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未散尽的寒气在后院的青石板上凝出薄薄一层白霜。沈瑾身上那件湖蓝色的细棉劲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额角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小脸上,随着她每一次腾挪闪避,嘴中呼出的白气拉长又消散。
“身随棍走,意与气合!” 陈武官沉厚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他拿起一尺长的乌木戒尺点在沈瑾后腰处。
沈瑾一个趔趄,重心不稳,重重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掌心擦过粗糙的石面,留下一道红痕,沈瑾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她深吸一口寒气,撑地而起,棍子在她手中挽了个流畅的花,悍然劈向前方,棍棒在空气中划过,竟发出兵戈之音。
陈武官眼中闪过明显的诧异和赞赏,口中却斥道:“花架子!重来!”他架棍格挡,动作沉稳如山。
练了大半个时辰,全身骨头缝都泛着酸疼,沈瑾才收势站定,脸色发白,气息微喘,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冻坏了,我的祖宗!”阿蛮抱着一件厚实的狐皮斗篷,几乎是扑上来裹住她,又急忙把灌了热水的黄铜暖手炉塞进沈瑾冰凉的手里,她心疼地搓着沈瑾冻得通红的小手,嘴里不住念叨:“一大早的,何苦遭这份罪…”
阿蛮突然住了嘴,眼神锐利地瞪向门洞处:“阿獒!鬼鬼祟祟看什么!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冲撞了小姐,仔细打断你的腿!”
晨光熹微里,一个瘦高的身影僵在洞门的阴影处。粗糙厚实棉布衣,外面胡乱套了件破旧但尚能挡风的坎肩,坎肩明显宽大,更显得里面的棉衣空荡荡,像个挂起来的稻草人。寒风灌进脖颈,他本能地缩了缩肩,暴露在外的手背上,冻疮红肿着,指关节也有些僵硬地弯曲。
听到阿蛮的呵斥,阿獒垂下头,快步走到离沈瑾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表面还氤氲着一点微弱的热气。
“掌柜说京城小姐都爱吃”,他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小姐,吃。” 他把糕点捧在手里,往前递了递。
阿蛮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就要夺走:“脏兮兮的!谁知道你那手碰过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小姐跟前凑?”
“放着吧。”沈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阿獒递糕点的动作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瞬间,两道目光在冬日的暖阳中对撞。
沈瑾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翻腾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锁定了她的眼睛,里面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在阿蛮不满的哼声中,阿獒迅速敛下眉眼,恢复了恭顺的沉默,只有那微微发颤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叔,就让他跟着你吧。”沈瑾搓了搓暖炉,目光从阿獒冻裂的手上移开,转向眉头紧锁的陈武官。
陈武官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再想起沈瑾那执拗的棍法,心中滋味复杂。他开口,声音带着犹豫和不赞同:“小姐,不是老陈推脱。禁军是天子亲兵,五城兵马要地,多少双眼睛盯着?规矩层层叠叠!弄这么个身份不清不楚的马奴进去……”
“他叫阿獒。有名字,若是无姓,便随我姓沈。”沈瑾打断陈武官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小的身躯里迸发出的气势让陈武官心头微凛。
她侧过脸,目光再次落在阿獒身上:“北境风烈草低,他七岁能顶着狼群盯梢,把羊羔拖回圈,十岁那年关内马场走水,惊了的头马是他独自按下去的,一只胳膊脱臼也没松手,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在马棚里。”
陈武官有些震惊,作为老军伍,他将目光看向阿獒的那双手上,那上面布满各种愈合的伤疤,骨节分明的手指虽然红肿着,但指节粗大,虎口和食指连接处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老茧。
就在这时,晨风掠过庭院角落光秃秃的老槐树,呜呜咽咽。
陈武官想起了沈老将军,不是沈挚,而是沈瑾的爷爷,那还是好些年前,那位刚直的老人,在书房里对着陈与长叹。烛火摇曳,映着老将军疲惫苍老的面容,将保护将军夫人在京城的安危交付给他。
只是塞外的鹰如何忍受仰人鼻息的生活,看着沈瑾眼中那与他故主如出一辙的执拗,再想到沈夫人的早逝,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的最后一丝犹豫被斩断,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猛地提起手中的乌木戒尺,在阿獒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小子!”陈武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午时三刻,禁苑演武场。给老子穿利索点!禁军这碗饭不是谁都能捧的。别给小姐,也别给咱们沈家丢脸!”
戒尺敲击的力道透过厚实的棉衣传来,阿獒整个背脊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蓄势待发的强弓。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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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明华学堂宽敞的雕花木窗透进浅金色的冬日阳光,暖融融地铺在书案上,紫铜熏炉里烧着淡淡的沉香木屑。
宋女傅端坐讲席,身着端庄的湖绿袄裙,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妇人四德,德容言功。德为首,贞静顺和是为本。”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七八个女学生,“今日新习《礼记·内则》中一段,讲持家之道。”
沈瑾端坐在案后,姿态优雅合度,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摊开的《礼记》扉页边缘。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的半块羊脂玉环佩,此刻正藏在袖袋深处。
长安城困死了母亲的一世芳华,难道也要困住她沈瑾的翅膀?
她还在沉思,宋女傅便已然从《礼记》讲到算数了。
“今有绢帛百匹,分赐宫娥三人,长次再次三等分例,依次为三、二、一。问:末等者可得几何?”宋女傅话锋一转,抛出一道算学题。
李蓁正偷偷用手指在桌案下描摹昨夜新得那本《山海经》精怪图谱里九尾狐的尾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茫然地抬起头,捏着毛笔的手指僵在半空,脑袋四处张望。
百匹绢帛?三等分?三比二比一?她只觉得一团乱麻糊住了脑子,对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画得太入迷,连宋女傅前面讲的什么都没听清。
前排的王佩已经挺直了背脊,她自幼受严格教导,珠环玉佩一丝不苟。此刻她脸上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专注,微微抿唇,提笔蘸墨便在纸上唰唰地列起算式来,动作流畅自然。
紧挨着王佩的周家姑娘,看到题目就苦了脸。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犹豫着该先写哪个数字。一个没留神,墨水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她“哎呀”一声轻呼,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抹,结果越抹越糟,纸上很快污了一小片,算式也模糊不清了。
坐在侧后方的许令仪则与众不同,她慢悠悠地拿起几根小巧的青玉算筹,目光却根本没在题目上停留,反而落在了题目中的“匹”和“分”字上,口中念念有词:“《逸周书》载‘四丈为匹’?前朝官窑素绢规制似乎有异?”
李蓁急得鼻尖通红,求救的目光像小鹿一样投向身边的沈瑾。小手在桌下悄悄用力,扯住了沈瑾的袖口。
沈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用笔尖在另一张素色的草稿纸上点了三个墨点,然后在这三个墨点旁边分别写下数字:三、二、一。接着,她在最大的那个数字旁画了个叉,在最小的数字“一”旁边圈了个圈。做完这些,她将这张没有任何算式、只有简单标记的纸片,极其隐蔽地推到了自己和李蓁案几相接的边缘处。
李蓁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掩盖住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片,她的小脸又纠结起来。沈瑾看她还不明白,眉头微皱。趁着宋女傅视线投向别处,她迅速提笔,在那个代表末等的“一”旁边,写下一个清晰的“十六匹余四”。
李蓁看到“十六匹”几个字,豁然开朗,虽不甚解其中道理,但数字总算知道了!她连忙压下嘴角的笑意,提笔就在自己那张算学纸上,在那道题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几个虽然工整,但依旧透着稚气的大字:拾陆匹。
“郡主。”周婉恰好从算纸的墨污中沮丧抬头,眼角余光瞥见了后排李蓁奋笔疾书的样子,又瞄到李蓁桌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她像是发现了惊天秘密,猛地肘了一下旁边全神贯注列算式的王佩,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告状的急切:“你看九公主!她写好了!她刚才还什么都不会呢!定是新来的伴读给她看了什么!”
王佩被她一撞,手腕一抖,蘸满饱满墨汁的笔尖在已经工整演算了小半页的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王佩先是心痛地看向自己污损的作业,接着顺着周婉的指点锁定后排李蓁的算纸上,那道“末等者几何”的下面,清晰地写着“拾陆匹”三个字,而她自己的桌子干干净净,沈瑾面前更是只有一本摊开的《礼记》。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被挑衅般的怒火,猛地冲上王妙音的头顶。
凭什么?!她昨夜为了准备今日的经义,被父亲考校《五经算》,熬到子时才算完粮草调配题,父亲嫌她慢,还敲肿了她的指节,此刻还在隐隐作痛。而李蓁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轻易得到了答案。
“宋女傅,九公主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