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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90

作者:沉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远在寿春的淮南王刘长打了个喷嚏, 眼底满是不悦:“谁在念叨我?”


    深得他心的贴身内侍笑道:“许是陛下在惦记大王呢?大王身处淮南,心却与陛下同在。”


    刘长瞬间就精神抖擞,他用赞许的眼神望向内侍, 插秧的动作更有劲了。


    这些日子, 他使劲在国内搜刮擅长育苗、育种的人才, 却实在有些失望, 觉得他们不如董公董安国多矣, 这样下去, 劳什子软稻什么时候才能培育成功?


    这可是他拍胸脯答应过陛下的, 大丈夫绝不能食言。


    可恨那刘恒早他一步,让陛下心软告诉他了养牛法, 才有代国如今的脱胎换骨, 否则如何能与富庶的淮南相比!


    唾骂了一番代王, 刘长又在心里谋算,不如明岁去长安贺年的时候, 邀请董公与农家子弟前来淮南,寻找新型稻种。就算找不着, 能够提升土壤肥力也是好的, 南方多水田, 与关中的地势不一样, 他研究了这么久, 也算有了心得,只等董公前来解惑。


    刘长美滋滋地想,幼弟欣赏有能力的人, 他可不能固步自封。


    淮南国丞相来找人的时候,发现大王又待在田间,不禁心里欣慰。


    大王虽然疯了点儿, 可这疯劲用对了地方,而不是天天举鼎,实在是农耕之幸。眼见淮南王风评逐年上升,如今大王问的一些农业知识,连他都回答不上来了,国相一边翻书一边找外援,认为这是幸福的烦恼。


    不过当下,他有要事汇报:“御史大夫查明了衡山郡长史颇有欺压农人之举。其子横行乡间,曾破坏农田,强占农家女……”


    刘长直起身,眼不自觉红了红:“你说什么?”


    国相连忙安抚:“臣已经遣兵士前去,大王莫忧。”


    刘长也没心思插秧了,他在心里嗜血地想,找死!


    面上冷冷地道:“回宫。孤的鞭子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


    刘越不知道他远在淮南的七哥,小小年纪已经快进化成了农业专家,但对刘长在淮南国的作为还是知情的。


    梅花司的业务一天天扩大,南边不断传回的线报,上书淮南王不仅扶持农桑,还深恶痛绝利用特权、在他管辖的地域横行霸道之人,刘越对此分外欣慰。


    这份欣慰,就不必和四哥讲了。


    当下,皇帝携代王去往宣室殿前殿,那厢,长乐宫的太后也正准备动身。


    薄氏立在她的身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腰封,吕雉察觉不对,回头扫了一眼,不禁挑起眉梢:“你都是王太后了,这等服侍人的事,就交给侍女来。”


    薄氏笑笑:“侍奉您乃应有之义,不论是从前的薄姬,还是如今的代王太后。”


    见劝不动她,吕雉也不再管,内心却是极为满意。


    若薄姬因着天高皇帝远,从而对她失了恭敬,那对于代王母子的态度,她就要掂量掂量了,她决不能忍受喂出一个白眼狼。


    若是真喂出了一个白眼狼该如何——她相信越儿绝不会和她生分,而是无条件地支持她处置代王,这就是幼子和盈儿不一样的地方。


    吕雉回过神,眼尾浮现出一抹柔和。


    心知皇太后和她,都是一样的,作为母亲,对孩子的爱不能用漏斗丈量,薄氏一路上都在描述关中与长安的变化:“陛下尚且不到九岁,才智不输先帝,薄姬着实羡慕太后。”


    不输先帝?吕雉被逗得笑了,这话她爱听,转身拍了拍薄氏的手:“恒儿在代国也做的很好。哀家都看在眼里呢。”


    薄氏眼底划过喜悦,事实上她不是恭维,而是真心感激,若非天子送来的淳于先生,她或许早就没了命,哪还能与太后说笑言欢?


    说说笑笑到了未央宫,薄氏一眼望见刘恒,正坐在天子的右下方。她随之入座,窦漪房很快过来,替她斟了一杯清茶。


    薄氏对面前清秀的小姑娘有印象,似是太后跟前当差的窦长秋,窦长秋朝她一笑:“淳于女医说了,清茶可以饮用,酒却不太适宜大病初愈之人。”


    然后又端来一杯温水,以防她不适应茶的味道:“王太后请。”


    刘恒瞅了窦漪房一眼,心道她还挺贴心。


    代王对窦长秋的印象不知不觉又好了几分,因着午宴即将开始,无人发现这里的小插曲。


    今日的午宴,不仅仅是给代王母子接风,众人期待已久的《远行记》,也要搬上未央宫的舞台,天知道勋贵大臣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欣赏了!


    《袁侯传》在长安的巡演刚好告一段落,由桃侯筛选出负责人,“下乡”进了关中、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已经盘了许多遍,连台词都背熟了,不论文武百官还是贩夫走卒,都对下一场剧目翘首以盼。


    太尉周勃瞧了眼御史大夫,嗯,装得还挺像样。


    要不是看剧的时候撞上他,还真被这老小子骗了过去。


    刘越显然也知道臣子的期盼之处,简短发言了几句,由太后宣布宴席开始。


    如今未央宫的宴会,不论是菜品还是味道,都远比从前来得出色。自从化学家研制出了蒸馏的法子,向来清淡的美酒的度数也是突飞猛进,但因律法限制,大臣们也只有在宫宴的时候喝个尽兴了。


    他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其间,代王也被劝了好几口酒——


    若不是顾及年纪,前来劝酒的大臣将会更多,至于陛下?


    开什么玩笑,陛下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沾不了一滴!


    被区别对待的代王:“……”


    窦漪房忍住笑,眼见时辰差不多,便吩咐人把酒撤了,代王殿下看起来酒量不是很好。


    刘恒的脸颊浮现出红晕,在窦漪房经过的时候,小声道了句谢。


    皇帝陛下心无旁骛,把菜品一扫而光,抬头的时候,恰恰看见了这一幕。


    他眼睛微亮,擦了擦嘴,圆脸蛋露出神秘的微笑,赵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颇有些一头雾水:“……”


    陛下在笑什么?


    吕雉慢慢地啜饮美酒,与薄氏谈天,任谁都能看出皇太后的心情愉悦,又过了一刻钟,内侍匆匆在她耳旁说了什么,吕雉便笑:“都准备好了?”


    大殿安静了下来,吕雉看向桃侯的位置,轻拍掌心。


    宫灯闪烁,啪地陷入黑暗。


    《远行记》开始了。


    在第二部话剧筹备期间,桃侯府着实不怎么太平,还有彻侯送上美人,想要桃侯透露一二剧情,被他撵鸡似的撵了出来。又有梅花司暗地里把控,主演们迫于压力,将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故而直到今天,就连丞相曹参也只知其名不见其声,不知道第二部话剧讲了些什么。


    只见幕布缓缓拉开,开头便是惨烈的战场,刀剑声,杀伐声,仿佛有血腥味流淌。


    第一部话剧的场景不够精细,布局稍显简陋,到了第二部,便彰显出质的飞跃,连鲜血都显得逼真,文武百官全都被镇住了,霎时屏住呼吸,身心沉浸了进去。


    这是和匈奴的战场。


    大汉与匈奴势均力敌,甚至有着小范围胜利,奈何边境生灵涂炭,百姓无法再坚持下去,于是两方议和,汉朝派出使团。


    谁知使团刚到龙城,恰逢白羊、楼烦两部出尔反尔,两王派出新的人手南下掠夺,为首的使臣大怒,丝毫不怕地高声与匈奴单于理论,单于表面惭愧,转过身,却是敷衍地叫人阻止,实则颇为纵容。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使臣态度强硬,日日找上单于,其言语激烈,才智无双,叫单于起了爱才之心。终于有一天,他扣押了整个使团,点名叫使臣归顺,郑重地与左右道:“大匈奴缺乏像他一样忠诚的人。”


    嘎吱一声,樊哙面前的酒盏被捏碎了。


    曹参呼吸重了重,从前上过战场的将军们,差些坐不住了,若不是知晓这是话剧,是假的,他们怕是要削了这单于的狗头。


    扮演单于的演员已经换了好几轮了,如今站在殿中央的,出身游侠,胆气着实不小,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慌。


    要不是桃侯给予的钱财吊着,他早就提桶跑路,任谁排练的时候被其他主演阴恻恻地盯着,小心肝都会止不住地发抖……


    此时此刻,面对弥漫整个大殿的杀气,他卡了数秒,还是坚强地演了下去。


    桃侯抹了把汗,心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本侯的特训还是有用的。只见单于对扮演使臣的主演道:“如果你归顺,我就把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你。”


    使臣不屑一顾,朝他吐了口唾沫:“蛮夷无耻!”


    宣室殿爆发了一声“好”,话剧还在继续。


    单于有些生气,但还是惜才,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欣赏。他不断地使出伎俩诱惑使臣,钱财,女人,甚至匈奴中等部落的王位,使臣一个都没有动心。


    问他想要什么,使臣说:“归汉。”


    单于舍不得,他对此人生出了忌惮,觉得使臣仇恨匈奴至此,放他归去,无异于放虎归山——但杀他又不忍心,于是权衡之下,把他放逐到了北海。


    北海是什么地方?人烟罕至,荒芜严寒,为了羞辱使臣,单于指着周围稀少的羊群,说如果你成功让羊群繁衍,我便让你归汉。


    使臣沉默了。他握着汉朝符节,变得蓬头垢面,待羊群诞下第一只小羊羔的时候,远远眺望着南方,他的故乡。


    可是单于没有来。


    演到这里,王太后薄氏流下了眼泪,刘恒吸了吸鼻子,无数大臣握紧了双拳。


    使臣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失望,面色依旧傲然。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北海,头发白了,符节上的旌毛也掉了,直到符节变得光秃秃的,他的脊背也佝偻了。


    已经二十年过去。


    ……


    席间传来一声啜泣,刘越一眨不眨,十分满意主演的演技。


    他头一次看排演的时候,悄悄用手揉了眼睛,转头平复了很久。这个主题比他想象的还要让人震撼,让人动容,而作为灵感来源的苏武,当下还没有出生——皇帝陛下悄悄说了句抱歉,就让这辈子的祖宗挪用一下故事,他也发誓,这个故事往后不会再有。


    皇帝陛下在心里夸奖,群臣的心态快崩了。


    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有人受不了想要离席,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了下来,心口一抽一抽。好在结局将至,他们看着使臣眺望南方,终于等来了汉匈交战,汉朝大胜的消息!


    又又有酒盏碎了,此时无人在意。


    这回匈奴被打怕了,主动向大汉求和。赔偿什么的还在其次,南方强盛起来的王朝强硬无比,要求他们归还扣押的所有汉人,不论是人质还是奴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向来板正的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激动得脸都红了,心道我大汉难不成终有这一天吗?


    周勃红光满面,陈平目光炯炯,他们目视着结尾,也就是最为感人的一幕上演——


    匈奴最终同意了。


    北海放牧的使臣,同样在归还的名单中,白发苍苍的使臣,面庞已然爬满了皱纹。他持着光秃秃的符节,衣襟右衽,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南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归国。”


    归国!


    吾没有叛汉,吾始终是汉人。


    目睹这一幕的群臣心态还是崩了。


    曹参扭过了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眼眶发红的模样,樊哙与彭越嚎啕着,哭得殿宇都快震动起来。韩信直愣愣地坐着,指尖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他在心里默念,匈奴……


    殿内哭泣此起彼伏,刘恒哭得尤为大声,不知道为什么,这部话剧戳得他心都碎了!


    许是见过战争的残酷,才更知道忠汉者的可贵。朦胧间,他见一旁的窦长秋眼泪啪嗒啪嗒流,一副快要哭昏过去的样子,连忙扯了扯她,示意她坐一会。


    窦长秋摇摇晃晃地坐下,隔了几秒,和代王抱头痛哭。


    这时候,没人在意什么身份不身份,宣室殿被哭声笼罩着,时不时响起一声:“单于赴死!”


    “匈奴尔敢——”


    “二十年……呜呜呜……归国……”


    “我大汉终有这么一日!”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一片起此彼伏的附和声。


    坐在高处的天子太后也不自觉感染了。


    吕雉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但为幼子的奇思妙想所惊叹,还为桃侯的执行力,桃侯简直……做出了一方大杀器。


    若推广下去,匈奴,怕是要成为全民之敌了。全民皆复仇,何人不能戮?


    刘越低下头,抽出一方新帕子,使劲按了按脸。


    很好。


    爱国教育圆满成功!


    第182章


    据戍守未央宫的武士描述,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百官公卿走出宫时,表情十分一致,眼睛是红的, 步伐是飘的, 吓得各府的随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就差直接把主君拉医学院去了。


    半天以后, 众人的情绪才缓了过来, 只不过想要彻底摆脱, 还需花个两三日。


    刘恒出了许久的神, 忽然感激起仙逝的父皇,将自己册封在代地, 抵御匈奴的第一线。即便他不能亲身上战场, 但他绝不会退缩, 总有一天,他会辅佐陛下, 逼迫匈奴把俘虏的汉人还回来。


    舞阳侯府,樊哙对其妻道:“早知道俺就把樊伉送襄侯门下了。”


    吕媭:“为什么?”


    樊哙咬牙切齿:“杀尽匈奴狗!”


    他这辈子万一没指望, 唉, 也不知道儿子成不成行。


    平阳侯府, 丞相曹参对其子道:“吾今赏话剧, 才始知其绝。”


    曹窋诧异:“《袁侯传》难道不够震撼, 不够让人耳目一新么?”


    曹参摇头:“不一样的。”


    他似陷入回忆,好半天,拍拍儿子的肩:“你一旦得空, 就去看看《远行记》吧,想必不日就要开始巡演了。”


    又说:“典客衙署是锻炼能力的好地方……不知我儿若是出使匈奴,可有使臣八分忠贞?”


    曹窋:“?”


    当晚, 所有待在长安的彻侯二代,或是出任官职,或是无所事事,都被长辈寄予了痛击匈奴的厚望。身体素质或是马上功夫差一点的,长辈琢磨着要不要把人塞进典客衙署的使臣团,只要不像徐生那样迷路失踪就好……


    被当做反面教材的徐生,尚且不知南边即将掀起一场思想风暴,叫原本蠢蠢欲动的家国复仇之心,形成燎原大火,烧进每一个汉人的心里。


    他不在大汉很久了!


    匈奴人吃的糙,穿的也糙,徐生麻木地啃着没有滋味的烤肉,怀疑总有一天要成原始人。他连故乡是什么样都快忘了,唯独长安城雄伟的城墙,灞桥下流淌的灞河,深深根植在他的脑海里——


    还有天子叫人朝思暮想的面容。


    徐生想想就悲从中来,同时警铃大作,照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忘了陛下的脸怎么办?


    不行。他扔开烤肉,以八百米的速度狂奔到帐前,下一秒,提气微笑,掀开帐帘,如今冒顿单于最信任的大萨满大祭司,便如圣光笼罩一般,出现在匈奴人面前。


    不管是身份卑微的奴隶,还是匕首镶嵌宝石的贵族,在徐生经过的时候,他们无不低下头,神态恭敬:“天神在上。”


    “大萨满护佑龙城。”


    激动的目光隐隐追随而去,徐生理也不理,于是他们更狂热了。还有人动身想要追随大萨满的脚步,被保护大萨满的射雕者一瞪,这才按捺了下来。


    大单于彻底痊愈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匈奴,引起整片草原的震动,谁人不想濒死的时候抓住神迹,捡回一条命?


    而神迹的缔造者,就是眼前云淡风轻的青年。他不仅手握雷电,还能掌控死亡,只不过后一种神通,这群小贵族完全没有资格知道——只有离权利核心最近的大贵族才知晓,大萨满能炼制让人长寿的神丹,而长寿神丹,只有单于才有资格享用!


    中央大帐里,正在读书的冒顿见到徐生,立马放下书,面上扬起浓厚的笑意。


    冒顿生性嗜杀、多疑,尽管徐生救了他的命,他也绝不会交付全身心的信任,就如从前的龙城大萨满,一旦没有了价值,唯有充作奴隶或是杀掉两个下场。可当他半信半疑地咽下第一粒神丹,从而沉疴尽去,一天比一天强壮时,他当即把徐生的帐篷挪到了他的旁边。


    生过病的人最渴盼健康,身体传来的感受不会背叛他。尽管他把权力交接给左贤王的时候十分豁达,当他吊着一口气躺在榻上的时候,濒死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冒顿害怕了。


    只要有神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而现在,他把神迹掌控在了自己手里。


    这头草原雄狮不见丝毫虚弱,面颊红润,容光焕发,比从前年轻了足有十岁。徐生看着他,用匈奴话缓慢地道:“神丹不够了。”


    冒顿神色微变,立即道:“赵壅送回来了大量胡椒……”


    “胡椒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若想巩固,还需蒜与苜蓿,可两样种子却是迟迟不来。”


    徐生仍是淡淡的模样,他说:“种子或香料,与单于的身体息息相关,种类越是稀有,神丹的药效就越好。还请单于加派人手,也让赵壅上心一些。”


    冒顿目光一沉,半晌道:“我已经让赵壅要求西域诸国上贡,还请大萨满等一等。”


    看来上贡还不够,当派去几千控弦之士,就算刮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种子寻出来。


    见他如此,徐生也就不再开口,转而道:“我来,还想要向单于借几张布帛,几块笔墨。”


    这是小事中的小事,冒顿当即找了最珍贵的布帛,平日自用的笔墨,让人送到徐生的帐篷里去。


    他并不好奇大萨满的用意,也禁止所有的匈奴贵族窥探萨满的帐篷,这是不敬上天,不敬神灵。徐生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迎着崇敬的目光回到帐篷,徐生走到他平日炼丹的地方,只见角落摆着一个黑漆漆的泥炉,冒着极为不详的味道。


    他抽了抽鼻子,嫌弃地踢了脚,紧接着往旁边望去——


    一袋袋的胡椒,随意地堆在地上,麻袋都装不下的香料满溢了出来,如瀑布流淌。胡椒价比黄金,可在大萨满的帐篷里,恍若变成了不值钱的玩意。


    徐生狠狠打了个喷嚏,愁眉苦脸地想,这么多这么重,该怎么运回长安?


    算了,桥到船头自然直,他这么安慰自己。谁叫大汉和西域,还没有开辟出一条官方路径,因为目前匈奴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


    赵壅与他的队伍越是深入,日后,对于大汉在西域的探索就越有利,最好直接走出一条路来,让他们好乘凉。


    想到这里,徐生有些美滋滋的,让你说汉话,让你行为举止像极了汉人!既如此,为他的陛下做贡献不是应该的吗?


    目前全匈奴的详细地图已经被他骗到了手,等西域的舆图一出,就该是本名士跑路的时候了。


    畅想未来的徐生掏出布帛和笔,盘坐在一边,依照记忆画起了大汉天子的画像。


    奈何他的炼丹术强,画技却是十分一般,等布帛显出乌黑一团,唯独能看出是个眼歪嘴斜的小少年的时候,徐生满意地放下笔。


    他举着画瞻仰半天,珍惜万分地折叠好,贴着胸口放下。


    陛下,您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伤春悲秋了好一会儿,徐生一骨碌爬了起来,再给神丹加几勺雄黄配朱砂好了.


    有两样东西从来都是不相融的,一方强硬,必有一方削弱。当它们合而为一,必将所向披靡;当它们分道扬镳,连同整个国家,必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分歧——


    那就是君权与神权。


    如今匈奴奴隶遍地,即便脱离茹毛饮血之状,有意学习汉人的风俗,还远远达不到“君权”的地步,但随着大单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对萨满过分的崇拜已隐隐有了苗头。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苗头,左贤王稽粥隐约感受到了。


    他直觉这对匈奴的未来并不有利,可在老师赵壅身处西域,且父亲不准赵壅归来的情境下,稽粥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不利在何方。


    左贤王微微皱眉,听着身边贵族对大萨满的赞美。他自然也是感激、崇拜大萨满的,但这股崇拜,远远达不到他对自身的在意、和让匈奴变得繁盛的大业追求,最让他心惊的是,他觉得父亲变了。


    父亲对生死变得极为执着,且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了西域,而不是南方!


    稽粥决定劝说他的父亲,身为老鹰的化身,身为天之子,死后灵魂也定是要回归天际,又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何况他们的心腹之敌是汉朝,是年幼的刘氏天子,而不是已经被征服过的西域。在他看来,对西域出兵完全是浪费人力物力,为了寻找没影的种子,就能放弃从汉朝身上咬下一块肉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他走进冒顿单于的大帐:“父亲。”


    无人知晓父子俩谈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左贤王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


    从此以后,龙城大萨满失去了左贤王的信仰,而匈奴内部,坚持南下反对发兵西域的贵族,与始终支持大单于的贵族,逐渐地分成了两派.


    七年后,长安,未央宫。


    宣室殿宽阔的广场前,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阴沉沉的天落着细雨,可无人在意雨打在身上的凉意,文武百官与勋贵彻侯分列两旁,他们神色肃穆,簇拥着十五岁的大汉天子,静静等待着什么。


    百官身后,是一群服饰统一的太学生,他们远远站立,仰头望着广场中央,一座新矗立起的英魂碑——


    远远望去,英魂碑如一把宝剑的模样,剑尖直指天空,玉质闪着寒光,上刻密密麻麻的名字。


    今天是新年伊始,也是战死英魂入军祠的大日子。


    七年来,随着大汉国力日盛,将军们一扫往日龟缩,尝试领兵出塞。其间有成功有失败,战死的士卒亦不在少数,但每每出发,君王唯独下达了一道命令:收敛自大汉立国以来,遗落草原的汉军遗骨。


    不论是随先帝攻打匈奴,从而失去生命的士卒,还是匈奴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边境,从而壮烈牺牲的将领——没了遗骸那就捧一抔土,不能辨认身份那就撕一道衣物,总归不能遗忘任何一人,要带他们回归故土。


    一座漆黑的棺木从远而近,由襄侯韩信站在最前,虚虚搀扶。舞阳侯大将军立于他的身侧,手中捧着象征杀伐的刀剑,剩下的将军侧身扶棺,神情皆是峻色。


    仔细看去,他们通红的眼眶闪烁着不同程度的泪光。


    踢踏,踢踏……


    刘越看着棺木由远而近,从宣室殿的台阶慢慢往下走。


    第183章


    十五岁的天子身穿红黑色的冕服, 头顶冠盖微微摇晃,垂在眼前的玉帘发出细碎的声响。


    彻底脱离稚嫩的五官,显出与太后年轻时的六分相似, 尤其俊秀的眉眼、鼻骨, 不笑的时候满是冷酷与威势, 可一旦笑起来, 浑身都是暖融融的甜。


    这么多年, 最贴近天子的几位重臣, 可算是摸清了刘越的性子。除却必要的场合, 他不笑的时候准没好事,可一旦笑起来, 他们也得担心了, 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喜从天降, 另一半大概率要背锅。


    但谁叫陛下非同一般的聪慧,有时虽然爱玩了些, 但妥妥的明君呐!


    孝顺母后,友爱兄弟, 虚心纳谏, 还特别重视教化, 舍得往军队投钱。


    就像立英魂碑一事, 据丞相长史所言, 两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只不过陛下极为看重其规模,质量, 为此,召集少府所有的工匠,历时两年打造出壮丽雄浑、直入云霄的剑碑, 还有立在上林苑内,占地堪比宣室殿的军祠。


    当时还有文官不满意,认为军祠怎能类比帝王的殿宇?


    大朝会上,陛下当着众臣的面回答:“这是我大汉将士死后的居所。生前只能栖息一小块地方,化作英灵以后的居住地,自然是越宽越好,越贵越好!朕百年之后,会与他们同在。”


    当少年天子的话语落下,还是军功卓越的彻侯,不论是身披甲胄的武士,他们聚集在高处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狂热。


    是的,就是狂热,犹如现在——


    刘越一步步往外走,将士们便看着他走。最外围的虎贲营与期门营,一步一岗包围着广场,离得近些的将军司马,此时屏住呼吸,不敢直视天颜。


    他们望着玄黑的衣摆和长靴划破雨帘,最后站在离棺木五步远的地方。


    时辰已至,仪式开始了!


    未央宫的钟鼓齐齐炸响:“锵咚咚——”


    如千军万马齐踏的编钟,听得人心潮澎湃,气血奔涌,待钟鼓声轻下去,刘越肃然的声音响起:“请旗。”


    当即有领头的两位青年太学生,捧着象征大汉的黑龙旗,慢慢地朝天子身侧走去。他们脸都红了,遍布的不知是激动还是泪水,沐浴着同窗羡慕的目光,他们站定下来,干涩地道:“……陛下。”


    刘越微微侧头,从他们手中接过黑龙旗,紧接着缓慢展开,上前几步弯腰,将旗帜覆在了深色的棺木之上。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谁人见过天子亲自弯腰,为战死的士卒送魂?谁又见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举国最出色的将领位列左右,护送棺木到达军祠?


    棺木里的骨灰是混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生前的名字,唯独躺在遗骨身旁的断刃,能依稀辨认出篆字。覆旗的荣誉,献给战死沙场的无名英雄,所有人呼吸都急促起来,迎着日光热泪盈眶。


    刘越把旗帜展平,继而朝抬棺的将军们点点头。


    樊哙随即高声喊道:“送魂毕,入军祠——”


    哗啦啦,候在广场的护送队伍,整齐划一地转过身。雄浑的乐声由远及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足有上万人的队伍,从未央宫转移到上林苑,最终候在了军祠前。待棺木入土,奉常念文祭祀完毕,刘越率先从祠堂走了出来。


    跟随后方的文官们,神色分外沉默。他们回忆起军祠宽阔的占地,明亮的香火,以及望不见尽头的牌位,有名字的,没名字的……


    时至今日,他们全然懂得了陛下的坚持。


    这不是在收买军心,天子所向,就是军心。


    有什么情绪到达了顶点。就在此时,一位战后遗孤出身的太学生擦了把泪,大声吼道:“泱泱我大汉,愿陛下威扬四海!”


    “轰”地一声,看不见的风浪席卷了上林苑。


    只见祠前静了一秒,随即便是排山倒海的呼喊:“泱泱我大汉,愿陛下威扬四海——”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待天子回宫,已是晌午过去。


    送英魂入军祠的后劲有点足,刘越安静地坐在车辇里,直到进了长信宫,这才精神一振,利落地从车辇跃下。俊秀的眉眼闪亮亮的,他看向赵安,后知后觉发现衣服还没换。


    收到暗示的赵安屁颠颠上前,替他摘下冠冕,刘越呼出一口气,觉得头轻了好几斤。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远远就看见天子的踪迹,连忙小跑着去禀,长信宫当即忙活了起来。


    得知天子冕服还没有脱下,升级为大长秋的窦长秋,亲自去了趟内殿,把一身轻便又保暖的常服交给内侍,然后又张罗着命膳房做天子爱吃的吃食。


    “母后呢?”刘越步伐由远而近。他换好轻便的衣裳,愈发显得少年人身形修长,窦漪房恍惚一瞬,觉得时间过得是真快。


    陛下长大了……


    她笑道:“太后午睡刚醒,得知陛下来了很是高兴,叫陛下先垫垫肚子。”


    刘越点点头。虽然午饭已经用过,但美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他径直坐在了内殿的桌案旁,盘着腿,姿势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两只手托腮,因等候母后流露出几分乖巧。


    不一会儿,吕雉出来了。


    大汉皇太后吕雉年五十五,鬓边生了几根白发,远远望去,气质依旧凌厉。


    她不年轻了,事实上,五十五在这时已然算得上“年事已高”——就在所有人以为太后还是那个太后,能将大汉帝国安稳交到成年的天子手中的时候,一场疾病气势汹汹地来袭。


    就在三个月前,太后腋下隐痛,紧接着右手不能动了!


    长信宫众人依旧能记得那天,陛下吓得手脚冰凉,那慌张无措的模样,谁人见过?别说内侍了,群臣全慌了神,幸而淳于女医来得快,和她弟弟一合计,说是太后腋下长了瘤子,从而压迫到了神经。


    新任太医令没有吭声,脸色凝重之极。按他把脉的水准,尚且不知这是什么病,或许唯有医学院可以解决了。


    得知诊断,什么压迫不压迫的,大部分臣子不懂。但有医学院在,他们谁也没有往诅咒、报应的方向想——就算敢想,太后也有千百种办法教他们做人。


    众人依旧提着心,这时候陛下开口了:“准备手术。”


    这话叫大殿静了静,但以丞相为首的重臣,谁也没有反对。


    随着医学院的案例越来越多,他们也明白,一旦发现疑难杂症,需解决得越快越好,一旦拖得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这是太后,是从前大汉的掌舵人,即使陛下已然成长到能亲自处理政务,但依旧需要母亲的帮扶。


    陛下才十五啊。


    ……


    那日吕雉看刘越急得快哭了,微微出了神,很快同意了手术。随即便是安慰幼子,语气很柔:“都花了脸了,快擦擦,不能叫群臣看见。”


    皇帝好半晌“嗯”了声。


    然后低声说:“阿娘,你要好好的。”


    长信宫的宫人看到太后流了眼泪,那天的天气都是阴的。


    太后要做手术,右手休养至少半年,且淳于先生斩钉截铁地道,想要彻底恢复,万不可再动用笔墨。如此,长信宫就没有办法阅览奏疏、召见群臣,千钧重的担子都要陛下来扛了。


    吕雉因此还有些愁,她的越儿并不是勤政狂,往日还会撒娇偷懒,何况还要读书呢。这一下子接去所有,会不会累着他?


    为此,皇帝陛下笑得很甜:“越儿能不做的,都让大臣做,拿不定主意的就来问母后。母后好好休养,就是越儿唯一的要求了。”


    吕雉见他信誓旦旦,只好放下了心。


    事实上,凭刘越如今对政务的熟悉,单独理政不是难事,给大臣派活也不是难事,唯一困难的就是上呈未央宫的奏疏的数量——实在太多、太多了。


    很大一部分还是废话,他正琢磨着来个变革,废话连篇的大臣以后看病不许去医学院,这个规定怎么样?


    这个坏主意暂且放在心里,等母后手术成功,刘越开始重复上朝,读书,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枯燥生活。


    半月过去,皇帝俊秀的脸瘦了一小圈。


    他瞄了眼气质越发潇洒,养生越发娴熟的萧师傅和张太傅,陷入深思。


    于是翌日,前来教导学生的萧何望着面前一大堆奏疏:“……”


    刘越泪眼汪汪:“我知道萧师傅身不在朝堂,心却依旧在,一定不舍得看着学生累死的是不是?”


    可爱的学生就差求着他了,萧何无言半晌:“陛下,这于理不合。”


    刘越使劲摇头:“这叫返聘再就业。”


    作为大汉第一任丞相,萧何乃是处理政务的全才,他身上有一大堆闪闪发光的优点,包括念旧,包括心软。萧何被刘越磨得没法子,渐渐地成了皇帝陛下的老师兼私人顾问,忽然有一天,他看着铜镜里逐渐后移的发际线,沉默了。


    萧何连夜进了留侯府,被吵醒的张良万分不解,第二日就被拉了壮丁。


    留侯挣扎道:“吾乃帝王师……”


    萧何叹着气打断:“从前能够共患难,没道理现在不行。”


    张良:“……”


    张良不解,他觉得这人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过了片刻,他委婉道:“你折腾我做什么,曹参可是名正言顺的丞相。”


    萧何觉得此话有理,不让留侯跑路的同时,又连夜进了丞相府。


    商议的结果如何,刘越不知道,在私人顾问的帮助下,他的确轻松了许多,更让他惊喜的是,曹丞相一改往日“萧规曹随”之作风,变得比往日积极、上进了!


    嗯,不追根究底才是好上司。萧师傅真好用。


    又一个月,皇帝陛下瘦了的脸养了回来。


    当下,他津津有味吃着蜂蜜糖糕,直至吕雉的身影出现,他用力嚼了嚼,随即含糊道:“母后。”


    虽然含糊,声音却很软,吕雉当即笑了。


    她的右手垂落在身旁,左手摸摸刘越的脑袋:“送英魂的时候,母后在廊下看见了越儿的威风。忙了小半天了,累不累?要不要喝碗蜜水?”


    第184章


    “不累!一路坐着车辇过去, 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刘越弯起眼睛,指了指旁边的温水,又道, “您的手今天好些了么?”


    “淳于岫每天盯着, 倒比预期想象的要好。”对于小儿子的每天一问, 吕雉也习惯了, 她目光柔和, 在大长秋的搀扶下, 缓缓坐在一旁。


    刘越立即高兴了起来:“大汉医学院这些年发展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


    早在获得足够资金和学徒的时候, 医学院就进入了良性循环。眼见着赞助越来越多,淳于意不得不设置门槛, 把贵族的看病费用提高, 至于百姓, 还是他们能负担的价格。


    不是没有勋贵想闹,但医学院有官方站台, 他们闹也闹不起来,何况大汉早就脱离了开国时的穷困, 在抑商政策稍稍放宽之后, 商业飞速发展, 现如今, 勋贵家里谁没有几个余钱?


    本来就名扬天下的大汉医学院, 这些年里,陆陆续续治好了一些神奇的病患。等太后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出,它的名声都要冲破宇宙了, 现如今,已经达成规模一扩再扩、分院遍布诸郡国的成就,原本隶属少府的太医署已经很久没有姓名。


    太医署:可怜弱小又无助。


    幸好最近宫里传出, 陛下有把太医署和医学院进行合并的念头,毕竟除了必须动刀的手术以外,看病逃不开望闻问切,太医署内的人才同样是大汉瑰宝。


    每每提到吕雉的病,刘越总有些着急,但他知道急也急不得。整合更为强大的医疗资源,剔除往日累积的冗余,才是现阶段应该做的。


    ——大臣们人人知晓,皇帝对太后的病很是上心,脉案记录,敷的什么药,他都要亲自查看。若不是这几天忙着送英魂,淳于姐弟一天都要三进宫了!


    还是当今的兄长惠王难得强硬了一次,抢过了后勤的活;鲁元长公主也带着孩子陪伴太后,把幼弟朝外“赶”,满朝文武才没有获得一个成天研究医术的皇帝……


    如今最要紧的事告一段落,刘越获得了难得的放松时间。


    有一搭没一搭与母后聊着天,他不禁悲从中来,能无所顾忌地啃点心,这才是想象中的生活啊。


    多久了?


    就算奏疏扔出去了一大堆,还有更多的事务等着他拍板,刘越深深觉得,被架回长安当皇帝是他这辈子最不划算的一件事。


    秉持着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的念头,刘越嘴巴仓鼠似的不停:“这届太学生临近毕业,也该去边境拉练了。”


    现下流行的大丈夫特质是文武双全,而不是弱不禁风,若只会文斗,全大汉的人都看不起你。


    尤其当《远行记》风靡天下之后,尚武之风更是拔高了几个层级,太学教授的课程,同样与时俱进地改了改。


    除却日常跑圈,在皇帝陛下的倾情建议下,增加了每年一度的军训,以及临近毕业的学子们由将军带领,远赴边境进行拉练——


    拉练是去年才有的课程,只有真正目睹战火,遇敌拿起武器而不是退缩,才是众人钦佩的大丈夫。


    跑圈和一年一度的军训,已让太学生哀嚎不已,等拉练的消息传出,他们的眼泪差点流作护城河。


    尽管如此,却是没有一个人害怕,太学的师资力量与教学方式,足够把他们浇灌成精英,何况与之并行的,是年年都没有落下的爱国教育。


    在目睹了英魂碑的立成,还有入军祠的仪式后,萦绕他们心头的,是深刻的震撼。


    马革裹尸,死又何妨?


    刘越隐约察觉到了他们的高觉悟,在和韩信等人暗地串通后,对太学生的下手越发狠了。


    愉快地安排好毕业学子的去处,他扭头征求母后的意见,吕雉对此自是乐见其成。


    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周菱那丫头也在其中。”


    刘越不解:“周菱是谁?”


    吕雉道:“周昌的老来女,张苍的小弟子。”


    刘越恍然大悟。


    是他八岁时看好的算学小韭菜!


    汾阴侯夫人拳拳爱女之心,硬是逼着周昌把女儿送进了太学,这在当年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太学没有明说不招女子,加上周菱的家世,太后的默许,周菱很快入学成功,也正因此,刘越意识到了他设置的招生局限,紧急召见叔孙通,将范围扩大到了战死军卒留下的孤女。


    她们的课程与男子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差别,唯独不需要高强度地习武和比武——当然,若是有强烈参加的意愿,那随意,毕竟当下没有男女大防这东西。


    有太后和鲁元长公主在前,谁敢明言看不起女子?


    怕不是要被穿小鞋穿到死!


    由此,太学陆陆续续地招进女孩,直到如今,女子的数目也不是少数了。


    皇帝丝毫没有疑惑母后对周菱的关注,谁叫周昌是大汉的中流砥柱,也是他最最尊敬的御史大夫呢?


    刘越努力回想,好像有夫子同他报告过,周菱以十五岁之龄完成了十八岁的课程,也是太学开办以来,头一个即将毕业的女学生。


    他不由道:“那拉练……”


    吕雉原想直接开个后门,转念思考,那孩子或许经受得住呢:“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刘越当即应下,给赵安使了个眼神。


    赵安连忙记在心里,准备回头派人去一趟太学。


    聊完拉练,刘越又说起了方士,这方士指的不是梁园的化学家,而是蜀地颇有名望的一对师徒。


    这对师徒挺有本事,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炼丹术,成功收获了一堆信男信女。在民间方士十不存一的当下(有九成都被骗去长安研究化学了),他们丝毫没有警惕心,觉着自己活动的地方太过偏僻,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为了打通新销路,吸收新信徒,他们自信地来到了长安。


    来做什么呢?


    以财力雄厚的大商贾为踏板,接近商贾背后的勋贵,向太后推销长生。皇太后右手得疾,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无法抵抗的衰老,唯有丹药可以根治。


    猝不及防看到丹药的吕雉:“……”


    碰巧来长信宫问安的刘越:“……”


    皇帝陛下沉默许久,生气了。


    那天未央宫阴云一片,举荐方士的小透明彻侯,难得受到了天子的召见。不等他受宠若惊,刘越亲切地告知,他成了下一部话剧的配角,至于话剧的主题,是打假。


    小透明:“……”


    任凭他怎么哭求,怎么走朝中重臣的关系都没用,桃侯唯陛下马首是瞻,这事没得商量。


    一大片人被惊动了!因日渐衰老而真正对丹药心动的几个彻侯大贵族,“唰”地一下,默默的退缩了。


    吕雉与刘邦一样不信长生,或许和她的经历有关,从底层拼上来的开国皇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尽管如今不再年轻,她的精力全在治病养生上,想着多活几岁,多陪陪自己的孩子,见刘越如此排斥,她当即命人把方士师徒把绑了,丢到梁园里头,让化学家仔细调教调教,好给越儿出气。


    看来最后的效果不错,她听见幼子对她道:“郅都和我禀报,那对师徒后来居上,在提炼元素一道有着很高的天赋。”


    提炼元素指的是某些化学元素,在后世,发展工业不可或缺。七年前,秦人卺的回归给大汉带来了许多绝密技术,加上墨家的钻研,炼铁炉的改进一日千里,渐渐的,武器的坚硬程度有了质的飞跃。


    还有将士们最为在意的武器的保养。因为秦汉少府的断代,他们做不成永不生锈的剑,但加上卺所制的涂层后,生锈的速度已然放慢了许多!


    这个涂层到底是什么?


    炼钢炼铁的过程里,又为什么会产生许多奇妙的反应?


    奇妙的反应源源不断,而这些反应,化学家抓住了。抓住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生的小师弟,七年没有研制出青霉素,让师父恨铁不成钢的呆子徐充。


    徐老嚎啕大哭,对着徐生的在天之灵感叹师门后继有人,就在化学家对提炼出来的元素一筹莫展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尝试的农家,将之率先混杂在肥料里,然后进行了小规模试验。


    待看到农作物更加迅疾的生长速度时,梁园所有人震惊了。


    此事不亚于原始肥料的改进、代田法的发现,唯一欠缺的佐证,就是收割时的平均亩产……因为试验的地方太小了,不具有普遍性。


    吕雉当即被惊动,称重的农事官手都抖了,难不成有亩产超出十石的可能??


    站在一边的刘越面容十分严肃,御史大夫在上,这回他真的什么都没干,难不成大汉真的盼到了一个化学天才?


    激烈的探讨过后,试验田选在比皇家园林占地更广阔的郑县,时间是两个月后的春耕。


    未免空欢喜一场,大汉君臣都不敢寄予过大的期望,只要亩产能超过均七石,天下都将被福泽,那他们的陛下,也将成为板上钉钉的圣天子!


    如今离春耕还早,万般希望都放在心底,但不管如何,提炼元素早已成为化学家的日常。


    管理他们的郅都是个不亚于张不疑的冷酷之人,化学家深深地觉得从前高兴早了。


    他们像头驴似的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击鼓鸣冤无人理。就在这时,从天而降一对师徒,用能卷死所有人的高效率,堪堪把他们解救了出来!


    听说是犯了事儿来改造的,满腹怨气的化学家露出阴险的笑容……


    吕雉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那师徒还有这样的作用。


    “这岂不是比炼丹好了太多。”太后欣慰道,“就像你说的,世上只有放错地方的人才,端看我们能不能用了。”


    刘越深以为然:“徐充拥有一颗聪明脑袋,千万不能累到他。”


    可持续才是硬道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禀报:“陛下,太后,燕国来人……”


    刘越把手搁在腿上,莫名正襟危坐起来。


    他郑重地问:“这回有多少胡椒?”


    ……


    五年前,汉朝发生了一件怪事,西域特产胡椒长了腿,自动扑进了燕国的怀抱。


    输送胡椒的商队人均高鼻深目,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但交流不成问题。他们堵在城外说要献宝,受到士卒的驱赶也不肯离去,最后郡守下令放了他们进来,商队开口就是:“我们要见大汉燕王。”


    三大袋的胡椒,就这么献了上去,商队打死也不肯说它的来源,收到免费快递的燕王刘建一脸懵逼。


    多年的夙愿就这样一朝达成,燕王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有些慌。


    和刘建一样,燕国上上下下都摸不着头脑,这事简直太奇怪了!


    天降横财也不是这个降法,可提防来提防去,他们发现这是个纯大饼,而不是陷阱。


    燕国官员沉默了,抬头看看天色,今天好像没有下红雨。


    丞相栾布试探着问商队,他们想要什么报酬。


    商队急急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想把胡椒献给大汉天子!”


    就差指责你们怎么那么磨叽,耽误我回去的路了。


    燕国相:“……”


    他不是没有察觉商队像被威胁了,可哪家的威胁,是从塞外反向给他们的陛下送钱啊?


    难不成还是匈奴?


    想到这里,栾布自己都笑了。


    随即深吸一口气,这胡椒足有三大袋,能比肩多少黄金!!


    燕国上下商议过后,去给天子一封信,继而全副武装,快马加鞭,将胡椒护送至长安。


    刘越心里的疑问,和燕王一样深,但既然不能寻根究底,那就只好收下了,谁叫占便宜的是自己。


    他把八哥刘建夸奖了一通,拨下两倍的挖参经费给燕国,随即苦思冥想,胡椒是如何长腿的。


    难道匈奴左贤王是汉朝内应?


    可作为后来的老上单于,左贤王是不亚于冒顿的敌人。


    难不成是将军们越发忌惮的大萨满?


    可大萨满神神叨叨,与大单于情同兄弟,且获拥许多大贵族拥趸。近年匈奴情势不太好,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这与大萨满分不开关系,据梅花司分析,此人野心甚大,甚至拥有自立的意图。


    如果这人是探子,那他爹九泉之下都能笑活。


    想了半年没想明白,商队又来了。


    刘越:“……”


    直至今天,商队已经来了八回,次次都是几大袋的胡椒,不要钱似的送。


    最后刘越都麻木了,化身财大气粗的金主,不断地给燕国拨钱。看得代国心里不平衡了,燕国是穷,但最近不也好很多了吗??


    刘越转身又给代国拨了钱,代王刘恒不说话了,心想陛下果然待我最好。


    几个哥哥的小九九,刘越不知道,他正等待着外头的回复。


    不一会儿,回复来了:“燕使说,这回不是胡椒,是种子……”


    那人咽了咽口水:“满满两大袋的种子,什么蒜,葡萄,苜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


    啪嗒一声,刘越手里的点心掉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皇帝陛下冷静地站起身,冷静地告诉自己。


    这是左贤王内应都办不到的事,事情开始往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了。


    或许他爹真的能活呢?


    第185章


    见刘越急匆匆走了, 吕雉道:“这孩子,风风火火的。才休息了多久?”


    “陛下瞧着很是高兴。”窦漪房扶着她起来,即便她听都没听说过种子的名字, 也知道那些定然是好东西, “臣恭贺陛下, 恭贺太后!”


    “行了, 行了。”吕雉欣喜道, “西域的种子难寻, 如今总算来了消息。”


    她知道这几年胡椒的来源很是蹊跷, 如今竟换成了更要紧的作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回想方才儿子明悟的神色, 吕雉神采奕奕, 低声吩咐了窦漪房几句, 转身去花园赏景了。


    管他牛鬼蛇神,皇帝心中必然有了成算。


    ……


    刘越一回未央宫, 立马召见燕使,随即宣召农家的当家人董安国, 还有恰恰从郑县回到长安的陈买。


    见到两袋陌生的种子, 师徒俩大喜过望, 仿佛看着痴恋多年的爱人。


    陈买罕见地不冷静了:“蒜, 苜蓿?”


    陛下曾经提过, 苜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牧草,不仅适应性强,营养也远比其余草料来的丰富, 他深吸一口气,呼吸粗重起来。


    还有蒜,化学家们惦记很多年了, 便是不用来制药,也可以和胡椒一样,当做香料丰富食物的味道,简直浑身是宝!


    见师徒俩呆呆地站着,仿佛做梦一般,刘越朝他们招招手,忍住上翘的嘴角。


    “燕使还提及了葡萄。”他挽起袖子,亲自用手小心地翻,“蚕豆,豌豆……”


    剩下的他也不认得,只能等开盲盒了,皇帝陛下把种子各留了一些,其余交给面前的臣子:“一切拜托董公了。”


    “……”董安国如梦初醒,“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经过天子的耳濡目染,他们自然知道西域的作物有多宝贵,何况面前的种子粒大饱满,一看就是能发芽的良种。二人不是不好奇种子的来历,但这定是属于机密,跟随陛下英明的脚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它结果就够了。


    为今之计,是要让种子克服“水土不服”,这离不开大量的实践与研究。董安国哪还有心思顾忌其他,恨不能飞到田里,刘越也没再留他们,只问:“资金还够不够?”


    “够的,够的。”陈买替他师父回答,“陛下给的已经够多了。”


    人们对老实人的怜爱不是没有道理,自从为官以来,师徒俩一次都没有向刘越哭穷过。


    刘越沉吟了一会,决定再拨一些财物,虽然外表不显,但天子本人的钱包很富。


    除却造纸,胡椒等收入,自他十岁起,开始小规模地捣鼓晒盐。如今盐铁还没有官营,吴国又和虚设差不了多少,刘越暗中派遣了数名有能力的内侍,远赴吴国替他办事。


    对此,吴国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恍若没看见。


    那可是他们的天子,除了大开方便之门,还能怎么办呢?


    他甚至觉得陛下太保守了些,瞧瞧太后,直接将豫章郡的铁矿握于手中,不若陛下把吴国收回了吧,他也好回到中央就职……


    殊不知刘越有自己的考虑,晒盐总有一天要推广到全国,现在时机还差了点儿。


    再说了,吴国可不能消失,至少也要等到十年后,他是冷血无情枉顾兄弟情谊的人吗!


    ——七年前被刘越提拔的年轻随行史官,如今成了三十出头的老资格,他的文笔进步了一大截,唯一不变的还是满腔热血。


    因为天子的重视,没有同僚敢为难他,便是最为年长的太史令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多年来不知官场险恶,故而性格依旧保留着纯真。


    在他看来,陛下友爱兄弟,品行无可指摘,尤其是对吴王一家,陛下是何等地关爱痴傻堂兄与年幼堂侄呀。


    这些都被他唰唰记录册,因为感情丰沛,文字显得特别有感染力。


    刘越不知道史官是怎么记录他的,他也不能强行翻阅,否则便是意图纂改,实乃暴君所为。只需在必要的场合,维持一下人设包袱就好,他早就得心应手,业务熟练得不得了。


    当下,晒盐的收入在他脑海绕了一圈,刘越强硬地给董安国师徒塞钱。


    花不完,实在花不完!


    ……


    “陛下,这——”董安国结巴了。


    他的视线,在天子称不上华丽的腰饰上扫过,很快收了回来,慢慢地眼角湿润了。


    陈买亦然,他悄悄盯着刘越所穿的素色长靴,很快收回眼帘,心里极不是滋味。


    陛下七年如一日,像民间所传的那样,生活简朴至极,毫不奢靡……陛下的私库又是资助孤儿孤女,又是给他们拨钱,拨完燕国给代国,拨完农家给墨家,如今又剩多少呢?


    他攥紧了双拳,深深看了眼面前的种子。


    绝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否则他陈买,也就无颜于世间了。


    刘越:“?”


    刘越觉得师徒俩的目光怪渗人的,他顿了顿,低头看向腰和鞋。


    腰带上什么也没有,只垂着一块玉,还是价值连城的暖玉——这是母后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必须好好挂着,至于为什么不挂其他饰品,他嫌重。


    小时候装牛肉干的香囊,早就功成退休了,如今好好放在寝殿里。至于长靴,虽然看着朴素,布料却是极为轻盈,价值也不低。


    之所以偏爱这双,是因为练武方便,否则双脚像拴了秤砣,再精致也无用。


    华丽的衣饰,刘越不是没有,他参加大朝会的冕服,还有宴会所穿的衣服,随着他的长大越发巧夺天工,只不过平日更喜欢穿轻便的常服而已。


    故而他实在不明白董安国和陈买在想什么:“……”


    难不成穿反了?


    他瞅了靴子几眼,好像没有。


    刘越放下心,抬起头笑道:“好了,董卿陈卿快离宫吧,培育种子是一项大工程。”


    师徒俩连忙肃清思绪,齐齐下拜:“诺!”.


    解决完种子的事,刘越随后叫来郅都。


    郅都一直待在梅花司司长的位置上,如今面容越发冷峻,能叫直面他的勋贵停下脚步打寒噤。


    他的冷,是和从前管理化学家的张不疑截然不同的冷,他的目中装着严刑峻法,浑身弥漫着果断与血意。


    数年前,在一位彻侯仗着身份暗地敛财、从而彻底破坏长安西市的秩序,被百姓血泪状告后,年仅二十的郅都领着梅花司长驱而入,闭其门、搜其府。那彻侯如何跳脚也无济于事,紧接着,郅都搜查出的关键证据出现在了廷尉的案头。


    不仅大肆敛财,还明令商人上贡美貌婢女,勾结朝中官吏,拿钱办事,替人消灾……郅都花了三天时间,就将罪行查得清清楚楚,其影响之恶劣,令天子太后震怒,最后那彻侯没了爵位,蹲了诏狱,封地也充了公。


    可以说,郅都一人斗倒了一侯。


    那可是彻侯!勋贵中的顶级,麾下势力不计其数!


    从此以后,郅都声名大噪,心里有鬼的勋贵们,很长时间都躲着他走。


    很快,梅花司司长迎来猛烈的攻击与倾轧,郅都凭借才智一一挺了过来。最危难的时刻,他雇佣的仆人偷偷在家中藏了制式兵器,随即指责他窝藏利器,意欲对天子不利!


    郅都差些百口莫辩,还是中尉陈平拉了他一把,在公堂上说,那把兵器是中尉操演的装备,因为天子莅临巡视,梅花司需要检查其是否安全。


    至此之后,郅都的手段变得圆融了许多,也沉淀了许多。


    法家张恢后悔不已,他光是教弟子如何当好这个官,却忘了教他收敛过分冷酷的秉性,以致四面皆敌——好在为时不晚。


    渐渐的,长安城流传出“苍鹰郅都”的外号,既是褒扬又是讽刺,讽刺他权势再过滔天,也只能当帝王鹰犬。


    帝王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不过无根浮萍罢了!


    只要陛下厌弃了他,多得是人落井下石。


    可刘越知道,郅都的潜力不止梅花司司长,更不止那所谓的帝王鹰犬,他可以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郡守,也可以是阻挡万敌的将军。


    母后告诉他,正因为郅都年轻,之后的几年内,都不能轻易挪动位置——同样年轻的张不疑有各方支持,而郅都只有自己。


    过刚易催折,只有打磨过的璞玉,才能绽放出真正的光彩。


    七年过去,郅都的阅历、手段与军事素养,已经到达了很高的境地,刘越觉得是时候给他的司长安排新官职,锻炼几年随后外放了。


    由御史大夫领衔,御史中丞直辖的御史台,掌管图籍,监察百官,会是很好的起点。


    “陛下。”郅都站到了帝王身侧,熟练地等候吩咐。


    宣室殿日光明亮,刘越俊秀的眉眼有些深:“用尽一切手段,绘制匈奴的大萨满画像。朕要知道他长什么样,描述越清晰越好,你有办法做到吗?”


    郅都浑身一凛。


    匈奴大萨满的情报,梅花司已然竭尽全力地在搜集,可陛下如此出言,显然不能寻常以待。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道:“臣奉诏。”


    刘越呼出一口气,能知道他对胡椒、苜蓿等物拥有执着的人,全大汉不超过两百数,要么是他亲近的臣子,要么混迹梁园墨苑,譬如农学家与化学家。


    刘越不相信巧合,种种巧合混在一起,汇成了唯一的可能性。如今只有将其验证,才知道心底猜测的真假,不过需要时间罢了,他等得起。


    如果为真,那将是能单独谱成话剧的奇迹……


    皇帝陛下有些不淡定了,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扭过头看向郅都。


    嗯,他的面前也是奇迹潜力股,一只展翅若飞的苍鹰。


    欣慰的情绪弥漫,刘越放松下来,塞给郅都一杯蜜水,盘起腿,开始和他说闲话。


    皇帝陛下若有所思:“……方才陈买盯着我的长靴看,难不成他是馋了?不如我叫绣娘做一双一样的,给他当奖励?”


    郅都:“……”


    这不是馋了,是欠了。


    陛下在民间的风评,他作为梅花司司长,显然心知肚明,光是减轻赋税,建造太学,让话剧“下乡”这三项,就足以让人拥戴。


    这些年,官府仓库的丰盈、秩序的好转肉眼可见,尤其关中,都快成为吹皇帝的大本营了。


    关中人说,太后和天子是苍天派来拯救百姓的。尤其帝王年少,往后还有数十年,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没想到传言越来越离谱,什么勤俭朴素,温和待人,生而知之,甚至擅长预测未来……传闻中圣人的品格,全都扣在了陛下头上,太后更是功德圆满的圣人之母!


    加上陛下尤其得军心,经将士们狂热的宣传,人们愈加笃定这个传闻,于是兴高采烈地继续拥戴。


    平心而论,郅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不过舞到陛下面前,就是别人的错了。


    尤其是陈买,身为彻侯之子而不能自省其身,陛下俭朴归俭朴,是他能光明正大冒犯的借口吗?


    曲逆侯虽帮了他,他也很是感激,但父是父,子是子,郅都向来恩怨分明。


    梅花司司长诡异地沉默着,刘越察觉到不对,疑问地看向他。


    郅都嘴角往下压了压,委婉道:“陈世子出身侯府,怕是不缺一双长靴。”


    臣缺。


    刘越与他长久地对视着,半晌,皇帝懂了。


    刘越鼓励道:“赶明我让绣娘给你做两双。”


    第186章


    与此同时, 陈平也在和人谈论郅都。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排名不显的彻侯,虽在长安没什么存在感,吃喝玩乐却是极为精通, 还擅长棋艺与钓鱼。他与陈平有些交情,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地落子, 不知怎么的, 提到了“勋贵公敌”梅花司司长。


    那彻侯嘶了一声:“你不知道, 前日我在街巷惊马, 不小心绊倒了老人家, 没过多久,梅花司来了, 领头的就是他。”


    “没记错的话, 他才二十出头吧?”


    “那眼神叫人心惊胆战, 我原本想着给钱便罢,这下好了, 紧赶慢赶地把人送去医学院,生怕出了意外, 让他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说到这里, 彻侯苦笑, 也亏郅都出身法家, 依律办事还算公正, 否则当街冲撞这个罪名,够他喝一壶的。


    想他身为侯爵,居然还怕一个毛头小子, 唉,曲逆侯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他对梅花司司长有恩?


    在讲求义气的当下,恩将仇报乃是大忌, 彻侯说罢,看向陈平的眼底有着说不出的羡慕。


    陈平微微静默:“……”


    当年他替郅都解围,实则是陛下的示意。


    他便是权势再大,在彻侯里头排行再前,能大的过太后天子?都涉及到利器行刺了,谁敢出头,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没必要为一个后辈惹来两宫猜忌。


    但陛下遣人暗示了他——于是陈平明白了,从始至终,天子就没有动摇对郅都的信任。


    他差点就眼红了,心想这小子可真好命,转念一想,这不也是陛下对自己好的证明?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日后他发达了,万一曲逆侯府犯了事,郅都或许会网开一面,而不是狠到极致,赶尽杀绝。


    想到这里,陈师傅感动坏了,心甘情愿地拉了郅都一把……


    不过这等真相,就不必和面前的好友叙说了,需烂在肚子里头,带进地底才好。


    陈平笑而不语,眼睛盯着棋盘道:“该轮到你落子了。”.


    未央宫前,公车署旁,坐落着一幢恢弘的建筑。由灰砖砌成的台阶延伸到入口,上书“太学”二字,凝目望去,锋芒与文意交融一体,数不尽的风流大气。


    这是长安最高学府,如今已创办了七个年头。


    前几届的太学毕业生,都被各大衙署争相竞抢,似一块大肥肉,谁都想去啃一口。若不是上头有令,毕业学子若是为官,必须从基层小吏做起,如在中央直属郡县,时限至少三年;如在直属之外的郡国,时限至少两年,或许会出现更多的,像郅都那样一步登天的奇迹。


    诸子百家对于他们施教的成果,既欣慰,又痛苦。


    没办法,为了不让自己的学派无人问津,他们必须卷,拼命卷,卷到欲生欲死的境界……


    谁能忍受死对头踩在身上耀武扬威呢?


    反正黄儒法墨都不能忍。


    太学创办的第一年,大家轰轰烈烈地扫盲识字,第二年,一位由大贤共同举荐、在民间颇有名望的儒家学者,于教学途中出现了原则性错误,被学生质疑歪曲孔师之言,最后面红耳赤,无法自圆其说。


    等到第三年,选修儒课的唯有寥寥数人,奉常叔孙通上朝的时候,脸都臊红了,差点掩面而去。


    丢人啊!


    这选的什么狗屁老师?


    他一怒之下亲自上阵,只这些还不够,日后老师的人选,都要全体儒门投票、把关,管他公羊还是谷梁,只要能说服全天下的儒生,那就你上。


    儒家的遭遇给各大门派都敲醒了警钟,黄老学派一扫往日傲然,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


    别提本就紧绷的墨家,迫切需要吸纳弟子的农家……他们使出了十八般解数,向太学生推销本事,其间,创新火花接连闪耀,知识碰撞层出不穷。


    老师们渐渐发觉自己变了。学生如饥似渴,他们同样在学,当今之世,不被帝王喜欢的思想唯有淘汰,譬如忠君、大复仇主义盛行的当下,谷梁学说强调的“亲亲相隐”,让人越发嗤之以鼻。


    第四年,阴阳学派竟然大放光彩。


    他们与太史官合作发明了新的历法,将一年分为二十四节气,能够更好地利用农时、指导农桑,同时以正月为岁首,而不是旧历的冬十月。新历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同,往日的“春种秋收”,也化为更清晰的概念,短短五日,阴阳家的魁首三次获得天子与太后的召见。


    翌年,大汉更改历法,将新历立为正统汉历。为了更好地纪年,也为了区分前几个帝王,在阴阳家与史官的联合提议下,十二岁的天子正式启用年号,称为“元初”。


    于是新《汉历》又被称作《元初历》。


    新历启用带来的震动无与伦比,阴阳学派一扫半死不活的状态,吸引了众多生源。


    太学生渐渐发现,阴阳学并不如他们所认为的那般无用,老师也并不是与方士齐名的神棍,成天只会神神叨叨,而是连北平侯张苍都夸赞的、极为优秀的算学家。星象,天文,历法……无一不是最神秘的存在,它们包容万象,且与缜密的计算分不开关联。


    这下,诸子百家傻眼了。


    这都能让阴阳学翻身?


    于是捏人中的捏人中,改教案的改教案,他们铆足了劲,准备憋个大的出来,起码不能输给新汉历,让天下人刮目相看。


    黄老学家倒是有了些许思绪,据说正与擅经济的重臣密谋,对大汉如今的货币体系下手。不过这到底是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除了激起别家的紧迫感,没有别的用处。


    将军们倒是上课上的很快活,尤其围观太学生军训,跑操,他们表面深沉,内心十分快乐。


    随着招生源源不断,军事课教师的名额也扩充为五。遵循两年一轮换的制度,除却次次胜出的陈平与韩信,剩下三个位置,叫其余将军抢破了头。


    去年年初,樊哙终于凭努力当上了老师,据传舞阳侯大将军当场喜极而泣,回程泪洒灞河。


    他对同僚说:“想俺当年帮先帝打赢了天下,都没这么高兴过……”


    同僚:“……”


    要不是他咖位比不过樊哙,就要当场骂人了,我也参加了竞争的好不好?


    他皮笑肉不笑道:“恭喜大将军。”


    樊哙:“同喜,同喜!”


    最后他们差点打起来,还是太后调停了许久,天子一人塞了一杯奶茶,才把斗殴的惨案化为无形。


    总而言之一句话,太学老师难当,学生也不容易!


    作为旁听的一员,郅都对太学很是熟悉。


    得到陛下给他送两双长靴的承诺,郅都随后离宫,恰恰碰见了候在廊下的未央宫内侍。得知内侍奉赵安之令,需前往太学一趟,与赵安相处还算融洽的郅都便捎了他一程。


    马车停在正门旁的角落,内侍千恩万谢,郅都道:“不过举手之劳。”


    内侍揣着令牌走了,他望了望内侍的背影,坐回马车:“回府。”


    ……


    另一边,矗立在太学东北角的一座小阁楼里,阴阳学的选修课刚刚结束,正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太学生走动的走动,远眺的远眺,剩下的学子们聚集在一块,仔细听去,却是谈论着同一个话题。


    为首的青年压低声音:“送英魂的时候,我站在最前排,陛下离我,只有这么点距离——”


    说着,手指不住地比划。一旁的吸气声此起彼伏,羡慕的目光,都快把青年给戳穿了!


    在太学就读的勋贵子弟有不少,同样不乏平民、寒门子弟,但他们如何也比不过另一个群体,便是战后失孤的少年少女。


    他们对当今天子拥护、崇拜,容不得他人说天子一句不好,随着学识的扩充,阅历的增长,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陛下年年从私库拨款,才有了他们从泥沼脱离的未来,若是忘记了这一点,便是堪比狗彘,人人诛之。


    刘越在外的风评,事实上有他们的大部分功劳——只不过皇帝本人不知道而已。


    有人艳羡地问:“陛下是不是果真如传闻所说的英姿勃发?”


    “何止。”青年道,“哪是一个英姿可以形容。陛下君威赫赫,照耀四方……”


    随即咬牙:“可恨我竟不是捧旗之人!”


    这话引起了同窗的共鸣。


    他们津津有味的同时,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心想为何站在最前的不是自己呢!


    听说捧旗的二位同窗,回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老师担心他们得了癔症,还想送他们去医学院瞧瞧。


    青年简直羡慕死了那两个幸运儿,不就是大比中胜出,夺得了前二的名次?他下定决心,下回一定要一雪前耻,站到观礼的前排才是。


    耳旁时不时传来惊叹,熏得空气都炙热了起来,太学生们狂热又克制,这样的情形,短短一天出现了很多次。


    穿过走廊吴王庶长子刘璐,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怎么办,他也快被洗脑了。


    吴王长子前来就读,自然是隐藏了身份的。他的嫡母疑神疑鬼,生怕他一暴露就被旁人下手暗害,导致之后入学的世子刘贤没了挡箭牌,如此种种,刘璐心知肚明。


    他原先也是担忧的,担忧太学是个吃人的地方,谁知事实与想象的截然不同。这里言论自由,只要不涉及谋反,便是不议罪不上刑,他就像个外面来的土包子,小心翼翼观察周围,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刘璐的天资不低,否则也不会听懂极难入门的阴阳学说,但除了与同窗的必要交流,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


    也不怪他不合群,一边是嫡母在他耳边灌输太后母子用心险恶,一边是同窗对两宫全方位无死角吹捧,他没有分裂成两瓣,已经算是很坚强了。


    对于天子,他事实上是感激的。谁人不感激呢?没有陛下,他得不到入学的机会,可他的身份,让他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沉默了一会儿,他向旁边的课堂瞅去,只见一个婴儿肥的少女左手按纸张,右手持炭笔,正唰唰唰地计算着什么,那速度,唯有风卷残云可以形容。


    刘璐:“……”


    刘璐再次遭到了会心一击,他自诩天赋不错,在汾阴侯之女面前,却像极了小丑。


    算术算不过,推演星象也推演不过,刘璐的思绪杂乱起来。耳旁忽然传来一道大声的辩论:“谁说陛下长得魁梧?陛下分明是风仪万千,俊秀无双,他对待英灵棺木的举动都是温柔的!”


    恰如一道闪电劈过,刘璐灵台一噩。


    风仪万千,温柔体贴……


    刘璐目光渐渐坚定,定是如此,他的同窗说的不错!


    嫡母的灌输算什么呢?是时候轮到他弃暗投明了。


    第187章


    未央宫, 赵安询问刚从太学归来的内侍:“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周姑娘说边境是提升素质的好地方,她想要参加拉练。”


    赵安咂嘴, 心里有些佩服, 若没记错, 周姑娘脑子极其好使, 却从没接触过打打杀杀。


    也不知道御史大夫受不受得住……


    内侍踌躇片刻, 又道:“奴婢还顺路带回了一人, 想要求见陛下。”


    赵安一愣:“谁?”


    这都能顺路??


    内侍:“吴王长子, 刘璐。”


    ……


    刘越打量着席间神色不安的少年,示意宫人冲泡奶茶, 端到刘璐面前。


    刘璐尝了口, 紧张的神色渐渐消退, 若陛下一开始对他抱有厌恶,没必要赐给他宠臣才享有的待遇。


    何况以他的身份, 根本没那么大本事让坐拥天下的帝王惦记,若说吴王世子, 还有一二可能。


    想到这里, 刘璐也不怕了。不等帝王垂询, 他迫不及待地开口, 将这些年来, 吴王后在他耳边灌输的言论抖落得干干净净。


    当然是经过一二“美化”,否则连他这个弃暗投明的人,或许都要拖下去治罪。


    刘越眉梢扬了起来, 显然听得津津有味,到了最后,他好奇道:“王嫂真的这么形容朕?”


    刘璐鼓起勇气:“是。”


    事实上, 他这个举动称得上大不孝,是要被天下人指责谩骂的,换个说法,便是庶子状告嫡母。但在最前加个“忠君”,就得计较一二了,他在赌,赌得知内情的大臣不会多言。


    刘越想起太学夫子们的报告,刘璐也曾被着重提到,他在阴阳学的成绩名列前茅,纵观几个年段,唯独次于周菱。


    除此之外,武艺也很出色,皇帝的眼神,在刘璐壮实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来长安后,你和你父王见过吗?”


    刘璐沉默了一会,实话道:“我出生后,只在年节上见过父王两三面。自来到长安……母亲不让我们接近前院,二弟和我,只在父王的院前下拜过。”


    撇开太学生的洗脑,刘璐对于父亲,本就没有多少崇拜眷恋。他真正的生母,早在生下他就血崩而亡,伺候生母的婢女也被处理了个干净,而他隐约察觉到了隐情。


    有传言说,吴王最为看重嫡子,因为前一任帝王是先皇嫡子,而今的幼帝也是嫡子,除了和王后的孩子,他全都不在意——可是吴王后久久无孕,迫于压力,吴王只能妥协。看在刘璐是男孩的份上,吴王容许了他的存在,同时去母留子,把他抱在了吴王后跟前。


    刘璐如此,他的二弟也是如此,他们一出生,生母就进了坟墓。


    有时候他会问,为什么厉害如当今太后,权势远远超越他的父王,却没有将先帝的妾室赶尽杀绝呢?


    去母留子的命令是父王下的,他不怪他的嫡母,这么多年来,他在王后膝下也把她当做亲生母亲孺慕。可母亲只想把他和二弟教养成挡箭牌,替世子刘贤遮风挡雨,他在太学这么多年,从不敢透露自己学了什么、成绩如何,他怕嫡母看向他的目光,会转变为恶意。


    刘璐话间透着迷茫,刘越眨了眨眼,犹如看一只迷途的小羊羔。


    等刘璐再抬头的时候,少年天子满目信任,话音也充斥着坚定:“大丈夫从不为出身所限。朕的几个哥哥,不也同样做出了一番事业,叫本就荒芜的诸侯国完成蜕变?”


    这碗鸡汤太浓太浓,刘璐恍然想起来,代王殿下也是庶子!


    可除了论继承权的时候,谁会在意,他咽了咽喉咙:“臣……以后也能变得如代王、燕王那般吗?”


    “你一定可以。”刘越郑重点头。


    刘璐的脸绽放出光彩,仿佛洗去了一直蕴含的自卑,他看向天子的目光,已经和看神明也没什么两样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肯定过他……同窗果然给他指了条明路,刘璐面颊发红,激动地开始结巴:“臣,臣……”


    刘越灌完鸡汤,神情忽然低落了下去,长叹着开口:“淳于先生告诉朕,吴王兄,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自痴傻后,吴王身体虚不受补,续命续现在已是极限了,明年的今天,或许就是吴王的祭礼。


    刘璐虽然接触不到他的父王,对于府中风向,显然是有所察觉的,如今他坚定地认为,嫡母对陛下的一切言论都是抹黑,陛下对待他的父王,就如民间传扬的那样情深义重!


    闻言,他搜肠刮肚地安慰:“生死有命,父王也不愿看到陛下如此伤心,他若是去了九泉,定然是笑着的。”


    “希望如此。”刘越俊秀的眉眼微垂,接着慢慢抬起,“你父王若去九泉,吴王之位定然由世子继承,但……朕意欲与母后商量,把吴国划作三份,剩下的两份,分给你和你二弟。”


    刘璐愣住了。


    这般重要的国家机密,竟在这里透露给他——将吴国一分为三,此事前所未有。


    为什么?简直叫他惶恐不安起来,难道陛下是为了安慰他?可怜他?奖励他的投诚?


    他不敢自恋到这个境地,这还是他长大后头一次进宫!


    接下来刘越的话,将他重重击在了原地:“朕不是安慰,也不是可怜,而是信你。”


    “相信你做出如代王燕王那般的事业,让百姓吃得起饭,吃得饱饭。”刘越肃然道,“同样是诸侯王,何不青史留名,辅佐于朕,留一个富饶的大汉给后人呢?”


    “……”梦想只是当太学头名的刘璐嘴唇颤抖,他怀疑进宫就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也没了。


    陛下对他说,他信他。


    眼泪在通红的眼眶打转,一滴一滴地落下,刘璐张开嘴又闭上,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砰”地一声跪了。


    刘越没让他起来,只说:“离太学毕业还有五年,光是研究阴阳学,恐怕治理不好国家。海纳百川,璐儿你是最聪明的人,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刘璐迷失在那一声“璐儿”中,再也想不起陛下与他虽是叔侄,却只相差两岁,恨不能当场剖心明智,让陛下更加信任他。


    他叩拜下去,一字一顿地道:“臣必承陛下之志,效仿燕代,一心辅佐。若有违誓,天打雷劈,永世为畜!”.


    看着远去的刘璐,刘越换了个坐姿,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推恩的事,是他与母后早就商量好的,而今吴王长子给了他一个惊喜,既是可造之材,提前透露也没关系。


    若推恩的诸侯是个废物,同样影响不大,安心当他的傀儡就好,朝中有大把大把的人才愿意当国相。


    皇帝陛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因为做坚定的表情累的),同时给予太学高度褒扬,转而唤来赵安,一扫从容之色,表情沉痛起来。


    “朕听闻,吴王嫂近几年照顾王兄越发不上心,克扣之事常有,还暗中谋划让世子提前继位。”刘越道,“你去转告郅都,他知道该怎么做。”


    ……


    半月后,御史大夫周昌的莅临,叫整个吴王府慌乱了起来。


    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官服齐整的御史,手持兵器的武士,黑压压的队伍将府邸充斥得满满当当,连挥之不去的药味都变得不详。


    吴王后强作欢笑道:“您这是……”


    她的指尖掐着手臂,不让慌乱流露出来,御史大夫手握稽查之权,便是诸侯王也有权利检举,数年前的临江王刘恢,就是他一力弹劾的!


    犯了事的彻侯最怕看见郅都,可犯了事的诸侯王,最怕看见周昌。


    周昌公事公办:“臣得罪了。”


    得知自己私底下的抱怨,不知被谁宣扬了出去,连嫌弃痴傻的刘濞怎么还不死,好让世子早些继位、他们娘俩逃离长安的意图都暴露了,吴王后又惊又怒:“荒唐!大汉早就废除了妖言令,不得以言论罪——”


    “王后说、说错了一句话,那是‘民不得以言论罪’。您不是百姓,又何来免罪之说?”


    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好处,竟还非议陛下,非议太后,那恶毒的非议听得周昌怒火直冒,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有什么区别?


    百姓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朝政、议论帝王,但官吏与勋贵不一样。周昌生平最恨扰乱大汉安稳的诸侯王,从前的刘恢是,现在的吴王后亦是,吴王还没死呢,她就心狠到算计自己的丈夫。


    世子乃她亲生,可想而知被教成了什么样!


    就算教授学问的老师可以更正世子的性格,但周昌还是不看好,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太大太大了。他毫无怜悯之意,吩咐左右提审吴王府的奴婢、侍从,务必将证据带到陛下面前。


    下了学的吴王世子满脸惊恐,他求助的目光,不自觉看向旁边的大哥和二哥,却见大哥神色平静,二哥原本也是慌乱的,慢慢地效仿大哥平静下来。


    母亲或许要被软禁,而不是日后随他去就藩,为什么大哥二哥还能如此平静?!


    他不知道他的大哥被太学生洗了脑,又被天子乘胜追击,从而以陛下的意志为意志——话剧都不敢这么编。


    刘越对此还有些小遗憾,遇到和他唱反调的皇亲,不能光明正大地毒杀,而是迂回议罪,实在有点费脑细胞。


    这回若不是璐儿在他面前刷了嫡母的存在感,他真的等闲想不起来……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想想,很快被抛之脑后,他始终是一个友爱兄弟,体贴兄嫂的好人。


    刘越仓鼠似的把整块糕点塞进嘴里,心狠手辣,那是什么?


    第188章


    御史大夫动作很快, 等尘埃落定,吴王后不出预料地被软禁,若无意外, 终身不能离府。


    刘越当着众臣的面, 流露出丝丝伤心, 很快被轮流安慰——当然, 大臣是不敢安慰天子, 说陛下您别难过, 错的是吴王后不是您这类话的, 只有付诸实践,才能让陛下展开笑颜。


    于是刘越收获了运转效率更快的朝堂, 他灵光一闪, 乘机提出了奏疏废话多的问题。


    “吴王兄诚挚待我, 我却将一个心思叵测的妇人接到他身边,朕午夜梦回, 回回都不能原谅自己。”


    皇帝陛下大朝会的时候特意没梳头,乍一看去特别憔悴:“夜晚睡不安稳, 如此长篇大论的奏疏, 朕哪有心思看……”


    “我实在对不起众位卿家。”


    年仅十五的少年天子, 悲伤得快落泪了, 史官唰唰记录, 大臣无比心疼。


    幸好萧师傅不在,揭穿不了学生的谎言,大臣们就“奏疏长篇大论”一事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如今太后正养伤, 压在陛下身上的担子的确繁重了,和亲政没什么区别。


    何况沉浸在愧疚之中,哪有心思一字一句地阅览呢?


    最后丞相表示, 三日之内,丞相府将会统合出章程,上书未央宫,日后定不让陛下伤心又劳心。


    大臣们猛点头,陛下兄嫂不疼,他们疼。


    刘越感动万分:“卿家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于是只有吴王后受伤的世界诞生了。


    ……


    很快,受伤的人多了一个,那就是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


    不是因为朝事,而是家事,这要从太学每年一届的毕业生拉练说起。


    周昌万万没有想到,他有一天还能听到女儿去拉练的消息。消息传来,御史大夫愣住了,说是天旋地转也不为过!


    他第一时间怀疑自己耳背:“你说什么?”


    汾阴侯夫人狂抹眼泪:“君侯没有听错,菱儿她随同窗去边境了,地点在代国云中城。”


    周昌心跳都要停了:“你没阻止她??”


    “我怎么来得及阻止?”汾阴侯夫人道,“她今早都动身了,才打发仆人来告诉我,还让爹爹阿娘不要为她担心……”


    周昌大怒:“就算要见识边境,也不是这个见识法!周菱头脑再机灵,还能上战场不成,我这就去抓她回来。”


    他转过身,步伐都快迈出残影了,汾阴侯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幽幽道:“拉练是太学的规定,哪有人去了还能半途回来的道理?菱儿女子之身本就不容易,你这么干,咱乖女是彻底站不稳脚跟了,还不知怎么被那群男学生嘲笑呢。”


    周昌哽住了:“那要如何?”


    “这不是没办法吗?”汾阴侯夫人呜呜呜哭,“我要是有主意,还能朝你哭!”


    周昌:“…………”


    他顶天立地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晕倒了。


    这一晕非同凡响,刘越立马被惊动,此时正值傍晚,他火急火燎出了宫。


    皇帝一边上车辇,一边叫人从医学院请淳于意:“用最快的脚程,御史大夫不能有事。”


    赵安知道轻重,这帮老臣年纪都不小了,陛下平日宝贝得紧,生怕出什么意外,叫大汉失去一个两个顶梁柱,还会吩咐医学院定期给他们检查身体。


    尤其三公九卿和将军们,有一大堆年逾六十,他们年轻时候受了许多暗伤,如今还好好地站着,和医学院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即便平日里不想见到御史大夫,因为一见就没好事,但陛下打心眼里敬爱他,这样的敬爱,在满朝都是独一份的!


    赵安心里和刘越一样焦急,胡乱猜测了许久,毕竟周昌身体向来硬朗,骂陛下都不带停的,这回晕倒实在蹊跷。


    他连绝症都给人套上了,等到了汾阴侯府,才知道御史大夫是被气晕的。


    赵安:“……”


    阖府上下不知道天子驾临,见此好一阵忙乱。


    汾阴侯夫人匆匆出来,头一句话便是请罪,眼眶红红地道:“劳动陛下,实在是臣妇之罪……”


    刘越对周昌的妻子同样尊敬,连忙打断道:“伯母莫急,周伯伯如何了?”


    伯伯伯母,简直是亲切到极点的称呼了,分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汾阴侯夫人心下一酸,又是一定,引刘越到前院去:“府里养着的医者说是气急攻心,却也不全是坏事,这一晕,把心里累积的情绪发泄出去,等醒过来就无事了。”


    刘越点头,决议等淳于意到了再诊断诊断。


    接着沉声问:“周伯伯为何气急攻心?”


    汾阴侯夫人有些难以启齿。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毫无隐瞒:“回陛下,是因为小女……”


    刘越:“……”


    此时他站在周昌榻前,淳于意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给御史大夫检查了眼皮,把了手脉,最终得出和府医一模一样的结论,叫所有人松了口气。


    谁也没有看见陛下愣了愣,掌心蜷起,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


    他绝对没有感到意外,也绝对没有诧异周昌会被女儿气晕。


    真是一物降一物,皇帝陛下满脸严肃地想。


    如果他有这本事就好了,为身体考虑,御史大夫也要少进谏他几回。


    等周昌悠悠醒来,就见卧房点了烛火,大汉君王坐在他的榻边。


    他一怔,差点怀疑今夕何夕,刘越出声道:“周伯伯醒了?”


    汾阴侯夫人惊喜万分,她连忙上前,把陛下第一时刻前来探望的消息告诉丈夫:“陛下还带了淳于先生,唯恐君侯出了什么事……”


    周昌不禁感动万分,向来板着的脸浮现动容。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向来渴望安慰,可什么安慰都比不上现在,他在夫人的搀扶下坐起,望向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连语气都柔和了。


    或许对待爱女,他的态度都没有这么温柔:“陛下远来一趟,实在劳累,臣、臣惶恐。”


    说罢,立马催促妻子:“夜都深了,还不吩咐厨房做一碗肉羹,加几碟小菜,给陛下垫垫肚子。”


    汾阴侯夫人连忙去了,夫妻俩一时都忘记了周菱的事,刘越却没有忘。


    他把方才的诧异抛之脑后,感慨于周昌少见的体贴温柔,替御史大夫掖了掖被子,然后握住对方的手。


    “我该一早同周伯伯说的,不必担心周姑娘的安全问题。朕已命令梅花司分派人手保护,别说受伤了,就是掉一根汗毛都不会有。”刘越认真道。


    毕竟是不长于武艺的女孩,又是孤身一人,就算周菱不是功臣之后,他也会派人护卫,否则就远离了锻炼的初衷。


    恰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放松和喜悦涌上心头。


    周昌嘴唇有些颤,他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语气柔得不能再柔:“陛下……”


    拥有这样一位天子,实在是大汉之幸,也是他之幸……


    等等。


    陛下怎么知道菱儿要拉练,还提前布置了人手保护?


    从无法言喻的感激中回神,周昌抓住了疑点。


    “……”刘越。


    刘越沉默了,他好像透露了了不得的东西,比如遵循母后的意志,派内侍询问周菱去不去,唯独忘了通知她爹本人。


    沉默在卧房弥漫,周昌的眼神越来越犀利。


    刘越落荒而逃,见到汾阴侯夫人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又火急火燎回了宫。


    汾阴侯夫人刚起话头:“陛下——陛下?”


    她急忙闯进卧房:“我刚要同陛下说肉羹好了,放了凉正好入口。”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托盘,“怎么这就回宫了?”


    天色晚了,陛下恐怕还饿着肚子呢!


    周昌气呼呼的:“白做了,白做了。他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告诉我,指不定是在报复我进谏太多!!”


    御史大夫此时都不结巴了,他生气地夺过肉羹,三两下喝了个精光。


    妻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继而破口大骂:“好哇,周昌你发什么疯——那是我叫人做给陛下的羹——!”


    周昌瑟缩了一下,却是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心想明天他必须进宫和天子好好说道说道。


    ……


    刘越从没觉得回宫的路途如此遥远,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一个接一个的喷嚏袭来,紧接着,他开始抗拒明天。


    刘越悔恨无比:“朕今天就不该踏出宫门一步。下回周昌晕就晕吧,关我什么事?”


    想起那声周伯伯,鸡皮疙瘩顿时竖了起来。


    好亲近。


    好肉麻。


    赵安:“…………”


    赵安:“陛下说得对。”


    第189章


    “周昌如何了?”


    “只不过一时被女儿气晕, 已经转醒了,没什么事。”刘越狼吞虎咽,心道还是母后好, 见他回来得晚, 还指挥人端来夜宵。


    吕雉听出了他的小怨气, 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是谁急着去探望, 二话不说抓了淳于意走。


    不过为了顾及孩子的脸面, 她什么也没说, 陪着刘越一起用了些,起轿回长信宫睡了。


    回宫路上,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被女儿气晕……”


    窦漪房轻咳一声, 想来是因为太学拉练的缘故吧。


    让天下敬仰的三公, 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第二天,进宫的御史大夫收获了一大堆注目礼。


    周昌很不自在, 同僚的关怀倒也罢了,竟还有从前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旁敲侧击问陛下昨天去他府上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他是刚正, 却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这明显的酸味, 当他闻不出来?


    一个个的全被他瞪走了, 周昌气哼哼地想,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不过陛下到底是关怀臣卿,今天觐见, 就委婉一些,上奏简短一些好了。


    等到了殿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 绽开菊花似的笑容迎了上来:“御、御史公……”


    周昌有了不好的预感:“陛下呢?”


    “陛……陛下他……”老内侍颤巍巍的,笑脸越发真挚,“陛下他去惠王府,看望洛邑翁主啦。”


    周昌:“……”


    早就决定开溜的刘越,正和七岁的小侄女刘岚打马球。


    当然不是真刀实枪地玩,毕竟洛邑翁主还年幼,承受不了马上的颠簸,侍从们牵来温顺的小马驹,目视翁主慢吞吞地坐上去,随即趴下来,小心翼翼地挥舞长杆。


    马球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小翁主打得十次有九次空,她却兴奋极了,软嘟嘟的脸遍布红晕:“再来,再来!”


    刘越扬眉,弯下腰随意一挑,原本贴地的马球高高蹦起,在空中划开凌厉的弧度。


    洛邑翁主不住抬头望:“哇——”


    她崇拜地挤出星星眼:“皇叔最厉害了!!”


    旁观的刘盈有些无奈,每回越儿过来,他这个父亲就得退射一席之地,岚儿总认为他玩马球玩得不如小叔叔好。


    想是这么想,惠王温润的俊颜笑容满面,七年的时光,让他褪去迷茫,多了真正的内敛。


    连母后都说,他是有女万事足,连上田垄都抱着岚儿去,也不嫌岚儿日后和父王一样,一扎进农事就出不来了!


    反正日后岚儿想做什么做什么,真的醉心农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她快乐就好。


    眼见日头大了,叔侄俩玩的也够久,刘盈拔高声音:“陛下,岚儿——该休息了——”


    刘越额间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坐在神骏的黑马上,眯眼看了看太阳,随即一夹马腹。


    骏马绕着马场奔驰,经过洛邑翁主身旁的时候,他伸手一捞,小侄女“唰”地被抱在了身前。洛邑翁主兴奋地尖叫起来,刘越也跟着笑:“岚儿高不高兴?”


    “高兴!还要——”


    “没有了,要等下次。”


    瞄了眼刘盈,兄长正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刘越戳了戳小侄女的脸蛋:“看,再不结束父王就要生气啦。”


    洛邑翁主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叭。”


    一下马,她噔噔噔地跑过去,抱住刘盈的腿:“父王!”


    “哎。”刘盈露出宠溺的神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碰到刘岚的衣领,给她擦擦汗,就见小棉袄又跑远了,这回依赖地抓着刘越的袍角,声音软乎乎的:“皇叔皇叔,等下我们一起去用膳。”


    刘盈:“…………”


    赵安扭开脸,小翁主还是那么喜欢陛下。


    刚被选进王府服侍的婢女们心惊胆战,方才天子捞走翁主的那一幕,差点吓得她们魂都没了,赵安几人却是老神在在,心跳都没有快一分。


    陛下习武多年,还是武师傅盖了戳的天资出众,臂力早就到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只不过显山不露水,真要计较起来,淮南王恐怕也不是陛下的对手。


    马上功夫就更不用怀疑了,小翁主半点意外都不会有,否则惠王殿下如何能做到远远旁观?


    幸亏陛下没有举鼎的爱好,不然太后该头疼了,全天下都该头疼了……


    每每想到这里,赵安都有抹眼泪的冲动,他们陛下没有奇奇怪怪的嗜好,空闲下来也只是吃喝玩乐,噢,还有睡觉——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呐。


    浑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的刘越,被请到汤池沐浴更衣。


    如今大汉今非昔比,惠王府也逐渐增添了一些设施,虽达不到奢靡的地步,但也称得上精美。譬如面前的浴池,是专门开凿供给皇帝使用的汤池;他来得勤,汤池后面还有供他小憩的屋子,十分适合在周昌喷人的时候开溜。


    可能是经历了上辈子,刘越习惯自己动手,除了拧干头发、穿繁复的衣服这种麻烦事,他向来不喜欢宫人凑一堆伺候。


    捞过巾布擦了擦手,刘越套上保暖轻便的衣裳,走到了外间。


    早就有侍女低着头,捧着托盘等候,其中不乏身姿曼妙的新面孔,腰肢不盈一握。刘越看不清脸,也无意探究她们的脸,随意坐在了榻上,不发一言。


    队伍中央的婢女飞快地望了眼,心跳砰砰,简直要跳出了喉咙。


    若不是姑姑乃王府一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她就算等一辈子,也不会等到服侍天子的机会。她抓着托盘的手都快嵌了进去,耳畔也飞上红晕,那些民间传闻都是真的,俊秀是真,挺拔也是真……可这些都不能形容陛下的万一,少年天子,气势万钧,就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仿佛空气都滞涩了起来!


    她头晕目眩地走上前,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就在她思考要用什么方式吸引天子,能让他看见她的容貌的时候,刘越闭着眼道:“快点。”


    婢女的脸白了。


    陛下这是不耐烦了……?


    空气凝滞了一秒,领头的女官立马道:“陛下恕罪。”


    女官环视一圈,哪里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唯独那新来的侍婢,动作慢了一拍。


    女官按捺住怒气,心中冷笑连连,要不是自己的同僚大力举荐,平日里考察起来,这姑娘也十分本分;看在她尤其出色的容貌上,便该早早刷了她!


    原来不是性格本分,而是早早盼着这一天,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婢女的脸已经苍白得能和墙面相比。她畏惧的不是冷冷望着她的女官,而是陛下,那一句“快点”,让她再也没有了胆气做其余的事……


    婢女颤抖了一下,深深低下头,动作也恢复了机械。


    直到最后都风平浪静,刘越摸了摸腰间的暖玉,起身往正院走去。


    他承认,他的性格有所偏激,觉得以杀止杀再正确不过,但事实上,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人性也是如此。


    向上爬是人之常情,就如方才的婢女,想要脱离现状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到底没有对他造成危害,所以没必要拖下去。


    ——如果真的上手,那就两说了。


    他可没有不罚女子的偏好,吴王后也是女子,威胁到他,一样得死。


    刘越脚步一顿,默默把“死”改成“软禁”。


    至于那婢女真的看上了自己,开什么玩笑?


    他才十五,还是个孩子,看上他是要天打雷劈的!


    皇帝陛下很快就把此事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去陪小侄女吃饭了。


    吃完饭,他还特意叮嘱赵安,叫赵安提醒惠王府的大管家,有空将府里好好整顿整顿,别让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


    他哥心善,不是别人钻空子的理由,否则驭下不利,太后也不会轻饶。


    赵安起先摸不着头脑,联想到刘越方才的去处,神色大变,立马应了是。


    也怪他,往日他从没有注意这方面……但事实上,民间许多男子十五六就成亲了,皇家便是再拖,到了十七八,陛下总要定亲吧?


    到那时,及冠也不久了,大婚近在眼前!


    何况陛下独当一面的时间,比所有人预想的更早,谁说不能提前成婚呢?


    赵安吸了口气,头皮都开始发麻,决心日后多多注意这方面,别叫第二个灌夫人出现。


    不然太后怕是要凌迟了他!


    回宫的路上,赵安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瞧着一惊一乍,遇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跳起来。


    刘越眨眨眼,觉得他意外地有趣,在车辇转弯的时候,故意拉长了音调:“赵公——”


    赵安果真跳了起来,头“砰”地撞上了车顶,紧接着哀哀叫唤:“哎哟!”


    刘越噗嗤笑了。


    迎着赵安泪眼汪汪又哀怨的目光,他翘着腿,眼神十分纯良,很快,皇帝陛下笑不出来了。


    因为御史大夫就在宫门口等着他。


    刘越:“……”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老内侍灿烂的笑容都不能劝退他的脚步!


    皇帝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关中,郑县。


    郑县令张不疑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了,凭他的政绩和背景,升职早就不成问题,但他自请留下,明年再到其余地方赴任。


    朝中顾虑郑县乃关中乃至全国的“试点”,加上天子太后的默许,想要观察郑县更多的变化,张不疑的上书成功获得准奏。


    郑县百姓欢呼雀跃,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如今幸福感爆棚,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郑县令和他的小伙伴带来的!


    瞧瞧那阡陌纵横的农田,瞧瞧那横贯治所的水渠,庞大的如同神迹的新式水车……让他们集体拥护的,还有以工代赈之法,一年又一年,兜里铜钱多了,老人孩子多了,人们露出的笑容也多了。


    然而现下,他们有些惶惶不安。


    “那些富商,真的要联手状告萧使君……吗?”


    “萧使君坚持要建什么官方幼塾,县令公也是大力支持,但修建的钱,还有买书请先生的钱,富商大骂说是从他们那儿敲诈来的。”


    “怎么是敲诈呢?有借有还,萧使君向来如此啊!”


    “……”


    “这回还真不是,萧使君说库房吃紧,改明儿定会给商户们立碑,以褒扬他们的善举。”


    “……这,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一溜烟地跑了。


    从郑县发迹的富商代表庾氏,家主气得头发都炸了,在前厅来来回回地走动。


    “他还是人吗他?从前就算欠款修路,让我们给庶民发工钱,也最多拖上半年——等秋收了,官府就能偿还了。谁知道他还能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那可是我庾家一年的收支!!”


    “不行,上告,必须上告!他萧延不是人啊,逮着我们商户薅啊。”说着嚎啕大哭,“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明儿就往长安告……”


    “爹,萧使君好像是瓒侯的儿子。”


    庾家主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一口气没上来。


    第190章


    瓒侯萧家, 顶级彻侯家族,当年高皇帝开国论功行赏,萧何排名第一。


    这个排名可不单单指排名, 也代表了封地大小, 风光程度, 在帝王跟前的话语权……坐落在长安的瓒侯府, 足够抵上一百个庾家。


    庾家和萧家, 如同蚂蚁与大象的区别——听起来足够让人绝望, 但事实如此, 或许还不如蚂蚁大象。一介富商罢了,就算富可敌国, 如何与彻侯之首相比?!那是大汉最顶端的权势, 失心疯了才去硬碰硬。


    这个事实让庾家人茫然四顾, 家主深吸了一口气,说:“早在他们赴任前, 我们就知道了萧延的家世。”


    “那爹您——”您还要上告长安,彻底与萧使君撕破脸皮吗?


    “闭嘴。”他怒喝了声, “我敢提, 自然是有完全之策!他萧延是有个好父亲, 但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要知道萧丞相已经不是萧丞相了, 早在数年前,瓒侯便已退隐!”


    “如今辅佐天子的是曹丞相,三公九卿之中, 哪里还有萧家人?”


    “可……”


    “没有可是。”家主斥道,“你啊你,就是太天真, 当我们郑县出去的商户,都是吃干饭的么?钱财能开路,当砸下万贯金钱,更能让权贵驻足,这些年,我们庾家也不是没有靠山。”


    他的儿子心跳快了起来,爹的意思,是长安有不得了的势力为他们撑腰?


    “不仅我庾家。赵家,王家,早就投靠了地位足够的君侯,君侯们若是联手,便是超然物外的瓒侯萧家,也独木难支。”


    家主呵呵一笑,何况这回完全是他们占理,萧延这臭小子想要吞钱,也不问问他们身后的君侯答不答应!


    随即叮嘱儿子:“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去长安,和你赵伯伯王伯伯一起。”


    这个状,他们告定了!


    ……


    冬日严寒已过,气候渐渐转暖,离春耕还有一小段时日,长安忽然被八卦席卷。


    “听说了吗?瓒侯府的二公子,就是郑县那位……”


    “郑县商户白白损失几万金,联起手来状告朝廷,哭得十分凄惨……”


    “难不成是萧君侯教的?”


    “胡说!萧君侯才不是那样的人!”


    萧何风评隐隐受害,奈何迷弟太多,最后崇拜者一致认为,这是萧延自己的主意,和他的父亲绝对无关。


    萧延的大哥回到府中,急匆匆去往正院:“大人!”


    萧何正抓着一把鱼食喂鱼。


    他背对着长子,温雅的脸孔分外平静:“七年了,那逆子终于对侯府的名声下手了。”


    萧大哥:“……”


    “不仅你父我难逃一劫,整个黄老学派怕也逃不过。”萧何叹息,“倒叫延的老师受累了。”


    萧大哥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萧何无意跟他解释,只让长子这几天好好待在府里。


    萧延再过分,坑害的也是商人,大汉朝的根本是重农,故而此事闹得再大,也不会让他的次子彻底爬不起来,顶多小惩大诫一番。


    他虽然无奈,总不能全撒手不管,只看找个合适的机会与陛下陈情。不如把萧延提溜回长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好让这孩子安分些。


    至于其他的争斗,他是无意掺和了……萧何眼神微冷,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萧大哥一晚上没睡好,另一头,教授过萧延的先生们也没睡好。


    他们深夜坐起,恨不能甩自己一巴掌,早知今日,他们就算吊死,渴死,饿死,也不会当萧二的老师。那可恶的儒家已经暗搓搓开始攻击了,别提跟将军们穿一条裤子的法家,他们黄老学派的一世英名啊,都要被这个不着调的学生毁了!


    萧延此举,往小了说是钻钱眼里,往大了说是不讲诚信,毫无仁义。富商人人出了万金,哪有一块碑打发了的道理?这价值都不相等,谁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又不是冤大头!


    随着告状愈演愈烈,连黄老学派都被扣上了“不讲诚信”的大帽子,先生们愤懑极了,这不是坑爹么。


    ……哦,他萧延真的连亲爹都坑。


    想到这里,他们恨恨地睡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来到第五天,听说商户的联手状告终于上达天听,且陛下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时,被负面消息环绕的黄老学派,团结一致地逆反了。


    是,萧延是太过分了,扰乱了百姓清净不说,还与黄老思想背道而驰,奈何被造谣的还有他们!那些富户背后攀附的君侯权贵,才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


    不过郑县本地的家务事,闹到这般地步,连天子都知道了,实在不能忍啊。


    当务之急是捏着鼻子给萧延善后,让大众移开注意力,紧急挽回他们的风评。黄老的经济大家聚在一块商量许久,最终决议祭出一件大杀器。


    ——货币改制。


    领头的大贤沉声道:“先看陛下如何评判。”


    若是结果极坏,便可当场提出改制,谅那些勋贵再不甘,也不敢随意打断。


    剩下的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萧延莫名其妙成了漩涡的中心,他人不在长安,却成了长安的顶流。


    接到天子颁发的口谕,命他殿前对峙之时,萧延是茫然的。


    待了解了前因后果,他面色一变,狠,真狠。怪不得无声无息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背后有人撑腰是吗?


    张不疑神色凝重,萧延走的明显是一步险棋,成了,这些盘踞乡县的富商再不是掣肘,日后政令下达,也不会再有阻碍。


    他问:“能行么?”


    萧延笑了笑,道:“他们有靠山,我也有。”


    他的靠山不是父亲,而是——陛下。


    萧延匆匆赶赴长安,一边在心里琢磨,要怎么提升口才,让陛下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这些人钱太多了,多到令人不安,瞧瞧,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能靠背后的势力打破长安的宁静,有这等闲心,倒不如捐献乡里,致富百姓。


    想到被牵连的老父亲,还有受无妄之灾的师长,萧延勾起的笑容,泛着前所未有的冰寒。


    ……


    二月十五,大朝会。


    庾氏家主穿上最为庄重的衣袍,神色蕴含激动,跟随投靠的君侯车马,慢慢走进了未央宫。


    作为商人,他原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踏入这里,可现在,天子对他的诉状有兴趣,于是他和其余家主一样,成了世间罕见的例外。


    当然,他们没资格进宣室殿,只能站在殿外等候君臣宣判的结果,其间不知要叩几次头,谢几次恩……但只要站在这里,就足够叫他们满足。


    宏伟的建筑,壮丽的殿宇,无一不给他们带去心灵的震撼,待大朝会开始,他们连呼吸都轻了。


    萧延那小子,到底是出身好。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他们也能拜见天子?


    ……


    刘越早就把诉状交给御史台受理,当下,萧延站在最前方,郑县商户们的遭遇,也先由御史说明。


    大汉君臣很久没遇见这样别开生面的“评审会”了,尤其“被告”还是萧何的次子。


    樊哙至今也没明白,这事是怎么闹大的,他挠挠头,不就是萧延那小子吞钱的事么?


    吞就吞吧,在他看来,有些商人巴结上了他的同僚,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先帝在时,对商人那叫一个嫌弃,樊哙耳濡目染,和大多数将军一样,看到商人就没什么好脸色。


    想归想,朝会还在继续。


    御史念完诉状,一板一眼地回到队伍里。接下来便是为富户说话的彻侯:“……这样的举动,岂不是揽去了钱,还对苦主加以讽刺?”


    其余靠山附和:“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劳而获也就罢了,还想用一块肖似墓碑的东西打发人,谁要这破烂玩意?放家里收藏都嫌占地方!


    “谁说是‘墓碑’的碑?”萧延越听越是想笑,终于出声打断,“自然是‘英魂碑’的碑。这碑也不是送给他们,扔家里收藏的,而是展示出去,既能宣扬商户的贤名,也能让百姓牢记其恩。”


    大殿安静了一瞬,英魂碑?


    刘越坐直了身子,眼底划过亮光。


    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说时迟那时快,陈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上头的皇帝,警告萧延:“商户而已,如何能与英灵相提并论?这是对陛下的不敬,慎言!”


    陈平语气极重,立马把那抹不对劲驱散了,萧延虚心地低头:“中尉公说的是。”


    随即深吸一口气,顺畅地,将最后一番话说出口:“我要送的碑,乃‘功德碑’。碑上刻商户的名字,记某年某月某日为郑县捐献几钱……”


    “——像英灵碑立在未央宫那般,立于郑县的道路两旁,只要百姓经过,都能看到他们的善举。”


    “即便不能万世流芳,也能让子孙三代受其惠,经商之人口碑有多重要,朝堂诸公不用我多言吧?”


    满朝陷入了寂静。


    实在是萧延的想法太超前、太大胆,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以为随随便便弄个碑,然后送给商人自己,放家里看看就得了,谁能想到还有放在外头的操作,让万民敬仰,累万世功德??


    这,这不是空手套白狼,而是纯粹的花钱买慈善啊。


    更让人心情复杂的是,你还必须买,否则对家美美地上了功德碑,谁能忍?


    有了第一块,很快便有第二,第三块……商人们顺理成章地卷起来,富商为了出类拔萃,自然要捐得更多,卷得更厉害。


    否则就是当众鞭尸,被百姓评判“为富不仁”。


    支持庾氏的君侯彻底沉默了:“…………”


    曹丞相忍不住看了萧延一眼,心道这小子心眼多得真不像他爹。


    就在这时,刘越饶有兴致地开口:“功德碑明明是善举,为何以庾氏为首的家主都不愿意?”


    萧延委屈:“他们谁都没给我解释的机会,一个个死了爹娘似的。但凡耐心地多问一句,就能发现一万金买一块功德碑,是多么划算的举动,不仅敢为天下先,还能在陛下跟前扬名!”


    最后他下了总结:“没别的,唯蠢而已。”【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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