会儿,就老实地归家了。谁叫妻子特别喜欢小童,他儿子也喜欢,在刘越拿出饴糖的时候,他儿子就是刘越的忠实拥趸了,连带着寨里的娃娃羡慕嫉妒…… 见到饴糖的那一刻,魏尚笃定冯三的熟人出身不低,少说也是个豪商子弟。如今饴糖就和读书人一样珍贵,常常作为祭祀贡品,见自家儿子像是啃豆子一般吃,魏尚心口很疼。 但他打死也想不到诸侯王身上去。 第三天天明,张良就领着刘越告辞了。临行之前,刘越“不小心”在魏尚家落下了大袋饴糖,还有象征陈师傅智慧的“礼物”,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包括如何填补水头寨的防御漏洞,如何简单练兵,如何保持敌袭时的寨中纪律,如何更快地求援。 放的时候,陈平默认了刘越的作为,随即瞄了一眼张良,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 留侯从没与匈奴交过手,对匈奴的了解,不如他。 日后怕是不会前来水头寨了,但未雨绸缪嘛,边塞越稳大汉越安,大王想必很看好魏尚这个人才。 直到张良温和地说:“我们七日后再来借宿。” 陈平:“……” 刘越盘腿欣赏窗外风景,装作自己是个吉祥物。 长乐卫队卸下伪装,安静地跟在大王身后,等回了平遥,抵不过四哥热情欢迎的刘越再一次和他同榻而眠,听四哥说起最近的烦恼:“牛场的耕牛有些不够了。” 实在是租赁的百姓太多,在历经完全不信、被代王请的托忽悠继而小心翼翼试探、最后一拥而上租牛三个步骤以后,代王牛场被扣上了两个大字,信誉。 于是租买并行,到了今天,本就当耕牛养大的牛犊出现缺口,母牛生崽的速度比不上人预定的速度……少许为富不仁的畜牧商,代王已经把该搜刮的都搜刮了,实在榨不出什么残余了。 刘越想了想:“一部分牧牛或许可以转为耕牛。” 刘恒一愣,小声催促幼弟说话:“怎么转?”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图片:“牛鼻子穿环?” 刘恒睁大眼睛,陷入苦想。等他越来越兴奋,差些笑得肉肉脸发酸的时候,扭头想叫聪明的弟弟教他更多技法,刘越已经陷入了梦乡。 刘恒:差点忘了幼弟最爱吃饭,其次睡觉……. 刘越再次启程,前往水头寨的时候,吕禄期待地说他也要去。 吕禄这般开口了,周亚夫默默看着刘越,晁错也投来认真的眼光。 他总有一股代王殿下在排挤他的错觉,就像上回大王游历水头寨,代王拼命拉着他,说对法家学说极为感兴趣,晁错你作为张公的得意学生,不如为我讲讲。 讲着讲着,一回头,大王不见了! 吕禄和周亚夫也被遗忘。 晁秘书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刘越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当即点头:“那就去吧。” 车架缓缓前行,一行人来到云中郡治所的时候,远方烟尘滚滚而来,裹挟着冰冷的马蹄声。 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怒吼,从边寨传到城中:“东胡劫掠——” “匈奴狗来水头寨抢东西了!他们图谋甚大,被打退后,已于数里外扎营——” “是东胡不是匈奴——” 苍茫的号角吹响,陈平猛地扭头,看向张良。 大王和玩伴们坐在一块,如今这辆车架里,唯有他们二人。 陈平纠结道:“你故意的?” 他顿时懊恼,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离入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或许就是常说的灯下黑,陈师傅抱着游玩的心态,吃遍山河大川,吃得常受旅途颠簸的体重胖了五斤,他以为留侯就是带学生过来感受感受边塞风光,牢记匈奴之耻,谁知道碰上真的了。 他心头滴血,说好的快乐游玩呢,张良坑我,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不如我们返程?” 张良隐约带笑:“你会么?” 陈平不说话了。 一场劫掠发生在眼前,他如何会视而不见,他是大汉的列侯,更是九卿,只是他的学生—— “是时候给太后去信了,大王的安危,良以我儿不疑保证。”张良道。 陈平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沉默一会儿,太后真是爱之深盼之切。 以货真价实的战场,让大王成长吗? 联想到入春已有一段时间,这波劫掠比往年都晚,陈平沉凝道:“有什么东西绊住了楼烦王和白羊王的脚步,让他们不得不改头换面,伪装自己。” 被留侯坑的怨气,让曲逆侯的脑子高速转动起来,双眼一眯:“有理由让他们这么做的,只有冒顿的使臣……王庭使臣南下了!” 他方才好像听到东胡二字,楼烦、白羊二部愿意披东胡的大旗,真是笑话。 迷雾徐徐散开,陈平面色冰冷。 接下来就是详细安排了。陈平深吁口气,打开舆图,苦笑着对张良说:“楼烦铁骑本就精锐,如果遇上反抗,许会更加疯狂。就算这回只是小范围交手,但长乐卫队的一千精锐可能会命丧于此,值得么?” 张良点了点舆图上的云中郡,又点了点水头寨的位置,手捏一颗棋子:“谁说只有一千精锐。” 陈平似有所悟:“你是想说,你我联手,可抵无数兵卒?加上代王所掌军队,远远不止一千,此话倒是有理。等见到郡守,我得好好研究一番计谋。” “……”张良手僵了下,这是他沉迷养生之道后的头一次失态:“你想错了。” 修长的手指点到长安:“除却发兵救援的代王。梁园,不是还有两千步卒,八百骑兵,与四百弩手么?” 车厢一阵诡异的寂静。 换做陈平脸僵了。 他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向张良,张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是韩、韩……” “并非韩信与彭越,而是韩司马,彭司马。”张良平静道,“练兵不见血,战力就会大打折扣,想必韩司马正为此困扰。” 陈平:“……” 那可是韩信啊,已经死了多年的淮阴侯,能把商贩走卒拉出来练一个月,就大败六国的神人。彭越也没比他差多少,当年灭项能够成功,少不了彭越的游击战术。 出兵能瞒一时,难道瞒得了一世?久居高位的将军郡守,还有从前的老兵一定认识他们,到那时,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陈平怒视张良:“你一离开长安,就想到了这一步,是不是?” 张良真诚道:“让曲逆侯出游的同时遭遇麻烦,实在对不住了。” “……”陈平牙疼,他就这么承认了! 抑制住狂揍对面俊脸的冲动,陈平幽幽道:“卫尉乃梁园卫队的联络人,当初选拔兵卒,也是我下的令。如今梁王殿下深陷险境,作为联络人的我需上奏太后,请求长安出兵。” 张良点点头:“善。” 陈平冷冷一笑:“只是韩信彭越露脸后,满朝文武的怨气,怕都要朝着我来了。” 谁叫引出韩信彭越的罪魁祸首是他?似乎看到了背锅侠的悲惨未来,陈平咬牙切齿:“吾不愿当奸佞。” 张良温和道:“我与你一起分担。” 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马车外,传来陈平的声音:“不提这个了。还是说说,如何保护大王的安危……” 生怕陈师傅忍得太辛苦,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在外边偷听许久的刘越掀开帘,凑进一个小脑袋:“太傅,陈师傅。” 他大而圆的眼睛充满冷酷,爬上车厢小声道:“他们死,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陈平心头的一口气不知怎么,顺了。 他轻咳一声,对大王偷听像是习以为常,片刻道了声:“好!那陈师傅为你探听虚实。”. 长安,长乐宫。 卫尉曲逆侯的上书,经过不眠不休的快马传递,递上皇太后的案头,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 两千东胡骑兵南下劫掠,目标直指云中郡,曲逆侯猜测,将是匈奴楼烦、白羊两部所做的伪装。两千,已经足够攻下一座小城,何况梁王恰恰出游云中,有被围困之风险! 匈奴都化身东胡了,还要什么脸?怕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劫掠能够满足的了。 这远远超过了大汉君臣能承受的心理,太后强忍着晕厥,天子当即大怒。 万万没想到为了劫掠,两部落居然使出这等毒计,那一千保护梁王的长乐精锐远远不够,出兵,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主动请缨,被丞相驳回。 丞相曹参道:“春耕在即,大汉真的能不惜国力,再和东胡打一场吗?” 他在“东胡”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劫掠的是东胡,与匈奴有何干系,若真要舞阳侯和建成侯这般等级的大将出战,什么黄老术,什么休养生息,那就全完蛋了,他们手下的兵卒,能把国库打空一半。 而且完全没有钱赚! 就算亩产提高到了四石,那才几年?最后唯有削弱大汉国力,让冒顿看笑话而已。 “如今需要的,是一支行进快速,耗费较少,且能以战养战的军队。”瓒侯萧何坐在列侯席间,难得地上了朝,难得地开了口。 朝臣面面相觑,萧君侯说的很对,太对了,只是从哪去找这样的军队,这不是做梦吗。 萧何继续道:“臣以为,养出骑兵的梁园卫队,可以姑且一试,梁园,也有能力担起行军费用。” 曹参微微扬眉,若有所思。 刘盈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找到救星般,手猛地攥起,怎能单让梁园出费用,他的私库,还有越儿运送的许多钱财。 他连忙看向吕雉。 吕雉道了声好,一言而决,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就派梁园卫队!一切都看两司马了。必要时,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让他们看看……” 说到最后,吕雉目光冰冷:“我大汉,也不是那么好欺的。” 第142章 随着萧何的一番话, 往日低调练兵的梁园卫队,第一次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对于统兵的两司马,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 暗搓搓的眼神投向萧何, 萧君侯应当是了解的。 只是, 危急时刻去探究这个没意思。毕竟是诸侯王的私军, 不属于大汉正规编制, 他们强还是弱, 都无妨, 几千个人,就算堆也能把梁王殿下堆回来了吧? ——这般想的臣子不在少数, 他们根本没打着迎敌的心思。护送梁王回归长安, 才是最要紧的。 正是因此, 他们为太后之言感到心惊,什么叫“必要时, 不惜一切与东胡交战”? 驻守梁园的几千兵卒要去边塞,没得说。梁王身陷险境, 他们身为梁王近卫, 定将拼了命救援, 也没的说。可在他们看来, 救援梁王殿下成功后, 撤退即可,否则真正交锋起来,即便是小范围的交锋, 也是必败的仗! 匈奴统共南下两千人,已是汉匈议和以来最多的数目。而大汉这边,原本的长乐卫队一千, 加上救援的几千兵卒,加起来接近四千——看似数量超过了匈奴,但那能一样吗?? 大汉骑兵与楼烦骑兵的战斗力,差的可不是一个段位啊。 何必将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劫掠化作真打,想当年先帝何等意气风发,率军北上,不也被冒顿围困于白登,靠曲逆侯的急智才得以脱身! 太后……简直因为梁王被困失去了冷静,此言谬矣。 匈奴的强大早已深入人心,便有臣子不满地轻声议论:“当年是谁忍辱,让季布提出的议和得以实行,如今却又想着交战,岂不是出尔反尔?” 中尉灌婴遥遥往宫中望了一眼,沉着道:“慎言。” 见灌婴并没有反驳他,臣子叹息,颍阴侯也不看好太后的决议啊。一颗心,微微沸腾了起来。 或许战败也不是什么坏事. 军令下达,梁园及少府迅速动员了起来。 兵甲,武器,粮草,足够几千人花费半年,在韩司马的坚决要求下,梁园向少府采购诸多军需,本身的后勤储备几乎是倾家荡产。若非陛下悄悄打开私库,他们怕是会无以为继。 彭越看着连绵不绝的运粮车,心哗哗地流血:“有必要吗?”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说罢,韩信盖上抚摸得毛糙的边境舆图,起身检查粮草,随即不再理他。 自从获得出征的机会,他隐藏许久的锋锐光芒重现眼底,至今没有消下去,彭越也是如此,爆发的气势让所有人心惊。在梁园卫队眼中,他们本就非凡的两位司马将会率领他们获得胜利,这点毋庸置疑! 萧何借陛下的名义,前来鼓舞士卒,看到八百骑兵组成铁甲洪流的那一瞬间,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对韩信道:“毕功于一役,看你的了。” 韩信眼底燃烧着什么,他渐渐生出一股直觉,打匈奴比打西楚更能让他兴奋。这里边细微的差别,他分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压抑太久了。 韩信问:“丞相是与留侯商量好的么?大王会不会有恙?” 萧何纠正完他的称呼,笑道:“如此奇谋,我们不过顺势而为。大王也是我的学生,如何会有恙?” 韩信便不再深究。 他看向八百骑兵:“下马!” 骑兵齐刷刷地跳下马背,将马鞍、马镫二物收缴,继而飞速地脱下重甲,放下陌刀。只见重甲里边又着一件轻甲,他们换装上马,弯弓搭箭,身姿变得极其轻盈,跟在萧何身后的墨家钜子郑黍默默观察,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彭越在另一边训练弩队,破空声响彻云霄。等到夕阳西下,最后一轮练兵结束,郑黍对韩信道:“韩司马,请允墨家弟子随军。” 韩信看向萧何,萧何沉吟。自从有少府支撑,他都不知道墨家研究出了多少利器,当即缓缓道:“我这就进宫,与陛下太后说明。” 另一头。 侍中张不疑头疼地看着弟弟:“你来捣什么乱?” 相比张不疑的沉稳,张辟疆更如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他道:“大人都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能拼出一个侍中来,让大人不再用大哥的事迹鞭策我。” 张辟疆又道:“大哥不同意,我就偷偷溜往云中郡,留侯府的围墙好像还不够高。” “……”弟弟叛逆了该怎么好,从没有人告诉过张不疑。 他冷着脸,左右为难间,徐生忽然冒出一个头来:“张侍中~” 张不疑循声望去,只见一众改名化学家的方士摩拳擦掌,兴致勃勃,以徐生为首希冀地看着他,意欲何为简直不用想。 他一看来,方士们就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昂首挺胸。边塞虽有战火,危险系数极高,但在他们看来,他们炼炉的时候,炼丹的时候,都炸过多少次了? 被徐生那混蛋师门骗来这么久,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同僚早就超十位数,他们已经看淡了。再说了,墨家人都去,作为死敌,他们能落于后吗? 被思念大王想要刷脸的徐生一撺掇,方士们坐不住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求张不疑替他们美言,如今更是看到了希望,连留侯府的二公子都要去,他们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 张不疑皱眉,若不是暖房和养猪到了关键时候,离不开他,他也是想去云中的。他止不住担忧大王的安危,就算父亲一直待在大王身边…… 见大哥神色纠结,张辟疆一喜,趁热打铁开始磨起来。 于是梁园卫队出征这日,郑黍领头的墨者,徐生领头的方士,加上一个张辟疆混入了队伍之中。很快,他们齐刷刷看向农家子弟陈买,这人来干什么? 陈买老实道:“买的大人就在边塞,买放心不下他。” 众人:哦…… 曲逆侯好像是和留侯在一块儿,韩信遣人问完,也就不再关注他们。兵贵神速,拖一天就是贻误战机,他们很快就前行在官道上,至于出征前的誓师送别,在韩信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他再一次拿出舆图,目光深邃,脑海浮现多年以前,刘越问他该如何攻打匈奴的场景。 说句实话,如今大汉斥候不够,骑兵不多,马匹不足,出塞,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然而战场固定在边郡,身后就是大汉疆土—— 不出塞,我韩信永远会赢。 * 云中郡治所,云中城。 待张良拿出太后符节的那一刻,一行人便被郡守请为上座。太后符节可以节制天下诸侯王,何况一郡郡守,等到梁王印绶,梁王衣袍现身,匆匆从城墙下来的郡守心都不会跳了。 郡守张张嘴,沉声道:“臣这就奉送梁王殿下南下……” 刘越道:“孤有一千长乐士卒,可堪对敌。” 他仰着头,自有一股冷静。云中郡守眼皮狂跳,先是一喜,然后强压下去,望向跪坐的两个神仙。 在他看来,留侯曲逆侯真称得上是神仙了。叹了口气,奉送梁王回长安的心思不改,那可是皇太后的心肝宝贝啊,哪有留在危机四伏的边塞的道理。 郡守正欲劝说,陈平道:“不日将有军队前来护主,救援被劫掠百姓。你我皆为汉臣,而大王年纪虽小,一国诸侯王岂能轻易脱身,异族来犯,还能眼睁睁当没看见不成。” 他的意思很明确,若全天下都知道梁王在这里,梁王就要和代王一样,守卫边疆,寸土不让,否则颜面何存!这是骨气,是诸侯王的责任。 郡守明显被说服了。他揖手,深深一躬:“臣代云中百姓,谢梁王殿下帮援。” 刘越认真道:“固所愿耳。” 郡守是个明白人,说罢,雷厉风行拿出舆图:“白羊、楼烦两部扯出东胡大旗,离武川县已经很近了。”他们劫掠的风格,边塞人已然十分熟悉,这也是云中郡能第一时间发现实情的原因。 说着,他指向水头寨:“每每南下,楼烦王不会放过这个地方。往年就算了,五百骑兵,武县各大乡寨拼死能够打退,可现在……” 他刚毅的面容浮现苦涩:“两千!云中郡的郡兵,也才刚刚两千之数。” 陈平呼出一口气,仔细看去。他很快明白,楼烦为何会执着于水头寨了,它就像一颗钉子,钉在草原和长城的交界,不拔掉它,武川县将永不会被攻下! 作为云中郡特别的门户,武川一破,匈奴便能抄小路直入云中,研究如何攻破云中郡高耸的城门。 五百还能挡,两千,水头寨,武川县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而今援军未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拖,陈平果断道:“想必前线的战场,就在武川附近。我等随郡守前往城墙,长乐卫队也该现身了。” 他勾勒出数个计策,其中便有急召季布,让他从代国平遥前来云中,运转梅花司搜集匈奴的情报。 郡守无有不允,甚至感动于曲逆侯的帮助。 很快,刘越蹬蹬蹬爬上城墙,眺望远处的烟尘,抿了抿嘴巴。 继而走到墙根,那儿聚集着大量从武川以北撤下的伤兵。他平静得像没看到鲜血一般,见医者如何也忙不过来,想了想,蹲下身捋起袖,替伤兵止血、包扎…… 前世的经验,让刘越的包扎手法从生疏到熟练。片刻,跟在身后保护的卫队兵卒也像模像样地学起来,医者的负担一下子减轻很多。 他身穿象征梁王的衣裳,城门有了片刻的静止。 郡守心跳得如擂鼓一样快,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道我大汉诸侯王如此,辅佐天子何愁不兴? 陈平欣慰地扭头,叮嘱统领杨四虎:“先不要死战,以武川为依托探听虚实。当年彭越骚扰项王的战术,你可学过?能跑就跑!” 又附耳悄声几句,杨四虎抱拳:“诺。” 看着杨四虎身着铁甲,郡守凝重的面色缓和许多。 长乐卫队,总不会浪得虚名。加上还在路上的援军,不论是代王,还是长安……心间涌起一股激荡,武川不能破,也不会破! 很快,他就想骂娘了。 不是梁王殿下主动留下的么,怎么在长安发来的诏书里,就成了梁王殿下即将被困,曲逆侯十万火急向长安救援了?? 他瞪大眼睛,像是要把诏书瞪出一个窟窿,他以为来的会是舞阳侯大将军,谁知是一支从未听说过的杂兵,韩司马是谁,彭司马又是谁? 还不惜一切交战,怕不会被狗匈奴打得落花流水!! 第143章 当下人们的正常认知里, 私兵的战斗力如何也比不过中央朝廷,否则故淮南王英布怎么会败给先帝? 云中郡守小心地收好诏书,情绪从高昂变得低沉, 但到底是位心性坚毅, 领过兵打过仗的一郡顶梁柱, 面上丝毫没有叫人窥见端倪。 他打发人去请梁王殿下。 刘越蹲在城墙根内的伤兵营, 正指挥医者进行包扎。 他只在第一天穿上了诸侯王的服饰, 而今短打窄袖, 蹲姿随意, 除了过分俊秀的脸蛋,完全是个入乡随俗的小孩, 医者们却不敢不把他稚嫩的声音当回事。 医者有的是民间大夫, 有的是官署太医, 他们长期为人治病,更能看出新包扎术的价值, 缩短了包扎时间不说,还能让伤者舒服许多。 越是练习, 他们越感到惊异, 震撼。 要知道医者虽不是贱业, 自古以来, 却一直处在鄙视链上。有句话叫巫医不分家, 与巫扯上关系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除非你名扬天下, 达到妙手回春的境界,才会被万人敬重,被贵客奉为上座。 但名扬天下的又有几人?处在鄙视链上的云中郡医者早就处之淡然, 偏偏梁王对待他们不一样,不摆架子,相处随意,让他们感动万分的同时怪不习惯的……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身份最为贵重,还年幼至此的诸侯王,是如何做到面对断胳膊断腿而不色变,视之若寻常的?? 战后的伤兵总是难以入目,连见惯生死的他们,有时都不忍去看,梁王非但安之若素,还能把包扎包出花来! 还有刘越要求的用沸水消毒,等布帛不够了,他改日就拉来几大车…… 震撼着震撼着也就麻木了,医者们心想,果然是刘氏子孙,非常人也。 伤兵营不仅仅躺着受伤的士卒,还有武川县以北遭灾的百姓。这也是郡守的要求,非到绝望时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军民。 刘越蹲在地上,思考末世常用的止血技术与医疗器械的时候,周围的军民动作一致,默默地看着他。 一个吊着手臂的黝黑汉子嗓音嘶哑,对照顾他的幼童道:“三娃,你去给殿下端杯水……” 幼童听话地去了,不一会儿,摇摇晃晃捧着一个泥瓦罐,走到刘越身边。 他不敢离得太近,伸出手,胆怯地开口:“殿下喝水。” 泥瓦罐盛着的水略微浑浊,摸去却是热的。刘越对上幼童黄瘦的脸颊,清澈的视线,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然后一口饮尽。 他从兜里拿出一颗饴糖,塞进幼童手心:“吃,很甜。” 幼童愣愣地看他,望了望手心,眼眸越来越亮。 这么一来,其余军民蠢蠢欲动,那热烈的视线瞧得刘越头皮一紧,权衡利弊,飞速躲了出去。 恰好遇上云中郡守派来的人:“梁王殿下!梁公请您前往议事厅,二位君侯也在。” 巧合的是云中郡守也姓梁,说不定五百年前与刘越的梁国是本家。刘越拍拍衣袖跟上去,等到了议事厅,就听郡守和麾下武将讨论该如何阻止劫掠、缩减损失,他们对一旁的留侯曲逆侯极为尊敬,时不时过问二位的意见。 援兵未至的时候,要想士卒发挥最大效用,最好认同一个指挥,刘越想了想,道:“待长乐卫队探敌完毕,归来后就与郡兵一块,麻烦郡守指挥了。” 等韩师傅彭师傅神兵天降,再麻烦他们不迟! 陈平微微点头。 陈平刚还和张良嘀咕,不知道学生的医疗水平是哪里学来的,还逐渐生出了担忧,生怕刘越弃业从医,如今一瞧,放心了。 他往虚空望去,似要看到“东胡”扎营的远方,果然,战争是最好的成长啊。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因着单于使团尚未离开,白羊王与楼烦王不管是顾及使臣,还是顾及对冒顿单于的尊敬,都无法亲自领兵南下。 但南下的决心岂会轻易变更,最后商议白羊部落、楼烦部落各出骑兵一千,由两位大当户分领,王以下的左都尉统领,下辖五位骨都侯;大小贵族一共八名,由此可见两大部落的重视。 他们商议分兵再汇合,至于奴隶等战利品,回部落再划分。由楼烦骑兵去啃水头寨那几块硬骨头,至于旁边人数较少的乡寨,上白羊骑兵足矣。 ——两千骑兵,定要把武川县给打下来,直到兵临云中城!那可是北边最繁华的大城,粮食铁器不计其数,他们发动这么多的骑兵,必须不惜一切抢到足够的资源,否则生存都成问题。 直至今日,伪装东胡的骑兵已经试探性地发起一轮进攻。 武川县以北烽烟笼罩,多少哀嚎消失长空,被楼烦骑兵敌视的水头寨摇摇欲坠——可到底还是坚持住了。 代价却是一半青壮战死,半边屋寨残破不堪,他们再怎么反抗,再怎么众志成城,也抵不过人数上的差距,抹消不了骑兵的优势。要知道,水头寨加上来援的郡兵,不过九百人而已。 魏尚咬着牙,换下沾血的巾布,重新缠绕在胸前。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恨意,把一张白纸攥得很紧很紧,那是前些日子,留宿的小童留给他的礼物,他看过之后视若珍宝,也一一付诸了实践。 可这些不够,远远不够。白五死了,陈大死了,据他所知,水头寨周边的三个村寨,全都被杀尽了。如果匈奴再次冲锋,他的家乡也将不复留存! 魏尚把白纸团成团,咽下去,背上砍刀,拎起脚边的弓弦。 他的妻儿正在照料受伤的军民,他不能退缩,也无法退缩。魏尚望向残破的家门,那上面,李牧将军正横眼立眉,目视远方,他的目光渐渐由血红变得坚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 杨四虎浑身染血,率领活下来的八百士卒撤退的时候,忽地瞳孔骤缩。 他一马当先,挑起匈奴人手里高高举起的屠刀,再一个用力突刺,等对方倒下,杨四虎朝魏尚怒吼:“力竭还敢继续,你不要命了!” 否则怎么会有胆量寻找落单的“东胡”骑兵,专门朝着马腿暴砍。此事不可一而再,否则被成群的骑兵包围,这人也就完了! 魏尚从恍惚中回神,放下颤抖得不成样的手:“多谢。” 眼前一队人马,明显是成建制的精锐,不是郡兵可以相比的。他凝视杨四虎,包括他身上的甲胄,手中的武器,眼中光芒渐盛,浮现出非同寻常的渴望。 杨四虎扭头,从副将手中拿过一副铁甲,一把长刀,统统往魏尚怀里扔,想了想,把良马一并给了他。他生平最敬佩这样的青年,当下遇上,自然是能帮则帮。 魏尚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深吸口气,哪能认不出良马乃是天下第一的乌孙马。他拱手问:“敢问恩人名讳,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这时候,杨四虎终于辨认出了青年满是血污的脸,这……像是他们大王借宿过的人家。 看来水头寨的情况不容乐观,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想战死兄弟的音容笑貌,道:“吾等自长安来,乃梁王所领长乐卫队。进入云中,不为别的,只为杀敌!” 只为杀敌。 魏尚胸腔一热,深吸一口气。 长乐长乐,岂不是皇太后所居的殿宇?这话的意思,是梁王也在云中……他想起冯唐的信,这位梁王,也就是挖掘冯三,资助冯三的梁王殿下吧? 难不成会有援兵?! 幽不见底的前路燃起了光明,魏尚一刀砍下脚底匈奴骑兵的头颅:“殿下都来了,我岂能不报国。恩人,请你复命的时候替我等说一声,匈奴蛮夷打着东胡旗号四处劫掠,有意分散我郡的兵力,进攻水头寨的乃是楼烦骑兵……水头寨快要支撑不住了,多谢!” …… 长乐卫队战死两百,重伤五十,杀敌一百,乃是陈平预料之中,甚至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 毕竟再怎么打游击,大汉精锐与楼烦骑兵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除的。要知道,楼烦骑兵战无不胜,唯一只败给过冒顿手下的鸣镝骑兵! 尽管如此,二比一的战损,还是在对方安营扎寨、没有事先准备的情况下,陈平略略一想,心口就疼。 “能够延缓‘东胡’冲锋,探出他们扎营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值。”张良观察舆图,忽然问道,“大王呢?” “大王前往武川之南,命人划了一块地方,安葬士卒的尸身。以及计算军需官所记军功,还有战死士卒的抚恤……”陈平低声道。 紧接着补充:“我没教过他这些。” 张良一愣,轻叹:“我也没有。” 刘越重新穿上王服,戴上冠冕,站在一座座小坟包前,里面埋葬着士卒的血肉。 更多的尸身无法还乡,所立为衣冠冢。 刘越道:“总有一日,孤会搜集他们的遗骸,让他们得以安息。” 他接过周亚夫手中的斩白蛇剑,只见剑光一闪,吕禄手中捧着的酒坛裂作几瓣,清酒淅淅沥沥,浸入黄土之中。 作为捧酒童子的吕禄,尽管前些天被抓壮丁搞医疗后勤,而今面对肃穆的气氛,他绷紧神色,没有丁点怨言。 刘越扭过头,对一旁的晁错道:“诵屈子《九歌》。” 晁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稚嫩童音飘了很远很远,来不及换甲的杨四虎仰起头,抑住滚滚而出的热泪。 战死的郡兵,数量不比长乐卫队少。一功将成万骨枯,而今不过是初交锋,唯有战胜能洗刷耻辱,唯有死亡能祭奠英魂。 等援军来…… 他单膝跪地:“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剩下的七百余士卒紧随其后:“愿为梁王殿下赴死——” 刘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梁王殿下偏圆的脸瘦了许多,他认真地说:“得活着。”. 此后又修整了两日,郡守调整兵力,将长乐卫队并入郡兵,期望以精锐约束军纪,提升实力。源源不断的士卒前往水头寨,只要守住水头寨这一门户,武川县不是那么好攻下的。 梅花司逐渐发挥了作用,得知匈奴胃口极大,已然不满足一个云中郡,从而分兵去围堵雁门郡了——郡守苦笑,觉得曲逆侯分析得对。匈奴狡诈,不一定是要攻打雁门,而是要断了雁门支援云中的路啊。 忽见城下旌旗猎猎,上书一个“代”字,郡守大喜,这是代王殿下的亲军! 他已然对长安来的援兵不抱希望了,只要拖到代王亲军前来,就能拖住匈奴劫掠的脚步,逼他们返回草原。他高兴地迎上去,以为带兵的会是哪位将军,谁知车厢探出一个脑袋,刘恒微肉的面颊显露在郡守面前。 郡守:“……” 他又想骂娘,云中围困了一个梁王,现在倒好,他们大王也来了。 他已经不敢想象战况报到长安,会是什么一副模样了,郡守张嘴就想劝,刘恒先发制人,坚定地道:“梁王愿与士卒同甘苦,孤岂能偏安?” 然后急急道:“快带我去找幼弟!” 郡守:“…………” 郡守被兄弟情深堵住了嘴巴,长叹一声。 随后清点一番,代王亲军共有一千之数——别看它少,已经是刘恒能够挤出来的最大数目了。因为毗邻匈奴,常有兵祸,代国与别的诸侯国不同,抗击匈奴的边塞郡兵永远是最多的,花的军费也是巨额,如果舍郡兵而养代王亲军,才是舍本逐末。 此时面临第二波大规模冲锋,已经不远了。就算是必输的仗,他们也断不能容忍匈奴劫掠边寨、欺辱汉民。 郡守连同将军们制定好战术,自觉再完美,也只能如此了,盖印的那只手,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放下印绶,恍然自己还没有请教两位先生呢。 来到曲逆侯下榻之处,就见陈平来回踱步,嘴里焦躁地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刘越也在院里,被陈师傅念得眼晕,心无旁骛地练完剑,便溜进伤兵营去了。 郡守见此,又奇又疑惑:“君侯这是?” 陈平没心思回答,沉着脸想我替张良背了那么多的锅,这都不能破局,他一头撞死算了。韩信那家伙,爬也能够爬来了吧,想到此处,陈平忽地打了一声喷嚏—— 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吏,兴奋地道:“君侯,梁公,长安援兵来了。韩司马彭司马求见梁公!” 第144章 陈平转过身, 缓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郡守也是诧异,拐了个弯想起韩司马彭司马是谁,随即叫了声好。这种时候, 蚊子再小也是肉, 雁门郡的援军过不来, 他就只能盼着梁园卫队的装备, 能够堪比长乐卫队。 只有足够精良的装备才能撑起持久战, 至于战斗力, 只要到达平均水准, 就满足他的期望了。而今他们的战术就是拖,等一场场春雨带来春汛, 土地变得足够泥泞, 匈奴不退也得退! 这般想着, 郡守大步而出:“请二位司马前往议事厅。” 计划着邀请两位殿下,他随后看向陈平:“君侯可要一起?” 陈平恢复淡然的神态:“梁公自去吧。梁公也知, 我那长子远在长安,我们父子哪里分开过这么久?昨夜想他想得不行, 故而睡得不安稳, 现在准备补觉去……” 小吏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 忙道:“君侯说的, 可是世子买?曲逆侯世子也在韩司马的军队呢!” 陈平:“???”. 一路上, 郡守才得知,两位司马除却士卒,还带了许多后备人才, 放在外头都是大名鼎鼎。有入驻少府的墨家大贤,有备受称赞的化学名士,有名满天下的董公弟子、曲逆侯世子, 还有疑似逃家的留侯次子…… 疑似逃家这个,叫郡守顿了下脚步。总体而言,他对韩司马的好感蹭蹭蹭地上涨,别的不说,单凭墨家乃大黄弩的制造者,就足够证明他们的珍贵,大黄弩可是克制骑兵的利器! 连日阴霾的心,终于破了一丝晴,郡守踏进议事厅,却见四周万分寂静。 近来越发克制不住自己、焦躁局势的老牌将军们,跪坐席间,犹如几樽静止的雕像。他们坐姿一个样,神态却是各异,这个眼睛瞪如铜铃,那个面色由红变紫,还有人张着嘴,狰狞得能把小孩吓哭。 诡异的场面唬了郡守一跳,下一秒,他终于看到了末座的男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 一个容貌英俊,沉默不语,锋芒内敛其间;一个身材魁梧,坐姿随意,刚猛浮现其外。他们官职不过司马,所着也是司马的制式,却叫郡守一时失声。 没人敢叫出那个名号。它代表着战无不克的功绩,牵扯着君臣不和的血腥,早就被掩埋尘土之下,曝尸荒野之中。 哦,还有一个连尸骨都没得留。 “淮、淮……” 熬过开国那些年月,如今指挥士卒的老将,大多都在韩信麾下做过小兵。 这已经是心理素质极强的表现了,大白天见鬼不过如此,两个盖棺定论的死人都能复活,这是神术还是巫术?! 更别提从前当仁不让的三军主帅,只做了个卫队司马…… 在韩信、彭越接连起身,利落行礼的时候,雕像们终于动了,他们和郡守一样,腿软着往后倒。 陈平不忍直视,他用眼神示意张良,你来。 张良有些无奈,不是因为眼前的场面,而是自家叛逆的二儿子。他轻叹一声,心想难不成是激励过了头,边一心两用,对着陈平颔首,示意用不上他,破局之人马上就到。 “韩师傅,彭师傅。”刘越领着好奇的刘恒,迈开腿匆匆过来,惊起了满堂寂静。 好了,没跑了。 刘恒差点摔在门槛上,随之而来的是彭越的大嗓门:“殿下莫怕,臣这就为边塞的弟兄们报仇!”. 另一边,快忙出残影的季心收到了远在长安的辟阳侯的急信。 他想了想,准备回头和大王汇报一声,毕竟审食其对他也有恩情。 不过借一个人罢了,他带来的游侠,恰恰有辟阳侯所需要的技者,况且这人技艺小众,在云中郡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不如前去长安,为梅花司作不一样的贡献。 做好决定,季心重新投入情报搜集工作。越是深入搜集“东胡”劫掠的消息,他越是咬牙切齿,曾目睹对方屠寨而自身无能为力的季心眦目欲裂,蛮夷尔敢!! 因着刘越叮嘱,梅花司司长的第一要务便是保护好自己,季心没有冲动地不顾安危,去砍杀匈奴骑兵。云中民风彪悍,随之而来的是游侠盛行,他们有作恶者,有行善者,但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在匈奴肆意劫掠时,人人发誓屠尽蛮夷,这一切都带给了季心便利。 他咬牙训练斥候,把属下都派遣出去,将武川县周边的一草一木都记进心里,足足耗费了十天时间,请吕禄帮忙,制成了一副看得过去的立体沙盘。 但到底术业有专攻,沙盘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这是雕刻技艺无法弥补的。就好比空有宝山而无法施展,就算是相同的沙地,每个斥候探听出来的信息都不一样,一个说“在太阳下山的左边”,一个说“离石碑五百步”…… 要如何把它们完全挖掘,取其精华组叠在一起,从而形成正确的地形图,实在殊为不易。 战争不是儿戏,沙盘与实际差距太大,是会死人的! 季布不眠不休,成日泡在沙盘跟前,泡得眼睛都花了。他一个恍神,摆错了斥候探听的水塘的位置,还来不及懊恼,身旁忽然站了一个人。 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人,眉心紧皱,嘴里道:“错了。” 季心本就心急,被这么一说,火气差些没有刹住,此乃机要重地,这人如何能够进来? 他凶悍的眉目显现阴冷,张辟疆抢先一步开口:“水塘聚集在低洼之地,结合草木茂盛的长势,往东……它只能坐落在这里。” 手指轻巧地挪动旗标,张辟疆继续端详,很快找出了沙盘上违和的地方,参照一旁记录的斥候口述,将它们一一纠正。 季心恍惚了:“……” 往日不明白的问题逐一解决,他眼睁睁看着张辟疆用一刻钟时间,完成他一天的成果,季心终于明白了世上为什么有天才之说。 眼前这个少年人,对地形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度。 也许他在山脚遥望一眼,就能画出一整座山的起伏! 只是因为心虚、不敢面对父亲的张辟疆,像找到了心仪的玩具一般,沉迷其中,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成型的沙盘搬到议事厅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了。 刘越痛心疾首,把徐生的脑袋拨到一旁。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溜过了这样的人才,要不是张辟疆自投罗网,他们就永远错过了! 他早该想到的,太傅那样的聪明脑袋,能生出什么笨人? 说震惊或许不恰当,震撼更为合适。云中郡众人以为,梁园重甲骑兵的装备,已是他们见过的最震撼、最酸得流口水的一刻,当下尤有甚之,郡守甚至站了起来,望着面前宏大的事物。 这不是沙盘,而是对现实的复刻,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郡守艰涩着嗓音,对韩信开口:“淮阴侯……” “信已不是什么君侯,称我韩司马就好。”韩信紧盯沙盘,一个计划飞快地成型。他目光锐利:“明日,我与彭司马亲率卫队,前往武川整兵,还请梁郡守助我。有冒犯之处,也望诸位见谅。” 郡守顾不得其他了,与将军们一样,眼底光亮大盛:“韩司马是要兵分两路?” 彭越似明白了什么,轻嘶一声,望向武川县东部的高地,那是一块明显凸出的地形,与城墙相勾连。 韩信颔首:“还有,彻底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 刘越默默听着,想起了水头寨遇见过的青年,未来坚守云中郡几十年的英雄。 与尚且安全的武川县百姓不一样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战斗,让魏尚几乎成为了水头寨寨民的精神支柱。故乡对于汉人的重要性不言而明,何况经历过那样一场浩劫,魏尚就算拼死,也要守护他的家,彻底放弃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看向主动请缨的杨四虎,郑重道:“若是不能行,孤去和他见一面。” 杨四虎抱拳退下,如今他已收编到梁园卫队当中,作为轻骑兵使用。韩信复生的震撼,被他放在心底,既然韩司马同他强调速度,那么他将舍弃一切,去追逐更快的速度,不论是寻找魏尚,还是杀尽匈奴。 魏尚依然坚守在水头寨里。 这几天是他们难得喘息的机会,魏尚抓紧一切时间修整,以图抵御下一轮的劫掠。恩人率队来时,他明显感到惊喜,可接下来杨四虎的话语,让他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的人不知道韩司马就是昔日的淮阴侯,他也不知道有沙盘这样的神物,叫四周的地势无所遁形。 他们抱着必输的念头,能抵抗一时是一时,一旦放弃水头寨,很大可能便一辈子回不去了,他们的家园将被破坏殆尽,被畜生肆意凌虐。 杨四虎明白这种痛苦。他闭上眼,弓弦深深嵌入手心,想说梁王殿下想与你见一面,谁知魏尚一口答应:“好。” 杨四虎猛地睁开眼。 魏尚凝视李牧画像,一字一句道:“没了水头寨,我还是云中人。” 又说:“想必恩人贯彻的战术,是以水头寨为饵,武川县为芯。单凭芯饵,怕是还有诱空之风险,不如加上住着的寨民!我愿亲自做饵,看到匈奴蛮夷引颈就戮的那一天!” 杨四虎只觉胸腔滞涩,深吸一口气:“不——” “我与魏郎同往!” “我去!” “我也去!” 忽然,四面八方响起高喝,存活至今的寨中汉子,全都从家中走了出来。还有奄奄一息,灯尽油枯的病患,躺在木板上道:“我这身子早不中用了……” 说着,他艰难地翻起身,慢慢踏上泥土地。“不中用就不中用吧,还能走几步呢,足够走到武川县了。”他大笑起来,“再说了,蛮夷砍我还得数刀,指不定就卷了刃!” 魏尚没有反驳他们。 他转过身,笑着看向杨四虎:“恩人,若是我们身死,妻儿家小,就麻烦郡里照顾了。” 说罢,魏尚打马离开,前去组织寨民迁移。杨四虎看着他的背影,拔高声音道:“魏兄。” “若是胜了,邀我前去养牛场可好?” 魏尚头也不回地应:“固所愿尔!” …… 汉历入春的第二个月,梁王依旧未归。 边塞第一波战报传来,朝野叹息,反对交战者越众。 天子举行推迟的春耕礼,随后接受太后建议,启程前往丰沛乡间、祭祀先帝衣冠,意图在探望丰沛老兵的同时,借龙兴气运,表明尚武之决心,为云中,为大汉祈福。 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东胡”骑兵卷土重来。他们成功借用第一波劫掠所得壮大自己,与此同时,派出的斥候发觉云中调兵频繁,再一细探,大汉竟同时有两个刘氏诸侯王待在这里—— 贵族们都疯了,连带着楼烦王与白羊王心动不已,只要攻破任意一道防线,何愁来年资源不丰! 若能俘虏其中一个诸侯王…… 梁王的重要性,由赵壅告知了他们。代王也就罢了,若是梁王,以汉太后和汉天子的喜爱,汉人必将拼尽国力去赎! 此时,单于使团恰好离去,只留下领头人赵壅,不知为何要停留一段时间。两王是彻底不遮掩了,他们一合计,一咬牙,决心再派一千余骑兵,扩大南下战果。这已经是他们能支撑的最大数目,且是骑兵之中最为精锐的一部分。 匈奴兵力正式来到了三千。 故意放出消息的云中郡守面沉如水,站在高高的墙头。 号角吹响,远处的地平线掀起烟尘,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包裹住了孤军奋战的水头村寨。一刻钟,两刻钟……前所未有的疯狂攻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抵抗,剩余的两百青壮对千余骑兵,竟是整整鏖战了半个时辰,终于,指挥楼烦骑兵的贵族不耐烦了,下令离开雁门、偷偷在附近埋伏的白羊部落增援。 必须屠尽水头寨,方能解大王的心头恨! “东胡”骑兵的所有有生力量,往水头寨——武川县的方向汇集。兵多势大,水头寨彻底被匈奴占领,谁知屠寨的想法到底没有成功,依旧有五十余只漏网之鱼,往武川县的方向逃窜,求援。 获得战报的贵族彻底震惊了。 大匈奴竟是死了三百人!水头寨寨民平均每死一人,杀敌二人,一旦有寨民被俘虏,他们无一不是想办法自尽,连一个活口都找不到。 还有个病痨子,让他的从属记忆深刻,那人居然在被砍的同时,狂笑着边吐血,边用匕首反杀! 宁赴死,不为奴。 这就是绝望困境之下,汉人能够发挥出来的潜力吗,不知怎么的,他油然而生一股恐惧。细丝一般的恐惧划过心头,贵族随即嗤笑,汉人就是他们的狗,想骑就骑,想杀就杀,如果他刚才的想法被别的贵族知道了,那他将会被整个草原视作耻辱! 恼羞成怒的气愤,促使他用尽全力,摆出骑兵冲锋的三角尖阵,连战利品都顾不得搜刮了,一股脑往武川县杀去。 一路所向披靡,无人阻拦,很快,通往云中城的最后一道门户——武川县近在眼前。 贵族都已经看到那夯实的土墙,还有土墙之下奔逃的水头寨寨民。土墙的防御,远不如石墙坚固,万万没想到觊觎了数年的武川县,如今竟成了盘中餐,他越发兴奋,眼底燃烧着嗜血的光芒:“杀!” “东胡”骑兵挥舞大旗,完全没有一点防御的意识。最为精锐的射雕者连搭箭都不屑了,他们把弯弓放在身后,俯身,夹紧马腹。 近三千骑兵化作洪流,伴随着马蹄声向前冲锋。 没有像样的防御,气势磅礴的冲锋足够吞噬一切。眼见冲在最前的骑兵斩下大刀,在他身前的土墙如同布帛一般撕裂,暴露出一道足够马匹通过的缺口,贵族简直要哈哈大笑,下一秒,他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 只听武川县内,忽然响起了炸雷似的巨响。 巨响延绵不绝,伴随一缕缕白烟,有什么轻柔的东西,从高坡缓缓落下。 轻柔化为了凶猛,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如同地龙翻身,携天地之力滚滚而来,飞扬的沙尘钻过土墙缺口,土墙随即轰然倒塌! 由松软黄沙组成的高坡,被埋下的数百颗“黑家伙”彻底摧毁,自上而下化为黄沙,开始模糊匈奴骑兵的视线。与此同时,一方方厚木板从地底升起,利用机关术,包成半径广阔的一个圆,将三千骑兵围在了里边。 是包围,也是引导,墨家子弟率领数千武川县百姓制成的作品,引导黄沙能够更好地将来犯者掩埋。 以放弃一寨一县为代价的奇谋就此生成,魏尚浑身鲜血,躲在远远的小山丘后,满脸失神。 他仿佛看着一道神迹。 黄沙冲击的速度太快了,三千骑兵来不及撤退,就陷入了黄土烟尘里。更为可怖的是,四方延绵不绝的震动,彻底破坏了骑兵所掌握的平衡,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大黄弩大显神威,梁园八百骑兵身着重甲,手握陌刀,脚跨马镫,戴着隔绝黄沙的透明薄片,沉默地开始冲锋。 咔嚓一声,数百个头颅落地。 重甲,乃轻骑的克星,这一切建立在目睹神迹的基础上,匈奴骑兵已经提不起心思反抗了! 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惨叫声连同着嘶鸣声,让站在高处的韩信露出了笑容。 巨响、流沙不过是前奏,目的在于摧毁认知与精神,暗处的大黄弩锦上添花,而真正让匈奴骑兵肉体崩溃的是重甲突袭,与不受控的踩踏——流沙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所有人慌不择路的向外逃,可外层骑兵数量远远大于内层,一时间,鲜血四处喷溅,惨叫连绵不绝。 三角尖阵的威力之处,此时此刻,化为了白羊、楼烦两部的催命符。 领头贵族掉头就逃,完全不敢多看一眼,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逃,逃的越远越好! 这是天罚,是自然的伟力,不是人能够对抗的,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出路,恍惚间,圆木包围圈只剩下最后一点。 心间涌出狂喜,匈奴贵族想要高喊大单于保佑,下一刻,密密麻麻的步卒列阵,对准了所有溃兵。 步卒分为两翼严阵以待,彭越冷冷一笑:“往哪逃?” 十面埋伏,攻心之作,如今不过大材小用。 原木包围圈的缺口,自然是设计好的,送给蛮夷的归宿。从武川县到草原,有数不尽的大礼送给他们,自始至终,他与韩信要的是全歼,不留一个活口! 第145章 喊杀阵阵, 黄沙漫天。 魏尚眼眸血红,拼着一股骤然而生的痛快的力气,重新加入了追击的阵营中, 随手抢过一匹匈奴射雕者的乌孙马, 夺了箭与弓, 朝远方挥砍而去。 水头寨的弟兄们, 且看魏二替你们报仇! 手握陌刀的重骑兵沉默地加入, 沉默地退下, 伤亡微不可计, 像一支冰冷强大的百战之师,没人知道他们冲锋前夕, 双手擎着隐约的颤抖。 他们颤抖两位司马的身份, 颤抖世上竟有死而复生, 可当这一切经过梁王认定,那斩钉截铁的“孤知道”, 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颤抖便化为了深刻的宁静。 等到上战场的这一刻, 宁静转为狂热, 因为韩司马对他们说:“我从未输过一场。今时今日也将继续, 你们呢?” 刀饮了血, 器开了刃, 一瞬间翻天覆地的变化,用匈奴肉来造就,用惨叫声来铸心。 而武川这一战损耗最多的, 是梁园囤积两年的“黑家伙”,还有大黄弩那样的武器装备,汉军总体的伤亡, 远远抵不上匈奴。 到了最后,大汉步卒机械地挥舞盾与矛,杀敌都快杀得麻木;除却彭越收割得极为畅快,守在各个埋伏口的云中将领,一改原先的焦虑担忧,等看到溃兵三两只,几乎重复着“有蛮夷,冲呀”“冲完了,等下一波”“下一波来了,继续冲”的杀敌指令,嘴巴渐渐开始张大,灵魂渐渐开始出窍。 他们的震动惊骇,已经难以描述了。 韩司马建议他们守在这里,形成十面埋伏之阵,给匈奴溃兵以最后的打击,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无一不刺激着他们的心房。 这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部落,这可是大汉难以战胜的匈奴骑兵……楼烦射雕者以一当十的传言,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场场凶狠的战斗打出来的。 韩司马凭什么断定他们会赢? 白登前耻历历在目,他们拿什么去赢? 那八百装备豪华的重骑兵,他们不否认其战斗力,可要扭转战局,谁也不信。还放弃水头寨与武川县,这可是攸关云中郡生死的两个重要据点——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韩信,如果没有郡守力排众议,将军们早就怒而甩剑,不干了! 这场惊天豪赌,在他们远远看到黄沙崩的那一刻,目光怔愣,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能赢。 再艰难、再弱势的局面,有神罚相助,还有什么不能展望? 当即有将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留下了泪水,他亲自纵马,斩下一颗匈奴溃兵的头颅:“来战!奠我大汉儿郎——” “奠我大汉儿郎——” 厮杀若隐若现,大战已来到尾声。韩信站在高坡上,凝视面前的沙盘,血气凝聚的锐意,渐渐化为了平静。 彭越那厮倒杀得痛快,这次给他躲了,下次指挥让他来。 韩信淡淡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左右道:“打扫战场的时候,先别着急补刀。看看有没有活的匈奴人,捉几个双脚完好的,来日行进草原,可以当作斥候。” 他语气轻慢,提起匈奴斥候的时候,像提起一棵草,一条狗。 话间的含义,让传令兵的面颊涌起血色,大声应答着:“诺!”- 遥远的战况尚未传到长安。在刘盈车辇前往沛县的当下,少许功臣与吕氏子弟的冲突越发明晰,由从前的双方挑衅变为功臣进、吕氏退,联系太后掌控下的朝堂局势,竟有了丝丝诡谲。 身居高位的重臣们,谁都知道天子急得很,云中的战报一日不来,梁王殿下一日不归,陛下定会早日离沛,而不会在刘氏祖地驻跸多时。 由从前教导天子的几位老师一推算,多则五日,少则三日,陛下就会回到长安。 “拖不得了。”烛火明灭,有人喃喃说出一句话。 为了发扬先帝遗志,为了大汉千秋万代,而不是被外戚跋扈把持,由此可以视战争为儿戏,视匈奴骑兵为捏搓揉扁的玩具—— 陛下亲政,势在必行。 太后有手段,有远见,他们并不否认,她甚至是一位无比英明的女主。可就在不远之前,太后犯下了令人扼腕的大错,她亲手葬送了数千梁园士卒,连同云中郡的郡兵、代王刘恒的亲兵,一同折在千里外的边塞黄沙里,为此,连先帝的骨肉梁王代王,怕都有着生命之危! 丞相与萧君侯竟也不加以阻止。与他们从前再不喜梁王,那也是建立在太后过分宠爱、从而威胁天子的基础上,而近些年,梁王老实安分,并未有惊世之举,他们的警惕之意也就淡了。再怎么说,梁王也是先帝在世时宠爱的幼子,而今匈奴骑兵来袭,一旦云中城破,梁王被俘,太后和陛下定然不会干休,到那时,大汉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下定决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帝国划入深渊。” 一时战败免不了阵痛,等陛下亲政,把腐肉割掉就好。何况灌夫人身怀皇嗣,颍阴侯府请去照顾夫人的神医已然认定,是个小皇子,这可高兴坏了一众人——陛下真正有后,那么亲政可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诸多因素叠加,他们对太后“不惜一切交战”的命令颇有放纵之意,使出浑身力气,令之传遍大街小巷,关中各郡;而今舆论沸腾,人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前方的战报。 百姓也隐约的知道了,天子不在长安,在的只有太后呀…… 这晚,夜灯如豆。 吕雉屏退众人,从长信宫的暗格里,拿出两道密诏。她打开其中一道,看着其上的字迹,闭了闭眼:“韩信,你可别让哀家失望……” 这是刘邦挥就的,对韩信、彭越两员大将的处置,诏书共有上下两段,可一分为二。上段的意思是:淮阴侯和故梁王还活着这件事,众卿家不要太惊讶。这是朕和皇后商量好的,假死也是朕的命令,皇后替朕执行而已。你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乐意。 下段写着:韩信和彭越不敬朕的子孙,斩。 吕雉将这一道诏书收好,裙摆迤逦,朝外间走去。 云中郡的小范围交战,是边关将士的豪赌,何尝不是她的豪赌。赌赢了,从此朝堂一心,再无桎梏;赌输了…… 她如何会输? 吕雉推开门,将对幼子的记挂藏在心底。 片刻看向皎洁的月色,盈儿,这是最后一回了。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母后仍记得生下你时,心中喜悦不比越儿来得少。 日后你想做什么,母后都依你,这最后的时刻,也让母后替你承担。 第146章 代国云中郡。 武川县附近的动静彻底停歇, 军需官统计战报的时候,大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 伤兵被抬上担架,救治的救治、敷药的敷药, 然而不管伤得多重, 士卒面上洋溢着笑容, 好似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他们胜了, 他们胜了! 还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从前不可战胜的匈奴骑兵, 在显威的神迹下瑟瑟发抖。他们仿佛做梦一般, 胸腔沸腾,看重甲骑兵的眼神带上狂热, 而最多的狂热, 给到了韩司马与彭司马, 看不见的上空凝聚着信仰,那是血战过后的军魂。 韩信把撒欢的彭越拉回来, 给他塞去善后的任务,自顾自下了山, 迎着尚未消散的漫天黄沙, 凝视脚底楼烦骑兵那怒睁的双眼。 死不瞑目的眼睛里, 有愤怒, 有不解, 最多的是恐惧。韩信蓦然想起率军临别时,蒯先生前来找他,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蒯通问:“您还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韩信诧异一瞬, 哈哈大笑:“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谁的人生都不会比他更精彩。 酸甜苦辣,他都尝过, 王侯将相,他都当过。沙场才是他的归宿,那是纵横天下的畅快,无可比拟的初心,而今楼烦骑兵的恐惧,何不验证了这句话! 内战算什么,大丈夫生当开疆扩土,将汉室辉光播撒四方。 作为学生最亲近的武师傅,韩信觉得这一天并不会远。需要十年就十年,二十年就二十年,大王年少,他还不老,他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能利落上马,和小孙子回忆从前的战功—— “你大父是第一个打到匈奴王庭的英雄……” 尽管领兵的级别不高,云中郡的将军们都认同韩司马的指挥权。战报陆陆续续地传回来,都是喜讯,因为头颅过重,所以军需官清点时,只需去数割下的耳朵。 “水洼一处,共计杀敌三百一十二人!” “山崖二处,共计杀敌一百零四人!” …… 除去折在水头寨的三百余匈奴兵,在冲出一圈圈埋伏的逃亡路上,楼烦、白羊两部全军覆没。 他们逃亡的方向,全按照韩司马的算计来。 这一场大战,大汉军民共计折损五百余人,杀敌三千,俘虏五人——不是不想俘虏,而是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了,再多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俘虏虽少,如此一来,却也不必担心马镫马蹄铁为匈奴所用。 韩信掀起冷寒的笑容,看到的人都死了,他们拿什么去报信? 汉军几乎没有费什么口舌,那五名剩余的匈奴俘虏便使劲磕头,不顾身上的伤势,柔顺地表达臣服,主动要为汉军带路,甚至其中还有一个楼烦部落的大当户。 非但如此,那贵族大当户神态卑微,执着地想当韩信的奴隶,一口一个“天神将军”,眼中狂热比汉军士卒还强盛,叫一旁的彭越目瞪口呆。 彭越受不了地一脚踹出去,骂骂咧咧:“你是不是给他灌什么迷魂药了?” 韩信在宫里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的,见大当户没死就不再管,话间含了淡淡的讽刺:“匈奴,自古如此。” …… 此战足以震惊天下,让梁园卫队之名传遍汉土。 早在白日,武川县沙坡崩塌的时候,云中郡上下惶惶不安,郡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不是左右搀扶,他能以头着地厥过去。等到汉军整队回归,整个云中城沸腾了,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战损五百,杀敌三千! 来报者坦坦荡荡,郡守再三确认,直说了三声“好”,遏制住心底狂喜,手几乎颤抖得不成样子。 “太后……圣明决策,我云中儿郎谨记!” 平城之围,白登之耻,从前的不甘历历在目,谁曾闻先帝一声长叹? 新生的大汉帝国,被欺负了那么多年,终于一雪前耻,将来犯的匈奴人全歼! 全歼,多么美妙的词。 许久才平复心情的梁郡守,向两位智者君侯长揖一躬,连忙让人去请泡在伤兵营的梁王殿下。 这些日子,代王都与梁王形影不离。看多了包扎与医疗,刘恒从一开始的万分不适,到渐渐从容,最终自告奋勇地要上手帮忙,成功完成了从腹黑包子到懂得医疗的腹黑包子的蜕变。 除此之外,刘越成功抓到了神出鬼没的张辟疆。 在梁王殿下蹭到太傅身边,用亮亮的眼神传递期望的时候,张良就读懂了学生的想法。 他笑得温和,转眼拎了二儿子到刘越跟前,勒令张辟疆随叫随到。 做完这些,太傅瞄了一眼四处跑的陈买。 陈买作为农家子弟,没有点亮打仗技能,相比墨家化学家们的高调发挥,他低调极了。一到云中郡,见了父亲几面,在大王跟前刷完脸,他便四处寻访田地,爬山看牛,研究边塞与关中土质的不同,在山坡坡上思索着什么。 陈平除却一开始的惊讶,也不管他,只要长子好好的,不去不熟悉的战场作死添乱,陈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张良看看陈买,又看看自家二儿子,不语。 张辟疆只觉有一股冷风吹过,想要拔腿就逃,原先憋在喉咙里的“跟着大王做事,他会让我玩沙盘么”问不出来了,老老实实挪到刘越身边。 低头看向梁王俊秀的脸蛋,忽而察觉几道隐隐敌视的眼神。 回头一瞧,代王云淡风轻,徐生暗哼一声,晁错小豆丁眨了眨眼,吕禄双手还胸。 唯独周亚夫心不在焉,他还沉浸在韩司马竟然是韩信的奇迹当中,只恨自己年纪太小,遗憾不能随偶像去杀敌,心思不在这上头。 张辟疆:“…………” 能在这——么大的包围圈杀出一条血路,大哥,神人啊- 要说梁园如今还有哪个方面匮乏,就是医者与医疗系统了,便是墨家的机关术再强,化学家的黑家伙再猛,也无法替代医者救治的功能。 刘越就琢磨起来,看看这儿有什么顺眼的人才,可以薅去长安,想想从前忽略的张辟疆就让他心痛,这次可不能让这些人跑了。 还有用来消毒的蒸馏酒,与包扎术一样,都能发挥很大的效用,亲身实践的梁王殿下很快意识到这点。他抿抿唇,决心回头和徐生好好提一提,让化学家们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若是此法能成,足够救万人。 没过多久,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梁王殿下,代王殿下!” 听闻武川战役的结果,刘越控制不住地睁大眼睛,翘起的腿蹭地滑落。 刘恒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代王石化了几秒,站起身,然后猛地抱住刘越,肉肉脸绽出惊喜的神色。 “幼弟,我们胜了!” 刘越罕见地不和四哥计较抱他抱得窒息,弯起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术业有专攻,他就知道,韩师傅彭师傅不会任由匈奴人嚣张的。 来云中郡这么久,积蓄在心底的思索、沉郁、不甘,消散得无影无踪,从今天起,他的咸鱼生涯更进一步。梁王殿下欢呼一声,拉着四哥就往议事厅跑。 没有人会低估这一战的意义,匈奴人为劫掠抗出的东胡名号,反而会成为一颗黄连,塞进他们的嘴里,让他们有苦说不出。今日战果,完全是咎由自取,双方还处于议和期呢,大汉打的可是东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是可惜了,不能收缴两大部落真正的战旗,那才是一旗抵万功! 远在议事厅前,刘越就听到郡守的大笑,后知后觉得知胜利的吕禄,激动得脸都红了。 作为立功的梅花司司长,季心也受邀而来,此时站在院里,拉着张辟疆的手不放,双眼微红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是他苦苦追寻的为人的意义,远胜从前做游侠时,自以为的惩恶扬善。 他季心,也有堂堂正正站在这里的一天! 张辟疆小心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做出沙盘的自豪感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不得已向刘越求救:“大王。” 刘越欣慰地看着他们:“季司长是要和阿疆做结拜兄弟吗?” 张辟疆:“?” 他僵硬地抬头,看看季心凶神恶煞的脸。 然后坚定拒绝:“不了!” …… 惠帝四年春,化名东胡的楼烦、白羊两部骑兵来犯,汉军用计全歼,称武川大捷。 韩信彭越的现身,叫整个云中郡震动,火药头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与马镫、大黄弩、机关术一道,成就四大神器的威名。伴随着全郡欢呼,战报飞速送往长安。 不知远方战况的长安细雨蒙蒙,笼罩在一层烟雾中。 雨下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三天,长安城终于放晴。并不明亮的日光洒在长信宫外,吕雉乘车而来,问审食其:“都准备好了?” 审食其低低道:“都准备好了。” 吕雉不再说话。她闭上双眼,像在等待着什么。 审食其的脸色自前日起,就一直是白的,见此也不敢再言语。 不知何时,从宗庙的方向传来钟声,突然而又渺远。 审食其猛地看去,双目愕然。 太庙,高庙! 那是太上皇与先帝的灵魂聚积之处,是最最不能出事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够从法理上,情理上,全方位压制皇太后威严的地方。 太后太后,先帝的皇后才是太后! 万万没想到,竟是宗庙出了动静,审食其的脸色转为苍白,便听吕雉叹了口气:“来了。” 便是她身为皇太后,大权在握,在宗庙的事情上,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露惆怅,很快,丞相联袂太尉与御史大夫,三公在前,九卿在后,大汉顶梁柱们步履匆匆地前来。 吕雉已然换上冕服,肃穆地问:“宗庙出什么事了?” 三公九卿跪了一地,最终,统管皇亲的宗正高声道:“臣惶恐,供奉太庙、高庙的酌金失窃,由德侯刘广率先察觉。德侯长跪庙前,掩面哀哭,还请太后决断!” 一石激起千层浪,尚不知内情的重臣们愣了。 酌金失窃,那是什么概念? 供奉给祖宗的祭品被动,于子孙来讲,那是把强盗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而太庙、高庙不仅是刘氏的祖庙,更是天下人的宗庙,帝王灵魂的栖身之所,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德侯哀哭,同样是对先帝,对太上皇的冒犯! 说句不好听的,这等惊扰宗庙的大事,在注重祖先的秦汉时代,足以将现如今的三公九卿全撤了,从而换上新的人选。 一行清泪落下,吕雉道:“哀家久居深宫,竟不知贼子作恶,惊扰先帝与太上皇的安宁……” 丞相曹参也流了泪:“臣,万死!” “臣万死——” “好了,万死不万死的,都不重要了。”吕雉擦了擦泪,“都随哀家前去看看。来人!” 执戟武士们迅速地进入内殿。 “查明偷盗酌金的贼子,再派一队人把德侯绑了,送到哀家跟前。”吕雉冷冷道,“胆敢在庙前哀哭,惊扰先祖安宁,我等等再和他算账!” 执戟武士迅速地退下,很快,大汉最尊贵的一行人来到宗庙前。 高庙挨着太庙修建,肃穆庄严,吕雉一步一步,跪地行了大礼,方才流着泪进去。 香火前供奉的酌金,确有一块不翼而飞,等吕雉检查完毕,重新走出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太后。” “太后!” 此时重臣齐聚,有人心高高提起,有人心跌落到了谷底。建成侯吕释之面沉如水,不管酌金为何而丢,挫伤的都是太后的声威,只因太后身为宗妇,却让先祖宗庙受了惊。 再往严重了说,是太后失察,不配执掌一国朝政! 吕雉环视四周,动了动唇,忽然扬手,甩了静默不语的德侯一巴掌。 德侯刘广被五花大绑,跪在她的身前。吕雉厉声道:“你是哀家的侄子,吴王的亲弟。身为刘氏子孙,守护宗庙不利,还敢哀哭惊扰先祖安宁!” 德侯的脸偏到一边,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抱着吕雉的裙摆痛哭:“太后,是臣的错,臣万死不足以赎。先帝……先帝在时,对侄儿那么好,供奉高庙的酌金少了那么多,侄儿实在愧疚,侄儿一时糊涂啊!” 德侯口不择言:“宗庙失窃,是从前都没有的事。侄儿守了这么久,哪里见到过什么贼?肯定、肯定是先祖发了怒,在述说他们的不满……” 奉常叔孙通瞳孔一缩,哪还嗅不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怪不得,怪不得近来有人常常拜访师叔,他的头深深低了下去。 吕雉缓缓收回了手。 她知道,如今跪在廊下的重臣们,有人等着她认错,等了很久很久了。 她眼含泪光,不动声色地喃喃:“不满……先祖有什么不满?” 德侯呜咽一声,垂头不语。 宗正忽而出列,道:“宗庙面前,臣得罪了。” 非刘氏子孙不得为执掌宗室事务,故而宗正也是刘氏。他深吸一口气:“先帝有灵,定然不满太后处置营陵侯,手段过于酷烈。殊不知营陵侯乃我刘氏旁支,如何能与庶民相列?” 他最是不满太后不经过宗正衙门之手,就处置了营陵侯,简单得如同处置一个庶民。 郎中令随即出列:“先帝有言,非刘氏不得为王,非军功不得封侯。太后册舞阳侯夫人吕氏为临光侯,恐先帝为之不满。” 尽管吕媭只是关内侯,而不是最高一等的列侯,恐怕先帝顾不上管——先帝在时,还计划着要把戚夫人的废物兄弟封关内侯——但这触动了许多功臣的利益。 吕氏的力量,已经不能再过增长了! 宗庙之前,鸦雀无声。中尉灌婴膝行一步,道:“太后执政,百姓欢欣,然边塞亦我大汉子民。代地贫瘠,饱受匈奴灾祸,休养生息,才是我大汉国策。太后直言与‘东胡’放开了打,实乃不利民之举,只能徒增无畏伤亡。” 曲周侯郦商伏地道:“梁王代王,都是太后骨肉,先帝骨肉。云中战况危急,一旦遭遇不测,先帝有灵不会干休。太后明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宗庙又将有什么样的震动?” 吕雉勃然大怒,指着他道:“放肆!” 瞬间,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重臣们匍匐在地,有人颤抖起来。御史大夫周昌闭上眼,内心长长地叹息,他最为担忧、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发生了。 而今远远谈不上逼宫,却胜似逼宫。 他们要想太后放下一部分权力,从而转到幕后;想要天子亲政,功臣一脉远远压过吕氏,若是废后,那就更好。 太尉周勃皱起眉,局势已经远远超过他的预料了。趁天子不在,发难宗庙,发难太后……目光望向跪在最前的丞相,随即转到一旁,他的次子亚夫已经和梁王殿下绑在了一起,换言之,他是半个太后的人,他并不能够置身事外。 陈平若在此处,与他的处境也是一样的! 周勃当即不准备让郦商讲下去,谁知太后开口了。 吕雉淡淡道:“德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电光火石间,丞相曹参蓦地抬首,连灌婴都顿了顿。 宗正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郎中令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这是太后服软的表现。 他们不需要太后下诏罪己,只需承认失察的错误,放权给陛下。太后依旧会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她不再扶持外戚,而是专心享受尊荣与子孙孝顺,岂不是皆大欢喜? 至于朝政,他们会是天子最忠心的能臣。 “德侯所言先帝不满,哀家不知道占了几条。”吕雉轻声开口,如惊雷一般响彻众臣耳畔,“只是夫人灌氏,还有外家颍阴侯府,联手朝臣忤逆先祖,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才是招致先帝不满,宗庙失窃的罪因。” “……” 众人大愕,跪也跪不稳了。 什么叫意图混淆皇室血脉?! 灌婴一惊,几乎失色,吕雉转过身:“哀家不屑同你们说谎,也不屑做冤枉小辈的事。不论夫人灌氏生男生女,对外宣布的一定是小皇子。”她的音色很凉,“因为先帝给哀家托了梦。” “你们一个个的围着我,何尝不是惊扰先祖安宁。”吕雉抬起脚步,慢慢往里走,“先帝都看着呢!” 只听一声爆破,戚里传来冲天的巨响,听懵了的众臣如惊弓之鸟般,迅速扭头。只见颍阴侯府的方向,升起冲天的白烟,久久不散,犹如神罚。 爆破接二连三,宗□□,郎中令府,曲周侯府——方才指责太后,意图压太后之威的重臣府邸,无一不发出巨响,升起浓重的烟雾,象征着天神之怒,先祖之罚! 整个长安城震动了。 从前经受过神罚的倒霉蛋,好像叫吴王刘濞,而今又来了几个么?! 经过化学家细心钻研,黑家伙的威力已经不能同往日而语。众臣目露震惊,清晰地看见白烟之中,有什么缓缓倒塌——即便倒的不是正屋,而是无人居住的小院,宗正还是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啊呀叫了一声,昏厥过去。 沐浴在一片空白的神色下,吕雉继续往高庙走。 又是一阵细微的动静,高庙徐徐燃起烟雾,纯白如仙境,而不似巨响发生地那般不详、暴戾,下一秒,一道声音响彻众人耳畔:“荒唐!” 动静很快消失不见,所有人蒙了。 那熟悉的声音,正是逝去多年的先帝。 当即有人嚎啕大哭,再也忍耐不住,趴伏在地。在神罚降世,惩治出言不逊的重臣府邸的当下,先帝的声音,叫他们觉得羞愧,那句“荒唐”,更叫他们觉得惶恐。 先帝骂的谁,岂不是显而易见? 太后站在袅袅白烟中,再一次流下了眼泪:“高皇帝有灵……让我察觉混淆皇室,混淆盈儿血脉的阴谋。你们若是不信,尽管随哀家前去质问夫人灌氏,拷问服侍灌氏的婢女,否则,你们还以为哀家屈打成招。” 吕雉转过身,平静道:“便是皇后推她落水,也是夫人灌氏陷害的。哀家胆敢在高庙前立誓,尔等敢吗?” 丞相曹参深吸一口气:“臣等……万死!” 郎中令紧接着晕了过去,至于真晕假晕,无人知晓。灌婴神色空白,嘴张了张,与曲周侯郦商一样,腿脚一软,化为了深深的颓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内侍匆匆前来,在宗庙前跪着膝行,往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吕雉微愣:“盈儿回来了?” 内侍惶恐地点头。 待白烟散去,吕雉瞥了众臣一眼。 陪了这一场,她也累了。夕阳西下,暮色席卷天际,沉默一会儿,她道:“都回吧。酌金失窃,哀家会彻查到底,议罪的事,也明日再说。” 若说这一连串动静下来,谁恢复得最快,怕是只有御史大夫了。 周昌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他勉强站起,斟酌着道:“灌夫人……” “皇帝回来了,灌夫人如何处置,总要过问他的意思。”吕雉声音放温,走到周昌面前。 她低声说:“我也知道,一些功臣后代,还有仗着哀家之名横行的吕氏子弟实在是不像话,恐怕同是先帝怒斥荒唐的起因。明日我与御史大夫一块商议,该好好地解决了。大汉容不得这些废物,朝堂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您觉得呢?” “……”周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所有。 联想从前的蛛丝马迹,捧吕家与少许功臣打擂台——钓出异心者,养出耀武扬威的废物,然后一股脑地肃清他们,该是多大的魄力。 还有呢?太后怕是不止为了朝堂清明吧? 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了敬怕,半晌,低声回道:“太后深、深谋远虑,臣领命。”- 宗庙前的君臣对话,如一阵风席卷了长安,火急火燎赶回长安的皇帝只慢一步知晓。 不是吕雉特意所传,而是宗庙的动静太大,大到刚刚入城的天子也注意到了这边。 刘盈心底漫出不好的预感,急急派遣内侍打探。 打探的结果,让他刚刚沐浴完毕,换上常服,准备前去探望皇后与灌夫人的脚步骤停,刘盈慢慢转身,坐在了案边。 他从不知道,喜欢过的女子有这么大的胆子。 以为怀的是公主,就要从民间抱一个男孩,充作皇子么? 那他的珍视血脉算什么,引导颍阴侯灌婴与母后反目,又算什么? 刘盈以手掩面,忽而笑了:“他们是在逼宫……趁着我不在,用父皇的名义来压母后……” 越儿远在云中郡,兵卒为了保卫边塞浴血搏杀,而他信任的臣子,未来孩子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没把母后辛劳的功绩放在眼里。 无人知道近侍听到这话,望见帝王血红的眼睛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恐惧。 他听从陛下的命令掩上门,然后亲自带人,将灌夫人禁足于殿内,关押颍阴侯府派来的医者婢女,准备一一拷问他们。 不久,长信宫窦长秋亲自过来,把断定灌夫人怀的是女孩的医者淳于岫带走:“太后憎恨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行为,准备亲自问询。” 近侍无有不从。 窦长秋顿了顿,又问:“陛下可好?太后十分关怀,只是天色已晚,太后刚刚回宫,不知陛下安寝没有……” 近侍苦笑,含糊应了几句,回到刘盈身边。 他在门外道:“陛下,太后想要过来看您。” 刘盈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轻轻的声音:“是我不欲劳师动众,这才轻车简行,没有告知母后。合该我去长信宫一趟。” 帝王车辇起轿的时候,吕雉跽坐桌前,微微出了神。 说她不择手段也好,冷血无情也罢,为了大汉江山,为了她的儿子,就是吕家人,也没什么不能舍的。 只是面对归来的刘盈,她头一次生了犹豫,半晌,外头传来大长秋的通报:“太后,陛下来了。” 吕雉站起身,看着大儿子走到跟前。 她敏锐地察觉,刘盈的神色并不对劲。 “母后。”刘盈重重跪了下来。 “都是儿臣的一己之私,都是儿臣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她有了身孕,引得朝堂动荡,母后受辱。”刘盈说罢,慢慢抬起头,神色意外的平静,“儿臣……不想做皇帝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哭道:“儿臣有愧先祖,有愧江山社稷,如此不成器的皇帝,母后何必再为了我蹉跎?” 吕雉跌坐在了案边。 时光从此凝滞,拉长,刘盈坚定地叩首,久久未动一下。 吕雉也流了泪。 终于,刘盈听得他母后道:“好啊。” “哀家早就想让越儿做皇帝,就差你这句话了!” 第147章 刘盈嘴唇蠕动, 慢慢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母后流泪的脸,他心一酸,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他将一切都想明白, 平静地说出放弃皇位的时候, 他一母同胞的幼弟刘越, 将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也只会是他唯一的继任者。 他没有子嗣, 只能从弟弟里选——就算有子嗣, 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只会耗费母后更多的心血,登基后对这个国家毫无用处。 但刘越不一样。越儿八岁了, 聪颖果决, 天资毓秀, 身为嫡子,最得父皇喜欢;越儿挖掘的人才、发明的种种, 让世人皆知梁王功绩的不凡。为大汉计,为未来计, 越儿都比他适合做这个皇位。 除此之外, 他也有自己的私欲。刘越是他最亲的弟弟, 尽管他也喜欢刘恒刘友刘长, 最珍贵的东西, 却只能留给梁王!还有母后,母后有了越儿的孝顺,定将日日松快, 不再为了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心力憔悴,蒙受欺辱。 把自己关在内室的时候,刘盈想了很多很多。他已经谋划着, 该如何消弭大臣的反对,让越儿的登基路顺顺畅畅,可说一千道一万,他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跪在吕雉面前的时候,刘盈心如刀割。 一个帝国,就这样甩在越儿小小的肩膀上,可他……实在不配当天子了…… 刘盈再一次叩头:“母后早就有这般的想法,儿臣何尝不是。儿臣让母后失望了,儿臣对不住姐姐和越儿,等越儿回宫,儿臣将为他铺平一切道路。” 吕雉从他的话里读出了坚决。 那是一种是什么样的感受,空茫,无言,尘埃落定?她撇过脸,拂去眼角的泪光。 大汉最尊贵的母子一个跪一个站,不知过了多久,吕雉开口:“不要过多耗费心神,这些,母后来帮你完成。你不愿见到朝政,那就不见吧。日后耕地下田,研究粟麦,去做你擅长的,喜欢的事……” 说着,她伸手,轻轻落到刘盈的发顶。 无法用言语形容刘盈此刻震动的心神。在他的记忆中,母后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越儿刚刚出生。 去做擅长的,喜欢的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满脸,刘盈泣不成声,他大喊:“阿娘!” 吕雉揉揉他的头,半晌道:“朝臣那里,舅舅那里,你都不用担心,只是从今往后,阿娘没有封地给你了。” 刘盈边哭,边哽咽着露出笑。 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退位之后,去当就藩的诸侯王,那会给越儿造成数不尽的困扰。何况这本就不是他所愿。 他沙哑着嗓音,郑重道:“儿臣住在长安,用余生孝顺母后。” 说罢,刘盈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去,暮色吞噬了他的衣摆,大汉第二位帝王的身形隐入黑暗,从此再不见光明。 刘盈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英儿那里,我去同她说。上回的冤枉,还没有同她讲句对不起。” 还有王后这个位置,如今想必是对她的折辱。他难得忐忑道:“表妹被拘束于宫廷,一直过很不快乐。她喜欢舞刀弄枪,可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碰过这些……她若愿意,儿臣送、送她离开,可好?” 吕雉的声音遥遥传来:“去吧。去和她好好说说话,你现在还是天子,又何必来问哀家。” 刘盈步履坚定地离开。等大长秋进来,吕雉问她:“你都听到了?” 大长秋手颤抖着,心乱如麻:“太后,听到了一些。” 吕雉接过她递来的布帕:“随我走走吧。” 边塞的战报未至,尽管尘埃落定,走到了最后一步,她的心情始终不能平复。 游廊宁静如水,吕雉没有同大长秋说起刘盈,而是提起了吕英。 她对大长秋道:“我疼爱英儿,却又没有全然疼她。” 她的长子必须娶吕家的女儿。这是朝堂局势使然,当年为了制衡,没有吕英,也会有另一个吕氏贵女。可时移世易,换成越儿,她恐怕不再需要这么做。 吕雉笑了下,这般去想,她这个姑母也不是那么合格。 大长秋张张嘴,道:“当年您问过皇后……” “是,皇后是自愿,”吕雉道,“因为她爱慕皇帝。这回,不管她爱不爱慕,哀家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了。” 擦去最后一丝泪痕,她不容置疑:“让建成侯去办这件事。”- 椒房殿烛火通明。 吕英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坐在窗边,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刘盈踏入殿中的时候,恍然想起,表妹一直这么聪明。可她比刚嫁他时安静了好多,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刘盈道:“英儿,对不起。” 吕英转过头,似诧异道:“陛下哭过了。” “灌夫人的事,宫里已经传遍了。陛下也是被她蒙蔽的人,何必舍弃天子之尊与我道歉?”她语气平和,目光久久落在刘盈的面庞上,前些日子的麻木,已然消失不见。 甚至微微笑了起来,认真道:“她到底是皇嗣的母亲,为了皇嗣,陛下还需斟酌处置。” 夫妻之间,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萦绕着前所未有的安然和谐。 刘盈与她面对而坐,接过她递来的甜浆,握在手里:“等朕的孩子……出生,抱给你养?” 吕英动作一顿。 她摇了摇头。 不需要说话,这个摇头让刘盈心猛然一松。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刘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梳妆台前半开的木匣上——最终松开紧握的手,坦诚相告,低声道:“朕……已经同母后说过,不再当这个皇帝了。” 吕英的眼眸倏而睁大。 四周万籁俱寂,她的嘴唇颤抖起来,面上却没有歇斯底里。吕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抽出木匣里藏了无数个日夜的长鞭。 她将长鞭握在手中,圈绕了又绕,鞭尾直指刘盈! 破空声响彻,长鞭卷舌般地朝刘盈袭去,一鞭,两鞭……交叉落在他的靴前。凛冽的风带起刺痛,刘盈遏制住闭眼的冲动,不躲不避,直至吕英喘了口气,骤然停了下来。 吕英冷冷道:“没想到体力落下了,准头还能与往日相比。” 随即落下泪来:“我做过皇后,如何会自降身份去做王后。说起来,若陛下是越儿的父亲,成为太上皇,我还能与姑母一样当上太后,可是这名头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呢?” 她一字一句:“我不奉陪!” 梦该醒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该醒了,吕英宝贝似的看着她的鞭子,不顾外头的兵荒马乱,和听闻鞭声想要冲进来的宫人们,双眼浮现空茫。 梦醒了,她还能做什么? 下一瞬,只听外头的长廊喧哗起来。 街道响起笃笃的马蹄声,骑士一声接一声的高喊,连宫墙都抵挡不住:“大捷,大捷!梁王卫队创立首功,联合云中,杀敌三千,全歼——东胡——” 由轻到重的声浪,席卷了宵禁的深夜,冲散了白日得见神罚的肃穆,长安,沸腾了! 刘盈“噌”地站起身,吕英手中的长鞭,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面颊发红,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全歼?” 幼时埋在心底的愿望,忽而萌芽,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吕英捡起长鞭,将它缠得很紧很紧。 她对刘盈道:“我想从军。” ……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长信宫,吕雉打开密诏,正欲拿出其中的另一份,忽闻边关战报,还有附上的梁王家书,双手蓦然撑不住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从郡守到存活的兵卒,狂欢过后,都眼巴巴等待着长安下诏,天子太后叙功奖赏。 刘越大方地掏出自己的小金库,支援囊中羞涩的云中郡守,彻底安葬战死的兵卒,其中还有一部分,用以重建武川县与水头寨。 等到夜深人静,刘越忽而想起了在水头寨遇到过的爽朗青年。 庆功宴上,魏尚坐得远,恐怕在他眼中的太傅陈师傅,都是一个可怜的小黑点。 他彻底地为兄弟们报了仇,战后加官叙功,已经在云中郡众人面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城偶像韩司马还准许魏尚搜集敌首,用以血祭水头寨英灵,日后前途远大,不必多想。 是把他带去长安好呢,还是留在边塞,野蛮生长,顺手薅走四五个医者的梁王殿下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小小的烦恼。 大战过后的白日带上慵懒,刘越召来季心,询问他养鸽子的进度。 因为“东胡”来犯,养鸽子的大业都被耽搁了,像这回大胜,只能用快马传书,私信都与战报绑在一块儿。季心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的回答。 季心说,原先备战正酣的时候,辟阳侯审食其向他借了一个手下。那手下善口技,也能模仿禽鸟的叫声,他再三思虑,临行前把养鸽子的心得传授给他,以图加快进度。 此去长安,手下还带上了两笼灰鸽,若无意外,定有十来只能够“出师”! 刘越听得眼睛亮亮的,没想到还是长安那边的进度快。 辟阳侯可是经历过他纯正的熏陶,既如此,他是不是能期待母后借辟阳侯之手,给他传来大汉的第一封飞鸽呢? 两日后,刘越的愿望成了真。 重新回归与韩师傅练剑的日子,刘越不得已告别与四哥的咸鱼躺,半空之中,忽然传来阵阵扑棱。 很快,季心求见,压低声音对他道:“大王,是辟阳侯……” 他擦擦汗,左顾右盼一会儿,雀跃地走到一旁。 韩师傅彭师傅忙着处理战后事宜,方便了梁王殿下开小差。刘越定睛望去,只见季心的肩膀之上,一只灰鸽傲然挺立。 冲破猛禽狩猎圈的英雄灰鸽,抖抖翅膀,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季心递上一只细长的竹筒,刘越接过,然后一头扎进书房中,对照着汉律第九篇章,将密语翻译出来。 “先帝遗诏,梁王继盈登天子位,速……归?” 刘越:“?????” 第148章 明明这几个字儿他都认识, 组合在一起,成了他读不懂的东西。 刘越发呆,皱眉, 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门, 忍住了。看了看送信人, 是辟阳侯没错, 刘越凭借所剩不多的冷静, 开始分析。 第一个可能, 这封信是恶作剧。 ……审食其除非是活腻了, 才敢用先帝遗诏当恶作剧,他不要命啦?? 那么问题来了, 刘越慌张地伸出手, 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这个先帝是哪个先帝? 大概率是便宜爹, 他哥在未央宫好好的,要是生了重病, 定然有迹可循,可这几个月, 母后和皇兄的书信, 都没有提到生病的事。 问题又来了, 他哥身体康健, 还有皇嗣即将出生, 怎么会突然来个先帝遗诏,怎么看都透出一股诡异。 梁王登天子位……一定是做了噩梦没醒。刘越拔腿就跑,看得门外的季心目瞪口呆, 大王这是怎么了?! “太傅,太傅。”刘越跑得小脸通红,一路过五关闯六将, 把密信怼到张良面前。 此时天色尚早,梁王太傅还在睡觉。他缓缓坐起,望了眼苦哈哈的管家,把卧房的人都遣散:“东胡又来犯了?” 刘越猛摇头。 张良少见学生这副着急的样子,接过翻译的密信,眉梢一扬。 半晌露出笑意:“我这是升官了……” 刘越:“…………” 重点是这个吗? 张良神色正经起来:“辟阳侯所言先帝,正是高皇帝。先前,我与陈平早有猜测,先帝许是看出陛下志不在此,备好大王登位的遗诏,遗诏存于太后手中,加之石渠阁录档,只等合适的时机宣读。” 重点是“合适的时机”,如果遇不上,遗诏自然就作废了。先帝临行前,早早做了两手准备。 他瞄了刘越一眼,生怕学生经受太多的刺激,不准备多说下去。 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动静,传进刘越耳朵里,然而就是短短的几句解释,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晴天霹雳! 不管是遗诏的存在,还是遗诏在母后手里,都让刘越感到绝望。母后难道不爱他了吗?皇兄难道不想当皇帝了吗? 说好的不想努力,都去哪儿了? 刘越灵魂出了窍,他咸鱼的人生刚迈进一大步,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如野马奔腾拐上另一个弯。 回长安,必须回,云中郡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再拖几天,指不定一回宫就是登基大典,刘越深呼吸,积极地自救起来。 他扯住张良的衣袖,发表胆大包天的言论:“太傅知道的,有时候,父皇的眼光并不是那么好。” 张良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譬如戚氏与赵怀王。” “……”刘越感觉到不妙了,决定另辟蹊径,“太傅升了官,就要担起更大的责任 ,怕是没有时间养生。” 张良摇头,娓娓道来:“从王师变成帝师,将受到更多的尊敬,人们会拼命打探我的喜好,送我数不清的养生方子。养生,又有何难?” 刘越不可置信,刘越受到了打击。 他蔫着脸,把希望寄托在亲爱的陈师傅身上,转身的时候,却被太傅告知这法子没用。 张良意味深长:“当下,满朝文武恨不得吃了他呢。单凭太后的垂青,免不了他被人咒骂,曲逆侯怕是日日在琢磨,该如何避免成为奸臣。” 刘越听懂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太傅的话。 不被骂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成为新帝的老师,给自己盖上双重保护伞…… 刘越:“……” 世界忽然面目全非,弱小的梁王感受到了深深的险恶- 两日前,长安。 战报送达的时候,恰在深夜,与满城狂喜的气氛大不相同,满朝文武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实在是太过荒谬,太令人吃惊!只靠一支梁王卫队,联合代地全歼三千骑兵,几乎五比一的战损,这怎么可能?! 今天已然足够惊心动魄。宗庙出事,重臣联手威逼太后,先帝显灵紧随天罚……当晚,以灌婴郦商为首的数位大臣,包括九卿中的宗正、郎中令、廷尉,被宫卫围于坍塌府邸,鲁元长公主亲自护送他们,只等翌日上朝议罪。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等人奉太后虎符,一旦罪臣有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军队的镇压。 便是不揽事的丞相曹参听闻这些,也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内睡不着。 曹参正欲敲萧何的门,与他深夜谈心,下一刻,大汉骑兵携战报入城。 据说骑兵还带来了东胡的战旗,与贵族蛮夷的贼首——不管信不信,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亢奋得收拾齐整,请求觐见。 他们必须好好地细读战报,了解云中郡都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流程下来,很快,朝臣们懵了。 战报里的韩信是谁,彭越又是谁? 十面埋伏,为何那么眼熟?? 长信宫中,满朝文武都变了色,太尉周勃揉揉眼睛,瞪大,然后又揉了揉。 周昌放在身旁的手一抽,曹参掩饰般地转开脸,太仆夏侯婴呆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开又闭合。 最开始冲上前去,让人朗读战报的舞阳侯樊哙,眼睛斜着,望向虚空一动不动。安国侯王陵扭了脚,建成侯吕释之的面容儒雅依旧,动了动嘴唇,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骂娘声…… 就连下面一笔笔清晰的记录——记录汉军如何用计,如何杀敌,如何引得天神相助的描述,那般激动人心的大场面,都吸引不了朝臣更多的注意力了。 至于蛮夷的人头,那是什么? 东胡战旗,哦,就这么破破烂烂,一点气势都没有。 最终,吕雉轻咳一声:“众卿有何感想?” 大殿依旧死寂。 鲁元长公主捂住嘴,已经彻底忘了问询天子的行踪。听闻姐姐问话,临光侯吕媭回过神来,颤着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 樊哙猛地窜了起来,大吼一声:“好!”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 就是樊哙,也差些没把自己吓死。他捂住肝儿颤的胸膛,半晌憋出一句:“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可不是打得好? 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割下的匈奴人的耳朵,都会经过处理送到长安,如此一来,绝无谎报的可能。那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骑兵啊,欺负了边塞多少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够让汉人挺起胸膛,先帝当年被围困的耻辱,也被洗刷了一部分! 因着汉匈议和已久,加上先帝北伐却受挫于冒顿,有臣子逐渐升起畏战情绪。但如今的大汉,尚未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打击,开国功臣活跃的朝堂多的是主战派,他们不怂,只是对双方实力有着清楚的认知,认为悄悄发育才是硬道理。 正因如此,许多大臣都不理解太后的决定。但梁王卫队已经拔营,除了认,还能怎样?大汉男儿不怯匈奴,打一场也好,打输了不会伤筋动骨,更能让子孙牢记今日之耻。 谁知峰回路转,他们赢了一场奇迹般的、梦幻般的胜仗。放在平日,满朝文武早就眼含泪光,或嚎啕大哭,焚香沐浴,抱着先帝的灵位念念有词,而现下,眼泪与狂喜……要稍稍延后些。 由周勃率先开口,喃喃重复樊哙的话:“打得好啊。” 樊哙等来了附和的小伙伴,瞬间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起来:“呵呵,故淮阴侯和故梁王,好像也是叫这个名字。那立下泼天大功的韩司马、彭司马,应当是同名……同名!” 这回,没人附和他。 就是心态最平和的曹参,都忍不住想送他一个白眼,更别提其余人了。 看尽百态的吕雉,不欲妹夫惹了众怒从而叫妹妹守活寡,又咳了一声。 她拿出一道木匣,对曹参拜道:“丞相,这份先帝遗诏,你来宣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恍恍惚惚,等曹参读完遗诏,将字迹印信一一与他们确认、比对,太仆夏侯婴激动地说:“这是真的。” 这群刘邦的老兄弟们,与刘邦朝夕相处,怎会认不出他的语气,何况石渠阁有没有存档,一查便知!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先帝就与太后在下好大一盘棋,实在是,实在是…… 这两人没死,一直窝在梁园里头呢。结合此战震惊天下的墨家化学家,还有八百重甲骑兵,怪不得,怪不得能打出这样的神迹。 朝臣们捂住瞬间膨胀的自信心,觉得打到匈奴龙城也不是不可以畅想,霎时又哭又笑—— 当过韩信旧部的樊哙眼睛红了。周勃也平静不到哪里去,他与燕国相栾布交好,而燕国相就是千里迢迢来长安替彭越收尸的那位,当年的真相,又有谁能料到?!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那眼熟的、战场神器“黑家伙”爆炸的效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梁王越之功,并不逊韩彭。” 继而异口同声:“陈平该死啊。” 竟敢耍得他们团团转,扭了脚的王陵尤为愤怒:“卫尉曲逆侯实乃奸臣!” 第149章 骂归骂, 陈平并不在这里。 王陵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气呼呼地闭了嘴。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比如研究战报, 研究那“黑家伙”, 到底是怎样的惊世之器, 能够引得沙土骤崩?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必须不惜一切, 将此物掌握在汉军手中! 与大黄弩一样列为禁品, 非调令不可用。 众臣哪里还想不到吴王的事, 望了高座上的太后一眼,有人敬怕, 有人明悟。从前有小心思的, 经历了宗庙之变、韩彭复生, 恍惚之下,心思都收敛得丁点不剩。 恐怕此物早就研究出来了吧。 梁园……真乃变革矣。 敬怕, 明悟,随即转为深深的亢奋, 群臣为战后章程讨论到很晚。丞相曹参保证, 明日会拟好封赏, 呈给天子太后阅览, 像战功最高的两位司马以及保卫有方的云中郡守, 该当封侯;除却彻侯以外,大大小小的关内侯还有封君,将会是一大把。 按理, 请求封赏的战报,应当是由远征的统帅——也就是韩信上呈,但司马这个武职太小, 小到不够分量挤到朝会上听政,于是战报只能由云中郡守撰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被群臣有志一同忽略过去了。 这时候较真,不是尽职,是蠢。有汉以来,对实际上的匈奴的一场大胜,意义非同寻常!甚至连杀敌数都不再那么重要,全歼三千,两千还是五百,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需要的是振奋人心,让天下知道草原骑兵是可以战胜的,所以封赏绝不能少。 丞相府,太尉府……各个衙署都动了起来,就是专管礼仪祭祀的奉常衙署,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梁王卫队凯旋的仪式。如灌婴那般顶头上司被议罪的衙署,暂且由二把手代理,只因太后放下话来,如今处置罪臣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论功行赏,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议完这些,已经很晚很晚了。 鲁元长公主迟疑一瞬,等群臣都走了,轻声问她的母后:“陛下是回宫了吗?” “回宫了。”吕雉闭上眼,缓缓道,“他说……他无法再做这个皇帝。” 不等鲁元长公主失态,吕雉朝女儿挥手:“你来,来看看这个。” 又一方木匣显现,珍贵的绢帛徐徐展开,吕雉语气温和:“你父皇还有一道遗诏,母后想,明日一并把它宣读。”- 吕雉预料到了翌日长信宫的热闹,事实上正是如此。 有给罪臣求情的,人数并不多;更多人惶惶如鹌鹑,闭门不见客,担心混淆皇家血脉一事牵连到他们。有进宫贺喜的,占据了绝大部分,便是有年纪大的彻侯重病在床,也要强撑着爬起来,红光满面抢来战报观摩一番! 韩信彭越还活着的消息,风一样地流传了出去。轰然的反响还在路上,交侯吕产进宫了。 他的大哥吕台远在豫章郡做郡守,换言之,他是小一辈里离姑母最近的人。何况灌氏的阴谋一朝败露,后宫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吕英的地位,皇长子也一定会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 至于死而复生的韩彭,与他有什么关系?该有危机感的是二叔吕释之才是,吕产春风得意,前来请教太后中尉衙署的事务该如何布置。 他原先在中尉衙署做二把手,但就是个吉祥物,功臣集团绝不允许他掌握实权。等顶头上司灌婴一倒,吕产如何也抑制不住高兴,他隐隐觉察到,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姑母的地位,再也不会有人嚷嚷着要陛下亲政,赶姑母下台——没人敢! 吕产望着院子里抬来的、吴王陆陆续续送来的赔罪礼,终于不再拒绝,拍板道:“收下吧。” 从前他还顾及着颍阴侯那些人,今后可不用了。 执掌一地的诸侯王的讨好,这滋味……吕产笑吟吟地进宫,途经一座宫门时,拍拍他远房堂弟,也就是宫门统领的肩:“你这统领,也当了几年了。要不,升一升中郎将?中郎将你知道吧,就是季布那家伙。” 季布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他那做游侠的弟弟,竟然得了梁王殿下青眼,被营救出来不说,还做了劳什子司长。这事跌破了一地的眼球,但从前的种种,都一笔勾销了!谁叫季心也立了功,虽然战报中含糊不明,但一个官职是跑不了的。 连带着季布也水涨船高,有望做那九卿之一的郎中令…… 压低的耳语,让后者大喜:“君侯所言为真?” 不知怎的,往日悦耳的称谓,似是少了些什么。吕产没想明白,摆摆手:“本侯急着去见太后,你的事,等会再说。” 走进长信宫,吕雉倚坐案边,正拿着一张纸看。 “姑母。”吕产瞬间正了脸色,下拜道,“中尉衙署那边,侄儿有许多不明白之处,特来询问姑母。” 吕雉抬眼:“你来了。” 她的声音极为温和:“不明白,那就不要做了。中尉一职,哀家有意叫陈平接替,你有余暇,便可以出门玩一玩,学辟阳侯那样周游列国也罢,都好。” 吕产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边。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喏喏道:“姑母……” “前些日子,我一直梦到大哥。他浑身血迹地同我说,不想要他的后代拼死劳累。”吕雉站起身,慢慢走到吕产面前,“姑母舍不得你累,想叫你趁当下享受大好人生。” 吕产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当提到了周吕武侯,他就再也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何况开口的是皇太后,他哆嗦着跪了下去:“臣,臣……” “辽东那一片地方,虽然苦寒,但人少地广,前去大有作为。”吕雉笑了一笑,递给吕产一张名单,其上记录着几十名吕氏子弟,“你出一些家资和僮仆,护送他们前去辽东吧。” 吕产瞳仁紧缩,他清晰地从上面看到了宫门统领的名字。 辽东……这怎么可以,如果这样做了,这群吕氏子弟将恨他入骨,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吕产哀哀叫道:“姑母!” 吕雉不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收起纸张:“他们不去,你去。” 吕产深重地哆嗦了一下,立马改口:“我送,我送。”飞快地应答下来,他小心翼翼,重新接过纸张,似哭似笑地匍匐在地,不明白为什么只一个夜晚,就从天堂到了地狱。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接下来,吕雉召见了灌婴。 灌婴头发梳得齐整,然而衣冠歪斜,神思不属。他过于宠溺的长女叫他得了天罚,送进宫的巫者也是夫人自作主张,不过一时想扶持皇长子的贪念,让整个颍阴侯府从此万劫不复。 他已然不知道到了地下,该以何等面目去见先帝,去见和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了。 他的面颊留下一行浊泪,拜倒在地。 “颍阴侯。”吕雉沉默一会儿,“哀家不会虢夺你的侯府,你的印绶,更不会株连子孙——曲周侯那里也是一样。只要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灌婴看着她,沉声道:“太后请说。” “辽东苦寒,可越儿从前与我讲过,不论辽东还是朝鲜,群山之间,有一物名人参。可入药,可养生……”吕雉陷入了回忆,慢慢露出笑容,“这是越儿快要睡熟时说的梦话。他让我不要用丹药,那些都是行骗的东西,可什么人参,燕窝,能够让我活到九十九,让母后陪着他很多很多年。” 吕雉回过神,眼底光芒摄人:“我不求活到九十九,却总要看到我的曾孙出生。为了我大汉江山,你也当愿意带一些不成器的功臣后代前去,是不是?” 第150章 太后与沦为罪臣的颍阴侯谈了什么, 除了大长秋无人知晓。 接下来,她又召见了建成侯吕释之,建成侯离宫的时候, 脚步是沉重的, 不知为何, 又带了一丝轻快, 最后, 建成侯回望一眼椒房殿, 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大哥, 我对不住你。英儿的余生,你不必牵挂, 她和产儿不一样……” 很快, 忙碌了一天一夜的丞相府, 将战功核对完毕,拟定好了封赏规制, 呈与天子、太后阅览,只不过递去未央宫的那份, 始终没能到达主人手中。 刘盈目光恍惚中透着平静, 示意内侍将奏疏放下。 不论是皇后的言语, 还是梁王卫队立功的消息, 都让他的决心更为坚定:“且收着吧。等明日朝会再与众卿议论……” 内侍扑通一声拜了下去,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刘盈问他:“以后,你是要跟我走, 还是在留在宫中?” 内侍匍匐在地:“……奴婢一辈子待在陛下身边。” …… 天子回宫的消息渐渐地再瞒不住人,可一封封奏疏递上,未央宫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时候, 就算再迟钝的臣子,也察觉到不对了。 难不成陛下和太后闹别扭了? 有人小心地猜测着,潜意识里竟有些……习以为常。 有人不期然想起宗庙之前,罪臣奏请皇帝亲政的一幕幕,罪臣们胆敢如此,未尝没有陛下前往沛县而不在长安的缘故。可若是真正因此惹来太后猜忌,母子失和……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在心中将罪臣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安。 在他们之上,三公九卿与位高的彻侯们,当下忙得脚不沾地,至于陛下的异常,恐怕等明日的大朝会,才能察觉一二了。 就这样喜忧交织,今夜又是不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堪比朔望朝的大朝会正式正式开启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宫门口的大道上,羊车牛车鱼贯前行,更多的是马车。大汉刚立国时,皇帝找不出几匹颜色相同的骏马,故而只能用牛车替代的往事再也寻不见了——尽管那些宗庙作乱的罪臣嚷嚷着女主乱政,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太后主政以来,推崇黄老,颁布的种种律令,让如今的大汉富裕了很多。 韩彭二人引发的震荡已经过去,今日的大朝会为何而开,没有人不知晓。众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喜气洋洋,包括一些赋闲的彻侯勋贵,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有欢喜,有复杂,有盘算,但不管是谁,都想见证封赏的诞生。 首先是韩信。 因为情况特殊,丞相拟定的时候,麾下属臣发生了极为激烈的争论。有人期望重现威名赫赫的淮阴侯,继承往日的战功,叫匈奴闻之逃窜;更多人反对此事,要知道韩信曾经当过齐王楚王,淮阴侯乃是被先帝贬谪的封号…… 丞相曹参看他们争来争去,难得拍板了一回,慢悠悠地道:“不如叫‘襄’。” 厅堂安静了一瞬,襄啊…… 这是一个古字了,源远流长,原意为解衣而耕,而今可以引申为解衣而战,辅佐天子。有事也把它写作“攘”——齐桓公襄王攘夷,成就五霸之名,从此之后,不论王权如何变更,世道如何纷乱,排斥夷狄,乃是刻在每个君主心头的共识。 丞相不愧是丞相,当即有人冒出这个念头。 最后奏疏上拟定的,就是“襄侯”。 接下来讨论的是彭越,一位长史从“襄”字得到了灵感,脱口而出:“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念的是《诗经·出车》篇,他高兴地问:“维棘侯如何?” 曹参十分满意这个称号,把它写进了奏疏里。 另一位云中郡守梁郡守,拟定为“车彭侯”,三位彻侯的封地大小、人口,都由战功来划定:襄侯领六千户,维棘侯领四千户,车彭侯三千户,坐落的地方虽没有盐矿,却都是富庶之地。 曹参安排这些,也是良苦用心。韩彭二人从前的封地不算,寓意着重新开始,若再有战功,也好一层层地叠加,否则一开始就是万户侯,往后再有战功,怕是会落到封无可封的境地! 而今在大朝会上,太后微微点头,对三位彻侯的封赏极为赞同。他们的将军官职,议定好等凯旋之后再封,接下来的关内侯、封君、左庶长等爵位封赏,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很快,一个细节引起了波涛汹涌。 往日的朝会,不论太后态度如何,一旦涉及国事,都会先过问皇帝的看法,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今天没有。 像这关乎彻侯数量的封赏,只太后一个金口玉言的“准”,就代表着议事结束了! 若上首坐的太后不是吕雉,天子不是刘盈,怕是会引起满朝哗然。 只听太后扫视一眼,声音响彻大殿:“众卿稍安,哀家有话要说。” 鲁元长公主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 御史大夫周昌眉头微皱,太尉周勃似预感到了什么,站姿不安地挪了挪。 冠冕之下,刘盈望着宽阔无匹的大殿,恍然回忆起从前。 父皇在位的时候,未央宫尚未建成,那时他还是太子,每逢议事,永远站在永寿殿的最前方。 他战战兢兢,不敢错过父皇开口的每时每刻,笑不敢笑,哭不敢哭。君臣打趣的时候,他绷紧神经,格格不入,不敢插话也插不了话。他最怕看到父皇失望的神情。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刘盈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润的笑容,开口道:“母后,朕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朕,说罢,刘盈收起笑容,一字一句、显露出属于帝王的威严:“朕决议立梁王越为储,待梁王回归长安,即日继位。” 大殿鸦雀无声。 雕像般的臣子,集体陷入石化,不等反对的人以下犯上怒吼荒唐,吕雉轻叹了一口气:“哀家这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 鲁元长公主的眼睛,仿佛有泪光闪烁,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冠冕,脑中闪过一句话:自从登上皇位,盈弟恐怕没有一天快乐。 这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越儿……鲁元迟疑起来,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想起昔日圆滚滚的幼弟,不知越儿抗不抗拒这个位置,又愿不愿意做皇帝呢? 若再来一回禅位,她受不住,满朝文武都受不住。 母后那晚告诉她,她命审食其写信,也有让越儿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免的一回长安就吓着那孩子。听见这话,鲁元从伤感中回过神,凌厉的眼眸一时间眨不动了。 她抿着唇大逆不道地腹诽,母后不亲自写信给越儿,难不成是想要叫审食其背锅? 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举动,惊呆了鲁元长公主,直到今日,她望见满朝文武或痴呆或怔愣的面孔,罕见的……心虚起来。 没人注意到鲁元长公主的胡思乱想,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头,辟阳侯审食其缓缓低下头的痛苦神色。众臣全被炸懵了,这回的刺激来得更烈更猛,仿佛打赢匈奴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了。 不管是太后又一次拿出的遗诏,还是梁王即将继位的惊世之言,都让他们听得昏沉——有老臣当即晕了过去,众人一瞧,这是奉常衙门就职的老博士,也算是陛下的礼仪老师。 马上有执戟武士进来,抬起老博士就走,也许是抬去太医署救治了。 周勃恍惚地发现,今日的执戟武士格外地多…… 恐怕,也许,不是为了抬晕过去的大臣吧,哈哈。 他抹了把脸,堪称满朝第一个恢复正常的臣子,无他,只因周勃与陈平颇有些臭味相投。他敬佩陈平的脑子,在先帝尚在世时,见陈平跑椒房殿跑的殷勤,还死皮赖脸要当小殿下的师傅,于是有样学样,立马把次子周亚夫送到了皇子越身边,一来是为了示好皇后,二来么,他总觉得皇子越不是池中物。 这何止不是池中物啊,这是潜龙! 周勃立马接受了先帝还有遗诏这回事,恍恍惚惚地想,他这辈子做得最值的两件事,一件是跟着先帝打天下,另一件,是把亚夫送去当梁王伴读。 赚了,赚大了。 对于周勃这类老臣来讲,他们还有一些隐秘的、不能说之于口的心思,譬如他们不太支持陛下撇去太后亲政,又譬如,陛下……不是一位能开拓的君主。 当今陛下仁厚,即便心思不在朝政上,靠着太后扶持,靠着满朝文武,守成不成问题。他们看着陛下长大,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陛下的叔伯啊。 可说句不好听的,太后百年之后,他们这些开国老臣也作古了,刘氏将会如何,汉室又会如何? 他们受了先帝的恩,不能眼睁睁瞧着刘氏血脉断绝,否则到了地底绝不能安心。 周勃承认,在灌夫人没有怀孕之前,他坦然地想过梁王继位这回事。梁王是除却陛下最适宜的人选,但灌夫人怀上了,还是个小皇子,他也就不再去担心陛下的继承人问题。而今天翻地覆,小皇子泡汤了,继承人又成了一大隐患——为此,他夜里都掉了许多白头发,愁。 国本国本,国无继承人,谁更担忧?但他万万没想到继承人确定了,陛下要让位了,这是一天帝位都不想多待啊! 周勃神思复杂,脑中翻来覆去显现梁王殿下的脸,最后化为喜意。 所有人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盯着太后乃大不敬了,他们直愣愣地看着吕雉手中的遗诏。短短片刻,又有人接二连三地晕倒。 吕雉再叹一声,去点百官之首的名:“丞相。” 丞相不动。 曹参抑制住好大的力气,不让震惊漫上脸庞。自打当丞相以来,他学萧何的为人处世,能不管事就不管事,平日里放手让下属去干,可如此养生的姿态,还是在今日破功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太后是在唤他,当即动了动腿,忽然间,没忍住一个趔趄。 曹参:“……” 他知道太后点他是为了什么。 当扯上先帝遗诏,这等改天换日之事,就算不上是皇帝的一厢情愿了。他也就道不出那一声“荒唐”,坐在皇座的那位,顶多是任性了些,他的意愿再大,也大不过先帝,大不过祖宗。 换言之,梁王殿下继位,是天子与太后共同商量好的! 更确切地说,是太后下定决心,要拿出那道先帝的遗诏,扶持梁王殿下登基。 曹参很快想明白了一些事,但这依旧不能抹消他波动的情绪。他露出一抹苦笑,走上前,郑重地接过遗诏,扫了眼字迹与印章,然后转过身,对着众臣朗声宣读。 一边读一边想,先帝啊先帝,您写下几封遗诏的时候,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兄弟,一个个的吃惊不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么? 转念又想,先帝只会拍着腿哈哈大笑,就盼望着看他们出丑的样子。 想着想着,曹参的眼角湿润了。 一封关于韩彭,一封关于梁王……为匈奴,更为传承,先帝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大汉江山。 读完最后一句话,曹参对遗诏再无疑议。 先帝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就像他迅速地安排对于韩信彭越的封赏那般,梁王殿下继位的流程,曹参一扫悠闲之态,迅速在心底勾勒好了。 该如何安排奉常祭天,如何安排登基大典,如何叫各地诸侯王与郡守前来长安,拜贺新帝……曹参抬起头,捧起遗诏,肃穆地递到下首,御史大夫周昌的手中。 周昌终于回过神来,郑重地接过。他看了又看,瞧了又瞧,闭眼掩住眼角的颤动,又递给下一位。 就这样全朝肃静,两列大臣将先帝遗诏传阅了一轮,原先昏沉的不昏了,想撞柱的不敢撞了。 他们颤抖着腿,压下原先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的心声——因为这是先帝遗诏。 若是辨认为真,梁王殿下,乃是正统中的正统,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这是大义。 加上梁王乃太后幼子,掌权太后的扶持,将为梁王扫除一切障碍。这是权势! 有了大义,有了权势,两者结合在一处,还有什么能阻止梁王登极? 这是臣子的意志扭转不了的。他们当肃然起敬,恭迎新帝。 等遗诏回到太后手中的时候,绢帛依旧完好,上头的笔迹,没有人敢触碰一下。 终是由丞相开口:“此乃先帝真诏。” 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这等事关国本的要物造不了假。便是太后掌权,一旦被发现伪造,便是军队也不会服她,跟随先帝起兵的关中子弟将有哗变之风险! 何况遗诏留有存档,石渠阁一比对就是,先帝那样深谋远虑的人,怎会不考虑到备份? 随着曹参话落,有人腿软,有人亢奋,有人深呼吸。 浑浑噩噩的人,渐渐回过了神,努力集中思绪,去思考未来,思考新帝登基之后的日子。 仕途,家族,利益……除却家国天下,人们需要顾及的太多太多,他们望着高座上的刘盈,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缅怀他的仁厚,他的政绩。 一个时代落幕了,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吕雉轻启唇瓣:“哀家的长子退位为王,封号惠,久居长安。众卿以为如何?” 即便太后不提,他们也知道,陛下退位以后,衣食吃穿绝不会少,只是要远离朝堂,远离朝臣,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而已。 谁说这不是惠王之所愿呢? 众人哗啦啦地跪拜下去,霎那间,形成一股山呼海啸。 “臣等,奉诏——”- 众臣奉完诏,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的新帝,创造出梁园那样一个奇迹之园,打造出梁王卫队那样一支军队的新帝,目前还不在长安。 “……”事情大条了。 诡异的沉默,统统化作灼热的焦急,梁王殿下,不,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长安掀起的巨浪,暂且没有波及到各个诸侯国。 新帝归位需要时间,使臣们快马加鞭,通知各大郡国也需要时间,但韩彭未死,边塞大胜的事,已然陆陆续续传到四方。 吴国,吴王刘濞猛地起身,渐渐好转的沉疴病体被血气一激,又有了复发的架势。 燕国,燕王刘恢深吸一口气,拧着眉,询问国相鄃侯栾布:“丞相,淮阴侯与故梁王没死……” 还率领梁王卫队立下大功,连带着只会抱大腿的代王刘恒,都成了天下的红人! 殊不知他的丞相更为恍惚,黝黑沉默的面容被红润浸染,手紧紧攥着,久久不发一言。 刘恢见此,心安定了下来。燕国相是整个燕国的定海神针,也是他的主心骨,对练兵有着第一无二的见解。这么些年,没有丞相,他独自一人决不能掌握大权,除此以外,他自忖他的卫队绝不会输给代国的云中郡、雁门郡。若是从前的梁王卫队与他对战,指不定谁输谁赢…… 只是战报一出,他知道他错了。刘恢看着栾布,语气十分敬重:“丞相,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他的丞相与长安,不是一条心,谈起皇太后吕氏的时候,丞相更有过怨言。早在就藩的时候,刘恢就欣喜于这点,丞相多年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扶持他,且没有一点私心,若是到了这个份上他还需要猜忌,他也就不配做刘家子孙、先帝皇子了。 栾布看着目露信任的大王:“臣好好想想。” 淮阳王刘友在殿中走来走去,抿着嘴:“竟然赢了,竟然赢了……” 只是,这等赢面,还不是依靠韩信和彭越二人?躺来的胜利罢了,从前父皇都要靠他们打天下,要不是太后故意把他们送到梁王手上,梁王卫队,怎会有这般的声名。 刘友撇开眼,不懂梁王卫队有什么好夸耀的,随即不再议论这件事。 当下,他的要紧任务是收服整个淮阳国——与得到长安支持的代王刘恒不同,他势单力薄,生母也不过是先帝的小小姬妾,外家不盛,更没有强大的军队予他支撑。 他原先想着与燕王打好关系,可一回到封国,他当即后悔起来。燕国与淮阳一个南一个北,相差得简直十万八千里远,便是燕王有意帮扶他,也是有心无力。 刘友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他焦虑地睁着眼睛,吩咐下人道:“传内史前来见孤。”- 五日后。 长安,法家大贤张恢的宅邸。 宅邸聚集了许多人,都是鼎鼎有名,当下各个派系的法家大贤。法家自春秋以来,分为法、术、势三派,都有各自的经典与祖师爷,可是今日,他们摒弃了派系之见,齐齐奔赴长安,拥挤在这一座小小的宅中。 天将变,他们相信就是当今的显学——黄老学派,也肯定有这么一场集会,事关未来与发展,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张恢坐在最里处,拿着弟子晁错的书信,一封一封地整理出来。 拆开其中一封,他语气郑重:“诸位,待雎阳学宫建成,可愿前往讲学?” 法家大贤对视一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道:“吾愿。” “吾也愿。” 应答的大贤并不少,竟还有隐世许久的师叔,张恢松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学成以来,广收弟子,立志叫法家兴盛,再现秦皇时的辉煌,吸引彻侯将军们的喜爱还不够,如今终于得见曙光。他的关门弟子晁错,如今跟在梁王殿下身边,等梁王回归长安,便摇身一变成为天子,晁错的前程,又能差到哪里去? 从小陪伴天子长大,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有。 他庆幸自己送人送得快,每每想起,都能仰天大笑三声。法家诸人已经同意,将暂时摒弃门户之见,提供资源,助他的小弟子一臂之力;依晁错的天资,未来九卿有望,三公……不是不能畅想! 张恢眯起眼,悄悄与大贤们说起:“那日,叔孙通还没回府,就被儒门叫了过去。” “哦?”有人显然对卧底传来的消息非常感兴趣,面色肃穆,“儒家也有动作了?” 张恢点点头:“他们紧急传信给南阳郡守,催贾谊回长安。” 当即有大贤嗤笑:“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尔尔……” 将儒家痛快地批了一顿,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想起什么,叮嘱张恢:“恢啊,待晁错那孩子回来,你可要好好同他讲,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远在云中的晁错打了个喷嚏, 此时,离长安派遣军队迎接梁王的举动已过去数日。 陈买从牛场回来,发现陈平含着笑, 在案前提笔挥洒, 似要抒发心底的高兴。陈买面上显出深深的困惑, 不懂父亲在高兴什么, 欲言又止间, 陈平看他一眼:“回来了?” 陈买想问的话憋进了嗓子里:“嗯。” 陈平道:“看你身上都是土, 快去清理一遭。我与你张良叔有事相商, 晚膳便不用了,早些休息吧。” “……”陈买惊悚了。 他虽然迟钝, 却也知晓父亲一直将留侯视作竞争对手, 什么时候叫过“你张良叔”?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 看着陈平风一样地离去。 深夜,两大传奇智囊聚在一块嘀咕许久, 总算商议出几个办法,该如何布局草原、以待未来。他们的学生即将成为天子, 草原诸事, 也该早早地着手。 对于张良所言的联络北逃遗民, 可当奇兵之用, 陈平也是认同。他轻声道:“遗民苦匈奴久矣, 只是,这事怕是有些难度。你当先帝没有派人联络过他们么?” 当年逃去草原的,有六国遗民, 更多的是不愿归汉的老秦人。在他们心中,永远只有一个陛下,那便是秦皇;永远只有一个身份, 那便是大秦的子民。南归新生的刘氏王朝,是背叛,他们宁愿守着秦皇开创的无上荣光,沦为异族奴隶,衣不蔽体,朝不保夕。 为此,当冒顿围先帝于平城的时候,遗民们拒绝指路。陈平对此事一清二楚。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可那年,他们愿意协助卢绾的妻儿出逃龙城。” 生在这个疆域的人,不想披发左衽,不想无颜面对先祖,这是随着时间流逝,潜藏在血脉的执念。张良道:“再等等。等大破‘东胡’的战报传遍草原……” 他理解北逃的遗民,就是他,又何尝不是遗民呢。 尚未研究养生术前,每每夜间惊醒,他总要望向韩国故土的方向。 那不是秦汉之别。 张良叹道:“那是思乡啊。”- 春来的草原,牧草茁壮生长,溪水潺潺流动。 汉军大败南下劫掠的东胡人的战报,也随着春日渐深传遍了草原,毫不夸张地说,匈奴单于庭震动了。 别人不知其中猫腻,单于庭还不知晓? 白羊王与楼烦王丢了三千骑兵,却丝毫没有资源收获。特别是楼烦王,元气大伤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部落,那些精锐射雕者,整整损失了上百人! 养出一个射雕者不容易,何况上百个,楼烦王生生被气病了。白羊王狂怒之下,便是惊慌失措,他实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向来被他们当做肥肉的汉朝忽然强硬了起来,不知用什么巫术,让他们自吞苦果。 对,一定是巫术。否则怎么会全军覆没,一个都没回来…… 尽管他们苦,但大单于召见,楼烦王依旧要拖着病体,前往单于庭。 迎接他们的是大单于凶狠的惩罚。冒顿扬起马鞭,抽了五十下才放过他们,青翠的草地鲜血四溅,弥漫着浓浓的腥味。 两王起都不能起,躺在地上痛得一声不吭,最后,冒顿扔了鞭子:“滚!” 赵壅在旁看着,浑身发寒。 冒顿转过身,面颊潮红,眼神渐渐化为平静:“本单于知道,你对旧国心怀怨恨。挂上东胡大旗的主意,也是你给他们出的……” 赵壅冷汗渐起,扑通一声匍匐了下去。 “以后好好教导左贤王,别再做愚蠢的事。”冒顿抹开面上血迹,扔掉马鞭,大步往王帐走。 赵壅哑声道:“韩信、彭越没死……” 冒顿停下脚步,放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下,咧咧嘴:“不愧是淮阴侯啊,从没和大匈奴交过手,却能打出这样漂亮的仗。” 听到这里,赵壅再过不甘,也只能告退。 很快,冒顿召见左贤王稽粥。 左贤王就是从前的大王子。稽粥二十出头的年纪,人高马大,长发蜷曲在肩头,冒顿带他来到远离王帐的地方,指着南方对他道:“这个亏,因为白羊王楼烦王的愚蠢,我们接受了。我指的地方,是你以后最大的敌人!立国不久的汉朝,已经睁开眼睛了。” 冒顿咳嗽几声,面颊潮红更甚:“稽庾在长安遭受的意外,绝不是意外。汉人发明了对付我们的东西,我将加大力度探查,而你,将继承大单于的事业,为天神的荣光而战。” 稽粥狼一样的目光烁烁,他担忧地看了冒顿一眼,恭敬地俯身:“父,我知道了。” 冒顿拍拍他的脑袋,回望南方。 可惜啊,汉人皇帝年轻,太后也不老,他们与国家一样,都有无限的可能。 想到这里,冒顿又咧嘴笑了,韩信没死又怎么样?汉帝绝不是能驾驭他的人,等到他儿继位,大匈奴也将有无限的可能…… …… 单于庭百里之外,有一处洼地。这里人烟稀少,杂草仿佛都比别处枯黄几分,帐篷搭得整齐,却散发沉沉的暮气。 自从汉军全歼东胡的消息传来,待在帐篷里的人们,仿佛都变成了不正常的模样。 他们都扎着秦时的发型,一个头发花白,四肢干瘦的老人喃喃:“全歼,全歼……” 他们处在匈奴管辖地,怎会不知道东胡的名号,就是匈奴的一层遮羞布?早在十多年前,东胡就被冒顿打得只剩老弱病残,缩进西域苟延残喘,能南下才有鬼。 换言之,那匈奴骑兵的战斗力是实打实的,汉军居然胜了。 另一位老人呆愣许久,忽然站起身来,不屑地道:“想当年,陛下灭六国,威四海,蒙恬将军北击匈奴,何等气势!换做汉帝,却被围困在白登山上,实乃耻辱。不过灭敌三千,又有什么好庆贺?” 没人反驳,却也没人附和。 所有人心知肚明,不一样的。老秦人效忠的陛下只有一人,可他们不会不知道,经历了秦末动乱的国家有多么孱弱,那时人人相食,饿殍遍野,九州沉沦。 埋头牧羊的妻子道:“听说汉人亩产到了四石……” 不屑的老人面色一变,不吭声了。 谁能想到他只有三十七岁,却到了风烛残年。阵阵沉默之后,老人低声问:“要南下吗?” 他出身关中咸阳,隶属于秦时少府,父亲更是秦皇时候的九卿之一。秦末少府分崩离析,有许多图纸失传,包括高速修建直道的心得,最重要的镍提炼术与晒盐术……世上永不会生锈的刀剑,只有秦人能够炼成。 没人知道老人的帐篷里,有着让天下疯狂的传承。 在他身旁,瘦瘦小小的孩童披着一身破麻布,浑身黝黑,眼神纯真:“我想吃饱肚子。” 妻子鼻子一酸,老人把孩童抱了起来。 “陛下……”他看着刺眼的日光,泪水将脸颊脏污冲刷。然后抱着孩子,端端正正地行三跪九叩之礼,肃穆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他的父亲。 “我们南归。”- 刀剑、弓弩等物作为战争武器,并不是生产出来,就可以长长久久的使用的。 它们要定期保养,以防破损、生锈,而保养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消耗更大的是战争,每逢战后,总有一大批刀剑使用过度,化作废铁。 故而军队难养,粮草是一方面,武器又是一方面。云中郡的武库里,刘越拉着刘恒,随郡守他们检查报废的刀剑,难以抑制地带上了心疼。 刘恒第一次随刘越接触伤兵,此时也是第一次检查武器。询问了要多少军费才能将武器恢复如初后,刘恒听得心底直抽抽。 几千人的对战,几乎都把云中郡和幼弟的梁园掏空了,据说陛下也不剩什么私房。 那几万人呢?几十万人呢? 刘越望一眼刘恒的面色,警觉起来。 这可是为了养牛,连王宫宫墙都不愿意修的人,他不希望四哥变成抠门大王,以后娶不到老婆。 随即想到自己还有一桩烦心事,脸蛋顿时阴云密布。 他急着整理行囊,结果长安很快了来了信,还是快马传书,说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已经在路上了,率一千兵,要郑重地迎接梁王殿下。 刘越翻来覆去地看,实在不敢相信——他姨夫可是将军里头地位最高的一个,那么大阵仗,他岂不是赖账都没法赖了? 他还准备学他便宜爹,撒泼打滚算什么,真不行一哭二闹三上吊,但这一切要到了母后跟前才能实现。 计划还没成,就遭受致命一击,刘越扭头,总觉得太傅张良察觉到了什么,坐在一旁,噙着淡淡的笑容。 刘越:“……” 快马传书的坏处是一点都不隐秘,很快宣扬得众人皆知。何况前来传信的特使,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带上另一封信,马上去了郡守跟前。 议事厅中,韩信彭越都在。大战善后得差不多了,他们前日还派遣一千轻骑,跟随匈奴俘虏,带上改进的新沙盘,前往白羊王与楼烦王部落的交界处——那里是两大部落畜牧的草场。 汉军带上麻绳,香料,草药等物,准备抢了牛羊就走! 韩信料准两大部落失去三千精锐,后方必然空虚,只能抽调男丁补充实力,如此一来,牧场所剩大多都是妇女老弱。何况如此大败,匈奴单于难道不会召两王议罪?算算时间应该刚好,韩信琢磨着就赌一把。 赌赢了赚,赌输了逃,损失不会太大。 于是五百轻骑轻装上路,全是逃命的装束,除却抢牛羊,他们还背负着探听地形的使命。结果让他们赌赢了,两大部落沉浸在亲人被歼的悲痛里,死寂没有人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轻骑出发,到了牧场刚好天光大亮,匈奴人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队汉军竟敢入侵他们的草场,仿佛角色都被调转了过来——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堪称史无前例,谁敢去想?! 那天的草场是混乱的。白羊王与楼烦王不在,等两大部落慌忙集结好骑兵,牛羊失去了约束,已然漫山遍野地逃,将他们追击的脚步拖得七零八落。 汉军见好就收,但牛羊的存在必然拖慢他们回程的速度,以防万一,他们跟着将军(韩信)去赌了一把,赌蛮夷与其前来追击,不如去追赖以生存的牛羊更重要。 他们又赌赢了。 回到云中郡的时候,汉军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欢迎,比战胜归来的时候还要热烈几分。他们带回了五百头羊,三百头牛,以及意外之喜,五十匹上好的乌孙马! 这是大汉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成功出塞,连韩信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纯粹的收获。彭越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单是五十匹乌孙马,已经能抵两千人的军饷了! 他们正准备撰写军报,让天子太后更加欣悦,就在这时候,长安使臣到来。 郡守打开太后的亲笔信,看着看着,陷入石化。 韩信从石化的雕像手里接过,与彭越一同凑上前,很快步上郡守后尘。只不过不同于彭越,韩信石化的时间更短,意气爬上他英俊的眉眼,他当即下令:“整顿大军!” 梁王殿下择日登基的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云中郡。 反应过来的刘越:“…………” 墨家钜子郑黍听闻,不敢置信地走到廊下,化学家们张大嘴巴,大半激动地不知道做什么了。 最激动的当属徐生的师父,作为一个老牌方士,他骗过无数人,最后却被骗到梁园发光发热,此时狂拍徐生的额头:“真是为师的好弟子,当年行骗的好啊!!” 徐生还没来得及咧嘴,生生被拍晕了过去。 第152章 徐生过了很久才悠悠转醒, 那厢,跟随刘越的三位玩伴分别展开长辈寄来的信。 周亚夫张大嘴巴,剑也不练了, 脸颊漫上红晕。晁错冷静地叠好信件, 却抑制不住扑通扑通的心跳, 吕禄最是不矜持, 吃惊得几乎成了一个小傻子, 当即想要给陛下, 不, 即将成为陛下的梁王问安。 父亲在信里说了,以后可不能再莽撞地称表弟, 要有敬畏之心, 要注意言辞。作为唯一一个当陛下伴读的吕家人, 朝里朝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的错处! 吕禄抓抓脸,很快斗志昂扬。经历了郦寄那件事, 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从卧房出来,吕禄拉住步伐匆匆的小侍问道:“大王呢?” 他和刘越住在一个院里, 否则如何称作伴读。内侍显然也是听到了风声, 闻言调整呼吸, 恭敬道:“大王还未起。” 未起? 吕禄疑惑, 吕禄不解, 据他所知,大王虽然贪睡,来到云中郡后, 却没有一天起迟,不是在去伤兵营的路上,就是端坐议事厅, 腿都不翘了。 肯定是大王太累了,吕禄自顾自想出理由,露出心疼的表情:“大王要是起了,第一个通知我。” 小侍连忙点头:“诺。”- 刘越已经许久没有躲懒了。 他呆呆地摊成一个大字,望着房顶,半晌,眼睛缓慢眨一下。 强迫自己入睡,竟然半天睡不着。他总算明白了太傅的险恶用心,带他出游,就是要用紧张的局势压迫他,让他陷入书海,让他无法赖床! 还有养猪的秘诀没有传授四哥…… 不起。 舞阳侯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不起。 刘越像小乌龟一样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软被里。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轻轻地禀报,代王殿下来了,看模样十分急迫。 刘越无动于衷。 再急能急过他么? 算了,来都来了,俊秀小童猛地爬起,三两下穿好衣裳,等刘恒暗含紧张地走进卧房,刘越先发制人:“四哥,我教你一招!” 刘恒肉脸一愣一愣:“什么招?” 若是代国臣子在此,定然会露出牙酸的表情,他们大王上朝的时候多会装啊,当下变了个人似的,甜得仿佛没有心计。 养猪这回事,刘越原本想叫徐生亲自指导,毕竟和猪崽相处了这么久,早就处出了感情。现在一想,罢了,听说徐生出现了非战损伤,还得他亲身上阵。 刘越说:“阉猪绝招。” 刘恒:“……” 刘恒石化了。 他拼命制止,才没有叫梁王下榻的地方运来几头黑猪,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对阉猪的注意事项倒背如流。 等到刘越终于满意,他抹了把汗,笑着说,来年送往长安的进贡一定有上好猪肉。继而郑重道:“明日,恒就要与幼弟分别了。待我先回平遥整顿一番,随后前往长安,与诸王共同献礼朝贺。” 刘越笑容一滞,沉默下来。 他幽幽道:“这事……四哥怎么看?” 皇兄退位来得突然,怕是有太多人不服吧。他才八岁,与长成的哥哥比,实在是乳臭未干。 刘越拼命从脑海搜刮记忆,他从前还踹过人,拔过剑!朝臣难道就不担心不确切的未来? 他暗示刘恒,想要从哭包四哥嘴里听见治愈的声音,下一秒,刘恒开口了。 刘恒严肃着脸:“父皇遗诏,天下人都要遵循!” 否则就是违逆,刘恒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谁要是不服,代国头一个打他。幼弟送来的宝藏,除却畜牧,还能凑出许多军费……” 刘恒说完,肉肉脸露出笑,刘越能够看出他的诚恳,还有眼底暗藏的高兴。 也是,瞥开他与四哥的关系不说,换做代国臣民的视角,梁王上位对代国有利无弊。那一车车送来的梁王资助,就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资助,如果他是代国相,都能扯着喇叭大喊:“这是天子送来的财宝!!” “……”越是设身处地,一颗炽热的心越凉。 刘越只得回应一句:“哦……”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念头: 当年就不该给他看厚黑学的。 …… 或许是被冷冰冰的现实击败,代王离开云中城后,刘越愿意出门了。只是除却必须要见的人,没有官吏会不长眼色地往他跟前凑。 能在仕途走远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哪里愿意在新帝面前留下坏印象! 越是到了关口,态度越要慎重,便是从前有伤兵营的长官会与梁王殿下探讨包扎术,现在也收敛了起来。 医者们晕晕乎乎,仿佛还在梦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其中五人很快被刘越打包,塞到返回长安的队伍中。 虽然前路灰暗,但正事不能忘,刘越悄悄对梁郡守道:“这些人,孤带走啦。” 梁郡守:“……”他还能反对不成? 好消息是,韩师傅彭师傅对刘越的态度一如既往。坏消息是,韩师傅还端得住,彭师傅却像打了鸡血,大晚上不睡觉,一头扎进山里嚎叫。 没有扰民,但扰野兽,等彭越一手扛着死去的头狼,一手抱着肥嘟嘟的狼崽,献宝似的放在刘越面前,和他说狼群都被老虎咬死,两只狼崽没了母亲的时候,梁王殿下大受震撼。 彭越遗憾:“那虎蹿得快,等我寻去,它就没了影。也不知道是否成群。” 两只狼崽都是灰黑色,略大的那一只黑色更浓,刘越仔细端详,戳了戳狼崽的肚皮,后者发出细弱的叫声。 韩信也不阻止,微微笑道:“它们的皮毛,和大王的眼睛很像。” 像吗? 刘越又戳了戳,忽然改变了主意。把两只带回长安养着,也好给母后解闷。 若他没记错的话,上林苑也有兽苑,且占地广阔,先帝在时常常前去观赏。皇兄不好这些,于是兽苑冷清了许多,但不论哪位天子,都没有过把兽宠抱回宫廷养的举动,刘越眨眨眼,沉思起来。 尘埃还没落定,等他带了狼崽进宫,百官会不会给他安个名头,比如……玩宠丧志? 念头一闪而过,刘越振奋起来,皇兄指不定就能回头是岸,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只狼崽被抱了下去,先喂羊奶,再洗刷一遍,就是皮毛顺滑焕然一新的好狼了。等舞阳侯樊哙率军抵达云中城,迎接他的是多年不见的韩信彭越,还有怀抱两只狼崽的梁王殿下。 樊哙紧盯刘越,刘越屏住呼吸。 樊哙忽然红了眼眶:“想当年,俺追随先帝的时候,先帝也是这样一手抱狼,一手持剑!先帝喜欢吃俺杀的狗肉,却特别喜欢灰狼。要不是天杀的戚氏害怕,先帝早就养它在永寿殿了……” 刘越:“…………” 刘越笑容渐渐消失,樊哙却已拱起手来,一扫伤感之色:“舞阳侯大将军哙,奉诏迎梁王归!” 一千军卒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奉诏迎梁王归——” 魏尚作为一道前往长安领赏的功臣,因着云中郡守赏识,特许站在郡守身后。不像大宴那般坐得遥远,这回,他看见了刘越的面容,霎时慢慢地张大眼睛。 既然小童是梁王,那么两位先生的身份,岂不是呼之欲出? 等大军开拔,他摸了摸肚腹,这里曾经咽下过一个纸团。 四肢百骸漫上暖意,如同挂在天边的太阳,烧得身躯如同一块烙铁。他恍惚地想,此去长安,是时候去会见好友冯三了……- 刘越没有忘记魏尚。 医者都不忘打包的人,怎会丢开日后闻名天下的魏郡守。长安还有个冯唐呢,先让挚友先见面了再说,人都来了,还能跑了不成? 当下,他站在明显不是诸侯王规制的车辇前,仰起头。 刘越心情越发沉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那一只鸭,可恶的是姨夫在旁虎视眈眈,还说他原本的车辇断了一根梁,不能坐了。 整合了长乐卫队的梁王卫队,还有舞阳侯带来的军卒汇合在一处,乌泱泱包围着他。 刘越左看右看:“……” 脚一蹬,利落地上了车辇,挂帘挡住樊哙爆发出光芒的视线,还有师傅们欣慰的眼神。 马蹄声伴随着车辙声,回响在云中城的半空。 刘越掀起挂帘,探出脑袋,只见官道两旁,拄木拐的伤兵沉默地夹道相送,从城门延伸出很远。还有数目更多的百姓,夹杂在伤兵队伍里,踮脚的踮脚,挥手的挥手,孩童坐在父亲肩头,脸蛋洋溢着笑容。 云中郡守没有阻拦他们。 他的心底忽然变得很沉,往前看去,官道一望无际,有栽种的树木,在春日发出嫩芽。车辇前行,沉重渐渐化作轻松,刘越瞅一眼身上的诸侯王服饰,扭过头,又戳狼崽的肚皮。 小狼发出稚嫩的叫声,另一只拱过来舔他的手。 曾经也是胖崽的刘越悲伤地想,玩宠丧志怕是不能行了……- 长安。 椒房殿传出皇后有恙的消息,对此,满朝缄默无声。 太后没意见,吕家没意见,再看丞相……丞相不会是有意见的模样。再过几日,皇后将成惠王后,等新帝的登基大典过去,不论惠王后病重还是病逝,都与朝局无关了。 这与皇后在椒房殿病逝,代表的含义可是天差地别,三岁小儿都知道。 百官伸长脖子,算算还有几日,梁王殿下才会到达长安。周勃不经意间瞧见,只觉其中几人的神色就像深闺怨妇,叫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再仔细看,这不是从前弹劾过梁园面积过大,梁王沉溺百工的家伙吗? 还有不满梁王遥领爵土的,如今全不吭声了。 实则他心知肚明,不过立场不同。 朝中暗流,丞相曹参每时每刻都看得清楚,从前太后对于梁王的宠爱、梁王对于陛下的威胁,现如今,全部成了叫他们安心的存在。 携大胜战功归来,拔剑是果敢,踹人是肖似先帝,就连长相,也是毓秀如仙童,而非凡人也! 这时候,就不得不提梁园了。自从宣读先帝遗诏,从太后那里讨得特许,前去梁园参观的重臣不知凡几,连梁园令吕玢几岁尿床的讯息都被扒了出来,更别提梁园本身的红人。侍中张不疑重回大众视线,连带着他藏了许久,特地要等大王归来才“公示”的猪圈和暖房,都一一曝了光! 百官震动。只是他们不敢再轻易地下定论,何况张不疑还是身披造纸光环的留侯世子,于是沉思许久,一拥而回。 很快,张不疑接到太后传召,当着众臣的面在长信宫解释。 提起阉猪,张侍中言简意赅:“吃。” 提起暖房,张侍中多说了几个字:“反季种植。” 众臣:“…………” 丞相曹参轻咳一声,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爱说话。明明学的是黄老术,那冷肃的模样,都快赶上法家酷吏了。 殊不知张不疑有些委屈。他无法前往边塞也就罢了,那日他在暖房面前满意点头,觉得大王回来一定会夸奖他,正准备用麻布蒙盖,谁知道丞相来了,御史大夫也来了,给未来天子的惊喜瞒不住了。 张不疑恭敬地对太后道:“反季种植,需等梁王殿下回到长安方能实践。至于吃……” 他环视一圈,对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们露出笑容:“阉过的猪肉美味,却不及下水。若诸公不嫌,不疑愿借铁锅,为诸公展示一二。” ……猪肉怎么会和美味挂钩?下水又是什么? 众臣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 他们对视一眼,丞相欣慰颔首:“善!” 第153章 长信宫设有大膳房, 以及专为梁王开小灶的移动小膳房,经得太后准许后,张不疑借用的, 正是小膳房。 《孟子》曾有言:“君子远庖厨”, 这话并不是不让男子进后厨的意思, 而是君子要怀有仁心, 远离杀生之事。黄老学派居多的治国大臣们, 从不在乎这个;就连作为儒生的叔孙通, 也笑呵呵地准备品尝, 谁叫他尊的祖师爷不是孟子呢? 很快,他们笑不出来了。 端上来的陶碗盛得满满当当, 花椒点缀, 色香俱全。而众臣终于知道了下水是个什么玩意, 这不是猪肝猪肚猪肠猪血吗? 当下,猪肉是次于牛羊鸡鸭的贱肉。对于这帮开国大臣来说, 他们穷困的时候,只要是肉都能入口, 可猪下水——姑且就叫这名字好了——他们实在难以恭维。 当上彻侯以后, 胃口自然而然被养刁。猪肉已经腥臊得难以入口, 面前这一碗, 那还得了? 若樊哙在此, 他最有发言权——樊哙从前当屠夫,不是没有尝过狗肝,但猪肉的味道与先帝爱吃的狗肉不能比, 猪下水亦然。 下意识忽略飘来的勾人香味,周昌板起了脸。 周勃看着昂贵的花椒佐料心疼不已,曹参沉默片刻, 用眼神暗示张不疑,这可是太后面前,你还小,万事三思啊。 张不疑不为所动,礼貌的微笑,对着最好说话的太仆夏侯婴:“太仆公可要尝尝?” 夏侯婴:“……” 大话都放出去了,尝,痛苦的是自己,不尝,又觉得对不起留侯家的小辈。 他犹豫半晌,一狠心,沐浴着诸人钦佩的目光,挑出卖相最好的一块,迅速放进嘴里。 夏侯婴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看得叔孙通都紧张了,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推拒,下一秒,夏侯婴又伸出手,把整个陶碗端了过去,犹豫的神色被果决所替代。 众臣:? 周勃琢磨着这不对啊,他打仗出身,岂能没有行动力,于是紧随着尝了尝。 很快,三公九卿或奇异,或惊叹,很快觉察出了关窍,这阉猪,难不成有去腥之效? 张不疑绝不会说,他看着叔伯们犹豫的模样,心底很是愉悦。 “还请诸公宽恕不疑,大王曾经说过,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张不疑这才开始解释,“阉过的猪,浑身是宝。一旦用刀,它们会变得不爱动弹,诸公想必也见过它们贴膘的模样吧,许有两倍之壮。” 治粟内史动容了。 他还在回味方才的下水,与从前的味道对比,实在是叫人惊艳。农乃民之本,这事关饮食,可是天大的事,恐怕阉猪的方法被挖掘,是仅次于亩产四石的成就啊! 这一定又是梁王殿下的妙想,内史心底热热的,满满的,恨不得出门去跑几圈。 张不疑此时,长长地揖了一躬:“有大王监工,梁园的猪,一定是天底下最出彩的猪。上一批猪崽恰好长成,如若诸公想要采买,尽可同小子说明,小子适时回禀大王定价……” 所有人:“…………”- 刘越还不知道张侍中能干得把猪都推销了。 也不知道梁园即将迎来购猪狂潮,专坑有权人。 当冠上帝王监工的名号,连路边的娃娃都想买! 自云中启程,大军紧赶慢赶,那架势让刘越抱紧狼崽,生怕有登基大典在前方等着他。刘越屁股都坐痛了,小心灵被未来压得沉甸甸,终于,遥遥望见巍峨矗立的长安城。 天朗气清,蓝天无云。灞水穿桥而过,春风吹起城外的黑龙旗,君王依仗逶迤,从未央铺陈到灞桥。 竟是天子、太后携百官出城相迎。执戟武士护卫两旁,乐官肃穆而立,奏起了《无衣》! 五岁到八岁的小童,扎着一样的发髻,穿着一样的布衣,齐声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韩信骑着乌孙马,银盔铁甲,驱在军队的最前列。 彭越与梁郡守笑呵呵地紧随其后,舞阳侯大将军樊哙,寸步不离地守在刘越车旁。 比起夺人风头的受赏,樊哙此行的任务,只有护送梁王这一项。梁王的车架,被洪流簇拥而来,待到临近灞桥,隐约的歌声穿透耳膜,直破云霄! 彭越收起了笑容,深吸一口气,为这久违的灿阳,也为胸腔跳动的心脏。 韩信翻身下马,一手持符节,一手牵牛羊。歌声回荡中,折断的东胡旗帜轰然倒地,韩信一脚踩上战旗,迎着一双双激动澎湃的眼神,侧身凝望。 他在等谁? 一个八岁的俊秀小童,手托王印,弯腰从木阶走下。他向韩信走去,稳步踏上破碎的战旗——就在此时,韩信所牵的牛羊躁动起来,引得他后退一步,小童慢慢地凸显在最前方。 刘越:“……” 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小身板僵了僵,然而这般宏伟的场面,没有彩排也没有再来一回,于是刘越感受着拂面的春风,体会着萧瑟的寒冷,一步一步,走到了灞桥之上。 “皇兄,母后。我回来了。”他仰起头说。 刘盈笑容温柔,接过幼弟手中的王印,从前的郁色被喜悦替代,虽喜,却还有浓重的酸。 吕雉看着半年不见的小儿子,高了,也瘦了,猛然间,一股湿润涌上眼角,她微笑起来,忍住摸摸他的脑袋,望向身后的三位彻侯。 她转过身,从大长秋手中接过彻侯印绶,再以君礼奉之,一一交换韩信手中的符节、牛羊。 交接仪式就此完成,韩信躬身:“臣不辱使命!” 吕雉扶起韩信,继而道:“襄侯,欢迎归家。” 又高声对凯旋的大军道:“将士们,欢迎归家!” 大军骚动起来,接下来由奉常叔孙通出列,展开诏书,宣读此次大胜的封赏。一名名士卒脸都红了,他们每人最少可以分得换算而来的一匹丝,两头羊,若是立功足够,分宅分田也不是稀罕事。 沐浴在肃穆苍茫的歌声里,长安城成功庆贺凯旋。宫宴设在当晚,还有清点战利品、安置军卒等要善后事宜要办,但这些琐事由相关衙署接手,暂且与梁王殿下无关。 小小的心装满了思念,他已经半年没有见到亲人了!长信宫中,先给母后一个大大的拥抱,刘越甜甜地说:“母后,越儿好想你。” 又扯住刘盈的衣袖,刘越扁着脸:“哥哥,越儿也想你。” “姐姐!”他蹬蹬蹬地走到鲁元长公主身旁,拉手重复了一遍,小声问她:“表姐是生病了吗?” 刘盈差点被融化了。他眼眶一红,抱着弟弟掂了掂,霎时不想说什么皇位,什么登基了,还是吕雉制止了他,伸出手,摸摸刘越的小圆髻:“母后和哥哥姐姐都想咱们越儿。” 继而轻柔地道:“表姐是生了病,只不过这病,是不想待在皇宫里。” 鲁元长公主点点头,叹口气:“出宫了,也许就好了。” 刘越严肃起来,严肃中埋藏了丝丝紧张,这是要和他摊牌了吗? 刘盈张张嘴又闭上,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如今的情形,或许还是母后有办法。他侧过头,低声对吕雉道:“母后安排的惠王府,儿臣已经瞧过,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灌氏的住处……医女……宣室殿也已经清扫干净,只等越儿下榻……” 皇兄说了什么话,刘越听得断断续续,然而就是几个关键词,就足够他慌张了。什么惠王府,清扫宣室殿,他万万没想到皇兄有如此强大的行动力,他哥是这样的人吗?? 刘越脸蛋顿时不软了:“皇兄是不是有哪里不顺心?哪个大臣以下犯上,敢惹得母后皇兄不高兴?” 水汪汪的眼神转为凶狠:“我去砍了他!” 鲁元长公主轻咳一声,吕雉有些忍不住笑,她看着十足冷酷的幼子,仿佛看着一只鼓起的小棉袄,左顾右盼虚张声势,掩盖的气泡被戳破了就逃不过似的。 在她心目中,刘越就是一只小棉袄,此时牵起小棉袄的两双衣袖:“以下犯上者,哀家都处置了。” 又对站在一旁的一双儿女道:“晚间的宫宴还需准备,你们自去吧。我和越儿好好说说话。” 刘盈尽管不舍,却也和鲁元长公主一道离开,吕雉牵起小棉袄来到上座:“越儿是想问,为什么皇兄突然不想做皇帝了?” 气泡噗地被戳破,刘越小圆髻耷拉了下来。 吕雉什么都没有隐瞒小儿子,把长安这半年来的动静一一述说,包括她以辟阳侯审食其的名义,借用擅口技者于宗庙仿先帝说话,诱大臣发难制造天罚,逐一些废物草包前往辽东…… 只没有讲出最后一桩——服侍灌氏的巫医淳于岫实则是她的人。 刘越听得呆了。 他皱紧眉毛,顾不上母后被逼宫的生气:“那战报上黑家伙的出现,岂不是让那日宗庙天罚,曝光于众臣的耳目之下?” 灰黑色的眼睛有些冷,刘越盘算起来,满朝文武,聪明人只会多不会少,更何况三公九卿。白烟的巧合,会不会动摇到皇太后的威势,让百官生出更多的异心? 吕雉揉揉他的脸,温和地道:“无事。越儿慢慢看便是。” 她本就没想着长长久久地瞒,天罚本为震慑,而震慑的办法,更有千千万万种。她牵着小儿子的手:“此番对战匈奴的胜利,能让朝野安宁十年,诸侯国三年内,也必将安分守己。三年之后,我宣诸侯王入长安朝贺,他们不敢不来;十年之后,越儿也长大了,定会比母后做得更好。” 刘越极为认真地听,骄傲点头:“嗯!” 只是听到后半句话,刘越:“……” 他后悔自己应答得太早。 “越儿。”吕雉停下脚步,轻叹一声,“这是你哥哥的愿望,更是我的愿望。盈儿厌恶朝政,那案上的奏章,就像他以为的刀剑,他迎娶的灌夫人,尚未生下皇嗣就获了罪。至于我……” 她道:“母后想你当皇帝。” 吕雉看向空旷的大殿,念出一个个先帝皇子的名字:“恒,恢,还是友?没有人选了。” 一瞬间,大汉掌权者散发着深深的孤寂,她目光悠远,谁也不能理解她的高处不胜寒。 刘越霎那间心揪了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云中城外百姓送行的场面,垂着头,丧着气,很快仰起头,嘴比脑袋快一步道:“我当。” “好孩子。” 吕雉眼眸辉光闪烁:“既然答应,母后就记住这句话了。” 她露出一个笑,很多年前,在她决心保住刘盈太子之位的那一刻起,就走上了一条谁也不能理解的路。 她不需要理解,她又需要谁的理解?为权力,她走得甘之若饴。 当下她发觉她错了。 她有越儿全心全意的理解,能叫苦里回甘,抹平所有创口,吕雉从没有这么快乐过。她不后悔嫁给刘邦,否则哪来的几个孩子,哪来的皇位,可以叫小儿子坐上? 她的每一根发丝似在飞扬,思考起来越儿登基那日,该如何恩泽天下。梁国,就暂且归于天子,叫原先的班底管着,不再另立诸侯王,否则另有人承继梁王的名号,她万分膈应。 刘越维持一个姿势,仰得脖子都酸了。 忽然间,他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总觉得母后并没有高处不胜寒,他是不是被诓了…… 我的咸鱼生涯,我的晚起赖床……. 梁王回宫的第二日,原本天子的寝具,全搬进了惠王府。 刘越才知道母后早就派发使者,前往各大郡国宣告诏令,让刘氏诸侯王以及各地郡守不日奔赴长安,参加登基大典,献礼敬贺新帝。 至于大典日期,诏书上没有明确表示,但想也知道,如果胆敢拖延,叫太后百官都好等的话,不会有那人的好果子吃。 刘越:“……”悲伤更添一层,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起。 临近晌午,大长秋看了看外头天色,慈爱地对内侍道:“太后吩咐了,都别打扰小殿下。饿了的话,午膳就在榻上用。” “诺!” …… 离长安最远的齐国,刘肥沉默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略显富态的脸,隐约凸出的小肚子,刘肥吸了口气,在铜镜前不住地转圈。 他碎掉的神情,都在短短半日内拼好了:“快,快给寡人把稷下学宫的先生打包,就打包十个、不,二十,二十个好了,都往长安送去!” 很久之前收到过幼弟的信,向他讨要学宫里教书的先生,刘肥纠结多日,狠心无视了它。他还记着琉璃玉璧的仇呢,不想给。 这下好了,刘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二十个当做敬贺,行不行? 往好处想,拼命地奔波又要瘦了…… 近侍转身之前,怯怯地问:“大王,先生们不愿意怎么办?”那可都是博士的料子,为躲避战乱前来齐国,才有稷下学宫今日的兴盛。 刘肥鄙视地看他一眼:“能怎么办?骗去绑去拖去,爱怎么去怎么去。画大饼会不会?你看那琉璃——流光溢彩,非凡物也,寡人出价三百万,只因把它瞧作了和氏璧!” 近侍:“…………” 刘肥猛然闭嘴,心瘆得慌,生怕七万石粮食又遭惦记:“不能这么说。能踏上长安的土地,可是他们的荣幸,天子脚下,还怕学派不兴?” 又叫近侍到跟前来,小声说:“绑去好像不太好。不如这样,就说随寡人前去长安郊游,让他们带上家眷,费用寡人来出。你说新帝喜不喜欢这个礼物?” 近侍说不出话来。 半晌回答:“大王送的礼,定然、定然深得陛下心意!” 第154章 万里之外的东南, 有一条铜矿蜿蜒而过,处于淮南与吴的交界处。 自豫章郡被太后接手,成为长安深深安插在吴国的一颗钉, 吴国的铜产量已然不能够支撑铸币, 这时候, 与淮南国交界处的矿脉就显得弥足珍贵。 尽管吴王几乎放弃了铸币, 将海盐列为新的支柱, 但铜乃独一份的资源, 如何也不会嫌多。他的目光, 投向交界处的的矿脉,而他的邻居, 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仅次于代王, 与梁王刘越交好的淮南王刘长。 起初, 吴王刘濞和他的亲信,谁也没有把刘长放在眼里。力大无穷, 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是吴王给淮南王的评语, 他断定刘长就藩的五年内, 将深陷于内务, 因年纪尚幼而与国内大臣斗智斗勇, 不能着眼外事。 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这就是一条疯狗, 逮谁咬谁,谁若小看了他,就能被撕下带血的皮肉! 许是刘氏皇族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性格, 那执着的疯劲,叫所有轻视他的大臣狠狠摔了跟头。刘长或许是真的头脑简单,他手段粗显, 直来直去,可偏偏愿意听国相的话,偏偏拥有孝顺的美名。 刘濞在长安算计了刘长一把,却没想到会惹来不计后果的报复。淮南王一就藩就宣布,交界处的矿脉是他的。 随即便是大张旗鼓,送人前去开采,派遣军队驻扎,还当着左右的面说:“吴王兄被天唾弃,还有何颜面与孤争矿?” 傲慢,狂妄! 吴王沉疴的病体都快被气好了。 可他还真不能把刘长怎么着。这可是梁王的玩伴之一,明显在皇太后心中挂了号的,前些日子,长安还派使者给淮南王太后赵姬送来药草,用以调理身体。 何况淮南的国力,并不逊于吴国,他只不过胜在就藩的时间长;若真要比资源条件,还是临近中原的淮南国更为富庶。 吴王权衡良久,终是没有其他动作。 等,等,等! 咽下这口气的刘濞,脸色更灰败了几分。想他先帝子侄,刘氏子孙,何需沦落到此? 吴王加大力度,给身在长安的交侯吕产送礼。再过了半年,韩彭未死,大汉打败东胡骑兵的喜讯传来,吴王冷静地观阅自己的士卒。 他的弟弟德侯连同颍阴侯等功臣,失败了,给吕产的礼,全白送了。 吴国军队,怕是不够梁王卫队一回合打的。 这么些年,破财又背运,王宫的私库已然捉襟见肘,那交界处的铜矿,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不等他运用手段,要与淮南王抢食,一封详细的战报,连同当日长安宗庙的细节传向四方。吴王细读之下,喃喃道:“天罚,白烟?寡人有些熟悉。” 王后面色骤变,眼睁睁看着丈夫喷出一口血,霎时花容失色:“大王——” 吴王颇有些好转的病再次加重,可多年前依仗的神医并不在此。 就在这时候,长安使臣来临,送来陛下退位、梁王登基的诏令,笑得很是客气:“太后宣诸侯王与各地两千石臣入长安,为天子敬贺。” 他仿佛没有看见吴王灰白的发丝,与平躺在榻上的衰败模样,宣完诏,就平静地告退了。 收到属下打探来的消息,使臣眼一眯,“争矿?” 他暗暗记在心里,只等归去与天子、太后回禀。 …… 淮南国,国相望着延绵不绝的运输车队,又看看自家脑子仿佛有问题的大王。 刘长双手举鼎,半晌放了下来,眼神亮亮的:“从前答应过幼弟的事,孤得说到做到。” 临江国,刘建埋头库房,精挑细选看有什么好东西,半晌犹豫起来,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听闻刘建的意愿,临江国相觉得脑子有问题的不止一个,深深看他一眼:“大王若是自请,就没有回头路了。” 豫章郡,郡守郦侯吕台整理衣冠,出发前,对属官道:“取一块铜矿石,拳头大小足矣。回头送与吾弟。” 属官暗想,郡守难不成要气死交侯? 梁王宫,接到太后密令的赵安喜极而泣,把内务交由自己的弟子管理,揣好账簿,收拾行囊,坐上了梁国相靳歙的车队。 南阳郡,郡守北平侯张苍与弟子贾谊连夜动身。张苍摸摸贾谊的脑袋:“侍奉天子,是为了重振儒门,还是为了胸中抱负,你须弄清楚。” “两者虽可兼容,到底有轻重。儒不似法家,处处以君王为先,为师不愿你被晁错比下去。” 贾谊若有所思。 大汉十六年四月,天下闻风而动,各地两千石郡臣和分封的刘氏诸侯王,于五月初齐聚长安。 刘越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被告知他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虽然这些天,也称不上什么好日子,他仍能回忆起张不疑说起梁园猪都被高价预定时候的心情——连带着董公兴高采烈地带领农家子弟扎根暖房,都不能焐热梁王殿下凉透的心。 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猪崽啊…… 望着面前温文尔雅的萧师傅,刘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条件反射背起汉制。 若说留侯曲逆侯是先帝智囊,那么瓒侯堪称一本百科全书,他的智谋或许不是最顶尖,论内政,论安民,谁也比不过他。一个月来,萧何与刘越讲解长安城的分布,未央宫的建筑,包括百官官职、两千石大臣的姻亲关系、需要牢记的彻侯名单,还有大汉立国以来颁布的政策、制定的各项制度,这与刘越从前的诸侯王课程有些相似,只不过把“梁国”换成“天下”而已。 若是刘盈从前的老师在此,定能惊骇地察觉,萧何讲解得是怎样的细致—— 天下官吏犹如过江之鲫,天子能记得的,不过寥寥。除却金字塔尖的三公九卿,就是一些两千石大臣,没有出色的政绩,在长安同样默默无闻,好不容易获见天子,天子或许还要问询左右,这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绩? 这不是羞辱,而是视之若常。 先帝在时,他们教导从前的太子刘盈,只需记得朝堂诸公的名字;朝堂诸公记得衙署官吏,官吏记得麾下小吏,小吏记得县乡游檄,如此一级一级,井然有序,才是正道。 而瓒侯教导的都是什么? 官吏的名单竟是囊括了整个长安,不论大小,就算一个掌管西市的商吏,也一字不落地灌输进刘越的脑中。 学生竟是躺平受教,习以为常…… 讲完长安讲关中,萧何道:“关中诸人,大王要特别记得。其四,郑县户曹。” 刘越翻阅内史衙署的记录:“郑县户曹端木犹劝农有方,去岁关中,数郑县亩产为先。” 萧何赞许颔首,过了五天,又道:“大王既然尚有余力,我们再提一提关中以外的官吏。其六,陇西郡长史。” “……”刘越双眼失去了光亮,手上动作不停,“陇西郡长史经手旱粮,不吞一钱,为天下赞颂。” 萧何微笑起来。 治国是由上而下地治,人心却不是。君王垂拱而治,百官各司其职,乃黄老大贤的向往;可对于君王本身而言,不被蒙蔽,才是为政之基。 太后尊崇黄老,难道就任由臣子发挥而不纠正吗? 大王聪慧,记人而已,远远达不到他的极限,否则萧何哪敢这么干。想想吧,若有一日,朝廷上报哪个县乡收成极好,陛下不经思考,便说出负责农官的名字,那农官听了,岂不涕零! 关中子弟为何缅怀先帝?就是因为先帝能念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至于大臣,先帝登基后就懒得记了…… 刘越浑然不知萧师傅立志把他教成先帝进阶版,他找记录翻资料的速度越来越快,习惯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都怪太傅! 面对张口就是背的刘越,萧何轻咳一声,也想着都怨张良,把学生教成什么样了。这些日子张良睡得倒香,反倒是被同僚讨伐的陈平,活得水深火热,日日同他诉苦,惹得萧何苦不堪言。 他温和道:“太史令奏请奉常,观星象卜吉凶,将后日定作大典之日。太后请臣来教导大王,等到典礼一过,大王就要搬进未央宫,从此起居宣室了。” “铡刀”终于落下,刘越竟是小声松了口气。 这话他一点也不敢和母后说,此时用被子蒙住头,软软道:“终于给个痛快了。” 萧何:“?”- 大胜以来,被封赏的将士皆是入住宅邸,韩信彭越尚有些不习惯。住进府中的第二天,瞧见蜂拥而至的同僚们,他们脸都绿了,为躲清净,转头就往梁园跑。 那里驻扎着梁王卫队,卫队暂时还没有扩充,也没有更名。 被韩信请出梁园,以应付舞阳侯大将军等人的蒯通:“……” 韩信,狗贼也! 他骂骂咧咧,到底以梁王门客的名号,与舌灿莲花的话术唬住了众人,成为了长安城又一桩谈资。 回头蒯通后悔了,琢磨着要不要跑路。不知是别扭还是什么,他是绝不敢承认新帝乃他半个学生,万万没想到做门客还能带升职的,帝王门客,岂不是就要授官? 下一瞬,蒯通望着上门拜访的知己——太中大夫陆贾,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陆贾前来,也是为劝说此事。 如今可没有了桎梏,蒯通也不是叛臣了。作为朝堂公认的外交专家,陆贾道:“我虽学儒,却与蒯兄相见恨晚。而今百家复兴,蒯兄修习纵横之术,就不想学苏子、张子,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吗?” 蒯通心动一瞬,很快化为平静。他道:“六国混战不再,纵使苏秦张仪在世,也得不到君王重视。当今天下,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你却是错了。”陆贾摇头,“南越赵佗,卫满朝鲜,甚至匈奴,西域……天大地大,何处不容纵横?” 蒯通没说话。 半晌他问:“新帝志向广阔,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陆贾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云中城下,那位亲自给受伤兵卒包扎,不见半点畏战,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臣子认为梁王殿下肖似先帝了。” 蒯通认同这句话。 即将让位的陛下与梁王,虽为同胞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他凝视陆贾,只觉沉寂良久的心慢慢沸腾。 陆贾笑道:“你是梁王唯一的门客,殿下必然惦记着你。” 蒯通竟是少有的不自在起来,难不成,他还要感谢路痴的自己,以及贼子韩信? …… 紧赶慢赶来到长安的赵安被封为未央宫谒者,日后贴身伺候天子。 吕雉一遇到刘越的事,便方方面面都为之考虑,生怕有哪里不周全,仔细一想,把身在梁国的赵安提了过来。据越儿说,此人还算忠心,她叫人查了查,更加满意了几分。还有梁王宫的财宝不能落下,不论多少,都充进帝王私库。 这些日子,赵安在顶头上司——未央宫谒者令王渔的手底下培训,听说谒者令从前在长信宫伺候,当了很多年梁王殿下的传声筒,赵安顿生紧迫之心,胖胖的身子瘦了好几斤。 直至大典当日,赵安终于能随侍刘越左右,一大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将定制的帝王头冠,帝王冕服,一一理得平整。 他凑在烛火下,仔仔细细检查绶带有没有瑕疵,那严谨的模样,叫宫人止不住地放轻脚步,寝殿一片肃穆。 直到吕雉缓步而来,盛装之下,是逶迤的裙摆。无人胆敢直视太后的容光,隐约传出低低的、轻柔的交谈声:“这是越儿最后一回住在我身侧了。” 大长秋笑道:“以后不论上朝还是议政,陛下依旧陪伴太后身侧,又有什么区别呢?” 吕雉也笑了起来,朝赵安招招手。 “该唤陛下起身了。”她温和道。 赵安应诺,示意宫人手捧托盘,将帝王冠冕送入里间。 “……陛下,陛下?” 刘越隐隐约约觉得有谁在耳边说话,发觉对方说的是陛下,顿时心安地翻了个身,并不理会。 赵安念头一转,悟了:“殿下,殿下?该用早膳了。” 刘越小乌龟似的翻了过来,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对应着正确的口令,他睡眼朦胧地爬起,等到彻底清醒,发现天还没亮,今天要穿的衣服也不一样。 穿好冠冕,配上短剑,刘越蹬蹬蹬地走出来。大长秋赞赏地瞧了赵安一眼,吕雉眼眸一亮,牵起幼子的手:“改口的事,越儿从今日起就要习惯。哥哥已经在未央宫,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走,我们去用早膳。” 刘越是个不忘初心的人。 尽管被赶鸭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饭食,有什么事等吃完再说。譬如现在,他咽下最后一口,用小帕子仔细擦了擦嘴,扭过头,迟疑着指了指天色。 吕雉几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舍不得八岁的儿子每天这么早起,笑道:“萧何没有同你说么?大典的时辰,与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时起身的,还有召集百官的大朝会,但大朝会不常见,上一次开启,正是为了宣读先帝遗诏。” 刘越听懂了。 一个月来,他有固定的两天五点起床,除此之外,就是随缘的大朝会。平日可以睡得迟些,端看当日有没有重要的事务,有没有臣子需要召见。 刘越盘算起来,嗯,勉勉强强可以接受。 这几天他也不是光睡不思考。努力回忆便宜爹在时永寿殿的作息,刘越陷入沉思,做皇帝,不一定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端看会不会用人。 刘越扒拉了一下,满朝文武,功臣外戚,加上从前挖掘的韭菜,就是为了替今时今日分担!年轻的如张不疑陈买,已经可以丢出去扛事了,除此之外还有母后在,何况他才八岁,还要读书。 陛下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亮,长信宫众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没人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瞬,未央宫前排队等候的百官脊背发凉,诸侯王如刘恒刘长对视一眼,齐齐扭过头。 宫门肃穆,长安城笼罩在黑暗中。等到第一缕天光划破黑夜,两方侧门徐徐打开,谒者嘹亮的声音响起:“进——” 宫灯一盏接着一盏,照得宫道灯火通明。一谒者唱名,另一谒者掌礼,由楚王刘交引领刘氏诸侯王、彻侯、将军及其余军官自西门而入,丞相曹参引领百官自东门而入。 从宫门到宣室殿,三步一车骑,五步一步卒,银甲武士手持斧钺,立于高高的玉阶。斧钺肃杀而冰冷,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等到了殿上,又有谒者高声喊道:“趋——” 殿下郎中有请诸人陛见。楚王刘交辈分最高,引领着队伍进入殿中,向东而立;丞相曹参作为百官之首,引领着众臣向西而立。 进殿结束,由执掌外交礼仪的大行令宣读参加大典的人员名单。 这时候,象征传递消息的特殊宫灯亮起。百官手执帜而传,谒者终于能够高喊:“天子、太后乘辇——” 依旧是天子的惠王车架,从未央宫绕行而出。长乐宫中,太后与新天子共同而坐,早先一步出发,与惠王车辇同在宣室殿前汇合。 刘盈手捧天子印,率先踏上大殿。吕雉下车站定,牵起刘越的手,待刘盈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微微笑了起来:“越儿,我们登阶。” 日光冲破夜色,柔和得有些刺眼,刘越点点头。 接下来的仪式,刘越已经记不太清了。许是今天起得太早,许是回到长安之后吃好喝好,练武消化的速度比不上肉肉生长的速度,他的肚子抵着帝王冕服,有些太过合身。 刘越面色越发严肃,从哥哥手中接过印玺,然后受大行令指引,走到一旁,“噌”地一下,拔出真正的斩白蛇剑—— 八岁的新帝容貌俊秀,过于出色的五官,挡不住动作的果决。 见他不付吹灰之力,有老臣眼眶湿润了,满朝文武肃静一瞬,俯身长跪。 继而拜道:“臣等参见陛下。恭祝陛下长乐未央!”- 双膝跪地三次,叩九个头,按照《周礼》,以及奉常叔孙通制定的大礼议,满朝足足重复了三遍。最后一遍,他们长拜不起。 刘越一手持剑,一手捧印,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众卿请起。” 大行令恭立一旁,以他的角度望去,新帝眼神极为沉静,眉头丝毫没有矜色,将斩白蛇剑放回之时,面庞微微一皱——幅度很小,却让他提起了心。 难不成陛下是嫌大典太过繁琐?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了从前对梁王的印象,脑海之中,全然印刻着面前的帝王冕服,恍惚冒出一个念头,天子年幼,气势却丝毫不弱他的兄长,从前的陛下! 甚至犹有胜之。 刘越拔剑的时候还没觉得,一旦把剑还到剑鞘里,他认定自己今天早上吃多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痛地想,以后卯时起床,要不然少吃一点点……否则肚皮紧挨一层层冕服,会增加没必要的负重。 然而大典还没结束,他转过身,向文武百官长长一揖。 大汉的礼仪,臣拜君,君亦拜臣。 除却特殊场合,平日里议事,君臣共同坐在圆垫之上,君王并不傲慢,臣子也并不卑微。经此一礼,大典宣告结束,大典之后是祭祖,祭祖之后是诸人敬贺的宫宴。 只见方才刘盈所乘的车辇,被一辆崭新的车辇替代,并列在皇太后的仪仗之前。 就在这时候,掌管天下马政的太仆夏侯婴出列拜道:“臣为陛下驾车。” 所有人都是一怔,太仆之下是太仆卿,而太仆卿的职责,才是亲自为天子驱使车马,换言之,太仆这是抢了二把手的活儿。 高皇帝在时,夏侯婴一直是高皇帝的车夫,直到天子刘盈登位,因着尊敬对他有恩的太仆,不愿再在出行的时候,让夏侯婴驱使车马,即便夏侯婴多次请求也不允准。 他们看向太后,果不其然,太后眉梢挂着赞许,又看向新帝,新帝微微颔首,对夏侯婴一笑。 刘越说:“准。” 无数人步了大行令的后尘,他们与大行令一样,把对从前梁王的印象迅速地推翻了。 比较方才大典之上的冷峻表现,相较于当下,奉常叔孙通脑海冒出四个字:恩威并施! 殊不知刘越又走了一遍长长的玉阶,颇有消食的功用,让他的肚子终于瘪了下去,不再贴着冕服。刘越心情转好,对着救了他哥哥姐姐的恩人夏侯婴,记起来母后评价的“忠心”二字,对夏侯婴甜甜地笑了笑。 没有人会觉得,为天子驾车是屈辱。何况新帝登基的当下,他最信任的宠臣是谁,还没个影儿!夏侯婴这时候出列,何尝不是拔得头筹? 陈平站在九卿之列,心里头开始嘀咕,夏侯婴莫不是故意的? 从前他执着做丞相,后来勘破了生死,也就不汲汲营营,转而淡然了起来。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得知他的学生将要做皇帝,就止不住的兴奋,往日向上爬的劲儿,好像又重回了心中。 眼瞧着夏侯婴奉陛下钻进车辇,继而坐在前头,陈平不高兴了。心头冷静地想,要不改日向太后提上一提,他不做中尉了,改让夏侯婴做?太仆这个位置,看上去也挺好…… 百官很快忘记了这个小插曲,浩浩荡荡跟随着帝王车辇,前往宗庙祭祀。新帝登基,需敬告祖先,只听轰然一响,未央宫正门大开,暂代郎中令的中郎将季布率领郎官护卫车辇,寸步不离。 刘越察觉到了拥挤。 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发现车辇左右是谒者内侍,前后是当朝九卿,顿时陷入了沉思。 对帝王这个位置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刘越来不及思索更多,车辇很快停在宗庙建筑前。由宗正带头,礼官捧祭,侍奉天子、太后与惠王入高庙,然后是太上皇的太庙。 其余刘氏子孙随后,不敢进行一点喧哗。只有走这么一遭,才能宣告梁王越登位的合法性,这是祖宗承认的真天子,承继高皇帝遗诏,而不是可以随意废立,随意忤逆的傀儡皇帝! 尽管高庙与太庙距离不远,刘越还是出了汗。等到祭祀完毕,已是日上三竿,算算时间,离午时也不远了。 前往宗庙敬告祖先之后,刘盈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归列之时,站在了楚王刘交的正前方。原本刘盈想要去往齐王刘肥身后,如此一来,就是按真正的辈分与排行;谁知刘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拼了命地往后退,连带着之后的吴王刘濞被挤得咳嗽了出来,面白如纸,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像是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刘肥才不管这个堂弟呢,他只知道,让惠王站在身后会招了太后的眼,指不定又保不住他的七万石粮食了。 绝对不行! 楚王眼见不对,眼疾手快地拉了刘盈站到最前,随即低声说:“三叔冒犯了。你是陛下的亲兄长,更是从前的天子,诸侯王之长,你不当谁当?” 太后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微微笑着,转过头来。 她说的随刘盈去,不是托辞,而是真心话,她也不需要再试探各个诸侯王对长安的忠诚。有异心者,慢慢来就是,越儿尚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是吗? 等到宫宴开始,刘盈依旧与先前的排位一样,他的身旁坐着盛妆打扮的鲁元长公主。鲁元目光盈然,给弟弟斟上一斛酒,她的视线,时不时观察着刘盈。 她只担心曾经是天子的盈弟,习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习不习惯以后都需要坐在下首,仰视与母后同高的越儿?见刘盈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整个人卸下重担,望向母后的眼神依旧敬爱,望向幼弟的眼神依旧温柔,鲁元长公主有些怔忪。 随即目露微笑,等待彻侯百官,以及各地诸侯王的敬贺。 她低声问刘盈:“不知诸侯王之中,是谁的贺礼更出彩。” 想必诸人的关注点都是同姐姐一样,刘盈想了想,道:“三叔精于儒学,恐怕会是加有注释的典籍。” 至于其余的诸侯王,刘盈也不确定起来,忽听鲁元轻声说:“来了。” 只见御史大夫周昌领头,御史们紧随其后,目光炯炯,于宫宴场内巡察。随之响起声声钟鼓,众人无不肃然起敬。 待到开宴礼成,宫侍们鱼贯而入,伏身大殿之中,以众人的尊卑位次斟酒。 刘越还是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坐在高台之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盏,这是往日都没有的用具,瞅一眼母后的桌案,又瞅一眼抱着酒壶的窦长秋,刘越眨眼:“母后,我……朕就抿一口。” 说到一半,他恍然这是正式场合,想了想便称了“朕”。 怪不习惯的,新出炉的皇帝陛下想。 侍奉在侧的大长秋笑了,吕雉同样忍俊不禁:“漪房,给越儿倒上一口,也让咱们陛下尝尝味。” 窦漪房笑吟吟地应是,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般隆重的宫宴,加上新帝登基,却不必感受先皇逝去,朝局不稳的阵痛,喜意蔓延到整个未央宫,连带着影响了许多人。当下,窦漪房褪去沉稳,倒有了一些小姑娘的雀跃。 如果说这是大喜事,那么,小喜事就是她和两个兄弟成功团聚了。窦建窦国对长安人生地不熟,她还等着过上几日,向天子太后求个恩典,能让他们得到前往雎阳学宫求学的机会! 她脚步轻快地上前,行走间,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窦漪房似有所觉,微微偏头,发现那人是坐在前列的代王。窦长秋反应过来,代王看的不是自己,是陛下,眼神很亮,整张肉肉脸放着光芒。 从前就听说陛下与代王的感情不错,窦漪房暗里思索,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怎么看着还蠢乎乎的…… 她连忙挥散颇为大逆不道的念头,倒了一点酒,立马退到旁边。 这是迫不及待要献礼了么? 窦长秋存了心思,再放眼望去,终于觉察出了涌动的暗流。主要集中在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之间,这两位陛下的哥哥,仿佛天生不对盘,尽管座位紧挨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上辈子的冤家。 若是吴王刘濞的亲信在此,实在该当庆幸,安排席位的谒者,没有把吴王与淮南王安排在一处。 那才是人间惨剧,执法巡察的御史,恐怕就要把尊贵的淮南王抓起来了…… 理由是单方面殴打病人。 …… 刘越觉得端坐的坐姿不舒服,望一眼不远处的周昌,悄悄挪动了一下身板,把腿盘了起来。 一秒,两秒,周昌没有察觉。刘越心安理得地端起酒盏,观察酒液,然后小口地抿了抿。 “……”刘越觉得这份酒液不合格,有什么被遗忘的记忆,浮上心头。 他想起在云中的时候,曾想着让徐生等人鼓捣出高纯度的烈酒。刘越琢磨着,这份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梁园既然成了天子园,那么化学家提升业务能力,实乃迫在眉睫。 就让张侍中去督工。 皇帝抿酒,继而很快放下的微小表情尽管只有一秒,御史大夫周昌还是转过头,板惯了的冷硬面孔露出点点笑意。 陛下如何会以为盘腿这个动作,他没有发现? 酒过三巡,终于轮到了敬贺环节。楚王刘交不出众人所料,呈给新帝他最是热爱的儒家典籍,只不过随后的话,叫大殿陷入哗然:“此乃吾师浮秋公所释《诗》,愿奉陛下览。” 浮丘公是谁? 浮丘公名浮丘伯,常年居于鲁地,受《诗》于荀子。毫不夸张地说,作为荀子在世的徒弟,浮丘公乃儒门翘楚,最具权威的代表人物! 鲁地的儒生啊,向来高傲,当年与高皇帝闹得很不愉快,而今更是不受长安待见。如今楚王奉上这番贺礼,是象征儒门最固执的鲁儒,也愿意开始改变了么? 吕雉双目微阖,而后露出了笑容。 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对谒者耳语几句,随即赏下金饼,并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 刘越回忆起受萧师傅支配背诵经典的恐惧,盘着的腿挪了一挪…… 受浮丘公所托的楚王心里有了底,心道果不其然。陛下肖似高皇帝,老师和他的弟子们,恐怕还要付诸更多的行动,陛下与现在的惠王,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啊。 接下来开口的,是淮南王。 原本代王在前,可刘长瞅准时机,硬生生插进了刘恒的话。 迎着淮南国相扭曲的面庞,他大声道:“长愿送淮南铜矿半条,贺陛下喜!” 第155章 大殿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铜矿……半条? 淮南国和吴国紧挨, 连带着两国交界处的铜矿,也在南方小有名气。但这是关中,汉都城长安, 大多数臣子并不知晓两王的纠葛, 故而这话一出, 他们以为铜矿本就归淮南国所有。 有人被刘长那狗大户的发言镇住了, 瞄一眼真·狗大户齐王, 心想淮南王真是财大气粗。 齐王:“……” 没人看见吴王本就发青的病容, 更青白了一瞬, 强撑着桌案才没有倒下去。 但他必须要撑住了,宴上昏厥乃天大的丑闻, 一个对新帝不敬的帽子扣下, 恐怕日后再也回不去封国! 生怕他们大王发表更多的惊世之言, 淮南国相不得已出了列,在殿上解释起来, 说淮南国所献铜矿,都停在城外, 装在车队之中, 时刻等着陛下检阅。 这半条挖掘的铜矿, 都是裸露在地表之外的, 因为急着给长安献礼。至于地下, 为了不使矿洞倒塌,也为周边环境着想,他们决议慢慢来, 否则就是杀鸡取卵。 但即便是裸露的一半,数量也很惊人,如果淮南国的车队入城, 恐怕能把宫门给堵了。淮南国相还道,这只是大王献礼的一部分,等日后矿脉再有挖掘,必将以五成之数送往长安。 嘴笨的刘长用力点头,觉得国相所言简直再合他心意不过! 刘越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连太后吕雉都吃惊了一瞬。 别看这五成听着一般——汉初诸侯王制度,给予了他们极大的自主权,诸侯王自己制定税收政策,自己组建军队。虽然每年要给长安提供税赋,但毫不夸张地说,若百姓上交给诸侯王十份,中央只能得到一份;资源私产这方面,中央没有征收的要求。 如刘长这些就藩没多久的诸侯王,国内方方面面都需要建设,特别是淮南少铜,人人皆知,铜这样重要的矿产,恐怕自己都没有结余。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送了。 这还与豫章郡的情况不一样,豫章郡可是交由太后代管了。简而言之,人人都知天子不缺矿,但淮南王的心意,还有对长安朝廷的尊敬,许会让两宫动容。 吕雉示意内侍,将案桌上的一道肉菜赐给刘长:“长儿有心了!长儿献上的铜矿,就充入国库,以作铸币之用。” 一时间,三公九卿看向淮南王的视线,都变得和善了许多。 刘越回忆起曾经炸吴王府时,七哥刘长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把交界处的那条矿脉抢过来,然后分幼弟一半。如今他履行了诺言,记忆好极了的新帝点点头,朝淮南王露出一个灿笑。 刘长晕乎乎地坐下了,忍不住咧开嘴。 前头送了典籍的楚王:“……” 隐约的凄凉环绕,叫他颇有些懊悔。 齐王刘肥缓缓向后仰,顾不得发言顺序被抢的郁闷了,在心底疯狂唾弃起刘长,小兔崽子,这不是逼着他加礼吗。 有珍馐美味在先,他只送几个先生岂不是不符齐国富裕的名声? 就在这时候,代王刘恒站起身道:“恒送马驹两匹,愿贺陛下喜。” 众臣面面相觑。 马驹? 以代国从前的贫困,这份礼并不突兀,可随着云中郡战报的流传,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代国的养牛场。何况陛下还是梁王时,有数不尽的财宝资助代国,只送两匹马驹,与铜矿相比,是否寒酸了些。 淮南王刘长眼睛一眨,笑道:“可是乌孙马?” 众人这才醒悟,乌孙马珍贵,一匹可抵千金,是他们误会代王了。 刘恒瞥了刘长一眼,肉肉脸闪过冷意:“非也。” 继而行礼道:“还望陛下、太后允准,臣领马驹进大殿来。” 刘越知道他四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想起从前和他聊过的养马场,还有熟识马性的养马人,他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给母后投去暗示,然后大方道:“代王且去。” 刘恒心情蓦然转好。短短一瞬间,好似与新帝有着十分的默契在,刘长看在眼里,霎时不爽了! 要怪就怪铜矿太重,搬不上大殿,也展示不到众臣面前。 怎的,这马还能说话不成? 文武百官都被吊起了好奇,等一棕一黑两匹马驹入殿,太仆夏侯婴率先变得严肃。 无他,这模样,这鬃毛,不是纯正的汉马,便是拥有一半汉马血统。 而与普遍瘦弱、矮小的汉马不同,它们的四肢健壮有力,幼年就有这般高度,可见长成之后高大的身躯;尤其是堪比西域马的宽背,头一次颠覆了人们对汉马的看法。 夏侯婴掌管马政,对各种马再熟悉不过,此时激动了起来,对刘恒作揖:“代王殿下所献,可是改良的汉马?” 大殿寂静之后,又是哗然。 大汉从前在匈奴手上吃过的亏,弱在骑兵,更若在马匹。汉马矮小,连带着战斗力低,他们虽能拉出一支全是乌孙马的骑兵,但烧钱啊,君不见这么多年来,只养出了梁王卫队一个。 战斗在一线的将军们,都知道改良马种有多难。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需要肥沃的养马地,更重要的是人才! 就像伯乐找千里马一样,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肥沃的养马地,将军们公认乃是匈奴掠去的河南地;能改良马种的人才,一到长安便能被奉为上宾,如董公那般封个博士也不是不行。 难不成,代国也适合养马,至于人才,这是被代王找着了? 刘恒承认下来,对夏侯婴说:“正是。” 又对上首的天子、太后道:“恒担心它们不服水土,牵了许多匹马驹入长安,愿一同养在上林苑,只是献给陛下要最好的,故而选了其中之二。它们还未长成,以后也要仰仗太仆的帮助,等长成之后,再衡量它们的战力……” 刘越觉得哭包四哥给他的惊喜太大了。 不仅敬业,还行动力强,这就是动一动口,就能收获成果的快乐吗? 谁人不知代王献马,就是把整个改良配方献给长安的意思。仔细思量,这可比献矿的意义更深,若改良的马种能让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可是大功中的大功。 吕雉不是不懂军略的妇人,她神色温和,语调带着赞赏:“恒儿这些年辛苦了。薄太后也教导的好,哀家这里有几匹珍贵的布料,待你返程,捎带给你的母亲。” 刘恒高兴道:“谢母后!” 夏侯婴也眉开眼笑,改良马种啊,太仆衙署这可就有活干了。 给众臣的震撼终于过去,沉默之后,大殿上其乐融融。数不尽的目光飘向诸王,唯有淮南王刘长和齐王刘肥不高兴,不快乐。 只不过理由不同。 齐王刘肥在心底骂娘,他的这些弟弟不知道发什么疯,献个礼全下血本了。 这是把大哥我架在火上烤!! 他不能再安静下去,殊不知后头的更惊人呢,刘肥咽了一口唾沫,出列大声道:“肥愿献水晶玛瑙八百颗,五彩文锦三百匹,稷下学宫先生二十,少府工匠一百——” 众臣:“…………” 单凭前两种特产的价值,就让他们心跳上浮,呼吸困难。 何况后两种人才,简直是拍马拍到了陛下的心底,谁不知道梁国要办雎阳学宫,而新登基的天子又重视百工呢? 齐国丝织业与手工业发达,天下皆知。刘越迅速换算了一下水晶玛瑙与五彩文锦的价值,得出自己的小金库要暴富的结论,看向大兄刘肥的目光,一下子很是温暖。 如果大兄要和他抵足而眠,不是不可以,他低头看了看面前桌案,决心学母后的做法,给齐王来顿亲切的加餐。 至今尚未献礼的诸侯王们:“……” 淮阳王刘友的面色有些涨红,燕王刘恢比他冷静,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心态最好的要数临江王刘建,他或许早知准备的礼物比不过哥哥们,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陛下喜不喜欢,此时害羞地出列:“建惶恐,愿献临江特产一种,贺陛下登位之喜。” 便有宦者小跑着过去,接过临江王内侍手捧的陶罐,两罐分别呈给天子太后阅览。 吕雉瞧了瞧,没认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只觉一股涩意夹杂着清香袭来,令人头脑清明。刘越一愣,认出这是上一世在书中见过的茶叶,令他惊奇的是八哥还懂得将摘下来的嫩叶炒制,晒干。 末世的他麻木于生存,最渴望地就是尝一尝新鲜果蔬的味道,茶也包括其中,刘越弯起了眼睛。 刘建解释说:“此物本是嫩叶,生吃没什么味道……” “……”众臣明白了,临江王想必是真的生吃过。 临江国相轻咳一声,他们大王就是个痴迷西域胡椒与牛肉干的吃货。刘建哼哧起来:“恰有侍厨不小心把它放进锅中,谁知炒制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愿请陛下与太后赐名。” 宴席的氛围变得平淡,因为临江王所献普普通通。但出乎他们意料,八岁的陛下捧着陶罐,显得很是喜欢,还郑重地为之赐名:“此物为茶。” 茶! 陛下喜欢,那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刘越高兴吕雉就高兴,还叮嘱大长秋抱着陶罐,回头放寝宫里去,这下,所有人都对茶好奇起来,连普普通通的临江王,都隐隐炙手可热了。 刘建坐下的时候,脸颊都兴奋地红了。 这一下,打得旁边的淮阳王刘友措手不及。他深吸一口气,原本就在意自己的礼比不上前头,现在恐怕连临江王都比不过了,心态一拧巴,献礼的时候,便显得有些气弱。 有大臣在心里摇头,不认可淮阳王的心性。 临江王献茶的时候,谁都认为此物寻常,但又有谁露出嘲笑了呢? 尽到心意,彰显对天子、太后的臣服,才是献礼的本质! 第156章 诸侯王集一国之力, 送出的礼无论如何都与寒酸搭不上边,但继淮南王刘友之后,宴席热烈的气氛不复从前。 吴王病体沉疴, 不能凭借十足的中气抢在前列, 故而最后一个奉上宝物——呈现在刘越面前的, 是泛着透明光芒, 说是海岸打捞上来的、上天赐予的盐晶。 吴王恭敬道:“此物乃濞偶然所得, 不敢据己, 今献给陛下。” 无论是洁白的颜色, 还是剔透的质地,都与现下泛黄的粗糙食盐大不相同! 实在是众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盐晶, 当即相信了吴王那句“偶然所得”, 这不是大海赠与天子的登位礼物, 又是什么呢? 吴王对待新帝的态度,让众臣满意了起来。 ——作为一个盖了戳被天罚的诸侯王, 吴王的名声,注定了他不会聚集过多的声望与民心。刘濞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了, 但册立的世子才刚满两岁, 所以吴国之后的归属, 也是众臣关心的话题。 当下, 陈平眯着眼暗忖, 吴王多活几年也不错。 这样级别的宝物多献几遭,也能让陛下太后高兴不是? 吴王刘濞并不知道九卿之一的陈平在想些什么。他强撑着坐下,还要笑着回答周边人的关怀, 只有越发轰鸣的头脑告诉他,自己的身子是真不好了。 神医……他派人寻了那么久,都没有神医的踪迹, 从前治好他的神医究竟在哪里??- 宴席过半,太后示意钟鼓暂停。 刘越放下腿,正襟危坐,知道自己露面的时刻来了。 母后拟定,丞相府起草的诏书,他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当着满殿的宾客颁布—— 诏书以新天子的名义,由谒者宣读,共有三份。设明年为新历元年,赐民爵,每户一级;设孝悌力田官俸禄两千石一人,以推广德治、奖励农桑;最后,田租调整为大汉刚立国时的三十税一! 新帝登基,泽被天下,已经是君臣心照不宣的流程了。然而诏书中的变革,还是让不知情的臣子失语一瞬,他们读出了太后扶持、教养幼天子的决心与魄力。 无论是赐民爵还是降田租,都将获得农人的效忠与感激,尤其本就支持老刘家的关中各地! 这是要把皇位更迭的动荡下降到最小。从前没有调整田租,不是长安不愿意,而是国力不支持,而在亩产四石的当下,这一举措再也无法成为朝廷的负担。 大汉,正在蒸蒸日上啊。 所有人整顿仪容,下拜在地:“臣顿首。伏惟陛下绍休圣绪,绳厥祖武!”- 宏大而又热闹的宴席,于太阳从最高处下落之前宣告结束。 对于朝廷来说,还有数不尽的事务要运转,譬如两千石重臣的调动、迁徙,譬如对襄侯维棘侯等功臣的官职授予,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再重要的政事也要为登基大典让路。 对于刚刚当上皇帝的刘越来说,当务之急是搬家,不,迁宫。 迁宫同样是大事,不仅仅只是从长乐宫搬进未央宫的区别,而是象征着梁王到天子的身份转,但这些琐事,并不必八岁的小陛下烦忧。宴席结束后,刘越的车辇在太仆夏侯婴的驱使下,绕宫墙一圈,意为巡视大好河山,接着晃晃悠悠往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乃未央宫的主殿,好比长信宫乃长乐宫的主殿。帝王在前殿召开朝会,内殿处理政务、接见宠臣,后殿连同旁边的偏宫,一道作休憩玩乐之用。 刘越顶着沉重的冠冕,以不同的眼光,再一次打量从前哥哥所住的地方,堪堪得出一个结论。 腿都会走断的吧。 高台楼阁,游廊殿宇,从前殿到后殿,乘辇都要乘上一刻钟! 一众宦官谒者并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在想什么,受太后所托,前来帮助皇帝熟悉新住处的大长秋道:“太后将陛下从小到大收到的礼物,都一一整理出来,放在了库房。” 礼物? 刘越:“那泥瓦罐……” 大长秋笑着道:“陛下喜欢的话,臣这就吩咐人从库房挑上几件,放在陛下的寝殿。” 刘越沉思:“还是不必了。” 这时候,两位宫人抱着嗷呜嗷呜的狼崽走出来,为了陛下的新宠,宣室殿还开辟了专门的宠物房,遣了熟识狗性(……)的宫人照料。 也正如刘越所想,满朝无人谈论他玩宠丧志,他回长安的那天,还清楚地看见丞相曹参的眼睛亮了! 太后吕雉对宠物没有特别的偏好,却一眼喜欢上了它们的毛色。对于小儿子要把两只送给她的请求,太后摇摇头,继而笑道:“从小养在身边的狼,才会忠诚。越儿一人住偌大的未央宫,难免会觉得孤独,不如就让它们陪着你。” 母后的关怀,刘越哪能不接受呢,于是一来二去,狼崽就在未央宫安了家。 他在赵安的服侍下沐浴,换上轻便的赤色常服,伸出手,戳了戳其中一只鼓鼓的肚子。 一股困意上涌,刘越耷拉下脸,打了个哈欠。 该睡回笼觉了。 把被子拉上之前,刘越没有忘记他的茶罐,扭过头,对周围的内侍道:“牛奶混入茶叶,可以去腥。再加几颗饴糖……” 内侍全都懂了陛下的意思,恭敬伏身,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下。 等刘越起床,递到跟前的是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脱颖而出的调配师同样是赵安,在卷这一块,赵安在未央宫称得上名列前茅。不等刘越开口,赵安立马道:“奴婢已派人把另一碗送至长信宫,奉给太后品尝。” 得到的是陛下一枚赞赏的眼神,赵安心里美滋滋,怪不得临江王殿下讨了陛下的好了,茶真是个好东西! 刘越心里同样甜滋滋,五点起床的怨念,都被奶茶的甜意给安抚。 虽然皇帝不是咸鱼干的活,但好歹有美食,一吃就是一辈子。 成功被安抚了的皇帝陛下,开始履行上岗的第一项职责。被萧师傅灌输这么久,刘越早就对各种流程牢记于心,诸侯王与各郡大臣汇聚长安,除参加大典与大宴之外,自然是排队等候,等待新帝召见。 按理他才八岁,头一次接见重臣需要母后陪同,但母后摸了摸他的头,只让他放手去做。 “不要紧张,也不要想着会犯错。”母后的声音很温柔,“越儿是皇帝,天底下,又有谁有资格让你敬怕?” 刘越回过神,捧着陶碗慢吞吞地道:“宣吴王。” …… 早在大宴结束之后,满朝文武都伸长脖子,猜测谁是新帝召见的第一人。 虽然默认宣召的是诸王,但顺序非同小可,没看到驱车归来的太仆夏侯婴,与中尉陈平之间的火光四溅?诸侯王那头也不差多少,离宫之时,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的车架相差八丈远,生怕挨到后者的一点点边。 然后就听到未央宫谒者的传召:宣吴王。 轰地一把大火,把身子不好,早早回府修养的吴王刘濞架在了火上烤。 头一个宣召,代表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就是吴王本人,听闻的时候都不可置信,遑论其余人。众臣绞尽脑汁地分析,只能承认吴王献的宝物,恐怕献到了陛下的心里,否则哪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刘濞被刘越不按常理的出牌弄得心头愠怒,简直想甩手离开长安,可有太后镇着,他不敢。 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从前的梁王,现在的天子,绝无可能对他怀有好意,可这番猫捉老鼠的姿态,简直,简直…… 黄口小儿岂敢! 又是一番折腾,吴王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下去。到了宣室殿前,迎面便是谒者赵安的问好:“吴王殿下,请。” 吴王咳嗽几声,低低道:“劳烦赵公。” 这个称呼,赵安可不敢应,他淡淡一笑,察觉不出吴王的状态是真还是装,片刻引吴王到了内殿。 宽敞明亮的殿中,刘越抱着一只狼崽从上到下地撸,见了刘濞眼睛一亮:“吴王兄!” 刘濞一愣,听见这声亲热的喊,喉头涌上腥甜。 时移世易,当今的皇帝,尽管年纪小,作风和他那宽厚的亲兄长截然不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淮南王刘长那样的疯狗,指不定是他故意养出来的…… 吴王面色依旧恭敬,慢慢地行大礼道:“吴王濞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吴王兄还和我客气什么。”刘越笑得很甜,“吴国不复从前的蛮荒,都赖你的功劳,母后也认同这样的说法。” 刘濞警铃大作,在心里思索着刘越的用意,面上讷讷道:“陛下……” “朕头一个召吴王兄进宫,是因为实在好奇,那晒盐法,又是怎样的一种好办法。”刘越笑眯眯,被养胖一些的脸颊浮现请教之色,“听说吴地以盐养税,海边新建了许多个盐场,非是煮盐,而是晒盐。” “就连吴王兄奉上来的透明盐晶,也是晒盐之下的宝物,对不对?” “……” 吴王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时间像是拉得很长,又像是短短一瞬,冷汗浸湿了他的背脊,他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天子怎么会知道晒盐法? 当今天下包括长安,所有人的对盐的认知,是粗糙,泛黄,发苦的东西。精盐极难提炼,而得到盐的唯一办法,只能是煮。 别无他法。 偶然间得到的晒盐的配方,是他从秦人手中拿到的宝贝,抱有极大的残缺,尽管如此,还是叫吴王欣喜若狂。他试着叫人实验,没成想提炼出来的盐甚少杂质,竟还有颜色洁白,触感细腻,一尝就知堪比黄金的存在。 何况产量远超煮盐! 吴王心都在发颤,此法……足以撼动一国。这是上天看在他遭受天罚,且失去铜矿的份上,对于他的救赎。 吴王处决了所有知情的人,决意把配方握在手中,私下出产以待来日。 他敢说晒盐的秘密,他连枕边人都没有告诉,长安的探子想要查探,更是天方夜谭,可偏偏如今,天子当着他的面点了出来。 吴王张了张嘴。否认?承认? 血液逆流而上,头脑在轰鸣,他无比冷静地告诉自己,天子知道了,就不可能瞒得过太后。 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陛下……明察……”吴王听见自己晦涩的嗓音,他的手抖得厉害。 为今之计只有承认,剩下的话,他却半句也不肯说了。他刘濞不是可以任人折辱的存在,他不愿献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这一对母子,还能强逼他不成? 否则便是失去气节,将会被天下唾弃。 他得尽快离宫,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衣襟被狼崽的尾巴扫过,刘越郑重道:“吴王兄大义,堪比朕的四哥。先有代王献出汉马改良之方,后有吴王献出晒盐之法,大汉正是有你们的拱卫,才能变成繁盛的模样。” 又对左右道:“史官可在?今日朕与吴王的对话,要一字不漏记录下来,决不能让后人忘却吴王濞的功绩。” 吴王:“…………” 而今待命左右的是太史令,太史令踟蹰良久,怀疑自己听漏了吴王的话。 思及这是为新帝纪年的第一天,他浑身微凛,回味一番,渐渐品出了什么来。吴王虽没有主动提出献方,但他恭敬的姿态,谦逊的话语,无不体现出对大汉的忠诚。 吴王无形间与陛下达成的默契,是他这等史官无法感受的存在。高皇帝在时,与萧相他们的默契,不也是无形之中达成的么? 太史令当即应诺,提笔撰写。 第157章 吴王回府的时候, 沐浴着或艳羡或拈酸的目光。 而这些艳羡拈酸的目光并不知道,吴王本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叫王府好一阵兵荒马乱。 下一个被召见的诸侯王是代王。刘越对刘恒露出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还把狼崽交给他抱, 并说:“四哥不如在长安多住一些时日。过几天我与四哥同游上林苑可好?梁园产出的猪肉, 也叫四哥仔细尝一尝。” 高兴爬上刘恒的肉肉脸, 他心满意足地出了宫。 接下来是淮南王刘长, 心知淮南王可能对宣召顺序不满意, 刘越第一句话便是:“朕最看重的是七哥。” 他把狼崽塞到刘长怀里, 道:“你瞧吴王第一个入宫,难不成是因为我看重吴王吗?” 刘长当即被说服了, 他和陛下可是亲自去炸过吴王府的, 谁还能比他跟陛下更亲近? 刘越许诺:“改日我得好好观赏七哥举鼎。” 浮现于周身的躁动立马被安抚, 刘长快快乐乐地离开,与此同时, 冰冷地看了一眼吴王府的方向。 不管怎么样,吴王都占据了第一, 可他配么?刘长在心里琢磨除了抢矿脉之外, 还可以用什么样的办法找茬。 伺候的人面不改色, 早就对淮南王的精分习以为常。 接下来便是楚王与临江王。楚王被刘越允诺可以阅览一本石渠阁的典籍, 临江王刘建被一碗叫“奶茶”的饮品征服, 得知这正是他贡献的茶与牛奶所制,还是第一个品尝的诸侯王,刘建眼眸立马变得亮晶晶。 临江王摸了摸狼崽, 哼哧半晌,终是开口道:“陛下,我想就藩燕国。” 刘越一愣。 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越认真地看着刘建, 与大大咧咧的七哥不一样,八哥向来内敛,羞涩,话也不多。临江国与淮南国相邻,算是南方较为富庶的封国之一,相比十万八千里外的北方燕国,临江国或许只有面积比不上它。 燕国面积广阔,但气候苦寒,是出了名的穷国。天下穷国,原本包含燕、代,但四哥就藩以来,代国的经济状况好了太多太多,如今可以把代从穷国的行列里划掉—— 只剩燕国孤零零的一个上榜。 刘越读过史书,知道燕地就是日后的东北平原,油矿资源皆是不缺;囊括的辽东郡临海,鱼虾更是丰富。 然而没有足够的人丁开垦,又何来千里沃土? 尽管潜力十足,但那都是以后了。当下就藩的是燕王刘恢,他们又不熟,一大堆致富的方法,他为什么要告诉。 刘越认真道:“燕国苦寒,远不如临江之富,七哥为何会这么想?” 刘建已经深思熟虑很久了。 他坚定道:“待在临江,一辈子也无法偿还陛下的债务。只有地处北方,才有直通西域的可能,才能找到胡椒!” 刘建小声:“一共六十八石呢。听说代王已经还完一百头牛了。” 说着,显露出深深的不服气。 刘越:“……” 刘越:“…………” 刘越震撼了。 刘越的一颗心,罕见地生出愧疚,万万没想到多年前撒下的种子,竟让八哥寝食难安。 所谓身在南,心在北,做梦都在想着还债…… 他欲言又止,劝了又劝,还是劝不动下定决心的临江王,最终道:“八哥稍等,朕回头与母后商量商量。” 刘建露出羞涩的笑容,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脚步轻快地告退了。 …… 短短一天,刘越见识到了人生百态,体悟到了何为兄弟各不同。 看看天色,刘越冷静道:“累了。明天再宣。” 众人应诺,不一会儿,帝王车辇晃晃悠悠,通过两宫之间的廊道前往长乐宫。 刘越肚子饿得咕咕叫,牢记要和母后一起用膳,盘算今晚又有什么好吃的。 听说哥哥姐姐也在长乐宫,一双眼睛流露出幸福,除了忙碌了些,需要的心眼多了些,好像,与从前也没什么差别- 一家人用膳的时候,燕王刘恢与淮阳王刘友联袂拜访代王府。 听到通报,刘恒想了想:“该我去迎五弟六弟。” 见大王表情一变,露出傻白甜的神色,内侍们:“……” 他们显然也和淮南王刘长的内侍一样习惯了,低下头去各司其职。 今日新帝没有召见他们,在刘恢和刘友的意料之中。相比其余兄弟,他们和从前的梁王不甚亲近,而这份不亲近,慢慢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刘盈在位时,对待几个弟弟亲厚,或许太后正是顾及这一点,除了惩治被天罚的吴王,对待其余诸侯王,态度都较为平和。 齐王当年陷入谣言风波,不也破财消灾了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新帝可是当众踹过人,拔过剑,如何与宽厚扯得上关系! 淮阳王刘友想到这一点,便惴惴不安,悔恨从前过分清高的自己,为什么不拉下脸皮学习代王?恰好五哥刘恢与他提了一提,他便满口答应,想着上代王的门,与四哥叙叙关系。 四哥和陛下感情深,连改良汉马的方子都能献上,也许能为他说几句好话。 他以为五哥的目的与他一样,没成想,五哥竟是与四哥提到了梁国! “陛下既然御极,梁国恐怕将要迎来新的主人。”燕王刘恢推心置腹道,“陛下待四哥最是亲厚,如若肯把梁国给你,岂不是比代国好上千百倍?” 瞬间,淮阳王刘友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五哥这番提议,别说四哥,就是他都心动了,刘友心想,从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转眼似被泼了一盆凉水,刘友清楚地领悟到,自己不可能成为新任梁王。 仅次于齐地的富庶中原,凭什么给他?要给也是给新帝最为亲近的兄弟,刘友握紧双手,心里火烧似的难受! 燕王刘恢苦笑,对刘恒道:“实话对四哥说吧,弟弟何曾不想改封梁国。但期望不可能成真,如若四哥能成,我也算是圆梦了。” 果不其然,他看着刘恒的面容,如他所料那般动了心。 事关封国这样的利益,圣人都会跌下凡尘,何况刘恒本不是圣人。谁不想安安稳稳,远离兵祸,惠及子孙? 刘恒当即陷入了思虑,很快强压住神色,客客气气地招待两位弟弟晚膳。 回过头,他问左右:“而今长信宫中,能与宫外联络的是何人?” 有人很快领悟了大王的意思,回答道:“是窦长秋。” 刘恒:“窦长秋?” 这是谁,怎么没听说过,待那人形容出窦长秋的长相,刘恒一下子明白了。 就是挡住他看陛下的那个抱酒壶的女官啊,刘恒淡定道:“明日,陛下宣召燕王淮阳王的时候,替孤联系窦长秋。” 第158章 与此同时, 长信宫。 “晒盐法?”吕雉微挑眉梢,听闻吴王所献宝物的“真面目”,原先噙着的笑容淡了下来。 满朝文武都认为那是大海赐予新帝的宝物, 她轻飘飘地道:“吴王怕是有欺君之嫌。” 鲁元长公主听闻的时候, 下意识的反应也是不舒服。她与母后想得一模一样, 既然是人工制成, 就可以大规模地制造, 何来珍贵一说? 唯有刘盈没有开口。 他已经不是天子, 对于朝堂诸事, 再发表言论便不合适了,何况在这件事上, 他极赞同母亲和姐姐。 刘越把膳桌上的最后一口瘦肉咽下, 嘴巴鼓鼓地开口:“吴王说了, 他愿意献出晒盐的配方,什么宝物能比配方的价值更珍贵呢。” 鲁元长公主望了皇帝弟弟一眼, 以她的对吴王的了解,这其中恐怕有什么猫腻。 但结局皆大欢喜就够了, 她笑盈盈道:“可要我去造势一番?不出半日, 全长安都会知道吴王贡献出了新的制盐方子, 天子太后极为满意。” 吕雉嗔了女儿一眼, 刘越眼睛一亮, 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缺什么了——缺乏一个干宣传的人才。 否则早在刘濞出宫的时候,就可以把此事编成童谣,在大街小巷传播吴王的丰功伟绩。如能传入郡国最好, 让吴地的百姓都看看,他们的大王是如何的对天子忠诚,他们两位堂亲是如何的兄弟情深。 刘越暂时把造势的活托付给姐姐, 并精益求精地道:“我明日就遣人给吴王送赏。” 于是除却蒸馏造酒以外,皇帝陛下又多了一项日程,寻找合适的人才。等到家庭聚会结束,鲁元长公主与惠王一一离宫,刘越望一眼哥哥的背影,坐到母后身边:“那个灌氏……” “从前的灌夫人在惠王府呢。”吕雉道,“算算时间,也有七个月大了,侍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绝不会亏待你未出世的小侄。” 说起这个,就难免提起成为惠王后的吕英。吕雉叹了口气,这孩子说要从军,决心就一刻没有改变过,态度认真不似玩闹。 可建成侯吕释之哪敢真的叫她上战场?吕家的男人哪里舍得! 她也不愿看到舅甥俩陷入僵持,托着鬓发想了想,英儿想要高飞,就放她去云中郡吧。 车彭侯、梁郡守返程的时候一块去。 与灌夫人相关的还有灌婴……辽东那地方,暂且没有成行,只因前些日子,什么正事都要为新帝的登基大典让步。吕雉心里大致有了章程,她有绝对的把握,让灌婴等人心心念念着回来,而不是学卢绾那般叛逃塞外。 这时候,刘越凑过头来,悄悄与她道:“母后,临江王想要改封燕国。” 太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临江王刘建?她也悄悄问回去:“临江王可是在玩笑?” 刘越摇头:“八哥是图燕国广袤的面积。”单说胡椒有些羞耻,刘越选择了一个更通俗的理由。 吕雉:“……”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奇人,诸侯王不喜欢富庶的封国,反而要往苦寒之地跑。 不,不仅仅是苦寒之地。燕国,辽东郡,人参……吕雉的眼眸深了深,笑着对刘越道:“改封,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让哀家想想。” 刘越完全没有紧迫感,毕竟他对四哥七哥八哥都发出了邀请,让他们在长安多住一些时日。 其间,要完成与四哥同游上林苑,观看七哥举鼎,与八哥分享美食等举动,刘越一想,生怕自己忙不过来,当即甜甜道:“好。”- 鲁元长公主极为雷厉风行,刘越不过睡了一觉,满长安的大街小巷,都流传起吴王主动献方的八卦。 皇帝陛下心满意足,轮到百官疑惑了。 晒盐? 那是何法? 他们寻知情者打探的时候,吴王一病不起。 许是沉疴都被激起,引发浓浓的心悸,病情来得汹涌又猛烈,长乐宫宦者奉命探视之时,吴王面色烧红,竟是说起了胡话。 太医令摇摇头,引用了一大堆古语,意思是吴王本就思虑得多,就算熬过去,命也不会长。原本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但吴王并不是他要负责的对象,治不好也不用偿命——太后对他的期望是,尽力就好。 当着心急如焚的侍人的面,太医令委婉提醒,真不行去请巫者吧。 巫者…… 侍人六神无主起来,有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哭出了声。 大王的病,真的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吗?天子明明还拨下奖赏,等着大王起身去领呢! 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就有谒者送赏的刘越公事公办,既亲切又官方地在宣室殿接待燕王与淮阳王。 同一时间,代王府与窦长秋搭上了线。 宫门处,窦漪房接过手书,大略一扫,便知是代王亲笔所写。她平静颔首,也不多言,看着她转身的背影,代王近侍蓦然有些明白了,窦长秋为何被视作大长秋的接班人,小小年纪,就可以为百官传达太后的话语。 大王形容她是抱酒壶的,近侍觉得不太行。 很快,翌日召开大朝会的风声席卷了朝堂,事关天下官吏最为关心的升迁、调任,就是一些两千石的重臣,也很难保持平静。 没想到又要五点起的刘越,吨吨吨灌了一大碗奶茶,然后安慰自己,大朝会不常有。 没有大朝会的日子……即便晚起,他也要练剑学习。 这么一想,起伏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刘越翘着腿,无聊之下,开始阅读书册典籍。 他看的是法家的《商君书》,书读多了,便会牢记于心,这已经是他精读的第七遍。 读到一半,刘越缓缓冒出一个念头,秦孝公重用商鞅,不是没有道理。 不像欲拒还迎,别别扭扭的儒家,法家从来都旗帜鲜明,说它重君轻民也好、强国弱民也罢,商鞅提出的论述,字字句句搔到秦孝公的心坎上。他要的是君主的统治长长久久,而不是用什么狗屁的道德教化! 刘越沉思,继而轻声道:“恐怕在商君看来,诗书礼乐是最没用的东西。” 内殿空旷,除却伺候的宦者,他是未央宫唯一的主人。故而话语即便轻声,也一字不落地传进少许宫人的耳中,赵安原本垂得低低的眼睛,悄悄抬了起来。 然后发现陛下在对他眨眼。 赵安心一紧,恍悟了! …… 当晚,太后的车辇来到未央宫,携带了几份她与丞相早就拟好的诏书,一边教儿子,一边询问:“听说越儿读《商君书》,有了一些心得。” 刘越无辜地看着她:“母后,越儿没有。” 吕雉有些失笑,无论有没有,“陛下学商君发出感叹,说诗书礼乐恐怕是最没用的东西”的传闻,很快就要风靡长安城了。 她思及法家大贤争先恐后,愿意前往雎阳学宫传授学识的盛况,再去想以叔孙通为传话者的儒门,除却浮丘公托楚王送上一本批注的典籍,就再也没有了别的动作。 太后露出一个笑容,决心再添把火:“张不疑过了年就十八了,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 ……张侍中? 刘越没有想明白张不疑关儒法两家什么事,从旮旯角里翻出记忆,很快,刘越恍然大悟。 张侍中继承其父风范,是学黄老学派的典籍长大的。他点了点头,无比慎重地道:“不疑的官职,朕要给他好好挑。” 远在梁园的张不疑打了一个喷嚏。 他回过神,用严酷的目光盯着一众化学家。 “这是陛下的指令,是陛下登极以来,头一个对梁园下达的要求。不懂何为提纯,何为蒸馏,那就千遍百遍地试验,连断胳膊断腿都不怕,还怕区区试验么?” 化学家们:“…………” 人没错,话也没错。 可张侍中这个魔鬼,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当下已经夜幕高悬,月亮都照屁股了!! 徐生气若游丝,含泪哽咽:“小道要见陛下……” 张不疑冷冷道:“陛下不日要与代王把臂同游,没空见徐名士。” 徐生卒。 未央宫中,感受到母后和他一致的默契,刘越笑得很甜。 他瞅一眼吕雉捧着的清茶,犹豫片刻,还告诉她一个设想—— 除了梁国雎阳,他也想在长安建一座学宫。 各种课程都有,能够包容万象,培育国之栋梁。 虽然此事还没个影,但总要未雨绸缪。谁叫齐王大兄送来的先生有点儿多,加上蜂拥而来的百家大贤,单单一座雎阳学宫恐怕挤不下…… 一想到这个场面,刘越心口都能疼起来,多好的师资,怎么能浪费? …… 八岁的皇帝陛下尚且没有发现,随着地位的提升,他的心态,有了丝丝微小的转变。 吕雉对于这一切了若指掌,但她不会提。 回宫的路上,大长秋低声同她道:“太后,这才两天。” “是啊,才两天。”吕雉扬起一抹笑,眼尾渐渐彰显的纹路,仿佛都被暖意抚平。 她看着灯盏亮起,铺成一条通往长乐宫的、光芒万丈的路,在心里许愿她的越儿能够早些安眠。 明天还要卯时起呢- 翌日,天蒙蒙亮。 未央宫宣室殿,百官肃穆,左右分列。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刘越以俯视的视角望去,除却控制不住的困意上涌,已然一派帝王风范了。 一道道决定众臣命运的诏书,从谒者的口中宣读。 三公不变,依旧为丞相曹参、御史大夫周昌,太尉周勃;九卿之中,曲逆侯陈平任中尉,辟阳侯审食其任典客,原豫章郡守、郦侯吕台任廷尉,原南阳郡守、北平侯张苍任治粟内史,安国侯王陵任卫尉;留侯张良,由梁王太傅升级为帝师虚衔。 有人恍惚起来,总觉得其中混进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不,辟阳侯审食其,听到任命的时候没有半点狂喜,反而陷入了惶恐之中。 等典客衙署二把手——典客卿的人选公布,审食其大松了一口气,顿时不心虚了。 典客卿是谁? 从前的太中大夫陆贾。 要知道典客衙署就是大汉的外交部门,纵观满朝,还能有谁比陆贾的外交技能更为出色,辩论口才更为出彩?明眼人都知道辟阳侯的定位就是个吉祥物,与实权半点沾不上关系。 代郎中令季布,头上依旧有个“代”字。这也是心照不宣的规定了,三公九卿的位置,唯有彻侯可以担任,季布何时封侯,何时就能名正言顺地当上九卿。 新任南阳郡守是仁厚之人,豫章郡守依旧是太后的亲信。而让百官最为关注的,是自从大典之后隐身了的韩信与彭越—— 接下来的诏书,干脆利落安排了他们的去处。 梁王卫队一分为二,设为天子亲军。虎贲将军、襄侯韩信统领虎贲营,数五千,由重骑、轻骑为主;期门将军、维棘侯彭越统领期门营,数五千,由步卒、弓弩手为主。虎贲军驻扎上林苑,期门军驻扎梁园,招募练兵事务,一应由开府建牙的二位将军做主。 从此往后,韩信彭越二人,真正可以被称为韩将军、彭将军了! 大殿热烈的氛围达到顶峰,唯有奉常叔孙通的面色不好,颇有强颜欢笑的味道。 群臣都是不解,以为奉常今日身体欠佳,随即,一颗炸雷扔了出来。 听到“临江王刘建改封燕王,燕王刘恢改封临江王”的时候,刘恢的表情有片刻空白。 诏令没有提到梁国……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难不成是真的推心置腹对代王好?笑话,他只盼代王得到两宫厌弃。只要代王显出半点贪婪,生出半点觊觎梁国的念头,代国的养牛场,还开的下去么? 燕代相邻,有这么一个逐渐变强的邻居,叫人寝食难安。刘恢每每看向舆图的目光,都是冰冷的。 可为何有变动的是他。 刘恢站在诸人的前方,离天子、太后极近,便是再失态,也堪堪保持住了。 脑中只循环着三个大字,怎么会…… 这份诏令没头没尾,太过奇怪,或许只有一个信号,那就是对临江王刘建的不满。 否则如何会将他改封燕国?燕地,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可刘恢下意识地不相信。按理,从燕国那鸟都不屑光顾的地方来到温暖富庶的临江国,他应该高兴才是,可须知他如今的依仗,是燕国相栾布啊。 栾布教他兵法,为他锻炼军队,难道这一切都要拱手让人?从没有听说过改换封国,还能把原来的国相带着去的先例。 就这样半喜半忧,刘恢最终咬着牙,更深沉的理智战胜了渴望。 他稍稍侧头,看向身后的刘建,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八弟拒绝。就算能拖延一些时间都好,回头他再与国相商议…… 下一秒,刘恢睁大了眼睛。 刘建兴高采烈,从今往后,他就是货真价实的燕王了。 沐浴在皇帝陛下一言难尽的目光下,他罕见地大声说:“臣奉诏!” 刘恢:“?????” …… 许多人都露出了呆愣的神色。 从临江到燕国,这等程度堪比流放,而新任燕王居然还高兴成这幅模样,难不成脑子有问题? 是他们不懂。 很快,少许隐晦的眼神,梭巡在燕国相与临江国相之间。若说改换封地一事,对谁冲击最大,也唯有中央派去的这两位国相了。 就在这个时候,燕国相、鄃侯栾布出列拜道:“陛下,太后,臣有事奏。” 刘越因观察新任临江王刘恢的变脸,从而饶有兴趣的视线一收。 接到母后鼓舞的暗示,皇帝陛下威严开口:“准。” 栾布上前一步,黝黑的面色很是平静:“臣赴燕来,辅佐从前的燕王恢多年,自认尽心竭力,毫无缺漏之处。然燕王恢骄矜自负,不纳谏言,以致燕境穷兵黩武,百姓困苦,生活愈下。故,臣要弹劾!” 霎时满朝死寂,连一根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是……燕国相在弹劾旧主? 骄矜自负,不纳谏言,穷兵黩武,百姓困苦。这十六个字,称得上极重的指责,一旦查明,便是永无翻身之地。 如前任代王刘喜那般,匈奴入侵时,抛下百姓弃城而逃,按律当斩;实则高皇帝饶了这个哥哥一命,但从今往后,刘喜只能做个被软禁的富家翁。前任燕王、现今临江王刘恢的罪名,比刘喜轻了许多,但无论如何,降王为侯,恐怕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 因为他触犯了诸侯王的品行。 使百姓穷困者,不配为王! 燕国相栾布的话一出,满朝文武包括太后信了七成。 因为他是高皇帝指派的燕相,开国时期的老资格了。能当国相的人,要么品行无可指摘,要么能力极为突出,而栾布两者都有占,当年,唯有他不惧高皇帝的声威,怒而顶撞,为剁成“肉酱”的彭越收尸。 这份义气,叫天下人为之惊叹。 虽然彭越活着,还健康得活蹦乱跳——等等…… 陈平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目光,划过大高个彭越,又划过大黑个栾布。 他好像明白了。 对与栾布来说,扶持的大王是很重要,但永远比不过他的挚友。 栾布站在原地,面色依旧平静。 既然彭越还活着,那他暗地里的所有谋划,对皇太后的所有怨恨,都不必存在了。彭越教导了天子,这些日子一直拉着他,和他骄傲地说起他的学生,栾布默默听着,体悟到了彭越是怎样的忠诚。 是的,忠诚。 既如此,一开始就有反心的燕王恢,最好不要再待在王位上,否则会给陛下的天下,带来数不尽的隐患! 栾布思虑许久,决议用弹劾当作投名状。 …… 反应过来的陈平,尚且有些不可置信,遑论更加不可置信的刘恢。 对于燕王,不,临江王刘恢来说,最为信任的燕相的弹劾,给予了他重重一击,就此天塌地陷,再也没有了光亮。 为什么? 凭什么? 在燕国的时候,他与国相栾布君臣相得,立志练出天底下的强兵,超越所有诸侯国,包括皇太后所在的长安!而这份志向,正是栾布鼓舞的他。 即便中途有过分歧,譬如向百姓征收更多的赋税,因为只有更多的钱才能养出兵马——为此他据理力争,说燕相难道不想踏青一般,来瞧长安的景色么? 栾布动了动唇,最终默认了。 而今竟然弹劾他穷兵黩武! 刘恢面容都变得狰狞。好比一朝信仰崩塌,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再也不能顾及这是什么场合,指着栾布大吼:“国相全然在污蔑孤——” “临江王!”御史大夫周昌的怒喝,惊雷一般传入他的耳中。 刘恢蓦然惊醒,顿时腿脚一软。 因为天子和太后,望着他的目光,如出一辙的淡了下来。 刘越低头看他,眼眸藏在冠冕之下,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冷酷:“临江王殿前无状,冲撞母后,现由御史大夫押回府中,一切事务,等弹劾查明再议!朕的武士何在?” 话音落下,执戟武士齐刷刷地小跑而来,银色甲胄照亮了玉阶,照亮了丞相曹参听闻陛下开口后骤亮的眼神。 武士们抱拳:“谨遵陛下令。” …… 大朝会后,淮阳王刘友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回府当晚发起了烧。 尽管如此,他死死命众人捂着,不许把他受惊的事透露出去半分。 “不该的,不该的……”刘友一边发抖,一边含糊地喃喃。 淮阳王府的内侍凑近了听,才能听清楚大王的话,他紧张地想,什么不该? 第159章 不该与燕王、不, 临江王刘恢走那么近的…… 淮阳王刘友烧得昏昏沉沉,脑中却浮现大殿之上冰冷的刀戟,栾布的反水, 还有那句“朕的武士何在”。 一幅幅画面化为深切的噩梦, 根植在心底。 就像一只从不知道井水深浅的动物被迫睁开眼, 直面残酷的世界——刘友浑身哆嗦了起来, 临江王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那他呢? 这些年他与临江王关系好, 会不会被按上一个“勾连”的罪名? 一国诸侯王, 说拿就拿,堂堂刘氏子孙, 对弹劾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刘友是真的怕了, 怕他从前对还是梁王的天子的隐约不满, 被无所不能的御史大夫挖掘出来,从而成为第二个被软禁的诸侯王。 从前的赵怀王是怎么死的, 他还没忘! 以往被忽视的一幕幕,如走马灯闪过, 刘友恍然想起, 他的三哥刘如意死前, 日日与幼弟刘越待在一块儿…… 而那时的幼弟, 如今的陛下, 才将将四岁。 刘友不敢细想下去。他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听着外头的动静,时不时噩梦中惊醒, 抓住内侍的手质问:“未央宫武士可有聚在孤的门前?” 内侍被问得惊惶起来,连连摇头。 内侍害怕极了,未央宫武士将临江王软禁在了府中, 与他们大王又有何关联?- 事实上,刘恢被燕相栾布弹劾从而殿前失仪,被好好“护送”回了王府,却没有到达淮阳王刘友认为的软禁的程度。 毕竟陛下说了,等弹劾查明再议。临江王是陛下的兄弟,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也能保住一条命。 若非燕国相栾布带来的冲击太大太大,普通官吏的弹劾,于一国诸侯王来说就是挠痒痒般——太祖高皇帝在时,曾令诸侯王们守望相助,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辅佐刘恢的栾布出面,罪名让满朝文武都为之侧目,以刘氏诸侯王尊贵的地位,或许刘恢就逃过了这一劫。 然而软禁可免,静养难逃,很快,为了查明原燕王穷兵黩武、苛待百姓的事实,天子与太后商议过后,命御史大夫周昌为天使,授符节,带领臣属远赴燕国。 周昌领命,快马加鞭离开了长安。与此同时,大朝会上发生的一幕幕,逐渐从长安城流传出去,在大汉广袤的疆域掀起了轩然大波! 曲周侯郦商、颍阴侯灌婴二人,相对枯坐,默默无言。 他们所要前往的辽东郡,是燕王的地盘,而今燕王换了一个,又有谁能料到呢。 郦商额角白发丛生,眼眶微微发红:“陛下年少,却像极了他的父皇。” 灌婴不语。 半晌闭上眼,语气艰涩:“你说的是。” 他和郦商看到今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一系列作为,全是为了给幼子铺路啊…… …… 刘越丝毫不知道自己成了话题中心。 今天是他与代王把臂同游上林苑的日子,然而身后还跟着两位九卿。 除了驾车的太仆夏侯婴,奉常叔孙通紧跟一旁,寸步不离。 刘越边和四哥说话,边瞅了叔孙通一眼。自从他对商君书的评价流传出去,叔孙通仿佛陷入了焦躁模式,大朝会后接连三次请求觐见。 第一次,刘越在补觉,第二次,刘越在用午膳。 见陛下沉浸其中,嘴巴十分忙碌,渐渐熟知皇帝习性的赵安在心里嘀咕,这可真是不巧。 他委婉地传达陛下没空,到了第三回,叔孙通终于找了个好时候,成功见到了天子。 行礼过后,叔孙通也不废话,呈上一卷长长的书帛,刘越接过一看,眨了眨眼。 这是对于现今几点儒家学说的改造与总结。 尤其是发源于鲁地的“古礼”之说,刘越险些不认识了,他左看右看,这是君主凌驾于周礼之上,“尊君”排在“尊礼”之前的意思? 刘越还从书帛之中,读出了最为明显的法家思想,较为明显的黄老思想,与极小众的阴阳家思想。什么君主能与上天沟通,代天治理四方,已经有了君权神授的影子,竟还糅合了化学家的少许观念! 刘越:“……” 叔孙通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对此毫不心虚。这年头,谁还不会东拼西凑了,法家的东西披上儒家的皮,还能说是法家专有么? 他和数十位大贤引经据典、连夜赶工的书帛,如果再不能合陛下的心意,那么儒家危矣。 至于鲁儒的意见,那是什么?不重要。危急存亡之时,谁若叽叽歪歪,他叔孙通可是真的能捋起袖子揍人! 实则叔孙通心里明白,陛下绝不会采纳这份书帛,只会将它放在宣室殿。决议公开也好,束之高阁也罢,因为当下黄老执政,儒家绝无可能一跃而成治国学说。 但陛下需要儒家的表态,需要他叔孙通的表态。 天子亲自出面敲打,你儒家依旧头铁,是想造反? 看吧,假若继续沉如死水,过上几日,法家的博士名额,又会增长许多个,将要真真正正的骑在儒家头上,对他们大肆嘲笑了! 叔孙通无法接受这样的未来。 他站在离刘越几步远的地方,拱起手,深深低下头。他上呈的,与其说是书帛,更不如说是把柄。 陛下久久没有说话,叔孙通原本沉淀的心,竟又开始砰砰跳动,陛下此时是在皱眉,还是在点头? 天子明明还年幼啊! “叔孙卿。”刘越终于开口。 叔孙通抬起了眼。 刘越逐渐养回来的俊秀脸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道:“叔孙卿与诸位大贤所书,甚得朕的心意。” 一口气尚未松开,叔孙通又眼睁睁看着陛下喊了声:“赵安!” 紧接着就是一顿吩咐,云里雾里间,叔孙通坐在君王面前的软垫上,手捧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望着碗中漂浮的茶叶发呆。 刘越和他解释这是什么,继而夸道:“爱卿体贴朕意,实乃儒门肱骨,也是朕的肱骨。” 寥寥几句,叫叔孙通愣在了原地。 这样的夸赞,他虽然在高皇帝身边听过很多回,却从不是形容他这个小人物的——与那些开国功臣相比,他确实只是个小人物。 就算在儒家内部,他也遭有许多非议,说他过于变通,过于媚上,早已失去君子之风。那年,师叔曾经痛骂过他:“通,你的心中还有周礼吗?!” 若不是高居九卿之位,一些执牛耳者,根本不屑与他往来。 儒门肱骨,朕之肱骨…… 叔孙通呼吸急促,眼眶微红,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会被陛下塞奶茶了,他的内心被感动充斥,竟是生出一股全力报效君王的决心。 当下的君臣关系远不如后世复杂,甚至继承了春秋战国的风俗,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看中我,我报效你,如此而已。也就有了千金买马骨的传说,商鞅变法与合纵连横的奇迹。 刘越夸赞叔孙通,倒也不是假话,早在便宜爹在时,他就听说过这位奉常的事迹,可以称之为儒家的一朵奇葩。 君主信任的人才或许就是这样的,坚定着自身理想的同时,却又不拘泥手段,可以用各种办法达成君主的要求。 刘越放下这篇质量极高的书帛,努力思索肖师傅教给他的种种。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很快回忆起叔孙通一系的家谱,捧起同款奶茶,进而关怀起了他的家眷。 这下,叔孙通已经不是受宠若惊可以形容的了。 他红光满面地出宫,脚步轻飘飘的,那模样,看得戍守宫门的武士都慌了起来。 思索再三,武士还是上前问询:“奉常公安好。奉常公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叔孙通笑呵呵的:“不用,不用!” 就差哼着小曲走了。 这一番君臣对话,除了宣室殿贴身伺候的内侍,其余人无人知晓。就是太后也没有问询,想着需要给儿子足够成长的空间,最后还是刘越揣着书帛,亲自奉给母后观看。 对于这卷堪称石破天惊的书帛,太后是满意的。 她感慨:“若能早早现世,你父皇怕是会更喜欢。” 对于刘越新领悟的礼贤下士的办法——递奶茶,吕雉扑哧一声,大长秋掩了掩嘴,几乎能够想象当时的画面,长信宫一片其乐融融。 回到府中,儒门大贤是如何的欣喜不提,叔孙通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黏上了幼年天子,时不时的请求觐见。 刘越从欣慰到无言,盘腿思虑再三,终于松口让他跟着一起同游上林苑了。 满朝文武都发现了,两宫对儒家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 尤其是对九卿之一的奉常叔孙通,陛下态度的改变,源自叔孙通请求觐见的那一天。原本普天同庆的法家大贤们,一口气提在半空,颇有些上不去下不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找来晁错细心教导。 “到底是弟子遍天下的儒家。只要他们下定决心去变,凝结成的力量不可小觑,气节,风骨,在陛下的重用面前,又算什么呢?” 天子登基多日,他们也看明白了,陛下有主见有手段,与太后母子同心,换言之,讨了陛下欢心,与讨太后欢心没什么两样。 儒家再受人嘲笑,也有一个位居九卿的奉常,可他们法家,并没有一位纯粹的、位居三公九卿高位、能够日日伴君的重臣——这就是法家的薄弱之处。 法家大贤张恢叹道:“奈何晁错尚小啊……” 过了几日,叔孙通屁颠颠地入宫,随侍皇帝同游上林苑。除了代王刘恒有点小小的不高兴,觉得这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兄弟二人世界,君臣皆大欢喜。 太仆夏侯婴暗暗望了叔孙通一眼,见他亦步亦趋,几乎都快把自己的活给抢了,颇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 奉常这是坏了脑子不成? 刘越与四哥把臂同游,却不是单纯的出游。上林苑矗立着一座座工坊,这是原先张侍中主持建造的纸坊,而后归于少府,到了如今,几乎可以称作一头造金巨兽。 张侍中人不在,江湖却流传着他的传说。包括他一手创立的管理制度,少府沿用过后,庞大的组成机构颇有欣欣向荣的态势。 刘越没有传少府令与墨者随行,只是随意召见了几位管事,而后在太仆夏侯婴的带领下,走进上林苑的皇家马厩,观察代王所献改良汉马的成长状况。 夏侯婴道:“陛下,代王殿下,那一黑一棕两只幼崽,确是长势最好最壮的马匹。” 欣慰的眼神飘向四哥,代王刘恒不自觉挺起小胸脯,肉肉脸上一片谦逊。 等到日暮西斜,君臣意犹未尽的参观完毕,这才施施然地回宫。 第二天,刘越一觉睡到自然醒,坐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决议邀请七哥淮南王前去梁园,顺便履行看他举鼎的承诺。 淮南王刘长听到宣召,高高兴兴地赴约,觉得自己果然是独特的那一个。 刘恒那厮有这样的待遇吗? 陛下邀他,不过是为了看马罢了! 梁园作为新晋的皇家园林,归属帝王所有,面积虽不能与老牌的的上林苑相比,地位却逐渐与之并列,因发明了大黄弩与“黑家伙”而天下闻名。 梁园本身,更偏向于各类技术的研究,最近干得热火朝天的,乃是新晋养猪大业。得知陛下驾临,官吏们诚惶诚恐的上前迎接,最为兴奋的当属化学家徐生,还有监管他的侍中张不疑。 只不过张不疑表现的更多在心理,面上自是一派严肃不惊,只有熟悉他的人仔细瞧,才能瞧见张侍中眼下暗含的激动。 张不疑本以为陛下是专程过来巡察,得空召见于他,询问暖房的情况,还有养猪的状况。 万万没想到,陛下身后竟还跟着淮南王刘长。 不远处空旷的高台,放有备好的一座鼎。不消刘越用暗含鼓励的眼神望向他,刘长摩拳擦掌,大声说:“陛下看好了!” 不知前因后果的张不疑:“……” 刘长瞅了张不疑,乍一看也没有在意。 即便他知道这是留侯世子,拥有明亮的造纸光环,乃未来的大汉栋梁——但他可是一国诸侯王,是陛下最亲近的兄弟,何必要在乎一个臣子呢? 很快,傲慢的淮南王知道他错了。 他成功举起了青鼎,还没来得及琢磨鼎身为什么那么轻,张侍中已然有条不紊,引着陛下去了一个叫名叫实验室的地方。 据说里面摆满了蒸馏的器材,研究已经卓有成效。 ……实验室是什么,蒸馏又是什么? 张不疑与刘越一问一答,其中的问题,刘长都插不上话,慢慢的,从兴高采烈变为漠然无声。 他左看右看,最后瞅了赵安一眼,神色有些幽怨。 赵安:“……” 赵安只能低下头去装作自己是个透明人。 鼎身的重量,陛下的确吩咐过,陛下的原话是“再不许七哥突破自我,重蹈秦武王旧事”。 恐怕淮南王回到封地,也要严格执行陛下的命令,珍爱生命,远离重鼎了! 刘长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蒙上了一层灰暗。离开实验室,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幼弟去往田间,不一会儿,董公董安国与曲逆侯世子陈买的出现,让原本如油锅一般热烈的氛围又添了一把火。 临近初夏,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正因如此,暖房的功用,还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秋收过后,才是暖房一跃进入大众视线的时候。 不必刘越暗示,赵安就已井井有条地安排内侍,将宫里备好的凉茶一一递给田间忙碌的农家子弟。 农家弟子的数量,早已不复往年的凋敝。或许与“农”字相关,就能博得百姓更多的好感,梁园生活的百姓们若有多余闲钱,都在纠结要送自家娃娃去读墨苑好呢,还是拜师农院? 对此,天天活在炸胳膊阴影里的化学家有话要说。 仿佛永远沉稳、永远如大地一般踏实的陈买,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张不疑,继而笑呵呵的对天子道:“陛下,臣自去了一趟代国,上山下地,颇有收获。陛下从前同老师所说的,播撒种子更为方便的器具,臣终于勾勒了出来,还请陛下一观。” 说着,小心翼翼的从胸前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 一眼望去,纸张虽黄,却能发现绘制者十分爱惜。张不疑微微眯起眼,看着陈买恭恭敬敬,将图纸呈到陛下面前。 陛下恍若一点都没有架子,思索片刻,指着图纸上的一处地方道:“这儿多打几个孔,会不会更为方便?” 陈买冥思苦想,紧接着恍然大悟,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一旁的董安国同样陷入思索。半晌,推了推身旁的小弟子:“陛下提点,还不随我动手……” 面对一众“陛下显然不是凡人”的眼神,刘越纠结一瞬,把手背在身后,慢慢显得淡然。 从前他还是梁王的时候,或许还想着低调,想着解释,现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 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得逃啦- 回到宫中,刘越照例问询几个诸侯王的现状。 说到吴王的时候,刘越思索一番,十分热心地又派了一个医者去给吴王治病。吴王兄昏迷之前,还不忘挣扎着坐起,响应长安歌谣的号召,将残缺的晒盐法献与宫中,这是一种怎样舍己为人的精神? 刘越斩钉截铁与左右道:“朕万万不能亏待功臣。” 赵安感动伏首:“陛下……” 皇帝陛下越用赵安,越觉得此人上道。他溜达溜达去往长信宫,与母后用过晚膳,散步一会儿,既而回到寝殿之中。 回想前往上林苑与梁园的所见所闻,还有大片无人利用的荒地,刘越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云中郡与匈奴交战的时候,有许多战死的英魂,无法与他们的妻儿相聚,更有许多孩子成为了战后的孤儿,要从小学会自力更生。 他们的长辈为大汉捐躯,即便有战利品或救济金,也只是微薄的花用。那长安朝廷是否能有更好的办法,揽过他们今后的抚养,将他们教导成材? 若是从前,皇帝陛下绝对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在其位,谋其政。 但如今经历了师傅们的联手轰炸,又亲历了一场血肉横飞的战争,他觉得再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如今的国库和少府财政状况几何,刘越清晰地知晓,相比开国之时,好了不止一丁半点。上林苑或是梁园能建造一种什么样的工程,用料几何……刘越沉思片刻,大致在心底勾勒一番,决议过几天去找母后。 时辰也不早了,赵安正在准备沐浴的事宜,不如看一会儿书入睡好了。 拎起《商君书》,关上,刘越揉了揉眼睛。视线从案桌的中央转向桌角,皇帝陛下眨眨眼,发现了一本陌生的小册。 封面陌生,内容也很是陌生,刘越伸出手,翻开,然后逐渐挑高眉梢,把翘着的腿放了下来。 他望望周围伺候的内侍,于短暂的一瞬间,精准地找到一个神情略微紧张,但又夹杂着期待的年轻宦者。 那宦者二十出头的模样,样貌白净,刘越朝他挥挥手,让他上前来。 宦者呼吸明显一窒。 他垂着头,在同僚或是不解或是艳羡的眼神中慢慢走上前,只听陛下亲切地问他:“这是你孝敬给朕的好东西?” 陛下用了孝敬这个词,又说是好东西! 宦者紧张的心情略去,露出一个略显激动的笑容,轻声回答:“诺。” “这是奴婢从民间搜集而来的,想着陛下读书之余,难免想要放松心情,所以奴婢、奴婢自作主张……”说着,宦者略略抬起眼。 他想要隐晦地观察陛下的反应,却发现那一刹那,一股隐形的压迫让他怎么也不敢真正地抬起来。 只听陛下继续笑眯眯地问:“此书撰写者是谁?” 宦者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忙道:“这本书的撰写者不可考据,是民间口口相传而来的,但是里面记载的全都是桃侯府中流传出来的故事。” 桃侯? 刘越知道这位桃侯。作为一位被边缘化的刘姓宗室,桃侯封地并不广袤,进宫的次数也少,曾经在年节的时候给母后敬献过贺礼。 宦者口中的“故事”,或许换做“八卦”更为合适,桃侯热爱八卦是出了名的,据说一些长安城的彻侯们闻之色变,算是功臣勋贵里头人缘最不好的几人之一。 没想到桃侯的业务居然做大做强到了如此地步,竟还有人把他府中流传出来的八卦编撰成书。 刘越若有所思,低下头,继续翻阅。 这本书说是故事,实则香艳内容占了大半,他只略微看了几眼,便慢慢地合上了。 都怪师傅们天天给他灌输什么典籍文献,大早上地逼他练武练剑。刘越小声叹了口气,既而微微提高声音,平静道:“来人!” 寝殿外驻守的武士立马小跑进来,银甲刀戟互相碰撞,似在唱锋利的歌。 迎着宦者逐渐变得苍白的脸,刘越把八卦书放到一边。 继而伸手指了指:“把他拉到永巷,替朕温和地问上一问,送书可否有人驱使?” “如若不说,便上刑罚。”刘越冷酷道,“再不说,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不必牵连他人了。责罚他一个就好。” 宦者面无人色,摇摇欲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 犹如天堂掉进了地狱,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奴婢自作主张,还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第160章 早在听闻第一句话, 武士们已然变了神色。 什么送书? 难不成此人竟然胆大包天的引诱陛下? 尽管有人尚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他们绝不会质疑帝王的命令,当即捂起年轻宦者的嘴, 将他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许是披甲武士进殿的动静极大, 正准备沐浴事宜的赵安连忙走了出来。见寝殿内外跪了一片, 他当即惴惴, 不消片刻脸色骤变。 趁他不在陛下跟前伺候的时候, 想要出人头地, 在陛下跟前献殷勤, 为此,悄悄从宫外偷渡闲书, 还不是一般的闲书, 而是, 而是…… 赵安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想要怒斥堪堪忍住了。 天子的未央宫居然出现了这等媚上之人, 这是筛选之人的失误,更是他管束的不利。 赵安忍住甩自己巴掌的惊怒, 还有冷汗涔涔的惭愧, 砰一声跪了下来:“还请陛下责罚!” 刘越摇了摇头。 陈师傅说过,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 皆为利往。连母后身边都出现过吃里扒外的存在,何况刚刚登位几天的他? 刘越捧起脸,丝毫没有在意的模样, 继而压低声音,悄悄对赵安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和母后禀报一声。如果母后睡下了, 明日再找时间回禀,千万不要打搅了母后的安眠。” 尽管事情已经解决,但晚上那么大的动静,母后必将生出不必要的担忧。 赵安立马应诺。 他擦擦冷汗,颤着手捧起那本小册子,点了几名机灵的内侍,火急火燎的出了门。 天子身旁无小事,陛下身旁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整个未央宫将要无眠。 …… 另一边,长信宫中。 吕雉刚刚洗漱完毕,大长秋快步走来,脸色极为不好。 “太后。”大长秋低声禀报,“陛下跟前的谒者赵安有事回禀。” 这么晚了…… 吕雉皱起眉心,按捺住心底的所有猜测,匆匆披上衣服,与大长秋往前殿走。 赵安已然候在廊下,大略听过几句后,吕雉的神色当即冷了下来。 她接过册子翻了翻,半晌,怒极而笑:“你同哀家说清楚前因后果。” 赵安深吸一口气,匍匐在地。 他压抑着被太后训斥的恐惧,到底还是流畅的叙述了一遍:“……奴婢有罪。陛下身旁出现了这等小人,全赖奴婢监管不力,请太后责罚!” 大长秋听完,也差些压抑不住怒火,还有后怕。 她苦笑一声,对吕雉道:“太后,臣也有错。”作为掌控整个长乐宫的太后属臣,陛下身边的宫人,都是她筛选过一遍的。选的都是些家世清白,身后没有势力掺和的存在,他们唯一能效忠的主子只有皇帝,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人。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错。陛下尚小,本就是对外界充满探知欲的年纪,万一被贱婢成功引诱,后果不堪设想! 吕雉看向她,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拍拍大长秋的手:“你我又如何能够料到。这与皇帝小时候不一样……他已经大了,能够明辨是非了。”她能护一时,却不能护一辈子。 何况这件事情,越儿处理得很是妥当。正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担心,才会遣赵安过来禀报,不是吗? 想到此处,就有一股欣慰漫上心头。 但小儿子身旁出现了这等向上爬的、存有二心的奴婢,还是叫吕雉心头生起怒火。 越儿正是读书的时候,除了读书以外,她手把手教他处理政务。政务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枯燥,越儿却毫无怨言,每每甜甜地看着她,仿佛什么烦恼都随风而去了。 只是孩子好奇是天性。这回是些许香艳的故事,若是下回是那等不堪入目的图画又该如何? 一切威胁到皇帝成长的因素,都要被扼杀在摇篮之中。吕雉看向赵安,声音放轻:“你回禀得快,算是以功抵罪,这回哀家就放过你。” “回头你和越儿回禀,就说哀家知道了,一切按他的意愿处置。” 只不过要查清楚背后有没有桃侯的示意……吕雉摆摆手:“退下吧。”- 未央宫中的动静,皇帝太后都没有隐瞒的意思,故而第二天一早,三公九卿以及一些消息灵通的勋贵全都知晓了。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当众处置宫人。得到太后示意的大长秋,为杀鸡儆猴,大张旗鼓地亲自前去永巷审问那名宦者,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绝不可以轻易饶恕! 此事引起了向来淡然的丞相曹参的惊怒。 在他看来,陛下身边出现了这等引诱他的小人,比临江王刘恢被弹劾的后果更加严重,两者如何算是一个量级? 陛下八岁的年纪,本就要一边学习理政,一边成长读书。若是被带的无心读书,逐渐沉迷于玩乐,那他如何对得起高皇帝,如何对得起将丞相这份重担交给他的太后? 得知那宦者已被送去了永巷,还是陛下亲自下令处置的,曹参松了口气,惊怒褪去了好些,也不准备与同僚们联合请见了。 若说陛下前些日子在朝堂的作为,已然显现出非同寻常的果决,那么昨晚的表现,代表着真正有自制力的明君之相啊。 曹参想到此处,竟有些憋不住心里的话,一转眼就想着去和萧何分享。 最摸不着头脑的是桃侯。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他竟接到了长乐宫宦者的传话,说太后许久不见桃侯,今日特地宣召于您。 桃侯当即一个咯噔,在心里绞尽脑汁的想,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坏事让太后察觉了? 转念一想,绝对没有。他这些年沉迷八卦,编纂的都是勋贵之间的家长里短,如一些掌握实权的重臣的虎须,他绝不会去撩;除此之外,他绝不会不顾性命去探听宫廷内部的密辛,那不是满足好奇,那是不想活了。 他咽了咽口水,有时候太后喜欢听他的八卦,还会招他进宫去呢,可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宣诏还是头一回。 桃侯有些惴惴不安。 …… 陶侯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不知道未央宫昨晚发生的事,叫某些人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永巷那头也审讯出来了,是年轻宦者自己的作为,并没有幕后之人的存在,也不存在什么挑唆;不过是想投陛下所好,走非一般的捷径而已。 吕雉看在桃侯也是无妄之灾的份上,思虑再三,决定放过他。 谁知上天对桃侯好似颇有些看不过眼,第二天一早,刘越在长信宫中接受母后嘘寒问暖,再一次强调不要让母后担心的时候,一位同样是彻侯的袁侯求见。 袁侯面颊发红,义愤填膺,见到太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臣要状告桃侯!” 随着天子处置宦者的消息传出,那本书小册子的内容也变得不再是秘密。 有原先准备看热闹的彻侯勋贵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成为里头的苦主;而从前当过将军的袁侯,更是苦主中的苦主—— 他的香艳事迹,被明明白白的写在了上头,占据了最重要劲爆的篇幅。 详细得人神共愤,让人羞怒欲死。 虽然该故事没有点名彻侯的封号与名字,但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他。只因里头男主人的外貌特征都被描述了出来,包括颊边三点小痣,头发略微稀疏,年轻的时候干过什么,立下过什么功劳…… 这还得了?! 小册子都流入到了陛下的跟前,那他偷偷去和弟弟的妻子偷情,然后买下一栋宅子将妾室养在外头的行为,不就谁也瞒不住了吗? 册里竟还有他与弟妻……极为详尽的夜晚描述。别说长安了,再过几日,他袁侯的名字便要举世皆知,成为真正的猿猴任人观赏了! 袁侯整个人红成了一只虾,气的。 能做出这种八卦事的唯有桃侯,他忍了这厮多年,而今实在忍不了了。他拼着撕破脸皮的下场,也要趁着桃侯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让太后给他做主! 万万没想到陛下也在,袁侯诉苦的话戛然而止。 刘越纯良地看着他:“袁侯怎么不继续说了?” “臣……臣……”袁侯努力扯出一抹笑,张嘴老半天,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嚎。 吕雉冷冷瞥他一眼,懒得管这些腌臜事。 若天底下的家务事都要她来断,那她成什么了,真是笑话。 当下,她见袁侯此人实在是人嫌狗憎,吕雉想张口让他滚,如若再不滚便削爵,下一秒,刘越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吕雉看向小儿子,几乎在霎那间明白过来,越儿或许又有了什么好主意。 刘越露出一个笑容,仰起头道:“母后,我听了袁侯的诉苦,实在怜惜。不如就把桃侯召进宫来,与当事人进行对峙,朕与母后也好秉公决断不是?” 吕雉扬眉,在袁侯发声之前,精准地堵住了他的话:“就依皇帝所言。” …… 桃侯就这么被召进了宫。 得知前因后果,桃侯差点没有晕过去:“……” 不管是陛下身旁出现了牵扯到他的小人,还是袁侯的告状,简直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不过是个爱好八卦的边缘人,是哪个缺德玩意将他的八卦内容编撰成册,然后散播到了民间?! 桃侯哆哆嗦嗦地跪下,富态的脸庞满是恐惧。他声泪俱下的哭诉:“陛下,太后,臣是无妄之灾啊。那关押在永巷的宫人,定然与臣毫无干系,还请陛下明察,太后恕罪。” 袁侯闭了闭眼,看见桃侯这张胖脸就来气。 他深吸一口气,怒斥道:“桃侯,你做出了这等编纂的丑事,还有脸出现在陛下面前,太后面前?便是那宫人与你毫无关系,你也逃不过一个失察之职!” 话音刚落,桃侯的两只眯缝眼,与袁侯圆睁的双目对上视线。 霎那间,桃侯冷笑一声:“袁侯恼羞成怒做什么。都说真金不怕火炼,你与弟妻偷情,瞒着夫人豢养外室的腌臜事,难不成还有假?这可是太后面前,长乐宫武士一查便知。” 袁侯的脸色猛然间变得紫红。 刘越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吕雉无奈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宠溺儿子的念头占了上风。 桃侯继续冷笑,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用顾及什么,不如决裂得更为彻底。 他决议在太后面前揭露此人的真面目,于是缓了口气,绘声绘色的讲起了一个全新的、更为详细的版本,也是他打探出来的,最为真实的一个版本。 袁侯虽然不再当那上战场的将军,却是仍旧在大汉的荥阳军营挂着虚职,每月有俸禄领,还有一整个封地供养。许是富贵迷人眼,又或许是恶向胆边生,荥阳军队虽由舞阳侯大将军统帅,但只要经过袁侯之手的粮饷、马料,都有或多或少的克扣,只不过当着舞阳侯的面,不敢做得明显罢了! “克扣的粮饷,袁侯用来做什么呢?”桃侯胖胖的脸上满是讥讽,声情并茂道,“自然是豢养妾室,千金买美人,与弟妻偷情……” “桃侯慎言!”袁侯的面色,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了。 他顿觉天旋地转,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他掩藏最深的秘密,就这样揭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在陛下和太后的面前。 刘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逐渐转为冷漠。 袁侯冷汗涔涔,唯有一口咬定:“桃侯恨臣,自然大加编撰……” 桃侯忍住跳脚的冲动,露出不屑的眼神:“长安城的所有轶闻,可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那人尽皆知的破事,堂邑侯他们谁不知道?还用得着我编撰!” 袁侯:“…………” 吕雉听得揉揉太阳穴,忽而道:“够了。” 她对大长秋道:“你找个人,悄悄的,去查一查桃侯所言,是不是确有其事。” 刘越在小声插嘴:“母后,不如让梅花司领了这件差使。” 梅花司? 吕雉恍然忆起,好似是有这么一个机构,越儿在梁国的时候设立,司长还是季心。她从前答应过,要把梅花司设为正式机构,将成员定品定秩,成为同样领着俸禄的朝廷官吏。 向来宠爱小儿子的太后点点头,大长秋心里有了数,很快转身退下。 刘越重新看向袁侯,灰黑色的双眼微眯。 私德有亏也就罢了,竟敢挪用军队的钱去养他的那些莺莺燕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贪污仿佛已经不算什么,已然成为习以为常的事,从前骁勇善战的将军怎么就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除却袁侯,又有许多人渐渐被富贵迷了眼睛,满长安又有多少个从前的辟阳侯审食其呢? 刘越又扭过头去,凝望着胖胖的桃侯。 世上没有庸才,只有用错地方的人才。皇帝陛下觉得,他一直以来寻觅的搞宣传的人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找到了。 …… 桃侯浑身一凉,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袁侯已经被“请”了出去,恐怕贪污军款的罪行没有查明之前,都不能走出府门半步了。来时的眼泪是假的,去时的眼泪转眼就成了真,桃侯心里乐呵呵的,心想还敢质疑我的八卦水准? 送你一顿削爵套餐。 现在好了,满大殿就剩他一个臣子,桃侯小幅度地左看右看,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存蓄在心里许久的、巴结陛下与太后的马屁尚未出口,刘越亲切地开始唤他:“桃侯。” 桃侯立马笑了:“臣在。” 刘越在心底琢磨,办邸报在如今郡国并行的大汉不太现实,但,模仿末世娱乐手段的话剧或是戏剧,却是可以让这位八卦小能手桃侯负责。 第一出剧,就用袁侯的贪污事迹来编纂好了。 嗯,隐晦一些,用上一些春秋笔法。一旦查明是真的,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地方。 如今的娱乐活动太少太少,如若桃侯真能鼓捣出来,就算不推广下去,让母后乐一乐都是好的。 于是他朝桃侯招手,让后者凑近了听。 桃侯听得恍惚,许久才回过神。 万万没想到竟然从天而降一个大馅饼。天大的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他猛地挺起胸脯,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话剧是什么?” 刘越回答:“一种特殊的娱乐活动。” 皇帝陛下笑的特别甜:“与其暗搓搓地探听小道消息,不如叫它风靡天下,让大汉百姓一起来评判,岂不是更有趣?” 最后反问他:“桃侯觉得呢?” 桃侯觉得这话不能再对了。 天底下居然有愿意顺应臣子爱好,继而把好差事塞给臣子的陛下,桃侯收起逐渐张大的嘴巴,简直一副誓死效忠的表情,措辞半天,最终红了眼眶:“臣,领命!” 旁听许久的太后:“……” 见桃侯离去之前,给她殷勤地问安,吕雉颔首:“退下吧。”- 桃侯感动至极地出了宫。 戍守宫门的武士,总觉得桃侯这副模样在谁的身上见过,乍一想,却没有回忆起来。 那厢,桃侯兴高采烈,回到府中和夫人说起。谁知夫人忍不住忧心的表情,顿了顿,和他轻声分析:“如此一来,君侯就要站在其余彻侯的对立面了……” 桃侯夫人越想越是心惊肉跳,话剧,这可是一件大杀器,若是陛下加以用之,还怕民心不聚,还怕某些臣子生出二心么?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可就一辈子都记得袁侯挪用军款的罪名了! 桃侯笑容渐渐消失,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如坐针毡,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半晌讷讷至极。 陛下这是无意,还是有意? “不过如此也好。”夫人替他顺了顺背,“君侯从今往后,就是陛下的人了,只要能够做出实绩,太后也将褒奖君侯立下的功劳。” “……”桃侯喃喃,“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胖胖的身躯很快调节好心情,他握住夫人的手,凑近了问她:“今儿的轶闻,又是哪家?” 夫妻俩很快嘀嘀咕咕起来。 翌日,桃侯立马朝未央宫递上奏疏,向陛下表示自己的忠心,就差来句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了。 刘越瞅了一眼,嫌字数太长,只提取了开头结尾来看。 半晌陷入沉思,这个桃侯还挺上道。 他把奏折放到一边,继而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详细的指导书,让赵安负责递给桃侯。上面详细的写了话剧与戏剧的概念,至于排演什么内容,剧本怎么创作,最后怎么演出,自然是要人才发挥主观能动性。 最后在落印前写了一句,朕相信你。不如就趁诸侯王和众臣都在长安的时候,让他们欣赏一出再返程? …… 吴王只觉昏沉更加重了些。 淮阳王刘友缩在被子里头,又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 对于太后来说,什么话剧,戏剧,都是个新奇玩意,越儿坚持,就任由他放手去做。 当下她有更重要的朝事——原先的那些罪臣,前往辽东郡诸事尚且需要她的安排。 包括一些功臣后代,还有吕氏子弟,以及护送他们的军队的名单。吕雉思索良久,终是召见代郎中令季布,叮嘱他道:“哀家予你一队兵马,护送曲周侯、颍阴侯等前往辽东。到了辽东郡,你先与当地的土人……” 日后的燕王是刘建,那么一些布局,便可以安排起来,不必再畏手畏脚。 代国不再苦寒,燕国也当紧随其后,不是么? 吕雉吩咐完,继而微微笑道:“季卿,等到御史大夫归来,你就出发。代郎中令的‘代’字能不能抹掉,恐怕要看你的本事了。” 要想封侯,必有军功。季布强忍住动容,大声应诺:“臣,必不辜负太后的看重。” 翌日上午,吕雉召见了十数位将军重臣,都是从前与高皇帝出生入死,从而打下天下的开国功臣。 刘越挨在吕雉身边,正襟危坐,竖起耳朵。 吕雉环视左右:“哀家决议,将开国功臣的牌位请进高庙,供奉太祖高皇帝左右,从而永生永世守护高皇帝身边!” 一石激起千层浪,长信宫有了片刻的安静。 众臣一开始都在猜测,太后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当下一个个都坐不住了。 将牌位请进太庙,供奉太祖高皇帝左右…… 周勃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若不是顾及涵养,生怕在老兄弟面前丢了脸,此时此刻,他哪里还坐得安稳? 殊不知他的老兄弟们也是一样。 樊哙眼睛瞪得似铜铃,坐不住的同时,目光止不住地往御史大夫空着的席位望去。 御史大夫周昌奉命前往燕国,调查燕国相栾布对临江王刘恢的弹劾是不是确有其事,至今未归,只能错过了如此盛事的商议。 樊哙兴奋的同时,终于撇去了被袁侯那狗东西贪污的不自在——殊不知昨天妻子告诉他的时候,他有多么愤怒,如果不是吕媭拦着,他都想亲自前去袁侯府,把那狗东西大卸八块了! ……御史大夫没法前来,实在是遗憾,樊哙忍不住地东想西想。 也难免他们不能冷静。作为人臣,他们一生所追求的不正是留下千古流芳的身后名,然后长眠于高皇帝所葬的长陵,与他在地下重逢吗? 能将排位供奉在高庙,简直是对一生功绩的最好肯定。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壮举! 刘越看着诸位叔伯们的表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太后出主意,态度再积极不过,便是丞相曹参也比平日活跃了许多。 譬如功绩怎么评定,牌位怎么放置……说着说着,更有将军为排名的先后争执起来。 吕雉含笑望着这一切,刘越眨眨眼,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将要前往辽东郡的那些罪臣与功臣后代、吕氏子弟,若是听到能够将排位供奉高庙的消息,他们还会坐得住吗? 他们还会生出反叛的二心吗? 指不定就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在辽东郡等着他们,从而流芳千古,魂归故里,最终实现立牌于高庙——这就是母后的阳谋。 刘越认真地聆听,包括母后与他们交谈的话术,还有不急不缓的叙事语气。他就像一块海绵,迅速着汲取的一切能汲取的知识,俊秀的脸颊,噙着再庄重不过的神情- 另一边。 季布见重逢许久的弟弟季心忙碌了起来,说要完成大长秋交派给梅花司的任务,便没有在空闲的时候打扰他。 等到季心松了口气,找到袁侯切实挪用军款的证据,忙碌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 季布找上弟弟,对他说起了之后的安排,季布道:“若是我从辽东郡顺利归来,或许能够拥有出任九卿的机会。” 季心一愣,随即大喜:“兄长总算得见曙光了!” 季布露出一个暖意融融的笑,转而低声道:“只是……恐怕要委屈你了。” 季心问:“此话怎讲?” 季布沉声说:“不管是陛下还是太后,都绝无可能让两兄弟中的一人执掌宫中禁军,再让另一人执掌梅花司,探听各处情报,且拥有便宜行事之权。” 季心听懂了兄长的话。 他张张嘴,继而陷入思索。 半晌点头道:“兄长说得对。” 他之前从未考虑过此事,许是念头还不够通达,嗅觉还不够敏锐。自从进了梅花司,从前跟在他手下的那些个游侠,都十分满意如今的生活——吃穿不愁,且做的都是他们擅长的事情,可以将他们的特长发挥到极致,谁不喜欢? 至于他自己,因为即将升任九卿的兄长的缘故,或许不再适合待在这里。 见季心自己能够想明白,季布颇有些欣慰,弟弟跟在还是梁王的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着实比之前成长了许多。 他道:“与其陛下亲自与你谈话,不如主动提起此事。不管你去向何处,陛下都会着重考虑你的心意的。” 季心想了很久很久,终于下定决心,通过联系赵安,获得了单独入宫觐见的机会。 “陛下,陛下安排臣去哪,臣就去哪。”季心主动请辞,对于成为帝王的刘越,没有半点隐瞒的地方,即便看着江湖气浓重,却是问什么答什么,成功被塞了一碗奶茶。 刘越放下毛笔,陷入思索。 最终,皇帝陛下亲切地称他为爱卿:“爱卿不如先占着司长一职,等到有合适的人选之后,朕再安排你到彭师傅的麾下当司马如何?” “至于爱卿手下的数位游侠,就不挪动位置了,依旧在梅花司任职,也好发挥他们的功用。” 季心内心震动,原先的战战兢兢消失不见,最终化为了感激涕零。他清楚地察觉到了陛下对他的看重,就像原先的大王一般,并没有因为游侠身份而对他产生不一样的看法。 就连去往彭将军麾下做司马,也是他心底藏得最深的愿望! 陛下难道有读心术不成? …… 刘越才没有什么读心术。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被迫上岗的皇帝罢了。 只不过在云中城之时,季心前去请教彭越如何使锤,被他瞧见过了好多回。既然都有同样的爱好,那么卸职的梅花司司长应该会很乐意与彭师傅凑一起,既是为国效力,又是志趣相投,何乐而不为呢? 刘越掰着手指头想了想,他要牵头引领的事情还有许多,譬如季心离任后,梅花司司长由谁担任还是个未知数。 到底还是人才不够,尚需发掘! 母后曾说,梅花诗作为特别机构,必然要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只是确立司长品秩的时候,母后笑着同他道:“不如越儿自己来定。” 想到这里,刘越有些犹豫不决。 他盘着腿,一口一口地抿着甜浆,忽然听到赵安压低声音的禀报。 “陛下,”赵安难以启齿,终是开口,“燕王这些日子很是想您……” 刘越:“……” 他险些忘了,燕王刘建这几天都待在府中,翘首以盼宫中的招待。 刘越忽然有些愧疚,他好像与四哥同游上林苑,与七哥同游良缘,却独独忘了这个八哥…… 刘越很快若无其事。除却两个皇家园林,未央宫也有几处特殊的地方,如公车署,中郎署,算是帝王的特殊人才储备库。 他眨眨眼,下定决心:“朕还没去过中郎署。” 赵安转瞬领会到了陛下的意思,麻利地转身:“诺,奴婢这就遣人前往燕王府。” …… 六月初的天气,微风爽朗,带来丝丝热意。 既中郎署之后,帝王出巡公车署的车架早就备齐,由太仆夏侯婴安排车马,中尉陈平与治粟内史张苍随行。 陈师傅的机会,是他自己争取而来;至于治粟内史张苍,是刘越主动宣召。他跟着萧师傅学算术的时候,灵光一闪,觉得要与新任治粟内史好好地奏对一番,此时正对着陈平的幽怨,一路上,旁敲侧击九章算术的撰写。 张苍的面容与桃侯有些像,在治国理政上的能力,却是天差地别,此时笑呵呵地,并不知道天子险恶的用心。 君臣一问一答,颇有些聊家常的味道。张苍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陛下,若是说起算术,臣前些日子收了个女弟子。与师兄贾谊不同,她长于算赋,恐怕能够成为臣的衣钵传人。” 刘越眼睛一亮。 能获得计相如此高的评价,求贤若渴的皇帝陛下心动了。 “朕有女官可征辟”的话术还没有出口,张苍笑呵呵地继续道:“臣的小弟子,是与陛下相同的年岁。正因她的父亲不在,臣才有机会骗……咳,收她为徒……” 刘越:“……” 他凭借直觉,迟疑地问:“莫非是御史大夫?” 张苍蓦然警觉起来。 他左看右看,放低声音:“陛下明察。若是周昌归来,要把臣给砍了,陛下可是要救一救臣!” 刘越摸了摸滚烫的良心,同样压低声音:“御史大夫不让朕翘腿。内史公且放宽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第161章 见陛下与张苍嘀嘀咕咕, 正襟危坐的陈平:“……” 他不由在心底呵了一声,心道北平侯哪来的那么大荣恩,还能请天子给他兜底。定然是陛下看上了那女娃的数算天赋, 提前暗示暗示。 不得不说陈师傅猜到了真相, 刘越还真是这般想的。 年纪尚幼就被张苍视作传人, 这该是一株多么上佳的韭菜?虽然还小, 等到长大了可以划拉到自己的田里——好韭菜不常有, 要珍惜现有的一些小韭菜, 呵护他们茁壮成长, 才能拥有做皇帝的快乐。 此次前去公车署,不也是想着巡视一番, 找一找被遗落的人才么。 张苍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弟子已经被明白预定下来, 兀自乐呵呵地, 庆幸天子和自己站到了对抗周昌的同一战线。 他高高兴兴地谢恩,也不怵远在燕国的御史大夫了。至于周昌不让陛下翘腿这话, 张苍选择性地忽视,还瞄了眼陈平。 咳, 总不能让人透露出去。 陈平见他这幅老小孩的模样, 嘴唇勾起一个笑, 颇有些冷飕飕。 出息! 公车署坐落在未央宫司马门前, 独立而造, 建筑颇为雄阔。它不似三公九卿制度那般源远流长,至今为止,组成还不够完善。 尽管如此, 公车署担负着两样职责,一是接待地方上有才华的年轻人,由长官考察他们, 再举荐给相关衙署;二是接待吏民□□,堪称与民间接轨的一条渠道。 公车署发展至今,反倒是□□这一业务更为火热,至于人才选拔,很少有人上达天听。 原因自然有几个方面。能来公车署待职的年轻人,大都出身寒微,只是数量多了,就颇有些不值钱;二来,他们基本备有当地长官的举荐信,只是当地长官的职务有高有低,若是自信年轻人的能力,直接举荐给朝廷重臣,岂不更为便捷?哪里还需经过层层筛选的公车署! 说到底,还是才华不够,或者身份不够。 久而久之,安心待在公车署的,要么囊中羞涩,等待下发的微薄俸禄;要么没有门路,举荐他的长官也不够分量;要么是哪家贵族子弟前来镀金,呆个几月,拍拍屁股走人。 如贾谊晁错那般,长大后直接授职锻炼,哪还用来公车署待命呢? 张苍显然也知道公车署现在不上不下的地位,叹了口气,对刘越道:“臣刚回京时,也叫人考察过这里头的年轻人。” 他需组建新的治粟内史衙门,为此,四处探寻得用的人才,无论擅长农、财还是内政。结果让他颇有些惋惜,公车署的年轻人啊,大都恃才傲物,即便农门出身,也不愿去当与百姓接触的小吏;近些年塞进来的贵族子弟就更是了,用这些人,他不放心。 刘越听得心里一凉,只觉人才哗啦哗啦地朝反方向流失,流得他痛心疾首。 他严肃道:“公车署的运作方式,或许要改一改了。” 张苍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睛微微发亮,暗赞一声陛下的领悟,殊不知刘越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如何制定一套科学的举荐制度,以求不浪费人才上头—— 除此之外,原先说过的,在长安建立一座不输雎阳学宫的学校,也该提上日程了。 …… 听闻陛下驾临,别说公车署任职的官吏,就是最高长官公车司马令,也全没有料到。 向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居然迎来了天子,还有三位九卿。居然面对前所未有的“突击检查”,公车司马令一时又是狂喜,又是手忙脚乱。 因为太仆夏侯婴长驱直入,又是秘密通报,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修整。他赶忙整顿仪容,率领下属跪地迎驾:“臣等恭迎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越点头。 他没有亲切地唤免礼,微微笑道:“朕来看看这里的大才。” 大才? 在公车司马令眼里,眼前的三位九卿才能称得上大才 ,而里头待命的年轻人……恐怕会让陛下失望。话到嘴边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到底还是欣喜的,欣喜于过了今日,公车署就能一跃进入朝堂诸公的眼底。 公车司马令琢磨着陛下应该是想看看人才们原本的模样,而不是对帝王毕恭毕敬,各个急于表现自己。想到此处,他一咬牙,也不急着通报里头了,转眼躬身道:“诺。陛下请。” 刘越瞅他一眼,反倒高看了几分。 贴身内侍赵安忙记下了这一幕,以便陛下问起的时候,他能报出公车司马令的履历。 穿过一条大回廊,与小吏们办公的地方,便是宽敞的一座大院。大院里摆放着演武场,此时此刻,演武场人头攒动,犹如一滴水溅入煮沸的油锅,气氛热烈不已。 太仆夏侯婴望得不甚明晰,点头道:“午后不忘练武,不错。” 下一秒,演武场传来一道高声:“你——你凭什么偷盗我的东西?!” 夏侯婴:“……” 公车司马令眼前一黑,高兴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 刘越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对比自己踮脚的小身高,开口问道:“旁边可有空厢房?” 陈平懂了,陛下这是好奇。陛下的好奇便是他的好奇,陈平笑眯眯道:“想必是有的。” 陛下都发话了,此时违逆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很快到了地方,刘越站在最佳观赏处,清晰地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围成一处,正居高临下,指责一个气质冷峻,样貌孤僻的青年。 青年具有鹰一样的眼睛,面颊还带着少许少年气,此时被围在正中央,镇定地好似身处书房。 锦衣华服又质问了一遍,青年一声不吭,直至对方不耐烦起来,青年才抬起了眼睛。 他不慌不忙又冷静的说:“非是我偷盗。你的金饰丢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非要赖在我的头上,那么我问你,你可有熟识汉律第七章 第二十八条?” 万万没想到青年竟然反客为主,锦衣年轻人愣了愣。 青年有条不紊,将汉律中污蔑人偷盗的处罚背了出来,继而冷冷道:“这是未央宫公车署,不远处便是天子所居宣室殿,天子脚下,并不是你可以撒泼的地方。”说完转身就走。 利落的转身,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锦衣年轻人显然快要跳脚,怒声在他身后喊:“郅都!你穷到连饭钱都给不起,纵观整个公车署,盗我金饰的狗彘只能是你!” 青年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冷峻的眼神带上憎恶:“平日抄书,已然足够我的饭钱。” 又说:“硕鼠金饰,何足挂齿?” 锦衣年轻人被气了个倒仰。 硕鼠……硕鼠是指扒在粮仓啃食的老鼠,啃得盆满钵满身躯肥润,当他出身勋贵,这份比喻就变得敏感了起来。从没有人敢表达对他的憎恶,郅都是第一个,不过是河东穷小子而已,简直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这时候,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调解的其余人小声劝道:“郅都,陈柳也是丢了东西太过心急,你……” 郅都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显然没有被理会的这人涨红了脸。锦衣年轻人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嘲笑道:“你们眼巴巴去劝,人家心里恐怕更看不起你们!” 一时间,群情激奋起来,青年很快轮作公敌般的存在。 郅都感到有些厌烦。 天下公序,全然坏在硕鼠。鹰一样的目光,直直落在锦衣年轻人的身上:“金饰我见过,个头极大,上有数颗宝石点缀,不是你买的起的东西,想来是长辈所赠。而这样具有独特意义与价值之物,不可能放置在外,除却贴身佩戴,摘下后保管的地方唯有卧房。如若丢失,去查查贴身伺候的仆人,很快就能查个明白。” 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番话,郅都不再逗留。他长得清瘦,却力气极大,将杵在身前的人一一挤开,很快消失不见。 暗暗陪天子围观的治粟内史张苍发出点评:“这是一位倾向法家的年轻人。” 从前他都没有见过,莫不是哪位隐士收的徒? 陈平嗯了一声,道:“他没有朋友。”恐怕还对硕鼠之流极为憎恶。 刘越看出来了。 早在锦衣年轻人说出“郅都”的时候,皇帝陛下就认真了起来,用专心致志的目光,将郅都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见陛下陷入沉思,公车司马令越发忐忑。不管这位郅都有没有入大人物的眼,在他管理之下的公车署秩序混乱,可是不争的事实啊! 忽闻刘越问他:“郅都什么时候进了公车署?” 公车司马令忙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下官。 下官连忙开口:“回禀陛下,是去岁冬天。郅都年十六,家资不丰,前来长安,是因河东郡长史的举荐信……” 郅都算是剩下的这些人才之中,他们唯一看好,准备推举为郎官的年轻人了。他的能力的确出众,只是最大的一点隐忧,便是不懂人情世故! 在他的身上,见不到对皇亲以及彻侯的丝毫敬畏之心,那么,面对陛下,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以后进了朝堂,这样的性子,恐怕将要一辈子坎坷,不知会有多少人给他穿小鞋。下官也正是犹豫这点,想着要磨一磨郅都的性子,等到他真正到了十八,再举荐郎官不迟。 说着,就见陛下满意颔首:“甚好。” 刘越高兴于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即拍板:“郅都从今往后,就跟在朕的身边。梅花司就差他来坐镇了!” 众人:“……” 公车司马令有些呆,呆滞于郅都的运道,这、这就一步登天了…… 其余人则是在想,梅花司是个什么东西?? 九卿们的消息渠道,不能与常人同日而语,对梅花司的功用与组建也有所耳闻。闻言对视一眼,下意识把反对的声音憋了回去。 张苍是在思索这个机构对朝臣的冲击,陈平纠结于郅都的太过年轻,但随之一想,世上人才千千万,用不好就踢,他何必反对。至于夏侯婴,方才围观过后,他极为欣赏郅都这样的性格,只是结合公车署下官的言语…… 夏侯婴道:“郅都此人,恐怕对陛下难存敬畏之心。” 说得众人全都屏息,还是张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太仆说岔了。”张苍虽不偏法家,还是玩笑似的为郅都解释一句,“就算这个郅都桀骜不驯,谁都不服,也不会不忠诚于陛下。” 结合刚才的所见所闻,张苍断言郅都就是这样一个人。夏侯婴有些不信,将信将疑的目光看向陈平,陈平淡然道:“看我做什么?吾擅的不是法,是黄老术。” 为防肱骨们内讧,刘越露出甜甜的笑脸,很快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问:“陈柳是什么人?” 这个公车司马令知道。他从震撼中抽身,轻声道:“是……堂邑侯的幼子……” 堂邑侯陈婴,随高皇帝打天下的老功臣,现在在楚国做国相。 确定了此人没有才华,刘越哦了一声:“朕看他十分富有,金饰宝石随便戴,想必也不缺公车署的身份,就把他遣回家吧。” 说罢,郑重地补充道:“朕仇富。” 众人:“…………” 陈平忍住笑,全长安谁能比陛下有钱?吴王献上的晒盐法,虽然没有公开,但他和同僚猜测,此法怕是不输造纸! 但这话还真不是虚言。惠王、太后和当今天子,都不是奢靡的人,至多在吃食上讲究,可说句大不敬的,除却代王进贡的牛肉,宫里平时的饭食,怕还比不上一些勋贵彻侯。 陛下与太后不缺钱,但纵观这些钱,没有一样是只顾着自己享受的。陈平难过了起来,随之感慨:“陛下浑身,连一件金饰都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都下拜下去,还有人流了眼泪:“臣惶恐!” 刘越跟着显现难过的模样,心里对陈师傅夸了又夸,又做出一副“今天公车署之旅就到此结束吧”的模样,背影瞧着十分萧瑟。 不出第二天,“朕仇富”三个字,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 紧随而来太后的一句话:“大汉立国十数年,方知高皇帝在时清俭。” 一时间,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堂邑侯府。 老一辈的勋贵们一回到家,率先叫人检查小辈身上的穿戴,把一些逾制的,过分奢靡华丽的,全都扔进库房,不愿意的打一顿先。很快,太后掌权以后,因修订过分打压商人的律法,从而在长安渐渐流行的贵夫人衣饰攀比之风,哗啦一下降了下来。 至于公车署一事的来龙去脉,全都被打听了个底朝天,两大男主角——堂邑侯幼子陈柳以及寒门郅都,蓦然爆火长安! 郅都有些迷茫。 他才十六,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连个小喽啰都算不上。故而一门心思想要提升自己,白天抄书,晚上伏案,想着攒些钱财,前往雎阳学宫聆听法家大贤的教诲,过上几年能为陛下效力。 可这几日,他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连老鼠都不屑光顾的居所,竟还有勋贵彻侯的管家前来拜访。 郅都对他们的示好,生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之心,冷冰冰拒绝了一切邀他做门客的拜帖,强硬返还了所有的礼物。管家们看得出来,那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果真不愿,回去禀报主人的时候,就带上了些许主观评价,叫少许彻侯顿生不悦。 这个寒门少年郎,是真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罢,不就是侥幸让堂邑侯幼子栽跟头了么? 若非赶上这个风口,谁知道他是谁! 很快,客似云来变得门可罗雀,郅都也不在意。可就在今日,长乐宫谒者亲自前来,说太后想要见他。 郅都一愣,在谒者的注视下,转身换上最为庄重的衣裳:“有劳带路。” 一路上,谒者时不时地打量他,继而逐渐佩服起来——若不是他知道实情,谁能想象此人今年十六岁? 到了长信宫,谒者让他在外稍候。 继而轻声对吕雉道:“太后,郅都来了。” 吕雉放下笔:“宣。” 她看着桌案之前,这个小儿子同她提起的少年人,眼底逐渐带上满意之色。 越儿的眼光,她不想怀疑,只是郅都不似张不疑、陈买,是她熟识的子侄。将一介公车署学子破格提至梅花司司长之位,而且是秩一千石——一千石是越儿同她商议的结果,仅次两千石的朝堂重臣,就由不得她不重视了。 时隔这么久,是观察也是试探,最终结果没有让她失望。 吕雉平静道:“哀家今日宣召,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皇帝力排众议,也要提拔你至他的身边。” 郅都猛地抬头,得知天子对他的安排,整个人陷入了恍惚。 吕雉微微一笑:“希望你不要让皇帝失望,让哀家失望。” 重用十六岁的少年,不亚于千金买马骨,在外界看来有些荒谬,可刘越想赌,向来宠爱他的太后就随他赌。梅花司司长的位置太过关键,可现在她一见,只觉是为郅都量身定制。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接下来,只要郅都有一点犹疑,一点退却,她就会收回之前的言语。 还是那句话,她绝不容许威胁到皇帝的因素出现。 长信宫安静下来,包括伺候的谒者宫人,所有人都看向郅都,等着他的表态,在心底猜测少年郎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会不会狂喜得失态,还是激动得流泪? 郅都没有失态,也没有落泪。 半晌,他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愿以此身铺路,为陛下碎骨!” 吕雉久久凝视着他。 郅都的应答里头,只有陛下,没有太后。 许久,她笑了,觉得张苍的评语倒是准确:“好,我记得你这句话。” 随即吩咐旁人:“带他换上官服,佩上印绶,再去未央宫见陛下。” …… 刘越正在太掖池看狼游泳。 季心陪在皇帝身侧,颇有些挠心挠肺,想问郅都有何过人之处。又有些酸溜溜,他去彭将军麾下就职,加上兼任舆图的绘制,也才一千石的俸禄呢。 最终他憋住了。 直到通报声响起,刘越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目光如鹰,因为刚换上的官服微微拘谨的少年朝他走来。 刘越眼睛一亮:“朕的司长来啦。” 郅都刚被紧急传授过各项礼仪,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皇帝陛下被赶鸭子上架的怨念,故而急急求着太后让郅都早日上任—— 他明显是紧张的,比在太后跟前奏对还紧张,听闻“朕的司长”四字,冷峻的面孔一顿,抑制住同手同脚的倾向,然后行大礼道:“臣郅都,拜见陛下。” 很坚定,也很干脆。 刘越看着自己薅来的顶尖人才,满心都是喜欢,弯起眼睛,赶忙让他起。 郅都转眼立在一旁。 刘越指着季心道:“这是从前的司长,让他将一切与你交接。五日内,将事务熟识起来,就能留朕的身旁待命了。” 郅都与季心对视一眼,随即拱手:“诺。”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五日怕是太久了。将情报与人脉全部弄清楚,通宵达旦的话,三日足够。 刘越不知道自己看好的新司长,年纪轻轻就有内卷的风范,他招了郅都近前来,让赵安递上宠臣必备奶茶,和他开始聊起家常。 殊不知宫外差些翻了天了。 梅花司的正式成制与司长的任命,盖有帝王玉印,通过太后的诏令一道下发,叫一众臣子措手不及。 最人仰马翻的乃是公车署,与郅都学在一块,起居一处的年轻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难不成,那日郅都与陈柳争执的时候,郅都就入了陛下的眼? 否则如何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非但被勋贵彻侯们关注,现在倒好,一步登天都不足以形容郅都了,堪称鲤鱼跃龙门! 他们呆滞地互看,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眼睛发红,肠子悔青,却没有丝毫办法。年仅十六的千石大臣啊,张不疑张侍中虽年十四就被重用,但他可是留侯世子,具有天生的光环。 而郅都呢? 他们胆敢确定郅都丝毫没有背景,穷得都去抄书了! 诏令的热浪,彻底将夏季的长安点燃。 最摸不着头脑的是法家,法家大贤张恢收到北平侯张苍的贺信后,有一瞬间狂喜,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天子近臣! 继而询问左右:“我师门中,可有名叫郅都的弟子?” 询问过一圈,都说没有。 张恢察觉到不对了。内史公说梅花司司长出自法家,可他师门没有此子的存在。 沉吟一瞬,张恢紧急传信给别的派系,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事关法家的未来,所有师门都开始排查,就连避世不出的隐士大贤,也出现在了名单之中。 法家联合上下开始排查的时候,未央宫召开大朝会,天子提拔的梅花司司长,头一次遭来了臣子质疑。 诏令中,对梅花司所负责的职能书写得含糊不清,大臣们左看右看,就看懂了一个“赐梅花刀,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得知这是独立三公九卿之外的机构,平日驻扎内宫,对外朝造成不了什么冲击,故而天子太后都不用召见丞相商讨。 但这不妨碍他们质疑郅都过为年轻,提拔过为轻易。 实则梅花司司长的一千石,与具有实权的一千石大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驻扎内宫,说得不好听一些便是见不得人,如若不把品秩提上去,无人会服他。可大臣们酸呀,酸这劳什子司长可以随侍天子左右,要知道就算是九卿,没有天子相召,也不能时时刻刻跟在天子身边! 刘越睁着眼睛,看着堂下“群情激奋”,扭头看了眼母后,收到母后鼓励的目光。 刘越扭过了头。 许久之后,等反对的声音消失,他慢吞吞的说:“可朕才八岁呀。” “郅都年纪是朕的两倍大。朕都一不小心坐在了皇位上,他怎么就不可以了?” 众臣:“……”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最后出言的大臣,只觉浑身吃了苍蝇似的,既难受又恍惚。他张张嘴,脸色泛绿:“陛下、陛下承袭高皇帝遗诏,是……正统……” 说着,越来越顺畅:“可郅都不过一公车署学子,传闻他出身法家,却连师承何人都不知晓!” 很大的可能性,就是郅都没有拜师,而是一个野路子。 刘越最听不得这话,他惊奇起来,理所当然道:“没有拜师不是什么要紧事,朕可以给他介绍。相信法家的张公刘公,还有其余大贤,都会高兴收下这个弟子。” 大臣:“……” 他没辙了。 惨绿惨绿地回到原处,抬头一看,九卿之中,中尉陈平对他投以冷笑,治粟内史张苍摇摇头,就连丞相也投来不赞同的一瞥。 彻侯武将的队列里,更多人对他虎视眈眈,彭越连眼睛都瞪大了,韩信目如刀剑,就差将他凌迟。 大臣浑身开始哆嗦:“…………” 有了出头鸟做示范,这下,所有反对的声音沉默下来。 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陛下,才八岁呀…… 第162章 皇帝陛下的八岁论, 彻底打败了一众要拿年龄说事的臣子。 结合之前的“朕仇富”,生怕陛下以财富作为把柄,要彻查家资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在很久很久以前, 陛下就有让辟阳侯审食其倾家荡产的辉煌战绩, 当他们复盘起来, 赞颂陛下英明神武的同时, 小心肝不由自主颤了颤。 幸而, 陛下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刘越略过了这一茬, 亲切笑着对众臣道:“近来, 桃侯琢磨出了一出话剧,等着朕与母后验收。思及朕的王兄们即将回到封国, 这出话剧, 就当做临别礼物, 祝他们一路顺风。” 当然,离京的诸侯王不包括吴王与临江王, 只因一个病重昏迷,一个等着议罪。 除却感动不已的刘恒等人, 文武百官都很迷茫。 话剧? 那又是什么? 还有桃侯, 那就是个爱好八卦的透明人, 若不是前些日子, 有宫人心怀不轨引诱陛下, 桃侯的名字根本不会在长安火上一把,据说袁侯挪用军款的罪名,也与他有关。 连丞相曹参都有些深感跟不上时代了, 决心下朝之后,和人打探打探。 很快,诸侯王离京的前夜, 也就是代郎中令季布护送灌婴、郦商等人,还有流放的吕氏子弟前往辽东郡的前一晚,一场宫宴在未央宫如期举行。 据远方来报,出使燕国的御史大夫周昌还有两日回归长安,刘越深感这是他最后放纵的日子,一开宴就翘起了腿,嗷呜一口咬下红烧肉。 如今,猪肉已经越来越寻常地出现在宫宴,以及彻侯勋贵之家。这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中,以梁园的猪肉品质为最。 倍受众人瞩目的桃侯红光满面,连坐垫都往前挪了挪,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叫一些同为透明人的勋贵很看不惯,相当于昨日我们一起玩泥巴,第二天你就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的不忿之感。 桃侯才不理会他们。就如夫人所说,他都是板上钉钉的陛下的人了,只要把差事办好,指不定都能提拉一把子孙的前程! 在众人的好奇心达到顶峰的时候,满殿宫灯忽然灭了下来。 这个意外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很快,宫灯亮起,却是忽明忽暗地处于大殿中央,很有一种神秘的风范。 实则这出剧目,刘越在长信宫的时候悄悄看过,参考母后的意见,还给出了一些中肯的指导。 一张黑色的幕布立于大殿的尾巴,粗糙而又充满灵魂的布景徐徐展开,一见那案桌装饰,在座的宾客全都明白了,这也许是一位彻侯的家,再不济也是贵族。 打扮成袁侯模样,连身形长相都极为相似的演员的出现,叫宾客全陷入了恍惚:“……” 舞阳侯樊哙觉得遭受了会心一击,挠了挠脸颊,又挠了挠下巴,坐立不安间,第一幕随即开始。 “袁侯”拉着妻子的手,坐下同她谈心:“细君,你有所不知,军营那边,我又有了数十万钱的进账。” “袁侯夫人”明显紧张起来:“数十万钱?大将军会不会发现?” “袁侯”自信一笑:“大将军只管练兵,不管后勤。这分工分明,方是取胜之道,细君莫担忧。” 很快,第一幕随即结束。接下来就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享受,离开侯府,无数名美人围绕着“袁侯”载歌载舞,仔细一看,还有楚舞的韵味,仔细一听,原来是赵地的民歌。 刘越觉得桃侯的安排十分巧妙,袁侯原先的弟妻正是楚人,至于别居藏娇的小妾,出身于赵。 也是桃侯下血本了,请来少府的歌舞大家进行编排,连其中的钟鼓之声,都是能在宫宴大放异彩的旋律。在场宾客,哪里见过这等歌舞与白话相结合的方式,也很快撇去少许的不自在,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 御史难得地没有制止他们。 等到歌舞停歇,欢乐的气氛转为严肃。 只见场景转换,“袁侯”在贪钱一事上变本加厉,非但挪用军款,且用军款结交其余彻侯;送礼成为家常便饭,收受一些臣子的孝敬,更是司空见惯。 这一幕幕被表演出来时,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的少许宾客,面色微变,紧接着脸都绿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剧中表演其余彻侯的演员,并没有鲜明的指向性与外表特征,众人单凭猜测,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唯有当事人知晓心虚的滋味,怎一个如坐针毡可以形容,在众人眼神扫来扫去的当下,一些养气功夫不够的,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哦,其中包括交侯啊。 不自觉脸绿的吕产:“……” 廷尉吕台恨不得把这个弟弟给扔出去,眼不见为净。看了眼太后姑母,姑母的神色如常,他叹了口气,姑母早早地卸下吕产的官职,怕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剧中,“袁侯\1d ”的行为越来越过火,终有一日,东窗事发! 钟鼓声逐渐激昂,敲得宾客们的心跳动不已,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握住了手。 这时候,桃侯的身影消失在席位间,也没有人去在意,可很快,揭发袁侯的“桃侯”出场,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桃侯扮演者……居然是本人。 宾客们:“……” 太尉周勃眼角抽搐了一下,这可真是豁得出身段,既与君同乐,又与民同乐。 桃侯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表演得十分入神,一张胖脸将疑惑、大义凛然等情绪显现得惟妙惟肖。 剧目之中,将宦者引诱天子的事件用春秋笔法描绘出来,陶侯跪在写着“未央宫”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愤怒地指责“袁侯”的所作所为,上演了何为忠正不阿,他的检举,赢得了一片朗朗乾坤! 只听一声黑幕之后的“放肆”,“袁侯”被拖了出去,他涕泗横流,不住地大喊“饶命”,那副丑态,叫熟悉和不熟悉袁侯的宾客们都沉默了。 最后的尾声,上演了一出场景转换。 宫灯熄灭间,华丽的装饰一一被人搬走,配合着哀乐,场景显得十分凄凉。 原来是“袁侯”被判弃市,被送去了断头台。 断头台上,“袁侯”流下一行悔恨的泪水,发表一大串悔恨的言论,升华主题之后,继而仰天长啸:“贪腐,要不得啊!”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众宾客:“…………” 话剧就此结束。 桃侯抹了把汗,指挥宫人哼哧哼哧搬道具,与此同时,宾客们有志一同地沉默下来。 有脸绿的,有震撼的,有表情难以形容的,但不管如何,这出尚且粗糙的汉初版话剧,称得上圆满成功。 刘越看得意犹未尽,回过神,率先鼓起了掌。 随即便是和舞阳侯同仇敌忾的将军们,立马响应陛下的掌声。 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只觉解气、杀得好,敢挪用军费的人,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文官们眼看丞相鼓起了掌,他们暗自点头,紧随其后。落在最后的勋贵彻侯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情如何一言难尽,但此时要是敢无动于衷,那他们的圣眷也到头了,于是鼓得比谁都响亮。 未央宫灯火通明,掌声此起彼伏。 惠王刘盈怕是共情最深的宾客了,此时此刻,眼底还留有对“袁侯”的愤怒。 鲁元长公主恍惚地想,皇帝弟弟找来的桃侯,在宣传这一方面,的确比她的门客更厉害…… 掌声响了一段时间,刘越发话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明晰,他问太后:“母后觉得这出话剧如何?” 太后微微颔首,感慨道:“原来这就是话剧。” “或许连三岁孩童也知其中含义,通俗易懂,十分难得。桃侯排演得不错,赏!” 在些许彻侯的眼前一黑下,桃侯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领赏,并提出一个请求:“臣想过上几日,带领话剧班子,于长安西市进行当众演出……” 刘越对此进行了肯定:“雅俗共赏之举,怎能不让百姓参与?不如把演出换做巡演,母后与朕都觉得好。” 皇帝陛下回复得太快,再一次把反对的声音撅了回去。 宫宴结束,丞相曹参随百官一道出宫。渐渐的,他与瓒侯萧何并行,沉默片刻后,曹参低声问萧何:“话剧,是你传授给陛下的?” 萧何摇头,表示自己丝毫不知情:“你问留侯,留侯怕是也不知晓。” 那只能是陛下的主意了,光看桃侯那副模样,并不能聪慧到表演剧目,且编排出这样一份剧本。 曹参恍恍惚惚回府,直至入睡前,脑海还响彻着那句台词—— “贪腐,要不得啊!!” 第163章 话剧模式太新奇, 百官公卿被洗脑得很迅速,他们为此兴奋,惊叹, 到了府中还在回味。 唯有少数人不高兴, 不快乐, 心里有鬼战战兢兢—— 那就是和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 他们越想越慌, 恨不能穿越回从前, 给自己一个大耳瓜子, 叫你收礼, 叫你贪财! 袁侯这事儿,谁不怕哪! 若只是普通的议罪, 牵连不到他们。只因他们隐藏得深, 走走关系, 也就过去了。如今陛下奇思妙想,弄出了劳什子话剧, 还放到台面上供百姓观赏! 西市巡演,与民同乐, 谁见过这等阵仗? 不要小瞧观众的热情, 剧里映射的人, 就算模糊了脸, 总有一日被发掘出来。这和来回鞭尸有什么差别?! 有人闭上了眼, 神色狠绝。小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啊。 黑暗之中,侍女掌起了灯。她斗胆瞥了一眼君侯的神情, 呼吸一窒,只觉心脏都快跳出胸腔,很快, 就见君侯沉着脸,万分心痛地同她道:“拿库房钥匙。” 谁叫皇帝身后还有太后,他除了坦白认错,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天,与袁侯深有交情的彻侯齐刷刷递奏疏请见,一共有七人。 宫门外,摆满了财宝布帛,都是他们准备归还的双倍、或是三倍赃款。主动认罪就能从轻发落,一时的丢脸总比丢命来得强,否则他们就得成为下一部话剧的主角—— 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陛下能干出这事。 七人对视一眼,动动嘴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原来还有你啊。 有人讪讪:“……不是还包括交侯么?交侯怎么没来?” 消息灵通的彻侯低声道:“昨晚,廷尉郦侯亲自押了他请罪,并把交侯府的一半钱财充入国库,说交侯身为吕氏子弟,该当加倍责罚。据说交侯离宫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众人:“……” 他们的脸不约而同僵硬了。一半家财…… 幸好到了未央宫,陛下没有让他们照学的意思,翘着腿看了他们一会,最终允了他们的认错。 “你们的钱,朕收了。”刘越慢吞吞道,“只是身上的官职,得撤。否则,朕怎么和欣赏《袁侯传》的百姓交代?” 七人跪趴在地,面色涨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等。 《袁侯传》又是什么?? 他们怔愣之时,皇帝征求的目光,朝一旁的太后望去。 太后微笑点头。 下一秒,刘越小手一挥:“传桃侯,改剧本。” 继而解释道:“之前的剧目,名为《袁侯传》,演员们觉得十分妥帖。爱卿们放宽心,下一部话剧还没开演呢,候选主角那一栏,朕这就划掉你们的名字。” 七人:“…………”- 七位彻侯惨淡出宫的模样,被无数人收入眼底。除却国库增长,朝堂骤然空出七个官职,有文有武,且都是重要的位置。 离临江王刘恢被禁足才过了多久?朝堂震动,百官对陛下又有了新的认知。 很快,两宫邀请三公九卿一同商议,提拔了数位过去不甚起眼,却足够清廉,脑袋也不糊涂的大臣。 人人都意识到,风向变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仇富。 与此同时,桃侯的剧组来到西市,整个长安沸腾了。 这是大汉头一次的“话剧入民间”,何况发起人还是天子! 重臣们特地叮嘱,相关衙署不敢不上心,首演当日,掌管长安的内史忙得脚不沾地,中尉衙署全军出动,负责维护秩序,西市人头攒动,热浪席卷了整个上空。 听闻桃侯亲自参演,百姓原先还有着惶恐,很快,他们就顾不得什么贵人,什么君侯了。他们听得如痴如醉,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每一幕,一夜之间,袁侯火遍了全长安。 袁侯,成了新晋的顶流! 可惜顶流已经入了诏狱,享受不到或是掷果盈车,或是人人喊打的待遇,刘越和郅都谈起的时候,语气有些惋惜。 郅都沉默一瞬,鹰一样的目光陷入思索:“陛下,袁侯虽已入诏狱,却依旧可以享受这般待遇。” 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法——特事特办,只要写一封手书给廷尉,就能创造袁侯的长安街头一日游,短暂放个风再关进去。 刘越:“……”好狠。 刘越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梅花司司长,这样的狠,深得他心。 他悄悄道:“算啦,还是得给袁侯留点面子。对了,朕听说你拜师张恢张大贤,成了晁错的师兄?” 郅都点点头。 他是出身野路子不错,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更好地侍奉陛下,也为压制朝野内外的舆论,他接受了张恢递出来的橄榄枝。 张夫子门下是以年龄排序,为此,晁错小师弟仿佛不甚高兴,他也没怎么在意。 张夫子对他说:“在其位谋其职,你要成为君主手中的一柄利刃。刃是没有自我情感的,而它什么时候使用呢?——在君主需要使用的时候。” 郅都深以为然。 他也渐渐体悟到了拜师的好处,这些天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师门典籍、贤者注释,心中的法越发明悟,同时捋清了梅花司的内外运作与养鸽业务,卷得季心三天没睡一个好觉! 更叫人心热的是,陛下明显很喜欢他。 出入随同,和史官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唯有一事郅都放在心底——陛下读书的时候,每每读到军事战略,或是名家兵法,都会塞一份给他,用眼神鼓励他好好学。 这里头,可是有许多石渠阁的孤本…… 郅都手心震颤,一张脸孔变得愈发坚毅- 一夕之间,梅花司司长成为了未央宫的红人。正当梁园众人哀叹陛下又有新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时候,前往燕国调查的御史大夫周昌风尘仆仆回到了长安。 周昌神色冷峻,带上账簿又带上证人,马不停蹄前往未央宫复命,说,前燕王刘恢穷兵黩武不是谣言。 燕国相显然也有失察之责,没有做好辅佐诸侯王的本职工作! 在他面前,吕雉眯起了眼。 刘越满脸沉重,像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事关朕的兄长,改日朝会,我们再论吧。至于燕国相……就罚俸五年,再罚他将功赎罪,辅佐新燕王就任,否则永远不要回来了,如何?” 小陛下的难过情真意切,记录对话的史官呼吸都慢了下来,只觉落笔有千钧重。 周昌也是叹气,穷兵黩武,恐怕不足以形容前燕王,准确来说,是有不臣之心。 当他走进燕国武库的一瞬间,下意识变得惊怒—— 那一件件盔甲的打造,军阵的演练,是要干什么? 周昌不期然想起先帝在时,太子与赵王刘如意之争,刘恢穷兵黩武之举,触动了他敏感的心弦。 同为先帝的骨肉,难不成还要上演同室操戈?! 他不会忘记多年之前,年幼的陛下为了母后朝他下跪的那一幕,电光火石间,他已想好了该如何上书。 陛下登基不久,君臣相得,两宫和睦,大汉已有龙腾虎跃之态,绝不容许被破坏。 ——只能委屈临江王软禁长安了! 汇报完燕国的事,已经是夕阳西下。周昌坐上回府的车架,途经一处闹市,只听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一愣,掀开帘朝外看去,却看得不甚清楚,只因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中尉衙署的兵士在巡逻。 御史大夫的疑惑十分鲜明,侍从忙解释起来:“君侯,这是在演《袁侯传》呢。” “……?” 袁侯传又是什么? 觉得自己错过一百集的周昌眉头紧锁,思考转道进宫的可能性。 他终是憋住了,哼哧片刻:“回、回府……”. 叫赵安时刻探听御史大夫府上动静的刘越小小松了一口气。 若是御史大夫真的进宫喷人,他就立马把桃侯召回,未免火力波及到自己。 天知道周昌回来,他腿也不敢翘了,坐姿端正得不得了。 皇帝真不好当,陛下发出如上感慨,一边嗷呜嗷呜埋头啃牛肉。 前往辽东郡开荒的车队已然顺利出发,没等审判临江王刘恢的大朝会召开,一道噩耗传来,吴王病危了! 这回不是病笃而是病危,已然能够说明情况紧急。恰逢练武时分,刘越立马放下手中的弓箭,火急火燎直奔吴王府。 天子都出了宫,臣子们哪还坐得住,一时间,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了往日死水一样的地方。 …… 吴王府。 吴王刘濞浑身高热,已然人事不省,时不时抽搐一番,像冰水里挣扎的鱼。 “吴王兄到底如何了?”卧房外,刘越一张小圆脸焦急不已。 太医署的医者们齐聚一堂,听闻陛下问询,官职最大的太医令摇了摇头,每一根白须都写满忧愁。 “臣等无能为力,怕是……就在今日了。” 虽然他治得不走心,但吴王这回病危,是手下的小童抓错了几味药,实在不干他的事啊。 刘越抿起嘴巴,狠狠闭了闭眼,忽然发了怒。 “若是医不好吴王兄,朕要整个太医署陪葬!” “……” 太医们大惊失色,侍奉的宫人跪了一地。 刘越的声线饱含怒意,清亮又高昂,恰恰被联袂赶来的三公九卿听见。丞相曹参暗道不好,与太尉周勃对视一眼,怎么就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了? “陛下息怒!”周勃遥遥喊了一声,生怕小陛下气坏了身体,“想必太医们也是尽力医治了,只是人力抵不过天命……” 刘越转过身,眼眶有些发红。 一旁的随行史官唰唰记录。 随行史官不过二十多岁,不知怎的成功越过一众前辈,得了皇帝的青眼,让皇帝出宫都不忘带上他。 边记,他的鼻头酸涩起来,吴王殿下若是去了,天子就少了一位与之情深的手足啊! 好在他们的陛下终是虚心纳谏,听进了太尉的话语。太医们的脑袋堪堪保住了。 刘越擦擦眼睛,厉声叫太医继续救治,不管什么方法都用上,只要能保住吴王的命。 说着,他似想起了什么,朝众人道:“朕记得母后跟前,有位淳于医者……” 刘越指的是淳于岫,也就是帮助从前的灌夫人,促使她下定决心抱养皇子、李代桃僵的罪魁祸首。 殊不知淳于岫一开始就是太后的人,如今改头换面,以献上养生之法的功劳,得以在太后跟前戴罪立功,为太后调养身体。 被瞒天过海的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立马有太医回道:“陛下明言。只是臣听说这位淳于氏,颇有巫的手段,擅长,呃,给妇人看诊……” 太医委婉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这专业不对口,来了也是白来。 刘越却是极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他一挥衣袖:“都这个时候了,还区分什么妇人与其他人?若是巫者能让吴王兄好起来,朕就算信了又如何!” 史官心神俱震,连忙把陛下言论写进了书册。 同一时间,心神俱震的还有太医署里一个存在感极低,在旁悄悄摸摸注视的年轻太医。 淳于? 他没听错吧? 等淳于岫被请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她蒙着面纱,神色淡定,前往卧房不久,便摘下面纱出来复命:“回陛下,吴王的病只能下虎狼之药,辅以不同寻常的南疆针术,方可让其清醒。” 刘越满面凝重,并无欣喜:“可有副作用?” 淳于岫虽听不懂副作用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斟酌答道:“恐怕会变得痴傻。” 空气猛然安静了下来。 三公九卿皆是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越似陷入了焦灼之中,在空地上来回转圈圈,双拳紧紧握起,又很快松开。 曲逆侯陈平长叹一声,出言道:“陛下仁善,又与吴王兄弟情深,故而不忍出言。只是痴傻与没了命,若让吴王殿下来选,定然还是活着重要一些!” 这样的道理,皇帝难道不明白? 他背过身去,半晌道:“下吧。” 继而补充:“王嫂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国,恐怕极为思念夫君,朕即刻去请她来照顾吴王兄,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陈平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陛下英明!” 第164章 角落里, 一位娃娃脸的太医揣着袖子,朝淳于岫看了又看。 在此起彼伏的“陛下英明”中,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后退几步,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定是他产生幻觉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离家出走的长姐出现在这里, 还成了太后跟前侍奉的女医? 淳于意有些恍惚, 他出身医学世家, 论血缘, 称得上是扁鹊后人。与天赋同样超绝但叛逆的长姐不同, 淳于意年仅八岁,便遵从家族安排拜师齐地。 自三年前老师过世, 他云游四方, 最终来到了长安。最为繁华的长安太医署, 聚集了当今天下医术最精湛的一群人,就算他自忖不输, 也不敢说方方面面都能胜过他们,医无止境, 他得仔细地观摩、学习。 淳于意藏好他出神入化的医术, 伪装成初入门径的医者, 成功当上太医署的学徒。 没过一年他转正了, 同僚的医术也观摩得差不多了, 淳于意骤然而生天下再无英雄与我相论的惆怅感。 他觉得是时候离去了。 他要去往代国,研究更上一层台阶的新式包扎术。 不巧吴王重病,陛下心急如焚, 召集太医署全员去王府待命。淳于意不得已前往,却是全程划水,绝不往跟前凑。 ——数年前, 也正是他救治了吴王一回,博得了吴王后的感激。没过多久,老师逝世的消息传来,淳于意前去吊唁,一路上察觉出被人跟踪的痕迹,他猜测这是吴王夫妻派来的人手,连忙七拐八绕地甩了他们。 淳于意一张娃娃脸上满是不爽。对待恩人都是这种态度,早知道便不救了! 如今于长安相逢,虽说吴王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他依旧不想出力。就让别人头疼去吧。 很快,淳于意发现不仅仅自己在摸鱼。 全太医署的同僚都在摸鱼! 淳于意:“……” 淳于意自小聪慧,他琢磨半天,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要吴王好起来。 他自觉探听了皇家的隐秘,心惊肉跳间,更不往病危的吴王跟前凑,谁知道他阔别多年的长姐,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淳于意低着头,兀自纠结。 都准备跑路了,要不要相认呢。 忽然间,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这位太医卿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回答道:“在想我长姐。” 淳于意猛然抬头,就见淳于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惊奇,慢慢挑高了眉梢。 这娃娃脸,这气质,她怎么十分眼熟。 继而温柔又惊喜地唤:“幼弟,你也在这里?” 淳于意:“…………”.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亲人相认,实乃感人肺腑。 方才,淳于岫得了陛下的准话,便毫不客气地支使太医署,让小童们煎药的煎药,拿针的拿针,空隙间,只觉角落里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她起了疑心,慢慢走到一旁,谁知逮出了一条大鱼! 她也有许多年没见淳于意了,从前在南疆乐不思蜀,哪还会想起可怜的八岁就去求学的弟弟。 淳于岫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经意地卷起衣袖,露出其上皮肤的花纹——那是象征巫医的刺青。那表面温柔实则黑心的做派,让淳于意眉心剧烈地抽动,用气声做出一个口型:“……长姐。” 刘越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朝赵安眨了眨眼。 吴王的事,皇帝陛下自觉已经关怀到了极致,而今留在这里,不过是对后续有些好奇,和发现新的人才的小兴奋罢了。 原来淳于女医不仅仅擅长妇科、接生,对于如何让人痴傻也有自己的一套研究,小陛下深觉自己错过了宝藏。 刘越眉目深沉,琢磨着日后若有哪个诸侯王不听话,就让淳于女医去大展针法。 陛下的眼神,赵安立马会意,连忙迈着小碎步挤到了角落里,竖起耳朵偷听。 …… 听闻赵安的复命,刘越有些惊讶,姐弟? 他压低声音:“那位太医叫什么名字。” 赵安都打听过了:“叫淳于意。” 他见陛下的眼神忽而一亮,轻声道:“扁鹊后人。” 大礼包长了腿,还是买一送二,刘越哪能把人放跑了。他的神色肃穆起来,悄悄对赵安吩咐几句:“你这样做……”. 据说淳于女医的施针十分成功,只是要等吴王转醒,还要两三日。 曾经年轻力壮的诸侯王或成痴傻,着实让朝野震动了一番! 只是在临江王刘恢等待议罪、《袁侯传》话剧风靡长安的今日,吴王的身体状况,倒还真成了次要之事。大臣们顶多陪着流几滴泪,哀叹吴王居然傻了,陛下从此痛失一聪慧的堂兄——也就没下文了。 也不怪满朝文武态度如此。吴王病了那么多年,吊着一口气的模样深入人心,他们已经习惯了,何况吴王在长安修养的时候,吴国相不也把封国治得好好的? 换句话说,吴国有没有吴王坐镇,都不甚要紧。 众人的目光很快从吴王府移走,挪到了除袁侯之外的顶流——临江王刘恢身上。 很快,每月一度的朔朝召开。对于刘恢之罪,重臣们争论得十分激烈,其中,御史大夫周昌尤为强硬,一扫对先帝血脉维护的姿态,建议道:“臣观律法……不如革除王侯之名,终身居于内室!”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看见,陛下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小圆脸似有万千的不忍。 “上回朕虽召来武士,下达了押禁五哥的命令,却是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刘越犹犹豫豫地道,“何况此事,燕国相也有失察之责,御史大夫所言,是否太过了些?” 小陛下虽杀伐果断,对待手足,还是心软了啊。 大半朝臣眼神都温和下来。周昌语气放缓:“家规之上……是国法,临江王恢虽为陛下的兄弟,却叫燕国百姓苦不堪言,他可还记得大汉立国靠的是农,是百姓?” 刘越眼神变得坚毅,片刻道:“御史大夫说的极是。” 终是由太后来宣布——刘恢保留诸侯王待遇,却不再有诸侯王之权,终身软禁长安。 太后叹了口气,道:“临江王是先帝的儿子,也唤哀家一声母后,最后的虚名,就让它保留了罢。” 周昌这才不再出言。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了下去:“诺!”- 日光大盛,未央宫响起一道道钟声。 刘越穿着冠冕走出宣室殿,顿时把议罪的刘恢忘了个干净。 什么五哥,能有牛肉香吗? 他悄悄问赵安:“朕的扁鹊后人如何了?” 赵安立马道:“回陛下——那‘人体解剖图’一到手,淳于太医便形如疯癫,包扎术不研究了,行囊不整理了,与他的长姐你争我抢,说要呆在长安不走了!” 第165章 太医署。 淳于意死死捂着羊皮卷, 躲避淳于岫伸出来的暗爪,高声喊道:“长姐,这可是未央宫谒者赠与我的宝贝, 给你看一眼已是不易, 怎能如此胡乱地抢夺?” 淳于岫才不听他的, 一边动手一边冷笑:“未央宫谒者明明赠与的是你我姐弟, 而非让你一人吃独食!” 淳于意继续躲, 娃娃脸坚决不从。 天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羊皮卷, 就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其中, 犹如目眩神迷的烟火在眼前炸开,他的所有心神都被面前详细标注的人体解剖图给攫住了。 ——解剖的概念, 发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最早的医学著作《内经》。不是没有医者想要深入挖掘, 只是一来眼界与医疗条件所限, 二来,破坏躯体在当下看来, 实乃离经叛道让人震恐,研究此术的医者怕是会口碑皆失, 比巫还要人人喊打。 久而久之, 解剖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只是传承不灭, 终有家族保存了“火种”, 恰恰是淳于意所在的扁鹊后人一脉。他们的先祖对此颇感兴趣, 这等热情,也被小辈所继承,但困于客观因素, 解剖术止步于萌芽——他们只知脏器红色有两个瓣儿,血液在里头循环,等等等等, 便再不能向前。 淳于意曾经很是遗憾。 谁知道长安竟藏着这么大的一个机遇! 淳于意躲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到席间,低下头仔细检查羊皮纸,接着松了口气。很好,没有半点污迹。 淳于岫也抢累了,眯眼看着弟弟,半晌道:“我有一笔钱财。” 她为太后办事,因为办得漂亮,收了许多赏。何况淳于岫长于妇科,接生一流,吕雉也无意拘着她,再等半年风头过去,便可活跃在宫廷与贵妇人之间,到那时能赚的就更多了。 淳于意瞅她一眼,陷入了沉思。 缓缓展开羊皮纸,其上小篆的字迹不是很成熟,但已有风骨。拿到手的时候他便对作者猜了又猜,却久久不敢念出那两个字——他浑身发怔地想,这怎么可能? 他云游四方的时候,虽打出神医的名号,在真正显贵的人眼里,也只是个小人物啊。 何况大汉天子! 只是未央宫谒者赵安乃天子跟前的近侍,吩咐他的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呢? 淳于意恍惚觉得掉进了一个大坑,坑上吊着一个胡萝卜,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啊晃,晃得他挠心挠肺,只想上钩。 听闻长姐的话,他冷静道:“我也有。” 这些年行医的诊金,亦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淳于岫微笑,慢条斯理道:“你知道解剖之术有多烧钱。恰好姐姐也有兴趣,你我相互扶持,互通有无,岂不是远胜一人独行?” 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套细针,撸起袖子,大有弟弟不答应她就把弟弟变痴傻的意思。 淳于意:“…………” 他的脸色刹那间变绿了,怎么会有人来找他商量,还随身携带凶器??? 长姐前些年在南疆,都学了些什么啊。 淳于意惊恐道:“你别冲动——我答应就是了——”. 淳于意与长姐达成共识,便不再藏着掖着,在室内来回转圈圈道:“你可有法子,让我亲自求见陛下?” 他只是太医署一个小小的太医,若混成太医令那个程度才有可能出入宫廷,现在还差得远。 淳于意有些后悔摸鱼了。 但如今后悔无济于事,就是不知道他猜错陛下的用意没有——淳于意心一横,赌了! …… 淳于意没有猜错。 几天前,刘越趴在桌案上,花了两个时辰把羊皮纸填满,圆脸端详片刻,这才呼出一口气。 前世他挣扎着求生,见过的人体残肢数不胜数,回忆起来,仿佛都能闻见那股灰蒙又血腥的味道。不过那都是过去了,而今勉强一副能画画解剖图,钓钓人才的样子。 他画得手都酸了,自然是要扁鹊后代发光发热,推动大汉医学的蓬勃发展。 他把羊皮纸交给赵安,叮嘱一定要暗中递到淳于意的手上,而结局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买一送二,姐弟两个都上钩了。 当然不上钩也无妨,他会强抢。 就在这时,梅花司司长郅都的调查递上了案头。淳于意二十出头的年纪,八岁拜师,年仅十六便云游四方,行事颇为随心所欲,却是救了无数人,从未做过一件恶事。 且他竟是数年前治愈过吴王的那个神医! 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隔着卧房相见不相识,刘越唏嘘:“吴王兄,不容易呀。” 而今听闻淳于意在宫门口等候,皇帝陛下眼睛眨了眨,瞄一眼御前的周昌,严肃地想时机真不凑巧。 只是他现在没法亲自接待人才,趁御史大夫滔滔不绝的时候,刘越飞快给赵安递了个眼神。 赵安会意,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嗖一下溜了。 周昌没空注意赵安,他正进谏呢,那什么新出的话剧,寓意是好的,只是推广方式有些激进,一个处理不好,怕会引起某些勋贵的反弹。 尤其是桃侯,怎能亲自参演? 周昌语气委婉,劝导天子御下需恩威并施,说到桃侯的时候,却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刘越正襟危坐,看来御史大夫还不知道他威胁过那七个彻侯,要把他们的名字写进话剧里头。 听到后面,他委屈了:“桃侯主动请缨,朕八匹马都拉不动他,御史大夫冤枉朕了。” 周昌皱眉,心想桃侯实在太不像话,专精八卦这一项,颇有佞臣之嫌。只是陛下努力给他求情,什么与民同乐的理由都出来了,周昌板着脸,勉强放过了他。 等《袁侯传》巡演完再说吧。 周昌绝不会承认他把《袁侯传》听了三遍,都快记下了里面的台词。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方才进谏之时,陛下没有什么不耐,时不时地点头;一些他指出的朝堂听政的小毛病,也都听得认真。 这样虚心纳谏的风范,实是明君之相。 见时辰不早,御史大夫便欣慰地出宫了。 同一时刻,宫门口。 “陛下正与御史大夫奏对,派奴婢前来与淳于太医说话。”赵安神神秘秘地把淳于意拉到一旁,把刘越叮嘱他的言语,一字不落地与淳于意重复了一遍。 说有陛下恩准,淳于太医可以尽情采购少府所有的药材,若是资金不够,和他赵安说一声就行。 赵安笑眯眯道:“太医怕是还不知道吧,那代国传来的包扎术,正是陛下所创。” 见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吃惊,赵安满足了,继续道:“这解剖之术,实在不好研究。只是陛下说了,人体内外奥妙无穷,只有做足够的实验,才能救足够的人……” 淳于意不住点头,正是如此。 只是……他压低声音迟疑道:“不知可否利用死囚,否则臣等实在难以寸进。” 如果是身患绝症的死囚,那就更好了,淳于意想想都抑制不住激动,双手搓了搓。 赵安打了个寒颤,他头一次碰见淳于太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呃,痴狂。 他也压低声音:“死囚,自然是有的。” 负责刑律的廷尉吕台可是陛下的亲表哥,陛下已经暗中派人通过气了,廷尉如何能不开后门? 除此之外,赵安掰着手指:“还需一间干净隐秘的内室,消毒用的蒸馏酒,薄如蝉翼的刀片,羊肠手套,热水和麻沸散——” 淳于意听得一愣一愣,里头许多的名词他都不认得。 “……陛下说羊肠制成的手套轻薄,可以隔绝感染,已着化学家去制了。至于麻沸散,乃是一味麻药,配上酒服,可以任人劈破不知痛痒。”赵安一一给他解释,“至于如何制造,还需淳于太医好好研究。” 麻沸散这个名头,刘越只是大致知道一些,他又不是样样精通的小天才,若想让麻药问世,自然要靠神医自己。 淳于意嘶了一声,一双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几乎认识天下间所有的药材,却从未想过,可以造一种麻痹止疼,专为解剖而生的药物。这话着实开阔了他的思绪,决定回头问问长姐,此时他看赵安的眼神,已经和知己没什么两样了! 赵安不禁后退一步,身上的鸡皮疙瘩越发重了。 他连忙把最后的话复述完:“梁园开辟了一间小院,内有暗室,往后就是您与淳于女医当差的地方了。那里清幽寂静,向来无人打扰,只是偶有梅花司上门,还请太医不用在意。” 淳于意满口答应,也不在乎什么梁园上林苑——只要医术能更进一步,就算邻居是虎狼又何妨? …… “虎狼”化学家们集体打了个哈欠,总觉得哪里凉飕飕的。 徐生哀怨地想,陛下已经许久不来,也没有宣召他了呀……- 当天傍晚,刘越哒哒哒地去往长信宫:“母后。” 吕雉十分清楚他的来意,揉了一把儿子的圆脸蛋:“怎么,又要借用母后的女医?” 刘越用力点头。 吕雉睨他一眼,前几日他借了一回,吴王就一不小心变痴傻了。 待皇帝在吴王府的表现绘声绘色地传出,她忍不住地想笑——不忘把留滞吴国的王后接来长安照顾丈夫,越儿先斩后奏,思虑得还挺周全。 而越儿回宫之后,便思索着和她提议,吴王世子年方三岁,离不得母亲,且世子还有几个兄弟。若是不想孩子出事,吴王后必须带他们一块来,如此一来,吴国就空了,吴王旧部没了效忠的主子,不过一盘散沙,岂不是任由长安掌控? 一个痴傻的刘濞,如何继续当他的诸侯王,不若先行保留地盘,待吴王世子长大了再归国继位。当然,吴王世子在长安的一切开销,都由少府负责;读书学习,也由两宫派去专门的老师,绝不会有长歪的可能。 至于吴王的其他儿子,刘越觉得不能厚此薄彼,日后的吴国,就分成几份,以嫡庶为区别划分给他们好了。嫡长子继承最大的那块土地,其余庶子也能为王;此举也将彰显汉室隆恩,若是吴王能够清醒,岂不感激涕零! 他觉得在天上的便宜爹也会赞成他的。 吕雉深思片刻,神色肃然了起来,她唤人记录,接着摸摸刘越的头:“越儿所言不是不可行。” 刘越可乖巧了:“我与吴王兄弟情深。” 吕雉便又笑了。 这件事着实让她欣慰。 另一件事死囚,吕雉也有所耳闻,据说是要给医学做贡献。如今又要借用淳于岫,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牵住刘越的手道:“你借就是了。只是周昌找上门来,我可不帮你。” 刘越眼巴巴地瞧着她,见母后板着脸无动于衷,委屈心想,御史大夫的谏言,终究是我一个人承受。 不过美食当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连忙回牵,迫不及待点点头。 吃饭去! 第166章 梁园。 “你知道隔壁新建的院子吗?” “主人家来头很大, 且有部曲护卫,不让串门,平日里很是神秘……” 很快, 传言变得不正常起来, 一位化学家信誓旦旦:“虽然进不得, 但那定是屠户所居, 吾半夜听到了磨刀声!” 过了几天, 那人咽了咽口水:“除了磨刀声, 还有人的惨叫。” 众化学家都震惊了。 人?惨叫? 有不信邪的, 半夜睁着眼睛不睡觉,专门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早上眼睛通红, 形容惊恐:“是有惨叫, 还凄厉得很呐。” “难不成、难不成在动用私刑?” “简直丧尽天良啊。” 又过了几天,隔壁院里发出一声狂喜:“原来如此——” 伴随着咯咯笑的女声, 听墙角的徐生哆嗦了一下,撒开腿, 跑去寻找张侍中张不疑。 “那院子不让进, 你便怀疑出了人命?”张不疑正色道, “无稽之谈。编造谣言是要获罪的。” 徐生恨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小道以前是骗过人, 但那都是以前了, 张侍中可要信我。” 张不疑用聪明的脑袋瓜思索,便知道其中定有陛下的授意,只是惨叫, 大笑……怎么听着邪门的很。他拧起眉:“那座院子不归我管,过上几日你就知晓了。” 张不疑近来心情不好,只因陛下没有召见他不说, 二弟张辟疆还屁颠屁颠混进了襄侯韩信的军营里头,说什么研究舆图,日后大军出塞,再给老张家挣个彻侯来。 张不疑:你当彻侯烂大街? 他看着徐生,换了个话题道:“蒸馏试管的进度如何了?” 徐生一噎。这几天来,化学家捣鼓出来的蒸馏用具少了一大批,据说都提供给了太医署,眼见着存货不够,魔鬼张侍中又开始他的监工日常了。 他忍气吞声地说:“小道这就去。” 化学家们的对话,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从梁园传到长安街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散成恐怖故事,最后传到了御史大夫的耳朵里。 周昌在小朝会上提起的时候,刘越:“……?” 廷尉吕台:“……?” 小朝会又名重臣聚会,参会者唯有皇帝太后,三公九卿与手握重权的将军。 周昌目光炯炯:“不仅梁、梁园生出异状,臣还得知,大狱中的死囚少了几个。臣斗胆问请陛下。” 哗啦,众人齐刷刷看向天子,又转而看向廷尉。 刘越犹豫一瞬,也看向了廷尉。 吕台:“……” 作为吕家人,更是九卿之一,为陛下背锅自然天经地义。吕台盯着御史大夫犀利的目光,缓缓开口:“大狱的死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与其关押,不如做出最后一丝贡献。” 吕台三言两语,解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席间有了微微的哗然。 扁鹊后人,淳于氏?陛下惜才,故而资助他们深造研究? 利用死囚这事,在法理上没问题,反正都是一个死,陈平觉得这没什么。 但他瞅了一眼周昌,恐怕御史大夫太过正直,从而不能接受。 果不其然,周昌认为此事不符合程序,且有偷偷摸摸之嫌,运送药材也就罢了,死囚怎么可以。要不是廷尉吕台是他罕见欣赏的后辈之一,他严肃的批判就要转为弹劾了。 批判几句,周昌话锋一转,看向不住把关怀目光投给吕台的刘越:“陛下!” 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登基几个月来,他头一次享受到和父兄一样的待遇——被御史大夫一顿喷。 当然,喷的程度远不能和先帝在位的时候比,这也是周昌觉得陛下年纪尚幼的缘故,需要温和且有耐心。他引经据典,再三强调:“万物皆有秩序,不可去惊扰它。” 刘越虚心聆听,不住点头,最后支棱着坐起:“御史大夫所言有理,只是特事特办……” 陈平嘶一声,心道坏了。 周昌喷人的功力谁都比不上,陛下一个“只是”,岂不是让他吃了大补丸一般,停不下来了。 果不其然,周昌越发板着一张脸,看那架势,是要和刘越展开辩论—— 下一秒,刘越开口:“朕以为御史大夫不是个古板的人。” 这话没头没尾,就是承诺过不帮儿子的吕雉都没有反应过来。 刘越委屈至极:“您都愿意送幼女给北平侯当弟子学算术,可见卓有远见,并不循规蹈矩,怎么到了朕这里,就不允许死囚给医学做贡献了?” …… 宣室殿骤然一片寂静。 嗯? 嗯嗯? 他们没听错吧? 周昌的谏言戛然而止,治粟内史、北平侯张苍猝不及防被拖下了水。 张苍:“……” 张苍笑呵呵的表情一僵,变成了幽怨。 他原先还偷着乐呢,乐御史大夫回长安那么多天都没发现,能瞒一时是一时,只因周昌定不会乐意女儿投入他的门下,和师兄弟一起学习。 ——御史大夫老来得女,自长子之后,盼了多年才有一个幼女周菱,他愿意教周菱读书,告诉她很多世间的道理。只是知书达理是为了更好的寻找夫婿,从而一辈子活得舒心,而不是自立门户。 周昌尊重、敬佩太后,觉得自己不如太后多矣,但在他看来,以女子之身走出一条大道的,除却太后和鲁元长公主,又有几人呢? 张苍与他几十年同僚,哪会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周昌宠爱幼女,不过是想庇护周菱在他的羽翼之下罢了。 所以,对于拐带周菱的自己,周昌又会如何反应? 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玩了一手祸水东引,张苍幽怨抬头,陛下,你可要给臣收尸啊。 刘越与他对视,灰黑色的眼睛透出鼓励,北平侯,只要帮朕熬过这一劫,朕保证不会亏待你,你将一跃而成朕心里的臣子第一。 北平侯接收到了。 他迎着周昌吃人般的目光,和众臣八卦的视线,心一硬开口:“是啊,陛下所言甚是。谁叫臣的小弟子拥有无可比拟的算学天赋,御史大夫实在不是古板之人!” …… 周昌自辅佐帝王以来,头一次进谏喷到一半,就再没有坚持下去。 他没来得及找张苍的麻烦,便怒气冲冲回到汾阴侯府,恰恰逮住了背着小书袋,扎着两个小圆髻,被家仆护送就学归来的周菱。 实在没想到父亲竟那么早下衙,小姑娘睁大眼睛,紧张地后退一步。 周昌铁青着脸,正准备上前问话,刚出卧房想要迎接女儿的汾阴侯夫人现出身形:“干什么,干什么?” 她把周菱护在身后,横眉竖目和周昌道:“反了你了。菱儿想要学算学,是我答应的她,这天底下,有谁能比北平侯的算学更厉害?有本事就冲我来,要我看,与其找你的劳什子好夫婿,还不如菱儿入朝为官!” 周昌面色僵硬:“……” 谁也不知道上喷皇帝下战群臣的御史大夫竟是个妻管严,汾阴侯夫人咄咄逼人,周昌节节败退,到最后只能答应下来,眼睁睁看着女儿背着小书袋回房。 但周昌实则不甘,找个好夫婿怎么了? 他看着老妻想同她说,先帝在时曾神神秘秘召他进宫,笑言他的幼女和梁王还挺相配的。 周昌对梁王殿下那是喜欢的不得了,觉得若先帝所言成真,女儿的下半辈子还用愁么? “夫、夫人……”他憋了半天,“我想找的好夫婿,可是梁王——” 当今的陛下啊。 汾阴侯夫人的脸色也僵了。 她咬牙切齿:“你不早说?” 第167章 未央宫中, 刘越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皇帝陛下没有在意,因着喷人无往不利的御史大夫吃瘪,他心情极好, 睡完午觉不用萧师傅督促, 还多读了半个时辰的书。 复盘今天差点翻车的事, 刘越想了想, 唤来赵安。 淳于两姐弟作为救世愈人的神医, 而不是邪恶科学家, 怎么能作为恐怖故事的主角流传出去止小儿夜啼呢? 虽然过了明路, 也得关心关心邻居的身心健康,刘越悄悄道:“你去给淳于意传句话, 叫他们动静小点儿。” 赵安领命走了, 刘越伸出手, 从案边抽出一卷舆图。 舆图画着如今的天下,除却大汉统治的疆域, 还囊括了北边匈奴,西边西域, 南边南越, 东北朝鲜。 刘越却知天下不止这一块大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盯着舆图看了看, 提起笔, 把西域二字圈了个圈。 若要开刀治病,单单麻沸散还不够,为了防止术后感染, 还需抗菌消炎。在他的记忆里,大蒜素与青霉素都称神药,然而大蒜与胡椒一样, 都是西域特产,大汉遍寻不到,只等着百年后张骞出使,带回长安。 而今百年或许用不着,端看八哥刘建的决心有多强了。 能自请换到燕国,只为离西域更近,能还上幼时所欠胡椒,刘越沉思,给他安一个当代张骞的名号不难吧? 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后了,要知道燕王刘建十岁都不到。至于青霉素,制作门槛就更高了,刘越不觉得自己这个半吊子可以成功,还需化学家去摸索。 只是徐生他们最近忙得团团转,蒸馏的用具都没烧制好呢——等等,刘越恍悟过来,只要有标准的模具,足够的原料,制物这一块,墨家岂不是更为擅长? 刘越当即决定给化学家减轻工作量,只用摸索青霉素,这样各展所长,又不会疲劳干活,完美。 他翘着腿儿,目光从西域挪开,转到舆图的东边,捧着脸,又提笔在燕国辽东郡落下一个小黑点。 辽东,气候苦寒,土人聚积,连邻居朝鲜都不屑光顾,为一片混乱之地。 然而辽东郡临海,资源丰富,就差开荒,母后放逐颍阴侯灌婴、曲周侯郦商与一群吕氏族人于此,与他的大力推荐脱不开关系。 刘越期待起来,不知道八哥回燕国后,打开他送的锦囊看了没有?- 燕国。 燕王刘建就藩几个月,也逐渐适应了这边的气候,不会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水土不服。 他手捧一个锦囊,急急找上燕国相栾布:“丞相——” 栾布因前任燕王穷兵黩武而没有及时劝谏,罚了好几年的俸禄,而今“戴罪立功”,更要尽心尽力地辅佐新任大王。对于刘建,他是满意的,虽然这位性格内向,话也不多,但一旦认定目标,那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总有一天给他办成。 闻言,栾布连忙起身:“大王这是怎么了?” 刘建眼眸亮晶晶的:“颍阴侯和曲周侯他们,想必已经离辽东郡不远了吧?” 栾布道:“正是。他们带上了长安所有的家资僮仆,由代郎中令季布率军护送,等安顿下来,就要在辽东扎根了。” 其中内情,刘建只是略知一二,听说交侯吕产还赠送了许多家资,加上原先的话剧风波,如今的吕产已经一贫如洗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连忙出示锦囊中的纸条:“这是陛下送给我的礼物。” 栾布一愣:“陛下?” “陛下说,如果想让燕国致富,不如用辽东郡开局。”刘建掰着手指,“陛下提议我派遣军队去帮助颍阴侯他们,之后建港口,捕鱼虾……据说那里的土地化冻了很是肥沃!” 随即叹了口气:“就是未开化的土人多了点,暴乱频频,实在难以肃清。” 辽东郡居住的汉人与土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畏惧对方人多野蛮、时常暴乱的缘故。加上从前的燕王刘恢看不上辽东那一块穷且乱的鸡肋,满心满眼都是入驻长安,觉得武力压制暴乱就是浪费兵力,便也没有多管。 长安人人皆知,辽东郡虽然在名义上归属燕国,实则是三不管地带。 栾布接过纸条,看着看着震惊了,辽东的资源竟是如此丰富? 恐怕以前,他们都错把明珠当砂砾了。栾布深吸一口气:“大王,陛下的意思不是肃清土人,而是打服之后再雇佣。” “雇佣?” 栾布微笑:“是无需成本的雇佣。” 当了俘虏,不就无需成本了么? 栾布只觉遮在自己眼前的迷雾徐徐揭开。都说陛下聪慧万分,年幼便有明主之姿,若陛下所言不假,辽东郡果真适合开荒,那么太后指定辽东为颍阴侯一行人的放逐之地,恐怕也是意蕴深远。 栾布越想越是心热,细细给刘建分析:“……辽东地势平坦,季布所领两千精兵,加上大王所率军队,两面冲击,如何不能压制土人。” 他们最后唯有两个下场,一是躲进深山,二是被汉军俘虏。 这两个下场,在栾布看来没有区别。 土人之患,从此拔除! 且陛下建议燕军出动,也是作制衡之用——实则季布所率两千军队,就足以肃清土人了,燕王派兵,就是走个过场,前去分一杯羹。 以颍阴侯、曲周侯的本事,他们必然会扎根下来,率领放逐者成为土人之后的又一新势力。天高皇帝远,陛下若担心他们再生反意,就要在一切发生之前,给他们上一层名为燕王的枷锁。 实在是一举多得! 从此之后,辽东便再也不是三不管地带,而是实实在在的、归于大汉掌控的沃土啊。 栾布有些失神。 这计谋,是太后的主意,还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理智告诉他,陛下年纪尚小,必定有太后在旁指点,但脑中不断低喃的声音告诉他,这“锦囊妙计”,怎么就不是陛下一人所为呢。 衣袖传来些许动静,栾布低下头,见燕王微有害羞,却跃跃欲试地扯住了他,栾布失笑:“大王莫急。” “臣这就召见百官,为大王建言献策!” …… 辽东郡,城门口。 护送颍阴侯等人的大军驻扎野外,由代郎中令季布率领,生火做饭,秩序井然。 曲周侯郦商看在眼里,转头对灌婴道:“季布带兵的本事不差。” 灌婴染上白霜的发丝垂落耳侧,他笑笑,苍老的眼神隐约可见怀念:“你我从前征战的时候,本事也是不差的。” 郦商沉默了下去。 那都是从前了,高皇帝还在,他和几个老兄弟们都在比谁打天下的军功多,打打闹闹,谁也不服谁。时间过的真快! 他望望不远处高耸却破败的城墙,低声道:“太后还是给我们留了生路。她所说的功臣死后魂归高庙,牌位永世祭享……” 说到这里,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你难道就不在意?” 灌婴摇头:“怎么会不在意。” 他已经做了错事,难不成要子孙一辈子为他蒙羞。他顺着郦商的眼神,望向笼罩在迷雾之中的辽东,苍老眼神逐渐化为了锐利。 他是老了,可心还没老。 就让天下人看看吧,开国功臣颍阴侯的本事如何,他灌婴,终有回到长安,陪葬长陵,与先帝团聚的一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旧舆图,铺在木板上,用手划过一块块土人聚集的地方:“这是襄侯塞给我的。从前他攻燕,班师回朝得匆忙,便来不及处置……” 过了片刻感叹:“指南针,真是神器啊。前几日荒郊密林,大军差些迷了路,幸而有如此宝物。” 撇去复杂情感,以梁王之身继位的陛下,年纪虽小,实则比惠王合适太多。 郦商点了点头,此行离开,他们不仅带了家资僮仆,还有少府资助的农耕用具,数车良种。季布的军队里,更有熟识水性的楼船将军,他们前往长安复命后,便要来回两地。 陛下叫人传话:“若能将辽东变作千里沃土,来往船只络绎不绝,朕便恕你们无罪。” 还有一句,“传闻东海有巨鱼,遮天蔽日,能喷水柱,朕还没见过呢。” …… 辽东郡风云骤起,向来被遗忘的苦寒之地,成为远在长安的天子太后虎视眈眈的一块肉。 而当地土人尚且不知大祸临头。 等蓄势待发的燕军入郡,与季布大军汇合一处,他们木棍木箭难敌刀枪,赤身肉体难敌盔甲,一小半逃入山林,余下大部分都被俘虏,从此,辽东归于大汉真正的掌控之下。 燕王刘建很高兴,听陛下的话准没错! 代郎中令季布也很高兴,他得以实现军功,如愿封侯了! 不久之后,代王刘恒来了封信,说他隐约听说八弟手里有个锦囊,是离京的时候陛下赠的。 代王委婉请求,陛下能否也赠他一个? 刘越:“……” 代地养牛养得风生水起,要什么锦囊。 陛下小手一挥,回信:“心平气和,不骄不醋,关爱贫苦兄弟,从你我做起。” 第168章 先不提代王刘恒收到信的反应, 两日后,众臣齐聚未央宫宣室殿,商议派遣使团出使匈奴。 自从韩彭复生、新帝登基, 长安的大事一桩桩一件件应接不暇, 匈奴这个横亘在汉朝边境最大的威胁就如隐身了似的, 大臣们等闲想不起来。 不过这也只是句玩笑话, 对战白羊、楼烦的那场大胜还历历在目呢, 他们如何也不会忘记。 眼见陛下根基渐稳, 以丞相为首的文臣思虑再三, 觉得是时候出使匈奴,递交新的国书了。 先帝时结下的盟约必不可能贸然撕破, 但大汉的态度, 定然会比昔日强硬几分, 他们仰仗的不仅仅是增强的军事力量,还因为匈奴的冒顿单于病重了。 这也正是刘越登基日久, 匈奴却没什么动静的缘故,放在从前, 匈奴怎会放过大汉政权交接、朝廷动荡的机会?必然会蠢蠢欲动, 想着占些便宜, 能小规模地劫掠更好。 听说冒顿病得不轻, 接替父亲处理事物的左贤王为遏制消息, 还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只是终究没有遏制住——相当于定海神针的冒顿对匈奴来说太过重要,病重一事怎么也瞒不了,叫整个草原都有了骚动, 消息飘飘洒洒传到边境,最后传到了大汉君臣的耳朵里。 由太后吕雉主持,臣子们讨论了很久, 觉得这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场出使,不能等闲视之。 递交国书是其一,观察日后的大单于、当下的左贤王稽粥的行事作风,是其二。听说稽粥是肖似其父的一匹狼,与从前来过长安的二王子稽庾一点都不一样,同样是对汉的一大威胁! 最后定下外交部门的二把手——典客卿陆贾作为正使,与典客衙署的官吏,长乐宫的谒者一道,组成几十人的使团,由卫队护送至边境。 刘越默不作声在旁听着,圆脸罕见地有些发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冒顿要死了?那他的头颅,岂不是不能亲手被他砍下了…… 吕雉抿了抿茶,只觉入口微苦,喉头回甘。她逐渐喜欢上了这种饮品,转过头,温声问儿子:“皇帝觉得如何?” “母后与众卿思虑周全。”刘越回过神来,答道,“不过,朕觉得使团里可以再塞一个人。” 谁? 众臣竖起了耳朵。 谁也不会把天子当做什么不懂的孩子看待,谁叫他们的陛下孝顺重情,虚心纳谏,有时候又有点小顽皮,连无往不胜的御史大夫都吃过瘪——咳,这都是前几天的事了。 他们一头雾水地看着张苍成为新晋宠臣,又是被赏奶茶,又是赐随身伴驾,竟是羡慕起了这等帮陛下背锅的存在。 也不知道下次背锅能是什么时候。 刘越一点也不知道大臣的心理活动,都远到十万八千里外了,他说:“朕从前的门客蒯通堪当副使。蒯通师从纵横大家,本事了得,更是教导过朕一段时日,卿等觉得如何?” 蒯通啊……从前韩信的谋臣,嘴毒无比的辩论之士,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了。 ——陛下要给门客谋官职,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直接任命就好了,此时与他们商量,在众臣看来,是对他们的尊重。 何况推荐的还是一个真材实料的人,丞相曹参高兴地道:“臣附议。” 典客卿陆贾明显也很高兴,他和蒯通是心意相通的知己,觉得出使四方的任务十分适合蒯通,没想到这回陛下亲自开了尊口。 陛下何尝不是一位伯乐呢? 刘越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地补充:“此次出使,一定要带上足够的向导,先给蒯先生配备十个。” 众臣不解,就见陛下解释道:“蒯先生什么都好,就是爱迷路……” 所以要时时刻刻地盯着! 众臣:“……”. 回到寝殿,刘越例行询问梁园医学的进展,问完便心满意足地开始练剑、读书。 这些日子,赵安时不时地来往梁园与未央宫,因为运动量大都瘦了好几斤,面上却是笑呵呵的。他带给刘越一个好消息:“淳于太医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开刀,淳于女医对于缝合更为擅长,麻沸散的研究也颇有眉目了!只是止血还是个难题……” 止血,消炎,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攻克,刘越早有准备,又问起化学家的进展。 “尚还没什么进度。”赵安回话。 说没什么进度还是轻的,准确来说是一筹莫展。 赵安顺便提起了徐生徐名士的重金贿赂,徐生赠给他一块玉扳指,托他给皇帝陛下捎句话:“徐名士说,他想加入使团,为出使匈奴出一份力……” 刘越眨眨眼,有些惊奇:“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 谁叫他遇上张不疑这个扒皮在世。 干不下去了。 他要罢工! 徐生从前反抗不成,如今制作青霉素又不得门径,越发觉得没了灵感,必须去外面散散心。然而左等右等,总是等不到陛下召见,如今听闻使团即将出使匈奴,他心一狠,就想前去跟着,顺便看看能不能倾销几块琉璃。 这人在近前想不起来,去了远方,陛下总能念一念吧? 赵安却不知其中内情。他摇摇头,正准备说话,郅都悄声无息地冒了出来:“陛下。” 郅都条理清晰,将化学家们最近的动静报告上来,刘越听着听着就明白了,“他还打包了很多劣质玉璧?” 郅都点头。 对比徐生从前行骗的风采,和近年被张侍中盯着干活的辛苦,刘越心生些许怜惜:“徐名士想必也在梁园闷坏了,朕就假公济私一回,允准了他。” 郅都默默听着,陛下对待从前的旧人总是很宽仁。 他实则不太理解徐生的想法,匈奴那是什么好地方吗? 殊不知郅都一授官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哪会知道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心酸。 何况在徐生看来,张侍中之怖远胜匈奴矣! …… 等到使团准备出发,已是半个月过去。刘越乘坐帝王车辇,于宫门外亲自送行,陆贾之后,蒯通被十个向导紧紧跟随,差点呼吸不过来。 迎着众大臣隐晦的目光,蒯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现在好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路痴了。他须得努力,用冠绝天下的辩术将这个标签给压下去,否则怎么对得起学生的关怀…… 徐生混在队伍之中,踮起脚望向陛下,紧接着摸了摸布兜里的宝物,哼,张不疑,再见了。 马蹄声响起,随即是整齐划一的钟鼓之音:“启程——” 第169章 还没等使团到达龙城, 半路传来噩耗,徐生徐名士丢了。 刘越:? 丢得让人猝不及防,使团也是着急上火。他们初入草原, 停下驻扎的时候, 徐名士申请要去周围方便方便, 毕竟在休息做饭的地方解决生理, 不雅。 这解决生理, 又能远到哪儿去?都不必让向导跟着, 谁知道一个晃眼, 徐名士就丢了。 正使陆贾听说,连忙发动人四处寻找。他是知道这位徐名士的, 梁园大名鼎鼎的化学家, 发明过指南针, 还给大汉重臣们炼丹辟谣,十分得陛下看重。 就是不知道这回为什么要跟着过来, 没听说徐名士点亮了外交技能,难不成是来旅游的? 旅游也无妨, 不过多张嘴吃饭而已, 谁还没个小特权了。 而今人丢了, 使团耽搁了一两日的行程, 往方圆百里搜寻, 却还是难觅踪迹,这下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草原本就容易迷路,如果运气不好, 唯有沦为野人一个下场,若徐生身上没有携带磁针,那更完蛋! 只是当下递交国书最为要紧, 他们重任在身,不能终日找人……最终,陆贾决议启程,留下数人继续找寻,同时写了一封书信,向远在长安的陛下请罪。 信件绑在数只灰鸽的身上,扑棱扑棱地远去了。说起来,这鸽子还是云中郡豢养的,原先襄侯韩信打了胜仗,越发意识到沙盘还有信息传递的重要性,他与云中郡守一合计,留下了几百名斥候深入草原,白羊楼烦部落的俘虏也在其中。 还是梁王的陛下大方贡献出信鸽与训鸽方法,斥候们从此有了交流的渠道,就算信不小心被匈奴人截去,也不怕破译,因为校准汉字密码太难了。 很快,刘越知道了徐生失踪的事。 消化几秒,他觉得离谱,幽幽叹息一声,亲自写下一封回信。 伤心是有的,但人要向前看,特别是陆卿,朕怎么会迁怒于你? 这天,未央宫宣室殿很是安静。宫人唯恐陛下不开心,抱来狼崽,想让它们陪着玩耍嬉戏,知道了内情的太后也乘辇前来,安慰儿子:“人各有命,也有奇遇。何况哀家不觉得徐生会死,万一呢?” 刘越呼呼怀中的狼崽,点头。 他难过于天资最高的化学家之一没有了,青霉素的研究又要落后一步了…… 要不要从全国各地宣召方士,让他们入坑呢?. 匈奴,龙城。 事实上,冒顿还有十几二十几年可活。 而眼下无一人知晓。 …… 接待汉朝使团的是几位匈奴贵族,事实上陆贾也没想到,他们能得到出城迎接的待遇。 他不动声色地想,这就是打败白羊与楼烦两部落,匈奴人的反馈么? 强者为尊啊。 蒯通一路上都在暗暗打量,龙城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嘈杂的声响,对于不懂礼的匈奴来说,十分蹊跷。 除却正使副使,其余人被送到一个不简陋也不华丽的帐篷里休息。 很快,陆蒯二人被左贤王稽粥接见,稽粥的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愁绪,接过礼物之后大方爽朗,表示晚些时候,他一定阅看汉朝的国书。 …… 得知南边的邻居换了个小皇帝,龙城的匈奴人都在扼腕。 往日汉朝改换新帝,他们早就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南下劫掠了,可以打着给白羊王楼烦王报仇的旗号,刮下汉人的一块肉,再让他们送几个公主和亲。多好的时机,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何偏偏是大单于病重? 被冒顿打服的不少部落都蠢蠢欲动,他们能臣服大单于,却不见得能臣服年轻的左贤王! 左贤王的亲叔叔右贤王,在西边也不安分起来,眼见着动荡将起,他们只能遗憾地放过邻居,专心内事。 ——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对匈奴来说是最大的笑话,冒顿都是弑父上位的,能指望匈奴王族能有几分亲情?或许大单于与左贤王算一个,但这个时候,如果左贤王不镇守龙城,于大单于床前侍奉,而是带兵南下,进攻汉人边境,指不定就被兄弟叔伯摘了桃子。 显然左贤王不是蠢货,他果断放弃了占汉朝便宜,这回接待汉使,也是较为客气。 他说:“代我父向大汉皇帝与太后问好,愿汉匈永结友谊。” 蒯通暗想,冒顿要病死这回事,恐怕为真。 许是左贤王严厉勒令,在龙城内部,没几个匈奴人与他们为难。蒯通的辩才没有发挥的余地,他也不可惜,能够分析情报,打探情报,将来运用起来打击强敌,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匈奴人回以国书赠礼,使团在龙城待了半月,最终离去。 他们没有发现离去的那一日,左贤王大帐旁边的一个小帐里,一个汉人死死地凝视着他们,把手都掐出了血痕。 第二天,赵壅走出帐篷,找到左贤王:“您就这么放他们离去?就算韩信用兵如神,他们也一定有对付我们的新战法,不论装备还是战术。试探不出,便暗里拷问……” 左贤王望了他一眼:“我父的病,最为要紧。” 就在这时,外头吵嚷起来,左贤王稽粥眼神一暗,拔出刀,看来他警告过后,龙城还有不怕死的,要他杀了泄愤。 没等他转身,一个匈奴大贵族满面喜意地前来汇报,说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找到了萨满神,赶忙带他来了龙城。 这位萨满十分了得,上能沟通天地,下能点石成金,大单于的病,更是手到擒来。他一定是萨满里头地位最崇高的那一个,所以能叫萨满神! 左贤王稽粥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匈奴人信仰萨满教,比汉人还相信鬼神,大单于一病,他们立马请来龙城大萨满,也就是汉朝俗称的大巫,替单于治病。大萨满树立祭坛,做法了好多天,并制出一大坨红彤彤黑漆漆的神药,涂在大单于烧得滚烫的面容上,谁知半点用都没有。 于是大萨满说,大单于触怒了神灵,魂魄已经无法归来了。 什么叫触怒了神灵?原先对此深信不疑的稽粥头一次发怒,他叫人把大萨满请下去,如果不是父亲宠信大萨满,他能杀了他。 期间,他的弟弟同样请过萨满,一共五位,都是其余部落的信仰,结果还是一样。 大贵族一看左贤王的反应,忙道:“大王不要不相信。您见了他就知道了,只有萨满神才能持有上天的宝物!” “……” 稽粥持着刀,到底还是见了。 只第一眼,他就一愣,一位披着厚厚兽皮,却仍望见气质圣洁无比的青年朝他走来,青年手捧一块鸡蛋大小的玉石,色泽剔透,颜色殷红,从各个角度望去,恍若鲜血流动。 紧接着,青年张口,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 大贵族压抑着激动:“这是神灵的语言……” 稽粥盯着玉石,忽然问赵壅:“汉朝可有这样的宝物?” 赵壅同样愣了。他自然听说过红色的玉石,也见过刘邦收藏的红玉,可那些都有极大的瑕疵,模样也和青年手捧的大不相同——红得如这般纯正的,一个也没有。 他谨慎摇头:“这恐怕真的是传说中的宝物。” 左贤王放轻呼吸,却还是不太相信,直至青年放开左手,挥了挥藏在兽皮中的手臂—— 只听一声巨响,伴随一个小坑的出现,眼前骤然冒起白烟,青年站在白烟里头,岿然不动,眼神淡然地望着他们! 大贵族第一个跪了下去。 白烟直冲云霄,久久不散,直到匈奴人跪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也只剩一个左贤王,和一个赵壅了。 他们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没有反应过来。 “……” 果真是萨满神……?. 青年正是徐生。 他穿着兽皮袍,在心里止不住地流泪,杀千刀的匈奴蛮子,他不过出门方便方便,不小心走得远了点,结果迷了路,远远望见三个骑马的匈奴人。 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扒衣服,直至再看不出右衽的样式,胡乱套在自己身上,还是没有逃过被劫掠的下场。 徐生呆滞了,愤怒了,被关的时候花了一晚上时间思考,庆幸自己带上了一大袋宝贝,还能有自救的机会。 第二天要被充作放羊的奴隶时,他张嘴说了第一句话:“#¥%@。” 匈奴人听不懂。 当然听不懂,那是自己村的方言,出了村没一个人认识,蛮子能听懂才怪。 徐生紧接着来了个神棍表演,点石成金是第一步,第二步,掏出袋子里的小黑球,砰地一扔,于是白烟冒起,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徐生冷笑,你爷爷我可是能沟通神灵的! 识相点就放我回去。 谁知他所在部落没有放他,即便对他一改态度,尊敬万分,羊肉羊奶无限供应,却是无时无刻不派侍奉的人跟随,徐生半点也没有机会逃跑。 徐生吃肉吃得十分痛苦,又过了半月,他被请到了龙城。 他就算再白痴,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匈奴人的王城,陛下派遣使团递国书的地方!希冀刚生出来,就猛地跌到谷底,他被带到了中央最为宏伟的帐篷群外,然后见到了衣饰华丽,身材高大的一群贵族。 徐生:“……” 累了,毁灭吧,他这般想着,求生欲极强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块红色琉璃。 梁园的老百姓嫌它颜色不详,都不愿意掏钱买,徐生觉得万一匈奴人喜欢,他随使团前来的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倾销几颗。 现在使团失联了,他命快没了,徐生决定重拾骗人的老活计,坚强地活下去。 他要活到再见陛下的那一天! 白烟中,他神情淡然,再次开口,吐出村里的方言。 “傻叉,快来跪拜你爹我。” 第170章 “神迹……” “萨满神显形了!!” 无数匈奴贵族跪拜在地, 浑身颤抖,神色惊惧,渐渐的, 被狂热与激动替代。 他们平日里趾高气昂, 鞭打奴隶烧杀抢掠, 如今匍匐在青年的脚下, 将匕首握在掌心, 继而高高地举起, 意图乞求萨满神的垂青。 若说左贤王原先还有着怀疑, 现下全消散得无影无踪。 稽粥抑制住心底的惊骇,能手捧天上珠, 操纵天上雷, 定是与神灵沟通的萨满无疑。若非他是左贤王, 此时也定会和其余贵族一样,吓得匍匐在地…… 他眯起眼, 站往人群的最前列,俯下身道:“萨满神既降临匈奴, 可否治好我父大单于的病?” 徐生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稽粥又问了一遍, 徐生终于反应过来, 这个一看就是地位最高的匈奴蛮子在同他说话。 这下尴尬了。 他不懂匈奴语, 不知道这人在讲什么, 徐生纠结再三,仍维持着圣洁无比的姿态,淡然地点点头。 左贤王大喜。 左贤王踌躇再三, 终是不敢踏出最后一步,闯进白烟的范围,下一秒, 一颗鸡蛋大小的血红珠子从天而降,扔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扔出一粒沙,一颗米,徐生云淡风轻,半点也不见心痛,稽粥却是后退一步,飞快地握住红珠,呼吸沉了又沉。 他问:“萨满神愿将宝物赠予我?” 徐生缓缓走出白烟,烦躁地想这人怎么还没有动静。他露的这一手,双管齐下,恐吓与贿赂齐飞,若这蛮子识时务,还不赶快把他放出龙城? 谁料事情的发展越发离奇。面前的左贤王露出了笑容,朝趴在地上的贵族说了什么,贵族们连忙收好匕首,让开道路,他们目送左贤王引领着“萨满神”,往最大最奢华的中央帐篷行去。 徐生:“……?” 他瞅一眼身前的稽粥,脑袋挂满了问号,最后来到层层守卫的中央大帐,迎面一股难闻的、土腥与湿气交织的气息,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抬头一看,一个衣襟左衽的中年男子躺在虎皮榻上,头发卷曲,双目紧闭,脖颈、面颊裹满了黑黑红红的泥土。 在他身旁,摆放着头骨做成的酒樽,除此之外,帐篷里有竹简有桌案,装饰风雅,像极了汉人。 徐生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眼睁睁看着稽粥面露沉重,伸出手,贴了贴中年男子的额头,随即化作虔诚,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徐生在心里直骂娘。 如果他还不清楚状况,那他就是蠢蛋了。匈奴蛮子是想要他给眼前的人治病! 对比如今得到的讯息,龙城最奢华的帐篷,中年,病重……这不是贼首冒顿还能是谁? 带他过来的,想必就是他儿子左贤王了。 徐生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恨自己胡乱点头,第一次尝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他的技能点在炼丹方面,对医术那是一窍不通! 只是如今身不由己——想必匈奴蛮子已经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觉得他清纯又不做作,和别的装神弄鬼之人都不一样,医治大单于定也手到擒来。 如果冒顿永远不醒,他岂不是“神格”破碎,小命不保? ……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牺牲自己,与冒顿同归于尽,为陛下解决掉心腹大患! 徐生目露凶光,很快蔫了下去。 他不觉得自己的小身板能干掉匈奴单于,定会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更何况……他惜命,还得爬回长安见陛下呢。徐生吸了吸鼻子,觉得活下来的希望越发渺茫,云淡风轻的气度都快装不下去了……. 徐生料想得没错,左贤王尽管对他再尊敬,却也不会让他与大单于单独待在一起,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谨慎。 稽粥决定自己守。 他握着手中红珠,目光紧迫,只见萨满神缓缓走到父亲的身旁,手掌按住父亲的胸腔,闭上眼念念有词。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徐生用方言念够了,便又睁开眼,指了指冒顿脸颊、颈间红红黑黑的泥土,又做了个流动的手势。 稽粥顿时明白了,萨满神需要一盆水,用来擦掉父亲脸上的神药。 他思虑一瞬,眸色明明灭灭,最后果断地转身,高声吩咐外头的人。 徐生接过水盆,用沾湿的布帛狠狠地擦,这辣眼睛又难闻的玩意,多放一天,就是对眼睛和鼻子的双重暴击。 很快,神药被擦了个干净,露出大单于红得发紫的一张脸,还有如腊肠般肿起的脖子。 稽粥欲言又止,终是忍了下来。 萨满神是否擦得太用力了??. 徐生搓完冒顿的一层皮,云淡风轻地将布帛一扔,示意再来一盆。 方才他想通了,命运皆有定数,有时候不是他想活,就能活下来的。而今自作自受,吃了语言不通的大罪,他却没有丝毫的办法,只能坦然地迎接结局。 如匈奴这般残忍暴虐的敌人,一旦察觉真相,恐怕他会死得很惨。罢了,若祖师爷保佑,就保佑他能魂归故里,陛下召见其余化学家的时候,能偶尔想起他的名字,想起曾经有一个忠心的臣子,不得已客死他乡…… 早知道如厕的时候叫十个八个向导围着就好了。 徐生浑身的气质愈发缥缈,手上动作逐渐摆烂。第一天,徐生手指结印,念念有词;第二天,徐生或坐或站,闭目做法;第三天,徐生开始跳大神舞,顺便把宝贝布袋里剩下的唯一一颗糖丸搓成粉,敷衍地塞进冒顿的鼻子。 一边塞一边叹气,多好的饴糖,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回过头,他用方言郑重开口:“此乃回魂丹。” 第四天,徐生无聊透顶,见冒顿依旧高热不退,偷偷给了他一拳,随即若无其事,开始偷学匈奴的语言。 左贤王稽粥因着一开始的尊敬,没有对他的治病方法发表任何意见。当晚,徐生眼尖地瞥见他被一个说汉话的男子叫了出去,他唰一下竖起了耳朵—— 左贤王称那男子为老师。 再回来的时候,左贤王看向他的视线带了一丝打量,恐怕认为他能治好大单于的信心,也不那么坚定了。 徐生啧啧,原来这里还有聪明人。 又过了几天,一个披头散发,神神叨叨的老人闯了进来,见到他极其愤怒,手舞足蹈地指责着什么。徐生大开眼界,听了好半天,才辨认出什么“神药”“不敬”。 他恍然大悟,这是遇到同行了。 这行骗水平连他都比不上! 徐生内心鄙夷,表面淡淡一笑,并不争辩,顿时高下立现。 老人气坏了,在那无能狂怒,不一会儿就被请了出去。 左贤王稽粥缓缓进来,凝视着徐生,右手放在了腰间弯刀上,徐生装作若无无事,日复一日地开始做法。 爱咋咋地,他已经预料到离露馅不远了。 第十五天,徐生照常端坐于冒顿榻前,思索今天该怎么折腾好。 听说右贤王剑指单于之位,领着骑兵终于赶到了龙城。眼见着叔侄之争即将开始,帐外的气氛越发紧张,如此喜事,不唱歌实在可惜! 他清清嗓子,正要唱出第一句,却见冒顿紧闭的双眼动了动,紧接着,吃力地睁开一条缝。 徐生:“?” 冒顿削瘦许多,且隐隐作痛的脸颊动了动,扭过头,朝徐生看来。 他缓缓开口:“萨满神……保佑……” * 等到使团回归长安,依旧没有徐生的消息,理智的人心知,徐名士恐怕不会回来了。 化学家们集体蒙上了一层阴影,徐生的师父嚎啕大哭,这出门散心,怎么还把命给散没了呢? 阴雨蒙蒙的天气,刘越乘辇来到梁园。他命人做好的衣冠冢,就埋在不远处的青山上,在众人难抑的目光里,皇帝陛下亲自烧了张侍中所作的祭文,当做祭拜。 便是永远与化学家不对付的墨者,远远站在一旁,眼眶也湿润了。 得天子如此相待,此生不枉来上一遭! 与此同时,匈奴龙城,徐生的眼眶同样湿润了。 他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到这样的地步了。 徐生望望满面震惊,从此以后失去大萨满之位的老头,又望望捧着大萨满信物的自己,最后看向装点得分外隆重,分外肃穆的祭坛高台。 在他脚边,跪着心悦诚服、手捧红珠的左贤王稽粥,瘸了一只腿的二王子稽庾,还有得知冒顿醒来以后,气焰迅速消失的右贤王,以及成百上千的匈奴大贵族。 当然,左贤王的老师也在其中。 冒顿的身体还很虚弱,特别是脸和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其上的阵痛一直持续,没有消失。但他坚持来到现场,见证了新任龙城大萨满的诞生,等祭祀结束,他弯下腰,双手高抬,为徐生献上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请萨满神为我赐福。” 徐生沉默了一会儿,迅速适应了新身份。 他接过匕首,闭上眼感应了一番天时,悠悠用匈奴话道:“从这里往西走,有数不尽的新物种,天下未曾听闻,譬如蒜,譬如胡椒。如果得到它们,大单于的身体将会迅速地好起来,这是独属于神灵的宠爱!” 他清楚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变得粗重。 徐生悠悠开口,点了赵壅的名字:“神灵告诉我,你熟识汉学,善于交际,由你带队,定能为大单于带来痊愈的希望。” 聪明人不适合呆在这里,不如为他的陛下发光发热,徐生虔诚闭眼:“此乃上天的指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第171章 万里之外的匈奴正进行着看不见的变动, 长安,同样迎来了一件大事,叫少府轰隆隆地运作起来, 满朝随之震动。 起因是雁门郡接到了草原逃民来投。 草原逃民在如今并不稀奇。早在秦末乱世之际, 中原无暇北顾, 于是河南地落入了匈奴囊中, 一块天然的屏障与养马地就此消失, 百姓四处奔逃, 幸运者安居南地, 不幸者落入敌手。 等到大汉亩产四石的消息飞入四方,从前陆陆续续三两个的逃民, 霎时变为一大团一大团。边境数郡同时接到长安的指示, 在保存实力不起冲突的前提之下, 能接应便接应,他们都是大汉的子民啊。 而今稀奇在来投的人, 身份极为特殊。 秦朝遗民、贵族,秦少府令之子——与身不由己的庶民不同, 他是自愿北上, 不肯接受汉代秦器的事实, 从而举家避世, 远遁草原。 名为“卺”的老人, 手牵幼子,步伐蹒跚地走在灞桥之上,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才三十多的年纪。紧随其后的家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身躯瑟缩,不时有河岸上的百姓好奇望来,一眼望见护送他们的军士, 眼带敬畏,视线却不曾转移开。 也赖话剧在长安的巡演,维持秩序的兵卒仿佛褪去了那层叫人恐惧的光环。有天子严令,中尉监督,他们秋毫不犯,百姓很快胆大了起来,敬畏之中夹杂了些许亲近,听说未央宫的帝王已经叫人排演第二出了! 如今他们对待长安以外的郡民,那叫一个有优越感。 听说关中数县的乡老,已经联名上书给内史,请他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有朝一日让话剧“下乡”——总之一句话,长安可以,关中为什么不可以? 关中上了书,关中以外的各郡又不满意了,据说邯郸郡连同梁国雎阳的陈奏已在路上,都是从前梁王治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如此劲爆的消息还是演出结束之后,桃侯亲自讲出来的,听得长安百姓浑身舒爽,满足敢爆棚。 卺苍老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 这些百姓或许不健壮,不富裕,但各异的面孔洋溢着的是希望,是昂扬。他顿时恍惚起来,当年秦失其鹿,九州大地啼泣遍布,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他不愿看,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便是始皇陛下在世,他治下的庶民,有过得这么好……么? 不一样的,卺告诉自己,可灞河流动的波涛,还有周围传来清脆的笑声,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一旦天下安定,庶民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十数年前,大汉创立者不敌匈奴,数年前,大汉皇太后更是蒙受屈辱。尽管史书记下了今日的狼狈,尽管卺为此嘲笑、不屑,但他看见灞桥两岸的一幕幕,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的家人眼底,充斥的全是渴望。 …… 卺的手里握有许多秦少府失传的技术,自身更是一位锻造大师,稍稍懂行的雁门郡官吏一看,呼吸都粗重起来。 消息上报代王,代王明显也十分重视,快马加鞭派遣军士,护送卺一家人前往长安。 可以说,卺归附的意义远超以往,秦人,还是秦贵族,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太后执政的成绩,也是年幼天子的政绩,连顽固不化的暴秦贵族都被折服了,不就证明当今两宫实乃英主么! 臣子们打了鸡血一般,史官同样大书特书,其中,九卿之一的少府令最为亢奋。要知道秦少府是最先进也是最庞大的国家机器,可惜当年的战乱与大火,让汉少府与之断了层,而今机遇重现,透出一点都能让他如获至宝了。 未央宫中,阳少府伸长脖子,犹如等待丈夫归家的妻。 刘越:“……” 小陛下点评:“阳卿若回头看看,就会发现御史大夫快忍不住了。”忍不住将他弹劾。 吕雉坐在一旁,见状失笑,越儿对周昌好似有一点点小怨气。 卺想都没有想过,他会被大汉君主亲自接见,还是一种正式的、彰显礼仪的接见。见他踯躅原地,迟迟没有跪拜,满朝文武仿佛没看见似的,阳少府很快出列,笑成一朵花似的开口了。 实则君臣早有商议,此人需要特殊对待。 他们是想要人家的效忠吗? 不是。 他们只馋人家的技术! 摆出一副郑重的架势,表明他们欢迎像卺这般的遗民,不论是秦是赵还是韩魏,他们大汉心胸宽广,不去计较从前的恩怨。如果能被别的人才看见,携带多多的技术归附,那就更好了。 唱一出礼贤下士的戏,何乐而不为? 阳少府亲切地开始推销,表示你来包吃包住,保证五险一金,病了有神医把脉,无聊了看化学家炼丹。 眼见推销差不多了,阳少府意犹未尽地住口,紧接着太后授官,天子关怀,刘越严肃地道:“你来,利在千秋。我们的作为,都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吃饱穿暖,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卺晕晕乎乎,被打包送进了少府。 至于卺本人愿不愿意传授技术,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刘越淡定极了,他藏着掖着也不怕,有墨者在,还怕偷学不来? 回到后殿,刘越脱下冠冕,换上轻便的短打服,郅都在一旁守卫,忽而拱起了手。 年轻的梅花司司长表达了他的担忧,表示万一再来一出“大楚兴,陈胜王”,让秦人纠集煽动,威胁到陛下,那就不好了。 郅都道:“臣以为暗中监视……” 刘越就喜欢这样体贴的臣子,小圆脸沉吟一瞬:“爱卿所说有理。” 他用信任的目光看着郅都,让他自由发挥,不要惊吓到人,郅都当即领命,步伐匆匆地告退了。 …… 转眼一个月过去。 第一个投奔梁园的墨家弟子苏缓,而今成了新的钜子候选人。四五年的时光流逝,他上山下河,就学墨院,一身本事更胜往昔,如今随师叔一道在少府任职。 自从少府来了新人,他古怪,话少,虚弱,却是才华横溢,碰撞间,让人生出数不尽的灵感。 少府令对他很是看重,苏缓与他交流过几句,更是有所心得。 今日归来以后,苏缓便坐在田垄之间,默默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见曲逆侯世子陈买提着一个模样从未见过的播种工具在他面前经过,苏缓眼睛一亮:“你这是要去哪儿?” 墨家与刚复兴不久的农家,人数少,在儒法两家的虎视眈眈下,很有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意思,陈买与他也是熟识。 闻言,陈买答道:“去惠王府。” 惠王邀请他前往农田,正好,陈买需要验证一番他手中的工具便不便利,若是成功了,再进宫汇报陛下。 苏缓点点头,拉过了他,继而神神秘秘道:“要不要与我合作?” 陈买一愣:“什么合作?” 苏缓松开手,掌心躺着数粒干瘪的麦种:“我有办法,将它们用工具分壳。” 陈买听着,顿时震惊。当下麦种吃着割喉,剥壳难,生煮也远不如粟米柔软,所以百姓们都不爱吃。 苏缓讲起他从少府“怪人”那儿,见到两块圆圆的大石头,它们合在一块,其上雕刻出细细的水渠,用力一转,竟是能够将重物磨成粉末,如同一个齿轮般。 苏缓灵光乍现,觉得此物实乃天赐,若是加以改进,用途可以多种多样! 恰好听见有百姓在田垄抱怨,小麦剥壳太不方便了,他便思索起来,麦与壳到底能不能用石磨分离? 与此同时,剥了壳的麦,又可不可以用来磨粉呢? 他心里存了事,需要农家传人陈买的理论支持。 陈买沉稳地答应下来,等办完手中的事,迅速与苏缓凑到了一块。见他们“不务正业”,从农户手中讨来麦种,便直冲少府造物坊,长辈们摇了摇头,笑着随他们去了。 第172章 曲逆侯世子陈买入宫觐见之时, 刘越正在听取桃侯的阶段性汇报。 皇帝陛下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娱乐匮乏的西汉时期,简易版话剧的魅力与影响力。不论公卿大夫还是百姓庶民,基本上没有不爱看《袁侯传》的, 御史大夫嘴上不说, 下衙之后却偷偷地观赏了五六遍! 郅都有一回撞见, 入宫便向天子禀报, 刘越喝着的蜜水喷了出来。 皇帝陛下圆脸抹了抹, 心说好, 周昌又一个黑历史, 他记下了。 今日轮到桃侯进宫,只因第二出剧目即将亮相, 同时, 《袁侯传》剧组在长安的巡演也快结束了。据小道消息, 陛下有意《袁侯传》出长安进关中,为此, 关中各县的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桃侯不但精通八卦,还是个揣摩上意的人精, 自从察觉到天子对于话剧的重视, 他脚步声风, 吃嘛嘛香, 项目抓得那叫一个尽心竭力。 第二出剧目的剧本, 桃侯亲自打磨不说,还腆着脸上门取材,向居于长安的将军进行采访。 将军们大多数都卖他的面子, 谁叫他是天子太后眼前的红人呢。 若说《袁侯传》的主题是反贪,那么即将上演的《远行记》,主题便是四个字, 坚贞爱国。 《远行记》讲述了一个大汉使臣远赴匈奴,一不小心卷入战乱,被毫无信义的匈奴单于扣押;单于诱之以钱财,嫁之以公主,使臣却是傲然不屈,为汉守节二十年,最终成功回国的故事。 天知道桃侯作为主笔人,都被这个故事感动哭了。他望着陛下指定他加的那一幕戏——白发苍苍的使臣,面庞爬满了皱纹,他持着光秃秃的符节,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南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归国”,泪水不由自主,从胖乎乎的脸上流了下来。 “归国,归国……”主演们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又是震撼又是钦佩又是怨恨,怨匈奴毫无礼义廉耻,恨不能冲进剧本把扣押使臣的单于一刀捅穿! 剧目还没上演,便造成了如此轰动,桃侯已然能够预料到上演后的盛况,走路更有劲儿了。 有彻侯鄙夷他,觉得他丝毫不顾身份与庶民混在一块,私底下嗤笑道:“吾耻与为伍。” 桃侯听了,哼一声不以为意,以为谁都能因为八卦脱颖而出,得到陛下的重用么? 他们的鄙夷,殊不知是嫉妒,桃侯自认心宽体胖,不同他们计较。 他喜滋滋地捧着一杯奶茶,恭敬地与皇帝问答,很快,曲逆侯世子的到来,打破了桃侯独有的“恩宠”。 刘越的目光,立马从桃侯身上拔了出来,语气很甜地唤了一声:“陈卿。” 桃侯整个人酸溜溜的,又不敢显露出来,谁叫来人是长安最有为的彻侯二代之一。拼爹拼不过,本身的官职不如,农家董安国收了个好弟子,实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喽! 陈买依旧是那副笨笨的模样,布衣犹有泥土,可让刘越看来,陈买浑身的气质厚重如山岳,杵在眼前便叫人觉得安心。 紧接着,他沉稳开口:“陛下从前提起过的、利于播种的农具,臣改良出来了。” “墨家苏缓亦有发明,与农、麦相关,臣斗胆,请陛下与太后移步梁园。” …… 桃侯有些迷茫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宣室殿,再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簇拥天子前往长乐宫的恢弘队伍,拔腿跟上:“陛下,臣也有心一观,臣愿随陛下前去梁园——” 陈买带来的好消息惊动了太后,听闻未央宫谒者禀报,她望了望身旁的鲁元长公主,与止不住流露喜色的惠王刘盈,便问:“盈儿知晓此事?” 刘盈头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他如何百感交集,从前皇帝与灌夫人的故事只是过去,现在,他只是一个紧张的、渴盼生命延续的准父亲。 此次进宫,他正是为告知母后这个好消息,谁能想到是双喜临门?百官公卿之中,刘盈最欣赏陈买,闻言立马道:“儿子时常邀请陈搜粟史前来王府。搜粟史教我农耕农事,儿子对新农具也是有所耳闻。” 吕雉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去瞧一瞧。” 想必越儿已是迫不及待了,人未至,未央宫谒者就先来了。 见母后目光期许,鲁元长公主笑吟吟地开口:“农为天下之本,儿臣也要好好地瞧!” 不消片刻,梁园的一处田埂,站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几个人。 刘越觉得帝辇出行麻烦,且惊扰沿途百姓,每每出宫,都下令轻车简行。有时候更是换身衣服,带着赵安直奔宫外,只是新任梅花司司长上任之后,坚持派人于出宫的道路排查隐患、安插人手,不惜调动梅花司成员,刘越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吕雉却是极为欣赏郅都的做法,专门赏下一块金饼,以褒扬他对皇帝安危的上心。 此行郅都也在其列,他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一木车、二石具,望向陈买和苏缓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惊异。 他之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农与墨,有后人如此,两家何愁不复兴? 便是他们的政治要义不得伸张,数年后甚至数百年后,大汉百姓依旧会使用他们的发明,他们的农具,这远比一时的权势显赫。 这叫真正的流传千古。 郅都沉默下来,一时心神震动。那厢,刘越观看了与记忆极为相似的耧车,一架碾豆筛豆的石磨,以及一架可以碾碎麦壳的石头机,高兴的同时,陷入了自我反省。 小麦,面粉。 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面粉?? 刘越只觉肚子都要咕咕叫了,论对小麦磨粉功用的了解,舍他其谁。刘越脑中浮现出滚圆的饺子,胖胖的包子,还有一大堆书上看过的面食,想要当场拍拍苏缓的肩膀,说朕赐你个官做。 少府观摩的资格,远不够天才的发挥! 皇帝陛下肚子越叫越响,便是午膳吃过牛肉那般的美味,一时间,也要退射一席之地。 刘越眼眶微微湿润,对陈买与苏缓道:“往后数千年,田垄之间,膳桌之上,都要牢记你们的恩情。” 所有人都是一震,刘越觉得苍白的言语还不够,得实地演练才好。 耧车播种的速度,自然不必再说,与从前的播种方法相比,犹如天堑。更精妙的是陈买从中领悟的耕田法——平日里耕田需开沟作垄,使其沟垄相间,那么为保持地力,也为节省水源,为什么不可以将垄土推进沟里,然后第二年互换位置呢? 陈买指着沟垄,对君主道:“臣在代国数月,深感那里的风沙袭人,代国如此,陇西郡想来更为严重……” 防风固沙,就成了农人永恒不变转动的脑筋。 当有了陛下点拨,他深藏于心的灵感化为了行动,除了耧车以外,陈买近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新式耕田法! 吕雉神色一凝,鲁元长公主若有所思,其余人更是不敢不郑重。没想到耧车只是前哨,农家真正藏着的宝贝在这里! 只是耕田法的实践需要时间,万不可能一蹴而就,吕雉按捺内心的深思,转而看向苏缓。 苏缓发明工具的缘由,倒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是少府新来的人才的点悟,二是不小心听见农人说麦的思考。 然而皇帝陛下已是转头望着他,肃然开口:“没想到苏卿对于吃食颇有研究。世间有好厨,难得一知己,朕今日才发现,苏卿便是我的知己。” 霎那间,桃侯,郅都,以及充当背景板的侍中张不疑,齐刷刷看向了苏缓。 苏缓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蒙了,只是他不会傻傻地让给别人,只会揽到自己怀里,此时强压着激动:“臣何德何能?” 刘越感受着咕咕叫的肚子,斩钉截铁:“你能。” 第173章 等君臣从耕田移步行宫, 陈买的耧车,包括苏缓发明的石磨两件套,都被顺手牵羊搬到了行宫里, 至于批量打造, 也是明日之后的事了。 因为陛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面粉。 刘越那句“难得一知己”, 给予了众臣很大的震撼, 即便下一瞬, 陈买与董安国师徒被陛下夸为“功如山岳, 神农后人”, 也抹消不掉桃侯等人的酸。 在桃侯等人看来,陈买扎根农本, 获褒奖是应该的, 而苏缓不过是取巧, 讨了天子欢心罢了。 他们或为官吏或为勋贵,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君主的宠臣都是有定数的。太后身旁,格局基本已定, 越是新人便越难以出头, 而尚且年幼的天子不然, 远有季心, 近有郅都, 不都是撞大运得重用的么? 而今得了陛下青眼,指不定就是日后的三公九卿! 尤其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小透明的桃侯,一朝翻身, 扬眉吐气,小心翼翼想霸占“宠臣”之名。只不过陛下年幼,不代表着好糊弄, 何况他掌控着八卦喉舌,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只能把蠢蠢欲动的、排挤别人的小心思按捺下去,平日里埋头苦干,辛勤排演。 只是表面老实了,不代表心里老实,他如临大敌地品味着“知己”二字,暗道苏缓这家伙,究竟是哪个旮旯角里的,居然不声不响冒了出来! 桃侯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觉得此人不甚稳重,不像个墨家子弟。墨家钜子他见过,也不长这样啊? 不就是精于百工…… 忽然想起被将军们视作宝贝的大黄弩,也是脱胎于百工之道,桃侯浑身一凛,眼神不敢再飘。 等到了梁园行宫,桃侯意识到他错了。 苏缓这小子的发明,不仅能讨陛下欢心,还能讨太后欢心,讨天下人欢心。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碗中白色的粉末,这,这东西竟是脱胎于麦? 简直神迹! 等到钻入膳房的苏缓介绍,他才知道,麦子并不是磨一磨就可以了。磨粉之后还要筛理,提纯,等等等等,说得他云里雾里,直至苏缓目露郑重,道,这都是方才陛下的点拨。 鲁元长公主霎时展现与有荣焉的神色,我弟弟果然厉害。 惠王刘盈也觉骄傲,都赖越儿慧眼识珠! 对于太后来说,皇帝聪慧可爱又孝顺,没有一处不好的,原先满意的眼神,更带了一丝柔和。 桃侯看看面粉,想起天子建议的剧本,胖胖的眼睛写满了惊叹,传闻陛下生而知之,他如今……实在不得不信。 刘越一张小圆脸若无其事,已经能直面功劳而面不改色了。 皇帝陛下依旧是一身轻便的服饰,袖口微微卷了上去,伸出手,用指头蘸了蘸陶碗里的粉末,又捻了捻,随即评估起来。 西汉版面粉尚有粗糙的地方,粉质不够细腻,颜色不够纯净,但已经是从零开始的突破,能让美食荒漠更进一步,让所有吃得起麦的人感受幸福。 接下来就是推广石磨,想尽办法,把制造面粉的成本降下去。 这时候,吕雉走到儿子身旁:“这白粉如何食用?是生煮么?” 太后所言,正是众臣关心的问题,连梅花司司长都竖起耳朵,却见陛下端起寺人手中的陶碗,踏踏地挪到案桌前,肚子一吸,盘腿坐了下来。 只不过坐得有些歪。 郅都条件反射地左右看了看,御史大夫并不在。膳房烧好的凉水就在不远处,赵安屁颠颠地端到陛下身旁,刘越一点一点地把水倒进碗里,倒完以后,把衣袖捋得更高。 估量着水与粉的比例差不多了,在众臣期盼的目光下,刘越脸颊严肃,低下头,开始揉面。 众臣:“……” 他们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进谏,还是那句话,嗯,御史大夫并不在。 说是陶碗,实则有脸盆这么大,设计的浅口便于操作,与盘子没什么区别。刘越认真极了,像在创造什么艺术品,渐渐的,众臣面色同样变得严肃,如同观看仪式一般。 刘越日日练武,力气实在不小,很快,松散的面粉就被揉成了一团。他恍然想起自己还缺少一根擀面棒,于是又唤来赵安低语了几句。 赵安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脸皮底下,转过身,发挥出平生最高水平的效率,捧着一根表面光滑的木棍回来—— 那木棍看着并不细,打人应该很痛。 众臣:“……” 于是他们又看着陛下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块,用木棍擀成一个个薄饼,最后沾上水,花心思捏成胖胖的半圆漏斗形状。 等到形状成型,边缘又被捏成一朵朵漂亮的褶皱,一个他们并不认识,但模样漂亮滚圆的食物就这么诞生了。 虽说饺子大功告成,但刘越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紧接着恍悟过来,饺子里面是中空的,应该要有多种多样的馅料,才能称为真正的“饺”。 他又把要求同赵安一说,不等赵安回话,众臣忍不住了。 他们接连发表谏言:“陛下!” “陛下想要馅料,吩咐膳房去做就是。” “膳房食材虽不比未央宫,也是极为丰富,陛下想要什么,都可以为您寻来。” 这话引来了阵阵附和声,就算他们不知道馅料是什么,但膳房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陛下怎么能事事亲力亲为呢? 就连鲁元长公主都点了点头,她看皇弟花了大力气,万一累着自己了怎么办? 刘越眨了眨眼。 坏了,这回吩咐赵安的声音大了点…… 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刘越思考一秒,果断放弃,接下来的步骤就交给膳房。 皇帝陛下吸了吸肚子,站起身来,小心地捧起陶碗。陶碗里装着世上第一个成型的饺子,他怕形状漂亮的面皮瘪下去,于是脚步飞快,哒哒的走到吕雉面前。 在吕雉似惊讶似期待的眼神下,刘越献宝般地道:“越儿揉饺子给母后吃!” 第一个给阿娘,第二个第三个自然给姐姐和兄长。 皇帝理所当然地划分好了归属,至于几个师傅和他看重的臣子,不如让他们自己的厨子做。毕竟他也不能天天揉面,今天还是趁周昌不在的时候,大着胆子做了示范。 话音落下,行宫安静了一瞬。 众臣震惊片刻,随即便是动容。 他们陛下亲自动手做这庖厨之事,原来是要敬献给太后! 即便这新奇之物烹煮出来并不美味——不,绝无可能,看那像元宝一样饱满的形状,定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即便食材是麦,也不会输给代国传过来的牛肉干。 不知道臣子都在想什么,吕雉已然是愣住了。 她半点也不嫌刘越手上、脸上沾了点点面粉,轻轻接过陶碗,凝视着里边。 吕雉放柔声音:“此物名为饺?” 刘越点点头。 他弯起眼睛,笑得像只蜜糖馅的甜心:“朕觉得一个字还是单薄了些,母后如果有喜欢的名字,尽管给它命名。” 吕雉舍不得破坏饺子的形状,更舍不得去碰那边缘可爱的褶皱,她想了想,随即扬起下颌,环视众臣。 “众卿可有好的主意?” 话语温和含笑,却蕴含丝丝高兴、炫耀的意味。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何况他们心里也实在激荡,无不感慨皇帝陛下的纯孝,顿时绞尽脑汁起来,想为饺子赋一个好听的名。 年轻人向来脑子转得快,张不疑张侍中上前一步,谁知还是被桃侯拔得了头筹—— 桃红泪眼汪汪,高声喊道:“太后,此乃天子饺!” 刘越:“…………” 刘越记起了数年前的指梁针。 难道桃侯与杳无音讯的徐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皇帝陛下觉得不行,当即想要开口纠正,谁知太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吕雉从来没有看桃侯这么顺眼过,她拍板道:“善。” 第174章 于是天子饺就这么出炉了。 刘越看看手上的面粉, 又看看笑成一朵花的桃侯:“……” 有皇帝陛下做代言,石磨和石头机一出世,就得到了少府空前的重视。 还有耧车等新式农具, 经治粟内史与丞相批准, 迅速地推广至上林苑试验田。 人人都在猜测, 农家董安国与他的弟子陈买, 能否打破“非军功不得封侯”的传统, 成为以农封侯的第一人?! 还有墨家的小钜子, 小小年纪获封重赏, 实在不可小觑…… 农墨两家大出风头,唯有儒法空虚寂寞冷。 法家看了看随侍陛下身旁的郅都, 舒服了。儒家看了看宠臣叔孙通, 虽然不太得劲儿, 也舒服了很多,就在他们盘算着自家弟子什么时候能走上人生巅峰, 跟随潮流品尝面粉的时候,惠王府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 当今惠王长女, 皇太后的第一个孙辈, 出生了。 尽管对小翁主的生母讳莫如深, 却阻挡不了长辈对她的喜爱, 小翁主一出生有了食邑, 还是极为富庶的好地方。望着皱巴巴的,浑身通红的小婴儿,刘盈当即落下了泪, 吕雉伸手抱了她,眼神柔和下来。 鲁元长公主有足够的经验,正忙碌地四处布置、打点。她教弟弟如何去带孩子, 便听刘盈哑声道:“阿姐你忘了,越儿出生的时候,我带得可娴熟了。” 不仅是刘越,鲁元家的张偃、张嫣,都在他的怀里玩耍过。 鲁元恍然大悟,她还真忘了。 刘越在一旁踮起脚,面色逐渐严肃。鲁元长公主扭过头,朝他笑吟吟道:“越儿要抱抱小侄女么?” 一家人都在的时候,鲁元的称呼偶尔不那么正式,在外才会变作“陛下”“母后”。 刘越丝毫不在意这一点,他愿意做阿姐一辈子的弟弟,闻言心动了片刻,还是拒绝道:“小侄女不能受风。” 以后抱的机会多的是,皇帝陛下心想。 吕雉和刘盈都笑了,看着小翁主吃饱喝足,回到软和的摇篮里,车辇这才动身回宫。 当晚,皇帝宣布想外甥了,要把张偃张嫣接进宫陪他玩耍。 翌日太掖池边,张偃一边撸狼,一边和刘越说悄悄话:“皇帝舅舅看样子很高兴。” 刘越惊奇:“偃儿怎么知道?” 张偃摇头晃脑:“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人伦之乐,莫过于添新丁——” 刘越揉了把外甥的胖脸:“小小年纪不要装大人。” 说罢扭过头,津津有味地看宫人给张嫣编辫子。 张偃不开心地鼓起脸:“……” 小舅舅也大不了他多少岁! 以赵安为首的内侍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郅都随侍在旁,冷峻的面孔不禁有所松动。 等回过神,郅都沉默了,他告诫自己,万不能让陛下发觉方才他与赵安一模一样的心理。 他也不过比陛下大了八岁……. 过了几天,廷尉吕台上书废除肉刑的提议,“以髡钳代黥刑,以笞三百代劓刑,笞五百代趺左趾,弃市代趺右趾[1]”,引得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作为当今陛下的表哥,又是太后的亲侄子,上要体察圣意,下要背好黑锅,吕台显然慢慢体悟到了其中道理。他深谙陛下不愿出头的秉性,在与太后奏陈过后,主动揽下了上书的活,何况废除肉刑,实在是名传千古的功德一桩。 秦法在某些方面过于严苛,譬如连坐,但在肉刑这方面,朝臣有着不同的看法。大多数人觉得施加于□□的刑罚野蛮残忍,还有一小部分,觉得一旦废除肉刑,便失去了刑罚的秩序性与震慑性,说到这里,发言者还特意望了眼御史大夫。 周昌:“……” 他是崇尚秩序,却也觉得废除肉刑,实则势在必行。大汉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挟书令和妖言令全都废除了,肉刑、夷三族刑也当慢慢提上日程,否则与暴秦又有何分别?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被廷尉吕台抢去了先机。 周昌想了想,最近有大事发生吗? 实在是上回死刑犯的教训太过深刻,他一开始便盯紧了吕台,等到吕台与高坐的皇帝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周昌恍然大悟。 果然,又是陛下! 他问吕台:“郦侯廷尉为何上书?” 意思就是廷尉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什么坚定了你废除肉刑的决心。吕台眼神一凝,与刘越串通好的台词缓缓出口:“观之天下百姓,苦肉刑久矣。昔有惠王府婢,其父犯下重罪,婢从孝道,愿替父受刑。惠王府婢的哭声凄厉,台实在不忍……” 这个故事当然是编的,可惜没人知道—— 唯有周昌抓到了关键词,惠王府,继而联想到惠王女的出生,电光火石间,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想必是被婢女的孝心感动,也为新降生的小翁主积福! 不忍苍生因肉刑受苦,实乃仁君之相,周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连他这样的心肠都为之动容,又怎会任由吕台抢去陛下的光彩?御史大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廷尉的弹劾又多了一条腹稿,继而出列道:“臣、臣有一言。” 刘越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吕台眉梢的疯狂蹦跳下,周昌道:“废除肉刑,一开始便是陛下之愿。” 紧接着,周昌把他有理有据的分析娓娓道来,尤其那条“为新生的惠王女积福”,感动了满朝文武,他们同样恍然大悟。 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惠王府的意图太明显了。原来廷尉是陛下的代言人。 愿意把天大的功劳送给臣子,只图垂拱的君王,简直是稀世珍宝! 刘越:“……” 吕台:“……” 吕台冷静地想,陛下,这不关臣的事。 …… 废除肉刑的决议一致通过,被满朝文武放光的眼睛盯着,刘越喝奶茶都不香了。 御史大夫简直恐怖如斯,刘越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周昌是怎么猜到他的初心与小侄女有关,果然是纵横三朝的帝王克星,让人闻之色变。 ……周昌不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外号,也许是刘越最近的表现感动了他,在死囚的用途上,他便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追究了。 过了半月,梁园那边有了重大突破,用于手术的麻沸散熬煮成功,药效足够晕死一头牛! 姐弟俩把轻度麻沸散也研制了出来,轻度的药效没有那么猛烈,只能够局部麻醉,淳于意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此物用羊肠针注射也不错。 刘越去信夸赞二人的研究精神,批准了他们招揽学徒的请求。 事实上,淳于氏的捣鼓在寻常人看来就是邪术,若不是有宫中支持,手术绝不能顺利地进行,便是在太医令看来,解剖一事也是天方夜谭,或许会搅乱医者的信仰,释放他们心头的野兽。 哪怕淳于意再三强调,他们如今不干解剖的活,而是给重症之人消除病痛,也没有多少人信他。 消啥?消消乐送人归西吗? 满朝文武都默认了此事是刘越的玩闹,至于什么“给医学做贡献”,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 陛下还小,任性一番怎么了? 连御史大夫都不计较了,谁在这件事上抹黑陛下,他们就跟谁急! 得知流言的刘越:“……” 刘越若无其事,吩咐郅都不用搜集坊间传闻了,只要废除肉刑的诏令一下达,民间沸腾,攻讦淳于姐弟的言论就会消散无踪。 当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未央宫宣室殿的台阶上,皇帝陛下背手惆怅地叹了口气。 破解迷信,势在必行. 代国,代王宫。 王太后薄氏不知何时背上生了两个大大的毒疮,逐渐压迫到了腿脚,代王刘恒急得嘴角冒出燎泡,已经有半月睡不安稳了。 太医们束手无策,王宫随即发布招贤令,请遍了代国名医前来诊治,可没有一个医者能够拿出完美的解决办法。 毒疮在这个时代不少见,却叫人闻之色变,因为它与绝症挂钩,致死率居高不下。 没有人敢赌王太后的运气,若是一个不好,他们岂不是要跟着陪葬?! 有人颤巍巍地道:“还有下下之策……吸出毒疮里的脓汁……” 这是无奈之下的法子,可毒疮之所以被人恐惧,就在于那个“毒”字,没人知道吸疮的那个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旦不好,便是两条人命。 医者齐聚的大殿如同寒潮过境一样冷寂,就在这时候,刘恒毫不犹豫地道:“孤来。” 内侍噗通一声跪下了:“大王!” 刘恒的腿被死死抱住,他握紧拳头,不叫眼底的阴霾浮现。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内侍的目光满是凉意:“那你说怎么办。” 内侍同样六神无主,刘恒命他们松开,抿着唇,转身往外走。 午后的天空不见一点太阳,天色伴着黄沙分外暗沉,遮住了刘恒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 檐角忽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刘恒抬头望去,眼睛猛地睁大了。 长安,未央宫。 刘越从郅都手中接过飞鸽,解开鸽腿绑着的密信,转瞬皱起了眉。 哭包四哥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他已经想象到那张肉肉脸上的焦急和惶恐,刘越“啪”地合上密信,问郅都:“从代郡到长安,正常赶路的话要多久?” 薄太后的病情,母后那里也没有消息,想必代国使者还在赶来的路上。 郅都算了算:“约莫半个月。” 刘越心里有了数,紧接着招他进前,悄悄和他道:“你记好了。出宫去找淳于姐弟,和他们说,扬名天下的日子近在眼前……” 郅都领命,当晚,淳于意连人带工具,被绑在了奔向代国的马车里。 淳于意:“…………” 他不就犹豫了一下下,至于下此狠手吗?啊??? 他生而为男是他的错?你咋不绑淳于岫呢? 帝王鹰犬什么的,最讨厌了! 第175章 紧赶慢赶到了代郡, 淳于意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塞进了代王宫。 梅花司的效率极高,也不知怎么递上的名帖, 很快惊动了刘恒。代王瘦了一大圈的脸蛋满是疲惫, 他逐字逐句地读到最后, 看到落款茫然了一瞬。 梁园, 长安医学院? 从未听说过的名号。 电光火石间, 有什么从刘恒脑中一闪而过, 他想起自己情急之下放出的飞鸽, 蹭地站起了身。 …… 一刻钟后,王太后寝宫。 代王殿下匆匆率人相迎, 只见长安来的神医脚步虚浮, 在两名梅花司官吏的搀扶下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刘恒果断吩咐道:“拿甜浆和巾布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淳于意终于清醒了。 他瞅了眼面前的代王, 还没开口,就收获了一大堆犹疑的眼神。 实在是淳于意看着太过年轻, 此时脸色青白, 活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与充满药味的大殿实在格格不入。何况王太后寝宫聚集着的医者何止十位, 但无论是谁, 都没有得到过代王亲自相迎的殊荣! 白发苍苍,看着德高望重的代国太医令率先问道:“敢问大王,这位是?” 淳于意张开嘴, 下一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呕——” 众人:“……” 刘恒顺手为淳于意递上甜浆,又给他拍了拍背, 道:“这是长安医学院的淳于先生。” 所有人的反应出奇地一致,他们只听说过稷下学宫雎阳学宫,长安医学院又是什么?? 倒是太医令目光一动,淳于,难不成是扁鹊后人的那个淳于…… 淳于意呕了几声,终于满血复活。 他无视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掏出随身携带的医药箱,紧接着神采奕奕,对与刘越有两份相似的刘恒说道:“时辰不可耽误,还请大王领路,草民需一观王太后的恶疾。” 刘恒点了点头,一瞬间,那股抓住救命稻草的喜意再也掩饰不住:“有劳淳于先生了。” 医者们不吭声,尽管觉着荒谬,但此时谁也没有出言。 他们确实没有上好的法子,能解决王太后背上的毒疮——让这毛都没长齐的,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劳什子医学院的先生看看也无妨。 能得大王这样礼遇,或许有真本事呢? 有人哂笑着这样想,种种心绪,在淳于岫踏出寝殿的下一刻,全都消散无踪。 只因淳于意笃定地对刘恒说:“能治。只需割疮散毒。” “轰”地一声,大殿像是一滴水溅入油锅,乍然沸腾了起来。 太医令当即怒斥:“不可!” “大王万万三思啊!” “不提王太后千金之躯,怎能承受割疮的痛楚,此话简直胡言乱语,割了人还怎么活?!” “绝症在他口中,简直如同儿戏……” 反对声、叱骂声越发鼎沸,眼见群情激愤,“庸医”的名号一股脑地往淳于意头上倾倒,淳于意那张娃娃脸蓦然变了。 “割了如何不能活?”他反问,眼神显现惊人的锐利,“王太后之症乃是外伤,只需麻醉、消毒、包扎,只需半月便能恢复。相比肠子溃烂,割疮只不过是小手术……” 肠、肠子? 太医令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晕倒了。 他伸出的手都在哆嗦,什么麻醉消毒他都听不懂,他只听懂了这个姓淳于的后生,比巫医还要恶毒,竟还割过人的肠子! 在场的医者有一个是一个,脸色皆气得通红,他们齐齐后退一步,耻于与淳于意为伍。 只要是神志清明的大王,绝不会听从此人的妖言! 想到这儿,他们朝刘恒望去,只见代王神色冷静,隐约透出几分挣扎——却不是他们以为的那般勃然大怒,要把此人驱逐出宫。 太医令大惊失色,劝谏的话还没出口,下一秒,内室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恒儿,让淳于先生试试吧。我本就要死的人,也不怕什么割肉了……” 是薄太后。 自生了毒疮以来,一日里有半日,薄氏都在昏睡,只觉手脚麻痹,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她吃力地抬手,在侍女的搀扶下微微坐起,声音又大了一些:“恒儿?” “阿娘!”刘恒如梦初醒。 阿娘已经快痛得受不住了,赌一赌又何妨? 他憋住眼中的泪意,望向殿外长安的方向,事实上,还有幼弟给予着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良久之后,刘恒认真朝淳于意道:“这是王太后的选择,也是孤的选择,你尽管放手去治。” …… 淳于意获准了行医的机会,同一时刻,太医令及其余医者被赶出了寝宫。 那邪恶又胆大包天的庸医说王太后需要安静的休息环境,说完还递来鄙视的眼神,太医令手捂胸口,觉得还是撞死在这里算了! 医者们扶着他,沉默地站在空地上,脸上有震惊,有不可置信,还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悲怆。 苍天,难不成代王殿下和王太后都被蛊惑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太医令缓过劲来,颤巍巍地抬脚重新走了进去。 他倒要看看那小子是如何做的“手术”!代国眼见着远离动乱,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谁知就这样来了当头一棒。 守在里头的内侍看到他,也没有制止,唯独淳于意走了出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在老人越发颤抖的眼神下,淳于意拿出一个托盘,上有蒸馏好的酒瓶,还有一沓贴合手指的薄套。 太医令深吸一口气:“这是?” 淳于意奇怪地看他一眼:“手术还没开始。早着呢,得先制造无菌环境,上下消毒一遍才行,代王殿下已经在着手布置了,等会王太后挪宫的时候,还得你帮忙。” 继而毫不客气地指使起来,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觉悟:“先套上手套,全身消一遍毒!” 太医令:“…………”. 等薄太后身患毒疮的消息真正传遍长安,已是五日后。当天,吕雉召了太医署入宫,问他们如何救治,领头的太医令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 若是让人吮吸毒液,还有概率可活,其余的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毕竟是绝症……” 吕雉叹了口气。 薄姬一向安分守己,之前在宫廷里,也从来不是盈儿越儿的威胁,何况刘恒与越儿处得好,她乐意给他们母子几分体面。 长信宫还有几位勋贵在,他们知晓皇太后的心思,便有人问:“不知世上可有能解的神医?” 太医令一副你在说笑的表情,还没开口,身后的一位年轻太医忽然道:“淳于先生或许能解,或许唯有他担得起神医之称。” 太医令神色变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太后面前,不可放肆!” 年轻太医吓得立马不说话了。 毕竟是同行,太医署和梁园那神秘的医学院(据说是最近才确立的名字)在有些方面,还是互通有无的。淳于意原先在太医署当差,也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这位年轻的许太医,据说许太医跑腿去取蒸馏器具的时候,被淳于意拉着叙旧了一会儿—— 这一叙旧就出了事,许太医入魔了。 不仅成日念叨什么“解剖”,还尊敬地称比他年纪还小的淳于意为“先生”,太医令那个后悔啊,他就不应该好奇那劳什子蒸馏用具,让手下的年轻人去往梁园! 勋贵们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陛下在梁园捣鼓的医学,逐渐成为了朝中的“不可说”。谁叫御史大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曹丞相与九卿也是缄口不言,哪怕有解剖等同于巫蛊的传言,也都被肉刑取消的重磅消息压了下去。 问就是陛下难得胡闹一回,怎么了? 大臣朝皇帝投去的是溺爱的目光,只不过淳于姐弟的名声越发不好,长安医学院成立后,至今门可罗雀,没有一个病人胆敢上门。 勋贵们自然也是忌惮的——有谁对割开身体不忌惮呢? 他们还对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有意见…… 吕雉听到淳于意三个字,却是若有所思,她召来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内侍匆匆禀报道:“太后,淳于太医现如今不在梁园。听化学家说,他赶去了代国……” 赶、赶去了代国? 什么意思? 太医令眼前一黑。 半个时辰后,刚上完课的刘越直面周昌的严肃脸,年幼的陛下眨眨眼,又眨眨眼。 “御史大夫平日里多笑笑,”刘越甜甜地说,“对养生也好。” 周昌:“……” 周昌强迫自己硬下心,他板直地道:“陛下待代王一向亲、亲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贸然地派出淳于,难免遭受非议,若是薄太后就这样去了,淳于讨不了好,连陛下也会遭受攻讦!”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和下来:“臣自、自是明白陛下想救薄太后的初心,但,毒疮乃是绝症。” 代国上下都束手无策的病,不过拖一天是一天。他不愿看见治死人的声名,让淳于意担走,毕竟,淳于意身后站的是梁园,是陛下啊。 刘越委屈了:“淳于意不是朕派的。” 而是梅花司绑走的,刘越瞅了眼站得不远的郅都,决定宽容爱臣的所为。 “陛下是想说,此乃梅花司自作主张?”周昌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叠弹劾郅都的奏疏,呈到刘越面前,“这些都是臣等的进谏,还请陛下一观。” 刘越:“……” 皇帝陛下想了想道:“御史大夫所言,我不是不明白。” 在周昌逐渐欣慰的眼神下,刘越眼疾手快,把案桌上的奏疏“唰”地塞回周昌怀里,然后认真道:“朕申请五天缓刑期限,五天之后,他们想要弹劾多久,就弹劾多久,朕也会认真听取御史大夫的谏言。” 说罢蹬蹬蹬地跑了:“我今天还没有给母后问安!” 周昌:“…………” 周昌气得翘起短须,和郅都大眼瞪小眼,不知过了多久,郅都冷静地从他怀里抱过奏章:“我帮您搬。”. 诡异地,朝堂平静了五日,也不知周昌说了什么,满朝文武像维持和小陛下的赌约似的,只等五日后摩拳擦掌地上书。 何况薄太后的病实在拖不得,想必噩耗也就是几天后了。要不要处罚淳于意另说,到那时,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怎么也得改,长安乃是大汉的都城,如何能、能安在消毒、解剖那样的“邪术”之上呢! 吕雉对大长秋道:“越儿特意请求哀家不要插手,你便随我看着吧。” 大长秋点了点头,随即犹豫道:“淳于太医所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这个问题皇太后也想知道,何况其他人。 在长安百姓为了肉刑的取消欢呼雀跃的时候,勋贵骚动了起来,无数人低声私语:“淳于姐弟……违逆祖宗,破坏肉身,连人命也不放在眼里……” “淳于女医善于接生,依我看,只用把淳于意赶出长安,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哪用得着我们赶?代王太后一死,代王难道能饶得了他!” “唉,到底是陛下胡闹太过……简直到了荒谬的程度……” 郅都整理完这场议论中,借淳于姐弟抒发对皇帝的不满的勋贵名单,大步走在未央宫的宫道上。五日之期已到,乌压压的人影站在宣室殿外,就在百官鱼贯而入,准备联合劝刘越给长安医学院改名的时候,一匹快马停在了宫门外。 武士高高举起代王的手令,还有一封亲笔书信—— “王太后毒疮已愈,都赖淳于先生之功!孤特遣武士报喜。” …… 武士前进得很快,几乎是片刻,就出现在了大汉君臣的面前。 啪嗒一声,宣室殿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正要出列的御史大夫僵住了。 刘越读完书信,严肃地看向下方:“朕觉得长安医学院这个名字还不够气派,不如叫做大汉医学院,如何?” 满朝文武:“……” 陈平左看看右看看,绝不承认是他告诉的陛下,百官想要医学院改名这回事,他压抑住心底的惊叹,正气凛然地出列:“臣附议。” 第176章 宣室殿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思想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这——这怎么可能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陈平正气的模样闪到了腰,就是宠辱不惊的曹丞相也噎住了。 桃侯震撼过后, 心里一阵难受, 想他作为专职马屁精, 居然让中尉曲逆侯捷足先登, 实在是不应该, 他立马合上张大的嘴巴, 屁颠颠出列道:“臣也附议, 大汉医学院这名字好!” 自桃侯一跃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主动朝他靠拢的一批马屁精彻侯也陆陆续续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刘越小小地翘了下嘴巴, 在御史大夫望来那一瞬间, 立马恢复深沉的模样。周昌思绪罕见地有些纷乱, 马屁精影响不了他的判断,但王太后毒疮痊愈这个消息, 实在能与神迹等同了。 绝症竟还能有治好的一天,就凭淳于意所说的小小的“手术”——这还只是场小手术。 既然毒疮能治, 那其他病症呢?若是宣扬出去, 能挽救多少人, 这是不亚于大黄弩的变革、不, 远比大黄弩的影响来得深远。 周昌不再沉默, 他出列道:“淳于先生功在千秋。” 一锤定音,正磨刀霍霍向弹劾的百官联盟,散了。 御史大夫倔强脾气硬, 却是个知错能改的人,他已经不再去想与皇帝打赌的事,思索日后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 可以到长安……咳,大汉医学院瞧瞧。 他的胸腔涌动着欣喜,幸而陛下坚持,否则长安就会失去一位真正的神医,他们也难以觉察陛下真正的英明聪慧了啊。 眼看周昌沉默的视线转为炙热,刘越有些撑不住了。 他总是读不透御史大夫在想什么,明明大获全胜,却总有股若有似无的心虚。 还是吕雉笑着拯救了他:“除了这封信,恒儿可有别的话传达?” 代国武士已经充当背景板许久,骤闻皇太后垂询,霎那间,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勋贵们目光炯炯,恨不能把武士盯出一个大洞。若说权高位重的大臣心系民生,琢磨医学院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改变,领兵的将军红光满面,庆幸手下的兵卒又多一重生命保障,那他们的想法就很单纯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错,但人只有一命,命比什么都珍贵! 下腹隐痛半月难以启齿的辟阳侯审食其琢磨,不知道淳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诊金几何? 家妻同样生疮的临苍侯目光闪烁,很快下定了决心,明日就请淳于女医过府。 “王太后欲携代王殿下,一月后入长安谢恩,还望皇太后恩准。”武士果真还有话讲,如今汉马的培育到了关键时候,等王太后修养好,又有大批马匹长成,依大王的意思,他会亲自赶马前来,当做奉给两宫的谢礼。实则生母的康健,千金也不换,但因人力有限,他也只能为长安尽绵薄之力了! 若好感度能够具象化,文武百官对代王的好感度将是集体加一。 太仆夏侯婴抑制住喜色,吕雉的笑容越发温和:“不急,让薄氏好好将养!恒儿实在有心了。” 心知武士赶路疲累,吕雉问完便让他出宫下榻,转而对众臣道:“哀家觉着大汉医学院的名字不错,不如今天就改了口,如何?” 嗯……太后都发话了,那就改口吧。 曹参点了点头,见丞相和御史大夫先后附议,很快,整个朝堂汇成了一种声音。 原先反对得最欢的那群人如同霜打,安静如鸡—— 今天的朝会,对他们来说就是折磨。原本一个个雄心壮志,以为能够借用周昌之势掰正陛下胡闹的行为,将大汉掰回“正轨”,而今雄心破灭,更不妙的是,他们同样对医学院心动了。 想看病。 想摸诊。 想养生。 那样起死回生的神术,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待朝会散去,他们鱼贯出宫,却在不引人注目的隐秘处,被内侍拦截在了半路。 内侍笑眯眯的:“皮侯安。奴婢特意替梅花司跑了趟腿,好叫皮侯知晓,大汉医学院成立不久,十分缺乏招生资金,还有医疗用具……” 皮侯脸色一白,便听内侍继续道:“若皮侯不愿,郅司长只得亲自来讨了。” 郅都站在宣室殿的长阶上,远远俯视这一块地方。 他按着身侧的长剑,剑鞘花纹在烈日下透出冷酷的光。 张牙舞爪. 短短半日,大汉医学院火了。 火遍了长安,更有向外火爆的趋势,怕是不日便要名满天下。得知毒疮能够治愈,百姓圈也轰动了,但若说影响最大的,还当属同行。 太医署,活生生老了半岁的太医令望着收拾行囊的许太医:“你干什么去?” 许太医一双眼满是狂热:“拜师学习!” 太医令:“……” 牵动万千男女心的神医淳于意正与代王下棋谈天,这些日子,享受上宾待遇的淳于意那叫一个舒适,差点不想回了。 不过代国好是好,只是没有陛下,没有阿姊,更没有解剖图。除了那个讨厌鬼郅都,长安的一切都叫淳于意迷恋。 过了半刻钟,淳于意端详棋盘:“大王好棋术!臣输了。” 刘恒一笑,重开了一局,一边下棋,一边问他长安医学院的种种。 “若是到医学院看病,费用几何?” 淳于意竖起手指,娃娃脸露出笑容:“勋贵专用高级手术室,一日一金,普通手术室,一日五铜。看诊费统一十铜。” “……”刘恒沉默一会儿,“孤呢?” “大王是老客户了,给您打个五折。”五折这个专用词,还是从陛下那里学来的,淳于意笑得露出小虎牙,“只需半金即可。” 刘恒想了想:“听闻先生那里极为缺人,若孤送先生几位学徒……” 淳于意义正辞严:“那就折上折,顶多一贯钱!” 代王殿下和神医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 与此同时,长安,长信宫。 皇太后吕雉正召见一位特殊的长者。 面前老人白发苍苍,瞧着垂垂老矣,气质十分普通,他却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安丘盖公。 盖公是当今丞相曹参的老师,更是黄老学派的集大成者,自秦末动乱以来隐居山林,说是桃李遍天下也不为过。 当年曹参还是齐国相,盖公教他“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如今大汉正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故而要说官方学问,当属黄老。 什么儒家法家,都是小众罢了! 而今黄老最出名的大家幽幽对太后道:“陛下重用不一般的人才,譬如墨苑,譬如农家,如今连医学院都要招生了。” 盖公同样是她学习黄老的启蒙,闻言,吕雉轻咳一声。 她好像猜错了对方的来意。 盖公道:“瓒侯留侯身为陛下的老师,日日潜移默化,却不见陛下对黄老的偏爱!除此之外,年轻一辈中无人可用,可叹,可叹。” 这话还是说得委婉了。陛下年幼,正是树立观念的时候,眼见一个个小众学派拔地而起,运用阴谋往陛下身边安插子弟,聚在长安的黄老学者急得快要上火,连讲经都没有滋味了! 他们不好打扰丞相,众人一合计,便请隐居的老师出山。盖公名震天下,连皇太后都敬重他,他的话语,皇太后必定会听进去几分,长此以往,陛下如何会不“回心转意”呢? 什么郅都,什么贾谊,都一边去吧。 吕雉:“……” 她温声安抚:“盖公莫不是忘记了留侯世子?” 张不疑虽然最近存在感低了些,可也不是没有姓名。 第177章 盖公当然知道张不疑, 这后生在年轻一辈中都是拔尖的存在。单凭改良造纸,天下的学派都要感谢他,算起来张不疑还是他的徒孙, 他怎会不骄傲? 只是相比医学闹出的大动静, 他们黄老的光环就弱啦, 除去留侯世子, 他们拿得出手的后辈, 到底还是少了。 嗯, 说到底, 黄老学派便是不满意如今“中规中矩”的现状,寻太后哭诉来了。 吕雉笑道:“不瞒盖公, 不疑陪伴皇帝的这些年, 已经足够独当一面。我正想让这孩子去关中锻炼, 您觉得郑县如何?” 盖公花白的长须一翘,陷入沉吟。 郑县乃长安直辖的关中大县, 县令俸禄秩比千石,太后的意思, 是想让不疑接任县令? 没等他从大饼中回神, 太后又道:“瓒侯家的次子萧延, 若哀家没记错, 如今还在读书, 就让他和不疑一块上任吧,两个孩子也好互相扶持。” 吕雉从脑海翻出刘越同她念叨过的,萧延许是经济人才的话语, 便拍板加上了他——瓒侯次子也是师从黄老。 盖公最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头与弟子一说,弟子无不大喜。 郑县县令! 便是某些偏远地的郡守, 也没有郑县令来的风光。太后果真看重留侯家的子侄,有郑县做起点,凭不疑的年龄,日后三公九卿,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 高兴过后,有大贤迟疑道:“只是那萧延……” “萧延怎么了?” 一听是瓒侯家的,他们就给萧延套上了天然的滤镜,认定这是尊崇黄老的好孩子。 “若没记错,瓒侯次子极为推崇金银之物,还开设过风靡长安的赌局……” “赌局?赌什么?” “赌……丞相之位的归属。” “……” 空气蓦然陷入了安静。 瓒侯萧何也就是前丞相,真的不会被次子气死么? 半晌,才有人幽幽开口:“万物皆是道,我们或许也不用太过烦忧。”. 郑县令的风声由大长秋亲自传给了皇帝,刘越眼睛一亮,又有些愧疚,他确实很久没有想起张侍中了。 还是母后思虑周全。 想起他早早就放在心上、却一直没有时间实行的“试点计划”,刘越当即抱着狼崽来长信宫给吕雉请安。 “母后!”皇帝陛下甜甜地喊完,发现吕媭也在,于是又甜甜叫了声“姨母”。 临光侯吕媭笑成了一朵花,只是如今她只能脑海馋一馋,不敢再把刘越抱在怀里揉,毕竟梁王和皇帝,到底是不一样的。 关怀了陛下在未央宫的起居,吕媭又和太后说起自家儿子的事:“伉儿当侍中也有些时候了,只是一直没什么长进……樊哙也说,不如就让他和留侯世子一道,去郑县好好锻炼……” 看她的态度,明显是一扔就不管了,吕雉便道:“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舍得的。”眼见小辈一个个成材,那淳于神医年仅二十出头就名扬天下,指不定还能万世流芳,吕媭越看樊伉越觉得糟心,倒不如打包得远些。 万一撞大运,能辅佐郑县令干出什么实绩,那她可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这么点小事,吕雉还是能满足妹妹的,当即答应了下来。 只是张不疑和樊伉都去了郑县,侍中之职虽保留,当再选一个少年陪伴在皇帝身边,吕雉想了想,温声问刘越:“越儿可有喜欢的年轻人?” 年轻人? 刘越喜欢的可多了,乍一想,数都数不过来,于是他道:“母后等等越儿。” 他把狼崽塞给赵安,趴到一旁的案桌上,用笔蘸墨写了几个名字,然后撕成纸团,揉吧揉吧开始抽签。 最后抽到的幸运儿是谁呢? 张辟疆,张不疑他二弟. 混在军营里的张辟疆惊呆了。 他匆匆向襄侯韩信告了声罪,飞快地进宫谢恩,继而奔去梁园找他亲哥,等张不疑循声望来,张辟疆美滋滋地展示身上的衣袍:“一门两侍中,也不知大人会有多高兴!” 张不疑:“……” 不知为何,周身传来淡淡的杀气,张辟疆不笑了,他正经至极地道:“大哥可要在郑县好好干。上万人的父母官,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会在未央宫时不时同陛下提起你的。” 外放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便是远离两宫的视线,叫皇帝太后等闲想不起来。不过有他和父亲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张辟疆晒成小麦色的脸庞露出白牙,特别俊帅,特别阳光。 张不疑忍住打弟弟的欲望,点头道:“嗯。” 张辟疆笑道:“要是大哥能挣来彻侯的政绩,那就更好了,新侯给你,留侯给我。” 张不疑:“……” 张辟疆“咻”地一下跑远了,张不疑冷哼一声,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扭头对角落里的化学家道:“有时间偷窥,没时间做研究?” 化学家们顿时如鸟兽散。 一边散一边在心里狂笑,终于!魔鬼终于要走了。 就让他最后威风一回,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噩梦,终于要散去了…… 唉,若是徐生师兄还在,不知该有多激动呐。 殊不知张不疑转过身,对副手叮嘱道:“陛下昨日召见我,今日就要做好与郅司长的交接。包括化学家的名册,住所,个人长处,都整理出一个单子,到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副手连忙应道:“诺。” 能管理好梅花司的人,压服化学家这些“刺头”,不过小菜一碟。 张不疑回过神,小小地叹了口气,虽然远离陛下叫他不舍,但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随即眼神变得坚定,郑县…… 在张辟疆进宫之前,陛下就召见了他。陛下所谓的“试点”,以农为初始,他上任的第一步,便是引进石磨石头机,推广新式耕田法,让墨者前往郑县琢磨改进水车的办法,继而推行到关中。 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是郑县令了! …… 和雄心壮志的张不疑不同,萧延难得忧愁起来,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对萧何道:“大人,您看您孙儿还小——” “再小也得去赴任。” 萧何温雅的一张脸满是叹息:“我对你的要求极低,你既掌管郑县的财政,只要不设赌局,不乱发钱,其他的听县令的话就是。” 萧延:“……” 老父亲对他是多么不信任啊。 瞅了眼大哥,一旁的萧大哥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违逆父亲,决议临别的时候多给萧延塞点家财,防止成日在家读书的弟弟饿死。 萧延有些不服气了,他之所以读书,是因为天大地大竟没有他的去处,偌大的长安开设不了赌局,还有什么乐趣? 虽然最近的话剧有点意思,但最吸引他的还是钱。 可惜身为彻侯之子,尤其是名震天下的瓒侯之子,他一旦经商,就要被骂与民争利。为了不给父亲带来攻讦,萧延只得缩在家里数蘑菇,如今倒好,从天而降两宫的任命,让他去郑县管钱! 萧延只觉沉寂多年的心痒了。 他缓缓抬头,望着萧何作出承诺:“大人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必定不会牵连瓒侯府。” 萧何:“……” 现在让太后收回任命还来不来得及?. 两宫的任命差点盖过淳于神医的风头,成为长安第一大新闻,在这个节骨眼上,无人发现大汉医学院悄悄多了一大笔捐赠,出自皮侯以及其余几家侯府。 郅都找上门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服,不过一毛头小子罢了,以为获得陛下赏识一步登天,就可以对他们不敬吗? 真是笑话。 等到郅都拿出他们暗地里不干净的证据,不仅说了什么话,勾结了什么官吏;还平静地说“陛下与太后全都知晓”,反问他们是要爵位还是要钱的时候,所有人都失了声。 他们捐钱捐得很快,可以说是散尽家财,毕竟谁也不想被两宫惦记,谁也不想当下一部话剧的丑角! 皮侯府上的哭泣,没有几个人关心。 譬如儒法两家,他们关心的是黄老不要脸,竟还请动盖公那样的大能出山,利用太后的敬重达成目的! 简直不要脸至极!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日后黄老学派的资源将全部倾斜到郑县、倾斜到张不疑身上,谁叫那是他们的得意弟子,张不疑做出的政绩,能视作天下人对黄老的赞美。 奉常叔孙通那叫一个难受,差点冲进未央宫对着刘越落泪了,可他清楚地知道,除非儒家挤开黄老成为执牛耳思想,否则永远不会有郑县这样一处大展身手的地方。 从前南阳郡的种种,是他们抹不去的污点! 叔孙通唉声叹气,叔孙通想哭,很快,皇帝非同寻常的一次召见,叫他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刘越正襟危坐地对他说:“朕想在长安建一所太学。” 叔孙通脱口而出:“大汉太学院吗?” 刘越:“……” “不,就叫太学。” 第178章 “太学……”叔孙通喃喃重复。 奉常掌管宗庙礼仪与文化教育, 建太学一事,恰恰是他的主职,故而刘越头一个宣召了他。 早在西周, 就有太学出现, 只不过名目繁杂纷乱, 始终不能当做教育的主要场所。齐国的稷下学宫文风鼎盛, 新建的雎阳学宫亦不落其后, 只不过它们再豪华、再出色, 却始终成不了大汉的官学—— 何为官学?天子亲自创办, 坐落在国都长安,才叫官学! 作为大汉顶尖的聪明人, 叔孙通很快反应过来, 想必这“太学”便是日后板上钉钉的官学了。 若能辅佐创办, 可真是数不尽的荣耀,想到此处, 叔孙通立马严肃了神色,端端正正地下拜道:“请陛下明示。” 刘越时常因为这一帮老臣的智慧而惊叹, 他们的见识, 心胸, 都是别人所远不能及的, 因为受过苦难, 所以积极地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板正如御史大夫,发现医学院的神奇之后能够迅速反省自己,头一个接受新事物;变通如奉常, 一旦他提出建立太学,就能方方面面地加以完善,把一切细节落实到最好。 刘越想起母后的建议, 和叔孙通商量:“太学的立址,就在公车署旁,毗邻未央宫……” 叔孙通从内侍手中接过纸笔,跽坐在旁一一记下。 “老师大部分由博士担任,再推举一些有名望的民间大贤,剩下的一小撮,由赋闲的将军彻侯教授军事课程。” 叔孙通手腕一颤,书写的字迹歪了歪。 “至于基础文课,黄老占比最多,儒法墨农以及留存的百家都有份。”刘越说,“基础课上完便是选修,学生爱听哪个听哪个,只专注军事也不是不可以。” 叔孙通有些晕眩,他何尝听说过这样的教学方式? 当下流行的是“私教”,拜一位师父,学一种学问,讲究一个从一而终。跑去研究对家的思想,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知己知彼,意图在辩论中打败对方,证明我方的思想才是最强大的! 只听陛下继续道:“生源也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为战后孤儿,太学资助他们免费读书。资助的钱财由朕的私库支出,至于另一部分——” 叔孙通屏住呼吸,刘越撸了把狼崽:“由诸子百家、将军彻侯自行筛选,束脩自付。六到十四岁的年纪,名额与基础文课的占比一样,黄老最多,儒法墨农次之。” “嗯……就学到十八岁,至于毕业了以后报效朝堂,还是继续深造,由太学生自选。” 叔孙通写完最后一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抬起头,刘越用万分信赖的目光望着他:“章程大概就是这些,奉常卿不会让朕和母后失望的,对不对?” 叔孙通:“……” 叔孙通能说不吗?他差点打包票答应下来,只不过儒家魁首的修养让他忍住了。 虽然太学的教学模式闻所未闻、称得上石破天惊,但…… 他盯着“儒家次之”这几个字,心神摇曳,这可是陛下和太后亲自准许的官方儒课啊。 他定了定神,再次下拜:“臣这就回奉常衙署,揣摩撰写,以便来日上书。” …… 天子召见奉常的举动,并没有瞒着其余大臣。毕竟建太学事关重大,除了奉常出力,也要丞相府统筹,少府出工修筑……牵扯到数个衙署,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最为措手不及的是诸子百家,他们一懵,紧接着心绪沸腾。 这些日子,除去黄老之外的学派动作出奇地一致——狠狠唾弃黄老不要脸,紧接着琢磨该如何打动天子、太后,让未央宫多重视他们几分,谁知从天而降一块香甜的大饼,特别公平、特别合理地砸在了他们头上。 之所以说公平,是因为小众如化学家、阴阳家,全都拥有了露脸的机会,还是天子脚下,大汉未来最权威的学府;之所以说合理,是因为在黄老为显学的当下,它占去的名额最多,也是理所应当。 便是儒家法家对此眼红万分,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次之”二字,已是对他们的格外优待了。放在十年以前,他们全被排挤得说不出话来,别说开课了,被高皇帝册封的博士,都只有小猫三两只…… 也正是因此,就算新颖的教学模式引起了轩然大波,也没有人真正地上书反对。 道理很简单——万一被死对头见缝插针,抢走了属于自家派别的名额,找谁哭去? 黄老学派很满意,已经计划着占领太学,成为断层第一;“次之”的学派也很满意,琢磨着要击败显学,上演惊天逆袭。 至于人才凋零的小众学派……他们激动过一轮,慢慢地生出了野望。 要知道风水轮流转,秦朝的时候,谁理会黄老术啊!天子喜欢什么,他们就往什么方向靠拢,没看到傻方士也有春天么! 唯有几位大贤察觉到了刘越的“险恶用心”。 从前惠王的老师,现今赋闲在家的儒门长者,颤颤巍巍地与叔孙通道:“通啊,别高兴地太早。” “万一课讲的不好……”想到那样的未来,他都想掐自己的人中了,“我儒门的人才岂不都要流失出去,跟着别家走了?” 凡事就怕对比,若是基础课讲的不好,还有几个学生愿意选修?到时儒家讲堂空无一人,这、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脸都丢尽了! 叔孙通:“……” 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他恍然大悟,长者差点没气死,他抖着手指正要开口,就听叔孙通叹了口气:“师叔,没有‘万一’。” 他反问道:“您愿意落于人后么?” 长者默然,自然是不愿的。 好不容易看到崛起的曙光,怎么能够轻易舍弃?半晌,他重重开口:“陛下将太学托付于你,便是我们占了先机。先打探墨家准备讲什么课,再是张恢那小子的法家,哼,可不能让将军彻侯被他拉拢了。” …… 最近长安城涌现出奇怪的现象。 百姓的生活倒是一如往常,上层文风却突然鼎盛了起来,都不输往日的齐国临淄,也就是稷下学宫所在了! 诸子百家齐齐赶往长安,便是旮旯角里的小学派,也突然有了存在感。 各家大贤表面一派和平,见了面也是礼貌至极,回头疯狂复习经典,挑灯到夜半;想他们一把年纪了,精力竟似回到少年时,唯恐学问不够、道行不深,被人钻了漏洞把柄。 卧底界更是风起云涌,间谍战术层出不穷,刘越拌着间谍的故事下饭吃,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连早上五点的大朝会都不困了。 殊不知皇帝陛下端水熟练,画大饼的技术还在摸索中,这次小心翼翼,迈出了浅浅的尝试—— 上回母后宣布功臣立碑高庙一事,叫刘越陷入深深的思考,思考着思考着,刘越恍悟了。 都给朕卷起来。 他满意地看着郅司长递上来的、“昨夜法家张恢挑灯到三更”的情报,翘起腿,然后又立马放下。 还是不能得意忘形,否则御史大夫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冒出来,又给他当头一骂。 …… 郅都默默整合消息,把有趣的事迹挑选出来,准备在陛下读完书撸狼的时候,念给刘越听。赵安远远站在廊下,正吩咐着内侍什么,宣室殿时不时传来“嗷呜”声,微风吹拂,一派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小黄门匆匆赶来:“吴王后携吴王世子到长安了。” 赵安道:“你且等着,我这就禀报陛下。” 赵安转过身,快步往内殿走,听到消息,刘越眼睛一亮。 怪不得他总觉得太学缺了点什么,嗯,缺少诸侯王的资助,还有王世子念书的名额. 缩在母亲怀里的吴王世子不过两岁半,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他恐惧地望着长乐宫高高的城墙:“母后,我怕……” “不怕,不怕。”吴王后苍白着脸,把恨意埋藏在心底,这里边住着吃人的怪物,她必须恭敬,必须谦卑,不然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命,她却毫无办法。 就像痴傻的丈夫一样! 窦漪房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王后娘娘请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吴王后勉强笑道:“诺。” 这时候,长乐宫与未央宫交界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争吵。 “太学魁首,必将是吾的师门……” “大白天竟是做起了白日梦,难怪讲求明鬼!” 仔细看去,一个壮汉戴着儒巾,一个壮汉赤着双脚,两人肌肉皆是鼓鼓囊囊,他们你瞪我我瞪你,仿佛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吴王后何曾看过这等阵仗? 她下意识一慌,却见窦长秋淡定地不得了,简直到了视而不见的境地。 似想到了什么,窦长秋转过身,笑着安慰她:“王后莫怕,内史衙署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斗殴的。这也是天子恩德远播,长安文风鼎盛的证明啊。” 说着,眼底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吴王后:“……” 吴王后彻底噎住了。 第179章 乘着马车一路进宫, 吴王后才知道太学正在筹备,作为天子、太后钦定的官学,引来全民关注也是情理之中。 话剧, 医学院, 太学…… 不过数年而已, 长安仿佛变了一个样, 叫她眼花缭乱, 无所适从。 窦长秋“友情提示”的话题, 她一个都插不上, 吴王后笑容越发勉强。窦漪房见此,便也不再提, 示意一旁的内侍递上清茶, 让王后放松放松。 至于有没有达到效果,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除却世子刘贤,跟着一起拜见太后的, 还有吴王的庶长子刘璐、庶次子刘南,二人都是六岁的年纪, 亦步亦趋跟在嫡母身后, 稚嫩的脸满是惶恐。 一步步走进长信宫, 吴王后半点都不敢直视高坐的女人, 下拜的时候, 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侄媳参见太后,恭祝太后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你来了。”吕雉放下书卷, 唇边笑容若有若无,“一路可还顺利?” “托太后与陛下的福,一切安好……” 吕雉叹道:“你一人抚养几个孩子, 着实不容易。” “这便是贤儿吧?”她朝后头的孩子招了招手,当即有人把吴王世子带了上去。 吕雉牵起刘贤的手,又看向他的两个哥哥:“贤儿当下还小,再长个几岁,就和兄长一起去太学读书。璐儿南儿倒是满了年岁,日后吃住都和同窗一起,也不用劳累你看顾。” 太后声音轻缓,牵起刘贤手的那一刻,却是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吴王后想要大喊放开她的儿子,可她不敢! “诺,”她兀自恭敬道:“太后体恤,侄媳感激不尽。” …… “行了,束脩的事,自有官吏告知于你,快去王府休顿吧。”等吴王后一行人告退,吕雉抚了抚衣袖,“她倒是怕哀家怕得紧。” 怕是在吴王家眷眼里,她们来到长安便是寄人篱下,任人宰割,大长秋道:“只盼着这位王后能本分些。” “不本分便把爪子剁了。”吕雉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很忙,哪里有空陪一个侄媳伤春悲秋,太学的种种,她得帮着越儿出主意。 这些日子,多的是勋贵大臣找上她,没关系的托关系,声泪俱下想要多求些名额,就是周勃这些老人也心动了,想要应聘太学的老师,教授军事课程。 师生情不是玩笑的事,一维系就是一辈子。譬如后世的科举,座师与赴考学子天然就是一个派系——何况在尊师重道、讲究义气的当下,只要教出一个日后的将军,就能让整个家族受益匪浅! 桃李遍天下的梦,谁不想做? 连樊哙都扭扭捏捏求到了她头上,吕雉觉得好笑,她也不包揽,只说:“军事课程归越儿管。” 陛下的聪慧,他们已经习惯了,于是众人一合计,趁着艳阳高照的日子联袂见天子。 许是疯狂心动的人太多了,但凡军功起家的彻侯,没有繁重文职在身的,都有些跃跃欲试。闹到最后,不是三公九卿都不好意思应聘,刘越瞅了瞅名单,太尉周勃,大将军樊哙,建成侯吕释之…… 居然还有个中尉陈平。 陈师傅来凑什么热闹?刘越惊呆了,往下看去,正在练兵的襄侯韩信和维棘侯彭越也报了名。 作为和他情谊深厚的武师傅,刘越心不由得偏了一偏,在他神色凝重,正欲画圈的时候,忽然想起樊哙是他亲姨夫,吕释之是他亲舅舅——好像哪个都不好偏袒。 于是陛下嘀咕:“要不要开后门呢?” 赵安:“…………” 这年头,韩将军和彭将军也要竞争上岗,赵安人都要晕了。 郅都同样不能冷静,他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忍住脱口而出的“臣也想旁听”,止不住地羡慕起了第一届太学学子! 梅花司司长情绪向来不外露,就连他有些失神,何况其他人。 刘越翘着腿想了半天,最终拟定好一个主意,对前来面君的应聘者道:“卿等都是大汉的顶梁柱,朕一个都舍不下,军课初定三个名额,不如公平竞争。” 小陛下的眼里透出难过,望向他们的视线全是不舍,由太尉周勃带头表示理解,谁能不懂陛下的纠结呢? 就是他也心里发虚,韩信在此,斗不过啊。 六选三,谁怕谁?樊哙胸脯拍得“砰砰”响:“陛下尽管放心好了,俺们必定不叫陛下为难。” 吕释之也是赞同,闻言,刘越露出甜甜的笑:“那就请众卿回府准备一节小课,为时两刻钟,课题为‘论马鞍能给骑兵带来什么’。朕会邀请母后,还有丞相、御史大夫等重臣来宣室殿听讲,届时投票决定,票数前三者成功当选。” 所有人:“?” 陈平第一个反应过来:“臣明白了。” 樊哙听得云里雾里,等出了宫,他悄悄问韩信:“兄长可以给俺解释解释吗?马鞍和骑兵俺熟悉,那个‘论’又是啥意思?” 日日与马鞍打交道的韩师傅对此势在必得,他扭过头,拍了拍樊哙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 “你好好拱卫荥阳,讲课的事,就别瞎掺和了。费脑。” 樊哙:“……” 彭越噗嗤一声笑了,在樊哙恼羞成怒看来的时候,看天看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樊哙眼见探不出什么,火急火燎地转身回家。得问问养在府里的门客,实在不行去求瓒侯,瓒侯一定能指点他!. 周亚夫一回到家,就见父亲慈爱地看着他,嗓音温柔无比:“亚夫啊。” 周亚夫打了个哆嗦,周勃继续道:“陛下还是梁王殿下的时候,有关马鞍的发明,你定然熟悉,快,快同大人讲讲。” 周亚夫抬头看着红光满面的父亲,迟疑半晌:“您要不要去医学院瞧瞧?淳于先生虽还没有回来,淳于女医的医术同样也是精湛。” 周勃:“……”这倒霉孩子,怎么拜师韩信之后就一点也不可爱了,他板起脸,“看不看病的以后再说。你在襄侯麾下学了那么久,成长得着实让为父欣慰,他可有教你怎么训练骑兵?” 周亚夫思索片刻,道:“陛下说过,要尊师重道。故而亚夫不能告诉大人。” 周勃无言。 周勃想要捋袖子打孩子时候,萧何望着找上门的樊哙,张良望着找上门的吕释之,微微陷入了沉吟。 然后展开未央宫递来的纸条,上书稍显稚嫩的大字:“不可作弊。” 樊哙&吕释之:“……” 相比于别府的鸡飞狗跳,曲逆侯府怕是最安静的一个,陈平展开白纸,思虑半晌,提笔如飞。论打仗,他是不如韩信彭越,但理论这一块,他自信不会弱与任何人,马鞍与骑兵算什么? 便是辩论兵法,他也不会输! 两日后。 许久未出现在人前的留侯、瓒侯受邀进宫,惠王抱着一个劲笑的小翁主,端坐于太后身旁。 宣室殿内,三公九卿除却应聘之人,全都到了个齐整,太仆夏侯婴有些叹息,若不是马政实在忙碌,他也定要争上一争。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陈平的精力充沛,中尉的活不比他少,陈平怎么就卷得那么厉害?? 很快,刘越抱着狼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圆脸蛋郑重地道:“朕还邀请了戍卫未央宫的武士、材官前来听讲,共有一百人。” 说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披甲武士沉默地进入大殿,沉默地坐在席间,但仔细看去,沉默之下是掩藏不了的激动。 等“评委”到齐,宣室殿依旧宽敞,直至太后宣布开始,气氛蓦然一变。 樊哙腿都软了。 想他当年护送先帝逃出鸿门宴的时候都没有腿软,如今就是讲个课,怎么就心跳加速,怕得不行? 他皱起眉,捏着抽到的签数一,龙行虎步地走到大殿中央,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道:“想俺当年跟着高皇帝打天下,从没见过马鞍这玩意。” 紧接着就是夸赞从前的梁王,如今的陛下有多么聪慧,他第一次见到马上三件套的时候,有多么震撼…… 所有人:“……” 丞相曹参嘴角一抽,大将军,你跑题了。 御史大夫周昌脸有些黑,刘越沉默地听着,脸同他一样黑。 好在樊哙扯了半天,终于说到骑兵和马鞍的关联,还有他设想的大汉骑兵的未来。所有人精神一震,很快,陈平嘴角漫出淡淡的笑容—— 讲课太粗鲁,经验不系统,不足为惧。 樊哙口干舌燥地下了台,颇有些紧张地环视了一圈,挠了挠头随即坐下。 作为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樊哙绝不是草包,在军事上更有惊人的嗅觉,自从武川传来大捷,他逐渐认识到,若要找匈奴报仇雪恨,光是守旧绝对不行,只是他训练步卒训练惯了,新战术还有的学! 大将军唉声叹气,已经有了应聘不成的预感,另一边,抽签第二的陈师傅上场了。 听完陈平的课,所有人脑海浮现出两个字:惊艳。 便是韩信也郑重了起来,他从没有小觑过帮助先帝白登山脱困的曲逆侯,但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了陈平在军事上的造诣。 最重要的是,陈平竟然没有藏私! 他坦然地陈述马鞍对骑兵的划时代帮助,将自己对于骑兵的理解,极为系统地讲述了出来,并断定日后战场定然是骑兵的天下。光看皇太后时不时点头,还有武士们双眼放光、如痴如醉的钦慕模样,就知道他有多么的成功。 韩信目如闪电,继而果断调整了讲课内容。 便是彭越也惊呆了,他望望天子,又望望陈平,难不成,难不成这是陛下心中所愿…… 曲逆侯恐怖如斯! 一个半时辰过去,六位“候选人”终于讲课完毕,刘越正襟危坐:“投票开始。” 最终的结果如何呢? 韩信、周勃、陈平应聘成功,剩下三人遗憾落败。 作为排名第四的彭师傅,彭越快要心绞痛了,直至皇帝陛下冷静指出——“老师要拿出真本事,可以藏私,但不可以时时藏私;人选两年更换一届,依旧半公开选拔”,他才堪堪好受了一些。 大不了两年后重来,他等得起。 被深深打击的舞阳侯樊哙,呆滞地走出了未央宫,他对妻子吕媭道:“吾还是没文化啊。” 吕媭:“……” 吕媭吓了一大跳,俺就俺,吾什么吾?? 樊哙伤心不已,寻求安慰:“细君……” 吕媭声色俱厉:“你莫不是脑子坏了!”. 因为诸子百家内部同样存在竞争,文课的老师尚没有撕出来,由皇帝陛下指定的军课率先出炉。 待名单公布,天下震惊。 老天! 那个韩信来教书了! 还有太尉周勃、中尉陈平,无一不是名震天下的军事大家,当即有崇拜者晕了过去,醒来激动地对亲爹道:“大人,您现在从军来不来得及?” 等成为孤儿,他就能无条件进入太学了!! 他爹:“……” 他爹狠狠把他揍了一顿:“竖子不孝,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第180章 今天是张辟疆上岗的第一天。 他早早穿戴整齐, 晨曦时分就进了未央宫,在黄门令的带领下进入宣室殿,穿过游廊的时候, 恰好和郅都打了个照面。 他道:“郅司长。” 郅都颔首:“张侍中。” 张辟疆喜欢这个称呼, 而不是世人常提的留侯二公子, 他远远望着郅都走进偏宫, 一座专门给梅花司司长办公的房间, 转过身, 跟着内侍前往游廊的尽头。 “陛下这个时辰还没有醒。”内侍轻声道, “每逢大朝会的时候,陛下方才起得早些……” 把天子大致的作息告知新任侍中, 张辟疆很快记下。大人告诉他, 陛下近来专注太学的事, 忙得都瘦了,他在心里琢磨, 多睡一会怎么够? 陛下还在长身体,得睡饱了才行。 刘越睁开眼, 抱着被子滚了滚, 见太阳晒屁股了这才慢吞吞地起床, 刷牙洗脸, 认真干饭。 穿上黑色的短打服, 系上红色的粗腰带,站在寝殿外的广场习武练剑,不时有汗珠滴落下来。等赵安领着张辟疆前来面君, 刘越擦了擦脸,仰头问道:“侍中官会舞剑吗?” 张辟疆只觉心被击中了一下。他告诉自己陛下的威严不容侵犯,一时间忘记了被抓壮丁制沙盘的痛苦, 严肃回答:“臣会。” 于是刘越把木剑递给张辟疆,换了身衣裳,兴致勃勃地坐在台阶上观赏。 梨花落下,笼罩着英武的少年郎,张辟疆内心的小拘谨很快随风远去,动作越发写意流畅。 寝殿传来额外的动静,两只小狼从窝里奔了出来,它们蹭蹭刘越的腿,又朝舞剑的人嗷呜嗷呜叫,刘越忍不住笑,眼底亮晶晶的。 这才是劳逸结合的放松生活! 不知不觉,小皇帝已经快要忘记咸鱼的梦想了…… 抱着纸本的郅都站在廊下,望向张辟疆的目光有些深。 前来汇总情报的副司长落后他一步,见此感慨:“陛下对留侯世家的眷顾果真深厚。” 年轻的上司面无表情,副司长打了个激灵:“……” 真是的,他怎么就忘了?司长对勋贵抱着天然的排斥感,和长安的贵公子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还是别夸了,否则要出事。 而且论君心,司长也是叫人眼红的存在,还是寒门中独一无二的奇迹呢。 他提着心,半晌,听见郅都淡淡的点评:“锐气有余,杀意不足。” 不像他,从小学的就是杀人剑,不为别的,就为守卫陛下。 副司长:“……”. 刘越命人张贴教师名单的同时,没有忘记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还有忠心耿耿的年轻臣子。 他特意下了道命令,准许太学开设之后,超龄几岁的郅司长张侍中前去旁听;至于两个伴读,丢去一起上课,以表示天子创办太学的决心。 ——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动,准备乔装去听讲。 近来老是和化学家混在一块的吕禄眼神不舍:“陛下……” 刘越忽悠他:“集众家之长,补自身之短,指不定你的雕刻技法更上一层楼呢?” 吕禄被说服了。 他重重点头,忽然开口:“诸子百家,唯独没有雕家。陛下等着看吧,十年后,我必将雕家发扬光大。” 刘越:“……” 总觉得表哥变异得有点厉害,他真诚道:“加油。” 很快,刘越另起话题:“最近表哥怎么往梁园跑得那么勤?” 说起这个,吕禄精神一振:“我在围观徐老骂新弟子!” 刘越听得脑袋冒出问号,吕禄忙给他解惑——徐老就是徐生的师父,全称徐老方士,他自小把徐生捡回家养着,师徒情分非一般的深厚。 徐生走丢的噩耗传来,徐老方士那个难受啊,日日哭嚎不断,他的师弟一看,连忙塞过去一个好苗子,想着能转移师兄的注意力,培养一个能够继承徐生衣钵的新弟子。 刘越情不自禁喝了口奶茶:“转移成功了吗?” “成功了。”吕禄面带佩服地道,新弟子名叫徐充,不过十五岁的年纪,长相白净,唯独性格有些自闭。 他快成功把师父气死了。 刘越:“……” 徐充不喜欢凑热闹,成天盯着琉璃仪器发呆,慢慢的,梁园上下都叫他“呆子”。唯独徐老把全师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觉得师兄都是发明指南针的天才,他这个小师弟,也当不落于人后! 于是每日的对话如下—— 徐老:“充,青霉素研究出来了吗?” 徐充:“……” 徐老:“充?” 徐充:“……” 徐老:“苍天啊,活该我师门有此一劫!” 刘越听得一阵沉默。 他吸了吸肚子,才把奶茶艰难地咽下去,等吕禄屁颠颠走了,皇帝陛下立马召见郅都,问他对徐充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郅都想了想:“徐名士的师弟,平日不爱说话,暂无功绩,只不过师长对其期望颇高。” 他正猜测陛下的用意,就听刘越幽幽道:“好苗子的身心健康也很重要。爱卿,你说朕要不要开设一门心理课程?” …… 太学依旧如火如荼地筹备,其间,张不疑成功赴任郑县令,与萧延一道展开全县巡视,与德高望重的乡老谈心。 得益于留侯瓒侯的声名,黄老学派的支持,还有堆积在张不疑身上的无数光环,没有人因为新任县令的年轻加以轻视、为难。 短短半个月,郑县令迅速获得了大批拥戴,只因与他一起来到郑县的墨家、农家子弟,在他的带领下勘探地势,研究土质,最后研究出新的助农政策——修建水渠。 郑县本就与灵渠相距不远,一旦拥有自己的水渠,灌溉的便利程度将更上一层楼,本就不低的亩产将迎来质的飞跃! 世代扎根郑县的百姓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却又有着难以启齿的隐忧。 ——修水渠的钱哪里来?人哪里来? 张不疑沉思,官署库房的存钱有限,不可能挥霍一空。至于人手,要求青壮男子服今岁的徭役? 就在郑县令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萧延捧着一张代国舆图,摊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这些年的书可不是白读的,只见舆图上方,处处都是养牛场的标识,萧延手指一点,然后又是一划。 “以工代赈。”. 丝毫不知养牛模式被借鉴的代王刘恒,待薄太后彻底好全之后,整顿好远行的车马,带上送给幼弟的礼物,与母亲一道南下长安。 淳于意也在队伍之中,他高兴于自己搭上了顺风车,还薅来好多个学徒,以后给人看病或是研究医学,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殊不知一到长安,迎接他的是今非昔比的大汉医学院,陡然大涨的声名,还有一夜暴富的财产—— 看到金光闪闪的匾额,淳于意惊呆了。 此时的医学院哪还有原先孤僻的模样?它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地矗立在梁园,宽敞程度堪比未央宫外的公车署,一进门,便有陌生学徒笑容满面地迎出来,见到他吃了一惊,继而狂喜:“淳于先生回来了!!” 话音落下,乌泱泱的人头涌了出来:“先生在哪里?” “先生在这!他竟是如此年轻,无愧神医之名!” “我倒觉得若是淳于女医出手,将不输她的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厉害?” “你尽管纠结好了,别挡了我的拜师礼!” “……”淳于意。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下一瞬,认出了为首的学徒,正是太医署的许太医。 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震惊,他颤巍巍地抬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 不是幻觉。 淳于意流下了满足的泪水,陛下,臣出息了,臣愿意一辈子为您治病—— 呸,陛下定然会长命百岁,说什么呢? 淳于意重重咳了一声,他把手背在身后,一副高人的姿态:“好了,吾回来了。许兄……不是,洺啊(许太医单字洺),你领着他们排好队,都和为师说说,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淳于意被热情包围的时候,刘越接到了他的四哥。 兄弟相见,两眼泪汪汪,刘越动容道:“四哥,你的脸瘦了。” 刘恒吸了吸鼻子:“陛下!陛下长高了。” 千言万语积在心里,刘恒最后闷闷地道:“若非陛下指点迷津,让淳于先生前来助我,恒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阿娘患病时的无助、绝望,刘恒这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二遍。他望着幼弟,想要伸出手抱一抱,对于君礼的恪守很快阻止了他,下一秒,刘越踮起脚尖,主动抱了他一下。 皇帝陛下很认真地道:“四哥是代王,防御匈奴,镇守北疆,朕该替你扫除后顾之忧。” 刘恒愣了许久,忍不住笑了,笑容特别温暖,特别灿烂。 今天恰逢话剧《远行记》首演,还有一场盛大的午宴,兄弟俩叙话完毕,刘越拉着刘恒的手,一道往宣室殿的前殿走。 刘恒始终落后一步,嘴边挂着灿烂的微笑。他在心里对淮南王刘长默默地道,七弟,你听见了吗?陛下要替我扫除后顾之忧。 你就继续挖铜矿吧,把吴国挖空也不关四哥的事,四哥要同陛下欣赏首演,没心思陪你斗。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我在长安,你在淮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90 第181章 远在寿春的淮南王刘长打了个喷嚏, 眼底满是不悦:“谁在念叨我?” 深得他心的贴身内侍笑道:“许是陛下在惦记大王呢?大王身处淮南,心却与陛下同在。” 刘长瞬间就精神抖擞,他用赞许的眼神望向内侍, 插秧的动作更有劲了。 这些日子, 他使劲在国内搜刮擅长育苗、育种的人才, 却实在有些失望, 觉得他们不如董公董安国多矣, 这样下去, 劳什子软稻什么时候才能培育成功? 这可是他拍胸脯答应过陛下的, 大丈夫绝不能食言。 可恨那刘恒早他一步,让陛下心软告诉他了养牛法, 才有代国如今的脱胎换骨, 否则如何能与富庶的淮南相比! 唾骂了一番代王, 刘长又在心里谋算,不如明岁去长安贺年的时候, 邀请董公与农家子弟前来淮南,寻找新型稻种。就算找不着, 能够提升土壤肥力也是好的, 南方多水田, 与关中的地势不一样, 他研究了这么久, 也算有了心得,只等董公前来解惑。 刘长美滋滋地想,幼弟欣赏有能力的人, 他可不能固步自封。 淮南国丞相来找人的时候,发现大王又待在田间,不禁心里欣慰。 大王虽然疯了点儿, 可这疯劲用对了地方,而不是天天举鼎,实在是农耕之幸。眼见淮南王风评逐年上升,如今大王问的一些农业知识,连他都回答不上来了,国相一边翻书一边找外援,认为这是幸福的烦恼。 不过当下,他有要事汇报:“御史大夫查明了衡山郡长史颇有欺压农人之举。其子横行乡间,曾破坏农田,强占农家女……” 刘长直起身,眼不自觉红了红:“你说什么?” 国相连忙安抚:“臣已经遣兵士前去,大王莫忧。” 刘长也没心思插秧了,他在心里嗜血地想,找死! 面上冷冷地道:“回宫。孤的鞭子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 刘越不知道他远在淮南的七哥,小小年纪已经快进化成了农业专家,但对刘长在淮南国的作为还是知情的。 梅花司的业务一天天扩大,南边不断传回的线报,上书淮南王不仅扶持农桑,还深恶痛绝利用特权、在他管辖的地域横行霸道之人,刘越对此分外欣慰。 这份欣慰,就不必和四哥讲了。 当下,皇帝携代王去往宣室殿前殿,那厢,长乐宫的太后也正准备动身。 薄氏立在她的身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腰封,吕雉察觉不对,回头扫了一眼,不禁挑起眉梢:“你都是王太后了,这等服侍人的事,就交给侍女来。” 薄氏笑笑:“侍奉您乃应有之义,不论是从前的薄姬,还是如今的代王太后。” 见劝不动她,吕雉也不再管,内心却是极为满意。 若薄姬因着天高皇帝远,从而对她失了恭敬,那对于代王母子的态度,她就要掂量掂量了,她决不能忍受喂出一个白眼狼。 若是真喂出了一个白眼狼该如何——她相信越儿绝不会和她生分,而是无条件地支持她处置代王,这就是幼子和盈儿不一样的地方。 吕雉回过神,眼尾浮现出一抹柔和。 心知皇太后和她,都是一样的,作为母亲,对孩子的爱不能用漏斗丈量,薄氏一路上都在描述关中与长安的变化:“陛下尚且不到九岁,才智不输先帝,薄姬着实羡慕太后。” 不输先帝?吕雉被逗得笑了,这话她爱听,转身拍了拍薄氏的手:“恒儿在代国也做的很好。哀家都看在眼里呢。” 薄氏眼底划过喜悦,事实上她不是恭维,而是真心感激,若非天子送来的淳于先生,她或许早就没了命,哪还能与太后说笑言欢? 说说笑笑到了未央宫,薄氏一眼望见刘恒,正坐在天子的右下方。她随之入座,窦漪房很快过来,替她斟了一杯清茶。 薄氏对面前清秀的小姑娘有印象,似是太后跟前当差的窦长秋,窦长秋朝她一笑:“淳于女医说了,清茶可以饮用,酒却不太适宜大病初愈之人。” 然后又端来一杯温水,以防她不适应茶的味道:“王太后请。” 刘恒瞅了窦漪房一眼,心道她还挺贴心。 代王对窦长秋的印象不知不觉又好了几分,因着午宴即将开始,无人发现这里的小插曲。 今日的午宴,不仅仅是给代王母子接风,众人期待已久的《远行记》,也要搬上未央宫的舞台,天知道勋贵大臣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欣赏了! 《袁侯传》在长安的巡演刚好告一段落,由桃侯筛选出负责人,“下乡”进了关中、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已经盘了许多遍,连台词都背熟了,不论文武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对下一场剧目翘首以盼。 太尉周勃瞧了眼御史大夫,嗯,装得还挺像样。 要不是看剧的时候撞上他,还真被这老小子骗了过去。 刘越显然也知道臣子的期盼之处,简短发言了几句,由太后宣布宴席开始。 如今未央宫的宴会,不论是菜品还是味道,都远比从前来得出色。自从化学家研制出了蒸馏的法子,向来清淡的美酒的度数也是突飞猛进,但因律法限制,大臣们也只有在宫宴的时候喝个尽兴了。 他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其间,代王也被劝了好几口酒—— 若不是顾及年纪,前来劝酒的大臣将会更多,至于陛下? 开什么玩笑,陛下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沾不了一滴! 被区别对待的代王:“……” 窦漪房忍住笑,眼见时辰差不多,便吩咐人把酒撤了,代王殿下看起来酒量不是很好。 刘恒的脸颊浮现出红晕,在窦漪房经过的时候,小声道了句谢。 皇帝陛下心无旁骛,把菜品一扫而光,抬头的时候,恰恰看见了这一幕。 他眼睛微亮,擦了擦嘴,圆脸蛋露出神秘的微笑,赵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颇有些一头雾水:“……” 陛下在笑什么? 吕雉慢慢地啜饮美酒,与薄氏谈天,任谁都能看出皇太后的心情愉悦,又过了一刻钟,内侍匆匆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吕雉便笑:“都准备好了?” 大殿安静了下来,吕雉看向桃侯的位置,轻拍掌心。 宫灯闪烁,啪地陷入黑暗。 《远行记》开始了。 在第二部话剧筹备期间,桃侯府着实不怎么太平,还有彻侯送上美人,想要桃侯透露一二剧情,被他撵鸡似的撵了出来。又有梅花司暗地里把控,主演们迫于压力,将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故而直到今天,就连丞相曹参也只知其名不见其声,不知道第二部话剧讲了些什么。 只见幕布缓缓拉开,开头便是惨烈的战场,刀剑声,杀伐声,仿佛有血腥味流淌。 第一部话剧的场景不够精细,布局稍显简陋,到了第二部,便彰显出质的飞跃,连鲜血都显得逼真,文武百官全都被镇住了,霎时屏住呼吸,身心沉浸了进去。 这是和匈奴的战场。 大汉与匈奴势均力敌,甚至有着小范围胜利,奈何边境生灵涂炭,百姓无法再坚持下去,于是两方议和,汉朝派出使团。 谁知使团刚到龙城,恰逢白羊、楼烦两部出尔反尔,两王派出新的人手南下掠夺,为首的使臣大怒,丝毫不怕地高声与匈奴单于理论,单于表面惭愧,转过身,却是敷衍地叫人阻止,实则颇为纵容。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使臣态度强硬,日日找上单于,其言语激烈,才智无双,叫单于起了爱才之心。终于有一天,他扣押了整个使团,点名叫使臣归顺,郑重地与左右道:“大匈奴缺乏像他一样忠诚的人。” 嘎吱一声,樊哙面前的酒盏被捏碎了。 曹参呼吸重了重,从前上过战场的将军们,差些坐不住了,若不是知晓这是话剧,是假的,他们怕是要削了这单于的狗头。 扮演单于的演员已经换了好几轮了,如今站在殿中央的,出身游侠,胆气着实不小,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慌。 要不是桃侯给予的钱财吊着,他早就提桶跑路,任谁排练的时候被其他主演阴恻恻地盯着,小心肝都会止不住地发抖…… 此时此刻,面对弥漫整个大殿的杀气,他卡了数秒,还是坚强地演了下去。 桃侯抹了把汗,心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本侯的特训还是有用的。只见单于对扮演使臣的主演道:“如果你归顺,我就把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你。” 使臣不屑一顾,朝他吐了口唾沫:“蛮夷无耻!” 宣室殿爆发了一声“好”,话剧还在继续。 单于有些生气,但还是惜才,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欣赏。他不断地使出伎俩诱惑使臣,钱财,女人,甚至匈奴中等部落的王位,使臣一个都没有动心。 问他想要什么,使臣说:“归汉。” 单于舍不得,他对此人生出了忌惮,觉得使臣仇恨匈奴至此,放他归去,无异于放虎归山——但杀他又不忍心,于是权衡之下,把他放逐到了北海。 北海是什么地方?人烟罕至,荒芜严寒,为了羞辱使臣,单于指着周围稀少的羊群,说如果你成功让羊群繁衍,我便让你归汉。 使臣沉默了。他握着汉朝符节,变得蓬头垢面,待羊群诞下第一只小羊羔的时候,远远眺望着南方,他的故乡。 可是单于没有来。 演到这里,王太后薄氏流下了眼泪,刘恒吸了吸鼻子,无数大臣握紧了双拳。 使臣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失望,面色依旧傲然。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北海,头发白了,符节上的旌毛也掉了,直到符节变得光秃秃的,他的脊背也佝偻了。 已经二十年过去。 …… 席间传来一声啜泣,刘越一眨不眨,十分满意主演的演技。 他头一次看排演的时候,悄悄用手揉了眼睛,转头平复了很久。这个主题比他想象的还要让人震撼,让人动容,而作为灵感来源的苏武,当下还没有出生——皇帝陛下悄悄说了句抱歉,就让这辈子的祖宗挪用一下故事,他也发誓,这个故事往后不会再有。 皇帝陛下在心里夸奖,群臣的心态快崩了。 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有人受不了想要离席,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了下来,心口一抽一抽。好在结局将至,他们看着使臣眺望南方,终于等来了汉匈交战,汉朝大胜的消息! 又又有酒盏碎了,此时无人在意。 这回匈奴被打怕了,主动向大汉求和。赔偿什么的还在其次,南方强盛起来的王朝强硬无比,要求他们归还扣押的所有汉人,不论是人质还是奴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向来板正的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激动得脸都红了,心道我大汉难不成终有这一天吗? 周勃红光满面,陈平目光炯炯,他们目视着结尾,也就是最为感人的一幕上演—— 匈奴最终同意了。 北海放牧的使臣,同样在归还的名单中,白发苍苍的使臣,面庞已然爬满了皱纹。他持着光秃秃的符节,衣襟右衽,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南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归国。” 归国! 吾没有叛汉,吾始终是汉人。 目睹这一幕的群臣心态还是崩了。 曹参扭过了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眼眶发红的模样,樊哙与彭越嚎啕着,哭得殿宇都快震动起来。韩信直愣愣地坐着,指尖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他在心里默念,匈奴…… 殿内哭泣此起彼伏,刘恒哭得尤为大声,不知道为什么,这部话剧戳得他心都碎了! 许是见过战争的残酷,才更知道忠汉者的可贵。朦胧间,他见一旁的窦长秋眼泪啪嗒啪嗒流,一副快要哭昏过去的样子,连忙扯了扯她,示意她坐一会。 窦长秋摇摇晃晃地坐下,隔了几秒,和代王抱头痛哭。 这时候,没人在意什么身份不身份,宣室殿被哭声笼罩着,时不时响起一声:“单于赴死!” “匈奴尔敢——” “二十年……呜呜呜……归国……” “我大汉终有这么一日!”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一片起此彼伏的附和声。 坐在高处的天子太后也不自觉感染了。 吕雉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但为幼子的奇思妙想所惊叹,还为桃侯的执行力,桃侯简直……做出了一方大杀器。 若推广下去,匈奴,怕是要成为全民之敌了。全民皆复仇,何人不能戮? 刘越低下头,抽出一方新帕子,使劲按了按脸。 很好。 爱国教育圆满成功! 第182章 据戍守未央宫的武士描述,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百官公卿走出宫时,表情十分一致,眼睛是红的, 步伐是飘的, 吓得各府的随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就差直接把主君拉医学院去了。 半天以后, 众人的情绪才缓了过来, 只不过想要彻底摆脱, 还需花个两三日。 刘恒出了许久的神, 忽然感激起仙逝的父皇,将自己册封在代地, 抵御匈奴的第一线。即便他不能亲身上战场, 但他绝不会退缩, 总有一天,他会辅佐陛下, 逼迫匈奴把俘虏的汉人还回来。 舞阳侯府,樊哙对其妻道:“早知道俺就把樊伉送襄侯门下了。” 吕媭:“为什么?” 樊哙咬牙切齿:“杀尽匈奴狗!” 他这辈子万一没指望, 唉, 也不知道儿子成不成行。 平阳侯府, 丞相曹参对其子道:“吾今赏话剧, 才始知其绝。” 曹窋诧异:“《袁侯传》难道不够震撼, 不够让人耳目一新么?” 曹参摇头:“不一样的。” 他似陷入回忆,好半天,拍拍儿子的肩:“你一旦得空, 就去看看《远行记》吧,想必不日就要开始巡演了。” 又说:“典客衙署是锻炼能力的好地方……不知我儿若是出使匈奴,可有使臣八分忠贞?” 曹窋:“?” 当晚, 所有待在长安的彻侯二代,或是出任官职,或是无所事事,都被长辈寄予了痛击匈奴的厚望。身体素质或是马上功夫差一点的,长辈琢磨着要不要把人塞进典客衙署的使臣团,只要不像徐生那样迷路失踪就好…… 被当做反面教材的徐生,尚且不知南边即将掀起一场思想风暴,叫原本蠢蠢欲动的家国复仇之心,形成燎原大火,烧进每一个汉人的心里。 他不在大汉很久了! 匈奴人吃的糙,穿的也糙,徐生麻木地啃着没有滋味的烤肉,怀疑总有一天要成原始人。他连故乡是什么样都快忘了,唯独长安城雄伟的城墙,灞桥下流淌的灞河,深深根植在他的脑海里—— 还有天子叫人朝思暮想的面容。 徐生想想就悲从中来,同时警铃大作,照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忘了陛下的脸怎么办? 不行。他扔开烤肉,以八百米的速度狂奔到帐前,下一秒,提气微笑,掀开帐帘,如今冒顿单于最信任的大萨满大祭司,便如圣光笼罩一般,出现在匈奴人面前。 不管是身份卑微的奴隶,还是匕首镶嵌宝石的贵族,在徐生经过的时候,他们无不低下头,神态恭敬:“天神在上。” “大萨满护佑龙城。” 激动的目光隐隐追随而去,徐生理也不理,于是他们更狂热了。还有人动身想要追随大萨满的脚步,被保护大萨满的射雕者一瞪,这才按捺了下来。 大单于彻底痊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匈奴,引起整片草原的震动,谁人不想濒死的时候抓住神迹,捡回一条命? 而神迹的缔造者,就是眼前云淡风轻的青年。他不仅手握雷电,还能掌控死亡,只不过后一种神通,这群小贵族完全没有资格知道——只有离权利核心最近的大贵族才知晓,大萨满能炼制让人长寿的神丹,而长寿神丹,只有单于才有资格享用! 中央大帐里,正在读书的冒顿见到徐生,立马放下书,面上扬起浓厚的笑意。 冒顿生性嗜杀、多疑,尽管徐生救了他的命,他也绝不会交付全身心的信任,就如从前的龙城大萨满,一旦没有了价值,唯有充作奴隶或是杀掉两个下场。可当他半信半疑地咽下第一粒神丹,从而沉疴尽去,一天比一天强壮时,他当即把徐生的帐篷挪到了他的旁边。 生过病的人最渴盼健康,身体传来的感受不会背叛他。尽管他把权力交接给左贤王的时候十分豁达,当他吊着一口气躺在榻上的时候,濒死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冒顿害怕了。 只要有神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而现在,他把神迹掌控在了自己手里。 这头草原雄狮不见丝毫虚弱,面颊红润,容光焕发,比从前年轻了足有十岁。徐生看着他,用匈奴话缓慢地道:“神丹不够了。” 冒顿神色微变,立即道:“赵壅送回来了大量胡椒……” “胡椒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若想巩固,还需蒜与苜蓿,可两样种子却是迟迟不来。” 徐生仍是淡淡的模样,他说:“种子或香料,与单于的身体息息相关,种类越是稀有,神丹的药效就越好。还请单于加派人手,也让赵壅上心一些。” 冒顿目光一沉,半晌道:“我已经让赵壅要求西域诸国上贡,还请大萨满等一等。” 看来上贡还不够,当派去几千控弦之士,就算刮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种子寻出来。 见他如此,徐生也就不再开口,转而道:“我来,还想要向单于借几张布帛,几块笔墨。” 这是小事中的小事,冒顿当即找了最珍贵的布帛,平日自用的笔墨,让人送到徐生的帐篷里去。 他并不好奇大萨满的用意,也禁止所有的匈奴贵族窥探萨满的帐篷,这是不敬上天,不敬神灵。徐生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迎着崇敬的目光回到帐篷,徐生走到他平日炼丹的地方,只见角落摆着一个黑漆漆的泥炉,冒着极为不详的味道。 他抽了抽鼻子,嫌弃地踢了脚,紧接着往旁边望去—— 一袋袋的胡椒,随意地堆在地上,麻袋都装不下的香料满溢了出来,如瀑布流淌。胡椒价比黄金,可在大萨满的帐篷里,恍若变成了不值钱的玩意。 徐生狠狠打了个喷嚏,愁眉苦脸地想,这么多这么重,该怎么运回长安? 算了,桥到船头自然直,他这么安慰自己。谁叫大汉和西域,还没有开辟出一条官方路径,因为目前匈奴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 赵壅与他的队伍越是深入,日后,对于大汉在西域的探索就越有利,最好直接走出一条路来,让他们好乘凉。 想到这里,徐生有些美滋滋的,让你说汉话,让你行为举止像极了汉人!既如此,为他的陛下做贡献不是应该的吗? 目前全匈奴的详细地图已经被他骗到了手,等西域的舆图一出,就该是本名士跑路的时候了。 畅想未来的徐生掏出布帛和笔,盘坐在一边,依照记忆画起了大汉天子的画像。 奈何他的炼丹术强,画技却是十分一般,等布帛显出乌黑一团,唯独能看出是个眼歪嘴斜的小少年的时候,徐生满意地放下笔。 他举着画瞻仰半天,珍惜万分地折叠好,贴着胸口放下。 陛下,您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伤春悲秋了好一会儿,徐生一骨碌爬了起来,再给神丹加几勺雄黄配朱砂好了. 有两样东西从来都是不相融的,一方强硬,必有一方削弱。当它们合而为一,必将所向披靡;当它们分道扬镳,连同整个国家,必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分歧—— 那就是君权与神权。 如今匈奴奴隶遍地,即便脱离茹毛饮血之状,有意学习汉人的风俗,还远远达不到“君权”的地步,但随着大单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对萨满过分的崇拜已隐隐有了苗头。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苗头,左贤王稽粥隐约感受到了。 他直觉这对匈奴的未来并不有利,可在老师赵壅身处西域,且父亲不准赵壅归来的情境下,稽粥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不利在何方。 左贤王微微皱眉,听着身边贵族对大萨满的赞美。他自然也是感激、崇拜大萨满的,但这股崇拜,远远达不到他对自身的在意、和让匈奴变得繁盛的大业追求,最让他心惊的是,他觉得父亲变了。 父亲对生死变得极为执着,且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了西域,而不是南方! 稽粥决定劝说他的父亲,身为老鹰的化身,身为天之子,死后灵魂也定是要回归天际,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何况他们的心腹之敌是汉朝,是年幼的刘氏天子,而不是已经被征服过的西域。在他看来,对西域出兵完全是浪费人力物力,为了寻找没影的种子,就能放弃从汉朝身上咬下一块肉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走进冒顿单于的大帐:“父亲。” 无人知晓父子俩谈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左贤王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 从此以后,龙城大萨满失去了左贤王的信仰,而匈奴内部,坚持南下反对发兵西域的贵族,与始终支持大单于的贵族,逐渐地分成了两派. 七年后,长安,未央宫。 宣室殿宽阔的广场前,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阴沉沉的天落着细雨,可无人在意雨打在身上的凉意,文武百官与勋贵彻侯分列两旁,他们神色肃穆,簇拥着十五岁的大汉天子,静静等待着什么。 百官身后,是一群服饰统一的太学生,他们远远站立,仰头望着广场中央,一座新矗立起的英魂碑—— 远远望去,英魂碑如一把宝剑的模样,剑尖直指天空,玉质闪着寒光,上刻密密麻麻的名字。 今天是新年伊始,也是战死英魂入军祠的大日子。 七年来,随着大汉国力日盛,将军们一扫往日龟缩,尝试领兵出塞。其间有成功有失败,战死的士卒亦不在少数,但每每出发,君王唯独下达了一道命令:收敛自大汉立国以来,遗落草原的汉军遗骨。 不论是随先帝攻打匈奴,从而失去生命的士卒,还是匈奴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边境,从而壮烈牺牲的将领——没了遗骸那就捧一抔土,不能辨认身份那就撕一道衣物,总归不能遗忘任何一人,要带他们回归故土。 一座漆黑的棺木从远而近,由襄侯韩信站在最前,虚虚搀扶。舞阳侯大将军立于他的身侧,手中捧着象征杀伐的刀剑,剩下的将军侧身扶棺,神情皆是峻色。 仔细看去,他们通红的眼眶闪烁着不同程度的泪光。 踢踏,踢踏…… 刘越看着棺木由远而近,从宣室殿的台阶慢慢往下走。 第183章 十五岁的天子身穿红黑色的冕服, 头顶冠盖微微摇晃,垂在眼前的玉帘发出细碎的声响。 彻底脱离稚嫩的五官,显出与太后年轻时的六分相似, 尤其俊秀的眉眼、鼻骨, 不笑的时候满是冷酷与威势, 可一旦笑起来, 浑身都是暖融融的甜。 这么多年, 最贴近天子的几位重臣, 可算是摸清了刘越的性子。除却必要的场合, 他不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可一旦笑起来, 他们也得担心了, 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喜从天降, 另一半大概率要背锅。 但谁叫陛下非同一般的聪慧,有时虽然爱玩了些, 但妥妥的明君呐! 孝顺母后,友爱兄弟, 虚心纳谏, 还特别重视教化, 舍得往军队投钱。 就像立英魂碑一事, 据丞相长史所言, 两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只不过陛下极为看重其规模,质量, 为此,召集少府所有的工匠,历时两年打造出壮丽雄浑、直入云霄的剑碑, 还有立在上林苑内,占地堪比宣室殿的军祠。 当时还有文官不满意,认为军祠怎能类比帝王的殿宇? 大朝会上,陛下当着众臣的面回答:“这是我大汉将士死后的居所。生前只能栖息一小块地方,化作英灵以后的居住地,自然是越宽越好,越贵越好!朕百年之后,会与他们同在。” 当少年天子的话语落下,还是军功卓越的彻侯,不论是身披甲胄的武士,他们聚集在高处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狂热。 是的,就是狂热,犹如现在—— 刘越一步步往外走,将士们便看着他走。最外围的虎贲营与期门营,一步一岗包围着广场,离得近些的将军司马,此时屏住呼吸,不敢直视天颜。 他们望着玄黑的衣摆和长靴划破雨帘,最后站在离棺木五步远的地方。 时辰已至,仪式开始了! 未央宫的钟鼓齐齐炸响:“锵咚咚——” 如千军万马齐踏的编钟,听得人心潮澎湃,气血奔涌,待钟鼓声轻下去,刘越肃然的声音响起:“请旗。” 当即有领头的两位青年太学生,捧着象征大汉的黑龙旗,慢慢地朝天子身侧走去。他们脸都红了,遍布的不知是激动还是泪水,沐浴着同窗羡慕的目光,他们站定下来,干涩地道:“……陛下。” 刘越微微侧头,从他们手中接过黑龙旗,紧接着缓慢展开,上前几步弯腰,将旗帜覆在了深色的棺木之上。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谁人见过天子亲自弯腰,为战死的士卒送魂?谁又见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举国最出色的将领位列左右,护送棺木到达军祠? 棺木里的骨灰是混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生前的名字,唯独躺在遗骨身旁的断刃,能依稀辨认出篆字。覆旗的荣誉,献给战死沙场的无名英雄,所有人呼吸都急促起来,迎着日光热泪盈眶。 刘越把旗帜展平,继而朝抬棺的将军们点点头。 樊哙随即高声喊道:“送魂毕,入军祠——” 哗啦啦,候在广场的护送队伍,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雄浑的乐声由远及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足有上万人的队伍,从未央宫转移到上林苑,最终候在了军祠前。待棺木入土,奉常念文祭祀完毕,刘越率先从祠堂走了出来。 跟随后方的文官们,神色分外沉默。他们回忆起军祠宽阔的占地,明亮的香火,以及望不见尽头的牌位,有名字的,没名字的…… 时至今日,他们全然懂得了陛下的坚持。 这不是在收买军心,天子所向,就是军心。 有什么情绪到达了顶点。就在此时,一位战后遗孤出身的太学生擦了把泪,大声吼道:“泱泱我大汉,愿陛下威扬四海!” “轰”地一声,看不见的风浪席卷了上林苑。 只见祠前静了一秒,随即便是排山倒海的呼喊:“泱泱我大汉,愿陛下威扬四海——”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待天子回宫,已是晌午过去。 送英魂入军祠的后劲有点足,刘越安静地坐在车辇里,直到进了长信宫,这才精神一振,利落地从车辇跃下。俊秀的眉眼闪亮亮的,他看向赵安,后知后觉发现衣服还没换。 收到暗示的赵安屁颠颠上前,替他摘下冠冕,刘越呼出一口气,觉得头轻了好几斤。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远远就看见天子的踪迹,连忙小跑着去禀,长信宫当即忙活了起来。 得知天子冕服还没有脱下,升级为大长秋的窦长秋,亲自去了趟内殿,把一身轻便又保暖的常服交给内侍,然后又张罗着命膳房做天子爱吃的吃食。 “母后呢?”刘越步伐由远而近。他换好轻便的衣裳,愈发显得少年人身形修长,窦漪房恍惚一瞬,觉得时间过得是真快。 陛下长大了…… 她笑道:“太后午睡刚醒,得知陛下来了很是高兴,叫陛下先垫垫肚子。” 刘越点点头。虽然午饭已经用过,但美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他径直坐在了内殿的桌案旁,盘着腿,姿势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两只手托腮,因等候母后流露出几分乖巧。 不一会儿,吕雉出来了。 大汉皇太后吕雉年五十五,鬓边生了几根白发,远远望去,气质依旧凌厉。 她不年轻了,事实上,五十五在这时已然算得上“年事已高”——就在所有人以为太后还是那个太后,能将大汉帝国安稳交到成年的天子手中的时候,一场疾病气势汹汹地来袭。 就在三个月前,太后腋下隐痛,紧接着右手不能动了! 长信宫众人依旧能记得那天,陛下吓得手脚冰凉,那慌张无措的模样,谁人见过?别说内侍了,群臣全慌了神,幸而淳于女医来得快,和她弟弟一合计,说是太后腋下长了瘤子,从而压迫到了神经。 新任太医令没有吭声,脸色凝重之极。按他把脉的水准,尚且不知这是什么病,或许唯有医学院可以解决了。 得知诊断,什么压迫不压迫的,大部分臣子不懂。但有医学院在,他们谁也没有往诅咒、报应的方向想——就算敢想,太后也有千百种办法教他们做人。 众人依旧提着心,这时候陛下开口了:“准备手术。” 这话叫大殿静了静,但以丞相为首的重臣,谁也没有反对。 随着医学院的案例越来越多,他们也明白,一旦发现疑难杂症,需解决得越快越好,一旦拖得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这是太后,是从前大汉的掌舵人,即使陛下已然成长到能亲自处理政务,但依旧需要母亲的帮扶。 陛下才十五啊。 …… 那日吕雉看刘越急得快哭了,微微出了神,很快同意了手术。随即便是安慰幼子,语气很柔:“都花了脸了,快擦擦,不能叫群臣看见。” 皇帝好半晌“嗯”了声。 然后低声说:“阿娘,你要好好的。” 长信宫的宫人看到太后流了眼泪,那天的天气都是阴的。 太后要做手术,右手休养至少半年,且淳于先生斩钉截铁地道,想要彻底恢复,万不可再动用笔墨。如此,长信宫就没有办法阅览奏疏、召见群臣,千钧重的担子都要陛下来扛了。 吕雉因此还有些愁,她的越儿并不是勤政狂,往日还会撒娇偷懒,何况还要读书呢。这一下子接去所有,会不会累着他? 为此,皇帝陛下笑得很甜:“越儿能不做的,都让大臣做,拿不定主意的就来问母后。母后好好休养,就是越儿唯一的要求了。” 吕雉见他信誓旦旦,只好放下了心。 事实上,凭刘越如今对政务的熟悉,单独理政不是难事,给大臣派活也不是难事,唯一困难的就是上呈未央宫的奏疏的数量——实在太多、太多了。 很大一部分还是废话,他正琢磨着来个变革,废话连篇的大臣以后看病不许去医学院,这个规定怎么样? 这个坏主意暂且放在心里,等母后手术成功,刘越开始重复上朝,读书,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枯燥生活。 半月过去,皇帝俊秀的脸瘦了一小圈。 他瞄了眼气质越发潇洒,养生越发娴熟的萧师傅和张太傅,陷入深思。 于是翌日,前来教导学生的萧何望着面前一大堆奏疏:“……” 刘越泪眼汪汪:“我知道萧师傅身不在朝堂,心却依旧在,一定不舍得看着学生累死的是不是?” 可爱的学生就差求着他了,萧何无言半晌:“陛下,这于理不合。” 刘越使劲摇头:“这叫返聘再就业。” 作为大汉第一任丞相,萧何乃是处理政务的全才,他身上有一大堆闪闪发光的优点,包括念旧,包括心软。萧何被刘越磨得没法子,渐渐地成了皇帝陛下的老师兼私人顾问,忽然有一天,他看着铜镜里逐渐后移的发际线,沉默了。 萧何连夜进了留侯府,被吵醒的张良万分不解,第二日就被拉了壮丁。 留侯挣扎道:“吾乃帝王师……” 萧何叹着气打断:“从前能够共患难,没道理现在不行。” 张良:“……” 张良不解,他觉得这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过了片刻,他委婉道:“你折腾我做什么,曹参可是名正言顺的丞相。” 萧何觉得此话有理,不让留侯跑路的同时,又连夜进了丞相府。 商议的结果如何,刘越不知道,在私人顾问的帮助下,他的确轻松了许多,更让他惊喜的是,曹丞相一改往日“萧规曹随”之作风,变得比往日积极、上进了! 嗯,不追根究底才是好上司。萧师傅真好用。 又一个月,皇帝陛下瘦了的脸养了回来。 当下,他津津有味吃着蜂蜜糖糕,直至吕雉的身影出现,他用力嚼了嚼,随即含糊道:“母后。” 虽然含糊,声音却很软,吕雉当即笑了。 她的右手垂落在身旁,左手摸摸刘越的脑袋:“送英魂的时候,母后在廊下看见了越儿的威风。忙了小半天了,累不累?要不要喝碗蜜水?” 第184章 “不累!一路坐着车辇过去, 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刘越弯起眼睛,指了指旁边的温水,又道, “您的手今天好些了么?” “淳于岫每天盯着, 倒比预期想象的要好。”对于小儿子的每天一问, 吕雉也习惯了, 她目光柔和, 在大长秋的搀扶下, 缓缓坐在一旁。 刘越立即高兴了起来:“大汉医学院这些年发展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 早在获得足够资金和学徒的时候, 医学院就进入了良性循环。眼见着赞助越来越多,淳于意不得不设置门槛, 把贵族的看病费用提高, 至于百姓, 还是他们能负担的价格。 不是没有勋贵想闹,但医学院有官方站台, 他们闹也闹不起来,何况大汉早就脱离了开国时的穷困, 在抑商政策稍稍放宽之后, 商业飞速发展, 现如今, 勋贵家里谁没有几个余钱? 本来就名扬天下的大汉医学院, 这些年里,陆陆续续治好了一些神奇的病患。等太后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出,它的名声都要冲破宇宙了, 现如今,已经达成规模一扩再扩、分院遍布诸郡国的成就,原本隶属少府的太医署已经很久没有姓名。 太医署:可怜弱小又无助。 幸好最近宫里传出, 陛下有把太医署和医学院进行合并的念头,毕竟除了必须动刀的手术以外,看病逃不开望闻问切,太医署内的人才同样是大汉瑰宝。 每每提到吕雉的病,刘越总有些着急,但他知道急也急不得。整合更为强大的医疗资源,剔除往日累积的冗余,才是现阶段应该做的。 ——大臣们人人知晓,皇帝对太后的病很是上心,脉案记录,敷的什么药,他都要亲自查看。若不是这几天忙着送英魂,淳于姐弟一天都要三进宫了! 还是当今的兄长惠王难得强硬了一次,抢过了后勤的活;鲁元长公主也带着孩子陪伴太后,把幼弟朝外“赶”,满朝文武才没有获得一个成天研究医术的皇帝…… 如今最要紧的事告一段落,刘越获得了难得的放松时间。 有一搭没一搭与母后聊着天,他不禁悲从中来,能无所顾忌地啃点心,这才是想象中的生活啊。 多久了? 就算奏疏扔出去了一大堆,还有更多的事务等着他拍板,刘越深深觉得,被架回长安当皇帝是他这辈子最不划算的一件事。 秉持着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的念头,刘越嘴巴仓鼠似的不停:“这届太学生临近毕业,也该去边境拉练了。” 现下流行的大丈夫特质是文武双全,而不是弱不禁风,若只会文斗,全大汉的人都看不起你。 尤其当《远行记》风靡天下之后,尚武之风更是拔高了几个层级,太学教授的课程,同样与时俱进地改了改。 除却日常跑圈,在皇帝陛下的倾情建议下,增加了每年一度的军训,以及临近毕业的学子们由将军带领,远赴边境进行拉练—— 拉练是去年才有的课程,只有真正目睹战火,遇敌拿起武器而不是退缩,才是众人钦佩的大丈夫。 跑圈和一年一度的军训,已让太学生哀嚎不已,等拉练的消息传出,他们的眼泪差点流作护城河。 尽管如此,却是没有一个人害怕,太学的师资力量与教学方式,足够把他们浇灌成精英,何况与之并行的,是年年都没有落下的爱国教育。 在目睹了英魂碑的立成,还有入军祠的仪式后,萦绕他们心头的,是深刻的震撼。 马革裹尸,死又何妨? 刘越隐约察觉到了他们的高觉悟,在和韩信等人暗地串通后,对太学生的下手越发狠了。 愉快地安排好毕业学子的去处,他扭头征求母后的意见,吕雉对此自是乐见其成。 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周菱那丫头也在其中。” 刘越不解:“周菱是谁?” 吕雉道:“周昌的老来女,张苍的小弟子。” 刘越恍然大悟。 是他八岁时看好的算学小韭菜! 汾阴侯夫人拳拳爱女之心,硬是逼着周昌把女儿送进了太学,这在当年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太学没有明说不招女子,加上周菱的家世,太后的默许,周菱很快入学成功,也正因此,刘越意识到了他设置的招生局限,紧急召见叔孙通,将范围扩大到了战死军卒留下的孤女。 她们的课程与男子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差别,唯独不需要高强度地习武和比武——当然,若是有强烈参加的意愿,那随意,毕竟当下没有男女大防这东西。 有太后和鲁元长公主在前,谁敢明言看不起女子? 怕不是要被穿小鞋穿到死! 由此,太学陆陆续续地招进女孩,直到如今,女子的数目也不是少数了。 皇帝丝毫没有疑惑母后对周菱的关注,谁叫周昌是大汉的中流砥柱,也是他最最尊敬的御史大夫呢? 刘越努力回想,好像有夫子同他报告过,周菱以十五岁之龄完成了十八岁的课程,也是太学开办以来,头一个即将毕业的女学生。 他不由道:“那拉练……” 吕雉原想直接开个后门,转念思考,那孩子或许经受得住呢:“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刘越当即应下,给赵安使了个眼神。 赵安连忙记在心里,准备回头派人去一趟太学。 聊完拉练,刘越又说起了方士,这方士指的不是梁园的化学家,而是蜀地颇有名望的一对师徒。 这对师徒挺有本事,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炼丹术,成功收获了一堆信男信女。在民间方士十不存一的当下(有九成都被骗去长安研究化学了),他们丝毫没有警惕心,觉着自己活动的地方太过偏僻,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为了打通新销路,吸收新信徒,他们自信地来到了长安。 来做什么呢? 以财力雄厚的大商贾为踏板,接近商贾背后的勋贵,向太后推销长生。皇太后右手得疾,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无法抵抗的衰老,唯有丹药可以根治。 猝不及防看到丹药的吕雉:“……” 碰巧来长信宫问安的刘越:“……” 皇帝陛下沉默许久,生气了。 那天未央宫阴云一片,举荐方士的小透明彻侯,难得受到了天子的召见。不等他受宠若惊,刘越亲切地告知,他成了下一部话剧的配角,至于话剧的主题,是打假。 小透明:“……” 任凭他怎么哭求,怎么走朝中重臣的关系都没用,桃侯唯陛下马首是瞻,这事没得商量。 一大片人被惊动了!因日渐衰老而真正对丹药心动的几个彻侯大贵族,“唰”地一下,默默的退缩了。 吕雉与刘邦一样不信长生,或许和她的经历有关,从底层拼上来的开国皇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尽管如今不再年轻,她的精力全在治病养生上,想着多活几岁,多陪陪自己的孩子,见刘越如此排斥,她当即命人把方士师徒把绑了,丢到梁园里头,让化学家仔细调教调教,好给越儿出气。 看来最后的效果不错,她听见幼子对她道:“郅都和我禀报,那对师徒后来居上,在提炼元素一道有着很高的天赋。” 提炼元素指的是某些化学元素,在后世,发展工业不可或缺。七年前,秦人卺的回归给大汉带来了许多绝密技术,加上墨家的钻研,炼铁炉的改进一日千里,渐渐的,武器的坚硬程度有了质的飞跃。 还有将士们最为在意的武器的保养。因为秦汉少府的断代,他们做不成永不生锈的剑,但加上卺所制的涂层后,生锈的速度已然放慢了许多! 这个涂层到底是什么? 炼钢炼铁的过程里,又为什么会产生许多奇妙的反应? 奇妙的反应源源不断,而这些反应,化学家抓住了。抓住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生的小师弟,七年没有研制出青霉素,让师父恨铁不成钢的呆子徐充。 徐老嚎啕大哭,对着徐生的在天之灵感叹师门后继有人,就在化学家对提炼出来的元素一筹莫展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尝试的农家,将之率先混杂在肥料里,然后进行了小规模试验。 待看到农作物更加迅疾的生长速度时,梁园所有人震惊了。 此事不亚于原始肥料的改进、代田法的发现,唯一欠缺的佐证,就是收割时的平均亩产……因为试验的地方太小了,不具有普遍性。 吕雉当即被惊动,称重的农事官手都抖了,难不成有亩产超出十石的可能?? 站在一边的刘越面容十分严肃,御史大夫在上,这回他真的什么都没干,难不成大汉真的盼到了一个化学天才? 激烈的探讨过后,试验田选在比皇家园林占地更广阔的郑县,时间是两个月后的春耕。 未免空欢喜一场,大汉君臣都不敢寄予过大的期望,只要亩产能超过均七石,天下都将被福泽,那他们的陛下,也将成为板上钉钉的圣天子! 如今离春耕还早,万般希望都放在心底,但不管如何,提炼元素早已成为化学家的日常。 管理他们的郅都是个不亚于张不疑的冷酷之人,化学家深深地觉得从前高兴早了。 他们像头驴似的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击鼓鸣冤无人理。就在这时,从天而降一对师徒,用能卷死所有人的高效率,堪堪把他们解救了出来! 听说是犯了事儿来改造的,满腹怨气的化学家露出阴险的笑容…… 吕雉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那师徒还有这样的作用。 “这岂不是比炼丹好了太多。”太后欣慰道,“就像你说的,世上只有放错地方的人才,端看我们能不能用了。” 刘越深以为然:“徐充拥有一颗聪明脑袋,千万不能累到他。” 可持续才是硬道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禀报:“陛下,太后,燕国来人……” 刘越把手搁在腿上,莫名正襟危坐起来。 他郑重地问:“这回有多少胡椒?” …… 五年前,汉朝发生了一件怪事,西域特产胡椒长了腿,自动扑进了燕国的怀抱。 输送胡椒的商队人均高鼻深目,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但交流不成问题。他们堵在城外说要献宝,受到士卒的驱赶也不肯离去,最后郡守下令放了他们进来,商队开口就是:“我们要见大汉燕王。” 三大袋的胡椒,就这么献了上去,商队打死也不肯说它的来源,收到免费快递的燕王刘建一脸懵逼。 多年的夙愿就这样一朝达成,燕王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有些慌。 和刘建一样,燕国上上下下都摸不着头脑,这事简直太奇怪了! 天降横财也不是这个降法,可提防来提防去,他们发现这是个纯大饼,而不是陷阱。 燕国官员沉默了,抬头看看天色,今天好像没有下红雨。 丞相栾布试探着问商队,他们想要什么报酬。 商队急急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想把胡椒献给大汉天子!” 就差指责你们怎么那么磨叽,耽误我回去的路了。 燕国相:“……” 他不是没有察觉商队像被威胁了,可哪家的威胁,是从塞外反向给他们的陛下送钱啊? 难不成还是匈奴? 想到这里,栾布自己都笑了。 随即深吸一口气,这胡椒足有三大袋,能比肩多少黄金!! 燕国上下商议过后,去给天子一封信,继而全副武装,快马加鞭,将胡椒护送至长安。 刘越心里的疑问,和燕王一样深,但既然不能寻根究底,那就只好收下了,谁叫占便宜的是自己。 他把八哥刘建夸奖了一通,拨下两倍的挖参经费给燕国,随即苦思冥想,胡椒是如何长腿的。 难道匈奴左贤王是汉朝内应? 可作为后来的老上单于,左贤王是不亚于冒顿的敌人。 难不成是将军们越发忌惮的大萨满? 可大萨满神神叨叨,与大单于情同兄弟,且获拥许多大贵族拥趸。近年匈奴情势不太好,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这与大萨满分不开关系,据梅花司分析,此人野心甚大,甚至拥有自立的意图。 如果这人是探子,那他爹九泉之下都能笑活。 想了半年没想明白,商队又来了。 刘越:“……” 直至今天,商队已经来了八回,次次都是几大袋的胡椒,不要钱似的送。 最后刘越都麻木了,化身财大气粗的金主,不断地给燕国拨钱。看得代国心里不平衡了,燕国是穷,但最近不也好很多了吗?? 刘越转身又给代国拨了钱,代王刘恒不说话了,心想陛下果然待我最好。 几个哥哥的小九九,刘越不知道,他正等待着外头的回复。 不一会儿,回复来了:“燕使说,这回不是胡椒,是种子……” 那人咽了咽口水:“满满两大袋的种子,什么蒜,葡萄,苜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 啪嗒一声,刘越手里的点心掉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皇帝陛下冷静地站起身,冷静地告诉自己。 这是左贤王内应都办不到的事,事情开始往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了。 或许他爹真的能活呢? 第185章 见刘越急匆匆走了, 吕雉道:“这孩子,风风火火的。才休息了多久?” “陛下瞧着很是高兴。”窦漪房扶着她起来,即便她听都没听说过种子的名字, 也知道那些定然是好东西, “臣恭贺陛下, 恭贺太后!” “行了, 行了。”吕雉欣喜道, “西域的种子难寻, 如今总算来了消息。” 她知道这几年胡椒的来源很是蹊跷, 如今竟换成了更要紧的作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回想方才儿子明悟的神色, 吕雉神采奕奕, 低声吩咐了窦漪房几句, 转身去花园赏景了。 管他牛鬼蛇神,皇帝心中必然有了成算。 …… 刘越一回未央宫, 立马召见燕使,随即宣召农家的当家人董安国, 还有恰恰从郑县回到长安的陈买。 见到两袋陌生的种子, 师徒俩大喜过望, 仿佛看着痴恋多年的爱人。 陈买罕见地不冷静了:“蒜, 苜蓿?” 陛下曾经提过, 苜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牧草,不仅适应性强,营养也远比其余草料来的丰富, 他深吸一口气,呼吸粗重起来。 还有蒜,化学家们惦记很多年了, 便是不用来制药,也可以和胡椒一样,当做香料丰富食物的味道,简直浑身是宝! 见师徒俩呆呆地站着,仿佛做梦一般,刘越朝他们招招手,忍住上翘的嘴角。 “燕使还提及了葡萄。”他挽起袖子,亲自用手小心地翻,“蚕豆,豌豆……” 剩下的他也不认得,只能等开盲盒了,皇帝陛下把种子各留了一些,其余交给面前的臣子:“一切拜托董公了。” “……”董安国如梦初醒,“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经过天子的耳濡目染,他们自然知道西域的作物有多宝贵,何况面前的种子粒大饱满,一看就是能发芽的良种。二人不是不好奇种子的来历,但这定是属于机密,跟随陛下英明的脚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它结果就够了。 为今之计,是要让种子克服“水土不服”,这离不开大量的实践与研究。董安国哪还有心思顾忌其他,恨不能飞到田里,刘越也没再留他们,只问:“资金还够不够?” “够的,够的。”陈买替他师父回答,“陛下给的已经够多了。” 人们对老实人的怜爱不是没有道理,自从为官以来,师徒俩一次都没有向刘越哭穷过。 刘越沉吟了一会,决定再拨一些财物,虽然外表不显,但天子本人的钱包很富。 除却造纸,胡椒等收入,自他十岁起,开始小规模地捣鼓晒盐。如今盐铁还没有官营,吴国又和虚设差不了多少,刘越暗中派遣了数名有能力的内侍,远赴吴国替他办事。 对此,吴国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恍若没看见。 那可是他们的天子,除了大开方便之门,还能怎么办呢? 他甚至觉得陛下太保守了些,瞧瞧太后,直接将豫章郡的铁矿握于手中,不若陛下把吴国收回了吧,他也好回到中央就职…… 殊不知刘越有自己的考虑,晒盐总有一天要推广到全国,现在时机还差了点儿。 再说了,吴国可不能消失,至少也要等到十年后,他是冷血无情枉顾兄弟情谊的人吗! ——七年前被刘越提拔的年轻随行史官,如今成了三十出头的老资格,他的文笔进步了一大截,唯一不变的还是满腔热血。 因为天子的重视,没有同僚敢为难他,便是最为年长的太史令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多年来不知官场险恶,故而性格依旧保留着纯真。 在他看来,陛下友爱兄弟,品行无可指摘,尤其是对吴王一家,陛下是何等地关爱痴傻堂兄与年幼堂侄呀。 这些都被他唰唰记录册,因为感情丰沛,文字显得特别有感染力。 刘越不知道史官是怎么记录他的,他也不能强行翻阅,否则便是意图纂改,实乃暴君所为。只需在必要的场合,维持一下人设包袱就好,他早就得心应手,业务熟练得不得了。 当下,晒盐的收入在他脑海绕了一圈,刘越强硬地给董安国师徒塞钱。 花不完,实在花不完! …… “陛下,这——”董安国结巴了。 他的视线,在天子称不上华丽的腰饰上扫过,很快收了回来,慢慢地眼角湿润了。 陈买亦然,他悄悄盯着刘越所穿的素色长靴,很快收回眼帘,心里极不是滋味。 陛下七年如一日,像民间所传的那样,生活简朴至极,毫不奢靡……陛下的私库又是资助孤儿孤女,又是给他们拨钱,拨完燕国给代国,拨完农家给墨家,如今又剩多少呢? 他攥紧了双拳,深深看了眼面前的种子。 绝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否则他陈买,也就无颜于世间了。 刘越:“?” 刘越觉得师徒俩的目光怪渗人的,他顿了顿,低头看向腰和鞋。 腰带上什么也没有,只垂着一块玉,还是价值连城的暖玉——这是母后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必须好好挂着,至于为什么不挂其他饰品,他嫌重。 小时候装牛肉干的香囊,早就功成退休了,如今好好放在寝殿里。至于长靴,虽然看着朴素,布料却是极为轻盈,价值也不低。 之所以偏爱这双,是因为练武方便,否则双脚像拴了秤砣,再精致也无用。 华丽的衣饰,刘越不是没有,他参加大朝会的冕服,还有宴会所穿的衣服,随着他的长大越发巧夺天工,只不过平日更喜欢穿轻便的常服而已。 故而他实在不明白董安国和陈买在想什么:“……” 难不成穿反了? 他瞅了靴子几眼,好像没有。 刘越放下心,抬起头笑道:“好了,董卿陈卿快离宫吧,培育种子是一项大工程。” 师徒俩连忙肃清思绪,齐齐下拜:“诺!”. 解决完种子的事,刘越随后叫来郅都。 郅都一直待在梅花司司长的位置上,如今面容越发冷峻,能叫直面他的勋贵停下脚步打寒噤。 他的冷,是和从前管理化学家的张不疑截然不同的冷,他的目中装着严刑峻法,浑身弥漫着果断与血意。 数年前,在一位彻侯仗着身份暗地敛财、从而彻底破坏长安西市的秩序,被百姓血泪状告后,年仅二十的郅都领着梅花司长驱而入,闭其门、搜其府。那彻侯如何跳脚也无济于事,紧接着,郅都搜查出的关键证据出现在了廷尉的案头。 不仅大肆敛财,还明令商人上贡美貌婢女,勾结朝中官吏,拿钱办事,替人消灾……郅都花了三天时间,就将罪行查得清清楚楚,其影响之恶劣,令天子太后震怒,最后那彻侯没了爵位,蹲了诏狱,封地也充了公。 可以说,郅都一人斗倒了一侯。 那可是彻侯!勋贵中的顶级,麾下势力不计其数! 从此以后,郅都声名大噪,心里有鬼的勋贵们,很长时间都躲着他走。 很快,梅花司司长迎来猛烈的攻击与倾轧,郅都凭借才智一一挺了过来。最危难的时刻,他雇佣的仆人偷偷在家中藏了制式兵器,随即指责他窝藏利器,意欲对天子不利! 郅都差些百口莫辩,还是中尉陈平拉了他一把,在公堂上说,那把兵器是中尉操演的装备,因为天子莅临巡视,梅花司需要检查其是否安全。 至此之后,郅都的手段变得圆融了许多,也沉淀了许多。 法家张恢后悔不已,他光是教弟子如何当好这个官,却忘了教他收敛过分冷酷的秉性,以致四面皆敌——好在为时不晚。 渐渐的,长安城流传出“苍鹰郅都”的外号,既是褒扬又是讽刺,讽刺他权势再过滔天,也只能当帝王鹰犬。 帝王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不过无根浮萍罢了! 只要陛下厌弃了他,多得是人落井下石。 可刘越知道,郅都的潜力不止梅花司司长,更不止那所谓的帝王鹰犬,他可以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郡守,也可以是阻挡万敌的将军。 母后告诉他,正因为郅都年轻,之后的几年内,都不能轻易挪动位置——同样年轻的张不疑有各方支持,而郅都只有自己。 过刚易催折,只有打磨过的璞玉,才能绽放出真正的光彩。 七年过去,郅都的阅历、手段与军事素养,已经到达了很高的境地,刘越觉得是时候给他的司长安排新官职,锻炼几年随后外放了。 由御史大夫领衔,御史中丞直辖的御史台,掌管图籍,监察百官,会是很好的起点。 “陛下。”郅都站到了帝王身侧,熟练地等候吩咐。 宣室殿日光明亮,刘越俊秀的眉眼有些深:“用尽一切手段,绘制匈奴的大萨满画像。朕要知道他长什么样,描述越清晰越好,你有办法做到吗?” 郅都浑身一凛。 匈奴大萨满的情报,梅花司已然竭尽全力地在搜集,可陛下如此出言,显然不能寻常以待。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道:“臣奉诏。” 刘越呼出一口气,能知道他对胡椒、苜蓿等物拥有执着的人,全大汉不超过两百数,要么是他亲近的臣子,要么混迹梁园墨苑,譬如农学家与化学家。 刘越不相信巧合,种种巧合混在一起,汇成了唯一的可能性。如今只有将其验证,才知道心底猜测的真假,不过需要时间罢了,他等得起。 如果为真,那将是能单独谱成话剧的奇迹…… 皇帝陛下有些不淡定了,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扭过头看向郅都。 嗯,他的面前也是奇迹潜力股,一只展翅若飞的苍鹰。 欣慰的情绪弥漫,刘越放松下来,塞给郅都一杯蜜水,盘起腿,开始和他说闲话。 皇帝陛下若有所思:“……方才陈买盯着我的长靴看,难不成他是馋了?不如我叫绣娘做一双一样的,给他当奖励?” 郅都:“……” 这不是馋了,是欠了。 陛下在民间的风评,他作为梅花司司长,显然心知肚明,光是减轻赋税,建造太学,让话剧“下乡”这三项,就足以让人拥戴。 这些年,官府仓库的丰盈、秩序的好转肉眼可见,尤其关中,都快成为吹皇帝的大本营了。 关中人说,太后和天子是苍天派来拯救百姓的。尤其帝王年少,往后还有数十年,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没想到传言越来越离谱,什么勤俭朴素,温和待人,生而知之,甚至擅长预测未来……传闻中圣人的品格,全都扣在了陛下头上,太后更是功德圆满的圣人之母! 加上陛下尤其得军心,经将士们狂热的宣传,人们愈加笃定这个传闻,于是兴高采烈地继续拥戴。 平心而论,郅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不过舞到陛下面前,就是别人的错了。 尤其是陈买,身为彻侯之子而不能自省其身,陛下俭朴归俭朴,是他能光明正大冒犯的借口吗? 曲逆侯虽帮了他,他也很是感激,但父是父,子是子,郅都向来恩怨分明。 梅花司司长诡异地沉默着,刘越察觉到不对,疑问地看向他。 郅都嘴角往下压了压,委婉道:“陈世子出身侯府,怕是不缺一双长靴。” 臣缺。 刘越与他长久地对视着,半晌,皇帝懂了。 刘越鼓励道:“赶明我让绣娘给你做两双。” 第186章 与此同时, 陈平也在和人谈论郅都。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排名不显的彻侯,虽在长安没什么存在感,吃喝玩乐却是极为精通, 还擅长棋艺与钓鱼。他与陈平有些交情,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地落子, 不知怎么的, 提到了“勋贵公敌”梅花司司长。 那彻侯嘶了一声:“你不知道, 前日我在街巷惊马, 不小心绊倒了老人家, 没过多久,梅花司来了, 领头的就是他。” “没记错的话, 他才二十出头吧?” “那眼神叫人心惊胆战, 我原本想着给钱便罢,这下好了, 紧赶慢赶地把人送去医学院,生怕出了意外, 让他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说到这里, 彻侯苦笑, 也亏郅都出身法家, 依律办事还算公正, 否则当街冲撞这个罪名,够他喝一壶的。 想他身为侯爵,居然还怕一个毛头小子, 唉,曲逆侯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他对梅花司司长有恩? 在讲求义气的当下,恩将仇报乃是大忌, 彻侯说罢,看向陈平的眼底有着说不出的羡慕。 陈平微微静默:“……” 当年他替郅都解围,实则是陛下的示意。 他便是权势再大,在彻侯里头排行再前,能大的过太后天子?都涉及到利器行刺了,谁敢出头,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没必要为一个后辈惹来两宫猜忌。 但陛下遣人暗示了他——于是陈平明白了,从始至终,天子就没有动摇对郅都的信任。 他差点就眼红了,心想这小子可真好命,转念一想,这不也是陛下对自己好的证明?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日后他发达了,万一曲逆侯府犯了事,郅都或许会网开一面,而不是狠到极致,赶尽杀绝。 想到这里,陈师傅感动坏了,心甘情愿地拉了郅都一把…… 不过这等真相,就不必和面前的好友叙说了,需烂在肚子里头,带进地底才好。 陈平笑而不语,眼睛盯着棋盘道:“该轮到你落子了。”. 未央宫前,公车署旁,坐落着一幢恢弘的建筑。由灰砖砌成的台阶延伸到入口,上书“太学”二字,凝目望去,锋芒与文意交融一体,数不尽的风流大气。 这是长安最高学府,如今已创办了七个年头。 前几届的太学毕业生,都被各大衙署争相竞抢,似一块大肥肉,谁都想去啃一口。若不是上头有令,毕业学子若是为官,必须从基层小吏做起,如在中央直属郡县,时限至少三年;如在直属之外的郡国,时限至少两年,或许会出现更多的,像郅都那样一步登天的奇迹。 诸子百家对于他们施教的成果,既欣慰,又痛苦。 没办法,为了不让自己的学派无人问津,他们必须卷,拼命卷,卷到欲生欲死的境界…… 谁能忍受死对头踩在身上耀武扬威呢? 反正黄儒法墨都不能忍。 太学创办的第一年,大家轰轰烈烈地扫盲识字,第二年,一位由大贤共同举荐、在民间颇有名望的儒家学者,于教学途中出现了原则性错误,被学生质疑歪曲孔师之言,最后面红耳赤,无法自圆其说。 等到第三年,选修儒课的唯有寥寥数人,奉常叔孙通上朝的时候,脸都臊红了,差点掩面而去。 丢人啊! 这选的什么狗屁老师? 他一怒之下亲自上阵,只这些还不够,日后老师的人选,都要全体儒门投票、把关,管他公羊还是谷梁,只要能说服全天下的儒生,那就你上。 儒家的遭遇给各大门派都敲醒了警钟,黄老学派一扫往日傲然,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 别提本就紧绷的墨家,迫切需要吸纳弟子的农家……他们使出了十八般解数,向太学生推销本事,其间,创新火花接连闪耀,知识碰撞层出不穷。 老师们渐渐发觉自己变了。学生如饥似渴,他们同样在学,当今之世,不被帝王喜欢的思想唯有淘汰,譬如忠君、大复仇主义盛行的当下,谷梁学说强调的“亲亲相隐”,让人越发嗤之以鼻。 第四年,阴阳学派竟然大放光彩。 他们与太史官合作发明了新的历法,将一年分为二十四节气,能够更好地利用农时、指导农桑,同时以正月为岁首,而不是旧历的冬十月。新历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同,往日的“春种秋收”,也化为更清晰的概念,短短五日,阴阳家的魁首三次获得天子与太后的召见。 翌年,大汉更改历法,将新历立为正统汉历。为了更好地纪年,也为了区分前几个帝王,在阴阳家与史官的联合提议下,十二岁的天子正式启用年号,称为“元初”。 于是新《汉历》又被称作《元初历》。 新历启用带来的震动无与伦比,阴阳学派一扫半死不活的状态,吸引了众多生源。 太学生渐渐发现,阴阳学并不如他们所认为的那般无用,老师也并不是与方士齐名的神棍,成天只会神神叨叨,而是连北平侯张苍都夸赞的、极为优秀的算学家。星象,天文,历法……无一不是最神秘的存在,它们包容万象,且与缜密的计算分不开关联。 这下,诸子百家傻眼了。 这都能让阴阳学翻身? 于是捏人中的捏人中,改教案的改教案,他们铆足了劲,准备憋个大的出来,起码不能输给新汉历,让天下人刮目相看。 黄老学家倒是有了些许思绪,据说正与擅经济的重臣密谋,对大汉如今的货币体系下手。不过这到底是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除了激起别家的紧迫感,没有别的用处。 将军们倒是上课上的很快活,尤其围观太学生军训,跑操,他们表面深沉,内心十分快乐。 随着招生源源不断,军事课教师的名额也扩充为五。遵循两年一轮换的制度,除却次次胜出的陈平与韩信,剩下三个位置,叫其余将军抢破了头。 去年年初,樊哙终于凭努力当上了老师,据传舞阳侯大将军当场喜极而泣,回程泪洒灞河。 他对同僚说:“想俺当年帮先帝打赢了天下,都没这么高兴过……” 同僚:“……” 要不是他咖位比不过樊哙,就要当场骂人了,我也参加了竞争的好不好? 他皮笑肉不笑道:“恭喜大将军。” 樊哙:“同喜,同喜!” 最后他们差点打起来,还是太后调停了许久,天子一人塞了一杯奶茶,才把斗殴的惨案化为无形。 总而言之一句话,太学老师难当,学生也不容易! 作为旁听的一员,郅都对太学很是熟悉。 得到陛下给他送两双长靴的承诺,郅都随后离宫,恰恰碰见了候在廊下的未央宫内侍。得知内侍奉赵安之令,需前往太学一趟,与赵安相处还算融洽的郅都便捎了他一程。 马车停在正门旁的角落,内侍千恩万谢,郅都道:“不过举手之劳。” 内侍揣着令牌走了,他望了望内侍的背影,坐回马车:“回府。” …… 另一边,矗立在太学东北角的一座小阁楼里,阴阳学的选修课刚刚结束,正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太学生走动的走动,远眺的远眺,剩下的学子们聚集在一块,仔细听去,却是谈论着同一个话题。 为首的青年压低声音:“送英魂的时候,我站在最前排,陛下离我,只有这么点距离——” 说着,手指不住地比划。一旁的吸气声此起彼伏,羡慕的目光,都快把青年给戳穿了! 在太学就读的勋贵子弟有不少,同样不乏平民、寒门子弟,但他们如何也比不过另一个群体,便是战后失孤的少年少女。 他们对当今天子拥护、崇拜,容不得他人说天子一句不好,随着学识的扩充,阅历的增长,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陛下年年从私库拨款,才有了他们从泥沼脱离的未来,若是忘记了这一点,便是堪比狗彘,人人诛之。 刘越在外的风评,事实上有他们的大部分功劳——只不过皇帝本人不知道而已。 有人艳羡地问:“陛下是不是果真如传闻所说的英姿勃发?” “何止。”青年道,“哪是一个英姿可以形容。陛下君威赫赫,照耀四方……” 随即咬牙:“可恨我竟不是捧旗之人!” 这话引起了同窗的共鸣。 他们津津有味的同时,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心想为何站在最前的不是自己呢! 听说捧旗的二位同窗,回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老师担心他们得了癔症,还想送他们去医学院瞧瞧。 青年简直羡慕死了那两个幸运儿,不就是大比中胜出,夺得了前二的名次?他下定决心,下回一定要一雪前耻,站到观礼的前排才是。 耳旁时不时传来惊叹,熏得空气都炙热了起来,太学生们狂热又克制,这样的情形,短短一天出现了很多次。 穿过走廊吴王庶长子刘璐,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怎么办,他也快被洗脑了。 吴王长子前来就读,自然是隐藏了身份的。他的嫡母疑神疑鬼,生怕他一暴露就被旁人下手暗害,导致之后入学的世子刘贤没了挡箭牌,如此种种,刘璐心知肚明。 他原先也是担忧的,担忧太学是个吃人的地方,谁知事实与想象的截然不同。这里言论自由,只要不涉及谋反,便是不议罪不上刑,他就像个外面来的土包子,小心翼翼观察周围,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刘璐的天资不低,否则也不会听懂极难入门的阴阳学说,但除了与同窗的必要交流,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 也不怪他不合群,一边是嫡母在他耳边灌输太后母子用心险恶,一边是同窗对两宫全方位无死角吹捧,他没有分裂成两瓣,已经算是很坚强了。 对于天子,他事实上是感激的。谁人不感激呢?没有陛下,他得不到入学的机会,可他的身份,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沉默了一会儿,他向旁边的课堂瞅去,只见一个婴儿肥的少女左手按纸张,右手持炭笔,正唰唰唰地计算着什么,那速度,唯有风卷残云可以形容。 刘璐:“……” 刘璐再次遭到了会心一击,他自诩天赋不错,在汾阴侯之女面前,却像极了小丑。 算术算不过,推演星象也推演不过,刘璐的思绪杂乱起来。耳旁忽然传来一道大声的辩论:“谁说陛下长得魁梧?陛下分明是风仪万千,俊秀无双,他对待英灵棺木的举动都是温柔的!” 恰如一道闪电劈过,刘璐灵台一噩。 风仪万千,温柔体贴…… 刘璐目光渐渐坚定,定是如此,他的同窗说的不错! 嫡母的灌输算什么呢?是时候轮到他弃暗投明了。 第187章 未央宫, 赵安询问刚从太学归来的内侍:“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周姑娘说边境是提升素质的好地方,她想要参加拉练。” 赵安咂嘴, 心里有些佩服, 若没记错, 周姑娘脑子极其好使, 却从没接触过打打杀杀。 也不知道御史大夫受不受得住…… 内侍踌躇片刻, 又道:“奴婢还顺路带回了一人, 想要求见陛下。” 赵安一愣:“谁?” 这都能顺路?? 内侍:“吴王长子, 刘璐。” …… 刘越打量着席间神色不安的少年,示意宫人冲泡奶茶, 端到刘璐面前。 刘璐尝了口, 紧张的神色渐渐消退, 若陛下一开始对他抱有厌恶,没必要赐给他宠臣才享有的待遇。 何况以他的身份, 根本没那么大本事让坐拥天下的帝王惦记,若说吴王世子, 还有一二可能。 想到这里, 刘璐也不怕了。不等帝王垂询, 他迫不及待地开口, 将这些年来, 吴王后在他耳边灌输的言论抖落得干干净净。 当然是经过一二“美化”,否则连他这个弃暗投明的人,或许都要拖下去治罪。 刘越眉梢扬了起来, 显然听得津津有味,到了最后,他好奇道:“王嫂真的这么形容朕?” 刘璐鼓起勇气:“是。” 事实上, 他这个举动称得上大不孝,是要被天下人指责谩骂的,换个说法,便是庶子状告嫡母。但在最前加个“忠君”,就得计较一二了,他在赌,赌得知内情的大臣不会多言。 刘越想起太学夫子们的报告,刘璐也曾被着重提到,他在阴阳学的成绩名列前茅,纵观几个年段,唯独次于周菱。 除此之外,武艺也很出色,皇帝的眼神,在刘璐壮实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来长安后,你和你父王见过吗?” 刘璐沉默了一会,实话道:“我出生后,只在年节上见过父王两三面。自来到长安……母亲不让我们接近前院,二弟和我,只在父王的院前下拜过。” 撇开太学生的洗脑,刘璐对于父亲,本就没有多少崇拜眷恋。他真正的生母,早在生下他就血崩而亡,伺候生母的婢女也被处理了个干净,而他隐约察觉到了隐情。 有传言说,吴王最为看重嫡子,因为前一任帝王是先皇嫡子,而今的幼帝也是嫡子,除了和王后的孩子,他全都不在意——可是吴王后久久无孕,迫于压力,吴王只能妥协。看在刘璐是男孩的份上,吴王容许了他的存在,同时去母留子,把他抱在了吴王后跟前。 刘璐如此,他的二弟也是如此,他们一出生,生母就进了坟墓。 有时候他会问,为什么厉害如当今太后,权势远远超越他的父王,却没有将先帝的妾室赶尽杀绝呢? 去母留子的命令是父王下的,他不怪他的嫡母,这么多年来,他在王后膝下也把她当做亲生母亲孺慕。可母亲只想把他和二弟教养成挡箭牌,替世子刘贤遮风挡雨,他在太学这么多年,从不敢透露自己学了什么、成绩如何,他怕嫡母看向他的目光,会转变为恶意。 刘璐话间透着迷茫,刘越眨了眨眼,犹如看一只迷途的小羊羔。 等刘璐再抬头的时候,少年天子满目信任,话音也充斥着坚定:“大丈夫从不为出身所限。朕的几个哥哥,不也同样做出了一番事业,叫本就荒芜的诸侯国完成蜕变?” 这碗鸡汤太浓太浓,刘璐恍然想起来,代王殿下也是庶子! 可除了论继承权的时候,谁会在意,他咽了咽喉咙:“臣……以后也能变得如代王、燕王那般吗?” “你一定可以。”刘越郑重点头。 刘璐的脸绽放出光彩,仿佛洗去了一直蕴含的自卑,他看向天子的目光,已经和看神明也没什么两样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肯定过他……同窗果然给他指了条明路,刘璐面颊发红,激动地开始结巴:“臣,臣……” 刘越灌完鸡汤,神情忽然低落了下去,长叹着开口:“淳于先生告诉朕,吴王兄,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自痴傻后,吴王身体虚不受补,续命续现在已是极限了,明年的今天,或许就是吴王的祭礼。 刘璐虽然接触不到他的父王,对于府中风向,显然是有所察觉的,如今他坚定地认为,嫡母对陛下的一切言论都是抹黑,陛下对待他的父王,就如民间传扬的那样情深义重! 闻言,他搜肠刮肚地安慰:“生死有命,父王也不愿看到陛下如此伤心,他若是去了九泉,定然是笑着的。” “希望如此。”刘越俊秀的眉眼微垂,接着慢慢抬起,“你父王若去九泉,吴王之位定然由世子继承,但……朕意欲与母后商量,把吴国划作三份,剩下的两份,分给你和你二弟。” 刘璐愣住了。 这般重要的国家机密,竟在这里透露给他——将吴国一分为三,此事前所未有。 为什么?简直叫他惶恐不安起来,难道陛下是为了安慰他?可怜他?奖励他的投诚? 他不敢自恋到这个境地,这还是他长大后头一次进宫! 接下来刘越的话,将他重重击在了原地:“朕不是安慰,也不是可怜,而是信你。” “相信你做出如代王燕王那般的事业,让百姓吃得起饭,吃得饱饭。”刘越肃然道,“同样是诸侯王,何不青史留名,辅佐于朕,留一个富饶的大汉给后人呢?” “……”梦想只是当太学头名的刘璐嘴唇颤抖,他怀疑进宫就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也没了。 陛下对他说,他信他。 眼泪在通红的眼眶打转,一滴一滴地落下,刘璐张开嘴又闭上,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砰”地一声跪了。 刘越没让他起来,只说:“离太学毕业还有五年,光是研究阴阳学,恐怕治理不好国家。海纳百川,璐儿你是最聪明的人,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刘璐迷失在那一声“璐儿”中,再也想不起陛下与他虽是叔侄,却只相差两岁,恨不能当场剖心明智,让陛下更加信任他。 他叩拜下去,一字一顿地道:“臣必承陛下之志,效仿燕代,一心辅佐。若有违誓,天打雷劈,永世为畜!”. 看着远去的刘璐,刘越换了个坐姿,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推恩的事,是他与母后早就商量好的,而今吴王长子给了他一个惊喜,既是可造之材,提前透露也没关系。 若推恩的诸侯是个废物,同样影响不大,安心当他的傀儡就好,朝中有大把大把的人才愿意当国相。 皇帝陛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因为做坚定的表情累的),同时给予太学高度褒扬,转而唤来赵安,一扫从容之色,表情沉痛起来。 “朕听闻,吴王嫂近几年照顾王兄越发不上心,克扣之事常有,还暗中谋划让世子提前继位。”刘越道,“你去转告郅都,他知道该怎么做。” …… 半月后,御史大夫周昌的莅临,叫整个吴王府慌乱了起来。 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官服齐整的御史,手持兵器的武士,黑压压的队伍将府邸充斥得满满当当,连挥之不去的药味都变得不详。 吴王后强作欢笑道:“您这是……” 她的指尖掐着手臂,不让慌乱流露出来,御史大夫手握稽查之权,便是诸侯王也有权利检举,数年前的临江王刘恢,就是他一力弹劾的! 犯了事的彻侯最怕看见郅都,可犯了事的诸侯王,最怕看见周昌。 周昌公事公办:“臣得罪了。” 得知自己私底下的抱怨,不知被谁宣扬了出去,连嫌弃痴傻的刘濞怎么还不死,好让世子早些继位、他们娘俩逃离长安的意图都暴露了,吴王后又惊又怒:“荒唐!大汉早就废除了妖言令,不得以言论罪——” “王后说、说错了一句话,那是‘民不得以言论罪’。您不是百姓,又何来免罪之说?” 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好处,竟还非议陛下,非议太后,那恶毒的非议听得周昌怒火直冒,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有什么区别? 百姓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朝政、议论帝王,但官吏与勋贵不一样。周昌生平最恨扰乱大汉安稳的诸侯王,从前的刘恢是,现在的吴王后亦是,吴王还没死呢,她就心狠到算计自己的丈夫。 世子乃她亲生,可想而知被教成了什么样! 就算教授学问的老师可以更正世子的性格,但周昌还是不看好,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太大太大了。他毫无怜悯之意,吩咐左右提审吴王府的奴婢、侍从,务必将证据带到陛下面前。 下了学的吴王世子满脸惊恐,他求助的目光,不自觉看向旁边的大哥和二哥,却见大哥神色平静,二哥原本也是慌乱的,慢慢地效仿大哥平静下来。 母亲或许要被软禁,而不是日后随他去就藩,为什么大哥二哥还能如此平静?! 他不知道他的大哥被太学生洗了脑,又被天子乘胜追击,从而以陛下的意志为意志——话剧都不敢这么编。 刘越对此还有些小遗憾,遇到和他唱反调的皇亲,不能光明正大地毒杀,而是迂回议罪,实在有点费脑细胞。 这回若不是璐儿在他面前刷了嫡母的存在感,他真的等闲想不起来……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想想,很快被抛之脑后,他始终是一个友爱兄弟,体贴兄嫂的好人。 刘越仓鼠似的把整块糕点塞进嘴里,心狠手辣,那是什么? 第188章 御史大夫动作很快, 等尘埃落定,吴王后不出预料地被软禁,若无意外, 终身不能离府。 刘越当着众臣的面, 流露出丝丝伤心, 很快被轮流安慰——当然, 大臣是不敢安慰天子, 说陛下您别难过, 错的是吴王后不是您这类话的, 只有付诸实践,才能让陛下展开笑颜。 于是刘越收获了运转效率更快的朝堂, 他灵光一闪, 乘机提出了奏疏废话多的问题。 “吴王兄诚挚待我, 我却将一个心思叵测的妇人接到他身边,朕午夜梦回, 回回都不能原谅自己。” 皇帝陛下大朝会的时候特意没梳头,乍一看去特别憔悴:“夜晚睡不安稳, 如此长篇大论的奏疏, 朕哪有心思看……” “我实在对不起众位卿家。” 年仅十五的少年天子, 悲伤得快落泪了, 史官唰唰记录, 大臣无比心疼。 幸好萧师傅不在,揭穿不了学生的谎言,大臣们就“奏疏长篇大论”一事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如今太后正养伤, 压在陛下身上的担子的确繁重了,和亲政没什么区别。 何况沉浸在愧疚之中,哪有心思一字一句地阅览呢? 最后丞相表示, 三日之内,丞相府将会统合出章程,上书未央宫,日后定不让陛下伤心又劳心。 大臣们猛点头,陛下兄嫂不疼,他们疼。 刘越感动万分:“卿家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于是只有吴王后受伤的世界诞生了。 …… 很快,受伤的人多了一个,那就是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 不是因为朝事,而是家事,这要从太学每年一届的毕业生拉练说起。 周昌万万没有想到,他有一天还能听到女儿去拉练的消息。消息传来,御史大夫愣住了,说是天旋地转也不为过! 他第一时间怀疑自己耳背:“你说什么?” 汾阴侯夫人狂抹眼泪:“君侯没有听错,菱儿她随同窗去边境了,地点在代国云中城。” 周昌心跳都要停了:“你没阻止她??” “我怎么来得及阻止?”汾阴侯夫人道,“她今早都动身了,才打发仆人来告诉我,还让爹爹阿娘不要为她担心……” 周昌大怒:“就算要见识边境,也不是这个见识法!周菱头脑再机灵,还能上战场不成,我这就去抓她回来。” 他转过身,步伐都快迈出残影了,汾阴侯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幽幽道:“拉练是太学的规定,哪有人去了还能半途回来的道理?菱儿女子之身本就不容易,你这么干,咱乖女是彻底站不稳脚跟了,还不知怎么被那群男学生嘲笑呢。” 周昌哽住了:“那要如何?” “这不是没办法吗?”汾阴侯夫人呜呜呜哭,“我要是有主意,还能朝你哭!” 周昌:“…………” 他顶天立地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晕倒了。 这一晕非同凡响,刘越立马被惊动,此时正值傍晚,他火急火燎出了宫。 皇帝一边上车辇,一边叫人从医学院请淳于意:“用最快的脚程,御史大夫不能有事。” 赵安知道轻重,这帮老臣年纪都不小了,陛下平日宝贝得紧,生怕出什么意外,叫大汉失去一个两个顶梁柱,还会吩咐医学院定期给他们检查身体。 尤其三公九卿和将军们,有一大堆年逾六十,他们年轻时候受了许多暗伤,如今还好好地站着,和医学院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即便平日里不想见到御史大夫,因为一见就没好事,但陛下打心眼里敬爱他,这样的敬爱,在满朝都是独一份的! 赵安心里和刘越一样焦急,胡乱猜测了许久,毕竟周昌身体向来硬朗,骂陛下都不带停的,这回晕倒实在蹊跷。 他连绝症都给人套上了,等到了汾阴侯府,才知道御史大夫是被气晕的。 赵安:“……” 阖府上下不知道天子驾临,见此好一阵忙乱。 汾阴侯夫人匆匆出来,头一句话便是请罪,眼眶红红地道:“劳动陛下,实在是臣妇之罪……” 刘越对周昌的妻子同样尊敬,连忙打断道:“伯母莫急,周伯伯如何了?” 伯伯伯母,简直是亲切到极点的称呼了,分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汾阴侯夫人心下一酸,又是一定,引刘越到前院去:“府里养着的医者说是气急攻心,却也不全是坏事,这一晕,把心里累积的情绪发泄出去,等醒过来就无事了。” 刘越点头,决议等淳于意到了再诊断诊断。 接着沉声问:“周伯伯为何气急攻心?” 汾阴侯夫人有些难以启齿。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毫无隐瞒:“回陛下,是因为小女……” 刘越:“……” 此时他站在周昌榻前,淳于意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给御史大夫检查了眼皮,把了手脉,最终得出和府医一模一样的结论,叫所有人松了口气。 谁也没有看见陛下愣了愣,掌心蜷起,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 他绝对没有感到意外,也绝对没有诧异周昌会被女儿气晕。 真是一物降一物,皇帝陛下满脸严肃地想。 如果他有这本事就好了,为身体考虑,御史大夫也要少进谏他几回。 等周昌悠悠醒来,就见卧房点了烛火,大汉君王坐在他的榻边。 他一怔,差点怀疑今夕何夕,刘越出声道:“周伯伯醒了?” 汾阴侯夫人惊喜万分,她连忙上前,把陛下第一时刻前来探望的消息告诉丈夫:“陛下还带了淳于先生,唯恐君侯出了什么事……” 周昌不禁感动万分,向来板着的脸浮现动容。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向来渴望安慰,可什么安慰都比不上现在,他在夫人的搀扶下坐起,望向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连语气都柔和了。 或许对待爱女,他的态度都没有这么温柔:“陛下远来一趟,实在劳累,臣、臣惶恐。” 说罢,立马催促妻子:“夜都深了,还不吩咐厨房做一碗肉羹,加几碟小菜,给陛下垫垫肚子。” 汾阴侯夫人连忙去了,夫妻俩一时都忘记了周菱的事,刘越却没有忘。 他把方才的诧异抛之脑后,感慨于周昌少见的体贴温柔,替御史大夫掖了掖被子,然后握住对方的手。 “我该一早同周伯伯说的,不必担心周姑娘的安全问题。朕已命令梅花司分派人手保护,别说受伤了,就是掉一根汗毛都不会有。”刘越认真道。 毕竟是不长于武艺的女孩,又是孤身一人,就算周菱不是功臣之后,他也会派人护卫,否则就远离了锻炼的初衷。 恰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放松和喜悦涌上心头。 周昌嘴唇有些颤,他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语气柔得不能再柔:“陛下……” 拥有这样一位天子,实在是大汉之幸,也是他之幸…… 等等。 陛下怎么知道菱儿要拉练,还提前布置了人手保护? 从无法言喻的感激中回神,周昌抓住了疑点。 “……”刘越。 刘越沉默了,他好像透露了了不得的东西,比如遵循母后的意志,派内侍询问周菱去不去,唯独忘了通知她爹本人。 沉默在卧房弥漫,周昌的眼神越来越犀利。 刘越落荒而逃,见到汾阴侯夫人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又火急火燎回了宫。 汾阴侯夫人刚起话头:“陛下——陛下?” 她急忙闯进卧房:“我刚要同陛下说肉羹好了,放了凉正好入口。”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托盘,“怎么这就回宫了?” 天色晚了,陛下恐怕还饿着肚子呢! 周昌气呼呼的:“白做了,白做了。他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告诉我,指不定是在报复我进谏太多!!” 御史大夫此时都不结巴了,他生气地夺过肉羹,三两下喝了个精光。 妻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继而破口大骂:“好哇,周昌你发什么疯——那是我叫人做给陛下的羹——!” 周昌瑟缩了一下,却是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心想明天他必须进宫和天子好好说道说道。 …… 刘越从没觉得回宫的路途如此遥远,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一个接一个的喷嚏袭来,紧接着,他开始抗拒明天。 刘越悔恨无比:“朕今天就不该踏出宫门一步。下回周昌晕就晕吧,关我什么事?” 想起那声周伯伯,鸡皮疙瘩顿时竖了起来。 好亲近。 好肉麻。 赵安:“…………” 赵安:“陛下说得对。” 第189章 “周昌如何了?” “只不过一时被女儿气晕, 已经转醒了,没什么事。”刘越狼吞虎咽,心道还是母后好, 见他回来得晚, 还指挥人端来夜宵。 吕雉听出了他的小怨气, 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是谁急着去探望, 二话不说抓了淳于意走。 不过为了顾及孩子的脸面, 她什么也没说, 陪着刘越一起用了些,起轿回长信宫睡了。 回宫路上,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被女儿气晕……” 窦漪房轻咳一声, 想来是因为太学拉练的缘故吧。 让天下敬仰的三公, 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第二天,进宫的御史大夫收获了一大堆注目礼。 周昌很不自在, 同僚的关怀倒也罢了,竟还有从前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旁敲侧击问陛下昨天去他府上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他是刚正, 却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这明显的酸味, 当他闻不出来? 一个个的全被他瞪走了, 周昌气哼哼地想,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不过陛下到底是关怀臣卿,今天觐见, 就委婉一些,上奏简短一些好了。 等到了殿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 绽开菊花似的笑容迎了上来:“御、御史公……” 周昌有了不好的预感:“陛下呢?” “陛……陛下他……”老内侍颤巍巍的,笑脸越发真挚,“陛下他去惠王府,看望洛邑翁主啦。” 周昌:“……” 早就决定开溜的刘越,正和七岁的小侄女刘岚打马球。 当然不是真刀实枪地玩,毕竟洛邑翁主还年幼,承受不了马上的颠簸,侍从们牵来温顺的小马驹,目视翁主慢吞吞地坐上去,随即趴下来,小心翼翼地挥舞长杆。 马球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小翁主打得十次有九次空,她却兴奋极了,软嘟嘟的脸遍布红晕:“再来,再来!” 刘越扬眉,弯下腰随意一挑,原本贴地的马球高高蹦起,在空中划开凌厉的弧度。 洛邑翁主不住抬头望:“哇——” 她崇拜地挤出星星眼:“皇叔最厉害了!!” 旁观的刘盈有些无奈,每回越儿过来,他这个父亲就得退射一席之地,岚儿总认为他玩马球玩得不如小叔叔好。 想是这么想,惠王温润的俊颜笑容满面,七年的时光,让他褪去迷茫,多了真正的内敛。 连母后都说,他是有女万事足,连上田垄都抱着岚儿去,也不嫌岚儿日后和父王一样,一扎进农事就出不来了! 反正日后岚儿想做什么做什么,真的醉心农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她快乐就好。 眼见日头大了,叔侄俩玩的也够久,刘盈拔高声音:“陛下,岚儿——该休息了——” 刘越额间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坐在神骏的黑马上,眯眼看了看太阳,随即一夹马腹。 骏马绕着马场奔驰,经过洛邑翁主身旁的时候,他伸手一捞,小侄女“唰”地被抱在了身前。洛邑翁主兴奋地尖叫起来,刘越也跟着笑:“岚儿高不高兴?” “高兴!还要——” “没有了,要等下次。” 瞄了眼刘盈,兄长正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刘越戳了戳小侄女的脸蛋:“看,再不结束父王就要生气啦。” 洛邑翁主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叭。” 一下马,她噔噔噔地跑过去,抱住刘盈的腿:“父王!” “哎。”刘盈露出宠溺的神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碰到刘岚的衣领,给她擦擦汗,就见小棉袄又跑远了,这回依赖地抓着刘越的袍角,声音软乎乎的:“皇叔皇叔,等下我们一起去用膳。” 刘盈:“…………” 赵安扭开脸,小翁主还是那么喜欢陛下。 刚被选进王府服侍的婢女们心惊胆战,方才天子捞走翁主的那一幕,差点吓得她们魂都没了,赵安几人却是老神在在,心跳都没有快一分。 陛下习武多年,还是武师傅盖了戳的天资出众,臂力早就到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只不过显山不露水,真要计较起来,淮南王恐怕也不是陛下的对手。 马上功夫就更不用怀疑了,小翁主半点意外都不会有,否则惠王殿下如何能做到远远旁观? 幸亏陛下没有举鼎的爱好,不然太后该头疼了,全天下都该头疼了…… 每每想到这里,赵安都有抹眼泪的冲动,他们陛下没有奇奇怪怪的嗜好,空闲下来也只是吃喝玩乐,噢,还有睡觉——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呐。 浑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的刘越,被请到汤池沐浴更衣。 如今大汉今非昔比,惠王府也逐渐增添了一些设施,虽达不到奢靡的地步,但也称得上精美。譬如面前的浴池,是专门开凿供给皇帝使用的汤池;他来得勤,汤池后面还有供他小憩的屋子,十分适合在周昌喷人的时候开溜。 可能是经历了上辈子,刘越习惯自己动手,除了拧干头发、穿繁复的衣服这种麻烦事,他向来不喜欢宫人凑一堆伺候。 捞过巾布擦了擦手,刘越套上保暖轻便的衣裳,走到了外间。 早就有侍女低着头,捧着托盘等候,其中不乏身姿曼妙的新面孔,腰肢不盈一握。刘越看不清脸,也无意探究她们的脸,随意坐在了榻上,不发一言。 队伍中央的婢女飞快地望了眼,心跳砰砰,简直要跳出了喉咙。 若不是姑姑乃王府一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她就算等一辈子,也不会等到服侍天子的机会。她抓着托盘的手都快嵌了进去,耳畔也飞上红晕,那些民间传闻都是真的,俊秀是真,挺拔也是真……可这些都不能形容陛下的万一,少年天子,气势万钧,就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仿佛空气都滞涩了起来! 她头晕目眩地走上前,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就在她思考要用什么方式吸引天子,能让他看见她的容貌的时候,刘越闭着眼道:“快点。” 婢女的脸白了。 陛下这是不耐烦了……? 空气凝滞了一秒,领头的女官立马道:“陛下恕罪。” 女官环视一圈,哪里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唯独那新来的侍婢,动作慢了一拍。 女官按捺住怒气,心中冷笑连连,要不是自己的同僚大力举荐,平日里考察起来,这姑娘也十分本分;看在她尤其出色的容貌上,便该早早刷了她! 原来不是性格本分,而是早早盼着这一天,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婢女的脸已经苍白得能和墙面相比。她畏惧的不是冷冷望着她的女官,而是陛下,那一句“快点”,让她再也没有了胆气做其余的事…… 婢女颤抖了一下,深深低下头,动作也恢复了机械。 直到最后都风平浪静,刘越摸了摸腰间的暖玉,起身往正院走去。 他承认,他的性格有所偏激,觉得以杀止杀再正确不过,但事实上,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性也是如此。 向上爬是人之常情,就如方才的婢女,想要脱离现状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到底没有对他造成危害,所以没必要拖下去。 ——如果真的上手,那就两说了。 他可没有不罚女子的偏好,吴王后也是女子,威胁到他,一样得死。 刘越脚步一顿,默默把“死”改成“软禁”。 至于那婢女真的看上了自己,开什么玩笑? 他才十五,还是个孩子,看上他是要天打雷劈的! 皇帝陛下很快就把此事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去陪小侄女吃饭了。 吃完饭,他还特意叮嘱赵安,叫赵安提醒惠王府的大管家,有空将府里好好整顿整顿,别让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 他哥心善,不是别人钻空子的理由,否则驭下不利,太后也不会轻饶。 赵安起先摸不着头脑,联想到刘越方才的去处,神色大变,立马应了是。 也怪他,往日他从没有注意这方面……但事实上,民间许多男子十五六就成亲了,皇家便是再拖,到了十七八,陛下总要定亲吧? 到那时,及冠也不久了,大婚近在眼前! 何况陛下独当一面的时间,比所有人预想的更早,谁说不能提前成婚呢? 赵安吸了口气,头皮都开始发麻,决心日后多多注意这方面,别叫第二个灌夫人出现。 不然太后怕是要凌迟了他! 回宫的路上,赵安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瞧着一惊一乍,遇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跳起来。 刘越眨眨眼,觉得他意外地有趣,在车辇转弯的时候,故意拉长了音调:“赵公——” 赵安果真跳了起来,头“砰”地撞上了车顶,紧接着哀哀叫唤:“哎哟!” 刘越噗嗤笑了。 迎着赵安泪眼汪汪又哀怨的目光,他翘着腿,眼神十分纯良,很快,皇帝陛下笑不出来了。 因为御史大夫就在宫门口等着他。 刘越:“……”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老内侍灿烂的笑容都不能劝退他的脚步! 皇帝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关中,郑县。 郑县令张不疑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了,凭他的政绩和背景,升职早就不成问题,但他自请留下,明年再到其余地方赴任。 朝中顾虑郑县乃关中乃至全国的“试点”,加上天子太后的默许,想要观察郑县更多的变化,张不疑的上书成功获得准奏。 郑县百姓欢呼雀跃,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如今幸福感爆棚,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郑县令和他的小伙伴带来的! 瞧瞧那阡陌纵横的农田,瞧瞧那横贯治所的水渠,庞大的如同神迹的新式水车……让他们集体拥护的,还有以工代赈之法,一年又一年,兜里铜钱多了,老人孩子多了,人们露出的笑容也多了。 然而现下,他们有些惶惶不安。 “那些富商,真的要联手状告萧使君……吗?” “萧使君坚持要建什么官方幼塾,县令公也是大力支持,但修建的钱,还有买书请先生的钱,富商大骂说是从他们那儿敲诈来的。” “怎么是敲诈呢?有借有还,萧使君向来如此啊!” “……” “这回还真不是,萧使君说库房吃紧,改明儿定会给商户们立碑,以褒扬他们的善举。” “……这,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一溜烟地跑了。 从郑县发迹的富商代表庾氏,家主气得头发都炸了,在前厅来来回回地走动。 “他还是人吗他?从前就算欠款修路,让我们给庶民发工钱,也最多拖上半年——等秋收了,官府就能偿还了。谁知道他还能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那可是我庾家一年的收支!!” “不行,上告,必须上告!他萧延不是人啊,逮着我们商户薅啊。”说着嚎啕大哭,“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明儿就往长安告……” “爹,萧使君好像是瓒侯的儿子。” 庾家主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一口气没上来。 第190章 瓒侯萧家, 顶级彻侯家族,当年高皇帝开国论功行赏,萧何排名第一。 这个排名可不单单指排名, 也代表了封地大小, 风光程度, 在帝王跟前的话语权……坐落在长安的瓒侯府, 足够抵上一百个庾家。 庾家和萧家, 如同蚂蚁与大象的区别——听起来足够让人绝望, 但事实如此, 或许还不如蚂蚁大象。一介富商罢了,就算富可敌国, 如何与彻侯之首相比?!那是大汉最顶端的权势, 失心疯了才去硬碰硬。 这个事实让庾家人茫然四顾, 家主深吸了一口气,说:“早在他们赴任前, 我们就知道了萧延的家世。” “那爹您——”您还要上告长安,彻底与萧使君撕破脸皮吗? “闭嘴。”他怒喝了声, “我敢提, 自然是有完全之策!他萧延是有个好父亲, 但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要知道萧丞相已经不是萧丞相了, 早在数年前,瓒侯便已退隐!” “如今辅佐天子的是曹丞相,三公九卿之中, 哪里还有萧家人?” “可……” “没有可是。”家主斥道,“你啊你,就是太天真, 当我们郑县出去的商户,都是吃干饭的么?钱财能开路,当砸下万贯金钱,更能让权贵驻足,这些年,我们庾家也不是没有靠山。” 他的儿子心跳快了起来,爹的意思,是长安有不得了的势力为他们撑腰? “不仅我庾家。赵家,王家,早就投靠了地位足够的君侯,君侯们若是联手,便是超然物外的瓒侯萧家,也独木难支。” 家主呵呵一笑,何况这回完全是他们占理,萧延这臭小子想要吞钱,也不问问他们身后的君侯答不答应! 随即叮嘱儿子:“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去长安,和你赵伯伯王伯伯一起。” 这个状,他们告定了! …… 冬日严寒已过,气候渐渐转暖,离春耕还有一小段时日,长安忽然被八卦席卷。 “听说了吗?瓒侯府的二公子,就是郑县那位……” “郑县商户白白损失几万金,联起手来状告朝廷,哭得十分凄惨……” “难不成是萧君侯教的?” “胡说!萧君侯才不是那样的人!” 萧何风评隐隐受害,奈何迷弟太多,最后崇拜者一致认为,这是萧延自己的主意,和他的父亲绝对无关。 萧延的大哥回到府中,急匆匆去往正院:“大人!” 萧何正抓着一把鱼食喂鱼。 他背对着长子,温雅的脸孔分外平静:“七年了,那逆子终于对侯府的名声下手了。” 萧大哥:“……” “不仅你父我难逃一劫,整个黄老学派怕也逃不过。”萧何叹息,“倒叫延的老师受累了。” 萧大哥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萧何无意跟他解释,只让长子这几天好好待在府里。 萧延再过分,坑害的也是商人,大汉朝的根本是重农,故而此事闹得再大,也不会让他的次子彻底爬不起来,顶多小惩大诫一番。 他虽然无奈,总不能全撒手不管,只看找个合适的机会与陛下陈情。不如把萧延提溜回长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好让这孩子安分些。 至于其他的争斗,他是无意掺和了……萧何眼神微冷,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萧大哥一晚上没睡好,另一头,教授过萧延的先生们也没睡好。 他们深夜坐起,恨不能甩自己一巴掌,早知今日,他们就算吊死,渴死,饿死,也不会当萧二的老师。那可恶的儒家已经暗搓搓开始攻击了,别提跟将军们穿一条裤子的法家,他们黄老学派的一世英名啊,都要被这个不着调的学生毁了! 萧延此举,往小了说是钻钱眼里,往大了说是不讲诚信,毫无仁义。富商人人出了万金,哪有一块碑打发了的道理?这价值都不相等,谁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又不是冤大头! 随着告状愈演愈烈,连黄老学派都被扣上了“不讲诚信”的大帽子,先生们愤懑极了,这不是坑爹么。 ……哦,他萧延真的连亲爹都坑。 想到这里,他们恨恨地睡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来到第五天,听说商户的联手状告终于上达天听,且陛下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时,被负面消息环绕的黄老学派,团结一致地逆反了。 是,萧延是太过分了,扰乱了百姓清净不说,还与黄老思想背道而驰,奈何被造谣的还有他们!那些富户背后攀附的君侯权贵,才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 不过郑县本地的家务事,闹到这般地步,连天子都知道了,实在不能忍啊。 当务之急是捏着鼻子给萧延善后,让大众移开注意力,紧急挽回他们的风评。黄老的经济大家聚在一块商量许久,最终决议祭出一件大杀器。 ——货币改制。 领头的大贤沉声道:“先看陛下如何评判。” 若是结果极坏,便可当场提出改制,谅那些勋贵再不甘,也不敢随意打断。 剩下的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萧延莫名其妙成了漩涡的中心,他人不在长安,却成了长安的顶流。 接到天子颁发的口谕,命他殿前对峙之时,萧延是茫然的。 待了解了前因后果,他面色一变,狠,真狠。怪不得无声无息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背后有人撑腰是吗? 张不疑神色凝重,萧延走的明显是一步险棋,成了,这些盘踞乡县的富商再不是掣肘,日后政令下达,也不会再有阻碍。 他问:“能行么?” 萧延笑了笑,道:“他们有靠山,我也有。” 他的靠山不是父亲,而是——陛下。 萧延匆匆赶赴长安,一边在心里琢磨,要怎么提升口才,让陛下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这些人钱太多了,多到令人不安,瞧瞧,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能靠背后的势力打破长安的宁静,有这等闲心,倒不如捐献乡里,致富百姓。 想到被牵连的老父亲,还有受无妄之灾的师长,萧延勾起的笑容,泛着前所未有的冰寒。 …… 二月十五,大朝会。 庾氏家主穿上最为庄重的衣袍,神色蕴含激动,跟随投靠的君侯车马,慢慢走进了未央宫。 作为商人,他原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踏入这里,可现在,天子对他的诉状有兴趣,于是他和其余家主一样,成了世间罕见的例外。 当然,他们没资格进宣室殿,只能站在殿外等候君臣宣判的结果,其间不知要叩几次头,谢几次恩……但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叫他们满足。 宏伟的建筑,壮丽的殿宇,无一不给他们带去心灵的震撼,待大朝会开始,他们连呼吸都轻了。 萧延那小子,到底是出身好。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他们也能拜见天子? …… 刘越早就把诉状交给御史台受理,当下,萧延站在最前方,郑县商户们的遭遇,也先由御史说明。 大汉君臣很久没遇见这样别开生面的“评审会”了,尤其“被告”还是萧何的次子。 樊哙至今也没明白,这事是怎么闹大的,他挠挠头,不就是萧延那小子吞钱的事么? 吞就吞吧,在他看来,有些商人巴结上了他的同僚,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先帝在时,对商人那叫一个嫌弃,樊哙耳濡目染,和大多数将军一样,看到商人就没什么好脸色。 想归想,朝会还在继续。 御史念完诉状,一板一眼地回到队伍里。接下来便是为富户说话的彻侯:“……这样的举动,岂不是揽去了钱,还对苦主加以讽刺?” 其余靠山附和:“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劳而获也就罢了,还想用一块肖似墓碑的东西打发人,谁要这破烂玩意?放家里收藏都嫌占地方! “谁说是‘墓碑’的碑?”萧延越听越是想笑,终于出声打断,“自然是‘英魂碑’的碑。这碑也不是送给他们,扔家里收藏的,而是展示出去,既能宣扬商户的贤名,也能让百姓牢记其恩。” 大殿安静了一瞬,英魂碑? 刘越坐直了身子,眼底划过亮光。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说时迟那时快,陈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上头的皇帝,警告萧延:“商户而已,如何能与英灵相提并论?这是对陛下的不敬,慎言!” 陈平语气极重,立马把那抹不对劲驱散了,萧延虚心地低头:“中尉公说的是。” 随即深吸一口气,顺畅地,将最后一番话说出口:“我要送的碑,乃‘功德碑’。碑上刻商户的名字,记某年某月某日为郑县捐献几钱……” “——像英灵碑立在未央宫那般,立于郑县的道路两旁,只要百姓经过,都能看到他们的善举。” “即便不能万世流芳,也能让子孙三代受其惠,经商之人口碑有多重要,朝堂诸公不用我多言吧?” 满朝陷入了寂静。 实在是萧延的想法太超前、太大胆,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以为随随便便弄个碑,然后送给商人自己,放家里看看就得了,谁能想到还有放在外头的操作,让万民敬仰,累万世功德?? 这,这不是空手套白狼,而是纯粹的花钱买慈善啊。 更让人心情复杂的是,你还必须买,否则对家美美地上了功德碑,谁能忍? 有了第一块,很快便有第二,第三块……商人们顺理成章地卷起来,富商为了出类拔萃,自然要捐得更多,卷得更厉害。 否则就是当众鞭尸,被百姓评判“为富不仁”。 支持庾氏的君侯彻底沉默了:“…………” 曹丞相忍不住看了萧延一眼,心道这小子心眼多得真不像他爹。 就在这时,刘越饶有兴致地开口:“功德碑明明是善举,为何以庾氏为首的家主都不愿意?” 萧延委屈:“他们谁都没给我解释的机会,一个个死了爹娘似的。但凡耐心地多问一句,就能发现一万金买一块功德碑,是多么划算的举动,不仅敢为天下先,还能在陛下跟前扬名!” 最后他下了总结:“没别的,唯蠢而已。”【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200 第191章 若不是当下场合不对, 给富户撑腰的君侯都忍不住要大骂萧延了。 一万金买一块功德碑,他萧二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奸商!! 这玩意划算,你怎么不去捐呢? 简直奸诈到了一定境界, 无耻, 无耻啊。 然而话语在嘴边蠕动, 到底没有出口。 谁叫陛下亲口敲定功德碑是“善举”, 再说了, 这是捐给官府的钱, 最终受益的是芸芸百姓, 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反对,站在商户那一头吗? 恐怕下一秒, 御史就要质问他们居心何在了。 君侯们硬生生看着庾氏几家被扣上蠢的大帽子, 心里气得不行, 说到底,他们一开始就没把萧延这个后辈放在眼里, 以致吃了那么大的亏。 偷偷看向三公九卿,这些朝堂真正的中流砥柱, 表情明显带着意动——如陈平这类人, 私欲自然是有, 但和大汉真正的利益相比, 孰轻孰重,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否则也不配身居高位,被称作天子的左膀右臂了。 他们联起手来是不怕瓒侯, 毕竟瓒侯已经退隐,可天秤的另一端站了陛下和三公九卿,就是一百个他们, 也只有干脆认输的份。 心里哇凉哇凉的时候,陛下又开口了。 “萧卿此话差矣。”刘越说。 君侯们当即一喜,难不成有转机? 萧延立马端正了神色,下拜道:“请陛下教我。” “如此善举,和万金挂钩就不美了。”刘越指点他,“不如改作八千金,朕觉得已经足够。功德功德,何须染上铜臭,分明是青史留名的一件好事,萧卿觉得呢?” 君侯们:“…………” 萧延陷入沉思。 随即恍然大悟,自以为精准地领悟了陛下的心思。 羊毛也要有水准、可持续地薅,如果一次性拔到最高,那就没意思了! 萧二不仅热爱金银,这几年与富商斗智斗勇,也逐渐成了戏精。眼眶迅速溢出泪水,被他胡乱地擦去:“……陛下体恤每一个子民,为商者,难道就不是大汉子民了吗?是我狭隘。” 对自己一顿批判,萧延泪水流得更凶了。一顿剖心之后,他凛然道:“臣,先替郑县的商户向陛下谢恩了!” 刘越赞许地点头:“功德碑的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了。” 萧延:“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君侯们安静如鸡,朝臣皆是感动。 他们的少年天子,是真正做到了心怀万民,一下子替富商削减了两千金,是多么体贴的举动啊,譬如本就富庶的庾氏,捐一块功德碑简直轻而易举。 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大朝会落下了帷幕。 …… 候在殿外的庾家主很懵,功德碑是什么? 眼见投靠的君侯面色发黑,他有了不好的预感,都造势至此了,难不成还斗不过一个萧延? 亦步亦趋地出了宫,等听完来龙去脉,他呆在原处,嘴唇哆嗦了起来。 “这,这……” “当时萧延说用碑交换,你就不会多问一句?” 君侯冷着脸,看也不想看他,当场拂袖而去。 萧延一战成名,泯然众臣的萧大哥简直惊呆了! 萧大哥萧禄的天资不甚出众,父亲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做个守成的二代,就是萧何为他做好的人生规划。 萧禄也极有自知之明,这回弟弟出事,他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很好的办法让萧延脱困,该找的人脉都找了,依旧杯水车薪。 沉浸在内疚之中的萧禄,原本都想告病今日的大朝会,眼见二弟遭受攻讦而无能为力,实在是一种痛苦。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来了,谁知目睹了一场惊天大逆转! 萧禄久久回不过神,拧了自己一把,不是梦。 “大哥!”萧延咧着嘴,突然窜到了他的身旁,“发什么愣呢?大人和母亲怕是急坏了,我们赶紧回去。” “好小子……”萧禄吓了一跳,很快也笑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感慨地拍拍二弟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化作一句,“陛下没有留你?” 萧延笑道:“黄门令暗示了,改日有宣召。” “好,好。”萧禄连连点头,“既如此,大人的板子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否则殿前失仪,实乃大忌。” 弟弟的屁股,终于能保住了! 萧延脸一僵:“……你说什么?”. 黄老学派也很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们准备的救兵,全都没派上用场,可研究都研究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有人试探着问:“那五铢钱一事……” “民间流动的‘八铢半两钱’,已经逐渐不适用了,太后颁布《钱律》之时,恐怕也是有所察觉,留下些许机变的地方,能让后人修改。” 这话叫人不住地点头:“陛下锐意进取,主张与太后极为相似,货币改革,势在必行,不过早晚而已。” “吴公说的不错!此为大势所趋。” 经济学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下定了决心。利国利民的事,哪有那么多踌躇不前?他们也紧张地计算过,国库的财力,足以支撑铸币,就算民间会有动荡,很快就能熬过阵痛期。 这也和天子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脱不开关系,有什么疑问,巡演一出话剧就好——话剧,实乃大功臣啊。 问题来了,货币改革的事,怎么提,谁去提? 有人幽幽道:“你我都是老骨头了,不如让萧延面君。” 经济学家觉得有理,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 他萧延把师长一脚踹进了坑里,总不能拍拍屁股,什么也不管了吧? 哼,不然就把他开除师籍! …… 萧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眼底盛满悲伤。 想他三十岁的人了,还有被老父亲追得四处窜逃的一天,他怎么求饶也不管用,只能搬出陛下当救兵:“陛下改明儿就要见我……” “若不是陛下,你当我会饶你?”萧何扔开板子,平复了许久呼吸,最后睨着他,淡淡地说了句“不错”,转身喂鱼去了。 萧延呼出一口气,还没松快多久,黄老学派的大贤联袂来访。 萧延:“……?” 未央宫,宣室殿。 “没想到萧使君也有成为香饽饽的一天。”刘越放下奏疏,露出浅浅的微笑,不愧是他看好的搞钱能手。 堂下射来一道幽怨的目光,刘越顺着看过去:“我让表哥同狱友套近乎,套得如何了?” 立志要把雕家发扬光大的吕禄:“……” 如今他有了个新身份,咸阳狱的新成员,当然是隐瞒身份,无人知晓的那种。 这也怪他,在陛下苦恼无人可用的时候,唰一下举起手,兴致勃勃要替表弟分忧,紧接着就分忧到了狱里…… 吕禄幽怨极了,恨不能打死两个月前的自己:“臣将狱友狱卒问了个遍,那隶体是秦时程邈整理的,不过遗失了部分。咸阳狱的墙壁上,还留有当时程邈的字迹,我摘录了下来,只等陛下阅览。” 刘越忍不住感叹,表哥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石渠阁与他小时候读书的天禄阁,也能找到隶体的抄录,只不过篇幅极少。为追根溯源,少不得动用非常手段,如果货币要改革,文字怎么能不跟上潮流呢? 七年了,铺垫已经足够,不过需要徐徐图之。 第二天,曹丞相收获了皇帝的一封手书。 文字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毕竟为了方便,早在秦末,民间就开始使用演化而来的、半隶半篆的字体了。 只见上头写道:“丞相,朕的字好看吗?” 落款是一个大大的笑脸,曹参:“……” 第192章 丞相府的属官发现曹公今天捧着一封信, 一直没舍得放下,连处理事务的时候,脸上也出现了许多细微的表情。 犹豫, 纠结, 甚至……高兴, 疼爱? 很快, 他们解了惑。曹参召集了心腹, 对他们说:“陛下恐有变革文字的决心。” 厅内掀起哗然。 毕竟是陛下写给自己手书, 他是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曹丞相品了品末尾的笑脸,再次轻咳一声:“先帝在时, 便同萧丞相有所商议……” 关于这件事, 资格老点的臣子都知道。先帝还想让萧相造字呢, 嫌小篆比划太多,写起来太麻烦——最重要的一点, 小篆是李斯造的,先帝事实上有些不服气, 觉得汉都代秦了, 文字是不是也要有所发展? 但文字的改变,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萧丞相当时要主持未央宫的修建, 还要安顿天下的满目疮痍,实在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心思。 当即有人按捺不住了:“如今的大汉的确非同以往, 但不知陛下偏好怎样的文字?小篆作为官用,已经深入人心,蓦然要改, 怕是艰难。” 曹参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他笑了笑,提起笔,慢慢在纸上写下平滑圆扁的一个字—— 隶。 哗然声更大了,并不是反对,而是惊讶。 若陛下坚持的是这等字体,反而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虽然当下官方用字是小篆,但民间早就有简化小篆,往半篆半隶发展的趋向,要知道百姓不是他们,百姓多数忙于农桑,为节省时间,自然偏爱简便的写法。 隶书是符合大部分人审美的。看完了曹丞相的提示,松口气的有,他们相信若是大力推行,不出几年,全天下将流行起隶体,毕竟以陛下的威望,太后的号召,就算有反对的声浪,也不会翻得太高。 同样,它将作为不得了的功绩,刻在史书和传记里。 但,犹疑的占了大部分。隶体从何而来?发源不详,整理于狱中!许多人都认为它上不了台面,与犯人、俗人联系在一块的字体,怎么能当做官方字体呢? 有人委婉道:“臣以为……不甚高雅。” 不等别人附和,曹参却是罕见地严厉起来,面上伤疤收紧,露出从前纵横战场的铁血的风范。 “高雅?”曹参道,“事实上,离天下平定不过眨眼一挥间,三十年前,谁还不是个泥腿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官,难道就能忘记过去,忘记那段苦日子了?” 说得那人羞愧无比:“丞相——” “故而隶体的出处,你我没资格批判。唯一能够判断的,就是它好不好写,好不好用,就是不改,也要拟一个章程出来,陛下还等着相府的回应呢。”曹参沉声道。 作为三公之首,他也不能辜负帝王的信任。 于是所有人忙碌了起来。 丞相府之外,有人嗅到非同寻常的味道,他们还来不及探讨,就被一个重大的消息砸蒙了。 日后铸币权统归中央,不再允许民间、诸侯王私自铸币,并以五铢替代八铢! 钱币关乎着天下人的利益,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与其息息相关,距上一次《钱律》的制定、发行,已经过去八年,还是从前惠王在位的时候。 随着长安西市越发繁荣,长安百姓已经不止一次抱怨铜币形制太过混乱,这个商家只收半两钱,那个商家又不只收半两……这与允许民间铸币脱不开关系。总有些投机者,即便官方规定了八铢半两,依旧有偷偷摸摸的改币值行为,有剪下一小半铜钱重新铸的,有一开始就掺水的,即便不敢闹得太过,也堪称群魔乱舞。 诸侯王的封国,就更不用说了。燕代还有淮南,是坚决贯彻当年太后的律令,发行的铜币与中央一致的诸侯国;但因为各自掌有铸币的权利,铸造的铜钱,还是有些许差别的,尤其体现在重量上。 其余封国都是自个颁律,自个铸币,譬如齐国,他们从战国开始使用的就是刀币,尽管秦朝一统天下,强制他们使用圆形方孔钱,但直到如今,民间还存在刀币流通的情况。 可把齐王刘肥头疼坏了! 现在好了,不用头疼了,日后铸币都归中央管,没他这个齐王什么事了。 听到消息,刘肥震惊地张大嘴,第一时间有些不舒服。 自从幼弟登基,对待各大诸侯国,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态度友好,从未有过激烈的举措,尤其对燕代的扶持,他都看在眼里。 除却五弟刘恢——那也是刘恢自己作大死,和天子无关,齐王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齐国富裕,自给自足用不着扶持,长安也很少插手管理。当年幼弟登基,刘肥送完礼还惴惴不安了一会,还好太后待他一如既往,过了几年,临淄还得到了一次《远行记》巡演的机会。 那日万人空巷,不是虚言,齐王自己都偷偷溜去看了,回头狂抹眼泪。 谁知一朝变天,他的铸币权没了,刘肥心想他得损失多少威信,少赚多少小金库啊! 下一秒,他就被打回了现实,齐国相慢悠悠地对他道:“大王可以上书长安,表达对传言的不满。毕竟诏令还没有正式颁布,或许可以劝天子收回成命。” 刘肥:“…………” 他名字里是有个肥,但胆子还没肥到这个地步,他委屈道:“国相,寡人还是很惜命的。” 若真的表达不满,幼弟什么反应未可知,皇太后能第一个撕了他。太后手病了,不是嘴病了,叫人过来灌杯毒酒,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这些先帝的儿子,谁人不笼罩在吕雉的阴影下?刘肥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口水,发挥超强的想象力,无法言说的害怕漫上心头。 齐国相一言难尽地望了他一眼,既然反抗不了,那还发牢骚做什么。 刘肥怂怂道:“寡人一时得了脑疾,国相别介意。” 言下之意就是千万别给长安打小报告,齐国相颔首:“臣明白。大王脑疾若是痊愈了,请您赶快上书,第一个响应——时辰不等人,到时又让代王抢去了风头,岂不憋屈。” 刘肥猛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正殿跑。 谁第一个表忠心,谁就能在长安君臣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道理!齐国离长安远,可见得争分夺秒,时辰真的不等人。 相比齐王的反应,淮阳王刘友可以说是更不甘心。 七年来,皇帝长大了,他们这些皇帝的哥哥也长大了。仰仗于汉初特殊的诸侯王制度,便是再废物,也能成为诸侯国说一不二的存在,只要不去长安觐见,在封国的日子,可以说过得无与伦比的舒心。 刘友几乎快忘了当年刘越登基,他因为五哥被软禁留下的阴影。 他年仅十八,就收用了淮阳国最漂亮的美人,正和美人调情的时候,中央回收铸币权的消息传到了耳朵里。刘友一愣,整张脸沉了下来,美人当即一惊:“大王?” 刘友大步往殿外走,一边压抑怒气:“是谁提的更改币制?” “是长安那边,一个叫萧延的官吏,是、是萧君侯的二子……” 萧君侯,能这样称呼的,唯有一个萧何了。刘友神色越发阴沉,他怎能甘心? 诸侯王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就是可以自己铸币、收税、掌管盐铁、豢养军队,此乃当年父皇的规定!如今铸币回归中央,这和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萧延,还有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这岂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制度。”刘友在心里把萧延剐了千万遍,直接给人扣上不敬先帝的大帽子,焦躁了一个晚上,还是凭着侥幸心理道,“……再等等。等天子的诏令到了,再行决议。” 沐浴着淮南国百官或是迟疑、或是不赞同的目光,刘友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到底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最是容易逆反,他告诉自己,如今皇太后需要养病,根本不会关怀他这不甚显眼的淮阳王。而他最小的弟弟,当今天子,但凡不想坏了友爱兄弟的名声,便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他决定观望是对的。 反对官方铸币的声音何其多,万一,万一有转机呢? 转机没等到,长安传来讣告,吴王刘濞殁了。 是病逝,重症突发,药石无医。 尽管吴王痴傻已然深入人心,但多少年了,他一直是那么病殃殃的样子。就在人们以为他命硬,会一直病殃殃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死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封诏令,先是表达了天子、太后有多么悲痛,随即写明,吴国目前由吴国相代管,等世子长成再议。附在末尾的,是一封长长的、堪称隆重的丧仪,由宗令奉常共同制定,详细地叙述了吴王的棺木会放在哪儿,丧礼谁人出席,等等等等。 “……”淮阳王刘友的脸色渐渐刷白,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久违的、噩梦般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 堂下,百官都沉默了,他们看着大王,犹如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等到窒息的寂静过去,刘友嗓音颤抖:“赶紧,赶紧给孤拟定奏疏……快马送去长安!” …… 长安城。 浑然不知拉了多少仇恨的萧延,作为新晋宠臣,暂缓了回到郑县的步伐。 在陛下宣召他的第一天晚上,少年天子拉着他秉烛夜谈。萧延越谈越是兴奋,他发现陛下对于经济与商业的思考,绝大部分都是与他重合的! 这个发现“轰”地一声,彻底点燃了他的野心,只有为官者,才能知道自己的思路与帝王一致,是多么幸运而宝贵。 此时此刻,萧延恍然意识到,黄老学派的师长交付与他的任务,恐怕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 立功德碑,币制改革,冲突吗? 完全不冲突,可以两线并行,他攥了攥微微发汗的手心,久违的热血充斥脑海,仿佛看见了抱负得以实现的那一天。 他说:“陛下,臣有一请——” 待萧延阐述完改八铢为五铢的好处,并复述师长们的建议,该如何从上而下地执行这个决策,到最后嘴唇都干了。 刘越给他倒了杯水,萧延立马谢恩,紧接着吨吨吨地灌,就听天子慢悠悠地冷静道:“还不够。” 刘越一边说,一边聚精会神玩着水碗。只见水碗骨碌碌地在案上转了一圈,划出点点湿痕:“朕不仅想要改制,还想把铸币收归国有。” 萧延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第193章 萧延出宫后, 将天子的意思与老师们一说,黄老学者的眼睛也蓦地睁大了。 “陛下,陛下他……” “陛下所想, 实在高瞻。”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竟是从心底生出擂鼓般的声音, 既然学生敢把消息透露给他们, 必然是获得了准许, 那么, 天子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 让他们纠集一整个学派的力量, 集思广益,推动铸币的进程。 原本他们追求的是清净, 是官府不要插手百姓的生活, 但时至今日, 有谁还把清静无为成日嚷嚷在嘴边? 迎合君王的喜好,才是正理, 否则就算他们作为显学,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平日里极为受尊敬的萧延的师长, 丝毫没有参透皇帝割韭菜的目的, 高高兴兴地跳进坑里, 紧接着, 法家, 儒家……全都被席卷了进来。 要说最激动的,当属法家,因为不论哪一个派别, 君主集权都是他们永恒不变的追求,当下如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似要为天子扫除一切障碍, 清除一切反对铸币收归中央的拦路虎。 死对头都这样了,儒家能不同意吗? 为了不排排躺在黑名单里,他们被迫卷了起来。 从太学归来的儒家讲师沉默了,觉得这番场景怪眼熟的。 到底眼熟在哪里呢?? 小众学派同样不甘示弱,于是各大学派发起的,轰轰烈烈的“洗脑运动”开始了。自下而上,从民间蔓延朝堂,等朝臣反应过来,铸币收归中央的舆论已经席卷了整个关中,或许连遥远的齐国都得到了消息——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陛下套路了。 刘越满面无辜:“朕自是请教了母后,才在朝会上与众卿讨论,众卿觉得如何?” 文武百官:“……” 铸新币,同时意在削弱诸侯王的权力,不应该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清晨,或是钟鼓响起的大雨天,由分量极重的大臣出列,郑重地向天子提起么? 怎就如此、如此地快刀斩乱麻,他们一时没有适应,大殿浮现短暂的安静。 更有满面不赞同的官吏心间惶恐,陛下这是用舆论逼迫他们,逼迫满朝上下齐心,同意更改币制吗? 说句不好听的,用铸币敛财的勋贵何其多,纵观整个长安城,怕是少数官吏才没有粘连。 这损害的是他们切身的利益,与割肉也没有区别了! 这罕见的独断专行,实则不是明君所为—— 但哪里独断专行,他们又说不上来了。 陛下明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啊。 “……” 众人偷偷望向曹丞相,曹参没有吭声。 曹参想了想躺在案头的,有关推广隶体的奏疏,明悟了。 陛下成长这些年,从长安发出的政令按部就班,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虽说武器、化学、农耕的进步日新月异,军事上,对匈奴更是不复从前忌惮,但大体国策,依旧与七年前没什么分别。 七年了,十五岁的天子终于在今天露出了獠牙。 ——他意在改革,不仅是铸币、文字,恐怕还有更多。 陛下借太后之势,已然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更要他们这些老臣迎合他,犹如逐渐被驯化的诸子百家一样。 丞相摇了摇头,这是被温水煮青蛙了? 明明应该感到心惊,毕竟强势的君主,代表着臣子的衰弱,可曹参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个欣慰、满足的笑. 皇帝陛下哪里有这么多坏心思? 他只是觉得,剥夺民间与诸侯王的铸币权,闹出的风波定不会小,等朝臣吵嚷完,表态完,恐怕夏天都来了! 而今年春耕被赋予了十分繁重的任务,半点耽误不得,只好运用亿点点方法,让货币改制加快进度,毕竟后头还有盐铁呢。 他又宣召了自己看好的经济人才萧延,暗示他搞完功德碑,就回长安做官,在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麾下专管盐铁。 刘越说完,安慰萧延不必心虚,虽然萧延三十出头,资历不如其余老臣多矣,但有他这个天子暗箱操作,就算治粟内史也不会有意见的! 只不过先要从小工坊管起,管得好了,专管整个国家的盐铁也不是问题。 萧延:“……” 萧延被天子的暗示砸蒙了。 如今的治粟内史依旧是张苍,因为北平侯善算,将国家财政掌管得井井有条,民间更是诸多称赞,于是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变动。 但这不是重点,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平步青云的一天。 虽说怀才不遇这个词按在他身上,实在有些矫情,但萧延自从出仕郑县,才逐渐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这话并不是虚言。 因为爱钱,他受了许多奚落,更是被人戏说不像萧何的儿子,是宫中给予他机会,才有了他的今日。 他看着面前负手而立,挺拔如竹的天子,缓缓跪了下去。 若他没有听错,方才陛下的话语里,透出些许让人更心惊肉跳的东西——如今盐铁与铸币一样,都允许私营,而这三样最赚钱的,代表大汉经济命脉的事物,陛下恐怕……想要握在自己的手里。 那一瞬间,萧延有了为之努力的方向。 就在这时,刘越亲切道:“萧卿,还有一件小事,朕要劳烦你。” 萧延头晕目眩,就是陛下要他去死,他也并无二话,闻言雄心万丈道:“臣如何配得‘劳烦’二字?愿为陛下赴死!” “萧卿想岔了,只是一个小忙。” 刘越不赞同极了,他只是想让看好的臣子背个锅,怎么就牵扯到死一死了? …… 第二天,萧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陛下把货币改制的先行者的名号,按到了他头上。 铸币权收归中央,也是他提的! 这下拉到了了不得的仇恨。那些被舆论裹挟的官吏纠结再三,还是不舍得埋怨他们拥护惯了的天子,正不是滋味呢,一下子有了出气的目标。 好啊,原来是你萧二!! 很快陷入四面楚歌境地的萧延:“…………” 他不得已躲回了郑县,纠结片刻,坚定这是幸福的烦恼。 在见到张不疑的那一瞬,萧延迫不及待道:“陛下准备重用我了。” 张不疑显然听说了那场轰动不已的评审会,闻言,也为好友感到高兴。 还来不及恭喜,就听萧延用颇为梦幻的语气,描述入宫后陛下与他的“秉烛夜谈”,以及陛下是如何赞赏他的思路,如何用话语鼓励他…… 张不疑笑容消失了,他深深地望了眼萧延。 若没记错,他有一年没见陛下了。联想到弟弟炫耀的信,再望望好友的眉飞色舞,张不疑沉默许久,弧度冷峻的下巴,缓缓点了点。 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恭贺。 继而催促:“见你很是得空,不如把功德碑落在实处。这些天,庾赵几家凄风苦雨,日日来官府争着要捐功德,我被缠得不行,明日就交由你出面了。” 萧延:“?”. 都说民不与官斗,同样,富商没有了背后撑腰的君侯,认怂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长安众臣的注意力,早就不在功德碑上头,对于货币改制而言,郑县发生的种种,着实不是他们目前所关心的。 当朝堂真的高效运转起来,便是天也可以捅破,春耕来临的前一天,刘越郑重地看着面前拟定的诏书,其上已然盖有长信宫的太后印信。 他站起身,接过赵安手中的国玺,将它重重按在了诏书上,至此,颁发郡国,昭告天下。 费的心告一段落,只看效果如何了。 铸新币需要时日,让百姓适应也需要时间,对于各大诸侯王,刘越却是毫不担忧——早在铸币舆论席卷之时,燕代两国与淮南,第一时间就表明了立场,将遵从天子诏令,销毁铸币用具,实在销毁不了的运回长安,由长安处置。 齐王刘肥慢了一步,却也是态度坚决,唯独剩一个淮阳王…… “陛下,淮阳国来使。” 殿外,黄门令前来禀报,刘越心道好巧。 正念着他六哥呢,六哥就派人来了,刘越笑了笑,托起腮:“暂且让人等着。等丞相问起,你再告诉丞相,淮阳国已经来人,同意上缴铸币权。” 陛下的话语轻飘飘的,黄门令眼观鼻鼻观心。 这些日子,因为淮阳始终没有来人,朝臣对淮阳王的不满已然逐步发酵,而长安朝臣的不满,足够卡住许多外传的政令,让淮阳王寸步难行。 黄门令内心丝毫没有怜悯,很快听陛下问道:“吴王兄的葬仪准备得如何了?” “就在傍晚。过些时辰,便要等候陛下出席。” 刘越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吴王死得不早不晚,也刚刚好。 嗯,毕竟不能耽误春耕,皇帝陛下表示很满意。 太后作为长辈,而今又在养病,本就不必出面,待到傍晚,刘越换上丧服,在宫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去往吴王府。 弯腰走出车辇的那一刻,一行泪从天子俊秀的面颊落下,啪嗒一声,在丧服上晕开痕迹。 随行史官心神大恸,几乎也要跟着落下泪来。 自登基后,他何曾见过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落泪? 兄弟情深,连痴傻都不能阻拦,然而寿数有命,天人永隔! 只盼他的笔,能够写出天子与已故吴王情谊的万一,让后人从史书窥见些许,那他也不枉来世一遭,撰史一回了。 第194章 吴王刘濞的葬仪很隆重, 很盛大。 说起王陵的选址,因为吴王下半辈子都待在长安,相关衙署一合计, 最后将王陵建在郊外, 也是先帝长陵的不远处。 他们十分满意自己的选址, 觉得吴王若是泉下有知, 也一定会高兴的。 走几步路就能和高皇帝团聚唠嗑, 多贴心呐!! 当下, 贴心的大臣聚在一起, 为吴王作最后的送行。诸侯王没有入庙的资格,但无论如何, 葬仪都是天底下第二等的待遇, 仅次于最高等的帝王。 公开的祭文, 由奉常叔孙通亲手撰写,情感真挚, 辞藻华丽,丝毫瞧不出刘濞生前痴傻的黑历史, 塑造出的形象无比正面, 任谁听了都会惋惜。 事实也正是如此, 吴王府里, 每个人的脸上笼罩着悲伤。 只不过这悲伤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连天子都落了泪,你不哭,是要被史官口诛笔伐吗? 对刘越而言, 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场戏,戏演完了,就结束了。他的目光, 落在人群最前的刘璐与刘南身上,对他们哭得快昏厥的表现较为满意。 结合最近兄弟俩的表现,孺子可教也。 至于吴王世子刘贤,一开始就不在他重视的行列。 这个侄子有些胆小,头脑不够聪明,连教授的老师都说,世子太过依赖母亲。他不会断了刘贤归国继位的路,但什么时候归国,什么时候继位,刘越想了想,不如看心情? 参加完葬仪,入王陵的身后事,就和刘越无关了。皇帝露了一面,紧接着乘车回宫,身后是声势浩大的恭送,在白幡的映衬下壮观无比。 “臣等恭送陛下——” 正逢晚膳时分,刘越饿得摸出一块牛肉干,乘车路上,还煞有介事地举了举。 然后啊呜一口,吴王兄,一路走好。 …… 吴王葬礼结束后,朝臣忙得飞起。 由丞相府统筹,其余衙署配合,三公九卿整天脚不沾地,由长安派遣使者到郡国,推行新的货币改革;那些微弱的反对声,在舆论掀起的大势碾压下,被碾得渣都不剩。 这也是许多臣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察觉,天子在民间的威望太盛太盛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氏帝王拥有了百姓天然的信任,不仅仅在大本营关中! 尚且不知后头还有改革的大臣们,暂且还是幸福的。 他们的发际线虽然集体后移,但移得不太多…… 与此同时,春耕来临,农学家们陷入新一轮的狂热。 今年春耕任务繁重,是长安君臣的共识,不仅要试验新式肥料,还有西域送来的新种子,堪称万众瞩目,绝不能掉以轻心。作为试验大县,郑县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张不疑繁而不乱的安排下,农人的汗水洒进田间,水车奏出美妙的乐曲。 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回丰沛探望乡老。眼见臣子们各司其职,刘越命丞相监管朝廷,动身前往丰沛二县—— 这是他爹发家的地方,也是汉王朝的起源。 刘越胆敢断定,就算他与母后当下变得一无所有,家乡的丰沛子弟兵,依旧会抄起棍棒为刘氏拼命,这已然超越了雇佣与被雇佣的状态,而是忠诚到底,死生相随。 这样天然的感情,如何不值得刘氏天子去维系? 丰沛二县作为龙兴之地,不论青壮老幼,福利待遇永远是最好的。自刘越登基以来,听到的都是高昂的夹道欢呼,一年比一年来得高,一年比一年来得热烈。 今岁亦是如此,鲁元长公主陪在皇帝身边,时不时朝道路两旁的百姓颔首示意,脸庞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仿佛衣锦还乡一般,刘越没有摆半点架子,待落脚后,头一个进了三老的家宅。 还没踏进院里,他朗声唤:“卫公!” “哎,陛下——” 这位乡老是七十的高寿老人,牙口掉光,思绪也迟缓了,却丝毫不影响他在丰沛的威望。他拄着拐杖,见到俊秀的、身穿便服的天子,当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颤巍巍地拜下去。 丰县县令与沛县县令满面红光地跟在慰问的队伍中,见此唰地窜上前,一个挽左手一个挽右手,唯恐自己在天子面前的表现落了后。 刘越又亲切地唤了声卫公,放缓脚步然后伸手,从县令手中将老人接过来,搀扶在堂间的座椅上。他问老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一切都好的回应后,拍拍屁股坐在了对面。 老人的后代站得拘谨,眼里压抑着高兴与狂热,陛下已经连续三年到他们家,也早已记住他们叫什么了,这些都是大父带给他们的福荫,他们做梦都在感激。 鲁元长公主示意无关人等退去,亲切地同家里女人叙起话来:“去年收成怎么样?” “家里的蚕勤不勤快,桑叶肥不肥?” 女人的声音开始很小,渐渐大了起来,刘越也笑着听着,与商户不一样,百姓最挂念的,永远是农桑。 因为天子久居未央,老师们教导的,永远与实际会有不同,从高皇帝刘邦开始,拜访乡老,就是一个不一样的渠道,他需要倾听民间的声音,而不是遮掩太平。 老人的精神明显很是高昂。模模糊糊听孙媳们谈论收成,他也坐不住了:“陛下,陛下一切安好?” 刘越就坐在他的身旁,闻言点点头,也不藏着掖着,把平日的行程说给老人听:“……这回待个四天,朕就要回宫了。师傅们说我年纪小,读书一天不能落下,回去还要补课好久……” 老人听懂了大半:“读书,读书好!” “我家娃娃,全部要读书。” 因着老人年事已高,许多话都表达不全,家里的青壮连忙替长辈补充完整:“陛下去年在沛县办官塾,是我们家娃娃撞了大运!据说别的县都眼热哩。” 沛县县令得意地翘起了胡须,被炙热目光包围的刘越道:“总有一天,各个郡县都会开办的,卫公也会看到那样的盛景。” 他的国库和私库都不是无底洞,要在全天下的郡县组建比太学稍低一等的官塾,无疑是天方夜谭,但,萧延提出的功德碑,实在是给各大郡国开了条新路。 只要有人生追求,意图在帝王心里获得高评价的郡守、县令,就不会放过这条晋升路,除了农桑,有什么政绩比教化更吸引人? 老人呼吸微微急促,他活了那么多年了,大汉朝真正成立,才过上好日子。当他以为已经足够幸福的时候,好日子又上了一个台阶,这几年不止一次大丰收,家里的仓库都快堆不下啦! 家里娃娃开始识字,更会把话剧的词儿背给他听,这让他坚信面前的天子是百年不世出的圣天子,他的子孙后代必须拥戴他,敬仰他。 从官塾说到其他,老人的思绪跳跃,刘越却总能很好的接上。卫公越发高兴了,慢吞吞地看了他的子孙一眼,像和天子毛遂自荐似的,指着刚成年的重孙说道:“参、参军……” 重孙当即拧了拧衣角,却不是因害怕产生的紧张,而是期盼。 他小声而羞涩地说:“草民身子骨练得不错,尤其是拉弓。” 刘越看向沛县令,县令哪里还没有表示?他笑道:“陛下明鉴,今岁校尉的选拔,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卫家。” 刘越嘴一翘,说了声好。 当下没有真正庞大的战事,一旦战起,长安君臣却不需要担忧兵源,只因卫家是千千万万个尚武家庭的缩影,在百姓看来,认字要紧,学武更要紧。老人慈爱的目光落在重孙身上,叮嘱他:“打匈奴,打朝鲜!” 重孙像回应了千万遍一样,在陛下和长公主跟前傻笑:“打匈奴,打朝鲜。” 所有人都笑了,除了熟知时事的小吏,还有跟随刘越出行的臣子。 沛县令心都漏跳了一拍! ——早在《远行记》巡演的时候,匈奴便是举世皆敌,在汉境以内,不论男女老幼,连做梦都会骂一声匈奴单于,也就是那时候,百姓心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同僚们和他一样期望,总有一日,陛下会指定大将捣破龙城,故而在陛下面前,“打匈奴”三个字准没错。 可……打朝鲜? 如今的朝鲜乃卫氏朝鲜,朝鲜王卫满,是汉朝刚刚建立,与燕王卢绾一道北逃的汉人。他利用汉人流民推翻原先的朝鲜王统治,称王之后,也识相地与汉朝签订和约;说的通俗一点,如今的朝鲜,便是大汉的藩属外臣。 藩属外臣就是自己人,这卫公说得不对呀!怎么能打自己人呢? 他们小心地觑向刘越的脸色,只见帝王面色不变,还附和地点了点头。 于是沛县令松了口气,也是,百姓不以言论罪,说错话了,陛下也不会怪罪。 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这个话题很快略过,刘越面上带笑,手却拨动了一下袖口。 联想到卫满的“卫”,还有卫公的“卫”,他的目光有些深。 望向老人家,难不成他的祖上与朝鲜王卫满沾亲带故? 撇开国家利益不提,卫满的北逃,在老一辈眼里本就是背叛,那么那句“打朝鲜”,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刘越心里被戳了一下,他谈论着其他话题,又像在回复那句“打匈奴、打朝鲜”:“终有一日。”. 虽说朝鲜是汉藩属,但膨胀太过,而今怕是有了不敬之心,意欲延缓进贡的步伐。这个消息,只在长安的小圈子里流传,作为天子长姐的鲁元长公主怕是都不知晓。 一整天去了三位乡老的居所,便是鲁元长公主也有些疲倦了。皇帝坐在车里,递给她一碗蜜水:“阿姐,今晚早些休息。” 长公主露出亲昵的神色,接过碗点点头,望向县里如小溪一般的水渠。水渠旁边,正有几个半大孩童蹲着拔草,他们扎着羊角揪揪,面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她心神一动,忽然对刘越道:“阿姐方才与卫家媳谈天,溺婴的事,关中近年已然不多见了。但关中以外,许多地方还是鞭长莫及,阿姐想了很久,既有功德碑,如何不能有慈善碑呢?” 鲁元语气带着不确定,刘越听得出来,姐姐本身也是犹豫的。 他却像听到了一个惊喜,重复道:“慈善碑?” 鲁元长公主从弟弟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 她眼眸亮了亮,凝神思索,会不会有更好的做法:“不若公主府出钱,建立如墨院那般的慈善院……” 目的自然是为了遏制溺婴,同时帮扶更多的妇人。 第195章 事实上, 禁止溺婴的律法早就颁布,但天下何其大,总有汉律照耀不到的地方。 连最恐怖的刑罚都遏制不住罪犯杀人的心, 何况多生一个婴孩, 是真正要消耗资源, 许会拖垮一整个家庭的难事。 新生命的诞生, 不仅仅是多一张嘴, 一个碗, 而是压在父母肩头的重担。汉境以内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何其多, 他们之所以溺婴,绝大部分不是因为不想养, 而是养不起! 这等现象, 大汉君臣只能遏制, 不能断绝。他们能做的,是拉高亩产, 研究新种,一年又一年, 将“吃不饱肚子”转变为“人人可以饱腹”, 鲁元长公主乃实权公主, 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但她作为女人, 作为一个母亲, 即便沉浸于权力的心肠再冷硬,也总有一方柔软之处。从前曾亲眼目睹溺婴的鲁元,每每待在民间, 总有一丝空茫,这份空茫,在周菱以女子之身进入太学之后, 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她为汾阴侯之女感到高兴,紧接着,云中郡传来同样有关女子的消息。云中郡有一位女官,姓氏不详,当年空降郡府为官,如今硬是杀出一条路,越发收到云中百姓爱戴。 鲁元长公主笑了,随即陷入思考,她想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数不尽的谄媚巴结,她不缺,她也早早地站在了权力的顶端,锦衣玉食,奴仆无数。而今又是一年,她陪天子巡视丰沛,看见了孩童在水渠边欢快地玩耍,鲁元终于想明白了。 她可以为天底下的婴孩妇人提供帮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丝。 说完“慈善院”三个字,鲁元脑筋开动起来,一瞬间,趋近完善的计划在心里成型。不过首要的一步,自然是征得越儿的许可。 刘越眼睛亮晶晶的,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阿姐尽管放手去做,若是真的办成,将是母后都会称赞的义举!” 鲁元长公主被夸得心花怒放:“陛下不是在诓我?” “越儿什么时候诓过人。”刘越摸出一块牛肉干,郑重塞进姐姐手里,“只不过公主府不需要投入所有的资金。阿姐方才不是也说了,仿照功德碑之举么?若要将慈善院开满大汉,那就离不开商人,双管齐下,效率定然更高。” 鲁元长公主同样拥有顶尖的头脑,她一点就通。 原来陛下将一万功德金削减至八千的高瞻远瞩,显现在这里——剩下的两千金,刚好可以用来办慈善院。 有她牵头,依附她的那些勋贵自然跟随,鲁元长公主咬了口牛肉干,笑得十分好看:“等回长安,让陛下的姐夫也来。省得成日下棋作画,正好给他点事做。” …… 此番出行,郅都没有跟随。帝王鹰犬没有跟在帝王身边,这反常的现象还引发了小规模的猜测,只因他树敌太多,盼着郅都跌跟头的人也太多太多了。 但结果终是要让猜测的人失望。郅都正在调动一切力量,调查匈奴大萨满的真面目,为此,牺牲一二梅花司的暗探也在所不惜。 这是陛下的命令,郅都给自己限制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他会亲手揭开大萨满的画像,递到威严的宣室殿前。 尽管梅花司如今的主心,都在遥远的匈奴那头,但其余的情报,还有日常汇总,郅都同样需要翻阅。刘越回程这天,梅花司的新线报递到了他的眼前,他看了看,扬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提到了朝鲜,这份线报,就是有关朝鲜的内容。 “是个好消息。”刘越合上,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货币改革的进度,每天都在向前推,回到朝中的帝王也不再隐瞒淮阳来使。轻飘飘安抚众臣的情绪后,终于,刘越召见了淮阳国的使者。 殊不知淮阳王刘友已经着急上火了。 说着急也不恰当,刘友差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浑身上下满是惊惧。铸币收归中央的诏书已经下发,吴王也安葬进了王陵,可长安君臣就像忘了他似的,派去的使者杳无音讯,唯独捧着帝诏的长安来使,笑容不安好心。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足够把本就心虚的诸侯王玩弄股掌之中,他每天都在想,太后是不是要下手惩治他,天子是不是在臣子面前说他的坏话? 等长安使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友心防彻底溃败。 他哆嗦着嘴唇说:“臣,淮阳王友,自请向天子罪……” 使臣眉目微动,明显传出了诧异的情绪。 转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王为何请罪?又请何罪?” “没有即刻销毁铸币用具,是友之过。”刘友越说越是哆嗦,灰败的脸色犹如败犬一般,“请天使传达,友愿意捐赠两万石粮——” 两万石,对于素日对百姓抠门的淮阳王来说,实在大出血了。 然而使臣知道他们的陛下最近关心什么,只说:“今岁春耕一切顺利,待到秋日,许是难得一见的丰收。” 刘友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自然听懂了使臣的潜台词,当下长安不缺粮食。 哪怕内心咆哮着把此人拖出去,他的神态,依旧是谦卑的:“不知陛下近来因何烦忧?” 这才上道嘛,他的同僚们,没一个对淮阳王不存在恶感,使臣亦然。使臣的神色同样谦卑,仿佛暗中敲诈诸侯王的场景不存在:“好叫大王知晓,铸币需要足够的黄金,否则国库难以为继。我大汉的疆域何其广阔,若要下发到每一个郡县——大王自可计算一番。” “……”淮阳王。 他计算? 他吃了空才去计算!! 刚刚失去铸币权这个揽钱的杀器,如今又要丢失一定量的黄金,淮阳王摇摇欲坠,惊惧过度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 长安使臣:“……” 他还是有点小害怕的,再怎么说,这位也是执掌一国的陛下的兄弟。哪知淮阳上下,以国相为首的文武百官一点责怪他的意思都没有,等淮阳王醒来,使臣如愿以偿。 他收获了比预料之中更多的黄金。 使臣晕乎乎地回到长安,刘越眨眨眼,目光难得深沉。 皇帝陛下望着一大笔意外之财,头上的小灯泡,亮了。 原来他的六哥是黄花油,无聊了就炸一炸!. 丝毫不知自己“上贡”的行为,开发了陛下脑海中的恐怖念头,刘友因为过于识相的马后炮,最终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文字的变革,也在如火如荼地策划中,但凡敏锐些的学子,都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尤其是大汉顶尖学府的太学生。 他们跃跃欲试,急迫地想要成为天子的先锋,为陛下披荆斩棘。 这个节骨眼上,前去云中郡拉练的毕业太学生成功归来。他们手脚完好无缺,也没有人丢命,只是一眼望去,周身气质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 如刀剑收敛了锋芒,沉稳地浸入刀鞘,往日的尖锐乍然不见,托载了看得见的责任。 还有平日在演武场大展身手的头名,连发丝都浸出了血味,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与学弟学妹道:“我杀了前来劫掠的落单匈奴狗。” 随之而来的是将军的招揽,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成了整个太学的英雄! 最受瞩目、同样参与了拉练的汾阴侯之女周菱,站在一堆男学生里,依旧小小只,脸蛋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婴儿肥。 她的胃口没什么变化,体重却瘦了许多,归家的时候,被汾阴侯夫人抱着哭:“娘的菱儿——你知道爹娘有多担心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菱投入母亲的怀抱,眼眶也红了。她小声啜泣了一下:“阿娘。” 心头却是半点也不后悔,为一路的所见所闻。若是不到边关,她永远不会领略见血的震撼,那里的百姓与长安不一样,唯独有一样,都念着当今陛下。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风靡代国的包扎术是陛下所创。 思绪杂乱地绕成一团,被她一缕一缕地分开。终于把母亲安抚好了,周菱有些犹豫地抬起头,问父亲:“是爹爹派了人保护我吗?” 周昌冷哼了一声,忍着没有上手教训。 这逆女还挺敏锐,他想。 一看父亲拒绝回答,犹如沉默的喷火龙似的,周菱不说话了。她依旧存有许多小心虚。 周菱抿了抿唇,目光澄澈,婴儿肥更突出了一点,汾阴侯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心头怜爱滔滔不绝。 还有一部分埋怨冲着丈夫去:“你爹最是古板,平日可爱惜风评了,哪里会做这些?” 汾阴侯夫人紧接着道:“是陛下,陛下一开始就着人保护你,放眼大汉,不会有比陛下思虑更周全的了。” 周菱睁大了眼睛:“陛下?” 汾阴侯夫人慈爱地点点头,悄声把她爹晕倒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在周昌恼羞成怒之前,唰地拉着女儿进了卧房。 “乖女都瘦了,旧衣裳的尺寸还不知道合不合适。来,阿娘给你好好量量……” 周昌:“…………” 第二天,刘越翘着脚,听人说御史大夫的心情不是很好。 赵安便眼睁睁看着陛下露出神秘的笑容:“周菱回来了?” 小黄门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英明!” 刘越嘴边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直起身,往外吹了声口哨。 两道长影唰地奔了过来,一只嗷呜嗷呜地用爪子扒拉刘越的腿,另一只攀在桌案上,左嗅嗅右嗅嗅,丝毫不怕露出雪白的肚皮。 当年的狼崽也长大了,长成蠢萌过人……不,威风凛凛的模样,民间赐名天子狼。继天子饺之后,刘越渐渐对这些名称免疫了,就算再冒出一个发明“指梁针”的神人,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纳。 “青铜,雁翎。”这是皇帝陛下翻书给取的名字,雨露均沾地撸完两只狼,直撸得大狼化成一滩水,嗷呜嗷呜也变成哼哼唧唧,刘越站起来,领着它们往太掖池去。 两只狼一出宣室殿,立马抖了起来,看着可威风了,尾巴一边蹭一边甩。刘越睨着左边的那只,坏心眼地绕起了路,在空旷的殿前走了一个圆。 青铜立马被绕晕,哼哧地吐出舌头,不一会儿,听到了主人开怀的笑声。 刘越绕够了圈,终于绕到太掖池。春天来了,该看狼游泳了,其间没有一个内侍胆敢阻拦,也没有一个内官胆敢进谏路线不对—— 他是天下最尊贵的存在,除了御史大夫,他不怕任何人。 “……”皇帝诡异地停住了脚步,觉得这个想法本身就不对,连忙抛开思绪,给青铜雁翎两只狼当裁判。 半个时辰过去,狼累得浮在岸边,刘越蹲着朝它们伸手,忽然灵光一闪。 凫水,船。 联想到梅花司的新情报,刘越觉得,相比陆地上的骑兵,水军也要抓一抓。 说干就干,他把湿漉漉的狼交给内侍,对赵安说:“宣召典客卿。燕国距朝鲜的水路里程大约是多少,舆图上没有详细标注,朕好奇。” …… 赵安原先还有不解,因为陛下对朝鲜的关注十分突兀,可过了几天,朝鲜派遣使臣献宝的消息传来,他恍然大悟。 ……可是还有不对,陛下关注的是水路距离! 他猛地清空思绪,其余的都不重要,只需伺候好天子就够了。 同一时刻,朝鲜使臣正在觐见汉天子的路上。从燕国往南,官道两旁的树木一年比一年繁茂,等长安城的轮廓映入眼帘,朝鲜使臣听到了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管来多少次,他都会为长安所震撼,这是天下第一城,傲立世间,无与伦比。 壮伟厚重高大城墙,宽阔的护城河静静流淌,朝鲜使臣用了很久,才驱散心头的自卑与渺小,另一边,长安朝臣也在谈论于他。 “据说朝鲜使臣携带了稀世珍宝,要献给陛下……” “我大汉什么没有,指不定那珍宝,只是宫中常见的东西。” “是极,是极,陛下富有四海,哪能看得上弹丸小国进贡之物?” 只是这郑重的、进献国宝的态度,到底让大臣觉得舒心。作为藩属,派遣使臣乃是常事,对于宗主国重不重视,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些年还好,自陛下登基以来,朝鲜国的进贡不复从前繁多,虽谈不上少,但的确有敷衍之意,招致了许多大臣的不满。 尤其是朝鲜王曾经的身份——这让众人都感到微妙,嗤笑的不在少数。尽管卫满年事已高,但他们不会忘记此人曾经跟随卢绾叛逃的过去,怎么摇身一变,就不是汉人了呢? 因着新帝登基,需要休养生息,加上匈奴虎视眈眈,尽管有人不满,但对于朝鲜,还是安抚为主。否则大敌当前,后方还被人捅了屁股,谁能忍受? 或许知道自己与大汉互相“依赖”,朝鲜国习惯了哭穷,每每进贡,也不会拿出多么厉害的宝物。如今竟是把国宝献了出来,大臣们嘴里冷笑,心里好奇,这究竟是多么奇珍的东西,也不怕在宗主国面前丢脸? …… 朝鲜地方不大,又与燕国毗邻,若要致富,除了向外扩张别无他法。 而朝鲜王卫满,又没有如大汉天子这般为之掏心掏肺的兄弟,故而燕国日新月异,邻居朝鲜的日子却有些不好过—— 该扩张的地方扩张完了,该占领的领土也占领完了,外部矛盾一消,内里就陷入了瓶颈。 朝鲜使臣此番前来,是带着主人交代的任务的。他站在未央宫前,抬起头,心砰砰砰地跳动,最终告诫自己,不能紧张。 不能紧张! 国主老了,病倒在榻,也正因此,朝鲜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没有禀报宗主国,故而大汉丝毫不知朝鲜国内的乱象。只要能骗过汉朝,骗过年少的天子,那么朝鲜就有了喘息的时间,能够熬过国主病重的阵痛,如此一来,他支持的大王子,也就能顺利继位了! 故而出一出血是有必要的,若稀世珍宝能换来大汉君臣放松警惕,便是再心痛,也值了。 再次深呼吸,朝鲜使臣领着手下,低头跨进了殿宇。 朝鲜国来人,态度一向恭敬,不管贡品如何,那谦卑的神态都是无可指摘的。交换国书的环节过去,很快到了献宝的时刻,朝鲜使臣揭开手中红布,眼里漫上深深的狂热。 “为汉天子献上我国国宝,如人脑一样大小的夜明珠!” 原先嗤之以鼻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殿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比拳头稍大的夜明珠,他们见过,仅此一颗便是价值连城,先帝还时常拿在手里把玩,不知怎的,就被当今陛下束之高阁,扔进了国库里。 至于人脑一样大小?这岂不是诓人?? 朝鲜使臣显然对自己营造的氛围很是得意,他虔诚地举了举木盒,将它放在随从手里。 正要亲自打开,给这群“土包子”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高处忽然响起一声:“慢。” 朝鲜使臣一愣,连忙躬身:“尊敬的大汉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刘越:“你抬起头,走近些。” 朝鲜使臣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心中一紧,缓慢走上前。 刘越眯眼,打量此人发乌的嘴唇,露出的泛皱的皮肤,还有枯黄无比的发丝,这才肯定自己的目光所至,不是错觉。 夜明珠是真的,使臣对夜明珠的重视也是真的,若非日日捧在手里,夜夜伴着入睡,也不会是这样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一笑,又叫人退了回去。 继而开口:“朝鲜国的诚意,朕很满意。” 第196章 朝鲜使臣微微的不安散去, 随即一喜。 果然如他所料,没有人能够拒绝人脑一样大小的夜明珠,便是自诩富有四海的大汉天子, 也不能免俗! 尽管内心得意, 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想来汉天子一定对夜明珠的来历很好奇, 他仔细介绍道:“明珠是我国一座荒山里挖掘的, 一经发现, 就被我王藏入国库。因为太过爱惜, 我王从不舍得把玩……也只有这样的宝物, 才配得上大汉皇帝陛下,威仪照耀四方!还请陛下笑纳。” 尽管还没看见实物, 大臣们听得暗暗点头, 原先的不屑一顾, 到底收敛了几分。 没想到朝鲜还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不错,唯有这样的国宝才配得上他们陛下。 …… 在朝鲜使臣越发期盼的注视下, 刘越沉默了一会,说:“可惜了。” 使臣:“?” 朝鲜使臣一时没有领悟, 汉天子为何道了句可惜, 刘越微微一笑, 又道:“朝鲜王用心良苦, 朕自然笑纳。” “大汉皇帝陛下长乐未央!”使臣被吊的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深深一揖,恭敬地后退几步。 紧接着迫不及待伸出手,再一次地, 想把盛有夜明珠的木盒掀开、展示—— 刘越又制止了他。 “朕有一个习惯,喜欢私底下欣赏宝物,而不是人多庄严的场合。” 朝鲜使臣愣住:“……” 文武百官也愣住了, 就是再心大的人,也察觉到了些许猫腻。他们从刘越的态度中窥见了什么,有志一同地收敛了神色,在朝鲜使臣求助般地向他们望来的时候,隐晦地点点头。 不错,他们陛下的确喜欢私底下欣赏。 朝鲜使臣:“……”也,也行吧。 一口气梗着不上不下,他却毫无办法,宗主国发话了,他还能反对不成? 眼睁睁看着汉天子吩咐了左右几句话,他引以为傲的朝鲜国宝,就从随侍转移到了汉人手中,他想象中的夜明珠惊艳众人的场景,就这么离他远去……面色不知不觉灰败了几分,使臣捧着符节,心里不是滋味地被请了下去。 典客衙署的人领他去了驿馆,笑容亲切:“国书盖印还需一些时日,使者就在驿馆多住几天,体验我大汉的风土人情。” “小臣却之不恭了。”朝鲜使臣笑得尽量自然. 大朝会结束后,还有个重臣排排坐会议,参与者都是三公九卿,还有当下顶级的将军彻侯。 刘越原先还想着是不是要和他们解释一番,朝鲜不是送礼而是投毒来了,谁知众大臣逻辑自洽,根本用不着他解释。 陈平率先道:“陛下意欲打压朝鲜声威,不叫卫满那贼子太过得意。” 夏侯婴附和:“宗主藩国,本就互为主仆,哪有捧它敬它的道理?” 众人猛点头,陛下的举动都是有深意的。小梁王四岁那年,便聪慧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了不得——陛下的聪明劲儿,有时候连他们都得猜一猜。 刘越:“…………” 曹参拧眉,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朝鲜国……不复从前恭敬了。大汉借其兵力与物资,反之,朝鲜保卫边境安稳,护佑塞外各族与大汉通商,是当年先帝与卫满签订的和约……朝鲜借我大汉之威吞并其余邦国,如今领地扩张至方圆千里,不过十数年而已。” 脾气火爆的将军冷笑道:“不过白眼狼罢了!” 是啊。话糙理不糙,在座之人,有哪个不对局势敏锐? 平平无奇的贡品忽然换做国宝,其中必然有鬼。他们也不在意那斗大的、尚未现出真容的夜明珠了,毕竟再稀罕,也不过是死物,最重要的,是今后对朝鲜持何态度——是战,还是和? 大臣们争执得很厉害。将军一个两个都出来请战:“若说不好啃的骨头,天底下有许多,它朝鲜还远远称不上!” “不可!眼前铸新币才是最要紧的,边境切不能生乱。” “战战战,为了军功简直不择手段了。现如今朝鲜依旧是我大汉藩国,如何能够撕毁合约,背信弃义?在天下人看来便是欺凌弱小,岂不和蛮夷等同!” “呵呵,让朝鲜先撕不就行了?我大黄弩可不是吃素的,还受那弹丸小国鸟气!” “……” 意见不一的臣子吵得面红耳赤,渐渐的没了风度,你带口癖我说粗话,和菜市场讨价还价没有区别。 这样的场面,刘越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他十分淡定,甚至还换了只腿,小幅度地抖啊抖。 直至周昌利剑一样的目光射来,皇帝陛下瞬间坐正,很投入地听了进去。大致了解了众臣内心的倾向,刘越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最后点了梅花司司长的名:“郅卿。” 众臣的视线瞬间聚集在角落。 郅都坐在最后一排,在这小朝会上,他的资历最低,地位也是最低,若不是皇帝超格的宠爱,还有手中握有的令人忌惮的梅花司,他都没资格进来。 同样,若不是皇帝点名,他根本没机会插嘴。 郅都作了一揖,起身道:“诸公得罪。梅花司前日探到情报,经再三确认,朝鲜王年事已高,自摔跤后一病不起。国内惊慌,诸王子恐陷入内斗……” 话音未落,席间一片哗然。 连丞相都难掩惊诧,既惊梅花司的手长,连朝鲜都派去了探子;又诧异这份情报的内容,简直是划破迷雾的及时雨,叫他们的眼前一片清明! 难怪,难怪。诸多可疑之处,如今都能串联上了,大臣们陷入长久的沉默,随即“砰”地一下,七嘴八舌犹如火山爆发。 “朝鲜王病笃,朝鲜竟然隐瞒不报,他们意欲何为?!” “怪不得使臣前来献宝,原来是心虚了。” 将军们手握得嘎吱嘎吱响:“说他们有不臣之心,果然不假!陛下,臣请战——” 请战之声,头一次压倒了和平的言论,然而大汉国内正在改革的因素却是不容忽视,稍有不逮,便会引来前所未有的动荡。 打仗一时爽,物资的调动,军费的花用,他们不能不在乎。铸新币本就耗材,若是真的发兵朝鲜,国库空虚怕是至少持续两年。 君臣议论了整整一个中午,讨论出两派都平衡的结果—— 先礼后兵。 端看朝鲜的国内态度如何了,而泱泱大汉,堂堂宗主国,自然是体贴入微,先讲道理。 …… “大汉要向我国派遣使团?!” 朝鲜使臣的声音都变了,差点尖成了破风箱,在典客卿陆贾微笑回望的时候,连忙端正神色,内心却是一阵阵地发冷。 大汉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想,否则为何会忽然派遣使团,与他一道归国,这简直毫无道理!! 汉使踏入朝鲜的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国内的动乱,到那时,国主的病再也瞒不住,而汉天子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简直不敢想,冷汗慢慢浸湿了脊背,强撑着没有露怯。 陆贾亲自前来见他,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同意,闻言笑道:“陛下十分感念朝鲜王的礼物,意欲加强邦邻友好,特意赠送绢百匹,七彩珍珠一斛——使臣切勿妄自菲薄,你们国主若是得知,定会大力夸赞于你。” “……” 朝鲜使臣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臣……遵旨。”. 派遣使团成了既定事实,约莫百人的规模,新的问题随即产生。 大臣们就“谁参加”“谁领队”,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朝鲜使臣原先还不知道,后来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捅到了他面前,安慰他“放心回国,大汉最强使团会为你保驾护航”,他眼前一黑,战战兢兢地差点晕过去! 之所以打出狗脑子,此事说来话长。 彼时出使的活计,还没有那么吃香,毕竟风餐露宿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迷了路,丢了命——具体参考出使匈奴的徐名士徐生。 大汉使团的典型配备,是负责外交的典客衙署出一些人,内宫再出一些人,一般都是皇帝太后跟前的近侍,因为他们能够更好地传达君主的意思。总而言之,极少有青年才俊愿意出使,可自从《远行记》巡演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谁人心中,没有一个使臣梦?上骂单于,威武不屈,下放北海,忠贞不渝。《远行记》的主角,以极短的时间风靡汉境,成了所有青年人的偶像,冷门的典客衙署,猛然成了众人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地方。 不管是权贵二代,还是太学学子,仿佛一夜之间变得不怕苦累,期望出使别国,扬名天下! 他们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给他们等到了。尽管是朝鲜而不是匈奴,是友邦而不是敌邦,但他们不挑,锻炼的机会向来难得,不珍惜是要被雷劈的。 以三公九卿为首的重臣,年纪大了,身子骨吃不消,自然不会争抢出使的名额。但他们有子孙,有家臣,还有庞大的关系网,这一来二去,战火波及到了满朝文武,还有官司打到了未央宫的皇帝案头。 刘越点评:“朕的爱卿有时候还挺活泼。” 赵安:“……” 刘越当然不会理会这样的官司,他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而不是老娘舅,见递到未央宫的奏疏杳无音讯以后,众臣消停了,开始和和气气地内部扯皮,约定就算再生气也不动拳头。 最后名单出炉,领队的人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是谁呢? 襄侯韩信大力举荐的纵横学派顶梁柱,蒯通。 蒯通原本也是高兴的,他盼这个机会同样很久了,可看到接下来的名单,有长安权二代,军三代,就连带路的向导都是早年战功赫赫的燕国司马,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还有一封韩信恳切的亲笔:“我抢下这个名额不容易,蒯兄,祝远行顺利,一切都靠你了。” 第197章 蒯通觉得自个也不容易。 他盯着“顺风”二字, 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警惕之下,毒嘴一张就要喷人。 这样的使臣团, 他能带好吗他?? 襄侯还真是对他有信心…… 蒯通神色来回变幻, 最后堪堪住了嘴, 他知道撕下韩信名额不容易, 免得旁人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不过这份名单, 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蒯通心知自己不是好脾性的人, 一有不慎,或许就把勋贵重臣给得罪了。可若要他向老妈子的方向转变, 把那些二代三代照顾得妥妥帖帖, 却是万万不可能! 蒯通罕见地失眠了。第二天一早, 他去典客衙署报道,上司兼知己陆贾望着他眼下大大的黑眼圈, 一言不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天将降大任, 必先劳其体肤, 空乏其身。此时此刻, 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唯有送上两个字, 加油。 蒯通:“……” 未央宫,宣室殿,刘越拎着新出炉的名单, 仔细看了一遍。 他陷入沉思,紧接着换了一个坐姿。 蒯师傅好歹也是教授了他纵横术的老师,作为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可这一连串名字太惊艳了,就连吕禄也被他舅舅吕释之塞进了里头,不论空降了谁去,想要压服他们,难。 刘越忽然道:“郅卿。” 郅都站在一旁,正垂首替天子整理桌案,闻言抬起头:“陛下。” “我这里有一个新差事,少说也要一个月的耗时,”刘越看着他,语调有些慢,“一旦回来,朕擢任你为御史台御史,兼管梅花司。” 郅都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拜了下去:“臣任凭陛下差遣。” 刘越不禁笑了:“郅司长,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差使呢。” 天子语气里的亲近,郅都感受到了,他年轻的脸庞忍不住泛起光彩,一向僵硬的、让勋贵大骂“死人脸”的嘴角,也放松地弯了起来。 甚至开起了玩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 “停,”刘越道,“朕怎么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皇帝陛下笑得很厉害,好半晌咳了一声:“我想让你跟随使团去一趟朝鲜。尤其那些家世超然的使臣,蒯正使限于身份不好管教,这时候就要郅卿出马了。” 对于蒯通的过去,郅都显然很是清楚,蒯通教授过陛下,与陛下曾有一段师徒之谊。 他霎那间领会了帝王的意思,此番出使,主要是作辅佐之责—— 刘越摇了摇头,道:“还有。” “不论何时何地,朕都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出行朝鲜,更是开拓眼界,增长见识的好时机。”刘越伸出手,名单跟着迎风抖了抖,“他们是青年才俊,爱卿何尝不是?” 刘越俊秀的眉眼满是鼓励:“天下何其广阔,爱卿出门去散散心。若有变动,事急从权,你是使团的一道闸,也是朕的眼睛。” 郅都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哑着嗓音应诺,起身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刘越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 梅花司司长看着像吓了一跳,这幅情态放在少年老成的郅都身上,非常非常罕见,莫名有了一丝好笑与诙谐。 “……”刘越严肃地离开桌案,拍了拍他的肩,“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条命需要爱卿吊着,不管用什么手段,朝鲜派遣的使臣,绝不能死在汉境里。” “死远点最好,一切都拜托郅卿了!”. “什么?郅都也在出使的行列里?!” “他去做什么??都已经位极人臣了,难不成还有名扬塞外的追求??” 很快,长安响起勋贵子弟的哀嚎,埋怨着这不公平。 郅都此人,被称为彻侯公敌是有道理的。长安城的君侯,忌惮他的多了去了,更不用说君侯的二代三代,就算没干坏事,被盯着的滋味也是一绝。 那滋味,谁试谁知道! 连身为天子表哥的吕禄,小心肝都有些颤,反复回想自己有哪里得罪了这位司长……嗯,大肆宣扬想要复兴雕家,应该不算吧? 一大堆青年使臣,暗搓搓地反对梅花司司长的加入,很快,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郅都乃是陛下指定的副使,专门辅佐蒯正使的存在。 哦,陛下指定的副使啊。 那没事了,青年使臣们安静如鸡,瞬间变得极为乖巧。 连他们爹娘都说不出什么“用点劲,把竞争对手斗倒”“加油扬名朝鲜”的话了,每天的耳提面命变成了——“千万不要得罪郅司长。”“对正副使千万要尊敬!!” 青年使臣:“……” 他们唯唯诺诺,一箩筐小心思消弭殆尽,大喜大悲之下,反而回归了出使的本心。 半月后,一切准备就绪,送往朝鲜的国书也加盖了玉玺。 今天是使团出发的日子,被大汉天子评价为“死远点”的朝鲜使臣,丝毫没有解脱的快乐,而是嘴唇发紫,腿脚都在打颤。 他的左前方,站着一樽冷面煞神,瞧着年纪很轻,却似浑身浸满鲜血,望向他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个死人。 朝鲜使臣差点撑不住了。他身躯晃了晃,立即有大汉医学院的医者凑到他身边,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接着语气轻柔地道:“快张嘴,吞下去。啊——” 朝鲜使臣:“…………” 如果不是蒯正使再三保证,这是大补的养气丸;他吃下去以后,身体确实有了力气,不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定会大声抗议,认为汉臣居心叵测,想要下毒毒死他! 朝鲜使臣憋屈地咽了下去,朝右前方挪了挪。 他的右前方站着大汉正使蒯通,此时正手持符节,朝宫门口的君王与文武百官,作着最后的告别。天子的华盖在风中烈烈作响,刘越立在华盖下,微笑着替使团送上祝福:“一路顺风。” 使臣们齐声道:“谢陛下——” 刘越又说:“蒯师傅不用担心。朕特意叮嘱,叫典客卿准备了十八个向导,就算迷失在了燕国的深山老林,也能找到出路。” 蒯通:“……谢陛下。” 将军的行列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蒯通脸有些燥,他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路痴的称号了。 刘越随即看向郅都,微微点了点头。 欢快的钟鼓声响起,使团逶迤着出发,向东北而去,正式去往他们的目的地——大汉藩属朝鲜. 一路上,朝鲜使团与大汉使团,颇有些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大汉使团里,除却正使副使,还有负责后勤的官吏、向导、医者等等,剩下的都是扎堆的青年使臣。他们的身份一个比一个吓人,面对印象中的弹丸小国,总有几分傲气。 蒯通与郅都二人,谁都没有打压这份傲气的意思,朝堂诸公的态度他们明白,恩威并施,才是正理。 病重在床的朝鲜王,一定会识时务,否则等待朝鲜的只有兵祸——如今朝鲜上下已经够乱了,难道还禁得起汉朝的外部讨伐吗? 或许也明白这一点,朝鲜使臣的姿态更逢迎、更谦卑了。 就算心里再害怕、再恐惧,使团踏进朝鲜的第一步,也许就是他的死期,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恨不能揽过端茶倒水的活,把青年使臣伺候得舒舒服服! 可队伍最前的年轻人不让。 郅都非但不让,还指明医者来伺候他,大补丸大补药全都安排上,甚至还有红艳艳的东西,据说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大汉化学家自创神丹。 朝鲜使臣差点吓尿了,沐浴着众人奇怪的打量,他再三婉拒:“小臣臣臣……怎敢劳烦副副副使至此!” 郅都厉声道:“吃。” 朝鲜使臣含着泪水咽下去,引起一片哗然。 青年汉使窃窃私语:“难不成那使臣,是朝鲜王的私生子?” “我看不然,许是隐瞒身份的朝鲜国丞相,若有不测,会影响我大汉与藩属的邦交。” “叶兄所言有理。” “吕兄呢?吕兄怎么看?” 被称作“吕兄”的吕禄慢吞吞抬头,指了指手上的琉璃方璧道:“我在雕刻玉兔,等归国后,交由工匠复制,准备在长安西市的铺子统一售卖。上一种图案卖得很是火热,买去当做装饰物的百姓也有很多,你们要不要来一个?” 众人:“……” 吕禄是吕家人,更是天子的亲表哥,他们忍。 他们若无其事地转头,在心里叹息,为了发扬劳什子雕家,吕二简直走火入魔了!长安城的八卦早就流传开来,这回是建成侯实在看不下去,才把儿子塞进使团里。 雕刻这技艺,除非运用在军事沙盘上,平日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长安西市,什么售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虽然心下不赞同,但在场的二代三代们,到底是有志向、有涵养的存在,平时谈笑聊天,也不会冷落了吕禄,甚至有人捧场,说自己一定会带家臣光顾西市的铺子的。 吕禄闻言,很是高兴的模样,渐渐的,有人朝他打听,当今天子的喜好是什么,平日又会与他这个表哥说什么话…… 吕禄装傻充愣,偏偏一个字儿都没从嘴里漏出,便有更多的人不信邪,加入了撬乌龟壳的行列。 一群青年斗智斗勇,连赶路都不枯燥了,终于,他们到达了燕国国都,待修整两天,启程去往朝鲜。 蒯通连同郅都前去觐见燕王了,其余人休息片刻,相约在集市上逛一逛,除却留守的医者后勤,驿馆乍然空了许多。 一路上被灌药的朝鲜使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佯装出门游玩,与驻守燕国的朝鲜探子搭上了线。 两人一见面,朝鲜使臣嚎啕大哭,眼泪哗哗地流:“国主、国主重病,瞒不过去了!大王子委我重任,我却辜负了主人的重托,汉人一旦踏入我国,将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危难!” 探子惊呆了。 他抖着嗓子问了许久,才了解了前因后果,当即撂下一句“等大王子的命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朝鲜使臣焦急地在驿馆等候,一天一夜后,一个陌生的新面孔路过他身侧,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瞳孔一缩,连眼神都变得惊恐。 待放松下来,惊恐很快变为不同寻常的亢奋,他喃喃地念着什么,眼前绽放出一片片黑白的雪花,好半晌,才把亢奋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使团中。 与此同时,蒯通问郅都:“燕王殿下屏退左右,单独接见于你,可有什么要事?” 对于面前的年轻人,蒯师傅也是欣赏的,故而一路上能压下嘴毒,与郅都愉快相处。 郅都摇了摇头,蒯通见此也就不再出言,毕竟是统领梅花司的司长,有些秘密旁人不适合知道。 郅都的手臂触到怀中的令牌,有些硬,有些硌人。他看向朝鲜使团下榻的方向,想起梅花司分部的成员方才向他禀报的话:“向大汉派遣使团,并非朝鲜王本意,而是呼声最高,势力最盛的大王子……” 朝鲜果真要乱了,郅都心道,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第198章 使团踏入朝鲜国境的当晚, 建成侯吕释之猛地从梦中惊醒。 建成侯夫人跟着醒了,入眼是丈夫醒目的白发,她半坐起来:“怎么了?” “……没事, 做了个梦。”吕释之揉了揉眉心, 儒雅的面孔陷入沉思, 一定是他讲课的时候, 被太学的那群兔崽子累着了, 否则怎么会梦到吕禄那逆子“唰”地被一剑穿心, 鲜血流了满地呢。 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 他反过来安慰老妻:“一个记不清的梦,没什么大碍。快睡吧, 明儿还要进宫同太后说话, 族里那些适龄的姑娘, 也需太后掌掌眼,免得嫁进了太后不喜的人家。” “嗯。”建成侯夫人只好放下担忧, 重新躺进被子。 吕释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心里想不会吧, 吕禄不会真的出事吧?没道理啊, 使团足有上百人呢, 去的又是大汉藩国, 嘶…… 第二天一早,他态度凝重地找上太史令,请太史令为他占卜。 太史令盯着他手里的狗头金, 表示现下虽然忙碌,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占卜的龟甲珍贵,五日后才能有结果, 烦请君侯等一等了。” 真正的占卜流程十分繁琐,吕释之心里有数,他连忙应了:“有劳。” 另一边,遥远的朝鲜边境线上,吕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着凉了?”同伴凑过来问,吕禄摇摇头,惊叹地看着眼前的仪仗。 “朝鲜以国宾之礼接待我们,够隆重,够盛大。”同伴笑道,对这个依附大汉的藩属好感度微微提升。 他们一到达朝鲜境内,当即有王宫的礼仪官员,组织了长长的队伍相迎,瞧他们的模样,明显是提前几天得到消息,从国都王险城出发前来迎接的。 一路上,他们摆出了对待宗主国的态度,堪称无微不至,那一张张笑脸看得人舒心极了。 年轻的汉使表面不说,心里头到底是满意的,只要朝鲜国上下识时务,他不是不可以向陛下进言,日后对朝鲜的敲打可稍稍温柔一点。 除此之外……他悄咪咪看了看站在蒯通身后的郅都,郅副使怎么不追着给那朝鲜使臣喂补药了呢? 奇怪,好生奇怪。一离开燕国边境,郅副使犹如甩垃圾似的,恨不能在身上刻几个大字“死开,离我远点”,叫朝鲜使臣呆滞许久,灰溜溜地走开了,那模样既滑稽又好笑。 只不过他们碍于郅都的凶名,想笑不敢笑就是了。 青年使臣肚子里积了再多弹幕,面上仍是威风抖擞,直至到达朝鲜国的国都王险城,他们完全展现出了泱泱大国的风范,举止高贵而不失典雅,守礼而不失亲切。 朝鲜国目前呼声最高的大王子卫蒙,还有弟弟二王子三王子,率领百官于城门口迎接。 蒯通手持符节,神情很是刻薄,他坐在马车里,人未到,声先至:“身为大汉藩属,国主重病而不上表禀奏,此举是否为不臣?” 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城门口霎时骚动起来。 不止一位朝鲜大臣露出恐惧的神色,他们的官方用语是汉话,自然明白蒯通的意思,宗主国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大王子掌心握了握,同样露出害怕的神情。他站在所有人的前列,微微躬身:“汉使息怒。父王的病来得突然,未免国民产生恐慌,我们不得已隐瞒!最多隐瞒半月,第二批前往汉朝的队伍就要出发,谁知恰巧遇见了您的到来。” 大王子垂头道:“我代父王承认我们的过错,还请汉使下榻王宫,朝鲜上下将会慎重阅览大汉国书,给予汉使最好的对待。” 蒯通没有言语,好半晌,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车厢。 大王子被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刺了刺,下意识地挪开了眼。等他再次望去,面前十分有士大夫气质的汉使扯出一个笑容,紧接着火力全开! 其言语之犀利、情绪之递进,一层接一层的质问,逼得大王子半晌答不出话,脸都臊红了起来。 朝鲜的文化土壤颇为贫瘠,他又没有研习过辩术,哪会里是纵横大家的对手? 那张瞧着憨厚至极的面孔,到最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城门口如台风过境一般,寂静得可怕,唯独二王子和三王子的神色,隐约显现出了痛快。郅都不动声色地扫过——朝鲜王诸子不和,对王位皆有不一般的野心,果然不是谣言。 吕禄与他的同伴们看着蒯通大杀四方,内心十分震撼。 都说大汉有二人辩术无双,其一陆贾,其二蒯通,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传闻不假! 他们听得呼吸都屏住了,蒯正使到底是如何想到这样精妙的典故,如何运用这般生动的讥讽? 他们简直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此时热血沸腾,心脏砰砰砰地跳动,恨不能大声说好,拍案叫绝! 蒯通肆无忌惮地喷洒毒液,终于说畅快了,立即见好就收。 他是来问责的,不是来结仇的,需要把握好其中的度。最后他恍若无意似的,在话语末尾提起“燕国陈兵三十万,只需天子一声令下”,果不其然,听到了朝鲜众臣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王子的手攥得更紧了。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他瞳孔缩了缩,再也不顾上笨拙的口舌,挤出一个热情的笑:“……接风宴已经备好了,汉使,请!” 于是蒯通也屈身行礼,仿佛方才的种种不存在:“吾冒犯。有劳大王子殿下了。”. 接风宴在朝鲜王宫的主殿举行。美酒美人,伴着全国上下最好的歌舞,可在众位汉使看来,还是差了些风味。 没有话剧下饭的日子,就是这么的无聊。 他们岿然不动,更没有收用任何一位朝鲜美人,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朝鲜大臣们各回各的府邸,很快,有寺人前来与蒯通对接流程。 他们将要住在王宫里等候国主的接见,随后递交大汉的国书。 问题来了——朝鲜王卫满一整个宴席都没有露面,焉知这个“接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蒯通嘴一挑,便要露出一个冷笑。就在这时,斜里插进了一道年轻的声线:“还望朝鲜国主授予我们一个期限,以免耽误了归国,到时天子发怒,吾等承受不起呀。您说是不是?” 语调谦逊不失礼貌,还带着点点阴阳怪气,十分对味儿,蒯通循声望去,原来是使团的一位青年使臣。 他们跃跃欲试许久了,此时团结一心,盯着寺人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寺人吓得身躯僵硬,语调支支吾吾,最后承诺五日之内,国主一定能够接见他们:“奴定会回禀……向国主转达汉使的话。” 五日。 还成吧,刚好逛一逛朝鲜国都,给爹娘带点特产回去,就算朝鲜王病得再重,也要给他们爬起来! 他们巴巴地望向正副使,蒯通和郅都默认了下来。 赶了那么久的路,就算铁打的人也累了,吕禄打了个哈欠,把快要雕好的作品塞进怀里,跟着寺人七拐八绕,绕进一座清幽的宫苑。 宫苑不远处,就是朝鲜王与大臣议事的殿宇,此时沐浴在夕阳下,寂然无声。 周围太过安静了,好似接风宴结束,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全都一键按停。殿宇低矮却张牙舞爪,有什么不详在阴暗处酝酿,吕禄打了个哆嗦,汗毛忽然竖了起来。 他扭头看向带路的寺人,那张卑微热情的笑脸好似扭曲了一下,再次望去,却是什么异样也没有。 他挠挠头,应该是自己多想了吧……. 郅都一进卧房,就四处查探不安全因素,等到夜幕降临,他坐在榻前,召见了两位特殊的下属。 万事灵和小三儿。 两人都是游侠出身,相比万事灵待在明处,一路上,身手更灵活的小三儿一直藏在暗处。自从被梅花司收编,他们有了新取的大名,只不过同僚更喜欢叫他们的诨名,他们也习惯了,每回笑嘻嘻地应下,吃皇粮吃得心里别提多美。 只不过在年轻的、执掌梅花司七八年的长官面前,他们绝不敢嬉皮笑脸,此时面色凝重,如同换了个人。 小三儿低声道:“王宫四面疏于防范,下官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进来。下官观察了好久,朝鲜王的寝殿外头全都是生面孔,夜晚一到,他们全被不知不觉地调换了!” “还有王宫密室……”小三儿有个逛密室的坏习惯,尤其这是陌生的朝鲜国,更加跃跃欲试想要挑战。说到这里,他瞄一眼郅都的神色,连忙刹住车:“我进去逛、巡察了一圈,居然无人察觉。” 万事灵在旁佐证,小三儿翻墙翻得太轻松了,简直比从前潜入梁国豪强祖宅的难度还低:“王宫右角的武库,也有进出的痕迹。” 堂堂朝鲜王宫,一国国王居住的地方却如此疏于防范,其中必定有鬼! “不是疏于防范,而是碰上了非常时候。”郅都将线索串联起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冷冷道,“——和别有用心的反叛者。” 别有用心的反叛者?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爆开一阵火光,延绵不绝的脚步声整齐、沉闷,最后将宫苑团团包围。 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汉话讲得很是清晰,带着昭然若揭的恶意:“尊贵的宗主国使者,得罪了。小臣奉大王子之命,前来送诸位汉使一程——” “今晚一过,大王子将会继位为王,等天亮了,你们就上路吧。” ……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是沉浸在睡梦中的,还是水土不服失了眠的,整支使团猛然从榻上爬了起来,只来得及披一件衣裳,就跑到了院子里。 外头火光冲天,本就低矮的宫苑,被携带刀剑的朝鲜武士团团包围。他们装备简陋,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身穿破烂的布甲,将藤条围在身上! 但凡大汉的军队在此,都能把他们杀鸡似的杀穿,可在场的不是军队,而是负责外交的使团,人数仅仅过了百。 蒯通的面色,霎那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手上,拿着随身携带的短匕,慌里慌张的青年使臣皆是如此。众人惊吓过后,便是愤怒,冲天的愤怒,连漆黑的夜空都要被怒火点燃。 太荒谬了,前几个时辰还载歌载舞,如今竟是喊打喊杀。汉使们全都被气笑了,不过依附大汉的藩属小国,表面装得敬畏无比,竟然还想与宗主国翻脸? 朝鲜大王子究竟要做什么?在他们入住的这一晚宫变?夺权? “放肆!” “若是放下刀剑,还有回头的可能,大汉作为宗主国,也许不予追究。” 冷厉的声线传到院外统领的耳朵里,那朝鲜统领咧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这幅不在意的模样,叫蒯通心里更是发沉。 他被人簇拥着来到郅都的屋外,许是梅花司司长这一身份,武德更为充沛,叫使团里的年轻人更为信赖,很快,郅司长穿戴齐整,走到了众人面前,低声对蒯通道:“蒯正使。” “形势极为不妙。”蒯通阴着脸,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果真是奔着杀人来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我们的性命。” 郅都握紧腰间的剑,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危机来得这样突然。 片刻他道:“朝鲜王病得太久了,今晚,或许就是其长子卫蒙谋划夺权的日子。” 蒯通脸更阴了,郅副使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郅都的面色同样阴沉,方才火光乍现,他想象的最坏的结果是全员被扣押,待大王子继位,拿他们的性命与汉天子重新谈判,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生死之危。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是当下默认的规则,何况大汉与朝鲜,还是宗主国与藩属的关系。 连匈奴都没有狠辣到这个地步,把肉眼可见的强盛之国,脸面丢到地上踩! 郅都回头看了眼卧房,冷冷扬声质问:“燕国三十万大军早已陈兵汉境,你主子当真目光短浅至此,意欲掀起两国交战吗?到那时,朝鲜便是蚍蜉撼树,恐有灭国之危!”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统领嗓子一掐。 继而咧嘴笑道:“匈奴散兵前来汉境劫掠,遭遇了兵祸的汉朝使团生死不知,与我朝鲜又有何关联?!” 他们明显已经为大汉使团的全军覆没,找好了借口:“这里极为僻静,就算尊贵的汉使们全都死光了,王宫外,也不会听到一点动静。天底下不仅仅有汉,更有匈奴,你们的人头,恰恰可以当做我王示好匈奴的投名状。” 闻言,青年使臣们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破口大骂:“无耻!!” “蕞尔小国,毫无礼义廉耻。非但目光短浅,浑身不似人样……” 论骂战,就算一百个朝鲜文臣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蒯正使更是能骂出花样,骂出水平。统领眼里浮现戾气,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顾及主子的命令,这才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点。 时候还没有到。他们的行动极为隐秘,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大王子特意吩咐了,要等天亮结果出来,再对汉人的使团动手。 不过咔嚓一瞬间的事,砍人而已,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 把所有的出路都考虑了个遍,蒯通心里越发焦急,连骂都懒得骂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他这一条命,没什么珍贵之处,为国赴死亦是光荣,可队伍里那么多重臣勋贵子弟,家中长辈都盼着他们回去,一旦出事,岂不是长安缟素,人人哀哭。 他吸了口凉气,简直无法想象一座座棺木运回长安的场景。 还有陛下,陛下想必会难过吧? 余光瞥向身后的年轻人,他们的神色有焦躁,有不甘,唯独没有流泪与恐惧,蒯通忽然有些感叹,如果能熬过此番劫难,他们日后必为朝堂栋梁。 郅都右手持剑,左手握住衣襟里的令牌,正思索着什么,眉眼冷硬得吓人。 时间不够。虽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后手,那日建议燕王屏退左右,就做好了朝鲜国翻脸的准备——可再怎么快马加鞭,利用燕王给他的令牌调兵走水路,也要一个晚上。当下没时间了,整个使团的性命之危近在咫尺。 一旦宫变结束,大军压境又有何用,他早就化作了尸骨,再也回不到陛下的身边,再大的抱负,都化作了一抔黄土。 重臣勋贵子弟的命,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执行陛下的命令,作为副使护佑众人安全归国。 正副使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弥漫着低落的情绪。 “要是我能回去,定要让大人制裁朝鲜。” “制裁算什么?我让我爹说服陛下出兵!!” 众人七嘴八舌,倒让气氛微微回暖了起来,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一道弱弱的声音:“郅副使,也许我有办法……” 众人大吃一惊,顺着望过去,居然是吕禄。 吕禄揪着衣袖,对父亲坚持要送他来使团的举动又是一阵无言。都说了他对外交不感兴趣,现在好了,死到临头了,吕二公子现在只想扑到天子表弟面前诉说委屈,怎么次次受伤的都是他? 与郅都搭话,也是要鼓起很大勇气的,但命都快没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见郅都看了过来,吕禄有些遏制不住的紧张。这也是他灵光一闪,想出来的主意,灵感的提供者正是大汉天子,从前的小梁王:“不知梅花司的小三儿在不在?如果他不在,需要一个身手利落的惯偷……” 实则吕禄也在赌运气,如果小三儿不在,梅花司无人,那么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郅都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隐约从记忆里翻到了什么。这位建成侯的公子,曾与小三儿有过合作,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道:“跟我来。” 吕禄随他进了卧房,只见空地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短打服的男子,身形矮小,正是小三儿。 吕禄大松了口气,抹去额间冷汗,又哆嗦着手,从衣襟里掏出刻刀和玉璧。殊不知小三儿看到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这,这…… 吕禄再一次问郅都:“朝鲜二王子和三王子,是不是都有夺位之心,豢养的势力只比大王子低一线?” “不错。今晚宫变,许是大王子谋划已久,意图瞒天过海的一场豪赌。” 吕禄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 这下轮到郅都问他了:“你说需要惯偷,偷什么?” 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小三儿嘴巴一快,赶在吕禄前面积极地抢答:“偷国玺。” 挤在门口的众人:“?” 蒯通:“??”. 就在朝鲜武士将汉使包围的时候,大王子卫蒙越过重重宫禁,终于来到国主卫满的榻前。 朝鲜王喝了药正在沉睡,因为腿脚不便,已经许久没有下床了。他看着面色虚弱,形容苍老的父亲,再也抑制不住兴奋,一张憨厚的脸,浮现出浓浓的志在必得与野心。 等到太阳升起,整个朝鲜就是他的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传位诏书——他不信父王病笃而没有留下后手,如果诏书上的继承人不是他,那么,今晚还有得磨。 如果是他,那么传位的日期将有变动,从明天起,他就是朝鲜新任国王。 他无声地给手下打了个指令,手下当即四处翻找,其余带了刀剑的武士守在外头,将寝宫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寝殿的书架,桌案,甚至牌匾,全都被翻找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不止诏书,国玺也了无踪迹,大王子狠狠拧眉,有些不可置信,难不成藏在他不知道的密室里? 王宫是有密室存在的,只不过只有亲自督建的父王才知晓。不能再拖了,倘若拖到天亮,一切努力将会付之东流,他一咬牙,决定唤醒苍老的国王,让他亲口说出诏书的位置。 如果传位诏书真的不存在,那就现写一封,盖上国玺——国玺放在哪儿,同样只有父王才知道。 朝鲜王被灌下了安眠的补药,直至长子在耳边大声呼唤,这才悠悠转醒。 他浑浊的眼珠睁了睁,当即意识到了什么,犹如被侵犯领地的年老雄狮,呼吸沉沉地望向四周。 “卫蒙——”他又惊又怒,“你在做什么?” “父王老了,对待汉人卑躬屈膝,实在不能引领朝鲜国走得更远。”大王子恭敬地跪在床前,提到汉人,眼底浮现仇恨。他生在朝鲜,绝不承认大汉是他的故国,这回派遣使臣前去长安,也是他的主意,一开始,他就没想让出使朝鲜的汉人活! 随后他道:“儿子需要父王告知传位诏书与国玺的位置,还请父王传位于我!” 朝鲜王眼珠瞪得大大的,半晌手开始抖:“出去。” 大王子充耳不闻,又笑着说了一遍:“还请父王传位于我。” 白发苍苍的朝鲜王朝他斥责,怒吼,无非是一些“狼子野心”“来人啊,竖子放肆”之类的话,他的笑容渐渐隐去,最后面无表情:“父王果真铁石心肠至此吗?” 那他就要采取一些出格的逼问手段了,父王明明摔倒过一次,却还不爱惜身体。 …… 又一个时辰,朝鲜王晕了过去,手指被针扎得鲜血淋漓。 大王子也终于从他口中套出密室的位置,当即派遣手下前去翻找。 “父王不愧是征战出身,而今老了,浑身痛得不行了,还坚持了这么久。”大王子自言自语,语气不自觉地漫上了焦躁。 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找个东西都那么耗力气,早知道直接摇醒父王,而不是自己偷偷地潜入! 好在密室离寝殿不远,国玺和传位诏书都放在里边,只不过诏书是空白的,还没来得及写上名字。 大王子蜷了蜷掌心,抑制住从心底蔓延的亢奋,等待手下为他献上荣耀的起点,很快,手下回到了他身边,面色却是惨白一片。 “主人,”手下匍匐在地,浑身都在发抖,“国玺和诏书,不见了!”. 蒯通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看着面前的朝鲜国玺,研究了一下,是真的。 再研究一下……他扭头看向吕禄,吕禄正唰唰唰地低头复刻,手指灵活翻飞。 不到一个时辰,吕禄手上的仿制品,被雕刻得惟妙惟肖,蒯通眼睛都看花了,也丝毫认不出仿品国玺和正品的区别。 蒯通沉默了,在他旁边,一大堆青年使臣安静得很,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半晌没有出声。 其中,最平静的就是郅都了,许是十分了解小三儿和吕禄的底细,他只关心了一下复刻的进程,便有条不紊地计划起了燕国士兵偷渡的事。 韩国武士齐齐堵在院前,后方的防守却是薄弱,而今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不急的反倒成了他。 直至吕禄说做好了,郅都点了点头,看向蒯正使:“请二王子、三王子救驾的诏书,就劳烦蒯先生撰写了。” 蒯通:“……” 说实话,蒯通这辈子干的最大胆的事是窝藏韩信的幼子,矫诏,他还真没试过。 只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比在场众人的文采,他的确对自己最有信心。蒯通的手抖了一下,提起笔时,很快恢复了稳重。 他很快写满了两张布帛,木着脸,递给一旁的郅都。 郅都交给小三儿,叮嘱对方和万事灵合作,把布帛丢到该丢的地方再将国玺还回去,说到此处,郅都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且慢。” 郅司长的目光,落到一旁空白的传位诏书上,蒯通跟着望去,心绪波动了一下:“……” 不会吧? 吕禄甩着酸痛的手腕,在一旁和同伴嘀咕:“听说六王子才两岁呢,朝鲜王没摔之前,真是老当益壮。” 同伴魔幻地点点头,他和蒯正使一样,还沉浸在吕禄的骚操作里,原先嫌弃雕刻手艺没屁用的一张脸隐隐发疼。 不远处,响起郅副使隐隐约约的嗓音:“陛下早就授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权。朝鲜崇尚汉文,卫满从前又是汉人,诏书的格式,向来与我大汉差不离……” “辛苦蒯先生了,就写传位于六王子,国玺偷一趟也不容易……”. 蒯通被绑上贼船不久,朝鲜王寝宫乱作了一团。 大王子犹如困兽,在父亲的榻边走来走去,可朝鲜王方才被他那样一番折腾,已然进气多出气少,就算被水泼醒,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大王子一会懊悔,一会咬牙切齿,国玺和传位诏书如何会不翼而飞? 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开始就不在,他竟是丝毫没有怀疑父王话语的真实性! 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从希望转向绝望,大王子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嗜血——没时间了。他决不能妇人之仁,就算父王被折磨死了,也是活该,谁叫他不告诉自己密室的正确位置呢? “再让我敬爱的父王醒来吧。”他说。 …… 夜幕深深,主殿的方向却是迟迟没有动静。 原先成竹在胸的朝鲜统领也焦躁了起来,在大汉使团居住的宫苑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天色,在心里估算着什么。 就在这时,宫门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东面的宫门处,二王子率兵硬闯,眼底充斥着戾气:“卫蒙反叛,父王传诏要我救驾,我看谁敢阻拦!” 西面的宫门处,三王子亦是亢奋无比。他的身侧站着支持他的臣子,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阻挡不了即将冲破天际的野心:“大王子卫蒙意图宫变,如若束手就擒,还能饶你们一命!” 朝鲜王宫,乱了。 朝鲜国都紧跟着乱了起来,在充斥着血腥与谋算的深夜里,上演着一出又一出血肉厮杀。 朝鲜统领包围的这一处宫苑,很快被二王子的护卫发现,对方犹如闻到肉味的狼,二话不说扑了上来,一边扑一边大吼: “叛军在此,汉使有性命之危!” “绝不能让汉人受伤!还不快来救援?!” 三王子的队伍路过,很快加入了乱斗,直至天蒙蒙亮,刀剑入肉的铿锵声,惨叫声,才慢慢消失不见。 整个王宫安静了下来。 鲜血浓郁,逐渐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流进地势较低的小院里,大汉使团居住的地方,忽然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国玺还回去了吧?” “还了。” “那传位诏书……” “在蒯正使手上。原本是郅副使保管的,郅副使说今天将有燕军走水路入境,他得前往交涉,蒯先生不得已,只好接了过来。” “??燕军?!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啊。蒯正使也是与你一样的神情。” “……你困了吗?” “困了,一夜没睡呢。” “我也睡一会儿。我爹塞我进来的时候,没告诉我出使的差事居然这么刺激……” 第199章 长安城, 观星楼。 这是太史令占卜的地方,也是阴阳学说爆火以来,奉常衙署与阴阳学派联合修建的一座高台, 足足有二十一层, 取“三”“七”相乘之意。当今天子十四岁那年年末, 曾率百官登上顶层眺远, 消息一出, 观星楼登时成了民间传闻的打卡圣地, 只不过门槛太高, 挤不进来而已。 “君侯,大吉啊!”太史令捧着龟甲, 兴冲冲地与吕释之交谈, “吾带领弟子测算了两遍, 不会错的,明显是大吉之相。” 大吉?吕释之愣了。 他小儿子血流成河的场面, 还时不时在脑海中回放,难不成梦都是反的? 回过神来便是大喜, 他接连说了三个好, 这钱没白花! 太史令与他寒暄几句, 便看着他走远, 如今在太学挂职的建成侯实在是大忙人, 既要负责军队的事,还要总结干货教导学生。 太史令的小弟子在一旁侍奉,等建成侯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问:“老师, 纵观龟甲裂开的纹路,明明是大凶之兆,怎么最后的几道纹, 就硬生生把凶扭转成大吉了呢?” “孩子,占卜是天意,不是你我能够探寻的。” 事实上太史令也解释不了,转凶成吉和化危为安一样,简直是奇事! 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毕竟让顶尖彻侯掏钱也不容易,这年头,混饭难呀,君不见他都混进阴阳学派和魁首称兄道弟了么? 太史令摸了摸雪白的长须,闲适地捧着龟甲上楼,另一边,朝鲜王宫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说乱成一锅粥也不合适,准确而言,是天崩地裂,直接把七十出头的国相气晕了。 国相和国主一样腿脚不便,不过不是摔跤所致,而是年纪衰老的通病,像接待汉使的宴席,国相只出席了一会,很快就回府歇息去了。他在国内是罕见的王党,哪个王子都不支持,哪知睡了一觉,朝鲜直接变了天—— 宫中武士浴血前来报丧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昨夜大王子发起宫变,胁、胁迫国主传位……”武士瞳孔涣散,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花了好些时候,才把一晚上发生的剧变讲清楚。 大王子没有找到国玺和空白的传位诏书,当场失态拷问昏迷的父亲,又被折磨了一遍的朝鲜老国王,再也回不到原先的体面,浑身上下血淋淋的,离咽气也只差一步。 这个节骨眼上,二王子率兵闯宫,他的岳父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将军,见到盖了国玺的求援诏书,二话不说出人出力,以最少的时间完成了不可思议的聚集。 三王子不逞多让,他平日性格豪爽,最爱结交下人,麾下几乎都是不怕死的平民,手法最是凶悍,不近人情。他以最短时间撬开了守宫门的武士的嘴,与二王子一东一西,几乎在同一时间冲进王宫,意图解救父王。 到了寝殿前,他们发现还是慢了一步。 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兄弟也率兵赶到了,二人对视一眼,暂时按捺住戾气,很有默契地把刀尖指向大王子。 此时此刻不除去反贼,还等什么? 大王子一朝谋划皆成泡影,哪里会坐以待毙,他至今也不明白消息是怎么透露出去的,老东西又怎么会偷偷递出去求援的诏书,可朝鲜王已经人事不知,不能再清醒地回答他了。 他的人被两方势力包围,唯有插翅难飞四个字可以形容他的处境,大王子直接挟持了昏迷的朝鲜王做人质,威胁两个弟弟放他出宫。 没人点头。二王子呼吸都粗重了,或许是血味刺激了头脑,权势的诱惑足以左右人心,他萌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或许明天太阳升起,他将是朝鲜下一任的王。 恰巧三王子也是这么想的。 没人心痛国主遭受的折磨,也没人去请御医,所有人都以为国主已经死了。他们齐齐大吼:“为父王报仇!” 交战只在一瞬间,还算干净的寝殿外围很快血流成河。 大王子被乱刀砍死,二王子还来不及庆祝胜利,就把目光投向三王子。对比手下的战斗力,经过系统训练的二王子军队和不怕死的三王子大军是五五开,可三王子就在这时掏出了秘密武器—— 他的随从,趁殿前乱斗的时候,运来了他私藏的、杀伤力极大的弩。 这几架弩远远比不过汉朝的大黄弩,可在朝鲜当地,对藤甲都不能全副武装的军队就是降维打击。弩箭齐发,犹如砍瓜切菜,二王子反应不及死在了乱射中,三王子成了今夜最后的赢家! ……不,还没完。 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死士,看样子是某个王子豢养的刺客,拼了命也要与三王子一换一,最后三王子险而又险地杀了死士,双腿却被砍断,诠释了何为乐极生悲。 至于国主? 一开始就和大王子一起死在了乱刀里,尸身都快不能辨认了,只能靠被鲜血浸泡的衣袍,才勉强确认一二。 存活下来的朝鲜武士,被眼前发生的悲剧惊呆了。 一时间方寸大乱,绑御医的绑御医,救人的救人,求援的求援……此时天光大亮,王宫上空飘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连戒备最为森严的国主寝殿都乱的不成样子,遑论其他地方。 残肢断臂,哀嚎呻吟,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的场景? 国相也想问,他今年七十一了,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听完禀报当即晕了过去。 很快国相被救醒,没办法,只能靠他来主持大局了。如今国主已逝,大王子二王子身亡,三王子残废,剩下的几个王子要么年纪小,要么不成气候,和草包没什么区别。 站在清理干净,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的国主寝殿前,国相老泪纵横。 楼塌只要一夕之间,听到消息的人都是茫然的。那么大的噩耗捂不住,也根本不可能捂住,凡事手里有兵的朝鲜将领都躁动了,他们不是要奔丧,而是在新的格局形成之前,分最大的那一杯羹,譬如拥戴哪个王子继位,成为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在这个档口,出使朝鲜的大汉使团,好似被所有人遗忘。 ——朝鲜国相没有遗忘,当下众人六神无主,议事也都乱糟糟的,朝鲜国的局势已经一脚踏入悬崖,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他抹去眼泪,当着诸臣的面,颤巍巍提了出来:“不如……请大汉使臣前来见证……” 也有借宗主国之势,平息剧变的意思,谁知遭致了激烈的反对,一向受尊敬的国相差点成了过街老鼠。 “不可行!”将领粗声粗气,“宫变是我朝鲜国的丑闻,往小了说,也是王室的家丑,拥戴哪个王子继位,难道还需要汉朝的插手?” “此话说的极对,”发言的是文官,他话锋一转,“却也是对大汉的不敬。宫变这么大的事,自然要我们先行善后,再向汉天子请罪,因为隐瞒国主病重,已然招致了汉使恶感,如果一个不慎,与大汉交恶,国相难道担待得起?” 交恶?谁都不想。 或许原先还有几分野心,但如今国主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个干净——忙着安抚国内,消除动荡都来不及呢,竟还不自量力地与宗主国翻脸,难不成要灭国吗? 对于要不要通知汉使,大臣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反正一个声音,再说。 善后了再说,拥护新王登基了再说。 国相一个人斗不过他们,到最后又有被气晕的迹象,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朝鲜国上上下下,都是心比天高。私心太重,私心太重啊…… 太阳高高挂着,很快到了午时。没等他们进行下一轮掰扯,新上任的、戍守宫门的武士呼哧呼哧跑了进来。 武士满脸恐惧,声线犹如破风箱一般:“汉军、汉军来了!汉军连夜乘船,从我国边境上岸,足足有千人之数——他们轻装银甲,要求释放汉使,面见我王!!” 空旷的大殿,好似失去了人声。 畅想当上摄政王的朝鲜将领僵在了原地,笑容还来不及绽开,就化为了虚无。 “噗通——” 当即有人吓晕了过去. 今天是足以载入朝鲜史册的一天。 虽然立国也没多久,但闹成这般的天崩地裂,实在少有,所有臣子都意识到了大军压境,雪上加霜的危难近在眼前,而这次,汉朝是玩真的。 所有人惶惶不安,他们来不及指责宗主国撕毁合约,也来不及质疑汉军为何来得如此飞快,好似连夜候在江边等着渡江一般——他们头一个念头就是请出窝在王宫的大汉使团,汉使不能有事!! 宫苑里,蒯通一觉睡到中午。 也是昨晚熬太狠了,前半夜惊心动魄,后半夜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心情难以言说,直至天光大亮,他才堪堪有了睡意,眼睛一闭,再睁眼就是现在。 他起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观察外边的形势,哪知推开院门,入眼便是吕禄挂着黑眼圈的脸。 吕禄见到他还有些腼腆,把刻刀往衣襟里藏了藏,天知道昨晚累死了,今天手腕还有些酸疼:“蒯正使。” 蒯通没说话,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算是看出来了,沉迷雕刻,就是这小子扮猪吃老虎的保护色。 吕禄眼见冷场了,忙道:“外头都收拾干净了,昨晚死了一大堆人!”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王宫局势如何了,让人七上八下的,回国都不安心。” 蒯通:“……” 他憋了又憋,实在忍不住了,问:“偷……仿制这个办法,你怎么想出来的?” 真他娘是个人才,蒯通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学那些兵痞子说话,活了多少年,他就没见过这样的骚操作,朝鲜王就是死了也能气活。 谁知话音落下,吕禄神色一正,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 “回蒯正使的话,不是我,是陛下!”吕禄不愿揽去天子的功劳,事实上他也不配,此时满脸自豪地道,“是陛下教我的。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正使尽管叫我帮忙。” “……”蒯通,“?”. 蒯通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回想从前乖巧听他讲故事的学生,世界观有些摇摇欲坠。 还没等他怀疑完,郅都踏进小院,见了他道:“正使终于醒了。” 蒯通没吭声,他又要抓狂了,燕国军队不声不响就被郅都调动,什么时候的事??? 此地也不是解释的好地方,郅都望向吕禄,带了淡淡的一丝温情,这温情让吕禄受宠若惊,差点蹦高崴了脚。还没等他品出这一份温情是因为什么,外头忽然响起阵阵礼乐,是最高规格的丝竹之声。 伴随着礼乐,是人潮汹涌的迎接队伍,连国相都在其列,郅都嘴角一挑:“燕王的军队,为我们撑腰来了。” 第200章 这个腰撑得有点恐怖。 听闻汉军打的旗号是“解救汉使, 迎使团归国”,朝鲜大臣嘴上谴责,心里惧怕万分, 难道大王子制造宫变, 还把千里迢迢前来做客的汉使伤了吗?? 他们拱着丞相往宫苑赶, 一路上脚丫子都搓出火了。 千万不要有事, 千万不要有事…… 终于, 他们到了地方。只见面熟的蒯正使与郅副使正襟危坐, 除了黑眼圈浓了些, 浑身上下皆是完好无损,站在他们身后的青年使臣们, 或是冷笑, 或是侧目, 或是抱臂无视。 长安的二代三代们,已经过了怒火冲天的阶段了。他们当下的追求不是手撕朝鲜君臣, 经历了昨晚神奇的一夜,他们的人生目标也升华了。 升华成像吕禄、郅都、蒯通学习! 学习吕禄骚操作的本事, 郅都大发神威召唤军队的本事, 以及蒯通凭才华轻松矫诏的本事, 打个补丁, 只有国外才能这么干。 幸而三人不知道他们的脑回路, 否则得出大事,别的不说,蒯师傅就得晕一回。 因为不知晓, 所以蒯通暂且还是幸福的。 他冷笑着注视着朝鲜前来迎接的队伍,石桌上的木盒放着一卷黄绸。昨夜的惊心动魄,他实在不想多提, 只说:“朝鲜国毫无友好之意,我们也不便多留。恰好燕王派兵营救,今日我们就归汉。” “……” 大汉使团身处偏僻的宫苑却知汉军来临,是再明显不过的震慑,迎接的队伍集体沉默了。 很快,一道道声音响起。就如立志当摄政王的卫将军,之前暗地里支持大王子,武库开门,他也提供了几分便利,没想到鸡飞蛋打,期望付之一炬。卫将军身为宗室,很快换了个摄政王的目标,而今又被吊在半空了,天知道他们连善后都来不及善,就急匆匆地赶来这里。 即便心里再难受,也要挤出笑容,卫将军道:“汉使远道而来却受了惊吓,是我们的罪过。”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丞相再怎么无奈,也要为了国祚着想,他老泪纵横地道,“昨夜卫蒙宫变,举国上下都不知晓,国主惊惧逝世,众王子受伤惨重。我后来才知道卫蒙的人,曾包围汉使居住的地方……”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朝鲜国经不起打击了,请汉朝使臣赶快和燕王派来的大军解释,解除这个误会吧! “?”冒出问号的是蒯通。 “?”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吕禄张大嘴巴,等等,朝鲜王死了? 今早天蒙蒙亮,郅都就命手下休息了,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不必再以身犯险,故而他还真不知道寝殿发生的惨剧。 一众青年使臣更是听天书似的,头慢慢往后仰:“……” 朝鲜大臣不知气氛为何如此凝重,他们以为汉使是在为英明一生结果死相凄惨的国主伤怀,毕竟多年以前,他们的国主也是汉人。 不知是谁抽泣了一下,大汉使团更沉默了。 蒯通连打好的腹稿都忘了,他看了眼盒子里的“矫诏”,难得安慰了句:“节哀。” 过了半晌,他又问:“不知我军驻扎在何处?” 丞相大松了一口气:“大汉的军队,兵临国境以南的边城……我们已经邀请带队的将领进入国都,还往正使能够解除误会,替我们美言。”. 朝鲜是个小国,奴隶却是不少,贵族们酷爱抓野人当奴隶,不论充当侍从,还是充当打手,都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鲜国拉起的军队号称十万之数,止不住扩张的野心,把周围部落打了个遍—— 十万,按理说怎么也能把燕国那一千汉军淹没,可唯有上层的将军知道他们的“号称”有多水。 号称十万,能打的只有五万,其中素质、装备、武器的差距,堪称天壤之别,尽管这些年都在悄摸摸地偷师,譬如仿造弩车,学习兵阵,可一旦交手,充作先锋的两万奴隶足以让他们认清现实,不吓得逃跑都是好的。 当然,用人海战术还是能够耗死一千汉军,只不过后果无人能承担。如今汉人在边城虎视眈眈,打的旗号还是“解救汉使”,来得师出有名光明正大,他们敢战吗? 不敢。 王宫的血腥味还没散呢,内乱不休,岂能再乱?何况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一旦交战,就要做好汉天子宣布举国出兵的准备,到时他们有一个是一个,全都是灭国的罪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汉军来得太快了,如幽灵以般从边境冒了出来,而朝鲜全国上下的士卒,兵力分散,召集完毕至少要十多天! 有人看蒯通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里头没有阴谋谁都不信,最后却只能捏着鼻子,热烈欢迎宗主国的军队。 没等成功接到汉使的朝鲜大臣松一口气,远方传来消息,汉军拒绝了“带队将领单独进入国都”的请求。 汉军的要求很直白,也很强硬,一千汉军,需一个不落地进入朝鲜都城,确认每一个使臣的安危,否则,难免朝鲜会有偷梁换柱、以假充真之嫌! 负责约束纪律的监军平静道:“我汉使无恙,不是嘴上说说就行。” 领队的将领接着补充:“俺在燕国还有同袍等着过来,不多,也就一两万。” 朝鲜大臣听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就不讲理了,简直是流氓行径,趁他们失去国主,最人心惶惶的时候耍流氓…… 火急火燎,不足以形容朝鲜大臣的心情,他们连新任国主都没选出来,而今又来这么一遭,不止一人急得晕了过去。 听闻汉军的要求,强撑着处理国事的丞相心脏一痛,紧接着不省人事,几个王子的家属也反应过来了,国都上空飘荡着悲哀的哭声。 压垮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二王子妃的哭诉。 尚且不知汉军压境的二王子妃牵着儿子,走上街头,流着泪怒斥:“我的丈夫和反贼斗争死了,结果宫里不发丧,不奏乐。什么下任国主,宗室将军全都拥有丑陋的私心!我宁愿汉天子为我做主,而不是跪拜被大臣拱上去的朝鲜王!” 整个国都陷入哗然,此时此刻正好临近傍晚。 朝鲜扛不住压力,同意了汉军的要求,第三天一早,朝鲜都城迎来连夜赶路的一千燕王军队,他们轻装银甲,虽为步卒,扫来的眼神人人惧怕。 蒯通站在城门处,神色很是奇特,想说什么,最后又沉默了。 朝鲜大臣面色灰败,事已至此,他们的底线是汉军不入王宫,希望他们接到人就走。燕王刘建派来的会泅水的急行军,也没有进王宫的意思,他们确认了使团无恙,便走到郅都身边,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郅都手中的令牌,是燕王给予的调兵令,之所以能用,都赖陛下给予的便宜行事之权。 只见郅副使没有说话,反而看向沉默了两天的蒯正使。 …… 蒯通给自己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如今也泰然自若了。 不期然地想起昨日他与郅都的对话,他问郅都:“回朝后,你不怕被议罪吗?” 蒯通指的是矫诏、调兵等一系列出格的举动,郅都对此心知肚明。 郅都眼睛眨都不眨:“长安重臣、勋贵子弟,大多都在出使的行列里,朝堂诸公绝不会押我议罪,还会在陛下面前,给予使团强烈的支持。否则他们的子孙同样逃不过牵连,有何可怕?” 蒯通:“…………” 他娘的一山还有一山高,他服了。 他这几天已经透支了一辈子的沉默,蒯通骂骂咧咧,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吓得了他了。 回过神,蒯通背靠人高马大的汉军,一步步走到了鹌鹑似的朝鲜大臣面前,站定下来,目光凛冽。 那是一种看垃圾的眼神,而今朝鲜国的臣子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蒯通高声道:“国主卧榻之时,秘密遣人递给我了一方木匣,还说‘他想念燕代的故乡了,汉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迎着众人不解,震惊,惶惑的目光,蒯通唰地掏出传位诏书,上面端端正正盖着朝鲜国的国玺,质量保真,童叟无欺。 他环视四方:“国主有旨。” “——我死之后,新任国主由汉天子册封。朝鲜不断朝贡,永世为大汉藩,望诸位臣子尽心辅佐,共襄盛国!”. 一晃又是半月,碍于长安与朝鲜国遥远的距离,这场惊变后知后觉地发酵,长达几千字的奏疏终于伴随着快马,递到了汉天子的案头。 这还是蒯通精简过后的叙述,他担心陛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还特意分门别类,把事件的开端,经过,结果,清晰地写了下来,时不时穿插诚恳的认罪,他身为正使,的确要为此番出行担责。 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捋完的刘越:“……” 末尾,蒯通还小心地提建议,说朝鲜六王子今年三岁,十分适合当朝鲜的新王,这是他的建议,还望陛下采纳。 刘越觉得事情大了,皇帝陛下倒吸一口凉气,紧急召集重臣入宫。 天色已晚,丞相府,太尉府……收到召令的重臣来不及打听,一个个收拾动身,很快,他们见到了身穿素色软袍,显然刚准备入睡的陛下,神色当即凝重起来。 有大事发生了。 “诸公看一看这份奏疏。”刘越用笔写下概述,亲自递给了曹丞相。 一个个轮过去后,沉默是今晚的未央宫。 半晌,陈平自言自语:“卫满年过花甲,幼子刚满三岁……嗯,不错。” 樊哙坐在他身旁:“俺也觉得。” 曹参:“…………” 曹参重重咳了一声:“陛下跟前,不得放肆。回神!”【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10 第201章 众臣如梦初醒。 迎着周昌投来的死亡射线, 陈平心里暗骂樊哙那个学人精,连忙起身请罪:“丞相点醒的是。臣因太过惊诧,以致失了涵养, 还望陛下恕罪。” 刘越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很能理解……嗯, 的确老当益壮, 可惜落到奏折中的下场。 内室又是一阵沉默, 刘越道:“诸公口干了吧?先润润嗓子, 我们继续商讨。” 还是陛下体贴, 陈平感动地想。如此大事,怕是要议论到半夜, 通宵都有可能, 来杯甘甜的蜜水或者提神的清茶, 就很有必要了。 宫人陆陆续续地端上水碗,重臣们一边润喉, 一边头脑风暴,他们需要点儿思考的时间。 也不怪陈平关注点歪了, 事实上, 如果不是以蒯通的名声担保, 全体重臣都会以为这是假消息。 这才多久? 使团不过去了趟朝鲜, 就遇上阴谋与血肉齐飞的宫变——国主死了, 最有竞争力的几个王子不死也残——话剧都不敢编得这么夸张! 一朝天翻地覆,大汉成了获益最高的存在,只要牢牢把新王攥在手里, 说得直白点儿,朝鲜怕是连藩属都称不上了,而是他们天子予取予求的后花园。 想到这儿, 将军们的呼吸都兴奋了,“蒯通”这个名字,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娘的,牛上天了。 还有重臣想起了自家儿孙,若是真的,简直立下了稀世罕有的大功!虽说功劳大部分都是蒯正使的,但人家吃肉,儿孙也能跟着喝汤不是? 震惊归震惊,激动归激动,还是要走正常的议事流程。 由曹参带头,将蒯通的长篇奏疏缓缓读了一遍,发现蒯通的许多落笔,都没有详写细节。 譬如几个王子为什么会自相残杀,上百人的使团,怎么在宫变中活下来的?又譬如燕国军队为什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朝鲜,燕王请示长安了吗?? 还有那封传位诏书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人质疑真假?卫满难不成是病糊涂了? 百姓也许不知道,他们心知肚明,朝鲜早就不复从前恭敬了,绝无可能甘心当傀儡。他们虽把大汉称作宗主国,疯了才会将新王的人选,交由汉天子册封! 蒯通模模糊糊的春秋笔法,让许多大臣脑瓜子充满疑惑,实在是疑点太多,拼逻辑拼不过。 但诡异的现象发生了,在场重臣,有志一同地绕过了对蒯通的质疑。有将军率先道:“燕王为保使臣安危,派一千兵卒连夜渡江,可有上报?” 不怪他拿这个问题入手,诸侯王没有征得中央同意而对藩属出兵,是绝对的大忌。尽管结果是好的——换句话说,只要军队晚到一天,都不会有这么好的威慑效果,但律法如此,若是诸侯王果真触犯,那大汉就乱了。 众人对视一眼,这些时日他们忙着货币改革,哪有听到燕国的上报? 丞相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刘越插嘴了:“是朕准许的。朕秘密吩咐八哥,一切以使团的安稳为重,必要时给予军队支援,同时也叮嘱了郅副使,在使团经过燕国的时候,特意进宫与燕王交流暗号。” “原是陛下未雨绸缪。”那没事了,将军登时心悦诚服。 刘越偷偷瞥了眼周昌,见后者陷入深思,暂且没有喷人的意思,顿时放下了心。 大臣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还是有些不按流程走,但陛下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使团,联想到使团里的自家子孙,如何能不感恩戴德? 于是擅自出兵这个炸弹,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人们七嘴八舌,开始讨论有关朝鲜的剧变。 什么?你说下一任新王的人选是朝鲜家事而不是国事?笑话,都让汉天子指定继承人了,那就是他们大汉自己的事。 有人问道:“卫满怎么会写下那样的传位诏书?” 如果不是了解朝鲜王,他们还以为此人是忠实的汉臣,身在朝鲜心在汉呢。 好问题,刘越隐隐约约有了想法,却也不敢肯定,只等吕禄回来告知他真相,才能一解谜团了。 若说皇帝有了想法,众臣就是一窍不通,他们经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一致认为卫满摔坏了脑子,不是痴傻就是偏瘫。 刘越:“……” 刘越琢磨了会,不错,身为大汉的叛徒,临终前摔坏了脑子很符合天谴,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众臣真的不清楚,诏书有伪造的可能吗? 或者说伪造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只是无人戳破而已—— 笑话,他们的儿孙与使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蒯通背上矫诏的罪名有什么好处? 虽然矫的是别国内政,但一旦传出,名声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不仅传出心狠手辣的名声,最重要的,是引来君主的排斥,先帝晚年,不正是如此么?这对以辩才出名的纵横大家,唯有负面影响,对青年使臣更是。 见陛下点头,大臣们心里美滋滋,蒯通啊蒯通,你回来可得感激我。 他们讨论得更热烈了,很快转到下一个话题,朝鲜的乱局谁去善后,册封的新王谁当。 “唯有亲身经历过动乱的正副使,才能更好地借宗主国之态,安抚朝鲜臣民。” 那一千汉军也不是当摆设去的,不趁机搅风搅雨、不,收买人心,如何对得起军费的消耗? 襄侯韩信提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多数人的附和,他意气风发,紧接着道:“至于新王人选,臣赞同蒯正使的提议,六王子年纪最小,不谙世事,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培养成亲汉之人。” “襄侯所言极是,”陈平笑了笑,“六王子接受册封后,大汉需往朝鲜派遣几位老师,教导新王成材。” 他在心里补充,若是成长的途中不听话,换一个就好。 叔孙通趁热打铁:“陛下,臣以为六王子娶亲之后,若诞下后代,还可以来我大汉进学……” 这不就是先秦时候的质子么?刘越大为赞同奉常的高瞻远瞩,再看叔孙通的神色,怕是连人家学什么都想好了。 不错,叔孙通想,朝鲜就是太没有礼义廉耻了些,对儒学还不够精通,故而造成子弑父,子杀子,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来长安学个十年八年,他保证,能为陛下教出一个听话的朝鲜王,要知道,儒家也是有自己的特殊手段的。 不过这个野望还远得很。只见陛下朝他微微颔首,叔孙通一下就满足了,继而道:“臣也赞同襄侯……” 最后统计出来,六王子的票数一骑绝尘。 若不是六王子年纪小,也不会夺得如此高的支持率,曹丞相见大势已定,笑道:“教授朝鲜六王子……不对,是朝鲜王的人选,一定要慎重。” 老师如师如父,足够造成终身的影响,大臣们欣然应是,准备回头就把名单提交给陛下。 深夜会议开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刘越将迎接蒯通等人的重担交给典客衙署,此番出行,大汉使团不声不响便干了大事,必须好好褒扬。 至于褒扬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矫诏,而是阻止朝鲜陷入更深的内乱,促使汉与朝鲜的友谊更进一步。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方才无人戳破蒯师傅的所作所为,让他不用费尽心思地打圆场,很好。 蒯通,不愧为和平大使! …… 全然不知天子心理活动的众臣,陆陆续续地出宫回府。 万籁俱寂,长安城陷入了安眠,舞阳侯樊哙快步坐进马车,用鼻子喷出一口气:“呼——” 在陛下跟前憋着太难了,为了不让同僚觉得他大惊小怪,他已经尽力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以图不要太出格,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放松了。 他娘的,蒯通那小子的心居然能黑到这个地步! 矫诏借兵,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樊哙越脑补越是悚然,这到底是啥境界,出使一趟,朝鲜王室差点死干净了。 夸归夸,却不能忽视人家的可怕。他打了个哆嗦,决定把蒯通列为“日后不能得罪”的前三名,嘴毒的人心也毒,等回府了,他也要好好同妻儿说道说道…… 相比樊哙,陈平就有文化多了。 曲逆侯在车里感叹:“简直是一人篡一国,朝鲜还要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难怪他同僚的子侄们,削尖了脑袋要当使臣,但凡学到蒯通的三分本事,过个十年二十年,不说名垂青史,四方之境也是任由徜徉! 很快,陈平反省了自己。 这样说不太好,万一别国的王室也死了个干净,对于典客衙署的风评而言,还是有些不妙的,外交事业也不容易发展。 蒯通,出一个就够了。 吕释之很是凝重,他想起太史令的占卜,深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抑制住喜色,就算蒯通再凶残,也对他的儿子有恩,这个恩德,他记住了。 最最难以平静的是韩信,早在宣室殿的时候,他就捏了自己很多把,不怪他,实在是蒯兄太过惊爆眼球。 回忆彭越惊呆的模样,他喃喃:“难道真的是人不能貌相?”. 远在朝鲜的蒯通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他又连续打了两个,引得使团众人担心起来:“蒯正使莫不是着凉了?医者,医者快来给正使瞧瞧!” “我无事。”蒯通忙说,“行囊收拾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 “正使放心,我们又检查了一遍,没有遗漏的东西。” 蒯通颔首,那就好。 扭头望向郅都,心下再一次骂骂咧咧,这人又开始躲懒,传位诏书要他写,给陛下的奏疏还是他写。 他实在忍不住去问,郅都便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不过一介副使,作为辅佐正使而存在,若是越俎代庖,陛下将会对我不喜,满朝上下也会不服。” 说的有道理,蒯通沉默一会儿,被说服了。 有些东西,也只有他能写,譬如吕禄朝鲜宫变中的作用必须隐瞒过去,他的功劳再大,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只能找个时间单独觐见陛下,换一个理由给予吕禄奖赏。 而今使团整理完毕,是时候归国了,他只觉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轻松,站在汉军的最前方,难得面带笑意与朝鲜众臣告别。 年仅三岁的六王子窝在奶娘怀中,啜吸着手指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丞相为了比对传位诏书上国玺的真假,还专门调出了历年的记档,发现真得不能再真;不知道因为国主和大王子的手下都被杀死,存放国玺的密室从此再无人知晓,朝鲜国玺至今下落不明;更不知道面对汉军的虎视眈眈,丞相就算再不情愿,只能率领百官妥协。 朝鲜国丞相还私底下找上蒯通,请求汉天子册封新王的时候,能够雕刻一方新的玉玺,当做给新王的礼物,否则树立不了权威,内乱怕是一直不能停歇。 蒯通当时心里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他只是忍住看向吕禄的目光,冷淡地点了点头。 送别宾客的礼乐声响起,蒯通高傲地转身。 他娘的,终于回去了,朝鲜这刺激过头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 大汉使团归国那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欢迎。 虽还达不到天子亲自出城迎接的地步,但三公九卿级别的重臣出现了大半,曹丞相更是从百忙的事务中抽身,以表达满朝上下对使团的重视。 蒯通高兴感慨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有些怪。 好像朝堂诸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蒯通十分确定那不是欣赏。 终于他受不了了,趁陛下亲临的接风宴开始前,拉了韩信到一旁:“……难不成汉境发生了什么大事?” 韩信人高马大地被他拉着,目光难得复杂。 蒯通当即道:“君侯切莫瞒我,不然……” 事实上他就是嘴硬,除去挚友的身份,他哪有什么能威胁到将军天花板襄侯? 韩信偏偏吃了他这一套,蒯通自己都没有料到。 半晌,蒯通得知他已有“心狠手辣”“一人篡一国”“声音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执掌重兵的将军间流传,神色渐渐呆滞,最后化作一片空白。 这辈子没背过的黑锅,全都在今天体验了一遍。 蒯通:“…………” 哈哈,韩信坑我!! 第202章 蒯通回到席间, 立马有许多权高位重的大臣、彻侯,想要与之交谈。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份狠辣也是对着朝鲜, 与他们又有什么妨碍呢?换言之, 蒯通着实为大汉立下了泼天功劳, 不仅保全了使团, 还提携了他们的后代, 这份恩情, 他们得受。 就是心里有点怕怕的。 一位青年使臣跟在父亲身侧, 入眼便是蒯通僵硬的身躯,还有调色盘似的脸, 五光十色, 分外精彩。 他吃了一惊, 关切地问:“这,正使身体不舒服吗?莫不是回到长安不服水土, 要不要请医学院的先生来看看?” 一连串问话如同机关似的,可见蒯通着实是他关心、崇拜的人了。 话音刚落, 他的彻侯父亲也道:“……正使若是不便, 吾认识几位医术高明的医者, 其中就有大汉国手淳于先生。” 远远听见蒯通好像生病了, 前来交谈的大臣们停住脚步, 很快,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远行辛苦,正使看来需要好好休息……” “谁说不是?看那小脸蜡黄的哟。” “陛下向来看重为国为民之人, 这样一来,除了嘉奖,蒯正使想必定能获得陛下的垂怜。纵横学派, 恐怕崛起近在眼前!” 蒯通:“……” 他的手开始抖,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谢,半晌,掩饰般地端起酒盏,遮住不断抽搐的嘴唇。 他要陛下的垂怜做什么? 不会用词就别用。 还有,你才小脸蜡黄!!. 韩信收获了一位扭头就走的挚友,嘶了一声,神色有些凝重。 彭越看着十分稀奇,正想盘问,外头传来嘹亮的通报:“天子,太后到——” 赴宴的臣子立马拜了下去:“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诸位卿家请起。”吕雉为了养好右手,已经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活动,这回难得的赴宴,也是为了庆功同乐,顺便看看有成为传奇潜质的蒯通。 昨晚上,身为吕家人的吕禄已经进宫一回了,老老实实当着她和皇帝的面,把出使经历详细地说了出来。包括他是如何和小三儿合作的,如何争分夺秒,拓印朝鲜国玺…… 旁听的建成侯吕释之是万万没想到,唯二还算淡定的,或许也只有吕雉和刘越了。 后者已然猜到了吕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前者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便惊诧,过了几秒也就消散无踪,太后打量着吕禄这个侄儿,直看得吕禄紧张起来,最后吕雉点点头,看样子是十分满意。 虽然听着像歪门邪道,但用在正途上,那也是正道。只可惜不能光明正大地赏了,她对吕释之说:“二哥回头可要好好奖励禄儿,没有堕了吕氏的威风。” 吕释之:“…………” 他娘的,这小子喜欢雕东西就雕吧,没想到还能这么刑。 不对。好像很多年前,吕禄被郦寄设局偷他军印的时候就很刑了。 ……吕家人的威风应该不包括盗刻国玺吧? 这话他没敢说出来,生怕妹妹给他一个白眼。 建成侯觉得牙疼,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背锅的蒯通,没想到郅都那小子,对外也是个狠角色。与此同时,又为拯救了乱局的次子感到高兴,就如太后所说的,英雄不问出处,立功不看过程!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人都快分裂了,就如当下,吕释之向天子、太后行完礼,万分复杂地瞅了眼蒯正使。 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 真正知道真相的,千万人里有一个就不错了,故而建成侯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至于澄清? 算了算了,他虽然觉得儿子有点不孝,但没想让吕禄蹲大牢。 …… 建成侯难得装傻,对于使团的另一个重要成员郅都来说,也是一样的。皇帝给予他的便宜行事之权,他不想嚷嚷得举世皆知,何况陛下连同燕王,也有意给他打遮掩。 调兵到底是件敏感的事,以他梅花司司长的身份,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早在使团归汉之前,郅都就与成员约法三章,因为有些手段不太光彩,所以需要保密,所有人都答应了下来。在他们回来的那一晚,郅都便连夜进宫,向刘越汇报了朝鲜旅程,很快,天子派遣的宦者就携带了慰问礼物,送给使团的青年使臣,还有向导、医者与后勤官,也有暗示封口的意思在。 原本汉人就对于承诺看得很重,天子还派人慰问他们,惊喜之余,想泄密的也要掂量掂量了。唯独承担了所有的蒯正使,在庆功宴上收到了成吨的伤害,他成功开发了一个新技能,借酒浇愁。 原本他是喝不惯酒的,总觉得酒能影响脑子,导致骂人都不锋利了! 蒯通一边喝酒,一边碎碎叨叨安慰自己,这是名臣的必经之路,谁叫他是负责一切的正使呢? 韩信,呵呵,你给我等着。 因为饮酒过于投入,蒯通错过了太后落在自己身上的欣赏目光,还有陛下随之望来的,带着五分钦佩三分怜惜两分歉疚的小眼神。 刘越摸着滚烫的良心,决定对蒯师傅再好一点,这回不但赏下常规的钱财宝物,还要升官封爵! 他和母后商量过,加封最高等的彻侯是不可能了,除非灭国的军功,否则还是不能违背先帝定下的祖制。就如利用推恩之法,慢慢弱化地方的诸侯王一样,若一下子削去王位,不仅先帝时期的老臣不能接受,还有违大汉推崇的孝道,过个几十年再改不迟。 但彻侯之下的关内侯,却是没有册封的门槛,君不见时代的眼泪戚坪,都差点被刘邦封侯了吗? “……”皇帝陛下反省了一下自己,戚坪如何能与蒯通相提并论,反正,蒯师傅一个关内侯的爵位没跑了。 背了多大的锅,就要给予多大的赏,否则臣子凭什么献出忠心?虽说纵观当下,无条件忠君的人数不胜数,蒯师傅被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恐怕也在其列,但为了长治久安,还是得赏罚分明。 蒯通携平定朝鲜乱局之功归来,封濮阳君,有食邑,无封国。副使郅都与其余立功者,皆有不同程度的封赏,却是不足以封侯,他们的权益体现在俸禄与待遇上。 眼见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刘越悄悄转开脑袋,问吕雉:“母后累了吗?” “尚可。”吕雉笑道,“越儿觉得这几道菜品的味道如何?” 母后往未央宫送了两名新厨子,炖肉炒肉都是一绝,刘越拿起帕子抹嘴,笑得又甜又灿烂:“好吃。” 想了想又说:“母后若有不舒服,赶紧告诉我。” “知道了,知道了。” 小儿子天天紧张她的右手,看得跟瓷器一样,还是淳于意出来辟谣,说太后还可以左手拿勺吃饭,这才制止了刘越命十个八个宫女围着她转,实在不行把饭喂到她嘴边的危险想法。 这也是越儿极少见的一次犯傻了,吕雉知道他关心自己,笑归笑,很快心软得不行。 她坐在与皇帝并行的最高处,看着最让她疼爱的孩子,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帝王相,内心的骄傲无法言喻。疗养的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关注越儿处事的方法,这孩子像极了她。 余光瞥见抱着女儿乐呵的刘盈,吕雉一滞,继而对窦漪房低声道:“宴席结束了,你带着洛邑来长信宫玩,就说祖母想她了。” 窦漪房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两天前才见过洛邑翁主吗? 她也低声回:“诺。” 吕雉这才满意,那厢,刘越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宣读封赏,让热烈的气氛更上一层楼。 听下方的臣子吹牛谈天,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这样的情境之下,闷头喝酒的蒯师傅好像更突出了。 方才赵安悄悄汇报,蒯正使与襄侯似乎闹掰了,心生怜爱的皇帝陛下,决定让蒯通也放肆地开心一回。 刘越转头吩咐几句,当即有宦者去取来封赏诏书。 那熟悉的卷轴一露,大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韩信与彭越对视一眼,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不等韩信露出笑容,他瞥见蒯通仍埋头喝酒,一点也没有世俗的欲望,心里不禁浮现六个点:“……” 韩信急了。 蒯兄,这时候可不兴饮酒啊! 许是心有灵犀,蒯通恰在此时抬起头,超小声地骂骂咧咧:“你他娘的韩信!” 下一秒,他从高亢的宣读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以正使之职,平朝鲜动乱,扬大汉之威……封关内侯,立濮阳,食邑五百户……” 啪嗒,蒯通手中的爵杯掉了下来。 他反应的速度有些慢,出列的速度却是十分迅疾,此时飘飘乎乎的,如同浮在云端。 郅都跟随他出列,还有念到名字的青年使臣们,无一不是充斥着喜色,最后,诏书还给予了使团的后勤人员奖赏,此番出使朝鲜,可以说是满载而归,荣誉加身! 众臣目睹了这一场封赏,吃惊,感慨,怔愣不一而足,仔细一想,蒯通的爵位也是他应得的。 别以为动嘴皮子很容易,前有苏秦张仪,今有陆贾蒯通,哪一个是简单角色? 若能不废一兵一卒而将朝鲜纳为傀儡,对于大汉而言,比派兵灭国的效益来得更高,因为当前汉境之内正忙着改革,国库的钱每一天都在当柴烧。挤出海量的军费,于当前来说是亏本的买卖,何况消化朝鲜还需要时间——还是那句话,并不是实力不足,而是时机不当。 而十年后,十五年后,形势恐怕又不一样了!那时的大汉,定然有超然的实力与野心,消化朝鲜如同嚼一盘点心一样容易。作为一切的先行者,濮阳君蒯通定然会被记录在史书上,与他的大名一样永世流传—— 永世流传四个字是襄侯韩信的想法。他是真为蒯通高兴,难得挂上了真挚的笑容,没想到诏书念完了还有第二封,有关纵横学派日后的发展。 太学决定给予纵横学派,与阴阳学派一样的待遇,允许多派两名讲师,多放几个学生名额。以后典客衙署招人,也优先考察外交能力与口才,胆大机变者优先,吃苦耐劳者优先! 这下,大殿的气氛被推至高潮,蒯通原本五彩斑斓的神情,转移到了本来很乐呵的儒家叔孙通,还有一众黄老、法家、墨家的大臣脸上。 猝不及防的诸子百家:“……” 刘越是有意给予重赏,抬高汉使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的。随着国力上升,总有一日,象征大汉的刀剑将要向外挥去,使团在其中的作用,同样无法估量。 和母后商议,给予纵横学派新的名额,也有他的用意。自从黄老研究出了新的货币体系,其余学派眼红万分,却是毫无摘果子的办法,未免它们联手攻击显学,把改革的好兆头变为坏消息,这时候,便需要少许外力刺激。 与其抹黑他人,不如提升自我。如何调动诸子百家的积极性,皇帝陛下也是好好斟酌了的! 相比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刘越,蒯通嘴唇发颤,这回却不是生气,而是激动的颤抖。 心下又有些复杂,觉得受之有愧,犹如白捡了一个爵位,最后渐渐化作了坚定,他会带着吕禄几人无法言说的那一部分功劳,好好走下去。 他跪在地上接诏,端端正正地拜了几回,再站起来的时候,面上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师门的凋零,是他多年的心病,自从太学准许纵横学派入驻,他的心病就好了八成,如今更是了无遗憾了。 “臣叩谢陛下,叩谢太后,”向来毒舌的人难得哽咽,谢恩的话语,酝酿几秒才完整说了出来,“臣定不负厚望,为大汉尽力尽忠。” 刘越点了点头。 犹记得多年以前,蒯通身上还贴有叛贼的标签,他根本不想入仕,也不想为大汉付出半点心力。 如今不一样了。 这也是皇帝陛下想要培养的归属感,蒯通完完全全达到了他的期望,想到这里,刘越不禁生出一点小自豪。 最重要的一点,接了他的奖赏,就不许脱下身上的黑锅了! 这叫等价交换,想必蒯师傅一定深谙这个道理。 · 今夜的光芒,注定聚集在新出炉的濮阳君身上。 等最最引人瞩目的天子和太后前后脚离开,蒯通很快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若不是韩信拉彭越一起帮忙挡着,光看他被灌的酒量,明早爬都爬不起来。 若说原先他是借酒消愁,如今再喝,却是满怀高兴。只是难受不会消失,但会转移,譬如叔孙通—— 叔孙通想骂人了。 他先前还为蒯通感到高兴呢,一介文臣能以外交成就封爵,足以可见蒯通的厉害,没想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纵横学凋零得比阴阳学还厉害,因为入门门槛也高,谁知道《远行记》一出,它的热度突然上窜了一节。 呵呵,现在倒好,陛下居然在诏书里给予奖赏!万一纵横学派变热门了,挤压的是谁的生源? 瞧瞧那些赴宴的青年使臣吧,他们明显有着心动,觉得兼一个学派也不是不行,尤其是蒯先生的智谋口才,他们也想要。 叔孙通虽不懂他们的心理,却也猜得出一二。堂堂九卿之首的奉常拳头硬了,顾及这是热闹的场合,还要强颜欢笑,等出宫的时候,叔孙通脸都笑僵了,揉搓了很久才好。 他上了马车,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二天下衙,前去拜访同为儒生的陆贾。 陆贾擅长外交,说他是大汉第一外交官也不夸张,相比蒯通,他的经验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迂回,简而言之,是笑脸迎人,杀人不见血。 当年汉朝建立,陆贾只身远赴南越,说服南越王赵佗对大汉称臣,这样的功绩,放在当下怎么也要封一个关内侯。若是他出使朝鲜,还有蒯通什么事? 叔孙通觉得可惜,但又不能在陆贾面前表现出来。这人并非正统的儒生,平日里也和北平侯张苍一样,从不掺和儒门内部的事务,何况他还引蒯通为知己,嗯,还是不说蒯通的坏话好了。 陆贾接待奉常,还是礼数很周到的,即便对叔孙通的来意好奇,也是一脸微笑地恭候对方开口。 只听叔孙通道:“贤弟担任太中大夫数年,之后升作典客卿,难道就没有想过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那便是九卿之中的典客,典客衙署的一把手了。 三公九卿,非彻侯不得担任,是朝堂公认的规则,陆贾有些讶然,随即笑道:“若真有幸走出那一步,也不知要何年何月,老弟我恐怕早就作古了。” 事实上,他已经是典客衙署实际上的掌权人,顶头上司不过挂了个名,谁叫他的业务最是厉害。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若说不想当一把手,那定然是假的,只不过陆贾早就不抱希望——他一个精于嘴皮子的人,如何带兵打仗,凭军功封侯? 叔孙通却道:“非军功不得封彻侯,高皇帝立下的约定如此,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天下终有一日会止兵戈,陛下威仪四照,大汉也将屹立万国之巅,适时,贤弟觉得造福万千农人的董公会不会封侯?” 陆贾神色郑重了起来。 他明白叔孙通的意思了,譬如董公董安国,若是有朝一日能将亩产提高到十石以上……别说十石了,就是七石,即使当下限于高皇帝的约定不能封侯,终有一日,陛下也会给予他相应的荣耀。 陛下锐意进取,意在改革,其余彻侯能有意见?敢有意见?得罪了天子不说,还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换做他也一样,若是立下无可比拟的功劳,多少也算个封侯预备役,万一运气好,九卿之位也不是妄想。 陆贾若有所思,看向叔孙通,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哪知叔孙通讲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近来南越国可有动静?” “离开春有一段时日,南越国的国书,已经在递交的路上了。” 陆贾语罢,又打趣了一句:“南越与朝鲜不一样,虽说赵佗不满太后执政,前些年对我大汉不甚恭敬,但陛下登基数年,他一改原先态度,又重新归于臣服,且是表里如一,而非阳奉阴违。” 叔孙通从鼻孔喷出一股气,南越,朝鲜,作为汉土一南一北的小国,君主哪个不是汉人?哦,赵佗是秦人,始皇帝死了,他也就不回去了,在他看来,这两国本质没什么区别。 聊到这里,他也图穷匕见,不藏着掖着了。 叔孙通斩钉截铁道:“通愿倾儒门之力,助贤弟出使南越,立泼天大功,以图封侯!” 第203章 陆贾没料到叔孙通会说如此惊天之言。 别看得了好处的都是他, 事实上,这是谋求共赢,毫无疑问。 他沏茶的手腕一抖, 转而问道:“奉常公倾力相助, 莫非是要我效仿蒯弟, 一人篡一国?” “此举需天时地利人和, 方才可行, 在通看来, 八百年难遇。”叔孙通摇头, 言外之意,是蒯通撞了大运气, 而这运气绝无可能复制第二回! 何况南越的国情, 和朝鲜大有不同, 陆贾想必比他更为了解,气候湿热难以忍受是其一, 其二,赵佗那家伙的命长着呢。 叔孙通低声道:“立功的方式何止一种?你我同为儒生不如拾起祖师爷的老本行。” 陆贾从他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奋斗的光芒, 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狡黠——秦末危难之际, 在儒生被高皇帝嘲笑得抬不起头的时候, 也是他找到了夹缝中的出路。 而今, 南越会是儒家新的机遇吗? 陆贾沉思许久:“奉常公, 愿闻其详。” …… 儒家魁首积极寻找机会的时候,吕禄正磨磨蹭蹭待在宣室殿。他也不随时随地雕东西了,而是腆着脸, 当起了青铜雁翎的陪玩。 也是沾了伴读的光了,别人想当陪玩都没这个资格,说出去, 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另一个伴读周亚夫,还在韩信手下接受操练呢,据说新年的时候都没回家,可把他爹周勃气坏了。 两只大狼对主人的表哥没什么兴趣,只是主人在忙碌地阅览奏疏,不能抽出空来看它们游泳,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吕禄的讨好。 刘越把筛选出的最后一封奏疏放在一旁,慢慢伸了个懒腰。 这其中还有郅都的新任命——郅司长明天就要到御史台上任去了,这是他之前许过的一个承诺,他看好的优秀人才,得先做御史积攒经验,再去地方锻炼几年。 出使朝鲜就是很好的一个履历,刘越想到这里,不禁欣慰自己的先见之明。 继而瞥见满脸笑容撸狼的吕禄:“……” 他表哥也去镀了一层金,按理说还立了大功,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皇帝强烈的注目无法忽视,吕禄抬起头来,忙咧开嘴喊:“陛下。” 刘越高冷地一点头,从案桌后起身,两只狼见此,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刘越捋直雁翎被撸得杂乱的狼毛,觉得手感很不错,转而问道:“怎么不在建成侯府待着,舅舅又骂你了?” 一听这话,吕禄就哭丧了一张脸。 他说:“陛下有所不知,大人没有骂我。这些天关怀备至,什么吃的用的都依我,就是西市那家店铺,也不拦着我去了,还常常问我什么时候出门。” 刘越就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相比从前时不时被训的日子,这岂不是天堂? 干嘛还要躲进宫来,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表哥,他早就放狼去咬吕禄屁股了。 吕禄叹了口气,沉重道:“大人笑得太过渗人了,我怕……” 刘越:“……” 那叫欣慰。哪有用渗人形容亲爹的? 孩子老往宫里跑,一定是闲的,想到上回派吕禄去咸阳搜集字体,这回派点什么事好呢。 刘越琢磨来琢磨去,好像还真有一个活,非得表哥领头不可,虽耗费时间,却对推广隶书有着无可估量的好处。 若是完成,少说也能给吕禄封个官当当,之前那么多秘密任务不好放到台前,此番却是能够光明正大,给予重赏了。 他装作一副为难的模样,半晌下定决心:“表哥,这里有个将雕家发扬光大的好机会,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它暗箱操作给你。” 在不对劲的建成侯府待着,吕禄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往日痴迷的雕刻好像也不那么吸引人了,尤其在亲爹每每催促的情况下。闻言,他一下子支棱了,不论是陛下所说的“发扬光大”,还是“暗箱操作”,都让他热血沸腾了起来,果然,还是表弟对他好! 他恨不能立马拍胸脯,也立马将上回蹲大牢的辛苦抛在了脑后:“禄任凭陛下差遣。” 刘越循循善诱:“听过雕版印刷吗?” …… “雕版印刷,雕版印刷……”吕禄走出宣室殿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地念叨。 用作雕版的字迹,丞相府已经整理出一份厚厚的小册。除此之外,陛下拨给他二十个工匠,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二十个! 吕禄快被天上掉下的幸福砸晕了,他可以凭借陛下的手书,随便去少府提人,看上哪个提哪个,这权力,便是寻常官吏也比不得。 想到这里,他的面庞漫上兴奋的红晕:“雕版印刷……” 叔孙通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闻言扭过头,这小子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忘了和奉常公问好。 叔孙通笑着摇摇头,显然没放在心上,少年人啊。 不过,雕版印刷又是什么玩意? 很快,叔孙通把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这回面见天子,是为了旁敲侧击,他有意叫儒生“走出国门”,并不是胡乱决定,而是深思熟虑的。 说实话,连纵横学派都崛起了,谁不眼红?眼见诸子百家卷到不行,他必须开辟新赛道,而他思考了一天一夜,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 儒家玩经济玩不过黄老,当官僚当不过法家,这不是空口捏造,而是有事实依据的。货币改革的主张,是黄老学派率先提出,而当官么……从前出了个公孙易和公孙家族,足够他们抬不起头来。 这不是说儒家就没有好官了,叔孙通大言不惭地认为,他自己,北平侯张苍,还有陆贾贤弟等等,不都是简在帝心的好官么?只是数量太少,不足以与别家抗衡,何况还有齐国那边的鲁儒捣乱,真的讨厌死了。 悲观的情绪席卷了叔孙通,最后他静下心来思考,或许儒家太急功近利,也太浮躁了。就算哪哪也比不过,他们也有一项无法比拟的优势,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那就是教化。 相比黄老对入门门槛有要求,他们除非选拔精英弟子,很少在乎资质,有教无类,还真不是扯大旗的虚言。 南越说汉话的百姓多如牛毛,至于聚居部落的土人,只要能交流,都不成问题。他们儒生又不是吃不了苦,肌肉发达的比比皆是,若能以教化使万民归心,让南越人都以汉人自居,南越,迟早是大汉的。 哪怕要花十年,二十年,又有何妨? 再说了,南越,那是秦皇都没有彻底征服的地方。叔孙通以为,意识形态的归一,远比武力征服来得长久,若真成了,功劳定不比蒯通来得弱! 昨日,叔孙通将自己的观点与陆贾一说,他明显发现陆贾心动了。 也是,别看陆贾从不掺和儒门内部事务,陆贾真的不希望儒家壮大吗?不见得。 他不像张苍师从荀子,天然有着出身与底气,儒家壮大了,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因为他身上永远贴着儒生的标签。就像张苍见到好苗子贾谊,便倾尽全力教导一样,一旦遇上欣赏的儒家英才,陆贾也会不吝提携,“以教化使南越万民归心”,这样的前景,谁不动容? 哪怕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也要试一试,凭他是儒生,是汉人,是陛下的良臣。 叔孙通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大步踏进了宣室殿。 入眼两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皮毛光滑油亮,他当即一笑,眼底浮现喜爱,然后下拜下去:“臣,叔孙通参见陛下。” 第204章 “奉常公免礼, 快坐。”刘越心知叔孙通找他有事儿,指了指旁边的坐席,叫人端上茶水, 露出一副倾听的神情。 光是这幅重视的模样, 就足够老臣们开心了, 每每回府都会感叹, 天子礼贤下士, 实乃大汉之幸。 叔孙通作为吹天子吹得最凶的人之一, 闻言一揖手, 自如地盘腿坐下。 他也不啰嗦,寥寥几句铺垫, 便说明来意:“……陛下也知, 我儒家子弟或钻研论经, 或入乡为吏,却还有更多的弟子, 遗憾不能大展拳脚,为陛下尽忠, 大汉尽责。” 说到动情处, 他揩了揩眼睛, 放下手的时候, 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刘越心里浮现六个点, 就这么看着他表演,表面点了点头,示意叔孙通继续。 叔孙通余光瞄着, 见此收到鼓舞:“通每每思及,夜半难眠,辗转反侧。那些弟子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他们又有什么长处, 能为陛下分忧?” 说着,慷慨激昂起来:“经我儒门上下讨论,教化才是出路!孔师言有教无类,通深以为然。在我汉境以外,有多少愚民未启民智,不能说汉话,衣右衽,以汉人自谓?臣今日来,是代三千弟子向陛下请愿,愿远赴境外,施教化之功,抚平陛下心系苍生的忧愁。” 刘越:“…………” 刘越眉心抽搐了下,半晌听懂了叔孙通的意思,他说:“爱卿,说人话。” 叔孙通轻咳一声,借喝茶掩饰了内心的不自在,心道陛下这是没被他迷惑啊。 唉,为了达成目标,他也是豁出去了:“儒家三千子弟,愿入境南越……” 刘越陷入沉思。 他倒是真没料到,儒家愿意走出这一步,还另辟赛道,盯上了南越国。 想也知道,他们是被蒯通封爵给刺激了。刺激之后,便是激烈的思考,在儒生看来,但汉境之内,大展拳脚的地方很小,有南阳郡的前车之鉴在前,陛下和太后,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吗?不能。 且有黄老显学把持,法家墨家虎视眈眈,他们作为“小众”,想要派人在各大郡县顺利地传道授业,做梦还差不多。 但境外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有汉学基础的南越国,那可是一块思想干净的土壤,还没被哪一家霸占,深耕几下,说不定有惊喜在里头。 刘越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转眼消失无踪。 片刻为难地道:“爱卿的提议,朕还要和太后讨论讨论。儒家准备派出几位儒生?” 叔孙通立即道:“三千。” 刘越:“?” 他以为“三千”只是虚指,没想到是写实,刘越沉默了一会儿,由衷道:“我和母后就算同意了,恐怕南越王也不会允。” 三千人,儒家老底都掀出来了吧!皇帝陛下深刻体会到了叔孙通的决心,这是不立功劳不罢休。 就是赵佗可能睡都睡不好,三千人,拉一只军队都绰绰有余了。刘越委婉地说:“南越王若是误会,我大汉有兵戈相向之意,怕是会影响藩属与宗主国之间的往来。” 叔孙通连连点头,像是意识到这个数字实在是夸张,想了半天,改口道:“依臣之见,一千人如何?” 几百人都顶天了。 刘越换了个坐姿,不知不觉翘起腿,奉常这是在疯狂套路他呢,把“同不同意”的矛盾,转化为“派遣几人”,高,实在是高。 他也一副被套路的模样,叹了口气:“作为宗主,朕还是要尊重藩属国的意见,等南越的国书到了,你我再行商议,如何?” 叔孙通大喜过望:“陛下英明!这领队的人选——” “陆贾身为典客卿,自然是重任在身,舍他其谁。”刘越笑道,“陆卿前有深入南越,劝赵佗归附之壮举,今率儒生再入南越,岂不创下佳话,想必朝堂诸公,都不会有异议的。” 什么叫心有灵犀? 这就叫心有灵犀! 叔孙通恨不能抱着帝王直抒胸臆,高兴的情绪逐渐盈满了胸腔。心里感慨万千,这世上最懂他的,也唯有如今的陛下了,谁也不会懂做小陛下的臣子,是多么的快乐。 心里这般想,嘴上也是好话不断,那文采,那话术,刘越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也难怪有儒家大贤批判叔孙通,说他过于谄媚过于逢迎,这般的舌灿莲花,想必与陆贾都不相上下了。刘越只好叫赵安再添上一杯茶,让奉常公润润喉咙,趁机东扯西扯,与他聊了几句日常。 最后他亲昵道:“若是喜欢茶的味道,爱卿不如带几包回去?” “……臣,叩谢陛下。” 叔孙通喜滋滋地闭上嘴,心想他这宠臣待遇,要是别人见了,还不眼红得滴出血来? 转眼捧着两小袋茶包,是未央宫膳房炒制的、淮南国专供的春茶,九卿之一的奉常脚步轻快地告退。走出宣室殿的一瞬间,叔孙通的笑容再也无法掩饰,刘越望着他的背影,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皇帝陛下揉了揉脸,再次感叹梅花司情报的准确性。 叔孙通下衙拜访陆贾,透露出些许不同寻常,更引起了长安城的众多讨论——事已至此,郅都自然不会漏过上报的可能,只是他听过便遗忘到了脑后,也没有让人深究的意图。 毕竟凡事要有一个度,掌控太过,累的反而是他。没想到与南越有关,更是代表着儒家的新出路,刘越再次点了点头,眼底浮现赞赏。 另外,偶尔装作被套路,才是爱护臣子的好皇帝。 与叔孙通双赢的局面达成了!. “奉常叔孙通进宫,与陛下奏对了些什么,你可知晓?”郅都来到法家大贤张恢的府邸看望老师,刚进书房,张恢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询问他。 “……”郅都半晌没说话,眼里却似什么都说了。 张恢咳嗽一声,也知这个弟子权责深重,未免挥霍天子信任,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当即打消了探听的念头。 郅都的存在,已经助力了法家良多,还是不要太过贪心为好。 只是这心里猫爪挠过一样,听说儒家这几天动作极大,还开什么动员大会,把各地的青年儒生都召来长安——粗粗探听,都有上千之数了! 这动静,实在让人放不下心,莫不是要和诸子百家开打? 张恢琢磨半晌,觉得奉常应该没有脑袋进水,但总叫人心里发慌。他相信黄老学派的心情,此刻当与法家一模一样,这好好的,忽然办一桩大事…… 他脸色凝重了起来:“莫不是儒家有大贤走了?召唤弟子是为奔丧?” 再深想,难不成是叔孙通本人? 第205章 叔孙通打了个喷嚏:“阿嚏——” 他抹抹鼻子, 在弟子们担忧的视线下,摆手道:“无事。” 想来是哪个对家在诅咒他。 紧接着看向亲传的三个徒弟,叔孙通目光炯炯:“若是陛下允准, 你们可愿前往南越?” 大弟子三十又六, 二弟子二十又八, 三弟子年仅十七, 面上还有些许稚嫩。除了三弟子, 其余二人都成家了, 听到叔孙通的问话, 大弟子与二弟子对视一眼,不假思索地答:“老师, 我去。” 三弟子犹疑几秒, 下定决心道:“我也去!” 叔孙通反而沉默了。 见弟子答复得那么快, 他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欣慰, 感慨,还是两者都有? 他顿了顿, 方才道:“你们可要考虑好了。那里的气候, 与关中大不相同, 地形亦是艰险异常, 你们要去的不只是平原国都, 还有山林湍流。昔日秦皇南征百越,热死的士卒不计其数,何况还有瘴气毒虫, 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叔孙通叙述的都是客观事实,而不是夸大其词。前往南越国的儒生, 不是去享福的,而是肩负着前所未有的重任,若要传道授业,少不得深入恶劣艰险的环境,指不定过去一趟,就再回不来了。 谁也不能保证突如其来的意外,南越,多的是未挖掘的未知之地。 “老师。”大弟子憨笑着打断了叔孙通,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面容的纹路、沟壑,和地里的庄稼汉没什么区别,可偏偏是师门上下学识最渊博,最让人信服的大师兄,“蜀中都有千里迢迢赶来长安的儒生,我与师弟又有何面目躲于人后?” 作为叔孙通的弟子,他们自然被全天下的儒生注视着,此时不带头,岂不是人人喊打的懦夫。 这些年来,儒家势头不及黄老,名声又被迂腐的鲁儒拖累,渐渐的,市井里头便流传出奇怪的洗脑包,说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足不出户,妄议天下大事。这流言可把他们给气坏了,天知道,他们儒生也是很能打的! 只是囿于往事,民间的舆论着实不好,天子偶尔展现出的偏爱,也落不到儒家头上。谁都憋了一口气,想要一举破除谣言,此番南下,谁说不是证明自己的一次良机? 年仅十七的小弟子道:“大师兄说的是!吾才不做懦夫,吾要做天子也知其名的英雄!”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叔孙通看着,忽然笑了。 “好,不做懦夫,做天下尽知的英雄。”叔孙通压下汹涌的泪意,心房渐渐变得强硬,他揉了揉小弟子的脑袋,拍了拍大弟子和二弟子的肩。 “为师没有别的期望,为师只希望你们平安归来。到那时,陛下褒奖,万民称颂,也不是不能畅想!” …… 因着刘越亲口允诺,会和母后好好商量,这些天来,叔孙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句准话,出使南越的差事,成了。 派遣使团是加强两国交流的途经,尤其宗主国与藩属之间,除非心里有鬼,南越国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此时,南越使臣即将面君,其中还有南越王赵佗的亲孙子,只等国书递交,大汉与南越使团“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使团里儒生的人数,才会下发正式的诏书。 不仅仅是陆贾欣喜,儒家上下更是欢呼雀跃,他们仿佛忘却了途中艰险,如火如荼地展开内部号召。 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贤,对此无一例外,表现出赞同的看法。他们不是不能察觉到儒家面临的困境,而今叔孙通积极地寻求脱困,连楚王的老师浮丘伯也听说了,惊叹其“决心之浓”,由得意弟子申培公领队,将几个年轻有为的徒孙派来长安,加入出使南越的队伍。 尽管最后的人数还没有确定,儒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半个月来,动身前往长安的足有千余人。 这个数字震撼了整个长安,也叫其余诸子百家久久不能平静! 通过卧底们“友好”的深入交流,儒生意欲追随陆贾出使南越,而今不再是秘密。只是上千这个数字,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本戏言“奔丧”的张恢都被搞沉默了。 这人是真多啊。 有无言的,自然也有不服气的。一位正值壮年的黄老大贤气哼哼道:“一天天的,尽弄一些旁门左道,陛下年少就不说了,太后竟也由着他们去!” 他白发苍苍的师兄叹了口气:“他们这是下血本了。若是换你,你舍得?” 黄老大贤沉默了。 这些儒生,可都是心有志向的新鲜血液,若干年后的儒门未来啊,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南越国可不是天子治下的大汉,高温炎热,瘴气毒虫,这是拿命去赌!万一教化不成,儒家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没个一百年别想翻身了。 想到此处,他实在钦佩叔孙通的胆量,换个角度想……或许,此事也唯有儒家可以办成。 师兄叹道:“奉常公已经赌赢了一半。你看如今市井上下,可有再唾骂儒生之人?南阳郡的旧耻,已然揭过去了,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黄老大贤点了点头。 “然也。” …… 作为与儒不能共存的一方,墨家震撼过后,便是钦佩。 墨家钜子由衷道:“是吾小瞧他们了,儒生的傲骨,不会比墨者少。” 闻言,有个小弟子十分不服气。 他们正聚集在田垄上,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看法,当着钜子的面不好说什么,扭过头,小弟子便嘀嘀咕咕:“墨者又差到了哪里去?我上我也行。” 从少府回来的苏缓听见了,当即纠正:“首先,墨者就聚集不了一千人……” 小弟子:“……” 站在苏缓身边的师兄压低声音补充:“南越或许兴教化,可不一定兴打铁啊!” 小弟子:“…………”. 这还没动身呢,儒生的口碑便来了一个大扭转,颇有些出乎叔孙通的意料。 叫他更铆足了一口气,成日在未央宫和典客衙署奔波,誓要把一切弄得尽善尽美。 刘越有时候觉得奉常公怪烦的,譬如“儒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去南越”这件事,就不需要他决断了吧? 他的茶包都送去了好几袋,叔孙通每每觐见,真的不是来薅他的羊毛? 这天,叔孙通笑眯眯地,又向他请示了一遍:“陛下,衣服的颜色……” 刘越毫不犹豫:“朕觉得七彩好看。” 叔孙通:“……” 叔孙通灰溜溜告退了。 又一天,陈平陈师傅面君的时候,眼神散发出了幽怨,暗示他珍藏的茶包比叔孙通的少。 皇帝陛下果断不送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好不容易发挥出端水技能送走陈平,在叔孙通再以鸡毛蒜皮的小事请见的时候,刘越冷冷说道:“不见。” 宣室殿终于安静了许多。 直至四月底,南越国的使团来到长安,巍峨矗立的未央宫重归鼎沸。向来存在感不高的南越使臣,当即受到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欢迎! 使团上下受宠若惊,其中,南越王赵佗的次孙赵离脸都红了。 这、这位声名远播,让祖父都有所耳闻的大汉奉常公,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块大肥肉…… 赵离咽了咽口水,只觉心口凉飕飕的,幸而他还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才没有在觐见汉天子的时候丢了丑。 黑压压的大殿坐着文武百官,南越使臣按例呈上国书。赵离作为使团核心,绞尽脑汁捧了刘越半天,才陈恳地说出请求:“我王听说大汉淳于姐弟神医当世,妙手回春冠绝天下。” “去岁入冬以来,我王头颅隐痛,难以根治……小臣今来请见,求汉天子赐下神医,屈身前往南越国一趟。愿付黄金五斤,小臣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大殿陷入哗然。 第206章 大臣们都没有料到, 南越王之孙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头颅隐痛,难以根治? 叔孙通第一时间听闻,便是大喜, 很快敛起神色, 转为一副担忧的模样。 原先他还为了儒家出使的人数忧虑, 如今也不着急了, 奉常公瞥了南越使臣一眼, 十分老神在在, 就差哼一首小曲。 头颅隐痛……那一定是万般棘手的头疾了, 想必南越那边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否则怎会“病急乱投医”, 求助到他们大汉这头? 如果不是到了难以忍受的境地, 一国国主绝对不会示弱于人, 此乃无奈之举,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丞相曹参眼底闪过华光, 与高座之上的天子悄悄对上眼神,在得到想要的回馈后, 心有灵犀的君臣共同在心里笑了笑。 赵佗已过花甲之龄了, 据他们所知, 这位南越王十分养生, 作为无比受人拥戴的开国之主, 如今追求的除了国境安稳,就只剩寿命了。任何威胁到身体健康的因素,都会被上了年纪的老人畏惧, 何况头疾这个大杀器,那可是发作起来要人命的东西。 年仅十五的少年天子无法感同身受,却能理解赵佗的心情, 黄金五斤,对于南越来说已是不可小觑的一笔财富,虽然——对大汉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哗然之后,大殿安静了下来。 刘越撑着脑袋,食指点了点下巴,陷入沉吟。 文武百官见此,坚决跟随陛下的脚步,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仿佛南越使臣的话语,有多么让他们为难。 如此诚挚的请求,汉天子却没有表态,赵离有些慌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此番出使也是为了锻炼,远没有练就深沉的城府,何况这宣室殿除了天子,大多都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赵离很快沉不住气,忽略了同行使臣的眼神暗示,加大砝码道:“尊敬的大汉皇帝陛下,神医若是愿意远行,诊金的多少,小臣愿与大汉商议。” 曹参微微一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陈平随即按捺不住地出了列,他就如同担忧藩属的、忧国忧民的好臣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拱手对帝王道:“臣以为,两国邦交需要尽力维系,何况南越是我藩属,南越王有疾,大汉更不能视而不见。” 叔孙通立马严肃道:“臣附议!” 太仆夏侯婴也道:“臣同意王孙殿下的请求……” 气氛一扫先前安静,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刘越“唔”了一声,点点头:“众卿所言甚是。” 继而万分亲切地与赵离道:“朕都清楚了,王孙之请,岂有不应之理?想必我大汉神医,也十分乐意为南越王诊治,只是种种细节,等朝会过后,再与使团进一步磋商。” “是极……”丞相曹参笑道,“一路奔波劳苦,难免疲累过度。陛下为来使准备了接风宴,王孙殿下不如先安顿下来,洗去满身风尘,其余的由我大汉衙署安排,定不叫殿下为难。” 赵离心头的石子终于落了地。 以他的理解能力,汉天子这是答应的意思,一言九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再次忽略了身后的使臣先是一喜,而后迅速低下头,眼底浮现出晦涩。 他与乐观的王孙不一样,经受官场毒打的他,绝不会小觑汉朝这个庞大的国度——汉天子是没有和他们玩文字游戏,答应得也十分痛快,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南越要付出什么代价,大汉君臣到最后也没有说明。 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使臣深吸一口气,心间沉甸甸的,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有一种预感,此番怕是要大出血,才能满足宗主国的胃口,黄金五斤不行,十斤……怕是也不成。 可谁叫国主被折磨得不轻,他们南越有求于人呢? 走出未央宫,被迎接至驿站下榻的时候,南越使团除了赵离,其余使臣皆是满腹心事。 再次担任礼宾的陆贾,脸上洋溢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看不见他们的难处似的,一路上对着赵离嘘寒问暖。 赵离一开始有些不太习惯,渐渐的放松了许多。陆贾也算是个名人了,他“孤身入南越”的事迹,在南越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离内心亦是钦佩非凡,此时由衷地对陆贾道:“小臣头一次出使大汉,从未见过陆公这般熟识礼仪,谈吐不凡之人,难怪南越上下,对陆公皆是钦佩不已。祖父说得对,宗主国果然藏龙卧虎,堪称礼之邦国。” “哦?”听到“礼之邦国”四个字,陆贾眼神一闪,似不经意地道,“王孙殿下对礼的见解十分深刻。” 这话骚到了赵离的痒处,年轻人明显兴高采烈起来,顾及当下的场合,又化为王公贵族的矜持,轻咳一声道:“不过尔尔。” 偷听的南越使臣:“……” 坏了,王孙殿下半吊子的汉学水平暴露了…… 陆贾眼眸深邃了起来,他笑了笑,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毫不夸张地说,礼,乃儒生最擅长的经义…… 他看着南越国的王孙,如同看着一个流落在外的失足弟子,眼神轻柔又温和。 一边走,他一边关怀道:“王孙殿下先行下榻,臣就在驿站等候,待洗漱过后,为殿下奉上长安的特色吃食。也为垫垫肚子,拂去这一路而来的风尘……”. 一路奔波,终于得以休息,赵离伸了个懒腰,若有所思地对随侍道:“父王还告诫我,说宗主国的臣子十分傲气,对答的时候一定要谦逊,依我看,再没有比汉人更礼贤下士的存在了,尤其是这位典客卿。” 随侍:“……” 随侍动了动唇,紧接着沉默了。赵离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强求,兴高采烈地下了楼。 他头一次来到长安,实在是难掩心中震撼,谁不会为天下第一城的风采倾倒呢? 他小时候曾坐在祖父膝头,听他讲述大秦国都咸阳的故事。 就是祖父,多年没有回归故土,想必也认不出来了吧? 与此同时,大汉医学院。 “南越王那老儿头痛欲裂?”淳于意眼珠转了转,一张娃娃脸满是兴味。 听他的称呼,对南越王赵佗没有丝毫尊敬,在他身旁抚针的淳于岫,反应也是平平。 前来传话的内侍恍若没听见似的,笑意吟吟地道:“陛下的意思,到时还需二位神医出马……” 淳于意立马变了一副神色,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他双目凝重:“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继而压低声音:“陛下到底有什么要求?是治死还是半死不活,臣也好灵活机变,与长姐商议商议。” “呃。”内侍愣住了,同样凝重地想了想,片刻为难道,“这,奴婢也不知晓。二位神医稍候,奴婢先行复命,可好?” 淳于意猛点头:“善。” 第207章 “陛下, 陛下,”赵安脚步轻快地走进寝殿,“洛邑翁主来见您了。” 刘越午睡刚醒, 在榻上发了会呆, 闻言穿起鞋袜, 声音带了笑意:“她去给母后请安了?” “翁主先去的长信宫, 惠王殿下也在。”赵安说。 刘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等到了前殿, 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皇叔——” 洛邑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宫人们,额头无不挂着汗。 刘越稳稳接住小侄女, 熟练地来了个抛高, 在洛邑翁主欢快的笑声里, 把她转了一圈放在地上。洛邑依赖地扯着他的衣角,仰头说道:“皇帝叔叔好久没来惠王府了, 洛邑实在望眼欲穿。” 刘越想了想:“七天前,叔叔刚去过。” “那都七天了!”洛邑撒娇, “好久好久啦,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刘越:“……” 如隔三秋是这样用的吗? 教导翁主的老师恐怕要哭。 在赵安憋笑的视线下, 刘越承诺过几天就去陪她骑马, 洛邑当即欢呼起来,开始围着小叔叔转圈,和黏人的小尾巴没什么区别。 刘越也放任她跟着, 聆听侄女叭叭叙述完日常,开始做自己的事。洛邑这时候便很乖,看他阅览奏疏也不打搅, 窝在一旁拿出九连环玩,看到这一幕,未央宫的内侍再次感慨陛下对于洛邑翁主超乎寻常的疼爱。 和风吹过殿前,带来仲春的温暖,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往医学院的内侍终于回来复命,把淳于姐弟的灵魂一问,转述给天子听—— 南越王到底是治死,还是半死不活? 刘越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没这个意思。 南越国诚心来求,如果把人弄死了,岂不是彻底推开了南越这个藩属? 他谋划的是温水煮青蛙,而不是反目成仇。 刘越语重心长,叮嘱内侍一字不落地转达:“大国有大国的风范,医者有医者的仁心,别一天到晚想着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内侍:“……” 洛邑在旁听着,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但还是笑出了声,圆嘟嘟的脸蛋一抖一抖。 刘越看她一眼,笑道:“连岚儿都知道这个道理,二位神医该好好反省。” 洛邑不抖了,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万分正经地点头:“嗯!” 内侍被可爱得心间一颤,忙应诺下来,正要转身,刘越又叫住了他:“如若遇上特殊情况,叫他们自己拿主意,把持住分寸,不要堕了汉人的威名。” “诺。” 内侍离开了宣室殿,洛邑望着他的背影问道:“皇帝叔叔,什么是汉人的威名?” 刘越翘起腿,一边思考一边道:“既有骄傲风范,又要处事周全,即便做错了事,也绝不能抹黑自我,要善于让他国背锅。” 洛邑翁主似懂非懂:“他国……南越国?” 刘越赞许地摸摸她的头:“岚儿真聪明。” 洛邑骄傲地笑了。 …… 另一头,淳于意反省了许久,又琢磨了许久,终于吃透了刘越的指示:“陛下的意思是要好好治,但万一南越王不让治,那就是另一番故事了,对不对?” 淳于岫甩给他“总算还不是太笨”的眼神,双唇吐出一句:“头疾,可不是这么容易痊愈的。” 是啊,保不准要开颅——可开颅这事,就算淳于意也有点发虚,他只在死囚身上做过试验,正儿八经的医人经验,还真没有。 这不是患者信不信任他的问题,就算再信任,也不敢在头上开个口啊! 便是天底下最胆大的游侠,听见头颅开刀,也难免战战兢兢,这么多年来,淳于意就没碰见过愿意动手术的头疾患者。顶多做个针灸,开几服药,能够稍稍缓解,可缓解过后,疼痛依旧席卷而来。 这回南下,名额应当就是他的了,阿姐虽只身深入过南疆,对瘴气毒虫颇为了解,但他也不差,且头疾这方面,到底还是他更擅长。 想到这里,淳于意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就是不知南越王愿不愿意头一个吃螃蟹了…… 南越国,国都番禺。 坐在虎形椅上的赵佗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寒,他抬起手,慢慢揉了揉额角。 太子赵仲始侍奉在侧,见此担忧道:“父王头疾更严重了么?” 赵仲始年过不惑,鬓角却与父亲一样花白,眼角遍布彰显老态的纹路。 “老毛病了。”赵佗叹了口气,说,“恐怕要跟着我一辈子,最后一起进坟墓了……” 太子说:“可恨南越的太医没什么本事,叫父王受此折磨。” “也不怪他们。”赵佗摇头,“离儿不是前去大汉,为我延请神医了么?” 听到这里,太子欲言又止。 大汉的淳于姐弟,自然是医术高超,连他们都有所耳闻,若是能够缓解父王的病痛,那怎么邀请都不为过;可偏偏派他的二儿子,赵离率领使团赴汉…… 赵离是个什么性子,做父亲的还不了解么? 若说长子赵胡稳重,赵离就是被溺爱大的,他委婉地表述了二儿子或许不靠谱,谁知赵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缕精明:“有求于人,就得放低姿态。” 他的次孙年轻好忽悠,大汉君臣便更能放松警惕,松口让神医南下。就算要付出的代价,比原先多了许多,那也不过是一定量的黄金罢了。 黄金,身外之物,能比他的命更重要吗? 他要的是彻底根治头疾!人上了年纪,就更加害怕死这个字,为此,就算多亏几斤黄金也在所不惜。 只要神医来临,他将会用尽一切或光明或卑鄙的办法,将神医留在南越,留在他的身边——这才是赵佗的真正的目的。 番禺离长安这么远,大汉皇帝还能为了一个医者动兵戈不成? 赵佗真正的心思,连太子赵仲始也不知道,等到用完晚膳,太子动身回府,望着天边的彩霞,忽然有了淡淡的怅惘。 伴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忧虑,他想,父王若是真正治好头疾,那便是显而易见的长寿,他还不知要做几年的太子,才能摸到南越王的位置…… 回过神,太子面色一变,羞愧于无法言之于口的心思,沉着脸匆匆走了. 大汉,长安城。 为南越使臣举办的接风宴即将开始,陆贾这个接待者,与王孙赵离的关系不知不觉更亲近了。 他们坐席挨着,不知不觉探讨起“礼”,本就朦朦胧胧对此学说有好感的赵离,犹如被戳破了天窗,浑身一个激灵。 “何为礼?何为仁?”陆贾微笑着问他。 赵离磕巴道:“礼,与其奢也,宁俭……” 陆贾笑容更深了,这分明是《论语·八佾》的语句,南越王孙,实在是天选儒家人哪。 陆贾发挥毕生的功力,开始给年轻的王孙宣讲,渐渐的,赵离从礼貌以待化为如痴如醉,等到宴席开始,陆贾骤然中止,他听得是意犹未尽,恨不能大喊一声不要停。 往日晦涩的道理,忽然变得分外明晰起来,赵离只觉被陆贾点拨的自己,此时此刻都能与南越掌管礼仪的大臣辩论几句了! 典客卿不愧为名震南越的汉臣,赵离都想喊他一句“陆师”,请他继续为自己讲解。南越朝堂上下,一向以拥有渊博的学识为荣,对陆贾这等存在更是尊重,若是让父亲和兄长知道,他们定然羡慕极了,如此机遇,千金也难求! 只是当下的场合实在不合适,赵离只好按捺住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宴会上。 大汉君臣还没告知于他,南越国为请神医,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既然随侍提醒了他,那他便不能松懈…… 等宴席过半,陆贾又朝他敬酒。典客卿好似有些醉了,眯眼看他,醉意熏然地道:“没曾想王孙对礼见解颇深。我与王孙一见如故,着实有缘……不知能否托大,视王孙为半个弟子,将毕生所学教、教给王孙?” 赵离同样喝得晕晕乎乎,闻言眼神暴亮,顾及南越王室最后的矜持,这才没有立马答应。 陆贾紧接着又追问了一遍,赵离当即不住点头:“陆、陆师!嗝,是离之幸……” 因为身份的原因,此时,南越其余使臣离得较远,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虽怀揣着心事,却有一个是一个,全被大汉的美食美酒折服,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将面前的菜肴一扫而空。 心里惊叹,不愧是他们南越臣服的宗主国…… 宴席结束,南越使团皆有不同程度的醉意,如此情境也不适合商谈,于是丞相曹参建议,将真正的谈判挪到了五天后,也好让使团上下,先行逛一逛都城长安。 面前的醉鬼们眼神发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曹参一笑,南越自然是没有性烈至此的美酒,故而醉得厉害,也是情有可原。 一旁的陆贾也很满意,望着新出炉的半个弟子,眼神温和又慈爱。 同样温和又慈爱地看向弟子的,还有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北平侯张苍。 被他注视着的贾谊问道:“老师,弟子非去南越不可么?” “读书不能真正明理,需走遍山河大川。”张苍眼神深邃,“昔日我为南阳郡守,你随我一道赴任,才有了你今日的见识,此番作为儒生南下,将会重塑你的根骨,他日成长为陛下所需的朝臣。” 贾谊思考片刻,尚且青涩的文雅面庞浮现出坚决:“弟子知晓了。” 张苍欣慰地点点头,又说:“别忘了给为师和小师妹带点特产。为师偷偷地告诉你,陛下曾经念过什么一年三熟,糖分充足……虽然为师不认得那是什么,但你熟读百卷,想必辨认农家作物,也定不在话下。” 贾谊:“……” 贾谊看向周菱,周菱正啪嗒啪嗒验证她新发明的珠算。 张苍:“为师这是为你好。” 贾谊:“若是寻不到特产……” “为师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弟子?”张苍说,“你寻不到,不还有千百个师兄弟么?” 贾谊陡然沉默了,半晌,更为坚决道:“弟子明白了!” 第208章 张苍满意道:“好了, 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又催促埋头书案的小弟子:“验证珠算不急于一时,等时机到了, 我自会和陛下提起。现下该回府了, 你父定然望眼欲穿。” 周菱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便是再不舍, 再想徜徉在算学的海洋中, 也遵从了张苍的话。 她收拾好桌上的纸笔, 婴儿肥的脸上下点了点, 在张苍慈爱的眼神下,和贾谊一前一后地离开。 一路上, 贾谊神色略微沉重, 周菱看他一眼, 过了片刻,又看他一眼。 贾谊便道:“师妹, 你也觉得老师的要求有些困难,对不对?” 周菱:“老师方才说了些什么?” 贾谊:“……” 枉他身负神童之名, 还是会被天然呆打败, 他默默摇头:“没什么。” …… 儒家动员得如火如荼, 眼看就差临门一步, 陆贾当仁不让, 充当了最重要的助攻。 赵离第二天酒醒,就迫不及待地跟随陆贾逛起了长安城。 南越国的使臣还没和自家王孙说上几句话,眼睁睁看着他与大汉典客卿形影不离, 心里十分茫然,茫然之余还有无助。 王孙殿下,您是来宗主国拜师的吗?? 无奈赵离是他们的主心骨, 还是使团拿主意的人,他不在,外交也进行不下去,更遑论与大汉讨价还价了。 还是赵离的贴身侍从安抚使臣,说王孙心里有一杆秤,若与这位典客卿打好关系,岂不是更容易达成国主的要求? 这话的确有道理,加上他们昨天糊里糊涂答应“五天后再谈判”,便是再着急,也只好按捺下来,先游览这座汉帝国最为宏伟的城市…… 那厢,赵离大开眼界的同时,对陆贾的崇拜已然不加掩饰了。 他们从“礼”深入到儒道根本,陆师句句戳在他心上,激发了他心头的共鸣,不消几天,赵离深深地认定,他喜欢儒家! 儒家的一切理念,仿佛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那句有教无类,简直让赵离目眩神迷,光是代入就激动不已。 陆贾浅笑:“我对南越也有几分了解,却不知王孙如何看待教化一事。若是南越国上下,皆是尊礼守礼,尽孝父母,待君以忠,那些山林野人所造成的纷乱,可还会发生?” “那些朝中张扬跋扈的臣子,可还敢不敬?” “百姓之所以蒙昧,是因为不知礼。若真有那一日,孩童书声琅琅,人们谦逊礼让,南越离天下大同,也就不远了,国主将会是世人称颂的圣君,子孙受万世拥戴——” 说到这里,赵离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看他神思不属的表情,已经被陆贾带进了想象中的大同世界。 谁知陆贾就这么停了下来,赵离拱了拱手,急切不已:“还请陆师继续!” “……”陆贾顿了顿,意味深长,“只缺教化了。” “教化?”赵离喃喃,一时竟想得痴了。 陆贾也不需要他有多懂,这小子是南越的王孙,又不用应聘大汉的博士,忽悠得差不多就行。 更何况,赵离的身上,还保留着难能可贵的天真,当他遇上认定的死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放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这样的特质,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陆贾继续教导、不,忽悠,不惜踩一脚法家:“王孙想必很是熟悉秦末的事。赵高教导胡亥严刑酷法,以至于胡亥日后登位,屠杀他的兄弟姐妹,就是缺乏礼的约束啊。” 赵离:“是极,是极……” 又是画大饼,又是讲历史,很快,南越王孙就找不着北,晕晕乎乎再次陷入沉思。 陆贾噙着笑,极有耐心地等候赵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许久,听着这个半路拐来的学生问他:“如何实施教化?” “办学。” 赵离醍醐灌顶,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羞愧道:“大汉的太学,南越难以模仿。陆师有所不知,番禺只有一座官塾,坐落在王宫旁,供王室贵族子弟学习……似陆师这般学识渊博的存在,我南越极其稀少,便是想要办学,也有心无力。” 这几日逛遍了长安城,太学里边,赵离也参观了一遭。若说赵离原先对太学的态度是赞叹、向往,如今便转化为了眼热和不甘,那里头的师资,南越国要花几个百年才能赶上? 闻言,陆贾反倒对赵离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孩子实诚是其一,其二,这话怎么就恰恰踩到他的心坎上呢? 陆贾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若说好为人师,我儒家足有千人,托大一句,也可以称为王孙的师兄弟——只叹地域不同,这些师兄弟们,无法给予王孙想要的助力了。” 赵离瞪大眼睛,千人? 他的师兄弟? 对啊,如今他是陆师的半个弟子……半个弟子也是弟子,那儒家上下,岂不都是他的师兄弟,与他拥有同门之谊?? 赵离猛地兴奋了,他的双眼放出光芒,差点把陆贾灼瞎。 “陆师——不,老师!”赵离思绪迅速转动,萌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大胆得他自己都紧张起来,转瞬变得坚决不已。 他为大同这个概念目眩神迷,在陆贾诧异的眼神下,蠕动嘴唇道:“师兄弟们何不随我前去南越,实施教化,协助办学,共同……建设大同世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自己的要求好像有点无耻。 不,是十分无耻了,但一想到南越国贫瘠的师资,赵离唰地挺直了胸膛,决定为本国利益据理力争。他到底是尊贵的一国王孙,不会忘却血脉流着的责任,他想,若是祖父和父王知道了,也定会赞成于他! “这……”陆贾吃惊不已,继而沉吟. 再次面君的前一天,陆贾被说动了。 这些天,他与赵离的身份好似颠倒了过来,已经不是他接待南越王孙,而是赵离死缠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意图把神医和儒家师兄弟们,全都带到南越国。 眼见陆贾态度松动,赵离大喜之余,难免惴惴不安。 接下来是最难的一关了——老师到底是典客卿,而不是决定一切的汉天子,大汉皇帝会不会允准他的狮子大开口,弱儒家之基以壮南越? 陆贾也明言道:“我在儒门内部,远远做不到一言以决之。王孙明白背井离乡之苦,故而为师无法给予你一句准话,端看陛下如何决断了。” 赵离深觉感动,老师对他实在是推心置腹,好得不能再好了。 为此,他力排众议,对其余南越使臣解释了一番,霎时掀起轩然大波! 南越使臣傻了眼,面面相觑,紧接着反对声众多,赵离也不恼,只问:“分明是有利于南越教化的善举,你们为何反对?” “……”南越使臣说不上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他们绞尽脑汁,偏偏拿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说汉人前往南越,会搅乱当地的秩序?可分明他们都是读书讲理的儒生,身在南越,自然要遵从南越的律法,想干坏事也干不了。 最后,他们只好搬出南越王:“国主恐怕不会同意。王孙殿下还是与国主商议过后,再行——” “祖父将出使的任务,全权托付于我,这一来一回耗时多久,你们难道不知?”赵离反驳,“头疾一事拖不得!再说了,谁说祖父不会支持我?” 这下,南越使臣都没法子了。 思来想去,这到底是王孙的一意孤行,汉天子同不同意,还是个未知数…… 赵离冷笑:“是啊,那么多儒生,凭什么舍弃家乡,前来人生地不熟的南越?南越占便宜的事,你们还嫌弃,依我看,这个官也别当了,半点也不懂礼。” 使臣们:“……” 他们讪讪的,转念一想,好像是南越国占了大便宜。 可依旧有着一丝不安,如何也说不上来。 翌日天蒙蒙亮,赵离穿戴齐整,深吸一口气,再三检查过后,前往未央宫参加大朝会。 大朝会上,他姿态谦卑,表达了南越国对于延请神医的渴望,还有他个人的请求—— “请汉天子派遣八百儒生,前往南越实施教化之举,以扶持大汉忠诚的藩国!” ……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丞相曹参微微摇头,奉常叔孙通眉心紧皱。 刘越原本亲切的笑容淡了一分,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淳于神医可借,王孙所说的‘以黄金十斤作诊金’,朕也没有异议,只是……” 赵离紧张得握紧双拳,心跌落到了谷底,果然,他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吗? 都说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便是一开始犹疑的南越使臣,见大汉君臣皆是不赞同,原本摇摆的态度,瞬间转为了对儒生的渴望。 他们也急了,恨不能帮着王孙说服天子,奈何嘴笨没文化,只能瞪眼干着急,就在这时,陆贾站了出来。 他就像南越的救世主,浑身散发着一层光芒,继而朗声道:“陛下!臣以为,王孙的请求,足以彰显宗主国的风度,我泱泱大汉,何不帮扶藩属,让南越变得更好呢?” 刘越眯起眼睛看他,叔孙通当即不答应了:“典客卿,你……” “奉常公勿怪。”陆贾整了整衣领,转头对上叔孙通,“不知奉常公有何高见?” 叔孙通摇头:“算不得高见。” 陆贾气质镇定,面对九卿也丝毫不惧,接下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叔孙通开展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辩论。 叔孙通从满面阴沉到若有所思,仅仅过了一刻钟,紧接着,舞阳侯樊哙跳了出来:“俺不同意!” 刘越:“……” 文武百官:“……” 大将军,没说您也要当捧哏啊?? 刘越废了好大劲,才保持住了板着的脸孔。 陆贾微妙地顿了顿,满足了樊哙蠢蠢欲动寻找存在感的心,毫不客气地将他驳了回去:“莫非舞阳侯大将军,对南越的态度极不友好?莫非是想忤逆陛下,忤逆高皇帝立下的国策不成?” 两个“莫非”,咄咄逼人,丝毫不惧大将军之威势。满眼崇敬看着老师的赵离面色一变,再次紧张了起来。 樊哙张张嘴,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最终无奈败退,瓮声瓮气道:“俺没有。” 一时间,大殿彻底安静,再也没有冒出反对声。 “老师……”赵离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眼角逐渐冒出了泪花。 他望着身前高大的背影,视野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此时此刻,大汉的典客卿,与舌战群儒也没有区别了! 第209章 因为陆贾无私的帮助, 南越王孙最终如愿以偿。 经过数次争论与拉扯,最终刘越答应,由典客卿作正使, 率领大汉使团与他们一道离开长安, 随团的不仅有淳于意与他的学徒, 还有八百健康的儒生! 皇帝陛下特意强调了“健康”二字, 差点落下喜悦眼泪的赵离, 不会听不出其中含义。 他按捺住激昂的心情, 连忙俯首:“小臣将尽我所能, 为汉使保驾,也保证他们在番禺的平安, 还请慷慨宽容的陛下放心。” 刘越笑了笑, 没有说话。 文武百官默契地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望向叔孙通和陆贾,又齐刷刷地收回视线。 番禺? 不, 儒家的野心不止番禺,而是整个南越…… 想必王孙很快就会面对不一样的现实, 他们也不会怪他就是了。 …… 宣室殿众臣的心理活动, 赵离浑然不知, 他只知道汉朝向南越派遣使团, 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年轻的王孙心潮澎湃, 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老师表达感谢,然而朝会尚未结束—— 典客衙署的一把手,也就是陆贾的吉祥物上司出列, 有些为难地开口:“陛下,往日大汉出使匈奴,人数最多的时候, 也不超过两百之数。而今八百儒生,加上神医、典客卿一行……恐有近千人!” “近千人的嚼用实在不是小数目,何况南越路途遥远,预备的盘缠,只能多不能少。这样一来,典客衙署的钱库远远不够花用,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啊!” 典客衙署也不是哭穷,而是指出一个严峻的问题,那么多人的花用,它承担不了。 朝中传来窃窃私语,陆贾的神色亦是严肃了起来。 再次被吓了一跳的南越使臣们,急忙看向他们的主心骨,赵离恍然大悟的同时,迫不及待道:“尊敬的皇帝陛下,人数不是问题。小臣携带了足够的黄金,可以承担汉使的大半花用……” 说这话的时候,赵离没有多少心痛。是他主动提起,让儒生背井离乡施展教化,若是连钱都舍不得出,岂不是被人看轻? 他们南越才不是朝鲜那个喜欢无耻打秋风的小国! 丞相曹参闻言,面色更和蔼了,身居高位的天子也露出了笑容:“善。” 就等你这句话呢,刘越眼底流淌着深深的赞赏,嘴上亲密而不失威严地道:“王孙是我大汉最亲密的朋友,想必南越王也会以你为荣。” …… 赵离走出未央宫,转头迎向他的老师,从今日起,除了感激之外,南越使臣对于陆贾唯有拜服。 想到陆贾作为正使,将重访南越推动宗主国与藩属的友好关系,这份拜服便到达了顶峰,他们别的可以不顾,一路上,定要把陆正使给照顾好了! 陆贾笑而不语,五官在柔和的日光下,显得温和又坚定。 他对赵离道:“你是我的学生。老师照顾学生,岂不是应有之义?” 赵离内心的感动无法言喻,他毅然决然地摘掉那“半个弟子”的称谓,心里想着,从今往后,陆贾就是他真正的老师了。 此行来到大汉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典客卿,他后退一步,完完全全地执弟子礼:“老师,请。”. 八百儒生的名单很快公布,在长安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迎来了许多百姓的称赞,还有人说,要去城门口给儒家子弟送行。 奉常叔孙通就如打了鸡血似的,出行前的培训、告诫统统安排。不止是他,其余儒家大贤都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八百弟子爱护与关怀,惹来了绝大部分朝臣的瞩目。 这一切的一切,和吕禄没有多大关系,他只从父亲那里听了一耳朵,说前往南越的使团正在筹备,过个几天就要出发了。 又过了一日,他在长安二代的嘴中听见熟悉的名字,那个洛阳的神童贾谊,也在出行的队伍里! 贾谊?? 吕禄吃惊不已,这小子脑袋不会进水了吧? 因为幼时一起进宫上课,他们也是几分交情的,虽然不多,就比陌生人好了一点点,但已经足够吕禄体验被天才打击得体无完肤的感觉了。 还有另一位玩伴晁错,与贾谊一样,都是在皇帝表弟心里留有一席之地的小天才,吕禄自认对刘越有着不浅的了解,因此陷入了沉思。 万一贾谊咔嚓折在南越了,怎么办? 陛下可是会伤心的! 他找上近年不太往来的晁错——晁错白天跟着法家的官吏师兄,在关中各地累积经验,傍晚才有休息的余地——吕禄找的时机刚好,恰恰遇上晁错往来长安的时候。 他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贾谊回不来怎么办?” 晁错:“……” 关我何事? 他是法家子弟,而贾谊学儒,难不成还要他为死对头担忧? 晁错定定地看着吕禄,看得后者一眨眼,心里嘀咕法家人怎么都怎么恐怖,前面出了一个郅都,眼看晁错也差不多了,往那一站,怕是能止小儿夜啼。 晁错不知吕禄的腹诽,看在他难得来寻自己的份上,罕见解释了一句:“当今大汉人才济济,若要出人头地,不被陛下抛至脑后,就要做同龄人里最出众的那个。” 谁都渴望当同龄人的第一,为了辽阔的未来,风险又有何惧? 故而晁错理解贾谊的选择,他不也在师兄们的带领下,在关中各县充当跑腿小吏的角色,没有俸禄,深入基层,只为了锻炼自己。 说罢,晁错深深地望了吕禄一眼,若说幸运,又有谁比得过吕家人。 身为陛下的表兄,天然就拥有了一切……算了,不去想了。 他怕越想越是失衡,日后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吕禄:“???”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我可是在为陛下刻印雕版。” 这话说得十分小声,晁错并未听清,然而吕禄内心的不服气却是熊熊燃烧,大力拍了拍晁错的肩膀,转身就走。 他觉得父亲和法家走得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干脆信仰雕家得了! 望着吕禄一晃一晃离开的晁错:“……” 他冷静地捧起书,继续阅读. 俗话说得好,灵感往往来自意外的刺激,吕禄内心的小宇宙,爆发了。 他去少府挑选的工匠,一共有二十人,然而因为保密性,场地选择等等因素,前期准备的时候,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真正开始制作雕版,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因为看得出来,陛下十分重视这件事,吕禄没有追求速度,而是分外挑剔、认真,谁知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到底挑选哪一种木料,纹质最为细密坚实? 虽然木头凑合凑合都可以用,但吕禄一定要选出最完美的那一个。 因着不能大张旗鼓地向人请教,吕禄烦恼过后,准备每一种木料都试一遍。是的,每一种都试一遍! 工匠们简直惊呆了,他们听说过梁园的化学家惨,因为有郅都这个魔鬼上司;没想到吕禄看着纨绔,对他们的要求竟然那么高,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本吕禄决定慢慢试,毕竟成功是漫长的过程,谁曾想被晁错这么一刺激,他“咻”地加快效率,每天起得更早了。起得早还不够,他身先士卒,和工匠们一块研究,工匠们更吃惊了,吃惊过后便是打击。 这,他们引以为傲的木工,怎么渐渐比不过建成侯二公子了呢?? 这天,刘越难得问赵安:“雕版的进度如何了?” 他也没召表哥进宫,就怕打扰了对方的思绪。舅舅还和母后抱怨过,说吕禄很久没回家了,怀疑这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回来,莫不是小小年纪就当了爹? 在旁边啃点心的刘越:“……” 皇帝陛下费了好大劲忍住抽搐的嘴角,帮忙解释了一句有秘密任务,才避免吕禄遭受一顿毒打。 是亲爹无疑了! 赵安作为当今天子最倚重的内侍,闻言对答如流:“奴婢派人前去探听……目前进行得十分顺利……” 尤其是吕二公子,可谓是吃睡都在一个院里,也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耍威风,抓着工匠带头实践。 听了一耳朵卷王的自我修养,刘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想,表哥送给他了一份惊喜,这就是意外收获韭菜的快乐吗? …… 陛下交给吕禄的差事,郅都是知晓的,毕竟保密工作是他做的,院子也是他选的。 经历了朝鲜的惊魂一夜,他和吕禄也算是“共患难”了——虽然他还是厌恶勋贵,但对于吕禄,他勉强认同,这小子能够为陛下做更多的事,而不是不思进取,趴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吸血。 除了管理梅花司,如今郅都更进一步,正式跨入了前朝的行列,在御史大夫的推荐下,于御史台挂了职。相比刚开始御史同僚们警惕、敬而远之的态度,到现在,郅都的处境已经好了不少,因为大家发现,撇去那层吓人的光环,郅都平日里的表现与正常的法家官吏并没有区别,除了能力过于强、人缘过于差,他就是顶头上司最喜欢的类型,准时点卯,吃苦耐劳。 对于吕禄,郅都虽不会夸赞,却也默默给予了便利,他新交的朋友却有不同意见:“除去两宫宠爱,这位吕二公子又有什么呢?换做任何一人,有陛下、太后不厌其烦的帮扶,便是狗彘也能飞天!” 说这话的是御史吴杨,郅都的新同僚,也是难得能够和他对弈谈心的存在。 第210章 郅都新交的友人可以称得上年少得志, 不到三十便进入御史台中枢,当然和他还是没法比。 吴杨的家境不上不下,称不上寒门, 也和勋贵毫无关系, 或许是天生的、那份嫉恶如仇的责任感, 他厌恶一切破坏秩序的行为, 尤其是仗着身份在长安耍横的彻侯后代。也因为这点,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郅都的欣赏, 认为梅花司司长, 是和他站在统一战线的、志同道合的存在。 这份欣赏,在郅都进入御史台后, 逐渐转化为吹捧与追逐。眼看着因为没有后台, 他怕是难以在朝中混出头了, 何不另辟蹊径,跟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混? 郅都有多受天子看重, 是个人都知道!他也不怕对方的酷吏作风,于是一来二去, 吴杨成了第一个能够进入郅都宅邸, 并与他有所往来的同僚。 这对郅都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他是凶名远扬, 却不是六亲不认, 何况陛下也曾同他玩笑, 觉得他家中太过孤单——种种因素使然,他难得与吴杨成了朋友。 如今这对新的好友,因为吕禄产生了分歧。 听闻吴杨犀利的点评, 郅都道:“他天生有不一样的本事,与出身无关。” 天生的本事? 这让吴杨有些不悦,更是吃惊极了, 向来不惧勋贵威风的郅都,居然为吕禄说了好话?? 从小到大,吕禄哪一次不是躺赢,连出使朝鲜,不也是蹭了蒯通的功劳。他朝郅都看了又看,一句“你是不是被建成侯收买了”憋在嗓子里,最终没问出来,因为这是无稽之谈。 他不愿和新抱的大腿争执,但到底有些失望,觉得郅都为吕氏外戚折腰了。失望的情绪被他很好地藏住,吴杨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大汉去往南越的使团明日出发,贤弟会去送行么?” 郅都点点头,因为他身兼双职,排查宫门外可能会产生的危险是必要的。 吴杨就有些羡慕的模样,这种场合,太后或许碍于手伤不会出席,但陛下一定会到场。 天子近臣的殊荣,他什么时候也能享受一回?. 使团出行的前一晚,刘越召陆贾入宫,君臣二人秉烛夜谈。 翌日一早,陆典客卿与天子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叔孙通竟是从他身上,见到了违背年龄规律的意气风发,叔孙通看了又看,不禁露出了笑容。 当年他孤身一人劝赵佗称臣的时候,是否有这样的底气,又是否有这样的期盼呢? 自己与陆贾的豪赌,即将开始。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只要踏出这一步,儒家的未来,就不是他们能预料的了。 八百儒生已经列队完毕,乌泱泱地聚集在宫门处,站在最前的是叔孙通的大弟子易山、申培公的小弟子王臧,还有张苍的关门弟子贾谊。 他们作为最有名的“门面”,也是此次的带队人,由易山负责一切事宜,王臧和贾谊打下手。 值得一提的是,王臧的老师申培公因与楚王刘交同出一门,连带着任职楚国的中大夫;因为儒家掀起的“教化南越”活动,申培公在其中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楚王为此颇感兴趣,还向长安上书,推荐次子刘郢客也随队前往—— 收到四叔的推荐信,刘越第一时间递给了母后。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的举动十分明智,刘郢客是谁?楚王长子年纪轻轻就没了,刘郢客实则是下一任楚王,哪有推荐继承人去南越的道理? 吕雉毫不客气地斥了楚王几句,问他是不是脑子进了水,他如果不会教,不如把侄儿送进长安,由她亲自教导。 收到信的楚王:“……” 嫂嫂还是那么霸气,楚王叹息地同儿子道:“若要精进儒学,南越是去不成了,我会另想办法。” 刘郢客松了口气的同时,十分感激太后和天子,对父王的话充耳不闻。 实则他是鄙视的,您怎么不亲自去呢?? 失望归失望,楚王还是提供了物质上的赞助,以表达一颗红心向儒家,这回吕雉没有拦他,直接答应了下来。虽然有南越王孙这个冤大头,但未雨绸缪是硬道理,譬如有些无法言说的携带物,指南针,黑家伙,还有防身的武器…… 刘越可重视他的韭菜了,成功归来的儒生自然越多越好,何不两手都抓,既要和平,又要核平? 为此,他还建议叔孙通,提溜八百儒生到军营培训了几天。这回诸子百家难得没有说酸话,他们虽然很多时候斗得厉害,但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汉人。 出了汉境,他们就是一体,这份归属感,才是根植于心中的东西。 …… 儒生去培训,医者也没有逃过,淳于岫担心她弟弟的小身板折在南越,特意请求天子把淳于意也扔去军营。 赵安传达了这话,刘越琢磨两秒,很有道理。 于是淳于意和他的医疗团队遭了殃,与儒生们大眼瞪小眼,一边遭受训练折磨,一边抵抗儒学攻击。 淳于意愤懑无比,他十几岁游学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便是没见过的药草,他也敢上手尝一尝,渐渐闯荡出的神医之名,和他的头铁分不开关系。除去头铁,他本人也是极为健壮结实,若是病歪歪,还能东窜西跑游历各郡吗? 只不过天子下令,他不敢不从…… 再说了,陛下也是为了他好嘛,淳于意很快扭正了态度,变得积极向上。 不仅如此,他还训斥他的弟子:“都跑起来。” “你们是三天没吃饭吗?” “这般有气无力,如何医治他人!给我跑!” 真正在一旁监督的军营司马:“……” 声名远扬的淳于先生,好像和他想象的有不小差别。 鸡飞狗跳的训练过去,效果如何尚且未知,反正叔孙通与淳于意本人十分满意。 在他们看来“脱胎换骨”的儒生和医者,如今站在未央宫的宫门处,眺望前方旌旗之下,为他们送行的天子与文武百官。 这回带路的向导,比上回只多不少,即便陆贾对南越非常熟悉,但此次出行足足有千人。不拖后腿的后勤才是好后勤,因着天子重视,各大衙署都是尽力而为,分外配合典客衙署的差事,并没有官吏敢拖后腿。 又到了君臣分别的季节,宫门口,刘越特意叮嘱陆贾:“有谁爱迷路,就多配几个向导,爱卿千万不要吝啬。” 赵离一脸迷茫,汉臣们条件反射望了蒯通一眼,随即暗笑。 蒯通:“……” 他是一辈子逃离不了路痴称号了! 陆贾也笑,随即深深地作揖:“陛下嘱咐,臣牢记于心。” 刘越紧接着看向他的神医团队,由淳于意领头,约莫五六十人。不必他开口,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坚定的决心,他说:“陛下放心,臣定会尽力医治南越王!” 点了点头,刘越又看向他们身后的儒生。 “朕盼你们顺利归来,到时举办盛大的接风宴,让万千臣民感受朕的喜悦。”刘越严肃的时候,流露出真正帝王的威严,会让人忽视他还是一位少年。 陆贾尚能克制,难得见天子一面的八百儒生,多数激动不能自已。 他们身穿统一的青色儒衫,郑重地俯身下拜,那气势,让赵离感到一阵战栗,随即便是对汉天子的敬畏,与深埋心底的赞叹。 他想,他有足够的见闻要与祖父讲了……大汉皇帝明明还年少,就已经是这般受人爱戴的帝王,与大力扶持教化分不开关系! 这也让他坚定了向大汉偷师的决心,他们可以没有太学,但一定要有一座座学府,想到这里,南越王孙看向儒家师兄弟们的眼神更炙热了. 历经一个月,大汉使团成功到达了南越国的都城,番禺。 一路上,他们也深刻体会到,有神医团队兜底是多么幸福。 尽管淳于意的弟子医术不如老师,但他们都有真本事在,擅长的方向也各不相同。每天清晨起来,喝一碗抵抗高热、降温解暑的凉茶,身上涂满防蚊虫的膏药,就能为他们驱散百分之七十的外力攻击。 儒生们感动极了,赵离亦然。 他越发觉得祖父会高兴得说不上话,会当着臣民的面大力夸奖他,就当赵离陷入美妙的想象,南越王赵佗终于收到了大汉使团即将到达的消息。 他的次孙,成功为他带来了神医! 还是此次使团的副使淳于先生,汉天子着实慷慨。 南越王高兴地笑了,可下一秒,笑容固定在了嘴边,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孙殿下请求汉天子许久,终于带来了八百儒生,加上正使副使,足足有一千人。” 赵佗:“???” 赵佗缓缓开口:“你说多少?” “回国主的话,一……一千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0-220 第211章 眼看着南越王陷入长久的沉默, 前来报信的宦奴惴惴不安。 他头低着,半晌才听到苍老的声音响起:“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是……”宦奴连忙把对接官员告知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和朝鲜国迎接大汉使团一样, 南越国早早派出了接待的官吏, 成功与王孙赵离, 还有大汉典客卿陆贾碰面, 不日进入都城番禺。这样以来, 儒生入境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南越官员被迫听了一耳朵王孙的“壮举”, 头一个反应便是惊恐。 王孙先斩后奏, 国主发怒了怎么办? 谁知王孙殿下矜持微笑,指着庞大的神医团队, 与乌压压望不到尽头的读书人, 十分有自信地对他说:“祖父不仅不会生气, 还会大力夸赞于我。” 官员:“……” 赵离向他描述了一副人人知礼,世界大同的蓝图, 听着听着,官员陷入深思, 最后深吸一口气, 观念开始动摇。 陆贾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 可以说, 南越朝堂有超过半数的臣子, 对汉朝的儒家十分向往,这与南越王推行的政策分不开关系。自从上了年纪,他在臣子心中并不是嗜杀的形象, 御下也多是和蔼可亲,陆贾不负责任地猜测,赵佗历经了秦帝国的分崩离析, 也许对法家有了心理阴影,至此摒弃严刑峻法,反而玩起了礼仪孝道。 他大力推广汉字,宣扬道德教化,这一切的一切,是因为尊崇儒家吗?不见得。 赵佗顶多把它当治国的工具,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如今南越国对知识渊博的学者的尊重,何尝不是受了国主的影响,就连赵离这个王孙,潜意识里觉得学礼能讨祖父喜欢,所以才热衷于此。 故而官员被洗脑,咳,说服成功的概率实在不浅,陆贾站在一旁,继续微笑。 果不其然,前来迎接的官员真正理解了王孙的不易,再也没有暗搓搓的泼冷水。 前来传道的汉人儒生,不论是举止还是口才,都不是半吊子可以相比的,不出两天,南越官员就被折服,他们从表面恭敬,化为了打心眼的尊敬。又有王孙在旁敲边鼓,南越官员心想,要在国主面前说几句好话才是。 王孙殿下,才是真正高瞻远瞩之人啊。 于是上报给王宫的时候,他们斟酌来斟酌去,加了好些主观的话,都是些期待与夸奖,期待儒生可以带领他们建立更多的学堂! 赵佗:“……” 宦奴很仔细地叙述完,赵佗快要脑溢血了。 他只觉脑袋突突突地疼,像有一根铁杵在太阳穴钻啊钻,钻得他呼吸急促。如果赵离站在他的跟前,他定然一扫慈和的祖父姿态,转为冷厉的面孔,将次孙骂得狗血淋头,并关上半年的禁闭来惩罚! 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赔了他的黄金,还傻傻跳进坑里! 尽管来的不是军队,可赵佗不会放松对汉人的警惕,特别是读书人。当年他们怎么抹黑始皇陛下,将“焚书坑术士”造谣得人心惶惶,赵佗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教化,教化,是嫌南越太安稳了是吗? 年老的南越王揉着额角,在宦奴提着心的视线下,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赵离不在,他也不能这么干。 儒生是他的次孙大力邀请来的。他将外交事宜交给赵离全权负责,如若惩罚赵离,岂不是自打脸面,动摇权威,还得罪了宗主国。消息传出去,典客卿陆贾会怎么想,远在长安的汉天子会怎么想? 把那八百儒生赶回去? 若神医与儒生共进退,那他的头疾还要不要治了? 感受到国主散发的冰冷的、含怒的气息,宦奴的腰越发弯了下去,腿脚开始打颤。 只听得赵佗又叹了一口气:“离儿,唉……” 你可给祖父出了个难题啊. 赵离浑然不知他祖父被他气得头疾又加深了一层,惹得父亲赵仲始担忧不已,催促起远方的官员,快快把大汉使团迎至番禺,与此同时,南越朝堂也是一阵兵荒马乱。 原先预估的两三百人陡然升至一千,头疼的何止是南越王! 多的是人埋怨赵离,负责拨款提供物资的官员差点头秃。汉使居住的地方需要重新规划,供养他们的钱财需要呈倍数增长……大致算了一笔账,他差点没晕过去,王孙殿下这是饿汉不知饱汉饥呐! 官员赶忙收拾收拾进了宫,朝赵佗哭诉:“国主,这可如何是好?” 此举也是试探赵佗的态度。只见南越王面容不变,饱含凌厉地瞥了他一眼,继而缓声道:“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只一条,不得对汉使不敬。” 官员心下一凛,这是要重视不可敷衍的意思,领略到这一点,他收起哭诉的神色,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当天中午,宫中舆论便拐了个弯。国主虽没有明确表达对王孙的支持,但埋怨王孙的声音渐渐的销声匿迹,为了安置汉使,都城上下,全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赵离随大汉使团到达番禺的这一天,白云稀疏,天空湛蓝。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远远望见祖父穿着隆重的装束,慢慢走下车辇。 祖父身旁站着身材高大的父亲,此时正一脸笑意,搀扶着祖父的手,朝他们走来。 赵离更激动了,祖父竟是在城门处迎接他们——这显而易见,是对自己的褒扬,赵离情不自禁挺了挺胸膛,快步走上前行礼。 他的声线仿佛变得更成熟,动作也变得更文雅,一举一动,有了真正属于读书人的气韵:“祖父,父亲,离儿不辱使命。” 赵佗:“……” 赵佗动了动唇,扬起一抹笑:“好孩子,走上前来让祖父好好看看。” 城门处上演一番祖孙情深,陆贾落后几步,面上噙着温和的笑容。 南越太子赵仲始感慨万千,他对次子是真的疼爱,赵离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最为高兴的非属他不可。而今有许多南越本土人士,对汉人的成见很深,赵离出门一趟带来了八百儒生的事,若没有他在朝堂敲边鼓,消弭的也不会那么迅速。 赵离的兄长赵胡站在一旁,稳重的面庞也充斥着高兴,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大汉使团内部,像是评估着什么,最后,化为了一抹凝重与惊叹。 那典雅的青色衣袍,给人以强烈的冲击——他们千里迢迢地赶路,疲惫都快遮掩不住了,此时站在典客卿陆贾的身后,并不东张西望,眼里却闪烁着灼灼的光芒。 这样的服从性,这样的活力与生机,是他不曾从南越的读书人的身上看见过的,正在此时,他听见二弟对祖父道:“我此去大汉,拜了典客卿陆公为师……” 话音落下,赵离高兴地转身,替陆贾引荐:“老师,请。” 赵佗:“…………” 虽然早就得知他的次孙,拜了陆贾为师,但耳朵听到和亲眼所见,到底是不同的。 赵佗缓了缓,还是没能缓住愈演愈烈的头痛,他忍耐下来,笑着对陆贾道:“陆老弟,别来无恙啊!” “一别多年,国主雄姿一如往昔。”陆贾弯腰,以南越的礼仪表达敬意,随即对南越王夸起了赵离,“王孙殿下悟性极高,天资分外出众,再过些年,陆某怕是教无可教了!” 赵离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见祖父、父亲和兄长一起望来,他连忙摇头,以示谦虚。 “老师谬赞……” 赵佗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的身躯微微一摇,头疼得踉跄了一下。 太子赵仲始大惊失色:“父王?” 赵离也慌了,与兄长赵胡一左一右搀扶着赵佗,继而高声问:“淳于神医——淳于神医何在?” 淳于意津津有味地旁观半天,见自己终于派上了用场,忙从队伍角落窜了出来。 “在,在,”淳于意积极道,“让我来给国主瞧瞧!” 第212章 好好的城门迎接酿成了突发事件, 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初来乍到的大汉使团没有慌,南越国上上下下全都慌了。 国主的头疾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除了亲信, 他们实则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南越国医者很是无能, 对此束手无策。官员们习惯了南越王的老当益壮, 以为国主永远不会倒下, 赵佗也不会把自己的虚弱, 愚蠢地摆至百官面前。 可当大庭广众之下赵佗展现出踉跄,无数人变了脸色, 他们对汉朝派来的神医的需求, 瞬间攀至了顶峰! 此时此刻, 淳于意得到了万人瞩目的待遇,就连南越的太子都后退几步, 给他让出宽阔的道路,以免打扰到父王的救护。 最为着急的赵离连忙道:“还请淳于先生助我!” “王孙殿下稍安勿躁。”被刘越叮嘱过的淳于意, 显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三两步窜到赵佗跟前, 率先伸手把脉。 他需要粗浅地探知南越王的病情, 帮助南越王熬过这一波痛楚。把完脉, 他又仔细看了看赵佗的眼睛,舌头,在太阳穴四周按了按, 继而揉上对方的后脖颈——围在一旁的宦奴满脸紧张,王室成员更是含着微微的不安,给国主看病的到底是汉人, 此时还掌控着国主的命脉! 若是对方怀有坏心…… 淳于意要是知道他们的想法,定然嗤之以鼻。他是拥有高尚操守的好神医,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入流的手段解决这老头? 陛下生气地不让他回国怎么办? 探查完,他皱起眉,还真有点难办。 当务之急是先止痛,淳于意低声问了南越王几个问题,赵佗凭借强烈的求生欲,也都一一回答了。只见眼前年轻的娃娃脸神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数个穴位点去,赵佗还没来得及反应,排山倒海般的疼痛,瞬间消弭了不少。 这……这可真是立竿见影,赵佗心底被气出来的怒意渐渐消失,化为了欣喜。 显然,这位花大代价请过来的神医,是有真本事的。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又重新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继而揖了一礼:“多谢神医。” 淳于意哪里能受?他连忙躲开,赵佗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心领神会,连忙唤人请淳于先生和他的团队先行入宫。 淳于意也知南越王这是迫不及待想要治病了,他笑着点点头,紧接着回到队伍,和陆贾低语几句,说完话,转身朝弟子们挥挥手。 医学院的成员呼啦啦地走出三分之一,与老师一道住进王宫,剩下的三分之二专门跟随使团,负责随行医疗——这也是陛下专门叮嘱过的,万一那群儒生被疾病击倒,还有他们做最后的保障不是? 以贾谊为代表的儒生,深知他们一到番禺,就要与淳于神医分开,此时满脸淡定,一派沉稳之态。 经他孝顺的次孙一搅合,南越王也没了心力,大力欢迎远道而来的使团了,他怕一看赵离的那张脸便心口疼。 有什么寒暄的话,也等到第二天再说,沉沉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八百儒生,赵佗笑着对陆贾道:“我这头疾实在发作得厉害,还望陆卿见谅。不如今日先行下榻,歇上一歇,等明日,南越再尽地主之谊。” 陆贾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们长途奔波本就疲累,若是宴席放在明天,再好不过了。 “汉臣拜谢国主。”大汉典露出一个微笑,极尽儒雅。 立马有南越的外交衙署前来接洽,下一秒,不远处的赵离积极地搀扶祖父转身,不忘和陆贾礼貌道别:“老师,弟子先行一步。等老师和师兄弟安顿下来,弟子再来服侍于您!” 陆贾笑容更深,慈爱地点了点头。 被搀扶的赵佗:“……”. 丝毫不知南越王见到大汉使团的第一天,就陷入了水深火热,遥远的长安城,未央宫的花园正举行着一场家庭茶话会,刘越翘着腿倚在榻边,极为悠闲。 最近货币改革走上了正轨,臣子们忙里忙外的时光,稍稍告一段落。最重要的是使团已经到达南越,奉常再也不用再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刘越罕见地可以享受起来,连御史大夫进宫喷人的次数都少了。 太后吕雉坐在他的右侧,面容褪去惯常的凌厉,泛着浅淡的笑意,鲁元长公主坐在他的左侧,正笑意吟吟地给母后和皇弟沏茶,手上功夫极为优雅。 平日里不常出现在宫中的宣平侯张敖,鲁元的丈夫,今天也带了两个孩子进宫,本想着给妻子打下手,结果被惠王拉去对弈下棋,此时坐在刘盈对面,正冥思苦想,要怎么破了棋局。 孩子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陪着他们喝茶下棋了,洛邑翁主刘岚拉着同样被封为翁主的张嫣,兴致勃勃地要和表哥张偃比试编花环。 张偃哪里会和她们比试?他身为宣平侯世子,自诩是个年过十岁的成熟大人了,心胸宽广,才不会和妹妹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哪里幼稚?”洛邑噘嘴,一针见血道,“表哥明明是不会编,看过来的眼神可羡慕了。” “才没有。”张偃炸毛,“谁羡慕了?” “你就是羡慕。”洛邑仰着脑袋得意洋洋,见他一脸不服,立马哼了声,跑到刘越背后探出个脑袋,甜甜地叫皇叔,“皇叔给岚儿评评理!” 刘越原本悠闲地捧着茶,谁知天降一个难题,瞬间扭过头,朝目瞪口呆的张偃望去。 张偃:“……” 张偃心想,谁还没有后台了?他也来到刘越身后,露出百试不厌的、可怜巴巴的神情:“皇帝舅舅,她欺负我。” 洛邑:“……” 轮到洛邑翁主目瞪口呆了,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望穿宣平侯世子的厚脸皮。 同样跑过来的张嫣捂住脸,绝不承认这是她的亲弟弟,另一边,和母后探讨慈善碑一事的鲁元长公主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揶揄地看向皇帝:“陛下,偃儿和岚儿都等着您裁决呢。” 身经百战的端水大师刘越,如何会把这样一个小问题放在眼里,他先是摸了摸张偃的头,语重心长道:“有担当的大人,就要学会让一让幼崽。” 张偃瞬间挺起胸脯,不错,他便是舅舅口中有担当的大人! 刘越欣慰点头,又站起身来,拔萝卜似的把洛邑拔到怀中,用说悄悄话的语气道:“老师说过,尊老爱幼是美德。你表哥身为那个‘老’,洛邑该怎么做?” 洛邑翁主恍然大悟,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瞅向张偃。 皇叔说得对,表哥老了,而她还年幼,让一让他,也是应有之理嘛。 达成和解的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重新玩在了一块。鲁元长公主也是服气了,凑到吕雉耳旁笑道:“越儿总有本事,就像调解大臣们的争宠、咳,争端一样。” 吕雉本想嗔她,什么争宠? 见鲁元改口,也就当做没听见,用左手端茶抿了一口。 鲁元又道:“如今长安城都说,皇恩轮流转,上一个得意的是蒯通,如今又轮到了叔孙通,还不知下一个是谁。女儿倒是看好郅都——” 吕雉:“……” 吕雉凌厉的目光看向长女,被老母亲这么一盯,鲁元立马小声道:“没有开设赌局。只是猜测嘛。” 吕雉一想也是,喜欢开赌局的萧二还在郑县,谅长安城也没有胆大包天之人。 鲁元长公主才不会说,猜测天子的下一位“新宠”是谁,已经成了市井新的潮流。多的是心怀梦想,一步登天之人,想要复制郅都和蒯通的老路,就算不能封侯,也能擢升为未央宫近臣,众人巴结,风光无限! 而一步登天的机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没有本事,那就寻找捷径。想到最近往公主府送美的大商贾,鲁元长公主笑了笑,提都没和母亲提一句。 她还要在商贾身上割肉呢,何况十五岁的年纪,还小。就算青春慕艾,也不是那些歌女舞姬,不是么? 茶话会圆满结束的第二天,治粟内史张苍强势抢镜。 起因是陛下微服往太学溜达,随意钻进了一节冷门课堂,被一个长方形的、极为眼熟的工具吸引了目光。 也许是刘越的目光太过灼热,工具的主人警惕地望了过来,下一秒,飞快地把它藏到了脚底下。 刘越:“……” 刘越实在没有忍住,眼看着一株新韭菜长成,还是纯野生的,就和中大奖没有区别。 那是一副货真价实的算盘! 算盘的发明,便是珠算的起始,比当下使用的筹算,高效了不知几个境界。张苍要是知道了,做梦都能笑醒,往后每年的岁算、税收,都能节省无数精力与时间。 皇帝陛下越看新韭菜越是顺眼,觉得她长相干净,一看就是当官的好料子,当即露出一个俊秀万分,亲和至极的笑容,悄悄走进去,坐到了他钦定的未来女官身旁。 周菱:“……” 鬼鬼祟祟扒在门外的赵安眼都亮了,陛下这是? 第213章 周菱眼睁睁地看着陌生的少年坐在她身旁, 他有着一张出众的好面孔,举止贵气又随意,脑海的警报顿时拉得更响。 这位同窗举止奇怪, 不得不防。 周菱挪了挪位置, 警惕地望着对方, 像一只炸毛的小松鼠。 刘越不开口, 她也就不说话, 一秒, 两秒, 刘越:“…………” 我不会被当成盗宝贼了吧。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指了指她的脚边, 开口:“此物可是称作算盘?” 这话一出, 周菱满腔的警惕都不见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 里边写着“你怎么知道”,眼神干净, 清澈,一眼就能望见底, 刘越微微一笑:“平日我对计相颇为仰慕, 对如今的筹算用具也很是熟悉。这是阴阳学的课堂, 排除不可能的用途, 剩下的只有算学一道了。” “加上其形如方盘, 所以称之为‘算盘’,”刘越想了想,“不过姑娘才是发明者, 名字自然由你来取。” 周菱有些惊叹,这位同窗猜测得分毫不差! 何况他还是老师的仰慕者,她把脚边的算盘重新端了上来, 态度也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婴儿肥脸颊露出浅浅的笑:“它就叫这个名字。” 刘越立马开启忽悠、不,割韭菜模式,不重样地开始夸她,说这是算学发展的一座里程碑,能够独立发明出这样伟大的工具,日后人人都会铭记。 夸到一半,皇帝陛下又开始询问算盘怎么用,是有新的计算方法吗? 周菱哪里听过这样的夸夸?她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哼哧两下,耳廓显出红晕,张了张嘴才道:“嗯……有新的计算方法,叫珠算。这是算珠……” 她把算盘移了移,将算珠指给他看,继而抽了张白纸,熟练地拨起算珠,开始演示。 刘越兴致勃勃地望着,不时提出疑问,周菱都一一解答了。 天才一旦沉迷于爱好,都会显得旁若无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落笔也唰唰一片,奇异的是,旁边人不时提出的问题穿插其中,显得融洽极了,半点也不突兀。 一刻钟过去,周菱猛然放下笔,有些歉意地看向刘越:“抱歉,方才我……” 明明是要演示,怎么就自顾自地算了起来? 刘越撑着下巴,摇了摇头,显然没有在意。周菱却更不好意思了,把算盘挪到刘越面前,动作十分大方:“给你玩。” 皇帝陛下眨眨眼,笑纳了她的好意,学她的动作拨起算珠,还挺有模有样。 周菱捧腮,瞅着刘越拨算盘,觉得对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是第一个与她谈论算学而不落下风的同窗,这样聪慧的脑袋,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她怎么从没在太学看见过他? 这般想着,她也问了,刘越继续拨算珠,头也不抬地道:“我学的东西太杂,又被家里长辈带着历练,不常来太学。” 原来是这样,周菱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什么。 就算有怀疑,父亲说过,交浅言深也是大忌。 她没有再问,刘越反倒陷入了沉思,拨算盘的速度慢了下来。比对年龄,还有往日听说的消息,他新看上的韭菜或许还是熟人…… 破案了,名师出高徒,张苍的眼光向来值得信赖。皇帝陛下的目光瞬间带上了欣慰,把算盘推到一边,问她:“算盘和珠算的发明,必然引起轰动,名扬天下或未可知,为什么没想过上交?” 周菱:“上交?” 刘越循循善诱:“上交宫中,敬献天子。” 周菱还真没有想过,霎时愣了愣。她眼睛有些发亮,纠结的同时陷入回忆:“老师说,当下公布还不到时候……” 说到一半,周姑娘立马闭了嘴,刘越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看来,周菱发明的珠算体系已经成熟,张苍之所以按着,是因为前些日子有叔孙通“上蹿下跳”,存在感极其高。一来他不想别人抢去他小弟子的风头,二来嘛,张苍本人也是儒家出身,八百儒生出使南越这桩差事,还是不要夺走光芒为好,否则岂不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嗯,北平侯打的算盘连他这个皇帝都知道了,刘越忍不住翘起唇,继续循循善诱:“如今公布刚好是时候。再说了,向外公布和敬献天子,两者都不是一回事,一点也不冲突。若要将珠算大范围推广,发扬到汉境的每一个角落,天子的撑腰是必不可少的。” 韭菜还是早点下锅为好,不然长腿跑了,他哭都哭不出来。 再说了,周菱今年也是十五的年纪,他八岁就当了皇帝,十五岁怎么就不能做官了?? 皇帝陛下还有一个不能诉之于口的小心思,如果周菱早点入朝,他就有了“人质”在手——这人质用处大了去了,不仅能在朝堂发光发热,还能气气她爹。 周昌看在人质的份上,还能肆无忌惮地喷他么? 周菱忍不住觉得,这位同窗说得有理。 见她被说动了一角,刘越一本正经,语气正直得不得了:“若你敬献上去,天子绝无意外,定会降下封赏。想想看,若是有那一天,你的爹娘岂不是十分为你骄傲?” “身为女子,成就连男子都比不得,太后与鲁元长公主更会觉得欣喜。你敬献珠算,发明算盘,造福了天下人——天下女子都会以你为榜样,视你为超越的目标。” 谅周菱再活两辈子,也体会不到旁边“同窗”的险恶用心。 她从没想过刘越话中“父母骄傲”“太后称赞”“天下女子视作榜样”的未来,闻言,心脏一下下地蹦跳着,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心房上涌,将她清澈的双眼冲刷得明亮。 仿佛人生一下子有了目标,有了该奋斗的方向,平日只是爱好的算学,也能化身为强大的武器! 不知不觉攥紧了算盘边缘,周菱小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刘越严肃道:“我从不骗人。” 周菱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 正要与刘越说一声谢,问问这位同窗的名字,对方却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的,唯有算盘倔强地躺在案桌。 周菱:“……”. 刘越溜那么快是有原因的。 他还想和新韭菜好好聊一聊,过几天寻一个适合她的官职,让她加倍发挥自己的才华,一扭头,望见赵安拼命地在外做手势,皇帝陛下只好遗憾离开。 刘越睨了赵安一眼,问他:“何事?” 赵安特别低眉顺眼,“……是南越那边传来消息,太后着人告诉了奴婢。” 一听有正事,刘越便也不再拖延,大步往外走去。 赵安跟在他身后,迈着飞快的小碎步,在心里暗暗批判自己,时机真是太不巧了。 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打扰了陛下的情窦初开,唉,连他都想甩自己大耳瓜子了! 刘越不知赵安的心理活动,重新回到宫中,展开典客衙署上呈的、南越传来的密报,看着看着,他眯起了眼。 不出意料,南越王极为礼遇淳于意一行,以国宾之礼对待不说,还赠送金钱美婢。想来,他的头疾有所好转,以致升起了痊愈的希望,否则不会如此大手笔。 至于儒生的去处……赵佗便是再亲近汉朝,也不可能准许八百儒生在国都番禺活动。 何况南越王本就是一个“慕强”之人,且极为排斥以女子之身摄政的母后,一旦大汉展现出虚弱,他能做出称帝之举。这样的王者,能准许儒生搅风搅雨才怪了。 他不会明着打压,而是暗中想办法,将八百人分散开来,分别送往周边的崎岖山林、酋长部落,而不是繁华的、秩序井然的城镇。 就如这封密报中的南越王诏书——诏书说的极为大义凛然,传道不分地域,不分贫富,不是吗? “不分地域,不分贫富。”刘越重复了一遍,赵安在旁敏锐地察觉,陛下有些生气了。 虽然换做自己,处置儒生的做法定会与赵佗一样,但刘越天生双标。 即便汉人高喊生死有命,但八百儒生若是折的太多,你看他们会不会发飙。放在大汉君臣身上,就是这样一个道理,自己人欺负,可以,但外人横插一脚,就是外人的错了。 “传召叔孙通。” 说完这话,刘越笑了笑,改口:“先让郅都过来。” 等梅花司司长站在他的面前,刘越把密信递给他,负手而立:“赵佗的病,你让淳于意看着办。” 郅都一瞬间察觉到陛下话中的冰冷血腥,他瞳孔微微收缩,干脆地领命。 不出多时,等到叔孙通火急火燎地入宫,第二封密报也随之而来。 上书:南越王孙赵离愿与儒生同甘共苦,共赴崎岖山林,南越王大怒,不与阻拦。 “……” 连刘越都有些感动了,他凝视着信纸,这样的王孙怎能不是汉人? 于是他见到叔孙通的第一句话便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赵离先入汉籍,再继王位。” 叔孙通:“??” 第214章 叔孙通瞳孔放大一瞬, 却没有在心底批判皇帝的异想天开,而是郑重询问发生了什么。 此时郅都已经领命离去,内殿只剩君臣二人。刘越也不见外, 拉着他相对而坐, 亲自给他倒了碗蜜水, 恍然不觉叔孙通眼底的感动, 继而解释:“南越王孙愿与我大汉同甘共苦……” 叔孙通震惊了。 待了解前因后果, 他来不及愤慨, 捧着碗感叹:“王孙真是我大汉可亲可敬的朋友啊。” 他是真没料到, 短短不到一月的“熏陶”,竟是让赵离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 该说是陆贾教学能力太强, 还是他们小看了赵离对礼教的渴望? 这样的思考只是一瞬, 天子召他来的目的在哪里,叔孙通再明白不过了。那张略显精明的脸浮起了冷笑:“赵佗小人之心, 无非是畏惧我大汉在番禺施加影响,才耍这不入流的手段……” “不愧是前秦有难, 南逃自立的亡国之臣!” 气冲冲地对着皇帝骂了南越王几句, 要多讥讽有多讥讽, 那功力, 没有八百年水平都骂不出来, 刘越心里顿时舒畅。 见陛下听得高兴了,叔孙通喷出一口气,又说:“可惜我那些学生, 只能受这些罪喽。” 刘越点点头。 天高皇帝远,那些儒生只能自己熬,顶多靠着医者的照拂, 祛除一些身体上的疾病。可医者也不是万能的,什么时候丢了命,又有谁知晓? 君臣就着赵佗的诏令讨论了一番。除去宗主国告知藩属的必要强硬措辞,需要他这个奉常草拟(因为负责此项的陆贾不在),叔孙通还真的思考起刘越方才的玩笑话——赵离入汉籍,唯有前来长安当质子一途,思来想去难免浪费。 可登上南越王之位…… 乍一听很离谱,细细一想,太子赵仲始是他爹,赵离乃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嫡次子!虽说上头有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哥哥在,可继位的事,又有谁说得准? 朝鲜六王子那么个小娃娃,都能躺赢当新的朝鲜王,可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谋划。 叔孙通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双眼绽放着炯炯光芒,压低声音道:“陛下,我们何不仿照朝鲜旧例,扶持新的南越王呢?” …… 刘越用赞许的眼神望着他,狗头军师刚好讲到点上了。 皇帝翘起腿,一根手指竖了起来,同样压低声音和叔孙通说:“一切的关键,便是赵佗的头疾能不能痊愈。” 叔孙通凝神一想,急了。 早知道就不派淳于意南下了,这般妙手回春的医术,万一给人治好,他岂不是吐血三升?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刘越笑而不语,那笑容有些坏,也有些意味深长。 叔孙通立马反应过来,淳于神医……乃是根正苗红的皇帝的人。 淳于意出发的时候,说不准携带了什么使命…… 叔孙通暗地里嘶了一声,脑筋急转,原来陛下早就有了计策,为此,竟是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想必从赵离赴汉,这一盘棋就开始了,命陆贾“教学”是其一,其二,便是算计赵佗下台,让淳于意暗中发力,扶持亲汉的赵离登位。 叔孙通越想越是心惊,陛下他……才十五岁啊。 一时间既自豪又激动,世上又有哪位君主,会亲自给臣子斟茶,拉着臣子入座呢? 他捧着蜜水,竟是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陛下英明绝世,通拜服!” 刘越:“……?”. 刘越眼睁睁看着叔孙通不知脑补了什么,对他露出一副忠贞不二愿肝脑涂地的表情,最后脚步发飘地告退了,不由陷入沉思。 咸鱼的人设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他问赵安:“我方才说了什么,让奉常公失态至此?” 赵安毫不犹豫道:“陛下才貌之俊,举止之慧,叫奉常公折服……” 刘越:“……” 这样纯拍马屁的人,他就不应该问,刘越把南越的密信放在一边,开始日复一日的读书日常。 等到夕阳西下,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叮嘱赵安:“若是汾阴侯府周菱有动静,记得禀报我。” 赵安吃了一惊,面上不显:“诺。” …… 赵安故作镇定地离开宣室殿,脸上笑开了花。 那笑容都快比牡丹还灿烂了,脚步轻快至极,路过的宫人问完好,抬头无一不吓了一跳。 别看赵安在皇帝面前插科打诨,实则在宫人里头积威甚深,从前做梁王大管家的时候,他自有一套御下手段,如今待在未央宫,也将上下梳理得井井有条。 这般的情绪外露,实在不常见,众人不禁猜测了起来,难不成赵谒者家中有了什么喜事,还是陛下又赐了赏? 赵安正往长乐宫去。他作为离陛下最近的内侍,常常被太后召见,太后心疼小儿子,连带着他也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 渐渐的,他也成了太后放在幼子跟前的“眼线”——说眼线也不尽然,充其量就是递奏疏的跑腿,或是两边的传话筒。对于皇帝陛下的日常,太后每每问起,他都是知无不言。 这也是经过刘越默许的。阿娘的关怀,自己怎么会拒之门外? 如今长大了,就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像一头黏人的小象,让母后为之遮风挡雨;他要为母后遮挡风雨,自然不能让她担惊受怕。 他做不到时刻在长信宫陪伴,能做到的便是不加以隐瞒。 皇帝陛下自得于自己的男子汉做法,殊不知母后在和人讨论他的少年心事。 年关一过,便有几位勋贵前来旁敲侧击,都瞄着皇后的位置呢,想从太后这儿探探口风。他们也知道今时今日,和惠王在位时的状况不同,陛下无需与吕氏联姻来增强后盾,指不定太后挑人,只会挑陛下喜欢的。 但喜欢归喜欢,身份总是第一位的,再怎么选,皇后也必定是一位贵女,再缩小点选项,就是彻侯之女。 既如此,也不怪有些勋贵人心浮动。近水楼台的道理谁都懂,陛下还没到成婚的年岁不要紧,接进宫慢慢培养,这感情不就有了吗? 青梅竹马,多么好的关系,他们厚着脸皮来探口风,就算探不到,打听打听皇帝的喜好也是好的。 皇帝的喜好……越儿有喜好吗? 吕雉想了半天,除了玩狼就是出宫,还有一堆他的宝贝大臣,和情窦是半点扯不上关系。 于是她轻描淡写地挥退来人,只吐出三个字——“不着急”。 等勋贵走了,她和窦漪房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窦漪房倒是笑了:“陛下成日不是读书就是理政,哪有这个心思?” 吕雉笑了,又说:“十五了,我倒是觉得还小。” 窦漪房闻言赞同:“是小,毕竟皇后的人选关乎社稷,得慢慢挑。” 赵安被准许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慢慢挑”三个字。 他在心里呐喊,什么慢慢挑? 陛下他恐怕有意中人啦!! 第215章 吕雉不清楚赵安在想什么, 她扭过头:“你来了。” 赵安那张白胖的脸尚未褪去激动,瞧着十分乐呵。 当今皇太后是什么人?有风吹草动便能立马发现不对劲,与窦漪房的讨论戛然而止, 她招招手, 让赵安到跟前。 吕雉:“越儿出门, 难不成遇上了什么事?” 赵安摇摇头, 又点点头, 喜气洋洋地说:“太后莫要怪罪。” “奴婢瞧着, 陛下像是遇见了有眼缘的女子……”. 长乐宫的动静, 刘越丝毫不知。 第二天没有大朝会,他好不容易躲个懒,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就听外头禀报说, 御史大夫辰时来了趟未央宫,脸色十分不好看。 刘越喝粥的手一停:“他人呢?” 内侍回答:“转道去了御史台……” 难不成是他撺掇周菱做官的险恶用心暴露了? 不对啊, 这才多久,他不相信周菱那么沉不住气。提前暴露, 只会让亲爹周昌成为她的阻碍, 谁知道周昌对此态度如何, 愿不愿意让女儿十五为官? 刘越琢磨来琢磨去, 只能是近来自己出宫太多回, 御史大夫看不顺眼了想要喷一喷。 皇帝陛下松了口气,顿时神色自如,伸了个懒腰, 慢慢地往外走。 …… 天子醒了,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飞一样地传遍了两宫。 没多久, 宣室殿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存在,鲁元长公主缓步前来,笑吟吟地喊了声“陛下”,继而上前几步,给他展示婢女怀中抱着的东西,“陛下可知,阿姐此前得了一件好物。” 刘越定睛一看,不正是他摸过的算盘么? “此物名为算盘……”鲁元长公主显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铆足了劲想把新物件推荐给天子。 刘越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越听越是惊讶,到最后,渐渐变成了严肃。 他重复了一遍:“珠算?” “什么珠算筹算,我也不太懂这些,不过陛下恐怕料想不到,这是御史大夫家的小女儿,也是计相的小弟子发明的。”鲁元笑道,“我让公主府的算房试上一试,他们学了小半个时辰,便都赞不绝口,若不是你姐夫态度强硬,他们还舍不得还。” 刘越挑起眉梢,周菱居然有他姐姐的门路,还真真正正地走通了。 转念一想,珠算的潜力谁都看得出来,同为女子,阿姐又怎么会把这份举荐之功拒之门外? 鲁元还真是来向刘越举荐周菱的:“……虽说十五还小了些,但年岁不是要紧事,光凭这份智慧和胆识,阿姐就欣赏她。何况汾阴侯府的家风,我再放心不过……日后或许能帮上陛下的忙,说不准母后身边有空缺,也能让那丫头顶上呢!” 刘越早就打完如意算盘,想好了周菱的一百八十种用法。 鲁元的这番话深得他心,不过他依旧装得犹豫,好半天才道:“阿姐这般说,我却还有细节想要问问。不如让这位汾阴侯之女进宫,当着众人的面演示一番,还有她的老师北平侯张苍——” 鲁元长公主琢磨了一下,觉得弟弟说得对。 她毕竟不是专业的算术家,有些原理,她也是一知半解,让周菱前来演示便再好不过了,还有张苍,给周菱撑腰也是必要的。能教出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子,还怕天子的圣眷不浓吗? 她笑吟吟地建议:“此等盛事,不如也邀母后前来。” “还有丞相他们,”刘越恍若不经意地道,“三公九卿和几位大将军,想必从未听过珠算的名号,他们也该占得旁听的席位。” “阿姐觉得呢?” “还是陛下思虑周全,我这就着手准备。”当皇帝弟弟极为信任地看着你的时候,鲁元心花怒放,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满足感,她即刻招上宫人,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她没有望见在她的身后,幼弟露出一个俊俏无比的笑容。 大早上的,差点被周昌吓死,现在轮到他来吓人了,嗯,要不要请几位太医候着? …… 得知天子突然召开小朝会,三公九卿和将军们全都一头雾水。 因为是临时通知,樊哙气喘吁吁地赶到宣室殿,已然接近午时。被宫人领着进入隔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份热腾腾的食盒,还有内侍殷勤的解释:“陛下让厨房准备了午膳。陛下说了,待诸公填饱肚子,再行商议要事……” 连周昌黑着的脸孔都缓和了些。撇去偷偷溜出宫的行径不说,陛下对待他们这些老臣,实在是无可指摘。 今日就不劝谏了,明日再来。 众臣都饿着肚子,吃了顿喷香的饭,等漱完口,他们再起身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了个人。 “治粟内史北平侯呢?” “是啊,张苍去哪了?” 张苍没去哪,他正在另一间偏殿平复心情,他震惊地看向自己乖乖的小徒弟,这怎么不声不响就献宝给天子了?? 他还谋划着好好运作一番,等铺垫足够了,再将珠算介绍给朝堂诸公,逐步传到两宫的耳朵里——毕竟这其中,还有御史大夫这个不稳定因素。 他怕挨打。 若要将小弟子推到台前,就得先搞定周昌,他还想为周菱谋个女官的职呢,再说了,珠算也不是那么容易替代当下的运算的,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如今来了个猝不及防,师徒俩大眼对小眼,周菱眼神坚定,张苍欲言又止。 毕竟还有内侍在旁,门外还有周菱的领路人鲁元长公主,他挠心挠肺的,却不能当场来个师徒谈心。 周菱以为老师是为她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最后温习了一遍腹稿,眼眸亮晶晶地说:“您就在一旁听着吧,等弟子给您献上惊喜。” 张苍:“……” 惊喜,太惊喜了。 他总觉得小弟子是被谁忽悠了! 但箭在弦上,他也没退路了。换个角度思考,这等时机献宝也不错,简直是石破天惊,造成轰动是肯定的,指不定陛下大加称赞,能够更快地推广开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张苍一会喜一会忧,最终凝重地想,菱儿,你爹若是打我,你可要护着老师啊。 …… 内殿已然摆好了坐席,众臣鱼贯而入。皇帝太后落座那一刻,周昌神情自然,直到自家女儿出现在大殿上,被鲁元长公主引领走向前的时候,他的眼睛倏而瞪大了。 鲁元长公主裙摆迤逦,自然而然展现出权势浸养的高贵,而周菱一身青色窄袍,眼睛微垂,怀中抱着众人不认识的物事,不卑不亢地走到众臣面前。 “太学生周菱拜见陛下,拜见太后,祝陛下太后长乐未央!” 太学生周菱? 哎哟,这不是御史大夫的女儿,他们认的侄女吗? 殿内突如其然安静下来,衬得偷偷落座的张苍十分鬼祟,感受到暴射而来的强烈的目光,他打了个哆嗦,慢慢地、不再心虚地挺直了脊背。 来都来了。 再说了,他的学生世上数一数二的优秀,怎么就不能卖与帝王家了? 越想越是理直气壮,他目光炯炯看向前头的帝王,就见天子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随即用前所未有的语气对周菱道:“免礼。今日阿姐向我举荐了你。” 这话听着温和,亲切,仿佛还有点恶作剧。 “……”这下,所有人心里都不平静了。 太后挑起眉,鲁元眨了眨眼,哪怕再糊涂的将军,都意识到了什么猫腻。他们瞅瞅周昌,又瞅瞅天子,最后瞅瞅抬头的周侄女——嗯?她怎么踉跄了一下? 周昌心头惊涛骇浪,殊不知他闺女同样惊涛骇浪,周菱小拇指抖了抖,浑身镇定差点消失无踪,这位陛下,她怎么那么眼熟?? 一秒,两秒,三秒。周昌眼神越发凶恶,刘越气质越发温和,他强忍住看韭菜的欣慰,面上一本正经道:“你怀中抱的是何物,不如给母后众卿介绍一二。” “……诺。”重压之下,周菱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应诺下来。 , 等周菱叙述完毕,刘越当即陷入沉思。 了解算术的大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场酝酿中的变革,他们收起了对于周菱现身的惊讶,或震动或低语,席间顿时嘈杂起来。 张苍一看,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当是他出手的时候了。他微笑出列:“陛下,您与太后有所不知,臣的衙署已经有半数沿用珠算之法,效果……十分拔群!” “譬如今岁各郡的岁算,以南阳郡为例。”他转而请示天子,能否从衙署取来南阳郡的税收簿子,让他的学生当场演示,以彰显珠算与筹算天差地别的速率与精准度。 刘越当场允了:“善。” 继而转头问周菱:“一郡岁算极为繁重,可觉得勉强?” 周菱没有疑议,虽然与天子的重新奏对,让她再次心神不宁起来,但一涉及自己的长处,她总是自信而坚定的。 于是就这么拍板下来,曹丞相摸了摸短须,看向周菱的目光也带了欣赏。他身处高位,自然比他人看得更远,张苍胆敢用一郡岁算演示,此法定然没有多少漏洞。 嗯,真是虎父无犬女。 被瞒在鼓里的虎父周昌:“……” 曹丞相扭头一看,大吃一惊,怎么御史大夫的脸带着杀气? 另一头,赵安躲在帘后已经笑开了花,那副模样,窦长秋都不忍去看。 窦漪房总觉得赵安误会了,陛下那不是看喜欢之人的眼神,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呢? 她瞥了眼围坐的众卿,沉默了。那分明是看能臣的眼神,上回,陛下就是这么看郅都的! 第216章 坐落在长安城隐秘地带的梅花司总办事处。 郅都打了个喷嚏, 立在他身侧的暗探噤声不语。 近些年来,郅都的凶名不断传出,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等他进入御史台, 在当今天子有意无意的遮掩下, 他在梅花司的活动, 大多都转为了幕后, 这样一来, 郅都前朝御史的身份更加得以彰显。 只有梅花司的下属们知道, 司长还是那个司长, 别看他年轻,手段是真的狠辣。 郅都揉了揉鼻子, 没把一时的发痒放在心上。他望了眼亲自安插在匈奴的暗探, 又看看手中的画像, 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自语:“画像上的大萨满,怎么越看越熟悉……” 不像是高鼻深目的匈奴人, 让他怪眼熟的。 只是哪里眼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郅都凝神看了许久, 再次问道:“此人的长相, 确定与画没有出入?” 暗探点了点头, 想起那天的经历, 不由自主露出骇然。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匈奴王庭的大萨满,不,如今该叫“庇护草原的萨满神”了, 对方受右贤王邀请为治下的牧民祈福,每一个匈奴牧民见到他,态度狂热无比。顿首下拜是最基本的礼仪, 还有亲吻鹿靴的,割牛献血的,那架势,跟见到天上的神明没有区别。 若不是暗探与他的同伴反应快,也装出一副狂热的样子,恐怕就要当场露馅! 郅都若有所思,收好画像,大力夸赞了暗探几句,让他前去领赏。 哪里眼熟不重要,重要的是抓紧呈到陛下案前。 陛下极为关心大萨满的长相,卧胆几月,如今终于有所收获了。 另一边,隶属南阳郡的岁算已经搬进了未央宫,曹丞相轻松的神态渐渐收起,转而化为了迟疑。 他不是不信张苍收弟子的眼光,可堆积在殿内的簿子实在太多了。 他虽是丞相,但向来把握的是国策与大方向,对于治粟内史麾下小吏负责的岁算,属实不太熟悉。他以为拿两本给周菱侄女验算验算便罢,谁知搬运的人那么实心眼儿,那数量,那规模,都快案桌塞满了。 一郡方方面面的税收啊,那得有多少? 天下那么多郡县,每郡都有二三十人负责,组成了治粟内史衙署庞大的规模,可如今周菱一个人,就能在几个时辰之内,用新算法把南阳郡一年的税收算明白?? 曹丞相欲言又止,觉得管仲在世怕也不太行。 宣室殿气氛逐渐凝重,周昌更生气了。 张苍那贼子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夸下海口,如若不能实现,受伤的还不是他的女儿?! 要知道面君不是过家家,而是赌上了脸面,信誉和未来。他还想着如有机会,让菱儿争取未来皇后之位,这下好了,他和先帝的约定是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他破碎的皇帝岳丈梦……周昌狠狠地瞪着张苍,犹如愤怒的斗牛。 刘越偷偷瞅他一眼,连忙叫太医候着,以防殿内斗殴。 张苍后背一阵发冷,连忙挪了挪屁股,在心里大喊冷静,冷静。 连鲁元长公主都担忧了起来,在大臣们半数不信,半数将信将疑的眼神下,周菱开始了她的表演。 只见小姑娘抱着算盘,端正地坐在了案桌后。一手持笔,一手翻簿,先在纸上记录了什么,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周菱十指翻飞,算珠上下挪移。 不到一炷香,一本簿册合上,周菱抽出新的纸张,又是一阵清脆的算盘声。 曹参:“……” 樊哙:“……” 陈平:“……” 不是,这不对吧。 他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把一本给算完了??? 谁知这只是起点,周菱拨弄算盘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几乎成了残影,到了最后,大臣们看麻木了,他们面面相觑。 最为震惊的还是周昌。他的女儿拜师学艺,成就如何他半点不知情,夫人也懒得告知于他,若菱儿不是装模作样—— 这珠算,难不成真有惊天伟力? 期待渐渐上涌,周昌终于不做斗牛了,他沉下心,等待最后的结果。 事实上,让周菱当场演示是极为不公平的。全世界最精通算学的天才,普通人怎能相比? 她把珠算的震撼放大了无数倍,此事有刘越的故意推动,也有张苍的故意为之。 可大臣们不知道啊,就是满心质疑的将军们,也正襟危坐起来,他们睁大眼睛,像看着什么奇迹。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算盘声悦耳又清脆,刘越眯着眼睛偷偷睡了会,好在周昌顾不得他,吕雉示意赵安往前挪,成功挡住皇帝的小动作。 等到茶盏上了两轮,周菱终于计算完毕。 她站起身,望向坐席间的师父,张苍微笑起来:“还请陛下、太后允准,调出兰台记档,对比菱儿计算的结论,由丞相亲自校对,传阅诸公。” 张苍所言十分周全,刘越点了点头,吕雉笑道:“就依你。” 当即有披甲武士往外小跑,不出多时,护送着记档前来。曹参严肃着脸,对比周菱的结论,脸皮一抖,最终化作了难以置信。 “……全对了,唯有最末三个数不同。” 刹那间,大殿陷入哗然,随着纸张的传阅,惊叹声不绝于耳。 在筹算的大环境下,有误差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就是官府本身,每回计算都会出现误差。眼下周菱的结论,如同核弹一般在众人心头炸出深坑,为珠算的精确,也为她的神速! 若人人如此,有算数之责的衙署得省多少经费,提升多少效率? 张苍露出骄傲的神色,犹如斗胜的公鸡,环视了他的同僚一圈,若不是顾忌周昌还在,想必就要喜笑颜开,替他的学生邀赏了。 只是他不言,吕雉也不会略过他,她颔首赞道:“张卿教了个好学生,太学也出了个好弟子啊!” 在太学教课的臣子们当即恍然,周菱虽是张苍弟子,不也是太学出身么? 如今也是为太学大大地扬了一回脸,他们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齐齐起身道:“未料珠算威力至此,臣等为天子贺,为太后贺!” “臣等为天子贺,为太后贺——” 鲁元长公主笑容止都止不住,她转头和刘越说:“陛下,珠算眼瞧着能够泽被天下,可不能忽视发明它的主人啊。” “阿姐说的是,若论功叙赏,周家女郎当居首功。”刘越的目光落在周菱身上,既欢悦又欣赏,仿佛冒着嫩芽的韭叶被细心呵护,终于长成菜园一株茁壮的韭菜,眼底闪烁着炯炯微光。 鲁元长公主瞧着弟弟,总觉得哪里有异。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吕雉笑着招手:“来,好孩子,上前给哀家看看。” 周菱酣畅淋漓地算了一场,终于有些羞涩了起来。 她离开熟悉的算簿和桌案,走到离皇帝太后极近的地方,抬头望了一眼,随即下拜。 若说还不知道刘越在捣鼓什么,吕雉就白拉扯他长大了。 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有新血液替他干活? 她和蔼地唤周菱起身:“有德有才,还是大才,是个为官的好料子。皇帝,你说呢?” 太后这话一出,张苍喜上眉梢。 刘越打蛇随棍上,不等周菱她亲爹发表意见,斩钉截铁道:“母后说的是。寻常赏赐不足以犒赏周卿,朕不仅要授官,还要给周卿封爵!” 御史大夫周昌:“……” 这就叫上周卿了。 眼看着事态朝他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他晕头转向地起身:“陛下——” 他的皇后梦—— 刘越笑容灿烂,觉得周昌定是高兴傻了:“御史大夫不必谦虚,更不必推辞。嗯,就让周卿入职内史衙署,组建一支女官队伍,负责珠算的教学推广,至于爵位,我与诸公共同商讨,再行分说!” 第217章 女子为官不是稀奇事, 据朝臣们所知,云中郡便有女官颇得百姓爱戴,何况太学毕业的女学生们, 各大郡县每年都会抢破了头。 但做到周菱这般地步的还真没有, 如今入了天子的眼, 下一步岂不是要名扬天下, 青史流芳了? 短短几日, 周家女郎的功劳风靡长安, 连宅在家中的留侯都听了一耳朵。 张良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没等他深问,管事匆匆走了进来:“君侯, 御史大夫汾阴侯前来拜访。” 周昌? 张良若有所思, 他这位老伙计, 已然许久未聚了。原以为会看到满面红光的一张脸,谁知依旧肃然得板正, 隐约可见愁容。 张良真觉得奇了:“如今大街小巷,谁不赞颂汾阴侯府女郎的事迹, 若我是你, 怕是高兴得睡都睡不着。怎么偏你还反着来?” “唉。”周昌长长叹了口气。 张良有些惊悚, 他这老伙计难不成是压力过大, 疯了? 不会吧, 陛下虽然顽皮了些,对御史大夫却是向来尊敬,朝堂大事小事诸多, 也不至于把周昌逼到这个地步。 从前高祖争天下的时候,周昌处理的案牍绝不会比现在少,几十年都熬过来了, 怎么忽然就疯了? 周昌哪里知道张良在想什么。他心里苦恼,这才想让留侯帮着出出主意,留侯素来多智,又是陛下正经的师长,定能给他指点迷津。 只听他严肃道:“贤、贤弟可还记得,先帝曾亲口有言,要让我家菱儿与当年的梁王殿下定娃娃亲。” 张良一愣,仔细回忆一番,不确定道:“或许。” “不是或许,先帝说的话我都记得,万不会胡乱编造。” 周昌的人品,张良是相信的,不由开口:“老哥哥的意思是?” “如今菱儿在朝为官,那皇后之位,岂、岂不是天然离她远去了。”周昌浓眉愁得皱起,“不瞒贤弟,结亲一事我想了许多年,我来是想让贤弟支招,如何才能成功当上陛下的丈人。” 张良:“……” 留侯陷入了沉默,他实在猝不及防。 周昌诚恳地看着他,张良:“让我想想。” 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也是体谅老父亲的梦想实在不易,片刻,张良幽幽道:“便是周菱侄女入了朝,也不是没有办法。” 周昌大喜,张良继续道:“陛下年幼却是雄才大略,定然不喜皇后平庸。打理后宫、操持庶务,这些都是基本,除此以外,陛下想来更为倾向妻子能够同他并肩而行。” 周昌听懂了他的意思:“就、就如当年的汉王后一般……” 张良颔首:“太后不见得喜欢温顺的女子,更不会忌惮儿媳的能力。若能在前朝襄助陛下,夫妻同心,才是皇后的完美人选。” 他没说的是,若陛下有心推广女官制度,还有比“当朝皇后身为女官”更好的宣传事例吗?周菱又出色至此,问鼎后位的可能实在不低。 周昌恍然大悟,越想,底气变得越足。 对于皇后之位,满朝勋贵虎视眈眈,他不是不知晓。再过几年,等太后真正开始择选,想必彻侯们狗脑子都要打出来,因此他才会显得急迫,而今听张良这么一分析,周昌实在松了口气。 何况还有先帝钦定的加分项,御史大夫面上的愁绪很快消失,他郑重其事地拜道:“多谢贤弟!” 张良含笑:“顺手之劳。” 等周昌离开,张良抿了口茶,轻声自言自语:“要不是我没有女儿,哪能轮到这黑脸结巴……” 唉,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辅佐陛下,实在可惜。 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御史大夫问策留侯一事,暂时无人知晓。 吩咐完周菱的任职,又和母后商讨了一番,最终定下新年封爵——到那时,周菱想必也已做出一番实绩,如此既是激励,又是奖赏,实在是合适。 刘越紧接着被郅都送来的匈奴大萨满画像,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没有心思顾及其他! 皇帝陛下泪洒衣襟:“这,这不是朕的徐生徐名士吗?!” 哪怕他沧桑了,变胖了,刘越依旧记得他四处行骗继而被抓进梁园的模样,那么的青涩,那么的招人喜欢。 炼丹若没有他,“黑家伙”不会出现;化学家若没有他,仿佛失去了主心骨,瞧他的师父失去了徐生,多么撕心裂肺,竟还寻找起了他的替身。 刘越因着胡椒长腿一事早有猜测,如今确定了匈奴大萨满的身份,激动大过惊讶,郅都却是完全懵了。 徐生? 那个自请去往匈奴,然后在草原迷路的人??? 当年徐生深得皇帝宠信,郅都负责看管梁园的化学家,自然与他有诸多交集。郅都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哪里眼熟,徐生失踪七八年了,所有人认为对方已死,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常理。 紧接着便是狂喜:“陛下,天佑大汉,天佑陛下!大萨满何其重要,身为草原的信仰,没想到竟是失踪多年的徐名士!” “燕国护送胡椒与西域良种,定与大萨满脱不了关系。观其行为,徐名士仍是心向我大汉的,若仔细谋划,想来可以引得匈奴动荡……臣有生之年,必能见证陛下铲除心腹大患,扬我大汉国威!” 这般狂喜的表情,能在郅都脸上显现实在是不容易,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哪还有冷面酷吏的风范。 刘越哭不下去了,只觉分外稀奇,郅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仪,忙理了理袖口,脸上仍有挥之不去的激动。 刘越抹了抹眼泪,赞许地点头:“郅卿所言极是。” 匈奴的神权领袖是自己人,那他们操作空间就大了,可以说是天降馅饼也不为过,饶是郅都立志替天子平定匈奴,也不敢做这样离谱的梦。 当务之急是联络上远在龙城的徐生,试探他有没有对大汉生出不臣——即便有胡椒的先例在,这样的大事,他们君臣也不敢赌。若出了差错,受损的可是国运! 刘越一边思索一边下令:“回头朕让中尉曲逆侯暗中助你,他足智多谋,对匈奴了解极深,爱卿定然如虎添翼。” “长安离匈奴太远,接收消息到底不方便,等联络上徐生,确定他没有反叛的心思,我会找机会将爱卿派到边塞,全权负责此事。” 郅都没想到陛下这般信任于他! 十年如一日的宠信,出行朝鲜仍不是终点。全权负责,去往边塞……大丈夫出将入相,渴盼的不就是这些么? 郅都热泪盈眶,早在刘越发掘他,重用他的时候,他的一条命就是陛下的了,如今更是恨不能熔了己身作刀刃,把一切不利陛下的因素都铲除。 他缓缓后退几步,“砰”地叩首下拜:“臣当不负所托。大汉万年,陛下万年!” …… 郅都身负刘越的密令,在一个不起眼的傍晚进入了中尉曲逆侯府。 陈平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有关对匈奴的百年大计,陛下头一个就想到了君侯。事涉大萨满,情况着实繁杂,纵观满朝文武,也唯有君侯能够胜任了!小子能力不够,还请君侯教我。” 论起说好话,郅都只是不熟悉,而并不是不会,何况陈平于他有恩。当下他的态度极为恭敬,一旁的陈平却是恍恍惚惚,犹如活在梦里。 他没听错吧,匈奴萨满神是那个死了的徐生??? 他捏了自己一把,嗯,很痛。陈师傅笑了,眼里露出摄人的精光,陛下真乃圣主啊,英明神武得天护佑,而与之相反,这是老天都恶了冒顿,恶了匈奴! 连蒯通都能一人倾一国,那他陈平为什么不可以,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陈平深吸一口气,绕着圈圈在书房走来走去,一边低声念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天时地利都有了,依徐生那个迷路的脑子,顶多让匈奴混乱一时;要想坏其根基,还得是他出马。 遥远的龙城,徐生忽感一阵恶寒,总觉得谁在骂他。 他正在巡视冒顿单于分拨给他的财产——五十人的射雕者亲卫队,别看人数只有五十人,却能够抵得五百人的骑兵,乃是精英中的精英,分外勇猛。 他步伐极慢,亲卫们一个个尊敬地垂头,嘴里不断念着祭祷语。 徐生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威严道:“当月比试第一者,能够从本祭司这里领一颗金丹。” “而今大单于服用的,正是金丹!你们也都看见了,大单于多年前病了一场,身体早就不如以往,可服用了胡椒等神物制成的金丹神药,强壮更胜从前!当下拉弓上马,无所不能,前几天打猎更是赢了右贤王!” 亲卫们呼吸粗重,眼神火热,前倾的身躯无一不透出对金丹的渴望,徐生见此更满意了,这般那般鼓舞了一番,很快前呼后拥,神色淡然地返回大帐。 徐生猛然变了脸,在大帐里嘀嘀咕咕,他真是服了啊,没想到冒顿居然那么能活。 七年了,整整过了七年,他时不时就给整出奇怪的玩意,佐以金丹给冒顿服下,以他长期行骗的经验来看,冒顿表面虽然强壮,内里却早已空虚,就差一个契机,便能嗝屁长眠。 这个契机却是迟迟未到。 左贤王稽粥越发年长,与父亲的分歧越发严重,他们为着匈奴往哪个方向劫掠,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冒顿坚持往西,稽粥坚持向南,终究是大单于威势更胜,加上大萨满的支持,匈奴骑兵一路往西打,到如今,几乎快把西域打穿。 若说以前的冒顿,对于稽粥乃是纯粹的爱护,稽粥越有能力他就越开心,现在却完全不同了。生了一场大病以后,他变得十分惜命,尽管有金丹神药的辅助,他觉得自己仍旧神勇,可到底年龄摆在这里,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即将冉冉升起的新任狼王——他的长子,左贤王稽粥。 稽粥又时常与他争论,惹他生气,往日的爱护逐渐变成了警惕。尤其是胡椒与西域各大神种的出现,让他的身体越发康健,完全证明了大萨满的建议是对的,他就更不满了。 今年年初,一件大事让匈奴震动——左贤王麾下的贵族因为过冬粮草不够,听从左贤王的建议去汉朝边境劫掠,结果遭遇汉朝大将韩信的部队,五千人马全军覆没。 五千人马!除却消失在历史长河的白羊部与楼烦部,这几年与汉朝的小规模遭遇,最多也损失不过千余人!! 这是本部贵族第一次遭遇的重大失败,匈奴各部霎时哗然。 打不过难道不会跑吗?尽管逃回来的贵族辩解,说他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他们的装备远远比不过汉朝,对方不仅有会爆炸的神器,还有连发弓弩,镀银甲胄……这都逃不过他兵败的事实。 冒顿大怒:“我早说了,汉朝早已今非昔比!他们小皇帝喜欢稀奇古怪的发明,尽管我们偷过来,除了马镫马鞍,其他的一直仿制不出。” 且大萨满说了,马镫马鞍刑克于他,能让他的寿命衰减,冒顿严令各大部落,绝对不能暗中使用。 他冲兵败的贵族怒吼:“汉人,早已不是我们想杀就杀的了!是什么让你不听我的命令,而是一意孤行?!等我们吞下消化完西域,再和汉朝开战不迟!” 左贤王稽粥脸色难看,各部族首领摇了摇头。又有徐生在一旁煽风点火,冒顿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一气之下把左贤王放逐到了北边,让他率部开荒去。 一直和他作对的稽粥被流放了,徐生做梦都能笑醒,他意气风发,一不小心胖了很多。 胖就胖吧,冒顿还夸他呢,说胖才好,有福气。唯有一件事他翘首以盼,不知道何时才能和他思念的陛下联系上? 陛下,徐生想你了! 第218章 徐生原本想着搞到西域舆图就跑路, 可真拿到完整的西域舆图了,他又犹豫了,觉得还能为他的陛下做点什么。 他从前在梁园的时候, 就算再一心炼丹, 也知道匈奴乃汉朝心腹大患。先帝历经白登之围差点亡了国, 从此君臣上下一心, 誓要洗刷耻辱, 而今他人在匈奴, 岂不是更方便与陛下里应外合? 把左贤王赶出王庭, 实在是阶段性胜利,徐生仔细想着下一步计划, 该如何让冒顿不着痕迹地死, 转而美滋滋地入睡了。 或许长年累月念叨一件事, 这件事真的会成真,转眼过了半个月, 徐生前往王庭边缘,给迁徙而来的牧民赐福的时候, 忽然发现面前原本虔诚低着头的牧人, 忽然抬起黑黢黢的那张脸, 朝他大不敬地做了个口型。 徐生猛地站住, 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那口型是“汉”. 与此同时, 远在数千里外的番禺。 南越王赵佗的头疾经过淳于越治疗,得到了较好的抑制,但到底是“抑制”而不是“根治”。根治唯有开颅一途, 可淳于意一经提出,场面就陷入了僵持。 太子赵仲始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当着父亲的面难得厉声道:“简直荒谬, 自古以来我就没有听过这般说法,开颅焉有命活?!” 赵佗不语,可心下也是这般认为的。 淳于意淡定道:“国主、太子明鉴,我从前就职大汉医学院,也是实践过开颅手术的,成功率尚且可观。” 赵佗:“敢问实践之人是?” “死囚。” “……” 父子俩神色僵硬,最终委婉地提出,还是不尝试了。 为国君者,就没有哪个不惜命的。赵佗觉得他无需根治,有淳于神医在,自己头疾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现下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何必往死路上走呢? 淳于意笑了笑,笑容有些诡异。 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往后数病并发、生不如死的时候,可怨不得我。 那厢,赵佗已然远去,太子连忙上前,扶住父亲的左手,小心翼翼道:“父王,离儿他……” “我说过了,不许替他求情。”赵佗冷冷地望过去,“慈父败儿,赵离就是被你宠坏的,他愿意跟着汉人儒生就跟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孙辈!” 太子被骂得难受,只能低声应诺,心下焦急不已,到底生出了诸多不满。 山林多瘴气,他的小儿子如何吃得了苦?可恨父王心硬至此,他觉得离儿根本没犯什么错啊! 父王既然自己不要根治的机会,那就一直受着好了。向来纯孝的南越太子,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回到寝殿,急急地嘱咐侍从:“你再准备一些衣物、药材,统统给王孙送过去!” “汉人儒生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让他们照顾好离儿,许多事情,本太子不是不可以通融。” …… 近来长安大大小小的新闻,让人目不暇接,先有汾阴侯府女郎年仅十五入朝为官,让人不禁感叹虎父无犬女;紧接着雕版印刷出世,建成侯喜极而泣,哭声绕梁三日不绝。 至于建成侯为什么哭,当然是雕版印刷的创造人,正是他的次子,吕禄。 全长安都震惊了,更不用说原本对吕禄留有刻板印象的吕家人。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个亲戚/侄子纨绔,结果倒好,吕禄他是要上天啊,眼看着都要与发明纸张的张不疑并列了! 太后大悦,陛下更是称赞不已,连称吕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乃外戚之幸”,当场封渭河君,食邑千户,其余工匠各有封赏。 吕禄率领的工匠们,这才发现自己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一时间欢呼雀跃,领赏分钱,对于吕禄封君,他们是心服口服。这渭河君是真卷啊,把百分之八十的工作都干完了,卷得他们压力山大,直呼受不住! 继而又觉得窃喜,活干完了,终于要解放喽。 听完他们的恭贺,吕禄只是淡淡地笑了下,紧接着眉头深锁,口中念叨着什么“木活字”。 工匠们眼前一黑,难不成这位又有新主意了? …… 能与造纸齐名的印刷术,自是不同凡响,便是一向看不惯外戚的法家,也无法昧着良心贬低吕禄的功劳。 他们申请了一块雕版试验,好用,是真好用! 诸子百家双眼放光,如此一来,多少书籍能够往外传播,不必再用手抄,又节省了多少效率。与纸结合,简直是造福天下的文宗,更降低了人们读书的门槛! 从此往后,吕禄这个名字便要刻在史书之上了。无数人叹息,枉他们汲汲营营,却连“纨绔”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了,依这份功劳,吕禄往后定是要随葬陛下的皇陵。 酸涩之人有,破防的也不少。御史吴杨十分生气,渭河君这个称呼,犹如一个耳刮子狠狠地朝他刮来,如今封君,下一步是不是要封侯了?! 他第一时间找到郅都:“吕禄,乱汉家贼也!” 郅都皱起眉,吴杨愤怒地开口:“外戚佞幸,岂会发明名垂千古的印刷术?其中多少猫腻,你我尤未可知。他是不是窃取了工匠的血泪,充作自己的成果,以图逢迎天子,欺骗天下人?!” “住口,慎言!”郅都冷下了脸,用无比失望的目光看着友人。 “住口?”吴杨也是冷笑地望着他,“郅都啊郅都,你简直是忘了来路。陛下宠你那么多年,你也早就不是从前那只不畏权贵的苍鹰了,如今袒护吕禄,迟早有一天与外戚合流。” “人要为自己出口的话负责,造谣一罪,足够抓捕下狱。”郅都的目光隐隐不善,整个人如同冰雕一般,他不逞口舌之利,却也不容许吴杨再放肆下去。 吴杨撑不住了,两个人不欢而散。 连刘越也隐约听说了这件事,召人进宫安慰:“交朋友总是要看眼缘。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朕的郅卿何人结交不得?” 郅都苦笑:“想来我天生友人缘淡薄,还是为陛下办事要紧。” 他到底还是顾及旧谊,否则往廷尉那边告上一状,吴杨不被吕家整死也要脱层皮。刘越闻言更怜爱了,当即拉着他往太液池走去,那里躺着两只大狼,正悠闲地晾晒肚皮。 君臣二人好好玩了一下午,想要入宫拍马屁被拒的桃侯呸了一声,在心里暗骂谄媚! 谄媚得简直都能赶上我了,堂堂大丈夫,在陛下跟前装什么可怜呢? 没有朋友,哼,打量着我有似的!. 郅都深受陛下宠信是事实,朝臣们已经麻木了。 若说酸吧,他们酸不过来,撇去郅都,还有张不疑,张辟疆,萧延,吕禄,周菱……年轻一辈大放光彩,全部都是陛下的宠臣。 这还没有算上三公九卿,以及陛下信任的韩将军等人呢。 九卿以上的长辈自诩年纪大了,不与年轻人计较,何况尊敬与宠信还是不一样的。陛下尊敬他们,把年轻的臣子视作玩伴,两者并不冲突。 另一边,吴杨后悔不迭,第二天就来向郅都道歉。若郅都计较起来,恐怕他都下大狱了,如今看来,对方待他却是真心。 他是真后悔了,干什么这么对待真诚待人、权势滔天的好友呢? 吴杨说他对吕家人的偏见太深,一时想不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望郅都能够原谅他。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朝中独来独往,好不容易交到你这样的密友,一时间不修口舌……”吴杨嚎啕大哭,说到动情处不禁哽咽,一连行了三个大礼。 郅都叹了口气,到底心下淡淡,一丝波动都没有了,只面上露出不忍。 要知道在朝为官,口碑是很重要的。人人说他冷酷无情,只是吴杨这个好友在,给他添了不少加分,对他日后外放更是有利。 陛下的初衷,不也是为此么? 为了让陛下放心,他到底要做一场戏,郅都扶起吴杨,平静地道:“没有下回。” 吴杨大喜,连连承诺绝对不会再有下回,否则天打雷劈! 听闻两人和好了,便有朝臣嘀咕,年轻人啊,还是心软。不过心软好,郅都在前朝做事,行事作风逐渐变得没有那么冷硬了,这样的改变,他们乐见其成。 这天,刘越准备带郅都去上林苑游猎,临近出发,忽然问道:“那个御史台的御史,和你相熟的,叫什么?” 郅都一愣,立马答道:“吴杨。”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那就带上那个吴杨吧,赵安,赶紧派人去御史台传话。” 赵安连忙去了,刘越拍拍郅都的肩,眼神十分体贴。郅都哭笑不得,硬生生看出不怀好意的味道,闭上嘴巴不发一言。 陛下任性了怎么办?还不是宠着。 …… 那厢,吴杨却是欣喜若狂,他绞尽脑汁与郅都做朋友,不就盼望着这一天吗? 陛下传召,何等的荣耀!随天子去往上林苑游猎,更是近臣才有的待遇,沐浴着同僚艳羡的目光,他挺直胸膛:“臣奉诏。” 激动地来到宫门口,吴杨发觉现实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少年天子看见他,淡淡地移开目光,想象中的君臣问答、提拔重用,都是不存在的,唯有郅都朝他点了点头。 瞧郅都落后陛下几步的站位,就知道他们是何等亲近,吴杨半点情绪都不敢有,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 过了一刻钟,刘越与他的护卫队一骑绝尘,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走过来一个小黄门,笑眯眯地同他道:“吴御史,快上马吧!” 吴杨:“……” 他是纯正的文官,骑马远称不上熟练,可当下只能咬牙上马,往上林苑的方向奔去。 第219章 到了上林苑, 吴杨才知晓什么叫真正的冷待。 陛下只吩咐他身旁的小黄门:“让吴御史自行游览即可,郅卿跟着朕,恐怕也顾不着友人。” 小黄门忙应了是。上林苑占地宽广, 他跟着师父来过好几回, 自然知道哪里能去, 哪里不能去:“奴婢会好好跟着吴御史的。” 刘越“嗯”了声, 随即一扯缰绳, 骏马踢踢踏踏地往山林走。 郅都紧随而上, 刘越扭头笑道:“郅卿, 今日我们倒要比一比,看看是你的箭术好, 还是我更胜一筹!” 郅都冷峻的五官彰显出意气风发:“固所愿尔!” …… 马蹄掀起一大片尘土, 吴杨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 唯独嘴唇动了动。 今天近距离地接触陛下,方知何为英姿勃发。不愧是人人称颂的圣天子, 听说上林苑养了许多孤儿,等长大了就可以成为天子亲军, 陛下常来巡视, 想必郅都每每都会跟随吧。 山林游猎, 比试箭术……真是叫人羡慕啊。 就算他不擅长, 他也能在一旁为陛下作赋, 好不容易有随侍天子的机会,可郅都怎么能把他落下呢? 小黄门笑吟吟地凑近他:“吴御史,随奴婢走吧。东边儿是陛下训练军队的地方, 我们去不得,西边却有许多漂亮的风景,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农庄——足够您边驻足边欣赏了。” 吴杨觉得愤怒, 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敢反驳,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好。” 另一边,刘越眺望葱绿的树林,只觉心胸开阔,灰黑瞳仁不自觉地搜寻着猎物,露出丝丝胜负欲。 吴杨对他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玩意,人来便打发了。郅都对此心知肚明,他亦是不会提煞风景的人,此刻专心致志陪着陛下。 郅司长文武双全,见陛下爱好游猎,他便专攻箭术,日日勤练不怠,平日也会请教冯唐等天赋超群之人。 树叶哗啦啦地轻响,林间闪过动静,郅都立马张弓搭箭—— “咻”地一声,一只飞鸟被准确穿过心脏,扑通落在了树根旁。 刘越与他同时拉弓,那双满是胜负欲的眼睛眯起,泄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俊秀的侧颜微微绷紧,只听得骤然一声响,羽箭一连从三只飞鸟的眼眶穿过,将它们死死钉在树根上。 羽箭不住地发颤、嗡鸣,可见其千均之力,郅都双目闪过赞叹,竟然是罕见的三星连珠! “陛下箭术又精进了!”郅都高声道,“臣也要抓紧,不能落后陛下太多。” 刘越眯眼而笑,面庞满是飞扬的蓬勃朝气:“走!朕等着你。” …… 一路纵马一路游猎,君臣二人到了昆明湖边。这是刘越三年前让人挖掘的湖,取名昆明,想着不仅可以训练水军,日后若派船队出海,也可以稍稍模拟。 刘越掏出牛肉干暂作休息,郅都将水囊递过去,一边眺望湖光水色,波光粼粼。 “良景难寻,不如作赋?”刘越忽然开口。 郅都:“臣不擅此道……” 皇帝陛下哈哈笑了起来,一旁,亲卫们忙碌地统计猎物数量,将它们简单进行处理,继而送往长乐宫、惠王府以及各大臣府邸。 刘越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地起身,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小黄门狂奔而来:“陛、陛下,有野猪!空地上出现了野猪!!” 顿时一片哗然,赵安大声呵斥:“大胆!惊扰天子该当何罪,你说明白了,空地怎么会有野猪?!” 野猪这样的高危动物,向来野性难驯,战斗力超群。上林苑身为皇家林苑,住有寻常百姓、战后孤儿,为保证他们的安全,也为规避皇帝巡视的风险,野猪都被驱赶进了山林里,平日不见踪影。 如今怎么会出现在空地上?简直天方夜谭! 小黄门欲哭无泪,却也知道自己逾矩,赶紧趴下行了大礼:“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只是太过害怕,那野猪长得青面獠牙,不知怎的逃到了山下——” 他大喘了一口气:“——接着往茅厕里狂奔,竟把吴御史堵了个正着!!” “……” 四周鸦雀无声。 刘越惊住了:“你说什么?” 郅都也听愣了,不等他说话,刘越当即翻身上马。 千年难得一遇的场面,这不得去看热闹? 俊秀的脸庞跃跃欲试:“今儿还没猎到野猪呢,真是巧了。郅卿等着朕,朕这就去给你猎来!” 皇帝转眼没了踪影,郅都大惊失色:“陛下!” 赵安也急了,催促周围人:“快快快,快跟上!” …… 郅都心里着急,一身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火急火燎好悬在刘越下马前拦住了他。 “陛下!”此时离茅厕不过数十米距离,仿佛能够听见野猪躁动不安撅蹄子的声音,郅都不赞同道,“陛下不可,野猪自有军士驱赶,还请陛下赶快离开此地!” 刘越抬了抬手中弓箭:“吴御史还在里头受苦呢,朕如何能够视而不见。” 郅都摇头:“友人遇难,臣自当悲伤,可陛下绝不能以身犯险!” 他的声音大得穿过茅厕,传到吴杨耳边,抄着木板和野猪对峙的幸运儿早已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听到模糊的对话,吴杨眼睛骤然亮了,郅都!郅都是要来救他了吗?! 殊不知郅都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阻拦救他的人的。 郅都心知陛下不见得要救吴扬,更多的是追寻刺激,意图试一试自己的箭法,果不其然,刘越道:“这如何谈得上以身犯险?我最多让吴杨报出位置,然后射上一箭。” “若是野猪被射中了发狂,撞伤陛下又该怎么办?”郅都逐渐抬高声音,仿佛想象到了让他绝望的画面,继而强硬道,“臣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准许陛下上前一步!” 什么死啊活的? 刘越有些不高兴了,不是因为被冒犯,而是觉得郅都太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 君臣二人僵持不下,随后赶来的亲卫大气不敢出,依旧受苦受难的吴御史仿佛被遗忘了。 终于,刘越叹了口气:“我不去了,听你的。” 所有人放松下来,赵安抹了抹冷汗,还是郅司长厉害啊,若换做他,想来不仅劝不动陛下,还会被陛下带进沟里。 陛下听得进劝谏就好,郅都软下态度:“臣口不择言,自该向陛下请罪。臣只是……” 刘越睨他一眼:“你只是忠于大汉忠于朕,有何过错?赶快通知军士,去把野猪给驱赶了。” 说着,眼里流露出可惜的意味,刘越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茅厕所在的方向,牵着骏马转身离开。 “……”陛下都把他的话说完了,那他还能说什么?郅都拱手应诺,神色很快恢复了冷峻,有条不紊安排起来. 听说皇帝在上林苑的空地碰见了野猪,还跃跃欲试想要拿弓去射,吕雉持书的左手不禁一抖。 太后的脸色十分难看,窦漪房忙道:“陛下无事,郅都第一时间便劝住了,被围堵的是一个叫吴杨的御史,野猪随他进了茅厕。” “我还不知道他?”吕雉生气道,“越儿定然是想去凑热闹!” 吴杨死不死,太后一点也不关心,唯独皇帝不能缺少一根汗毛,否则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窦漪房无法为陛下辩解,若不是此行有郅都,太后娘娘想必真的要吓坏了。 吕雉随后说:“等越儿回宫,叫他带着郅都前来见我!” …… 皇帝陛下回长乐宫的第一时间就被罚站了。 刘越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吕雉厉声道:“为君者不立危墙之下,老师都是怎么教你的?” “什么热闹连咱们的陛下都忍不住要看,平时被周昌骂得还不够?” “十六的人了,也不怕洛邑和嫣儿她们笑话!” 在母后罕见的疾言厉色下,刘越蔫了,不等他认错,吕雉撂下一句“站这好好反省”,转身回到大殿。 见郅都垂头而立,吕雉缓和了神色,温声道:“你做的很好。” “今日护驾之功,哀家能记一辈子,还要同你说声感谢。” 郅都连忙下拜,他何德何能? “这是臣的本分!” “本分,多少人能做到忠君的本分,敢同君上对峙,阻止一切不利君上的事情发生,才是谏臣良臣。”吕雉从前便察觉了郅都本质是一把唯帝王所用的利刃,如今看来,他是真正地将友人生死置之度外,眼中唯有君上一人。 实在难得! 多年的历练,差不多也够了。她在心中思索着奖赏,这回不仅要大张旗鼓,更是要让天下人看看,大汉不会亏待忠君护主的良臣,似郅都这类人,三公九卿才是终点。 又和他聊了几句,吕雉温和道:“你退下吧。” 郅都应诺,随即忍不住道:“陛下他……” “还不是给你们惯出来的。”吕雉看得明白,刘越身旁一众臣子,能劝谏是真,纵容也是真。纵得皇帝越发肆意,就连上了年纪的萧何,不也在苦哈哈地为学生处理奏疏么? 太后又看郅都不顺眼了:“别管他,让他长长记性才好!” 半个时辰过去,鲁元长公主匆匆进宫。吕雉冷哼一声:“是来给皇帝求情的?” 鲁元赔笑:“儿臣这不是听闻上林苑出了事,担心母后生气吗。陛下心里有数,再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犯险,我看,罚站片刻也就够了。” “你怎么知道越儿在罚站?” “呃……”鲁元心道不妙,作为弟弟请的救兵,被母后戳穿了该怎么好? 刘越左等右等,没等到救兵,反而等来了一起罚站的“站友”—— 鲁元长公主跟他一左一右靠着墙根,他忍住笑:“阿姐,越儿对不住你。” 鲁元恼羞成怒:“陛下下回还敢不敢了?!” 刘越委屈:“不敢了,不敢了。下回再犯,母后恐怕要我到城墙罚站,若我再看到野猪,忍住不猎就是了!” 第220章 皇家无小事, 何况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天子,且不说“上林苑野猪事件”一出,朝臣是个什么反应, 周昌炸了。 彼时刘越刚刚罚站完, 就被御史大夫骂得狗血喷头, 刘越深刻认识到了一件事——感情从前周昌都是嘴下留情, 今日才发挥出他的正常功力…… 周昌气呼呼的, 骂完刘越骂郅都, 骂完郅都骂吴杨。是的, 连身为受害者的吴杨都被喷了,周昌指责他四处乱跑, 如果安安分分地呆在原地, 哪里还会招惹到野猪?! 刘越:“……” 好像很有道理。 似察觉到皇帝在憋笑, 周昌黑着脸问:“陛下可是有异议?” “朕没有。” 刘越正襟危坐,端得是虚心纳谏, 周昌狐疑地打量他,半晌点了点头。 最后勉强夸了句:“郅、郅都忠君护主, 此次到底功大于过。” 御史大夫这般苛刻之人, 都对郅都颇有欣赏, 友人吴杨却不这么认为。 许是上天眷顾, 他在救援的时候不小心被野猪刮伤大腿, 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回到家面色呆滞,好不容易回神, 立马撕心裂肺地大哭:“郅都实乃公报私仇!” “如此自私冷酷,丝毫不顾友爱之谊、同僚之情,竟眼睁睁看着友人赴死……” 来探视的同僚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 目光随即变得异样,吴杨莫不是疯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人委婉道,“郅监御史(郅都的另一官职)遇见的状况实则两难啊,友人与君上,他选择护驾为先!为此不惜与陛下顶牛,换做我,我是办不到的。” “是极是极,陛下乃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出事!吴御史又有何立场怨愤呢?” “难不成是对陛下心怀不满?” 吴杨差些喷出了一口血,等到第二天,长乐宫太后颁布了一份任命诏书,他更是怒急攻心,从此不省人事。 诏书是有关郅都的,尽管九卿有不少人反对,太后却难得强硬——擢升郅都为雁门郡郡守,秩两千石,节制郡内军事民生;另赐三千兵权,为抵御匈奴,兵源可自行招募。 所有人震惊了,包括中尉陈平。 虽然知晓郅都迟早要外放,毕竟徐生那边的情况不等人,他却也不得不感叹两宫的恩宠之浓! 不到三十的封疆大吏,汉立国以来前所未有! 吕雉却是有理有据:“原雁门郡郡守年事已高,代王上书请求换人,此事你们应当知晓。” 她继续道:“郅卿原是梅花司司长,秩一千石,如今变为两千石,如何也算不上越级提拔。郅卿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又有护驾之功,哀家欣赏他的品行,当得一郡郡守!” 这下,反对的大臣哑口无言了。 还有垂死挣扎的:“郅都实在太过年轻……” 吕雉身旁,刘越发出装模作样的感叹:“唉,朕才十五岁。” 众大臣:“…………”. 皇帝陛下来了个绝杀,郅都外放已成定局。 既已升官,他自是要卸去梅花司司长之职。对外,梅花司司长换了人,从此郅都只是大汉的雁门郡郡守;而暗地里,他带上了一半梅花司的势力,只等数日后远赴边塞。 中尉陈平自请护送,皇帝高兴允准,并同左右夸赞:“这才是真正忘年交的友谊啊。” 口碑已然一落千丈的吴杨:“……” 郅都离开长安的前一天,刘越郑重其事召他对奏。 “你知道朕与母后派你去雁门的用意的。”刘越凝视着自己一手发掘的韭菜、不,臣子。 “是,臣知晓。与徐名士联络,谋划草原事宜,并保护雁门不受匈奴侵袭。” 刘越点点头,目光有些欣慰,多年浇水施肥,而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他对郅都的期望从来不是大汉锦衣卫,而是文能治国武能上马的三公九卿。 “郡守身为一郡百姓的父母官,我有信心,你会做的很好。” 郅都双目已然含泪:“臣,能做的很好。臣定为陛下扫清前障,若违此誓,提头来见!” 刘越眼眶也有酸意了,他从腰间解开袋子,掏出两块牛肉干,你一块我一块,含糊不清地和郅都嚼起来。 “到了代国,先替我和四哥问好。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熟悉的就问代王,他向来与我亲厚,便是看人不顺眼,也会尽力襄助……”. 郅都一直不懂那句“便是看人不顺眼,也会尽力襄助”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见到代王刘恒。 刘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许多眼,继而温文笑道:“听说郅郡守在长安独得陛下恩宠,恒慕名已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郅都:“……”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和桃侯有的一拼,他沉默片刻:“陛下亦是十分惦念代王殿下,特地托臣来问一声好。” 刘恒转而变得高兴,虽然他和幼弟隔几日通一封信,但有郅都这句话,任谁听了心情都会好。 “雁门的舆图和地形图,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郅郡守不如在平遥休息一天,孤为你接风洗尘。” 郅都从善如流:“臣遵从殿下之令。” 一个月后,新任郡守成功在雁门站稳了脚跟。 郡守府的官吏很快发现,这位长安派来的上司虽然年轻,手段却狠辣如老臣,御下严厉,对百姓却是秋毫不犯。 郡守长于刑律,短短几天,他重审了雁门郡的七桩冤假错案,恶贯满盈者宣判斩首,迅速获得了百姓的信赖! 负责刑罚的官曹实在是心服口服,向人一打听,原来郡守出身法家。 怪不得!法家一系的能臣,或许手段酷烈,但处事向来公正严明,相比别的不知底细的上司,他们倒更愿意在郅都手底下办事。 …… 时间进入深秋,延绵不断的寒潮由北至南席卷,草原渐渐变得沉寂。 牧民们开始忧虑冬日的严寒,这时候若有商队出现,定然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存在。商队携带的粮食布匹,能够用牛皮等物资交换,可惜商队不常见,这些年西域被匈奴霍霍得不轻,敢穿行两地的就更少了。 就在这一天,一队自汉朝出发,去往西域的商队缓缓靠近龙城,他们牵着马拉着车,车上盖着的毡毯显得十分醒目。 商人没有资格去往内城,只能停靠在龙城的边缘。据高鼻深目的领头人介绍,他本是大月氏人,幼时被卖到汉朝做奴仆,好不容易有了一番奇遇,这才逃出主家四处经商…… 西汉版龙傲天的故事极其吸引人,不一会儿,牧民们热情围在他的身旁挑拣货物,还有不少匈奴贵族,听到消息立马一抽鞭子,派出奴隶前来采购。 “我们会在龙城待三天,”那商人说,“之后再往西边走。” 匈奴人的萨满神,能够沟通上天的大祭司,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于帐篷里接待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队随从。 那随从约莫七尺,取下蒙脸的头巾,露出一张徐生略微脸熟的面容。徐生端详片刻,紧接着大吃一惊,这,这不是从前他的顶头上司吗??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徐生是真的嚎啕大哭了:“郅司长!没想到小道还能见到你……呜呜呜……嗝……” 郅都内心也是感慨万千。如今他重任在肩,乔装前来无疑承担着不小的风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他接受了陈平的建议,一定要和徐生亲自见一面。 若不是从前先帝被围困白登山的时候,陈平代表汉室给冒顿单于送过贿赂,陈师傅都想自荐前来了! 到底害怕被冒顿发现,从而功亏一篑,陈平这才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郅都就没有这样的风险了,而今他望着徐生,脑中不停闪过陛下的评语:“徐名士胖了,变沧桑了。” 的确,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若不是身穿华丽的丝绸,都和野人差不多了。 徐生哭声连绵不绝:“这些年我等你等得苦啊。若不是对陛下的思念支撑,我早就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路了,嗝!” 短短几分钟,郅都心里有了数。他对徐生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其实陛下也想你。” 徐生立马抽噎了一下:“真的?” 郅都:“……” “那时噩耗传到长安,你师父哭晕了过去,陛下也是眼前晕眩,久久不能站立。过了几天,陛下亲自为你主持了一场葬礼,刻字立碑竖衣冠冢,叫后人永远铭记。” 徐生捂住胸口,泪水模糊了双眼,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天子立碑,竖衣冠冢,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他师父就算再干一百年,也拍马及不上他! 郅都并不知晓徐生暗中的拉踩,此刻他完全确定了,凭借陛下的人格魅力,七八年还叫人在匈奴的大萨满念念不忘,对方想要反叛,才是天方夜谭。 他耐心安抚了徐生好一会,紧接着问起匈奴现今的情势,还有徐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徐生不禁嘀咕,难道是身份不同了?郅都这个死上司,怎么不像从前那般凶恶了,语气温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浑身一抖,到底顾忌当下的场合,尽量清楚地讲述了这些年干了什么事,冒顿又是如何信重的他。 郅都从惊讶到震撼到失去表情,才过去了仅仅一刻钟。 “回想当年,我一不小心迷了路,被蛮不讲理的匈奴骑兵抓走,幸而小道灵机一动,撕开衣服绑成左衽!”徐生眉飞色舞,“小道伪装神仙下凡,浅浅露了一手,这不,没见过世面的蛮夷乡巴佬全跪了。” “……”郅都。 “他们要我救冒顿,我乱抹乱叫乱跳一通,就差在他脸上吐口水了,老天爷,冒顿竟然醒了!他把我认成救命恩人,小道一不小心混成了大祭司。” “……”郅都。 “嘿嘿,我说西域有胡椒,还有能够救命的良种,死命地给冒顿喂金丹——金丹你知道的吧,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就知道那玩意儿有毒呢。” “不过冒顿可能活了,到现在还没死。左贤王稽粥老是上蹿下跳,我排挤走他的老师,那什么叫赵壅的,感觉像个奸细,直接送到西边开荒去。” 口干舌燥地说完,徐生长叹一声:“这么多年了。小道和稽粥斗智斗勇,也算斗出了感情,今年年初,韩将军大胜匈奴的那一场,您应该有印象吧?” 他得意洋洋起来:“杀千刀的左贤王,也给小道排挤走喽。冒顿让他往北,这不就是流放?和匈奴的萨满神斗,哼,跌跟头了吧,只要装得好,人终究比不过神。” “……”郅都。 他恍惚间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能让向来严厉的郅郡守失色,便知徐生的作为是何等的炸裂。 终于缓过神,郅都眼中划过深深的欣喜,还有浓重的钦佩,如今匈奴的情势,一片大好啊! 这都是他面前看似不务正业的“神棍”折腾出来的,郅都深深作揖:“往日,是我见识太少,差点成为陛下所说井底的一只蛙。名士无双,缔造千秋伟业,徐名士当得起。”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徐生受宠若惊,感动地吸吸鼻子,郅都不会被换魂了吧?连夸人都夸得这么好听。 他差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郅司长,我们什么时候归汉?” 郅都神色一收:“你还不能跑。” 徐生:“啊?” 死去的记忆忽然被攻击,他忆起了还是化学家的时候,是如何被面前魔鬼折磨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徐生惊恐地望着郅都:“你不会要我以身饲狼……呸,冒顿,和那老东西同归于尽吧?” 郅都:“……徐名士说笑了。” 难道他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人吗?活似他要灭口一样。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陛下可是亲口夸过他纯善。 郅都谨慎地贴身放好舆图,这是徐生一开始就交由他的宝贝。 继而低声说:“自古神王不两立,冒顿一死,左贤王稽粥理应继位,其中却有诸多变数。一来,他身在北方是为流放,右贤王等亲贵定然不服;二来,你身为匈奴至高无上的神,意见更是能定乾坤。” “适时发生夺位之争,右贤王前来求助,便是你走上前台的时候。” “待匈奴陷入纷乱,萨满神煽风点火再让纷乱变成分裂——左右贤王手底下的势力陷入消耗,你便可以借机制造神迹安抚,转而率领残兵南下,给予他们管吃管住的俘虏新生活。” “到那时,匈奴的牧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信仰的萨满神率领部众归顺了汉朝。” 陈平与他商议许久的“分化之策”,原本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谁知徐名士能耐至此,郅都只好顺着陈平的思路改了剧本。 他那冷酷的嘴念出如此毒辣之计,徐生简直惊呆了。 萨满神瑟瑟发抖,郅都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不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怎么还没有被陛下的仁慈温柔感化,反而越来越变态了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0-226 第221章 三年后, 没等冒顿梳理完西域,继而实现南侵汉长安城的宏愿,一向容光焕发的大单于忽然病倒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 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 就算偶尔能够清醒, 也是进气多, 出气少。 昏暗的大帐里, 冒顿面颊通红,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 苍老的声音含糊不清:“水,水……” 一代草原雄主, 哪里还有壮年时的威风, 他凹进去的脸颊遍布皱纹, 双鬓横生白发,忽略高大的身躯, 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老人。 龙城上下的贵族都有了预感,得天所授的大单于快要到落幕的时候了。 候在榻边的徐生连忙让人喂水, 冒顿眼珠吃力地转了转, 见到他的大萨满, 瞳孔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神、神……” “神丹没有作用了, 大单于!”徐生含着泪摇摇头, “如今天神要收回您的寿数,上天有旨,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了。” 冒顿爆亮的双目猛然暗淡下来, 不,不。他受到上天那么多年的馈赠,怎么可能硬生生被收回! 嘴巴嗬嗬两声, 弯曲的双手青筋毕露,徐生到底不忍拂去他的意愿,哽咽地叫人呈上来。 冒顿艰难地咽下,随即跌落在毡毯上,浑身虚弱地喘着气。 片刻,他断断续续道:“让……左贤王速回龙城……若有不测,左贤王继承大单于的位置,你们要好好辅佐他!” 不止一个贵族双目闪烁,他们对视一眼,心想大单于还是选择了稽粥。 也是,左贤王乃大单于长子,便是大单于再亲近异母弟弟右贤王,也不会把单于之位交给他。 神志清醒的大单于,依旧是从前那个王者,只会做出对匈奴基业最有利的选择,可这对于左贤王有利,对他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身为龙城的核心贵族,他们大半依附在萨满神身旁,早已和稽粥撕破脸皮,剩下的少部分,不是被右贤王拉拢就是两不相帮,俗称墙头草。 稽粥被流放,少不了他们的推动,而对方一旦归来,能重用他们吗? 用脚趾头想都不会!还会想方设法杀了他们。 他们从西域掳来不少好东西,如今的生活算得上享受,能活着谁愿意死,此情此景,当然要为自己考虑。 冒顿仿佛也看出了几位大贵族的不甘愿,双目暴突,当即就要呵斥,方才咽下丹药的喉咙却是灼痛无比,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不仅如此,喉道里还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冒顿心下一凝,眼眶霎时充血,大萨满!! 大萨满给他喂了什么东西?! 徐生悲伤地跪坐一旁,神情看不到一点异样,冒顿能够继续坚持三年,已经很了不起了,再活就不礼貌了。 他都想怀疑自己下的朱砂、硫磺与水银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而今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安心地送人上路了。 他一抹眼泪:“大单于对左贤王不太放心,我们都明白。左贤王年轻还需历练,我与众位贵族定会好好辅佐于他。” 冒顿胸口起伏了几下,只觉荒谬不已,左贤王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年轻?? 紧随而来的便是慌乱,暴怒,绝望与杀意,冒顿嗓子说不出话,努力了半天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徐生,意图让人杀了他。 谁知贵族们一个个虔诚地低头:“我等谨遵大单于旨意!辅佐新任单于,拥护至高无上的萨满神!” “拥护至高无上的萨满神!!” 冒顿一口气没上来,死不瞑目。 他被骗了,这不是神丹,而是毒、毒丹……. 徐生上前试了试鼻息,神色肃穆无比:“大单于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大帐一片哗然,犹如火星落入油锅,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暗流。 虽说早就做好了大单于归天的准备,但事到如今,他们还是猝不及防,只觉失了主心骨,茫然又悲痛。 贵族们嚎啕大哭,哭完请求萨满神为单于入殓,安葬龙城并进行祈福仪式,徐生悲伤地点了点头。 随后叹息一声:“大单于去的突然,还没有将话传到左贤王耳中,你们谁去北边,迎接我们的新任单于?” 贵族们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道:“我去。” “我也去。” 还有人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想着得赶紧通知右贤王,若是左贤王先一步回到龙城,那就什么都晚了! …… 汉,长安城。 初春细雨蒙蒙,散发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刘越翻动着手中的飞鸽传书,半晌呼出一口气。 冒顿死了,吃丹药吃死的,这个死法真让人意想不到,刘越嘴角抽动了一下,莫名有些惋惜。 不是惋惜一代雄主晚节不保,而是惋惜他没能亲自去往龙城割下冒顿的首级,让母后开心开心。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前几年的野猪事件给满朝文武敲响了警钟,从此一旦他出行,身后必定跟着浩浩荡荡一大堆人,别说溜到龙城了,就是溜出长安内城,都有人抱着他的腿痛哭。 刘越对此很不满,朕微服不行么?就说他是某某侯世子,总能四处闲逛了吧。 真正的宣平侯世子、曲逆侯世子等人:“……” 可以闲逛,但不能到处闲逛,太后亲自给制定了八大注意事项,皇帝再不满也被母亲镇压了下来。 宣室殿,刘越摸了摸遗憾的心口,嘴角到底抑制不住地上扬,紧接着奋笔疾书,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心腹爱卿商议对策。 不多时,长乐宫过来一个小黄门:“陛下万安!太后请陛下前去用膳。” 是该到吃饭的时间了,刘越立马道:“你且等等。” 说着,拿起案桌上的密报塞进怀里,紧接着伸了个懒腰。 刘越今年十八,往日抽条的少年变成青年,身形也变得高大,手臂布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小麦色的脸庞脱离稚嫩变得十分俊美,不笑的时候,气度越发威仪。 一旦笑起来,那双大而亮的眼睛弯成月牙,泻出几分顽皮与亲近,每每这时候,大臣总是拿他没办法。 陛下和先帝的风格还是不一样的,先帝喜欢拍大腿耍流氓,而陛下喜欢有理有据地同他们掰扯,偶尔也会不讲道理——譬如睁着无辜的眼神说“朕才十八岁”。 这话年年来一回,满朝文武都被荼毒得不轻,唯独随身史官打心眼里认同,陛下还是个孩子,他有什么错呢! 御史弹劾朝堂上的年轻人的时候小心了再小心,等证据充分无可辩驳了再递,生怕陛下觉得他们倚老卖老,连带着弹劾的风气清明了很多。 御史们实事求是不再胡编乱造,也算是意外之喜。 至于老顽固御史大夫周昌——刘越单方面这么认为,成功锻炼出抵御陛下笑容的抗体,依旧那么的大公无私,喷人不打草稿,骂人不带眨眼。 刘越连夜拉周菱当挡箭牌,有点效果,但不多。周昌总有办法花式进谏,算是纯正的帝王克星了! 但就是这样的帝王克星,也曾称赞当今天子“貌英,姿颜甚伟”,认为天子长得肖似太后,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某个被遗忘了的先帝:“……”老兄弟,你是不是忘了我? 刘越伸完懒腰,兴冲冲走向长信宫:“母后!” “这是有什么好事了?”吕雉鬓间生了白发,见到儿子依旧如从前那般笑意盈盈。 太后年近六十,在此时实在称得上高寿了,两年前她的右手彻底好全,以雷霆手段摘了几个拎不清的彻侯的爵位,让他们滚回老家种田,便彻底地不再过问朝事。 事实上,连丞相都不敢直言让太后放权,是吕雉自己觉得疲乏撑不住了。寻常人家到她这个年纪,曾孙子都有了,她还依旧要阅览奏疏召见大臣,岂不是熬她的寿命么! 太医令曾委婉地说,要想活得长,切不能操劳过度,吕雉深以为然。 其二便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她一直在,越儿又该如何彻底地独当一面呢。 吕雉想明白了,高高兴兴地含饴弄孙,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而后猛然发现,她孙子的数量实在太少了。 算上鲁元生的两个,她也才三个亲孙! 还没来得及忧虑,刘越匆匆找到了她,张口就是甜言蜜语,并送上一堆奏疏:“这些政务我不会,母后教教我。” 吕雉:“……” 偷懒偷到她跟前了这是。 吕雉当即把刘越赶了出去,然而皇帝陛下的脸皮厚,依旧喜欢请教她,并时不时同她说一些朝堂上的好消息。一而再再而三,吕雉便也不排斥了,就当亲身经历儿子的成长,欣慰的同时,偶尔点评点评。 今天看皇帝的脸色,就知道有天大的好消息,吕雉示意他先用膳,毕竟越儿亲口说过以饭为天。 谁知见到膳食向来两眼放光的皇帝摇摇头,把周围人屏退左右,随即神神秘秘拿出密报:“母后,冒顿死了。” 吕雉接过密报的手一顿,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见刘越笑容灿烂,她呼吸急促,打开密报细细浏览,不由说道:“好,好……” 能让她失态的事情不多,而今欺辱过她的冒顿死了,吕雉实在是开怀! 不知不觉笑容满面,更为她的孩子感到自豪:“徐生若是归国,你要好好地奖赏他。” 刘越点头:“只可惜我不能亲自将冒顿挫骨扬灰!等徐生南归,定要带来他的头颅给母后请罪。” 吕雉眼眶湿润了,越儿幼时立下的誓言,没想到他一刻不忘。 温暖将她的心脏包裹得密不透风,好半晌,吕雉反应过来:“不能亲自去往龙城,皇帝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刘越:“……” 他坚决认为这是造谣:“母后,我没有。” 第222章 没有就没有吧, 吕雉并不戳穿他。未免破坏在匈奴的布局,冒顿已死的消息需要先行保密,母子俩美滋滋地用了顿饭, 只觉生活是那么美好, 空气是那么清新。 仿佛第二天都有盼头了! 刘越还有奏疏没看呢, 吃完饭想要溜走, 吕雉立马道:“站住。” “你老大不小了, 也该选个皇后成亲了。”吕雉语重心长。 “不急, 不急, 选皇后哪有朝政要紧?”刘越遥遥回复,霎那不见了人影。 吕雉:“……” 这臭小子! 选皇后的事, 已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了, 今年年初, 便有德高望重的宗室入宫,询问陛下何时娶妻。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 紧接着,长安的勋贵与彻侯一窝蜂地活动起来, 有搞夫人外交的, 有托人进宫说自家女郎好话的, 还有举办宴会的, 美名其曰赏花。 赏花?就那几根杂草? 有人觉得这些主意都不行, 专门组织了一场踏青,女郎们骑马前去西山,不仅锻炼还可以欣赏风景。 紧接着就被人鄙视了, 谁不知道西山就在上林苑旁边,难不成还想趁天子前去游猎,来一场浪漫的偶遇不成? 为了皇后之位, 他们使的办法不计其数,堪称五花八门。 还有一些身份稍低的,自觉自己的女儿够不上皇后之位,但皇后之下还有夫人,夫人以下还有美人、良人……当不成正妻,也可以当得宠的妃妾啊! 便是妃妾,家里人也没有不愿意的。当今天子是谁?百年不世出的明君,所有汉民眼中的圣天子!年轻俊美,政绩卓然,堪称所有长安女郎的梦中人。 若一跃成为外戚,女儿膝下又有皇子,少说也是个王太后,家族兴盛近在眼前啊。 一个个条件叠加上去,就是圣人也忍不住,陈平蠢蠢欲动地问儿子陈买:“你觉得你小妹如何?” 陈买正在纸上对农具涂涂画画呢,闻言慢了一拍:“什么如何?” “你常被陛下召见,可曾探听到一二陛下对女子的喜好?”陈平又想打儿子了,“我是说,你觉得陛下与小妹相不相配。” “……” 陈买沉思片刻,总觉得大人在做白日梦。他想了想:“我觉得不相配。” “为何?” “陛下喜欢有能力的女子,小妹她只会大喊大叫,偶尔捧着书籍傻笑,大人,您真的要送她入宫吗?” 陈平脸黑了。 有你这样抹黑妹妹的吗?不孝子! 不过陛下喜欢有能力的女子,这是从哪得知的? 陈买理所当然道:“窦漪房,周菱,平日与陛下交集最多,不过自从两年前,太后将窦长秋派往代国,能与陛下相处和谐的,唯有一个山阳君了。” 事实上,窦漪房是代王刘恒亲自求的,少年慕艾,陈平对此也是略有耳闻。太后见窦长秋不排斥,便高兴地送去了陪嫁,还把她的两个弟弟派去辅佐代王,如今该称她为代王后,而不是窦长秋了。 至于周菱,山阳君是她的封爵,以表彰她对算术一道的开创性功劳。 “这么说来,陛下与山阳君之间——” 陈买连忙说道:“许不是什么爱慕之情,而是知己。” 知己?陈平怎么就不信呢。 难道最终花落周昌那?陈师傅不禁思索起来,继而猛地一惊。 御史大夫汾阴侯已然年迈,恐怕不到两年便要辞官了。他为人两袖清风最是正直,绝无可能当权倾朝野的权臣,何况家中唯有一子一女,人丁单薄,更没有外戚乱权的可能性。 这,这不是天选的皇后之家吗! 陈平神色凝重了起来,越想越觉得若他是太后,头一个考虑的便是山阳君。虽然太后出身吕家,想必也不乐意见到下一个吕氏出现! 他不服气地嘀咕:“周昌那老小子,难不成与夫人生小孩的时候,就在下一盘大棋?” 陈买:“…………”. 周昌自从问策留侯以后,一直很沉得住气。 直到陛下十八了,再不成亲就说不过去了,连外邦人都会问,你们大汉的皇帝陛下何时会有小皇子? 皇后未立,皇子未生,代表着国本不稳,即便陛下的执政生涯还有很多年,也要给他们这些老臣喂一颗定心丸不是? 周昌这才行动了起来,他不找太后也不社交,而是天天找皇帝进谏。 谏到皇帝受不住了,皇帝便会拉上周菱站在一旁——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不好意思喷得太凶,虽然时长不变,但到底语气会委婉一些。 于是刘越就更爱留周菱在身边了,不拘是整理案卷还是谈天说地,等兴致上来,两个人还会埋头比算术,不过刘越一直是落败的那一个。 老父亲也是拼了,为了女儿与陛下相处时间更长,他不惜开始玩心眼…… 这些周菱都不知道,刘越更不知道。 周菱如今身为山阳君兼丞相府长史,与天子同龄,平日往来皇宫与相府之间,凭借非凡的能力颇得同僚尊敬。鲁元长公主将她视作忘年交,太后也是常常召她说话,眷顾极其恩隆。 唯独脸上的婴儿肥一直没有褪去,因此她很少笑,衬得秀丽的眉眼更加清冷,在前朝历练多年的气场很是唬人。 刘越却说这不是清冷,这是呆,头一次听到这个评价的周菱气了半天,后知后觉的皇帝赔了两杯奶茶才翻篇。 许是他们一早就在太学认识了,周菱对当今天子的印象一直很好,有敬慕,有仰望,还有遇到伯乐的感激。 她初初入朝还没有觉得如何,忽然有一天,陛下召见了她,周菱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发现自家爹爹站在一旁,很是惊愕地看着自己。 周菱:“……” 向来聪慧的算学天才不由陷入沉思,难不成陛下鼓励她当官,就是为了今天?? 而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反正陛下一开始的目的绝对不纯。 …… 周菱又又又被召进宫中,和刘越一起送走前来觐见的御史大夫,紧接着,皇帝陛下开始为明天的谏言苦恼。 方才同母后说的“处理朝政”不过是借口,像那实在看不完的奏疏,总有忠臣愿意为他分担,至于什么选皇后,他还小呢,才十八。 注重当下,过咸鱼生活,才是最要紧的! 刘越趴在桌上:“你爹明天又要骂我什么?” 周菱忍不住笑了下,笑完发现这样不好,连忙收回,整个人故作严肃。 她想了想:“前天他批评了陛下的衣着,昨天他指责陛下修建太后陵寝,过于耗费人力物力……” 太后陵寝是刘越舌战群臣,最后让人按帝陵的规模修的,与先帝的长陵有些距离。当时朝堂简直翻了天了,为此他装可怜耍手段,凌厉地罢免了一大批人,终是大获成功,选址就在灞水旁边,两山之间。 那儿地势陡峭,山腹却容得下两座陵墓,至于另外一座,当然是给刘越自己留的。 老臣们唉声叹气,百姓却不觉得有什么,在他们看来,圣母当然要和圣天子葬在一起。陛下说的对,摄政太后不就形同帝王嘛,别说女人怎么怎么样,你行你上啊! 有百姓对刘越的无脑维护,遭受舆论攻击的群臣完败,女官们如同打了胜仗似的昂首挺胸,从此更加努力的干活。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御史大夫开喷,听完周菱的话,刘越顿觉不妙:“明天他骂的恐怕就是我的陵寝了。” 周菱:“陛下的陵寝刚画好舆图,还没开始修。” 刘越:“…………” 他被喷得头脑发昏,一时间竟忘了这回事,轻咳一声:“原来如此。” 周菱又忍不住笑了,刘越噗嗤一声,同样也开始笑,宣室殿一时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长安戚里,有彻侯窃窃私语:“陛下又召山阳君随侍了。” “这……青梅竹马,近水楼台,难不成?!” “周昌应当没这个意思,他为人最是死板,单靠一个年轻的女郎,如何能够成事?” “周昌不足为虑,但山阳君并不好对付,你们可不要小瞧了她。” “是极,两年前那一场攻讦,不是污蔑她与丞相府上官有染吗?山阳君一一报复了回去,陛下勃然大怒,罢黜了许多滑舌之人,最后查出来不是御史所为,而是嫉妒她的一位男下属。” “陛下……很是偏袒山阳君。” “陛下谁不偏袒?郅都陈买,萧延张不疑,唯独山阳君是女子,所以特殊些罢了。” 静了片刻,有人幽幽道:“情形还是很不妙啊,你说我家女郎能登上后位吗?” “我看悬,除非周昌放话,要把山阳君嫁出去,或是你家女郎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天子近臣就算了,小女实在没这个本事。 叮的一声,脑海的灯泡亮了。排除竞争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娶进门,等山阳君有了婚约,他们岂不就高枕无忧了? 当晚周昌回到家,汾阴侯夫人迎上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陛下与菱儿相处得如何?” 周昌捋须不语,夫人瞥见他嘴角扬起零点一的弧度,顿时松了口气。 以丈夫的性子,能有这般反应已经很不错了,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呸了一声:“你不知道,傍晚府里忽然来了求亲的人,说什么对方与菱儿天作之合,并且此生不纳妾。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纳不纳妾关我何事?” “一个混吃等死的彻侯世子,也好意思说天作之合,瞧他给能的!” 周昌皱眉:“菱儿的确优、优秀,对方倒也不至于是癞蛤蟆。” 汾阴侯夫人怒了:“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就你这张老脸,说话又不好听,陛下成天看见你就怵,万一菱儿没能当成皇后,都是被你这个亲爹拖累的。” “……”周昌被骂得不敢还嘴。 说话不好听是真的,陛下怵他,这、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周昌不确定起来,最终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 只要他日日追着陛下进谏,陛下就能日日拉着菱儿作陪! 未央宫,刘越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放下手中的杂书,殷殷叮嘱赵安:“明日一早便让山阳君入宫,她不在,朕都没安全感了。”生怕御史大夫从哪里冒出来,最近这个强度,他实在顶不住。 赵安憋住笑,说:“万一丞相府有事,山阳君怕是不得闲……” “那就让她搬进宫处理,朕给她挪个座位,或许还能提点她呢。” 赵安能怎么办?往日他觉得山阳君太宠陛下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一看,这不是双向奔赴么。 他连忙道:“诺。” 第223章 丞相府, 周菱早早地上了值。她微笑着与各位同僚问好,询问了属官们的进度,最后落座下来, 整理今日要办的事务。 案几上叠着几大摞书册, 有大半都是丞相托她计算的, 其中包含货币改革以来, 中央各郡五铢钱的使用情况。等算出结果, 丞相需亲自向天子汇报, 事关重大, 交给别人她也不放心。 不多时,承担秘书之责的王女官敲了敲门:“山阳君, 宫中有谒者前来。” 周菱连忙走了出去, 迎着同僚下属艳羡的目光, 未央宫谒者笑眯眯道:“陛下宣召,特许山阳君把今天的事务搬进宫处理。” 周菱:“……”陛下怎么知道她今天的活很多? 他太体贴了, 体贴到叫她心中狐疑,周菱心头想法波澜壮阔, 婴儿肥的脸浮现惊喜:“臣领旨, 还请谒者稍后。” 刘越翘着腿在宣室殿等, 时不时喝一口葡萄榨的果汁。 而今西域传来的种子远不如后世的甜, 却远胜物资匮乏的末世, 不愧是他钦定的神农,董安国陈买师徒竟成功将葡萄种了出来。 刘越随即用手撑头,琢磨着是时候再和朝臣争执一次, 把“非军功不得封侯”的规定改掉。这么多年了,他将董安国陈买等人封了关内侯,但到底不如彻侯能够与国同休, 若非如此,天下的农人都不会安心! 皇帝陛下慢悠悠想着事情,不一会儿,未央宫谒者前来禀报,山阳君到了。 迎面是一摞高高的书册,把周菱的脸都遮得看不见了,刘越定睛望去,她身后跟着的小黄门也是气喘吁吁,手里抱着相同的东西。 丞相长史的工作竟然这般繁重?刘越不敢置信,好不容易长出的良心隐隐作痛。 他亲切地朝周菱招手:“来,山阳君,朕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如今看来,怕还是小了些。我再往旁边挪挪。” “臣谢陛下的关怀……” 周菱是真感动了,原先的胡思乱想立刻抛之脑后,能够像当今天子这般礼贤下士,将御案让给臣子的君主,天底下又有几个? 她眼眶微红,只恨不能为陛下效死。 刘越摸出一个算盘,接着塞到她身边:“这是你用惯了的,算珠也磨得圆润,想来也会省几分力。” 皇家特供的葡萄汁,同样水灵灵地塞给了她,周菱知道如今葡萄还只是种了一两片田,这一小杯便价值千金,她吸了吸鼻子,软软“嗯”了声,拘谨地在陛下一旁坐下,翻开书册开始干活。 刘越瞄一眼她的工作量,又看看自己身旁的奏疏,半叠都不到,顿觉岁月静好。 没过半个时辰,外头传来周昌的声音:“臣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拜见陛下——” 刘越:“……” 周菱:“……” 周菱不自觉地望过去,刘越仿佛察觉了她黑眼睛里的控诉,清清嗓子:“我也没料到,御史大夫今天竟来得这么早。” 不是都说越老越没精神,这周昌怎么越老越妖,神出鬼没的,连他偷偷出宫都能逮到。 刘越觉得不行,得天天把周菱拴着才安心,他下意识地执起周菱的手,真心实意道:“还是山阳君体恤朕,朕不能没有山阳君!” 话音落下,周菱愣了,刘越也愣了。山阳君脸色爆红,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臣,臣……” 陛下只会待亲近的臣子这般,可她是女子呀,周菱看着自己的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整颗心砰砰砰地跳个不休。 还是刘越放下她的手,掩饰般地道:“不能让御史大夫久等了。” 紧接着朝外喊:“快宣!” …… 周昌敏锐地察觉,大殿的气氛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来不及思索,就被案桌后的人影吸引了心神。 周菱起身朝他行礼,周昌心下欣慰,果然,菱儿就在陛下的身旁,方才还坐着——嗯?坐着处理丞相府的书册?? 各大衙署的文书都是有标识的,故而周昌不会认错,他不禁皱起眉,板着脸道:“山阳君,你越矩了。为、为人臣子,怎可与君王同坐一侧?” 刘越着实没料到,周昌连自家女儿都喷,他换了个坐姿想看热闹,下一秒想起这热闹好像是他安排的。 刘越当即出声:“御史大夫错怪了,山阳君听从朕的命令,从无自作主张之意。” 好,这下谁也逃不过了,周昌痛心疾首:“陛下!” 两人安静如鸡,听御史大夫引经据典,叙说“君礼臣礼”的区别之处,当真有同病相怜之感。 刘越心想,葡萄汁放久了就不新鲜了,想喝。 周菱心想,她的活还没干完,父亲什么时候走?. 每年春天,诸侯王都要回长安觐见,这是高祖设下的惯例,至今一直沿袭。 代国,代王刘恒正准备入长安的事宜,他对王后窦漪房道:“不若漪房也随我前去?母后前不久与母亲传书,还同母亲问起了你。” 窦王后笑着点点头,皇太后教导她为官,更教她做人的道理,而今她内能统领宫闱,外能帮代王梳理朝事,得到朝野上下一致的称赞,实在离不开皇太后的恩泽。 “臣妾的阿母还在长安颐养,若是皇太后准许,我想把她接过来长住。” 刘恒知道她的母亲是前任大长秋,当即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整个代国都知道代王夫妻琴瑟和鸣,他们不知道的是,刘恒大龄单身,从前一心扑在事业上,年过二十还没个妻妾——薄太后愁得都掉了头发,后来,大龄男青年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获得美人芳心。 刘恒因着前燕王刘恢获罪之事,一来二去,与窦漪房有了一些交情,等长大了情窦初开,只觉她哪哪都合他心意。可叹一个是代王,一个是长乐宫大长秋,二人相隔千里,这姻缘怎么看怎么不成! 可刘恒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他先从寄给幼弟的信入手,旁敲侧击窦长秋对他的看法。 刘越多聪明的人啊,知道四哥这是想成亲了,乐得帮他一回,见到窦漪房便单刀直入:“代王来信,说想迎你做代王后,终身不纳二色,以重礼聘之。大长秋意下如何?” 窦漪房:“……”她吃惊极了,代王从未和她提过这方面的想法! 她红着脸摇头:“我身为大长秋,自当全心辅佐太后,怎可儿女情长。” 刘越于是又去信给刘恒:“窦长秋说她放不下母后,更放不下大长秋的重担,四哥,恐怕你说服不了她。” 刘恒随之回信:“陛下帮帮我,让母后选一个新继任的大长秋可好?恒发誓,若她为王后,绝不会埋没她的才华,而今代国朝堂亦有女官,偌大的代地更需要她。” 刘越啧啧,四哥可真会甜言蜜语。 前前后后大约有半年,窦漪房最终心动了。她心动的并不是代王后的位置,而是能与未来的丈夫并肩而行,在吕雉也忍不住询问她的时候,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代王殿下会是良人,臣愿意。” 吕雉乐得见到代王后出身长乐宫,虽说恒儿与越儿向来亲近,没有必要叫人监视,但能让代国与长安的关系更加紧密,总归是好的。 代王殿下就这样辛苦地抱得美人归,如今,长女馆陶翁主也有半岁了。 馆陶玉雪可爱,刘恒时常抱着她,当下不舍地说:“咱们把馆陶也带上吧。” 窦王后不赞同道:“长安路途遥远,馆陶怕是受不住,不若等到明后年。” 刘恒一想也是,可不能苦到他的宝贝女儿,紧接着双眼一亮:“明后年也好,那时幼弟也该有皇后了,指不定还有皇子公主出生。馆陶不就能与弟弟妹妹一块玩了么?” 窦王后却是不乐观:“我瞧陛下不像开了情窍,臣妾前来代国之时,皇太后便因此发愁了。” 刘恒嘀咕起来,难不成幼弟要步他的后尘,年过二十还单身么? 他觉得不行,陛下熬到十八已经很了不起了,再熬下去,全大汉都不会同意。 不若写信问问好了,到时候去了长安,再用他的亲身事例当谏言,必叫幼弟体会他的用心良苦。 …… 过了半个月,刘越骤然发现,勋贵朝臣已不满足用立后一事打扰母后,居然组团来打扰他了。 刘越黑着脸送走了一拨人,觉得他们还是太闲。在这件事上,还是周昌做的好,尽管天天进谏,却从不催促他立后! 转念一想,等匈奴那边事发,想必就没人盯着皇后不皇后的了,满朝文武打鸡血都来不及。 受吕雉的嘱托,赵安在陛下习武的时候旁敲侧击:“陛下如今无心成亲,那以后呢,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妻子?” 刘越把枪舞得虎虎生威,毫不犹豫道:“能干活的。” 赵安:“…………” 他居然毫不意外,赵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紧接着生龙活虎起来。 能干活的,宣室殿偏殿那位不就很能干活?瞧瞧,日日宣召不说,连习武都要山阳君等在偏殿,他就不信了,等不到陛下日久生情的那一天. 去长安朝见的日子临近,诸侯王们一一启程,代王刘恒坐在车里,笑着对窦漪房道:“没有郅都,总觉得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窦王后:“……” 上一回叫她丈夫如此看不顺眼的,还是淮南王刘长,“刘长骄横,多恣睢”,这是刘恒暗地里的评价。 也不知道郅都是做了什么,排面竟和淮南王一样,听说在雁门地区,“苍鹰郅都”名号十分响亮。郅都为官没什么可指摘的,难不成是嫉妒他当年受陛下的宠? 应该不会吧,代王应当没有这么小气……窦漪房不确定了。 下一刻,刘恒又道:“郅都,不提他了。一想到要和刘长碰面,我就难受。” 那张温和白皙的面庞笑容消失,刘恒眉头紧锁,看着很是可怜。 窦漪房心疼地看着丈夫,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膝盖上:“淮南王喜欢缠着陛下,大王无需与他争一时之气。” 刘恒获得了媳妇的心疼,心里十分美,口中说道:“漪房说的是,不过是个空有蛮力,头脑简单的莽夫。这么多年了,陛下让他暗中襄助前往南越的儒生,你看看他,襄助出什么了吗?” 窦王后迟疑,刘恒又道:“若换我是他,早就利用地域之便,不搅个南越天翻地覆不罢休。” 这话窦王后倒是认同,她笑道:“论起威胁,南越到底不如匈奴。陛下委以重任,让大王抵御匈奴,才是千古头一份的信重呢。” 这厢,夫妻俩喁喁私语,那厢,同样赶往长安的淮南王刘长甩着马鞭,不屑地同左右道:“一想到面对刘恒那张脸,寡人就想吐。” “……大王这话,千万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亲信操碎了心,“否则陛下该多为难啊!” “你说的是,陛下最是心疼我,我也不负陛下的心疼。”刘长消停了一会儿,再次得意起来,像只骄傲的小马驹,“前些日子陛下让我联系陆贾大夫,将南越诸事收尾,他刘恒能吗?” 亲信:“代王想来定是不能的。” 刘长赞许地看他一眼:“还是你嘴甜!” 第224章 诸侯王齐聚长安这日, 当即有内侍请他们进王府修整,等三天后再行入宫。 宫宴上,修整完的诸侯王皆是容光焕发, 唯独淮阳王刘友战战兢兢, 齐王刘肥很是憔悴。 刘友的那副死相, 所有人已经习惯了。“总有刁民要害寡人”, 此乃刘友的真实写照, 每每回长安, 他总觉得皇太后想杀了他, 等到皇太后不摄政了,他又觉得皇帝想杀他, 对此, 刘越只有六个点:“……” 脑补是病, 得治,算了, 不和迟早要被收回封地的六哥计较了。 只是刘肥能吃能喝向来心宽,如今憔悴成这般, 实在不同寻常, 惠王刘盈吃惊道:“大兄这是怎的了?是不是路途颠簸, 休息得不好?” 听见惠王的话, 众人不禁看向齐王, 淮南王刘长边吃鸡腿边道:“大兄老了,看着都像五六十的人了。” 刘肥脸青了,代王刘恒喝道:“七弟不得无礼!” 刘长撇撇嘴, 刘肥气得半死,却无法和年幼的弟弟计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唉, 还不是我那些不省心的儿子……” 几个诸侯王互看一眼,除了先皇三弟楚王,还有齐王的儿子业已成年,从刘恒往下,打光棍的打光棍,孩子喝奶的喝奶,实在参与不了这个话题。 那厢,齐王兀自吐起了苦水。近来他实在头疼的要命,他的长子刘襄,次子刘章,三子刘兴居,除却三儿子武功弱了些,其余各个文武双全,可偏偏二子和三子觊觎起了大哥的世子之位——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孩子不听,他又能怎么办? 三兄弟并非一母同胞,长子乃已逝的原配王后所出,二子三子为现王后所生,这不,矛盾就出来了。齐王天天听齐王后哭诉,说日后刘襄继承王位,还不知道会怎么对待她们母子,这天长日久,他的心就偏了。 可再偏心,他也不能无视长子的优秀啊,何况嫡长子继承制摆在那里,若骤然改换世子,朝野上下不会同意,恐怕还会被人状告到长安。 刘肥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头疼欲裂,恨不能一刀把齐国劈成三份才好! 楚王听完也长吁短叹起来。他就不一样了,他的嫡长子已逝,唯一剩下的嫡次子刘郢客可不就得了他的欢心,可其他儿子同样不是后爹养的啊,虽为庶子,他也是付出了诸多感情的,特别是小儿子,不但天真无邪,长得也最肖似他。 闻言,刘肥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还是王叔懂我!” 众人:“……” 齐王楚王各自大吐苦水,刘越津津有味地听着,半晌,见燕王刘建欲言又止,他忙问:“八哥,你有什么话说?” 燕王刘建腼腆道:“陛下,我见王叔和大哥说话,实在不好插嘴,只是想问问他们,要不要辽东郡特产的人参?不仅养生还能延寿,价格同样负担得起。” 众人:“…………” 这推销都推销到宫宴上来了,众人绝倒。刘越也是无言片刻,到底不忍他无功而返,于是简略提了一句:“燕王所说的人参,朕曾进献给母后,太医令帮忙检测了,切片服用的效果十分出众。” 天子所言,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还真有人心动了,准备宫宴散了以后拜访燕王。 这样一打岔,齐王楚王的育儿苦水再也吐不下去了。临近结束的时候,未央宫谒者悄悄凑近刘肥:“齐王殿下,等等留步,陛下私下宣召于您。” 刘肥一愣,只觉受宠若惊,当即点了点头。 一边思索,陛下找他有什么事?这些年他老实得很,不曾冒犯中央也不曾违法乱纪,想着想着就到了宣室殿,刘越十分亲切地迎上来:“大哥!” 刘肥松了口气,觉得可能是好事,面上也不禁露出笑意:“臣刘肥拜见陛下。” “你我兄弟,不必多礼。”刘越扶起他,“我叫大哥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瞧大哥因几个侄儿烦心,心里颇不是滋味,想要与你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刘肥万万没想到陛下竟是体贴至此,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眼眶差点湿润了。这几个月来,王后怨怪他,儿子埋怨他偏心,没想到关怀他的唯有幼弟,他当即露出希冀的眼神:“陛下!陛下尽管说来,肥必当洗耳恭听。” “刘襄侄儿身为世子,本该继承齐国,朕也不能无缘无故剥夺他的身份。”这话可是说到刘肥心坎里了,他不住点头,就听刘越继续道:“至于刘章侄儿与刘兴居侄儿,算起来他们也是嫡子,只是出生的晚了些,结果什么也得不到,难免觉得心下不平。” 刘肥长长一叹,可不是吗? “若要一碗水端平,这话定然是说笑,不若把齐国分成三份,世子得最大的领土,嫡次子次之,嫡幼子最小——长幼有序却人人有份,这样的分法,谅他们也不敢心存不满。” 刘肥恍然大悟,随即陷入头脑风暴,这样一来,他的齐国不就分裂了么? 可陛下说的没毛病,分成大小不等的三份才是最公平的法子,谅那些逆子也不敢有意见! 以他的偏心,能分给长子最大的那一份,已是极大的宽容了。至于分裂不分裂,那都是死后的事情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好烦恼的? 最重要的是,王后再也不能以此为借口烦他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觉得陛下英明,刘肥泪眼汪汪:“陛下解决了臣的大难题啊。”又迟疑道:“只是,太后……能同意么?” 刘越矜持地笑,紧接着压低声音:“母后早就不问朝事了。如今朝堂是朕做主,朕身为嫡幼子,自是能同二侄儿三侄儿共情……” 哎哟,这话说的,可真是掏心之言了,刘肥捂住嘴巴,警惕地左右张望:“陛下,有些话可千万不能出口!” “好好好,朕都听大哥的。”刘越一副“我宠你”的模样,叫刘肥开心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 想了半天的话题,他忽然眼睛一亮:“陛下什么时候迎娶皇后?臣也好前来观礼。” 刘越:“……” “再说,再说。大哥,时候不早了,朕这就让人送你出宫。”. 刘越深知饭要一口一口吃,推恩也是同理。除却早早确定的吴国,如今齐国八九不离十了,至于楚国,他有这个打算,却不是很急。 等到楚王刘交和刘肥一样急切的时候,就该他出场了,到时,他又会是最最贴心的好侄儿,为王叔出谋划策,分忧解难。 第二天一早,他吩咐梅花司与齐国的暗探联系上,让他们将齐王的想法透露给二公子刘章、三公子刘兴居。 既然能分到封地了,那为什么不能分得更大一点?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他们内斗越厉害,推恩才会越稳,这个汉初最大的诸侯国齐国,才会越发虚弱。 办完此事,刘越看着空荡荡的宣室殿总觉得忘了什么,还是赵安小声提醒:“今日山阳君还没有进宫呢。” 刘越恍然大悟:“快宣她进来——等等,朕今天约了代王淮南王上林苑游猎。” 赵安笑眯眯道:“游猎,万一山阳君也擅长呢?就算不擅长,她可以为陛下计算猎物的数量,山阳君长于此道,可比旁人专业多了。” 不得不说赵安讲的很有道理。刘越沉思片刻,觉得还是带上周菱为好,万一御史大夫从上林苑冒出来,他还可以拉着她应对一二。 如今山阳君已不是纯粹的挡箭牌了,他们是一起挨过喷的难兄难弟,即便她是女子,刘越很难不生出怜爱之心。 于是皇帝陛下点点头:“去宣,再派人去代王府和淮南王府。” “诺。” “你说陛下还要带上山阳君?”淮南王府,刘长兴奋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皇帝出行要让女官随侍。就算是女官不是女伴,那也称得上开创记录了! 前来报信的小黄门:“是,陛下提醒奴婢,若是到上林苑了,还望大王稍稍注意言行,到底山阳君是女子,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我懂,我懂。”刘长嘿嘿笑,“寡人定在山阳君面前夸陛下的优点,夸上五十个不重复,不,一百个。” 小黄门:“……”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是怕淮南王兴致上来了,不管不顾地要把猎物举过头顶啊!! 另一边,代王刘恒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恒必不会惹得陛下烦忧。对了,恒的王后也在,陛下可是要她与山阳君作伴?” 小黄门眼睛当即一亮,昨儿宫宴,代王后也参加了,过后还和皇太后在花园散心。他连忙道:“奴婢这就遣人问问,代王殿下稍等。” 不多时,刘越同意了,前往上林苑的队伍前所未有的壮大。陛下与山阳君,代王夫妇,还有个孤零零的淮南王。 淮南王刘长:“……”不是,这不对吧,他怎么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代王刘恒微笑:“怎么会呢?可惜七弟尚未迎娶王后,不然就能多一个人陪伴了。” 说的好像他很苦一样,刘长冷哼一声,径直走到周菱身边:“未——” 未来的皇后殿下,你看他! 他才发出一个音,赵安面色一变,连忙捂住刘长的嘴。刘越尚未觉得如何,见此奇怪地看着他俩:“这是怎么了?” “唔唔唔——” “淮南王殿下的嘴被蚊子叮住了,奴婢不忍殿下受苦,而今实在失仪。”赵安小心翼翼捂着刘长走到旁边,“殿下,这蚊子实在可恶,奴婢冒犯了!” 第225章 刘长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又不是大夏天,哪来的飞蚊? 算了,还是不和赵安计较了。毕竟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宦官, 这回就原谅他的冒犯。 刘恒倒是看出来了什么, 心想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若是坏了天底下这桩最大的姻缘, 母后不得横劈了他。那厢, 窦漪房与周菱十分相熟, 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陛下, 又看了看山阳君,难不成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刘越沉浸在游猎的快乐里。 等他一箭射下一只野兔, 扭过头, 发现四哥和七哥还是不对付, 两个人恨不能离对方八丈远,不由道:“等出现了野猪, 你们这样的站位,还不得一人一个被顶飞?” 二人:“……” 两个人齐刷刷想起让郅都扬名的野猪事件, 代王道:“恒必将第一个拦在陛下身前。” 淮南王不甘示弱:“长也是!” 刘越:“???” 周菱回到家, 汾阴侯夫人悄悄问她:“今天和陛下同游上林苑了, 怎么样?” 周菱脸红了红, 汾阴侯夫人一喜, 传言说陛下箭术高超,看菱儿这副模样就知道是真的了,哼, 周昌付出的努力也不算无用功。 她轻声道:“菱儿,不是娘说你,有些事不能一味地放在心里, 万一陛下一辈子将你看作信任的臣子,又该怎么办?” 见周菱抿唇,婴儿肥的脸浮现犹豫,汾阴侯夫人便知她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召她进宫的时候,也悄悄对她这么说,可在汾阴侯夫人看来,喜欢一样事物却不争取,等有一天变成遗憾了,那就什么都晚了。 …… 刘越又一次召见淮南王刘长,问起对方南越的事,刘长正襟危坐道:“差不多了。陛下让我遣人支援儒生,让他们能够更准确地传递消息,而今南越境内多了五十七所汉学院,有三十三个山林部落愿意归顺我朝!” “陆贾大夫还说,南越王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王孙赵离成功被他说动,准备加入未来国主位的争夺……” “赵离有南越太子的偏爱,且对我朝心悦诚服,将会是最好的新君人选。” 刘越缓缓点头,三年了,陆贾是时候归国,但为了不让教化之功半途而废,还要留下许多儒生,长期驻扎在那里。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汉儒的尸骨送回,更有甚者只留存下一匣骨灰,原先整整齐齐的八百数目只剩下六百出头,可他们却是无怨无悔,更无人从南越逃回。 刘越曾看见过叔孙通背过身去暗自垂泪。作为南越之行的发起者,他们何尝不痛,但痛过之后,更多的是欣慰。 儒生南下的效果十分拔群!端看近些年南边的安稳,就知道儒生的潜移默化之功,不仅仅作用在一个南越国,他们力求让更多的邻国说汉话,写汉字,那些依旧冥顽不灵的,儒生们默默记仇,只等大汉积蓄国力,终有一天送他们从天而降的灭国大礼。 便是淮南王刘长这么混不吝的人,也对南下的儒生露出由衷的敬佩之意。为了理想和儒家的未来,这是真真正正地将生死置之度外! 忽然想起了什么,刘长忙道:“对了,听说南越太子赵仲始的身体也不大好了,得的是和他父王一样的头疾……” 南越,太子宫。 太子苦笑着对太子妃道:“孤始知头疾也是会遗传的。淳于神医告诉我,若不开颅,便会落得与父王一样,临了数病并发头痛欲裂,痛得成日在榻上打滚!” 太子妃眼里露出恐惧,她曾经见到过父王上朝的时候头疾突发,那副模样叫她至今心有余悸。她双目含泪看着丈夫:“国主不就因为没有听从淳于神医的建议,如今浑身抽搐口不能言,连朝政也交托给了您!太子,不若我们做那开颅术吧……” 赵仲始沉默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孤不敢赌,也无法去赌。”父王如今都这般了,万一他也没命,南越岂不是要陷入大乱?淳于意到底是个汉人,他不能把生死交到他的手里! 太子妃苦劝不得,只能默默流泪,在心里想着,不能让离儿再出门了。一年前好不容易求得国主的宽恕,让离儿得以回到番禺,若太子也有个万一,她只剩两个孩子可以依靠了…… 淳于意面露兴奋,在屋里鼓捣他的宝贝药材,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儒生深入山林,顺手给他寻来的。它们组合起来,药效丰富且隐秘,瞧,赵佗那老头不就被搞得生不如死,而且查不出半点不对劲么? 瘴气,可真是毒物的天堂,若阿姐在此,定会比他还兴奋。 淳于意鼓捣完,忽而叹了口气,他想陛下了。是时候加快速度,让国主和太子一起赴死了,他没那么多的耐心,也干不了深远的谋划,既然陆贾大夫要推王孙赵离上位,那他就把阻碍的人统统杀光—— 自古有句话叫巫医一体,也有句话叫医毒不分家。他可不仅仅是神医,医者仁心这个词儿,不适合除汉人以外的所有蛮夷. 与此同时,匈奴龙城。 无数贵族高声呼喊:“大单于得天所授,然而萨满神生而就是凡间的神灵!” 帐篷里的稽粥面色阴沉,半晌,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新继位的左贤王稽粥,也就是老上单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龙城,一路上遇到右贤王的阻杀依旧安然无恙,可见其部下勇士的勇猛。龙城的大贵族见他顺利归来,只能捏着鼻子,在萨满神的见证下,承认了他的大单于之位,便是右贤王再怎么不甘,在大义上也比不过稽粥了。 老上单于继位第一件事,便是请回流浪西域的老师赵壅,谁知继位后一直与他相安无事的大萨满,激烈地表示反对:“冒顿先单于要求赵壅待在西域不得返回,否则,哪里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胡椒供应?还请大单于收回成命!” 犹如打盹的老虎猛地给他一梭子,老上单于瞬间体会到了何为举步维艰。 不仅龙城的贵族,其余各大部落的首领、牧民,都对大萨满信奉无比,他们毫不犹豫地听从徐生的话,坚决反对大单于迎回赵壅。 难得的齐心协力,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威胁,萨满神若一直捣乱,他的命令无论如何也推行不下去。老上单于最终下定决心,他要先解决掉大萨满,至于他的叔父右贤王,还有心腹大患汉朝,一个一个慢慢来! 老上单于看似势弱,却有着难以企及的优势——麾下骑兵战斗力强。除却王庭直辖、隶属于大单于的射雕者,就属他的骑兵最是骁勇善战,可他万万没料到,他的好父亲居然给大萨满留下了足足五十人的射雕者护卫队,那可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大萨满的帐篷亮起火光,呐喊声,砍杀声,惊动了所有入睡的贵族。得知老上单于竟试图用武力驱逐萨满神(实则是暗杀),他们大惊失色,很快,那一句高喊“大单于得天所授,然而萨满神生而就是凡间的神灵”,响彻龙城的夜空。 所有人都不干了,大单于这是要做什么?冒犯萨满神,可是会遭天谴的!! 右贤王一看时机到了,当即宣布支持萨满神,指责他的侄儿毫无先任单于的远见,只会逞武斗勇。萨满神同样表示,他已对新任单于失望至极,将不再居住龙城,而是去往右贤王的领地。 老上单于并没有低估徐生,他足足派了一百亲信去解决这位颇有神异之人,可一百人还是不敌冒顿派去的五十射雕者。这个结果,他不敢相信,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苦果—— 徐生公然站队右贤王,率领数十贵族、两万牧民与十万头牛羊迁徙,那可都是龙城的根啊,老上单于怎么能不拦?! 匈奴的局势,乱了。 一个月后,汉朝边境,大将军韩信所驻扎的军营里。 周亚夫一身甲胄,大声对麾下骑兵训话:“明日出塞,我们要做什么?!” “伪装单于庭直属骑兵,劫掠大萨满率部迁徙的牛羊!!”骑兵们目光火热,齐齐喊出了声。 周亚夫满意地看着两千部下,古铜色的面庞满是坚毅。自十五岁起,他在边境浴血拼杀,身上落满大大小小的伤疤,失去了很多朝夕相处的战友,而今离封侯只差最后一步。 虽然不知道大将军告知他的坐标地点,以及匈奴人精确到毫厘的情报,到底是怎么获得的,但为将者只需听从统帅的命令,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周亚夫环视了一圈,高喊: “记住,汉家英魂永在,不破匈奴终不还——” “汉家英魂永在,不破匈奴终不还!!!” …… 雁门郡,郡守郅都也在同他的三千步卒训话。 他冷峻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三年前,我来到了这里,三年后,我终于能率领你们出关。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饱受蛮夷之苦,有丢了粮食的,有丢了农具的,更有丢了命的!” 仿佛闻见士卒粗重的呼吸声,郅都厉声道:“你们每逢入睡,难道都不难过,不仇恨,不想饮其血吗?!” “想!!” “我也想。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带你们御敌过,匈奴人次次无功而返,苍鹰郅都的名号,已经在草原广泛流传。” “但这远远不够,我要他们一想到我的名字,想到雁门郡的勇士们,就恐惧,害怕,日夜不停地流眼泪,你们能做到吗?!” “能!!!” 郅都缓缓道:“那就收队回家,好好同亲人告别,明日一早,我们出征。” 第226章 一个月前, 长安接到线报,萨满神与新继任的单于进行角力,萨满神另择右贤王为主, 匈奴内乱将起, 朝臣当即炸了锅。 他们还没收到新单于递交的国书呢, 连怎么称呼新单于都不知道, 竟然从天而降一个大礼包? 冒顿派遣了大半的主力去西域, 而今单于庭又陷入内战, 若不抓住这个机会, 可真就成了千载难逢的罪人了! 这些年,细数他们与匈奴的交战, 就算赢也只是小胜。游牧的蛮夷实在太灵活了, 一旦打不过就跑, 迄今为止他们最大的战果,便是让五千南下的匈奴人全军覆没。 虽然有对方轻敌的缘故, 但在满朝文武看来,大汉的军械装备, 已经实打实地胜过了匈奴, 就差一场直驱千里的出塞来证明了。 陛下英明果断, 内政上蓄意改革, 然而在用兵这一块, 十分地小心谨慎。陛下命边境军卒屯田,能不惊扰百姓就不惊扰百姓;命将领与匈奴交战,也多是反击而不是主动攻打。 在他们看来, 陛下的决策是对的。从前,大汉尚且支撑不起大规模的用兵,而今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多年, 老臣们血液里奔腾的仇恨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鲜明—— 终于等到合适的时机,又有谁会放过? 大朝会上,樊哙捶胸顿足:“可恨俺年纪大了,领不了兵了,否则定要和那些蛮子交手一番!” 深感遗憾的不仅仅是樊哙。这些老将军们大半已经颐养天年,剩下的也只是挂个名头,平日去太学教教书,如今活跃在前线的老将,只剩韩信彭越他们俩了。 陈平笑着道:“便是襄侯维棘侯,不也逐渐给予年轻人更多的机会?如周亚夫郅都张辟疆,可都是后来居上的小将,天赋不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差。” 这话说得极为中肯,周勃微微一笑,内心深感骄傲。 周亚夫,他家的! 好好一场大朝会,差点成了忆往昔岁月,君臣们就着出兵的人数讨论许久,最后刘越拍板:“那就十万大军——也该和匈奴试一试了。各地军卒需要动员,粮草器物也需要准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少府可会觉得吃紧?” 阳少府接近退休,如今做主的少府丞正是前郑县县令、留侯世子张不疑,上个月刚刚调回长安。诏书一下,所有人便知晓,九卿之中的少府非张不疑莫属了。 闻言,张不疑出列道:“臣大致计算过,十万人的量恰能供给。少府自当尽力而为!” 刘越颔首,又一一点明与出征相关的朝中大臣,大臣们无一不下了军令状,发誓拼尽全力做好后勤。 整个朝堂都运转起来,从休养生息的模式转化为对战匈奴专供版。人人像是上紧了发条,长安城陷入紧张的氛围,连周昌也没有时间天天进谏了,皇帝的预言成功实现,如今再也没有人盯着皇后之位,而是盯着千里之外的战果。 事实上,十万军队,远远没到大汉臣民供得起的最高人数,真要咬咬牙,拉一支五十万的大军,也不是不可行。 但丞相觉得不能多,饭要一口一口吃,一口吃成大胖子,那不叫果决,叫穷兵黩武。在他的设想中,此次汉军能够长驱直入草原,趁对方内战的天时地利杀敌数千,已是极为顺利的战果了,等二三十年后,出兵百万踏平龙城又何妨? 刘越思考片刻,终究没有反对。 他的宝贝大臣们尚且不知徐生的存在,十万,差不多也够了。朕的徐名士一人就能抵十万大军,到时,丞相别激动得晕过去才好。 …… 风靡长安的大新闻,很快变成《汉军远征匈奴二三事》《蛮夷人人得而诛之》《猜一猜,此次几人得以封侯?》 后者甫一开盘就被查封,查封者乃专管民间盐铁的内史丞萧延,有人不服气:“萧使君才是开盘的鼻祖,怎么还自家人打自家人呢?” 萧延淡淡一笑:“本官早已改邪归正,自然不许赌博之气蔓延。” 听众们:“……” 另一边,动员如火如荼地开展。 大军出征,一向都是骑兵机动先行,步卒列阵随后,此次汉军兵分三路,一路是由维棘侯彭越率领的正面迎敌的主力,共六万人;一路是由轻骑组成的伪装,襄侯韩信率领重骑绕后接应,加上步卒共三万人;还有一路便是郅都的三千雁门军,加上运送粮草的一万兵马就地驻扎,以便接应其余两路。 代王也回到代国,奉命远程监军,一旦汉军出现颓势,代王需率领代国军队见机支援,以免造成溃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初秋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三路汉军开拔了. 与此同时,大萨满一边哼着歌,一边悠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 感谢冒顿送来的射雕者,将他护卫得牢牢的,一根汗毛也没有掉,哎,早知道冒顿死的时候少气他一回了,到底是救命之恩哪。 匈奴右贤王的领地与西域接壤,徐生计算过了,若是从龙城迁徙过去,一路上风平浪静,也约莫需要几个月时间,更别说算上各种突发事件了。 他宣布要走的时候,老上单于第一时间便派人阻拦,奈何萨满神有威望,右贤王有兵,两相碰撞受损的只有龙城大本营,只得僵持数日,不甘心地放他们离去。 然而稽粥真的就会善罢甘休吗?徐生知道不会,右贤王更是知道。一路上,右贤王的警惕拉到了最高,等他们淌过一条河,略感疲惫就地休整的时候,稽粥的兵马果然到了。 右贤王冷笑:“来得好!” 他早就想教训教训稽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以为回到龙城接任单于,就能为所欲为了不成?他身为叔父,累积了比他年长好几岁的经验,自然也有不得了的后招! 龙城内部本就有他策反的贵族,如今萨满神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边,更是如虎添翼,传递消息不在话下。 好侄儿,若是被叔父反打进龙城,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那偏心的父亲吧! 想到这里,右贤王大吼一声:“注意保护萨满神!给我杀!” “杀——”唧唧哇哇的叫喊声响彻天际,随即是刀剑入肉的铿锵声,被马践踏的惨叫声,清澈的河流很快染成血色,往下俯瞰,一片人间炼狱。 徐生这头,围绕他的都是被洗脑了的匈奴贵族,加上“神丹”的吸引力,一大堆奴隶、骑兵在射雕者的带领下堪称悍不畏死。眼见这块难啃的硬骨头怎么也攻不下来,稽粥亲信所率的部队转而去抢漫山遍野奔逃的牛羊了,大单于有令,牛羊能抢多少是多少! 牧民所在的帐篷很快陷入混乱,右贤王见此,继续冷笑大吼:“稽粥小儿卑鄙!快给我杀,杀光他们!” 厮杀从白日持续到午后,一眼望去,双方杀红了眼,都快认不出来谁是敌军谁是自己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生眼神闪烁了下,掌心不自觉地紧握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徐生心神骤松,紧接着惊恐大喊:“是单于庭的援军!快逃——” 向来成竹在胸的萨满神喊出这话,所有人方寸大乱,逐步占据上风、眼见胜利曙光近在眼前的右贤王部队也慌了。 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单于庭发出的第一波截杀,怎么还有援兵到达? 第一次出兵就要闹得你死我活,老上单于难道是疯了不成?! 稽粥疯没疯不知道,援兵却是实打实地来了。他们身穿单于庭的骑兵装束,口中怒吼发出吱吱哇哇的鸟语,□□的马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弱的铜光。 还不等他们探究援兵的马儿有何不同,冲锋已经到了。援兵目标明确,冲完一波就调转方向,奔着驱赶牛羊而去,十分的令行禁止,他们想追都追不上。 这下好了,右贤王认定这是老上单于的诡计,先前不过虚晃一枪,稽粥是要让他的牧民放不上牧,回到领地也只能挨饿冻死! 简直小瞧了这个侄子了,他气得眼眶充血:“别管他们!先把跟前的人杀光,再救牛羊!!” 若说先前的局势是混乱,而今混乱加倍,在匈奴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交战的阵型逐渐被分割成几个小块,仔细望去,像是一个个“井”字形—— 隐秘的山坡上,韩信放下墨家人制作的小孔镜,认为时机已至,示意手下改变旗语。 同时也是给彭越率领的主力传递讯息:“轻骑完成任务,重骑绕后成功。全力出击,愿大汉万年!”. 听到传令官的低语,彭越双眼一亮,浑厚的大嗓门响彻军中:“儿郎们,我们的活来了!” “那张舆图看了没有?匈奴龙城就在北方,待我们解决了右贤王,去龙城烧杀劫掠个痛快!!” 同样的时间段,接到汉军出塞消息的老上单于神色大变。 他百思不得其解,汉人是怎么瞒这么久的,而匈奴这边半点讯息都没有听见,难不成周边部落的首领,都瞎了聋了不成?! 汉军的目标是谁,是右贤王的部队,还是他的大本营?现下龙城留存的兵力并不多,绝大部分都直奔右贤王的领地而去,准备以逸待劳,给即将到达领地的右贤王来个釜底抽薪——一路上的阻杀不过障眼法而已,而今,这群人恐怕离龙城都千里远了! 稽粥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汉军对匈奴的情势恐怕了解颇深,而他,却对出塞的兵力一无所知。 匈奴出了奸细,这是毋庸置疑的了,而这奸细到底做到了什么地步,最重要的龙城舆图,和草原的山川地形,汉军会不会知道? 若是他的老师赵壅还在就好了! …… 在混乱的匈奴军队中杀进杀出,周亚夫前所未有的痛快,仿佛这些年积攒的嗜杀,沉郁与仇恨,全都得到了释放。 在他的眼中,匈奴蛮夷连猪狗都不如,头骨来当他的脚踏,他都不屑。 从前的冒顿单于自称控弦之士三十万,而今二十万都在西域,听从新单于的调遣准备归来,剩下的十万陷入内战之中,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建功立业,舍他其谁,为同僚报仇,也自是应当! 周亚夫不知疲倦地厮杀着,盔甲溅上的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 他看到一个平日看重的下属落马倒去,还来不及悲伤,心头烈火窜得更高:“蛮夷受死——你大父来了!”. 三天后。 韩信设计的兵阵大获成功,重骑一出,根本无人与之争锋,右贤王部连同老上单于的亲部大败之下,人头缴获不计其数。 未免对方窜逃,汉军主力形成包围圈,连不可一世的右贤王都被俘虏,可惜大萨满提前溜了,他的部下也逃窜得飞快,汉军没有抓住。 眼看着周亚夫将右贤王生擒,将军们狂喜,人人欢呼雀跃,就在这时,韩信听到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 老上单于反应过来,下令匈奴各部的首领派兵支援,更是催促绕往右贤王领地的手下回援。韩信心知老上单于并不傻,首先便要截断汉军出塞的粮草,这样的情形下,首当其冲乃郅都率领的雁门军和粮草大军。 骑兵讲究兵贵神速,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龙城,帮助郅都实在分身乏术。和彭越商议过后,他们决定全力加速,先行奔袭龙城! 只要大本营有难,进攻郅都的匈奴人无论如何也会退却,可剩下的这几天,必须得郅都一个人扛了。 想到年轻的郅都,还有自荐负责运输粮草的云中郡郡守魏尚,他们能行吗? …… 统帅的命令传来,郅都没有异议。他驻扎在这,本就作为一道屏障,补充后勤的同时,拦住匈奴回援的人马,也是作为引诱飞蛾扑火的那团“火”,再怎么燃烧都不惜。 就算以身殉国,他也十分愿意,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又何妨? 未免匈奴人和无头苍蝇一样,再怎么打转也找不着他,他还友善地透出消息,意图为统帅争取更多的时间长途奔袭。 这几个决定,他都一一和下属说了,运粮官魏尚也是极为支持。 望着一份份视死如归的眼神,郅都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是封侯还是窝囊的死,你们选哪个?” 回答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封侯!” “封侯!” “封侯!!!” 刘越十九岁到来的前几天,十万人马分三路大军出塞,历时四个月,长安城家家户户翘首以盼。 每当战争出现,战报并不是打完了才写,而是随着战争的进程,一封封地送入长安。第一封捷报传来的时候,满朝文武正上着大朝,安静巍峨的未央宫,蓦然变得无比喧闹。 “汉军大胜——大胜——我军与匈奴右贤王部遭遇,杀敌两万,俘虏八千,右贤王与其下十二贵族被生擒!!” 朝皇帝汇报政事的曹丞相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27章【正文完】 第227章 刘越猛地站起身, 大喊:“太医,宣太医!” 满朝文武都撑不住了,有像丞相这样白眼一翻当场晕的, 有嗷地一声当场哭出来的, 也有喜上眉梢一蹦三尺高的。 太医令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 表示丞相这是激动所致, 等曹丞相醒过来了, 他又冲去给别的大臣看诊, 一时间成了殿中最忙碌的人。 “大捷, 大捷!”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极为嘈杂, 樊哙瞪着眼, 迫不及待地朝报信的军卒道:“再说一遍, 小兄弟你再说一遍!俺还没听清楚,我汉军杀了几万?俘虏了谁?” 大臣们当即不吵吵了, 他们目光炯炯盯着军卒,唯恐这是一场梦, 惊扰了就碎了。 军卒高声道:“杀敌两万, 俘虏八千!还俘虏了匈奴的右贤王!” “好!好!”樊哙喜笑颜开, 右贤王, 就算不熟悉匈奴的人, 也知道这是仅次于单于和左贤王的第三大贵族,自汉匈交战以来,从未有过身份如此之高的俘虏! 这和掀了匈奴的老底有什么区别? 终于听清楚了, 原来这不是梦。老臣们红光满面,还有人尚且清醒,忙问汉军的战损:“我军呢?我军战损如何?” “伤六千, 战死三千,都赖大将军无双计谋,还有匈奴内战之故!” 大臣们不可置信地互看片刻,忍不住大声道好,这可真是……韩信真是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啊…… 陛下予以襄侯大将军便宜行事、节制三军之权,这份信任,没有被辜负。 曹参眼眶湿润,先帝,您在天上看到了吗?汉军已经有能力出塞,还能俘虏匈奴的右贤王了! 尽管他们还想了解的详细一些,但为了防止泄密,有关战场细节的的战报,就不能大喇喇在朝堂上说了。刘越眼看着朝会进行不下去了,当即拍板散朝,随后又和三公九卿来到宣室殿内殿,拿出战报细细地品读。 阅读之前,刘越强调:“朕方才吓坏了,丞相可千万不能再晕了。” 曹丞相老脸一红,在老伙计们揶揄的目光下坚强地点点头。别看他反应那么大,周勃周昌他们几个不也激动得不行? 果然,下一秒,当看见“副将周亚夫生擒右贤王”几个字,周勃身体一软,眼看着就要滑倒,曹参连忙把他搀扶住,防止他步了自己的后尘。 心下止不住地感叹,生擒敌首之功啊,一个彻侯是跑不了的,老周家这是要兴盛三代喽! …… 哪知这封捷报还只是开始。 “报——副将张辟疆率部遇上丁零王,克敌三千,俘虏八百!” “将军郅都遭两万敌寇来犯,情势前所未有之严峻,仍以二比一战损守住粮草,云中郡郡守魏尚力克匈奴,五天后,敌寇回援龙城!” “大将军韩信、大将军彭越两路汇合,先遣骑兵长途奔袭,已至龙城地界,适时单于庭空虚,匈奴贵族望风而逃!” 大臣从不可置信的狂喜,到你瞪我我瞪你的麻木,只用了三个月。 为鼓舞浴血拼杀的汉军,不必他们归来叙功,在刘越一力促成之下,一连串的彻侯得以册封。条侯周亚夫,邺侯郅都,西乡侯魏尚,费乡侯张辟疆,皆是与国同休,其余的关内侯不计其数,还有功在千秋的韩信彭越等大将,加封食邑,晋升万户。 刘越意气风发,每顿饭都多吃了两碗,他吃得好睡得好没有烦恼,大臣们狂喜之余,却是陷入了惶恐——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些战报会不会有假? 相当于你本想吃一顿馍馍,对方忽然端上来了大餐,就算韩信运筹帷幄天下无双,怎么就打到匈奴人的老巢了呢?! 汉军的行进太顺利了,仿佛预料到了匈奴人的轨迹似的,情报准确得让人害怕。精准地逮住右贤王也就罢了,可他们怎么知道,如今单于庭正逢空虚? 龙城地图虽有,可真要找到却是极不容易的,莫不是策反了老上单于当奸细?? 这话只是说笑,但足以证明朝臣们的惶恐了。 他们思来想去,有其他大将在,还有代王做监军,韩信应该没有那个胆量造假,那么唯有一个可能,就是天命眷顾我大汉,当今陛下乃是不世出的天选明主!! 匈奴,就是那么倒霉,出了一个冒顿已经透支完了八辈子的运气,这不,报应来了!而今冒顿已死,遇上他们天选的陛下,被打到老巢也不是什么奇事。 桃侯小声道:“不是还有个大萨满逃了吗?” 樊哙已经膨胀了:“区区神棍,不足为虑!逃就逃,迟早去把他抓回来。” 陈平笑而不语,刘越和陈师傅对视一眼,同样露出一个微笑。 皇帝陛下轻咳一声:“汉军正与匈奴鏖战,我们再过牵挂,也只能盼着远方传来好消息。今日的大朝会,我们不谈这个,而今,南越传来喜讯,典客卿陆贾带领众多儒生,不日即将归国!” 大臣们吃了一惊,儒生啊,有半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等听到陛下亲口说出“南越王赵佗、太子赵仲始相隔一天接连去世,得到王孙赵离亲自承认、官方地位崇高的陆贾率汉儒搅风弄雨,撇过长孙赵胡拥戴赵离登基”,他们面面相觑,半晌吸了一口气。 儒生武德竟是充沛至此,还有那淳于意,南越王父子的死,里头真没有什么猫腻吗? 近几个月震撼太多了,他们既希冀又麻木地听,总觉得一国国王的更迭,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呢。 “南越境内不计其数的学堂,意图归附我大汉的闽越小国,都是他们立下的大功。” 刘越沉声道:“朕私以为,陆贾当得封侯,淳于意以太医之身封君,前往南越的八百儒生,不论是死是活,都当镌刻在英灵碑上,有骨灰者,移入军祠受万人敬仰!” 皇帝话音未落,叔孙通已是泪流满面。 待刘越说完,叔孙通下拜行了个大礼:“臣,代典客卿与八百儒生,谢过陛下!” 满朝无一人反对,就是觉得陆贾封侯有所不妥的曹丞相,也保持了沉默。 陛下召他奏对的时候,老是和他抱怨,说迟早要改了非军功不得封侯的规定,那农家的董安国陈买,谁当不得彻侯?如今的大汉,早已不是原先积贫积弱,只能依靠军功升爵激励军卒拼搏的大汉了,儒生们抛弃生死,舍身教化,为祖国拼下这样大的一份功绩,他亦是敬佩万分。 时代不同了啊,诸子百家,从没有不能用的学问,只有用错地方的人。 等最后发光发热一把,他们这些老骨头,也该请辞了。而今对匈捷报频传,陛下身负天命,实属英主,他们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想到这里,丞相上前一步:“陛下,高皇帝设下的旧例,或许已经不适用了!臣恳请陛下修改,凡日月所照大汉疆土,非刘氏不得为王,军功以外大功绩者,经朝堂评定,方能封彻侯。”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越眼睛一亮:“朕觉得甚好。” 继而看向御史大夫,这个他虽然绞尽脑汁闪躲,但依旧尊敬的人:“御史大夫可是赞同?” 周昌拧眉思索,在叔孙通紧张的目光下,重重点了点头。 “臣附、附议丞相。”. 兵贵神速之下,韩信率领骑兵直捣龙城。匈奴贵族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们安稳了几十年,怎么老巢都要给人掀了? 眼见那青面獠牙的汉朝杀神,竟是直奔他们先任单于的陵墓而来,所有人眦目欲裂! 这下,不用老上单于动员,他们自发地组织军队拼死抵抗,可是那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就连射雕者也无法解决。 汉军重骑虽数量不多,可他们的射雕者也不多啊,贵族们逐渐团结在一块,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为何好好的大本营主力空虚?为何要驱逐萨满神,与右贤王开战? 都是新任单于这个废物的错!! 眼见汉军一番烧杀抢掠,将龙城南部破坏得差不多了,韩信见好就收。匈奴蛮子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强,再拖下去,援兵就要到了,到那时,就算汉军有通天之能也会死伤惨重。 而冒顿单于的陵墓在西北,他们到底没能去成,只能迅速焚香设炉,当着目光仇恨的匈奴人的面,祭拜大汉太祖高皇帝,与战死沙场的汉军军卒。 韩信只留给自己半个时辰,然而半个时辰,足够了。 足够一场简单的祭祀,将匈奴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他来龙城的目的,是为打碎匈奴的傲骨,日后,自有人来收拾他们,打断匈奴的脊梁,将他们赶出祁连山! 军鼓声响起,刻着“韩”字的军旗猎猎作响,龙城飘荡着浑厚的歌声,是大汉天子最爱的《诗经·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唱着唱着,无数汉军眼里浮现泪光,他们想起长眠草原的同伴,想起匈奴南下劫掠的猖狂,想起边塞百姓的血与泪,他们将唱变成嘶吼,仿佛撕心裂肺的一场释放。 歌声在匈奴人耳旁炸响,他们仇恨的目光渐渐转为恐惧。 尽管汉朝人的胜利,被他们归结为运气好,趁主力不在的时候大举偷袭,可见到这样的一幕,他们沉默了。 望着双目充血的老上单于,大匈奴还会有重振先代荣光的那一天吗? …… 好不容易等到杀神韩信撤退,没过半个月,更大的打击来了。 萨满神死里逃生,去到右贤王的领地将右贤王的部队收整,当着哭泣的牧民的面,做了一场法事,只见天空骤然昏暗,大雨淅沥而下,浸润着雨水的萨满神,仿佛身上发着光。 加上他声震草原的威名,右贤王部尽数归心,牧民们要多虔诚有多虔诚,不多时,萨满神打着为右贤王报仇的旗号,不知怎的奔向了西域。 他命人将守在乌孙国的赵壅杀死,掠来无数胡椒、良种与黄金,紧接着骤然南下,宣布投靠汉朝。 徐生面目慈悲,肃然高喊道:“如今我们势单力薄,那就投靠南边的大汉,终有一日,我会让稽粥跪在我的脚下,替你们死去的亲人谢罪!” 消息传到龙城,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萨满神拎着赵壅的脑袋发誓,他必将继承右贤王的志向,与新任单于和单于庭不共戴天! 老上单于忽然喷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气得昏迷之前,他不住地喃喃:“萨满神,护佑汉朝的奸细……父亲误我……”. 得到匈奴大萨满归降的消息,长安的朝臣惊呆了。 典客衙署的人压抑着亢奋,由蒯通出面,与大萨满派来的使者叽里咕噜一顿沟通之后,回禀皇帝道:“萨满神说,他原先有五万部下,有两万并不愿意归降,于是他就遣他们回去放牧,最后跟着他的约有三万人。” “萨满神还说,他愿意参加受降仪式,也愿意向皇帝陛下称臣,但他与他的部下必须拥有体面与尊重,汉朝不得随意欺辱他们。” 刘越当即说了一个准,目光笃定,威严赫赫:“朕绝不会寒了萨满神的心,便是受降,也绝对给予他们最好的待遇!” 大萨满的使者听到翻译,当即叩首,捧着一大堆汉臣贿赂的礼物,紧赶慢赶前去通知萨满神。 徐生面色如常,道:“那就与汉朝的皇帝陛下沟通沟通,定一个日期,我们加速去往长安!” …… 受降的日子定在来年的春天,大萨满戴着象征匈奴祭司的面具,由襄侯韩信、维棘侯彭越与邺侯郅都亲自护送。 韩信他们刚刚完成龙城祭天的壮举,同样需要回朝叙功,等受降仪式过后,再举行右贤王等人的献俘仪式。 如此一来,大萨满的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证,右贤王等俘虏也能安下心来,有萨满神在,起码他们的小命不用丢了…… 汉朝这边许以诸侯王之礼,大萨满入长安的规模,与大汉的诸侯王等同。一路上钟鼓齐鸣、铜锣开路,周亚夫、张辟疆等将领随侍左右,临近长安城的时候,大萨满忽而泪流满面,狰狞的面具也挡不住他的颤抖。 条侯周亚夫不禁奇怪,低声问道:“大萨满可是身体有恙?” “没有,”瓮声瓮气地说完,徐生呢喃,“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周亚夫听不见后半句,拧眉想了想,这位匈奴的萨满神举止颇为神异,简直神异过头了! 他一直没有见过萨满神的脸,不过陛下说了,要给予归降的匈奴人尊重,于是他目不斜视,一边警觉地聆听周围的动静,直至来到巍峨壮阔的未央宫。 未央宫正门大开,红绸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宣室殿,披甲武士们左右矗立,气氛极为肃穆。 长长的阶梯上,刘越身穿冕服,文武百官屏声凝气,望着匈奴颇为传奇的大萨满朝他们走来,最后弯腰下拜,朝他们的陛下行了汉人的大礼。 “……” 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刻,无数人眼眶湿润了,史官们奋笔疾书,以狂热的目光看着他们尚未及冠便名垂青史的帝王,数不尽的激荡在胸腔奔涌。 受降仪式的匈奴方唯有大萨满一人,其余贵族都候在驿站,这是陛下特地强调的,说是顾及萨满神的脸面,故而不让他的部下跟随,听闻这话的匈奴人很是感动。 汉臣们原先也是这般想的,直至他们的陛下柔声道:“还不摘下面具?朕觉得它十分的丑。” 满朝文武:“???” 除了了解内情的郅都和陈平,所有人惊悚了,周亚夫吓了一大跳,好悬才没有窜出去护驾。 下一秒,大萨满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泪流满面的一张脸。徐生仰头看着刘越,这个一手拉拔于他、信他用他的君王,如今长成这般英俊的模样,片刻后嚎啕大哭。 “陛下!”他断断续续地哭喊,“臣不辱使命,臣终于回来了……” 刘越亦是眼含泪光,亲自扶起他的手:“是,你不辱使命。朕的徐名士历经千辛万苦,而今,全大汉都在为你欢呼。” 刘越身后,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他们再也保持不住肃穆了,有人不可置信地揉眼睛,有人捂住胸口,活似得了心脏病,这,这—— 头一个反应,这位萨满神好像怪眼熟的。 第二个反应,他、他怎么那么像死了多年的徐生? 第三个反应,确定了,他就是陛下认识的人,那个在草原迷路的徐名士!! 苍天,天哪,老天爷。曹参瞪大了眼,这下,他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汉军出塞会如此顺利,怪不得此次情报的准确性,远胜从前所有的汉匈战役。 龙城祭天,想必也要算上徐生的功劳,他简直是大汉立国以来最成功的内应! 不止丞相这般想,大臣看向刘越的眼神又敬又怕,原来多年以前,陛下就开始在草原布局了吗? 西域的胡椒和种子,还有源源不断送往燕国的黄金……如今想来,他们全被陛下绕进去了,竟不知天子下了那么大的一盘棋…… 苍天大地,陛下那时候才八岁啊。 敬怕逐渐变成了畏惧,大臣们异口同声:“天降英主,四海无不臣服。愿陛下万年,大汉万年!” “愿陛下万年,大汉万年——” 感觉他的臣子们好像误会了什么,刘越:“…………” 等等,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一条普通的、躺赢了皇位的咸鱼,当大萨满也是徐生自发的行为,半点不关他的事。 他连忙给徐生使眼色,想要让当事人解释,徐生却是哭得不能自已,闻言,狂乱地点了点头。 没错,陛下就是算无遗策的最强明主!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