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金笼》 第1章 第 1 章 永徽四年的深冬,镇北关外的风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在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枯黄的草场被早来的雪粒子覆盖,显出星星点点的白,更添了几分肃杀。朔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原野,拉扯着稀疏的草梗。 这片枯寂的尽头,矮山梁下的避风处,散落着些低矮的土房,是镇北将军府的牧场。 一个穿着绯红锦袄、围着雪白狐裘的小身影正努力攀上一匹栗色小马的背。 那是沈瑾,镇北将军沈擎的独女。 她不过六岁光景,脸蛋冻得通红,却掩不住眉宇间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的灵动与倔强。 她身后,侍女阿蛮急得直跺脚,一张脸被风吹得更红了。 “小姐!听我的,风太大了,快下来!”阿蛮试图去拽缰绳,声音里满是焦灼,“嬷嬷醒了找不到您,可要扒了奴婢的皮!” 沈瑾灵活地躲开阿蛮的手,小皮靴用力一蹬,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鞍上。 她没理睬阿蛮的劝阻,小脑袋微微侧着,细长的眉毛轻轻蹙起:“阿蛮,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风势稍弱,那沉闷的击打声更加清晰地传来 啪! 沉重、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 阿蛮的脸色霎时变了,更加急切地去抓小马的笼头:“小姐!没什么好看的!定是……定是牧人在教训不听话的牲口!雪越来越大了,咱们快回去!” 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挡住沈瑾往声音来源处探寻的视线。 沈瑾小手猛地一抖缰绳,那匹温顺的小马驹轻快地往前一窜,正好避开了阿蛮遮挡的手臂。 她策马朝着山梁那边奔去。 刚翻过一道矮坡,山坳里的景象便毫无遮掩的闯入视野。 两个穿着管事服饰的粗壮男人,手里提着暗沉沉、粗砺的马鞭,正叉腰站着。 他们面前,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蜷缩在冰冷的冻土上,身上的粗布单衣早已破烂不堪,裸露出的脊背在寒风里泛着死寂的青白,上面一道道狰狞的暗红正不断绽开。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啪!又是一鞭狠狠地抽下。 那少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地里、只能等待死亡的幼犬,除了身体本能的颤抖,竟没发出一丝求饶或痛呼。 旁边不远处,几匹拴着的战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雪地。 “住手!”脆生生的童音骤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在山坳里异常清晰。 两个管事扬起的鞭子僵在半空,错愕地回头。看到小马驹上那个锦衣狐裘、粉雕玉砌的小女娃,更是愣住了。 其中一个管事认得这是将军心尖尖上的小姐,慌忙躬身,脸上挤出谄媚又紧张的笑。 “哎哟,是大小姐!您……您怎么到这种污糟地方来了?脏东西,别污了您的眼!咱们这就,这就处置了这偷懒犯事的贱奴,马上就走!” 沈瑾没看他,清澈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蜷缩在地的少年身上。 她翻身下马,动作中带着几分干脆利落。小皮靴踩在冻结的草根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她一步步走近,无视管事伸出来试图拦阻又不敢真的碰她的手臂,停在少年面前。 刺骨的寒风中,少年身上破败单衣的布条微微拂动。 他似乎察觉有人靠近,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年轻又极脏污的脸,冻得发青发紫,嘴唇干裂,渗着血丝。 然而最让沈瑾心头猛震的,是那双眼睛。 被凌乱污浊的额发半遮着,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像是暴风雪过后冻透了的深潭,幽暗得不见底,里面混杂着濒死的麻木、深沉的痛苦。 没有泪光,只有直直望向两个管事背影的,就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剑立刻就要冲破云霄。 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那火焰般的战意惊惶地一闪而逝,迅速沉入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 就在这时,山梁上传来一阵喧哗。 沈瑾顺着声音望去,是几个北戎打扮、做皮毛生意的行商正驱赶着一个小队伍经过。 队伍末尾,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女人被粗绳子捆着手脚,像货物一样拖在地上踉跄而行,头被布罩着,只有那绝望而扭曲的姿态,在雪地里留下无声的呐喊。 沈瑾看着女人无助踉跄的身影,再看看地上无声承受鞭挞的少年,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呼啸的北风还要刺骨。 小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悄悄地、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血肉里。 “小姐!快回去吧!求您了!”阿蛮终于追了上来,带着哭腔去拉沈瑾的胳膊,“这……这马奴晦气!那被捆的……谁知道是不是偷了主人东西的女奴!” 一声低沉的马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沈瑾猛地回头。 她的父亲,镇北将军沈擎,不知何时已策马立在不远处。 这位威震边陲的名将,披着玄色大氅,面容沉肃如铁,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女儿,又落在那群北戎商人拖曳的女奴身上,最后沉沉地看了一眼蜷在雪地里的少年。 沈擎没有立刻下马斥责女儿不该出现在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似有痛惜,又似有深深的疲惫。 沈瑾的目光与父亲无声地对撞着。她倔强地仰着小脸,似乎在寻求一个解释,或者,一个答案。 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扫过父女之间。 良久,沈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敲在冻土上,是对身边的亲随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掠过女儿紧绷的小脸。 “带小姐回去。” 他顿了顿,手中那根握在长年征战的将军手中、象征力量与威权的马鞭,并未指向施暴的管事或北戎商人,而是遥遥指向了南方。 “小乖,我知道你有通天的志向,可这太难了。” 那语气,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钧,狠狠地砸在沈瑾的心口。 她猛地看向父亲。他眼中那片沉重的疲惫,瞬间化作了清晰的答案。 北境的鞭子和绳索,长安的束缚与金笼,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女人和小民,都不过是强者脚下无力抗争的蝼蚁。 沈瑾没有再挣扎,任由阿蛮牵着小马带她离开。 小女娃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初生的、却异常坚韧的小竹。她的沉默,比来时更沉重。 当夜,沈将军府内院小姐的闺房里,灯火未熄。 雕花的窗户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沈瑾坐在桌前,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扑簌作响。桌面上,放着她从那片地里拿的石头。。 她没有去看那些请她进京的闺阁之物,小手摸索着,从妆奁盒的底层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刻刀。 那冰凉的触感攥在掌心,给她一种奇妙的稳定感。 烛光跳跃着,将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也映亮了她眼中跳跃着的、不再是孩童懵懂的光芒,那是一种灼热的、异常清晰的决心。 执刀的手很稳。 锋利的刀尖落在坚硬的石头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的小字。 烛花“啪”地轻爆一声。 小小的沈瑾放下刻刀,专注地看着那两个用尽全力刻下的字。 她没有说话,眼神像燃烧的火焰,映着烛火,也映着她即将踏上的波涛汹涌的前路。 掌心刻刀压出的红痕尚未消退,隐隐作痛。 几天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长长的队伍绵延而行。 将军府的车驾华贵而齐整。 沈瑾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马车里,靠着软枕,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阿蛮在一旁小心地剥着温热的栗子。 车内暖香浮动,与车窗外冰天雪地的北境恍若两个世界。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沈瑾闭着眼,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这几日的画面:父亲的沉默,雪地里染血的脊背,被绳子拖着踉跄前行的女人,两个清晰的小字……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匹受惊的嘶鸣和护卫的低喝隐约传来。 “怎么回事?”阿蛮吓了一跳,放下栗子,下意识地护在沈瑾身前,紧张地掀开车帘一角。 “小姐!好像,好像有东西扑过来挡了路!”车夫的声音带着惊疑。 沈瑾的心莫名一跳。 她拨开阿蛮护着的手,自己倾身凑到车窗边,掀开厚厚的棉帘子一角,朝外望去。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马车前方的冻土官道上,一个人影正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 正是那个山坳里被鞭笞的少年! 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袄,沾满了尘土和雪末,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此刻,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睛,却在看清她掀开车帘的刹那,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处逢生的倔强。 甚至来不及彻底站直身体,就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卑微的姿态,几乎是边扑边爬着往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车辙碾过的车道上! 那“咚”的一声闷响,隔着风雪都仿佛能清晰地传入沈瑾耳中。 少年抬起满是尘雪的脸,凌乱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厢窗口的缝隙,看着着沈瑾露出的半张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力量: “求小姐……带着阿獒!” 阿獒。 沈瑾想起来了,那日管事呵斥时,喊过这个名字。 “小姐!这……”阿蛮惊得叫出声,又慌忙压低声音,带着厌恶和恐惧,“这贱奴不要命了!他怎么能……” 沈瑾没有回应阿蛮。她微微探出小半个身子,凛冽的北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先是目光低垂,落在车辕前那个跪伏的瘦削身影上。 少年额头上沾着泥土和雪粒,刚才磕碰的地方已是一片刺眼的红。 可他那双眼睛,依旧直勾勾的、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执拗和祈求,仰望着她。 像荒野里抓住唯一一根藤蔓的孤狼。 她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越过了阿獒卑微的脊背,穿透迷蒙的风雪,望向道路尽头那隐在云雾中、只能看见大致轮廓的雄浑身影。 巍峨的宫墙在视线尽头无声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阴影笼向整个天地。 车轮依旧在前行,越来越靠近那座宏伟的都城。 沈瑾的手指悄攥紧了厚重的车窗帘布,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 长安城深处,那些被金丝雀一般豢养在高门贵府里,为了一块绣帕的针脚、一首闺阁小诗而矜持微笑、一生只能仰望父兄和夫婿鼻息过活的少女们…… 她们的脸庞,她们被华丽绫罗和繁琐礼节紧紧束缚的一生,仿佛瞬间在沈瑾的眼前清晰地浮现、交错、重叠。 马车前,是匍匐尘埃求一条生路的阿獒。车窗之外、道路尽头,是象征着万千女性共同命运的京城与宫阙。 寒风呼啸掠过马车华丽的顶盖,发出呜呜的哀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蹄铁敲击出沉闷的回响。 阿蛮替沈瑾最后一次抿平鬓角的碎发,脸上忧色浓得化不开。 “小姐,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能像在镇北关那样……” 她咽下了后半句,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 阿獒那贱奴,被外院管事领走安置时看小姐的眼神,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脊背发凉。 车帘外的喧嚣潮水般褪去,空气陡然变得肃穆、滞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不怕,阿蛮。”沈瑾开口,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糯,在封闭的马车里异常清晰。 她坐得极其端正,小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绯色的裙面上,像个最标准不过的仕女娃娃。 唯有那双眼睛,透过低垂的眼睫,安静地、细致地扫过紧闭的车帘缝隙外飞逝的景象 连绵起伏的暗金色琉璃瓦顶,高峻得令人窒息的朱红宫墙,墙角根堆积着扫也扫不尽的白雪,比镇北关的雪显得更脏污滞涩。 还有那些行走其间的身影,宫女、太监、侍卫,一个个步履无声,头垂得很低,脊梁弯着,像一尊尊移动的牵线木偶。 她看着这一切,心里静得出奇。 凤仪宫门口那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冰冷、坚硬,在冬天深黄色的日光下泛着淡红色的光辉。 拾级而上时,阿蛮几乎虚脱地搀扶着沈瑾的手臂,低垂的眼睫盖住了主人眼底所有情绪。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扑面而来的暖风带着浓郁的沉香气息,温暖粘腻得仿佛要糊住人的口鼻。 沈瑾在引导嬷嬷无声的示意下,依照方才临时抱佛脚反复练习的礼仪,一丝不苟地伏下身。 “臣女沈瑾,叩见皇后娘娘。”额头触到沁凉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清越,带着无法伪装的细微颤抖,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个边关小女孩初临皇宫大内的紧张与惶恐。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那声音温和,是久居高位的雍容与恰到好处的宽慈,像裹着丝绒的玉珠滚落。 沈瑾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并不敢放肆直视,只恭顺地落在高座之人的裙摆附近。 那裙摆上繁复的鸾鸟刺绣华丽得几乎灼伤人眼。 她悄悄抬头,想看看这件衣服的主人。 皇后的容颜并不凌厉,端庄的眉眼甚至称得上和煦,岁月留下了痕迹,却沉淀出一种平和的贵气。 沈瑾的心尖却莫名颤了一下。 皇后的眼底,那片氤氲在温和笑意深处的底色,是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与寂寥,像深秋枯井里的一轮残月。 “倒是个齐整的孩子。”皇后轻轻抚了一下手指上硕大的红宝戒指,目光在沈瑾端丽的眉目间停了停。 “沈将军一生为国,劳苦功高。你能回京伴读,既是皇恩浩荡,也是你的机缘。规矩礼数,不可懈怠。过几日正式入学,更要好生用心,莫要辜负了圣上与沈将军的期许。” 每一句话都端方大气,合情合理,透着一国之母应有的风范。 沈瑾恭声应是:“谢娘娘教诲,臣女必谨记于心。” 皇后微微颔首,脸上是满意笑容,似有些意兴阑珊。 她端起茶盏,纤长的手指握着莹白的杯壁,目光掠过沈瑾低垂的头顶,转向身旁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神情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 “贺兰尚仪,这孩子的启蒙底子如何?听闻沈将军家教严整?” 贺兰尚仪迈前半步,身形挺直如尺,动作精准不差半分。 她略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如同量人高低的尺子,没有任何温度地在沈瑾身上一刮。 “娘娘垂询。”贺兰尚仪的声音平平,无波无澜,“臣斗胆,试之方知深浅。” 她转向沈瑾,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夫有贤妇,始有良士。’此句何解?出自何处?” 殿内极静。连殿角的香炉烟霭都似乎凝滞了。 阿蛮在沈瑾身后,两脚几乎要站不稳,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边关粗养,小姐哪里读过这些! 沈瑾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小脸依旧恭顺地低着。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脆嫩和些许迟疑,却清晰地响在殿宇金砖上: “回尚仪大人,”她似在认真回忆,“这句……似乎是说,贤德的妻子,才能教养出好的男子?出自……《女诫》开篇?” “女子四德之首为何?”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一次,沈瑾答得稍快了些,小嘴微抿,背书的模样显出孩童的稚气用力。 “何谓妇功?” “执麻枲,治丝茧,纺绩织纴,精于女红;善持家,守清静,少私欲,勤谨不懈。” 沈瑾的声音渐小,带着点怯生生的背书味道。 她顿了顿,似乎鼓起勇气,小鹿般懵懂的眼睛带着一丝纯然的好奇,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后,声音不大却清晰。 “娘娘,臣女在边关时,父亲曾教孩儿读过一首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这说的是不是女子织布太苦?”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离唇半寸。 阿蛮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捂住自家小姐那张闯祸的小嘴!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杯沿离唇半寸。 目光在沈瑾稚嫩又带着探索欲的脸上停留片刻。 她放下茶盏,雍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此乃《木兰辞》,乐府旧篇。词意确也壮烈。不过,女儿家安守本分方是本真。” 她语气并无责备,倒有些长辈的意味。 “进了明华殿,自有教导。贺兰尚仪,先带沈小姐下去安顿吧。” “是。”贺兰尚仪躬身应下,目光扫过沈瑾时,冷得如同浸了冰。 沈瑾再次伏身行礼,姿态柔顺。 起身时,衣袖微不可查地拂过跪处冰冷的金砖,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小手,指甲在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几个鲜红的月牙印痕,藏在袖子里慢慢隐去。 通往明华殿的宫道长而曲折,两侧高耸的宫墙夹道,墙壁斑驳,偶尔露出内里颜色沉闷的灰砖底色,像是华服下陈旧的衬里。 阿蛮垂首紧跟着沈瑾身侧,大气不敢出。 前方引路的贺兰尚仪背影挺拔如松,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空气里只有她们几人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宫回廊里单调地重复。 一阵隐约的、压抑的低泣和呵斥声,突兀地从旁边一扇虚掩着的月洞门内传来,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贺兰尚仪的脚步停都没停,眉心习惯性地折出一道深刻的竖纹,仿佛听见了极其寻常的、令人厌烦的噪音。 门内光影晃动,几抹华丽裙角纠缠撕扯,其中最娇小的那个粉色身影被推搡着几乎站立不稳。 那个小小的粉衣身影,便是皇后的嫡出九公主李蓁,她从门洞直直摔跌出来,眼看就要倒在石头上。 沈瑾脑子还没想,身体已经冲了过去,她用力将李蓁向旁边猛推。 “哎哟!”“啊!”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李蓁的头压在她肚子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一本被撕得破烂、墨迹被泪水糊开的绢本《诗三百》和几页散纸,滚落几步外,沾满灰尘。 贺兰尚仪纹丝未动,连衣角都未被碰触。她微微侧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女孩们。 “噗嗤!”娇笑声响起。 月洞门口出现三个女孩。 为首的身量高挑,穿着昂贵的紫云锦,梳着一头双螺髻,镶满珍珠和细碎宝石,小脸带着盛气凌人的傲气,正是太后最宠爱的怡亲王府郡主王佩。 她手里还捏着几片撕下的、带着漂亮彩绘的书页。 王佩看到地上的狼狈样和站在一旁的贺兰尚仪,毫无惧色,反而笑着扬声道:“哎哟,贺兰尚仪!您给评评理!李蓁藏私,把她那本好画儿的《诗三百》藏起来不肯给本郡主瞧瞧,还推搡本郡主!您说,她小小年纪就这般小气,是不是该罚?” 李蓁听到这话,顾不得疼痛,猛地抬头,小脸气得通红,挂着泪珠大喊。 “你胡说!明明是你抢我的书!还撕!是你要抢!” 贺兰尚仪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在李蓁身上:“九公主殿下。宫中行止,当有皇家体统。与人争抢撕扯,损毁宫中所赐物件,更是失仪大过。无论起因为何,这般结果,殿下理应受罚。” 李蓁的小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泪水滚滚而下,想争辩又被那冰冷的眼神慑住。 贺兰尚仪转向王佩等人:“郡主和几位小姐,亦当谨言慎行。” 王佩骄横地扬起下巴,根本没把那教训听进去:“尚仪大人说的是。本郡主不过想看看书罢了。” 她斜睨了一眼狼狈的李蓁和挣扎起身的沈瑾,嗤笑一声,“九妹妹这么毛躁,难怪书都拿不稳,摔成这样。” 贺兰尚仪目光转回,落到沈瑾身上,声音更冷一分。 “沈小姐,入宫第一日便如此莽撞失仪。宫规森严,非是边关可纵情。方才若非你出手,殿下或已站稳。你之举动,反而致殿下摔倒,损毁器物亦属事实。” 她视线扫过地上被踩出印子的《诗三百》残页。 “此册乃皇后娘娘赐与殿下的,宫库织造局特制,价值非凡。”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九公主殿下因与郡主争抢,撕毁御赐珍物,依规当罚静室思过三个时辰,并手抄《归德篇》十遍。损毁之物,记档罚没。” 李蓁浑身一抖,几乎软倒,小脸上是彻底的惊恐和绝望。 “至于沈小姐,初来乍到,不明规矩便强自出头,以致于殿下摔倒更添混乱,引发公主郡主争端,间接致器物毁损,念你初犯,便派教习嬷嬷重新教你仪规。” 王佩看到这结果,得意地扬了扬手里剩下的那几张彩页。 “听见没?以后识相点!咱们走!” 她像只打了胜仗的孔雀,带着两个小姐转身,裙裾翩然离去,留下一串轻快的笑声。 一道温和清朗的少年声音打破了严肃的氛围。 “何事聚集?” 第3章 第 3 章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转角处,一位身着月白蟒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由几名内侍簇拥着缓步走来。 少年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带着一股天然的风流雅致,只是眉宇间隐隐的慵懒,减却了几分皇家该有的锐气。 见到来人,贺兰尚仪脸上的冰霜瞬间柔化,躬身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李景恒随意摆了摆手,目光扫过跪地的九公主,扫过地上破损的书册,最终落在了出声的沈瑾身上。 那双温和含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新奇的光芒,如同看一只突然飞来的别致雀鸟。 “不过小事。”太子唇角含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九妹妹向来规矩,偶有失当也是在所难免。贺兰尚仪执法严明,本宫自省不如。这样吧。” 他目光从沈瑾身上收回,落在贺兰尚仪脸上,语气轻描淡写却不容置喙。 “思过便免了,九妹妹既爱惜此册,想必也是勤学之人。便抄录《关雎》一首,权当练字。至于这册子……”他瞥了一眼沾满灰尘的破书,意兴索然。 “旧了。孤让人重新给九妹妹取一套新的就是。” 太子殿下开了口,贺兰尚仪眼底掠过一丝不赞同,面上却滴水不漏,躬身应道:“殿下仁厚,臣妾遵命。” 她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九公主,转身肃然吩咐:“引沈小姐去明华殿安顿。” 言罢,不再停留,带着捧簿册的女官,迈着合规的步子离去。 压迫感骤然消失。 九公主李蓁还愣愣地跪在原地,直到沈瑾伸手轻轻托了她胳膊一下,才反应过来。 太子李景恒踱步过来,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意,弯腰亲自将小妹妹扶起,动作轻柔。 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在沈瑾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兴趣。 “这便是沈将军家的千金?果然……有乃父之风。” 他说话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缀着流苏的羊脂白玉葫芦形小佩件,那玉色温润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少年太子笑盈盈地递到沈瑾面前,姿态温和随意,目光却牢牢锁着她的反应。 “初次见面,一点小玩意儿,权当见面礼。” 沈瑾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仿佛并未听出太子话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她抬起小脸,对上太子含笑的视线,眼神干净澄澈如同未曾落过尘埃的初雪,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细细软软。 “谢殿下赏赐。只是,只是于礼不合。臣女还未谢过殿下为公主解围,不敢受此厚赐。” 她微微侧身,小手自然地指向正被太子扶起身、还挂着泪痕的九公主,眼神中带着一丝纯然的困惑。 “殿下是好人,帮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用怕了。” 那模样,十足十是个心思纯净、还没搞懂大人弯弯绕的边关小女娃。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眸底深处那丝玩味被一丝淡淡的意外取代,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笑意。 他收回了递出的小佩,顺势看向身边的妹妹,轻轻拍了拍李蓁的肩膀。 “瞧瞧,九妹胆子还比不过一个北地来的妹妹大?快别哭了,仔细让人笑话。” 他语气温柔,带着长兄的调侃。 李蓁胡乱地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痕,因恐惧褪尽,此刻只剩下浓重的羞窘,小脸涨得更红了。 她抬起袖子挡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沈瑾身边挪了挪。 沈瑾侧过头,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拍抚李蓁剧烈颤抖的后背。 低声道:“别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李蓁耳中。 深宫回廊前只剩下沈瑾、阿蛮和狼狈的九公主,还有静候的宫女时,李蓁才放下挡脸的袖子,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小心地打量着沈瑾。 那眼睛里没有恐慌,只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笃定。 一种陌生的、溺水后抓到枯木般的安心感,毫无征兆地漫过心头,让她的抽噎奇迹般地缓了下去。 “那个……”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像小猫呜咽,“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沈瑾。见过公主殿下。”沈瑾再次规规矩矩地行礼。 “哎呀!不要行礼!”李蓁急得小脚跺了一下,一把抓住沈瑾的胳膊不让她再弯下腰去。 小小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种近乎焦急的执拗。 她凑近了些,眼睛亮了起来,像被雨洗过的黑曜石,里面有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初生的、雏鸟般的信赖。 “你……你刚才不怕贺兰尚仪吗?她好可怕!她们,她们都只会在旁边笑!还故意撕我的书!” 提起刚才受的欺负,委屈又涌上鼻尖,小嘴瘪了瘪。 沈瑾任由她抓着胳膊,看着她那双带着劫后余生般亮光的眼睛,还有里面那份懵懂又灼热的亲近,轻轻摇了摇头。 “尚仪大人只是规矩了些。公主要的《诗三百》,以后有了新的,就能继续读了。” “嗯!”李蓁用力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影,转瞬又暗淡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小女孩的赌气和无措。 “可是……我抄了《关雎》也没用的,先生教的那些诗词,还有王姐姐她们故意考的什么算学题,我都……都……” 她的小脸又沮丧地垮了下来。那本破书被收走了,也意味着那几个可恶家伙的阴谋得逞了。 她们抢走她的书,就为了过几天先生考教时看她出丑! 沈瑾乌黑的眼珠安静地转了转,看着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脸上纯粹的委屈和茫然。 “那书,公主很看重?”沈瑾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点好奇。 李蓁用力点头,眼圈又有点红了:“明天先生就要考!今天拿不回来,我就背不了,背不了就要挨戒尺……” 她看着沈瑾那双干净的眼睛,心里那股被压抑的闷气突然就忍不住,小手忍不住捏成拳头,微微鼓着脸颊,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恨恨不平。 “王佩她们太坏了!可嬷嬷都说,说让着她们是规矩,我是公主不能计较这些,要表率!” 那“规矩”二字,她说得无比委屈,几乎咬牙切齿。 她不懂得如何反击,只是本能地感到愤怒和被欺压的不甘。 那小小的拳头攥紧,显出和这深宫格格不入的生气。 沈瑾看着那小小的拳头,看着她眼中燃烧着却不知该如何发泄的委屈和怒火,耳边似乎又能听到北风吹过草原时,那些低沉而绝望的呜咽。 金笼子,到处都是金笼子。 她的小手,轻轻抬起,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落在李蓁攥紧的小拳头上,轻轻拍了拍。 少女的肌肤温热。 李蓁浑身猛地一颤,惊讶地睁大了那双泪痕未干的眼。 “别气。”沈瑾笑了一下,小小的脸庞在回廊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纯净柔和,“书收走了,总还有些法子。”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公主若信得过……” 话未说完,一阵冷风吹过回廊,卷起角落的残雪碎屑。 不远处的圆门,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探出身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不耐。 “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方才问起您了呢。该回宫了。” 李蓁的小脸瞬间又紧绷起来,惊惶地看了宫女一眼,下意识地又想往后缩,抓住沈瑾手臂的手却不自觉又紧了一分。 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独自回去的抗拒。 宫女像是没看见沈瑾,目光只落在公主身上:“殿下,快些吧。今早的功课,娘娘还等着回话。” 沈瑾对上李蓁那双充满依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望过来的眼睛。 看着这样小兽一样的眼睛,她轻轻捏了捏李蓁微微有些凉意的小手。九公主李蓁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回应和保证。 那眼神里的惊恐如同潮水退去,一点点被另一种更烫人的亮光取代。 那是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终于看到远处一点星火时,不顾一切想要奔过去的光芒。 “嗯!” 李蓁重重点头,深深地看了沈瑾一眼,仿佛要把这个唯一向自己伸出手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她终于松开手,又鼓起勇气般用力握了一下沈瑾的手,这才在宫女无声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深青色的身影,隐入了重重宫殿的深影之中。 回廊里一时只剩下沈瑾和阿蛮。 风呼呼地从宫墙高处掠过,卷着残留的、微弱的哭闹声和那些压抑许久的、贵女们低低的嘲笑声,消逝在冰冷的空气里。 明华殿在望。 宫人引路在前。 阿蛮惊魂未定地压低声音:“小……小姐,刚才太险了!那太子殿下还有贺兰尚仪……”她声音里带着未消的颤抖。 沈瑾一步一步踏上通往明华殿侧殿的青石阶。 脚步落在坚实的石面上,无声,却带着一种力度。 她小小的身影在巍峨宫宇的对比下,显得十分单薄,影子却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乌黑的眼眸微微垂着,看着脚下冰冷、规则无比的阶石,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阿蛮。” “哎?” “那个叫阿獒的,管事可安顿好了?” 她的声音极轻,如同自语,飘散在宫苑干冷的空气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作弊! 天刚蒙蒙亮,未散尽的寒气在后院的青石板上凝出薄薄一层白霜。沈瑾身上那件湖蓝色的细棉劲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额角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小脸上,随着她每一次腾挪闪避,嘴中呼出的白气拉长又消散。 “身随棍走,意与气合!” 陈武官沉厚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他拿起一尺长的乌木戒尺点在沈瑾后腰处。 沈瑾一个趔趄,重心不稳,重重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掌心擦过粗糙的石面,留下一道红痕,沈瑾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她深吸一口寒气,撑地而起,棍子在她手中挽了个流畅的花,悍然劈向前方,棍棒在空气中划过,竟发出兵戈之音。 陈武官眼中闪过明显的诧异和赞赏,口中却斥道:“花架子!重来!”他架棍格挡,动作沉稳如山。 练了大半个时辰,全身骨头缝都泛着酸疼,沈瑾才收势站定,脸色发白,气息微喘,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冻坏了,我的祖宗!”阿蛮抱着一件厚实的狐皮斗篷,几乎是扑上来裹住她,又急忙把灌了热水的黄铜暖手炉塞进沈瑾冰凉的手里,她心疼地搓着沈瑾冻得通红的小手,嘴里不住念叨:“一大早的,何苦遭这份罪…” 阿蛮突然住了嘴,眼神锐利地瞪向门洞处:“阿獒!鬼鬼祟祟看什么!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冲撞了小姐,仔细打断你的腿!” 晨光熹微里,一个瘦高的身影僵在洞门的阴影处。粗糙厚实棉布衣,外面胡乱套了件破旧但尚能挡风的坎肩,坎肩明显宽大,更显得里面的棉衣空荡荡,像个挂起来的稻草人。寒风灌进脖颈,他本能地缩了缩肩,暴露在外的手背上,冻疮红肿着,指关节也有些僵硬地弯曲。 听到阿蛮的呵斥,阿獒垂下头,快步走到离沈瑾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表面还氤氲着一点微弱的热气。 “掌柜说京城小姐都爱吃”,他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小姐,吃。” 他把糕点捧在手里,往前递了递。 阿蛮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就要夺走:“脏兮兮的!谁知道你那手碰过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小姐跟前凑?” “放着吧。”沈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阿獒递糕点的动作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瞬间,两道目光在冬日的暖阳中对撞。 沈瑾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翻腾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锁定了她的眼睛,里面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在阿蛮不满的哼声中,阿獒迅速敛下眉眼,恢复了恭顺的沉默,只有那微微发颤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叔,就让他跟着你吧。”沈瑾搓了搓暖炉,目光从阿獒冻裂的手上移开,转向眉头紧锁的陈武官。 陈武官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再想起沈瑾那执拗的棍法,心中滋味复杂。他开口,声音带着犹豫和不赞同:“小姐,不是老陈推脱。禁军是天子亲兵,五城兵马要地,多少双眼睛盯着?规矩层层叠叠!弄这么个身份不清不楚的马奴进去……” “他叫阿獒。有名字,若是无姓,便随我姓沈。”沈瑾打断陈武官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小的身躯里迸发出的气势让陈武官心头微凛。 她侧过脸,目光再次落在阿獒身上:“北境风烈草低,他七岁能顶着狼群盯梢,把羊羔拖回圈,十岁那年关内马场走水,惊了的头马是他独自按下去的,一只胳膊脱臼也没松手,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在马棚里。” 陈武官有些震惊,作为老军伍,他将目光看向阿獒的那双手上,那上面布满各种愈合的伤疤,骨节分明的手指虽然红肿着,但指节粗大,虎口和食指连接处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老茧。 就在这时,晨风掠过庭院角落光秃秃的老槐树,呜呜咽咽。 陈武官想起了沈老将军,不是沈挚,而是沈瑾的爷爷,那还是好些年前,那位刚直的老人,在书房里对着陈与长叹。烛火摇曳,映着老将军疲惫苍老的面容,将保护将军夫人在京城的安危交付给他。 只是塞外的鹰如何忍受仰人鼻息的生活,看着沈瑾眼中那与他故主如出一辙的执拗,再想到沈夫人的早逝,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的最后一丝犹豫被斩断,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猛地提起手中的乌木戒尺,在阿獒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小子!”陈武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午时三刻,禁苑演武场。给老子穿利索点!禁军这碗饭不是谁都能捧的。别给小姐,也别给咱们沈家丢脸!” 戒尺敲击的力道透过厚实的棉衣传来,阿獒整个背脊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蓄势待发的强弓。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是!” ———— 日头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明华学堂宽敞的雕花木窗透进浅金色的冬日阳光,暖融融地铺在书案上,紫铜熏炉里烧着淡淡的沉香木屑。 宋女傅端坐讲席,身着端庄的湖绿袄裙,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妇人四德,德容言功。德为首,贞静顺和是为本。”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七八个女学生,“今日新习《礼记·内则》中一段,讲持家之道。” 沈瑾端坐在案后,姿态优雅合度,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摊开的《礼记》扉页边缘。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的半块羊脂玉环佩,此刻正藏在袖袋深处。 长安城困死了母亲的一世芳华,难道也要困住她沈瑾的翅膀? 她还在沉思,宋女傅便已然从《礼记》讲到算数了。 “今有绢帛百匹,分赐宫娥三人,长次再次三等分例,依次为三、二、一。问:末等者可得几何?”宋女傅话锋一转,抛出一道算学题。 李蓁正偷偷用手指在桌案下描摹昨夜新得那本《山海经》精怪图谱里九尾狐的尾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茫然地抬起头,捏着毛笔的手指僵在半空,脑袋四处张望。 百匹绢帛?三等分?三比二比一?她只觉得一团乱麻糊住了脑子,对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画得太入迷,连宋女傅前面讲的什么都没听清。 前排的王佩已经挺直了背脊,她自幼受严格教导,珠环玉佩一丝不苟。此刻她脸上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专注,微微抿唇,提笔蘸墨便在纸上唰唰地列起算式来,动作流畅自然。 紧挨着王佩的周家姑娘,看到题目就苦了脸。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犹豫着该先写哪个数字。一个没留神,墨水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片。她“哎呀”一声轻呼,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抹,结果越抹越糟,纸上很快污了一小片,算式也模糊不清了。 坐在侧后方的许令仪则与众不同,她慢悠悠地拿起几根小巧的青玉算筹,目光却根本没在题目上停留,反而落在了题目中的“匹”和“分”字上,口中念念有词:“《逸周书》载‘四丈为匹’?前朝官窑素绢规制似乎有异?” 李蓁急得鼻尖通红,求救的目光像小鹿一样投向身边的沈瑾。小手在桌下悄悄用力,扯住了沈瑾的袖口。 沈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用笔尖在另一张素色的草稿纸上点了三个墨点,然后在这三个墨点旁边分别写下数字:三、二、一。接着,她在最大的那个数字旁画了个叉,在最小的数字“一”旁边圈了个圈。做完这些,她将这张没有任何算式、只有简单标记的纸片,极其隐蔽地推到了自己和李蓁案几相接的边缘处。 李蓁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掩盖住动作,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片,她的小脸又纠结起来。沈瑾看她还不明白,眉头微皱。趁着宋女傅视线投向别处,她迅速提笔,在那个代表末等的“一”旁边,写下一个清晰的“十六匹余四”。 李蓁看到“十六匹”几个字,豁然开朗,虽不甚解其中道理,但数字总算知道了!她连忙压下嘴角的笑意,提笔就在自己那张算学纸上,在那道题的空白处,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几个虽然工整,但依旧透着稚气的大字:拾陆匹。 “郡主。”周婉恰好从算纸的墨污中沮丧抬头,眼角余光瞥见了后排李蓁奋笔疾书的样子,又瞄到李蓁桌上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她像是发现了惊天秘密,猛地肘了一下旁边全神贯注列算式的王佩,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告状的急切:“你看九公主!她写好了!她刚才还什么都不会呢!定是新来的伴读给她看了什么!” 王佩被她一撞,手腕一抖,蘸满饱满墨汁的笔尖在已经工整演算了小半页的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王佩先是心痛地看向自己污损的作业,接着顺着周婉的指点锁定后排李蓁的算纸上,那道“末等者几何”的下面,清晰地写着“拾陆匹”三个字,而她自己的桌子干干净净,沈瑾面前更是只有一本摊开的《礼记》。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被挑衅般的怒火,猛地冲上王妙音的头顶。 凭什么?!她昨夜为了准备今日的经义,被父亲考校《五经算》,熬到子时才算完粮草调配题,父亲嫌她慢,还敲肿了她的指节,此刻还在隐隐作痛。而李蓁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轻易得到了答案。 “宋女傅,九公主作弊!” 第5章 挨打 众人的目光在沈瑾、李蓁和王佩之间来回,在王佩说完后,整个学堂内安静得出奇,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楚河汉界,将沈瑾和李蓁与她们分隔开。 沈瑾微微蹙眉,她起身,不急不缓的拿起算筹,目光平静的迎向王佩那双充斥着愤怒不甘的眼睛。 “郡主言重了。”沈瑾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身为公主伴读,本应与公主一同完成女傅大人布置的课业,否则公主慧智兰心又何须有我。”她语气诚恳,逻辑清晰。 “凭什么,你敢不敢让女傅来判。”沈瑾这番话落在气头上的王佩耳中,却成了狡辩,她转头看向宋女傅。 “伴读确有此职,但两人需一同完成,念在初犯便罚你们二人反省。”宋女傅的神色也有些慌乱,之前嘉宁郡主就与九公主多有争执,没想到这个沈瑾进宫后又惹得连课上也不安宁。 “那我就去问太后,要她老人家判个明白。”看到女傅不站在自己这边,王佩的声音中隐隐带上了哭腔。看也不看吓得呆若木鸡的周婉,拿起那张早就花的不成样子的证据朝外面冲去。 许令仪脸色发白,猛地站起来,眼神复杂的看来沈瑾一眼,连忙喊道:“郡主殿下!等等!” 然而王佩又怎么可能听她说话,细碎的脚步声早已在回廊中急速远去。许令仪跺跺脚,抱着书卷也耕者追了出去。学堂的门被打开又关上,一股冷风吹进来,给这个安静下来的课堂添上更深的冷意。 初冬午后原本温煦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在每个人身前拉出长长的、阴暗不明的影子。 宋女傅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收起散落在桌子上的书册,沉沉地叹了口气:“沈小姐,随我来静室,其余人把题算完。” ———— 慈宁宫。 王佩提着裙摆跑得飞快,守门的宫人还没来得及行礼通传,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已经像风一样卷了进去。 “皇祖母,皇祖母您要给佩儿做主啊!”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委屈得不行。 太后正半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王佩这一嗓子惊得太后眼皮跳了跳。 “哎哟,哀家的乖囡囡,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说着就拿出丝帕给她擦泪。 许令仪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垂手站在一旁。 王佩抽噎着,添油加醋地把学堂里的事说了一遍。 “那个李蓁,她、她作弊!被我发现还狡辩!那个沈瑾就更可恶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替李蓁强出头,不仅凶我,还让助纣为虐,她、她仗着是大将军的女儿,也太目中无人了。”她刻意略去了自己的部分,只一个劲地描述李蓁的“不对和沈瑾的跋扈。 太后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听到“大将军的女儿”几个字时,保养得宜的面容微微沉了下去。大将军沈挚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本就是她心头一根刺。此刻听闻他的女儿在宫里竟敢如此对待自己最宠爱的外孙女,太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掌事嬷嬷,轻轻扬了扬下巴。那嬷嬷立刻会意,躬身道:“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过来一趟。” 王佩靠在太后怀里,偷偷瞥见皇祖母那冰冷的脸色和嬷嬷离去的身影,心头一阵快意。 没过多久,皇后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一身明黄的常服,发髻高挽,神色端凝,向太后见了礼。目光平静地掠过一脸得意的王佩和旁边站着的女孩,没有多做停留。 太后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久居上位的沉沉压力:“皇后,哀家听说,今日学堂里,九丫头和李将军家的那位姑娘,闹得不太像话?尤其那位沈姑娘,行为甚是张扬。” 她拉着王佩的手,轻轻拍了拍,“哀家这个外孙女,性子是急了些,可心眼儿是好的。小孩子家拌嘴是常有的事,但顶撞,就不该是大家闺秀的作为了。” 皇后的背脊挺得笔直,神色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极淡的无奈和疲惫。“母后息怒,是儿臣教导无方。”她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待儿臣回去,问明原委,必当严加管教,给佩儿一个交代。” “嗯。”太后似乎满意于皇后的表态,语气缓和了些,“做错了事,就该受罚。皇后要公正些,莫要因别的缘故,失了宫规体统。” 她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地扫了皇后一眼,那目光里的分量,皇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儿臣明白。不敢徇私。”皇后垂下眼帘。 太后的视线这才算移开,拉着王佩的手软语安慰起来,再不管皇后。 回到皇后所居的景仁宫,皇后坐在凤位上,面沉似水。李蓁站在下首,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睫颤动着,嘴唇抿得发白。 她心里慌乱极了,没想到王佩动作这样快,更没想到太后直接找了母后施压。她偷偷抬眼去看母后,被那冰冷的眼神一扫,立刻吓得低下了头。 沈瑾站在李蓁身边两步远的地方。皇后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能清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和其中蕴藏的压力,知道这罚,躲不过了。 “沈瑾,”皇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正殿里响起,带着威严,“本宫允你为九公主伴读,意在引导。今日之事,郡主虽年幼莽撞,但你于学堂之中,言语失礼在先,惊扰郡主在后。纵九公主有错,你身为伴读,劝阻不当,反激化事端,此为大过。” “明华殿乃清静向学之所,不是逞私意、争闲气的地方。今日不罚你,无以正宫规。”皇后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二十板。” 一个宫女立刻端着一把光滑的戒尺走到了沈瑾面前。 李蓁看着沈瑾,那个总是在关键时候挡在她身前的女孩。沈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倔强。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抬起了双手,掌心向上,平平地摊开。她的手指修长,手掌边缘有练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要因为自己而受罚。 “等一下!” 李蓁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原位冲了出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直直地冲到皇后和沈瑾之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连皇后都愣住了。旁边侍立的宫人也都吃了一惊。 李蓁浑身都在发抖,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扬起小小的脸庞,看着高高在上的母后,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颤,却清晰地在殿内回荡: “母后,罚我吧!是我要抄的,被王佩姐发现后,我、我不敢说话,”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悔恨的颤音,“沈瑾她是为了护着我,替我说话,也是我要她告诉我答案的,她不是故意的!母后,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说实话!您要罚就罚我!” 她跪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因为抽泣而蜷缩着,肩膀耸动,把精致的小脸弄得一塌糊涂。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躲闪和怯懦,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执拗。 她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固执地看着皇后:“您打我的手吧,别打沈瑾姐姐的手!” 皇后的目光落在李蓁脸上,惊愕、审视、探究。她看着女儿哭花的小脸,看着她从未有过的、那种不顾一切也要保护一个人的神情。 这孩子竟有了这样的勇气? 皇后眼中的波澜敛去,重新归于沉静。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情绪:“规矩就是规矩。九公主学艺不精,行止有失,禁足三日,将《弟子规》抄写十遍,三日后交与本宫查验。”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沈瑾身上:“沈瑾身为伴读,知而不报,反以不当方式维护公主周全,是为失职。戒尺二十,即刻执行。”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跪着的李蓁,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是。奴婢遵命。”执戒尺的宫女应道,重新举起了手。 “啪!”第一下戒尺重重落在沈瑾摊平的掌心上。 李蓁的心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抽,像是那戒尺也打在了她心上。她看着沈瑾的手心瞬间泛起一道刺目的红痕,但沈瑾只是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一声声沉闷的击打,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头。她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光滑的金砖,眼泪吧嗒吧嗒地砸落在上面,晕开一小滩深色的水渍。每一次戒尺落下,她的肩膀就剧烈地抽动一次。 二十板,一下不少。 沈瑾的手掌已经高高肿起,红得发亮,火辣辣的疼痛一阵阵钻心地传来。她慢慢放下手,指尖都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 “退下吧。”皇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李蓁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甚至顾不上膝盖的酸麻,几乎是扑到沈瑾身边,小心翼翼地想去碰她又不敢碰,泪水还在不停地流:“沈瑾姐姐……” 第6章 暖阁交心 沈瑾对她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一同向皇后行了礼,沉默地退出了正殿。 回到李蓁居住的琼华殿,门刚关上,李蓁就再也忍不住,扑进沈瑾怀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恐惧、委屈和后怕都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瑾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你,好疼是不是?很疼很疼吧。” 沈瑾轻轻拍着她的背,手心的疼痛还在叫嚣,但看着怀里哭成泪人儿的小公主,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她扶着李蓁到榻边坐下,声音嘶哑却柔和:“好了,不哭了,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呢。” “怎么、怎么会没事……”李蓁抽抽噎噎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心疼地看着沈瑾那两只肿得像小馒头一样通红的手,“嬷嬷!嬷嬷!”她带着哭腔朝外喊道。 很快,贴身老嬷嬷快步进来,显然也知道了前面的事情,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盒。 “快,用上好的金疮药,给瑾姐姐涂上!”李蓁急切地指挥着。 老嬷嬷应了一声,小心地拉过沈瑾的手。当那冰凉的药膏被嬷嬷轻柔地涂抹在灼热的掌心时,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被一层清凉覆盖,沈瑾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 李蓁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等嬷嬷涂好了药,她立刻接过药盒,自己重新拧开盖子,用指尖蘸了一点凉丝丝、带着草叶清香的药膏,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动作却异常轻柔仔细:“嬷嬷,让我来,我轻一点,再涂一遍。” 她蹲在沈瑾面前,小小的手极尽温柔地托着沈瑾的手腕,另一只手带着近乎虔诚的专注,用自己光滑柔软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翠绿色的药膏,一点点涂开在那触目惊心的红肿之上。 她的动作非常非常轻,仿佛沈瑾的手是易碎的琉璃。每涂一下,她都紧张地观察着沈瑾的表情:“这样疼不疼?” 沈瑾低头看着她。暖阁窗棂透过的夕阳光线柔和地笼罩着李蓁低垂的小脑袋,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未干的泪珠,此刻认真涂药的样子,让人心头发暖又发酸。 “不疼。”沈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她一直看着李蓁,仿佛怎么也看不够这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勇敢和温柔,“殿下……” “嗯?”李蓁专注地涂抹着,下意识地应声。 “刚才在皇后娘娘面前,”沈瑾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带着一丝探寻,“你为什么会那样做?你明明那么怕。” 李蓁涂抹药膏的手指顿了一下。她垂着眼,看着那交错的红痕,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圈还是红的,但眼神却和之前很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破土而出:“我……我也不知道。” 她似乎想了一想,然后认认真真地说,“就是看到她们要打你,我、我受不了。沈瑾姐姐,我一直都是躲在你后面的,我知道自己很没用……”她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吸了吸鼻子。 “可是这一次我觉得,我要是不站出来,不把真话说出来,我会后悔很久很久的。我想保护你一次,就像你一直保护我那样。就算是挨打挨罚,我也认了。”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还有些语无伦次,带着浓浓的孩子气,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某种坚定的心意。 暖阁里很安静,夕阳金色的光芒在她们身边流淌。 沈瑾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李蓁脸上,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小公主似乎就在那一刻,在她眼前完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蜕变。这小小的、纯粹的勇气,像一颗火星,毫无征兆地落进了沈瑾的心底,轻轻一烫。 暖阁里弥漫着草药淡淡的清苦气息,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归巢鸟雀的鸣叫。沈瑾受伤的双手在清凉药膏的缓解下,痛楚稍减。 她没再看自己红肿的手,而是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深重,穿透窗棂,望向庭院之外那个在黄昏暮色中渐渐暗沉下来的重重宫阙。 她长久地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终于,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眼前依旧满是担忧和心疼的李蓁。 “蓁蓁,”沈瑾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问: “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好吗?” 李蓁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挺好的,有好吃的,好玩的,有嬷嬷宫女们伺候。”她低下头,声音变小了,带着困惑和无奈。 “今天这样,母后、太后、王佩姐姐,她们说了算,我们就只能听着,罚着,我有点怕。我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 “是啊,现在好像就是这样。”沈瑾的目光再次飘远,像穿过琼华殿精致的窗棂,越过巍峨的宫墙,落在更远更广的地方,声音低沉下去。 “女子一生的价值,似乎就悬在父兄的功名、夫君的门第、甚至旁人口舌的褒贬上。” 她转回目光,重新锁住李蓁的视线,那眼神灼热而明亮:“可蓁蓁,你想不想……”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话语,“要不要试试看,以后能不能改变点什么呢?” “改变?”李蓁懵懂地重复着这个词,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这个词对她来说太大,太陌生了。在她的小小世界里,改变似乎只意味着今天吃什么点心、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但就在这一片懵懂中,沈瑾那双眼睛,像是最亮堂的星星,深深地映入了她的心底。她不明白这个词具体的意思,但她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一扇从未想象过的窗户,正在沈瑾的话语中被悄悄地推开了一线。 只是琼华殿不是什么适合谈心的地方。 王佩一跨进这偏殿暖阁,嘴角就忍不住弯了起来,压不住的痛快。 “呵,”她声音清亮,带着股轻快劲儿,“听说是皇后娘娘震怒?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哪!” 李蓁和沈瑾对坐着,沈瑾微低着头,鸦青的发丝垂落几缕,遮住了些许侧脸,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王佩那双神采飞扬的凤眼蓦地瞪大了,只手摊开着,掌心向上,平放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那手心里横着几道令人心惊的红肿凸痕,颜色深得发紫发亮,几丝破皮的地方渗着血珠子,肿得连掌纹都几乎要被撑平抹去抹去。 那感觉像是被毒蝎子狠狠蛰了心尖,瞬间盖过了所有幸灾乐祸的畅快。 “啪嚓——!” 地上,一堆带着温润光泽的碎块,那是王佩手腕上原本好好戴着的一只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被她自己生生扔在了坚硬冰冷的砖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暖阁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玉镯碎裂的回声还在回荡。 “你!”王佩根本不管那价值千金的镯子,她猛地抬手指向李蓁僵直的背影,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李蓁!你怎么没被罚!” 李蓁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喝问惊得肩膀猛地一低,她攥着裙裾头埋得更低了,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回头,也不敢吭声。 这无声的沉默,像是浇在火上的油。王佩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她的目光凶狠地剐过李蓁低,然后猛地钉回沈瑾摊开的那只红肿破皮的手心上,那伤痕越看越刺眼。 凭什么? 这念头又疯狂地在她脑子里盘旋,凭什么这个自小唯唯诺诺的九公主,只被罚了抄抄书?而这个总是碍眼地挡在李蓁前面,却要被这么往死里打? 王佩猛地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那么一丝丝。不行,不能就这么发作,有些话,她得问个明白。 “你出去,我要和沈瑾单独聊!”她的声音是一贯的高昂,像是一只小孔雀。 “我不去。”李蓁望着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王佩,恍然觉得她的身影好像也没有那么高大,并不是站在她面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的眼睛里是坚毅,王佩倒是有些不可置信,她自幼受宠,李蓁纵是皇后之女也不敢造次,这个沈瑾一来,不仅自己不听她的,就连带着这位公主也不一样了,原本她心中的愤怒变成了一种好奇。 “你还想受罚吗?”她洋洋得意道,不让她更要做。 李蓁还想再说什么,余光中却看见了沈瑾冲她摇头。 “殿下,您先出去吧,课业繁重还需多用心。”她的声音带上一些笑意,像是这个年纪才有的活泼。 暖阁里的空气在李蓁出去后变得有些弩张,没有剑拔,沈瑾到底并非六岁的孩子,她只是站着恭敬补上刚才未行的礼。 “不知郡主殿下专程来九公主寝宫寻臣女,是有何事?” “李蓁就是个麻烦精,从小惹祸,你做她伴读只会被欺负,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本朝唯一的郡主,食五百户,你是将军之女我肯定不亏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