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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我有吉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徽四年的深冬,镇北关外的风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在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枯黄的草场被早来的雪粒子覆盖,显出星星点点的白,更添了几分肃杀。朔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原野,拉扯着稀疏的草梗。


    这片枯寂的尽头,矮山梁下的避风处,散落着些低矮的土房,是镇北将军府的牧场。


    一个穿着绯红锦袄、围着雪白狐裘的小身影正努力攀上一匹栗色小马的背。


    那是沈瑾,镇北将军沈擎的独女。


    她不过六岁光景,脸蛋冻得通红,却掩不住眉宇间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的灵动与倔强。


    她身后,侍女阿蛮急得直跺脚,一张脸被风吹得更红了。


    “小姐!听我的,风太大了,快下来!”阿蛮试图去拽缰绳,声音里满是焦灼,“嬷嬷醒了找不到您,可要扒了奴婢的皮!”


    沈瑾灵活地躲开阿蛮的手,小皮靴用力一蹬,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鞍上。


    她没理睬阿蛮的劝阻,小脑袋微微侧着,细长的眉毛轻轻蹙起:“阿蛮,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风势稍弱,那沉闷的击打声更加清晰地传来


    啪!


    沉重、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


    阿蛮的脸色霎时变了,更加急切地去抓小马的笼头:“小姐!没什么好看的!定是……定是牧人在教训不听话的牲口!雪越来越大了,咱们快回去!”


    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挡住沈瑾往声音来源处探寻的视线。


    沈瑾小手猛地一抖缰绳,那匹温顺的小马驹轻快地往前一窜,正好避开了阿蛮遮挡的手臂。


    她策马朝着山梁那边奔去。


    刚翻过一道矮坡,山坳里的景象便毫无遮掩的闯入视野。


    两个穿着管事服饰的粗壮男人,手里提着暗沉沉、粗砺的马鞭,正叉腰站着。


    他们面前,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蜷缩在冰冷的冻土上,身上的粗布单衣早已破烂不堪,裸露出的脊背在寒风里泛着死寂的青白,上面一道道狰狞的暗红正不断绽开。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啪!又是一鞭狠狠地抽下。


    那少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地里、只能等待死亡的幼犬,除了身体本能的颤抖,竟没发出一丝求饶或痛呼。


    旁边不远处,几匹拴着的战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雪地。


    “住手!”脆生生的童音骤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在山坳里异常清晰。


    两个管事扬起的鞭子僵在半空,错愕地回头。看到小马驹上那个锦衣狐裘、粉雕玉砌的小女娃,更是愣住了。


    其中一个管事认得这是将军心尖尖上的小姐,慌忙躬身,脸上挤出谄媚又紧张的笑。


    “哎哟,是大小姐!您……您怎么到这种污糟地方来了?脏东西,别污了您的眼!咱们这就,这就处置了这偷懒犯事的贱奴,马上就走!”


    沈瑾没看他,清澈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蜷缩在地的少年身上。


    她翻身下马,动作中带着几分干脆利落。小皮靴踩在冻结的草根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她一步步走近,无视管事伸出来试图拦阻又不敢真的碰她的手臂,停在少年面前。


    刺骨的寒风中,少年身上破败单衣的布条微微拂动。


    他似乎察觉有人靠近,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年轻又极脏污的脸,冻得发青发紫,嘴唇干裂,渗着血丝。


    然而最让沈瑾心头猛震的,是那双眼睛。


    被凌乱污浊的额发半遮着,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像是暴风雪过后冻透了的深潭,幽暗得不见底,里面混杂着濒死的麻木、深沉的痛苦。


    没有泪光,只有直直望向两个管事背影的,就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剑立刻就要冲破云霄。


    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那火焰般的战意惊惶地一闪而逝,迅速沉入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


    就在这时,山梁上传来一阵喧哗。


    沈瑾顺着声音望去,是几个北戎打扮、做皮毛生意的行商正驱赶着一个小队伍经过。


    队伍末尾,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女人被粗绳子捆着手脚,像货物一样拖在地上踉跄而行,头被布罩着,只有那绝望而扭曲的姿态,在雪地里留下无声的呐喊。


    沈瑾看着女人无助踉跄的身影,再看看地上无声承受鞭挞的少年,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呼啸的北风还要刺骨。


    小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悄悄地、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血肉里。


    “小姐!快回去吧!求您了!”阿蛮终于追了上来,带着哭腔去拉沈瑾的胳膊,“这……这马奴晦气!那被捆的……谁知道是不是偷了主人东西的女奴!”


    一声低沉的马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沈瑾猛地回头。


    她的父亲,镇北将军沈擎,不知何时已策马立在不远处。


    这位威震边陲的名将,披着玄色大氅,面容沉肃如铁,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女儿,又落在那群北戎商人拖曳的女奴身上,最后沉沉地看了一眼蜷在雪地里的少年。


    沈擎没有立刻下马斥责女儿不该出现在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似有痛惜,又似有深深的疲惫。


    沈瑾的目光与父亲无声地对撞着。她倔强地仰着小脸,似乎在寻求一个解释,或者,一个答案。


    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扫过父女之间。


    良久,沈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敲在冻土上,是对身边的亲随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掠过女儿紧绷的小脸。


    “带小姐回去。”


    他顿了顿,手中那根握在长年征战的将军手中、象征力量与威权的马鞭,并未指向施暴的管事或北戎商人,而是遥遥指向了南方。


    “小乖,我知道你有通天的志向,可这太难了。”


    那语气,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钧,狠狠地砸在沈瑾的心口。


    她猛地看向父亲。他眼中那片沉重的疲惫,瞬间化作了清晰的答案。


    北境的鞭子和绳索,长安的束缚与金笼,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女人和小民,都不过是强者脚下无力抗争的蝼蚁。


    沈瑾没有再挣扎,任由阿蛮牵着小马带她离开。


    小女娃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初生的、却异常坚韧的小竹。她的沉默,比来时更沉重。


    当夜,沈将军府内院小姐的闺房里,灯火未熄。


    雕花的窗户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沈瑾坐在桌前,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扑簌作响。桌面上,放着她从那片地里拿的石头。。


    她没有去看那些请她进京的闺阁之物,小手摸索着,从妆奁盒的底层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刻刀。


    那冰凉的触感攥在掌心,给她一种奇妙的稳定感。


    烛光跳跃着,将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也映亮了她眼中跳跃着的、不再是孩童懵懂的光芒,那是一种灼热的、异常清晰的决心。


    执刀的手很稳。


    锋利的刀尖落在坚硬的石头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两个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的小字。


    烛花“啪”地轻爆一声。


    小小的沈瑾放下刻刀,专注地看着那两个用尽全力刻下的字。


    她没有说话,眼神像燃烧的火焰,映着烛火,也映着她即将踏上的波涛汹涌的前路。


    掌心刻刀压出的红痕尚未消退,隐隐作痛。


    几天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长长的队伍绵延而行。


    将军府的车驾华贵而齐整。


    沈瑾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马车里,靠着软枕,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阿蛮在一旁小心地剥着温热的栗子。


    车内暖香浮动,与车窗外冰天雪地的北境恍若两个世界。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沈瑾闭着眼,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这几日的画面:父亲的沉默,雪地里染血的脊背,被绳子拖着踉跄前行的女人,两个清晰的小字……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匹受惊的嘶鸣和护卫的低喝隐约传来。


    “怎么回事?”阿蛮吓了一跳,放下栗子,下意识地护在沈瑾身前,紧张地掀开车帘一角。


    “小姐!好像,好像有东西扑过来挡了路!”车夫的声音带着惊疑。


    沈瑾的心莫名一跳。


    她拨开阿蛮护着的手,自己倾身凑到车窗边,掀开厚厚的棉帘子一角,朝外望去。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马车前方的冻土官道上,一个人影正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


    正是那个山坳里被鞭笞的少年!


    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袄,沾满了尘土和雪末,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此刻,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睛,却在看清她掀开车帘的刹那,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处逢生的倔强。


    甚至来不及彻底站直身体,就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卑微的姿态,几乎是边扑边爬着往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车辙碾过的车道上!


    那“咚”的一声闷响,隔着风雪都仿佛能清晰地传入沈瑾耳中。


    少年抬起满是尘雪的脸,凌乱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厢窗口的缝隙,看着着沈瑾露出的半张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力量:


    “求小姐……带着阿獒!”


    阿獒。


    沈瑾想起来了,那日管事呵斥时,喊过这个名字。


    “小姐!这……”阿蛮惊得叫出声,又慌忙压低声音,带着厌恶和恐惧,“这贱奴不要命了!他怎么能……”


    沈瑾没有回应阿蛮。她微微探出小半个身子,凛冽的北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先是目光低垂,落在车辕前那个跪伏的瘦削身影上。


    少年额头上沾着泥土和雪粒,刚才磕碰的地方已是一片刺眼的红。


    可他那双眼睛,依旧直勾勾的、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执拗和祈求,仰望着她。


    像荒野里抓住唯一一根藤蔓的孤狼。


    她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越过了阿獒卑微的脊背,穿透迷蒙的风雪,望向道路尽头那隐在云雾中、只能看见大致轮廓的雄浑身影。


    巍峨的宫墙在视线尽头无声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阴影笼向整个天地。


    车轮依旧在前行,越来越靠近那座宏伟的都城。


    沈瑾的手指悄攥紧了厚重的车窗帘布,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


    长安城深处,那些被金丝雀一般豢养在高门贵府里,为了一块绣帕的针脚、一首闺阁小诗而矜持微笑、一生只能仰望父兄和夫婿鼻息过活的少女们……


    她们的脸庞,她们被华丽绫罗和繁琐礼节紧紧束缚的一生,仿佛瞬间在沈瑾的眼前清晰地浮现、交错、重叠。


    马车前,是匍匐尘埃求一条生路的阿獒。车窗之外、道路尽头,是象征着万千女性共同命运的京城与宫阙。


    寒风呼啸掠过马车华丽的顶盖,发出呜呜的哀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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