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蹄铁敲击出沉闷的回响。
阿蛮替沈瑾最后一次抿平鬓角的碎发,脸上忧色浓得化不开。
“小姐,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能像在镇北关那样……”
她咽下了后半句,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
阿獒那贱奴,被外院管事领走安置时看小姐的眼神,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脊背发凉。
车帘外的喧嚣潮水般褪去,空气陡然变得肃穆、滞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不怕,阿蛮。”沈瑾开口,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糯,在封闭的马车里异常清晰。
她坐得极其端正,小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绯色的裙面上,像个最标准不过的仕女娃娃。
唯有那双眼睛,透过低垂的眼睫,安静地、细致地扫过紧闭的车帘缝隙外飞逝的景象
连绵起伏的暗金色琉璃瓦顶,高峻得令人窒息的朱红宫墙,墙角根堆积着扫也扫不尽的白雪,比镇北关的雪显得更脏污滞涩。
还有那些行走其间的身影,宫女、太监、侍卫,一个个步履无声,头垂得很低,脊梁弯着,像一尊尊移动的牵线木偶。
她看着这一切,心里静得出奇。
凤仪宫门口那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冰冷、坚硬,在冬天深黄色的日光下泛着淡红色的光辉。
拾级而上时,阿蛮几乎虚脱地搀扶着沈瑾的手臂,低垂的眼睫盖住了主人眼底所有情绪。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扑面而来的暖风带着浓郁的沉香气息,温暖粘腻得仿佛要糊住人的口鼻。
沈瑾在引导嬷嬷无声的示意下,依照方才临时抱佛脚反复练习的礼仪,一丝不苟地伏下身。
“臣女沈瑾,叩见皇后娘娘。”额头触到沁凉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清越,带着无法伪装的细微颤抖,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个边关小女孩初临皇宫大内的紧张与惶恐。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那声音温和,是久居高位的雍容与恰到好处的宽慈,像裹着丝绒的玉珠滚落。
沈瑾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并不敢放肆直视,只恭顺地落在高座之人的裙摆附近。
那裙摆上繁复的鸾鸟刺绣华丽得几乎灼伤人眼。
她悄悄抬头,想看看这件衣服的主人。
皇后的容颜并不凌厉,端庄的眉眼甚至称得上和煦,岁月留下了痕迹,却沉淀出一种平和的贵气。
沈瑾的心尖却莫名颤了一下。
皇后的眼底,那片氤氲在温和笑意深处的底色,是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与寂寥,像深秋枯井里的一轮残月。
“倒是个齐整的孩子。”皇后轻轻抚了一下手指上硕大的红宝戒指,目光在沈瑾端丽的眉目间停了停。
“沈将军一生为国,劳苦功高。你能回京伴读,既是皇恩浩荡,也是你的机缘。规矩礼数,不可懈怠。过几日正式入学,更要好生用心,莫要辜负了圣上与沈将军的期许。”
每一句话都端方大气,合情合理,透着一国之母应有的风范。
沈瑾恭声应是:“谢娘娘教诲,臣女必谨记于心。”
皇后微微颔首,脸上是满意笑容,似有些意兴阑珊。
她端起茶盏,纤长的手指握着莹白的杯壁,目光掠过沈瑾低垂的头顶,转向身旁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神情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
“贺兰尚仪,这孩子的启蒙底子如何?听闻沈将军家教严整?”
贺兰尚仪迈前半步,身形挺直如尺,动作精准不差半分。
她略抬起眼皮,那双眼睛如同量人高低的尺子,没有任何温度地在沈瑾身上一刮。
“娘娘垂询。”贺兰尚仪的声音平平,无波无澜,“臣斗胆,试之方知深浅。”
她转向沈瑾,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夫有贤妇,始有良士。’此句何解?出自何处?”
殿内极静。连殿角的香炉烟霭都似乎凝滞了。
阿蛮在沈瑾身后,两脚几乎要站不稳,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边关粗养,小姐哪里读过这些!
沈瑾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小脸依旧恭顺地低着。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脆嫩和些许迟疑,却清晰地响在殿宇金砖上:
“回尚仪大人,”她似在认真回忆,“这句……似乎是说,贤德的妻子,才能教养出好的男子?出自……《女诫》开篇?”
“女子四德之首为何?”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一次,沈瑾答得稍快了些,小嘴微抿,背书的模样显出孩童的稚气用力。
“何谓妇功?”
“执麻枲,治丝茧,纺绩织纴,精于女红;善持家,守清静,少私欲,勤谨不懈。”
沈瑾的声音渐小,带着点怯生生的背书味道。
她顿了顿,似乎鼓起勇气,小鹿般懵懂的眼睛带着一丝纯然的好奇,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后,声音不大却清晰。
“娘娘,臣女在边关时,父亲曾教孩儿读过一首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这说的是不是女子织布太苦?”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沿离唇半寸。
阿蛮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捂住自家小姐那张闯祸的小嘴!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杯沿离唇半寸。
目光在沈瑾稚嫩又带着探索欲的脸上停留片刻。
她放下茶盏,雍容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意:“此乃《木兰辞》,乐府旧篇。词意确也壮烈。不过,女儿家安守本分方是本真。”
她语气并无责备,倒有些长辈的意味。
“进了明华殿,自有教导。贺兰尚仪,先带沈小姐下去安顿吧。”
“是。”贺兰尚仪躬身应下,目光扫过沈瑾时,冷得如同浸了冰。
沈瑾再次伏身行礼,姿态柔顺。
起身时,衣袖微不可查地拂过跪处冰冷的金砖,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小手,指甲在掌心里留下深深的、几个鲜红的月牙印痕,藏在袖子里慢慢隐去。
通往明华殿的宫道长而曲折,两侧高耸的宫墙夹道,墙壁斑驳,偶尔露出内里颜色沉闷的灰砖底色,像是华服下陈旧的衬里。
阿蛮垂首紧跟着沈瑾身侧,大气不敢出。
前方引路的贺兰尚仪背影挺拔如松,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空气里只有她们几人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宫回廊里单调地重复。
一阵隐约的、压抑的低泣和呵斥声,突兀地从旁边一扇虚掩着的月洞门内传来,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贺兰尚仪的脚步停都没停,眉心习惯性地折出一道深刻的竖纹,仿佛听见了极其寻常的、令人厌烦的噪音。
门内光影晃动,几抹华丽裙角纠缠撕扯,其中最娇小的那个粉色身影被推搡着几乎站立不稳。
那个小小的粉衣身影,便是皇后的嫡出九公主李蓁,她从门洞直直摔跌出来,眼看就要倒在石头上。
沈瑾脑子还没想,身体已经冲了过去,她用力将李蓁向旁边猛推。
“哎哟!”“啊!”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李蓁的头压在她肚子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一本被撕得破烂、墨迹被泪水糊开的绢本《诗三百》和几页散纸,滚落几步外,沾满灰尘。
贺兰尚仪纹丝未动,连衣角都未被碰触。她微微侧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女孩们。
“噗嗤!”娇笑声响起。
月洞门口出现三个女孩。
为首的身量高挑,穿着昂贵的紫云锦,梳着一头双螺髻,镶满珍珠和细碎宝石,小脸带着盛气凌人的傲气,正是太后最宠爱的怡亲王府郡主王佩。
她手里还捏着几片撕下的、带着漂亮彩绘的书页。
王佩看到地上的狼狈样和站在一旁的贺兰尚仪,毫无惧色,反而笑着扬声道:“哎哟,贺兰尚仪!您给评评理!李蓁藏私,把她那本好画儿的《诗三百》藏起来不肯给本郡主瞧瞧,还推搡本郡主!您说,她小小年纪就这般小气,是不是该罚?”
李蓁听到这话,顾不得疼痛,猛地抬头,小脸气得通红,挂着泪珠大喊。
“你胡说!明明是你抢我的书!还撕!是你要抢!”
贺兰尚仪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终落在李蓁身上:“九公主殿下。宫中行止,当有皇家体统。与人争抢撕扯,损毁宫中所赐物件,更是失仪大过。无论起因为何,这般结果,殿下理应受罚。”
李蓁的小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泪水滚滚而下,想争辩又被那冰冷的眼神慑住。
贺兰尚仪转向王佩等人:“郡主和几位小姐,亦当谨言慎行。”
王佩骄横地扬起下巴,根本没把那教训听进去:“尚仪大人说的是。本郡主不过想看看书罢了。”
她斜睨了一眼狼狈的李蓁和挣扎起身的沈瑾,嗤笑一声,“九妹妹这么毛躁,难怪书都拿不稳,摔成这样。”
贺兰尚仪目光转回,落到沈瑾身上,声音更冷一分。
“沈小姐,入宫第一日便如此莽撞失仪。宫规森严,非是边关可纵情。方才若非你出手,殿下或已站稳。你之举动,反而致殿下摔倒,损毁器物亦属事实。”
她视线扫过地上被踩出印子的《诗三百》残页。
“此册乃皇后娘娘赐与殿下的,宫库织造局特制,价值非凡。”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九公主殿下因与郡主争抢,撕毁御赐珍物,依规当罚静室思过三个时辰,并手抄《归德篇》十遍。损毁之物,记档罚没。”
李蓁浑身一抖,几乎软倒,小脸上是彻底的惊恐和绝望。
“至于沈小姐,初来乍到,不明规矩便强自出头,以致于殿下摔倒更添混乱,引发公主郡主争端,间接致器物毁损,念你初犯,便派教习嬷嬷重新教你仪规。”
王佩看到这结果,得意地扬了扬手里剩下的那几张彩页。
“听见没?以后识相点!咱们走!”
她像只打了胜仗的孔雀,带着两个小姐转身,裙裾翩然离去,留下一串轻快的笑声。
一道温和清朗的少年声音打破了严肃的氛围。
“何事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