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她不听34
三月初,又下了一场雪。
北安的冬季至少要持续到四月份,江惊岁牵着金毛出来,看没见过世面的狗子在雪地里兴奋地打滚儿。
金毛从小就生活在南方,一直没见过雪,跟着江惊岁回来之后,每逢雪天都眼巴巴瞧着江惊岁,想要下楼玩个尽兴。
江惊岁站在光秃秃的香樟树底下,一边看金毛在雪地里疯跑,一边在手机上跟秦免聊着天。
秦免刚给她发过来了新手游的概念设计稿,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其实江惊岁之前就跟项目总监聊过了。
那天跟秦免吃完饭,晚上到家之后,秦免说的那位开发部的项目总监就发来了添加好友的申请。
加上好友之后,项目总监跟她聊起新游戏《夜行山海》的剧本设计,是一款中国风的角色扮演类策略游戏,以《山海经》为大背景的古代架空王朝,一个妖鬼共存的世界。
说实话,江惊岁有点心动。
《山海经》系列的妖兽她一直在画,也出过两册画集,难得碰到与她画风高度契合的游戏。
只是当时江惊岁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留在北安,所以一直也没给出明确答复。
现在再去想这些,江惊岁发现自己心态似乎是有点变了。
提到离开,她总是不自觉地会想起那双穿透雪夜的眼。
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秦免:【考虑好没,要不要来啊?】
江惊岁回了回神,轻轻呼出一口气,空气里有淡淡的白雾弥散开,她低头点着手机,一字一停地敲字:【也行。】
反正也没想去的地方,暂时留在这里也可以。
秦免:【那你来。】
秦免:【明天我在公司,亲自领你到人事部报道,够不够给你面子?】
江惊岁:【不用面试?】
秦免:【你那履历还要什么面试。】
秦免:【再说了,你之前本来就参与过旗下游戏的项目,没必要再走过场。】
江惊岁:【那来聊一聊工资。】
秦免:【财迷。】
秦免:【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江惊岁:【不然呢。】
江惊岁:【上班工作唯一的意义就是挣钱,少爷,我给你打白工去啊?】
秦免:【底薪五位数,外加绩效提成,年底有大额年终奖。】
秦免:【其实我们这里的隐性福利也好啊,朝九晚五和双休先不说,主要是时间很自由,弹性工作制度。】
游戏原画师的工作时间确实宽松。
一天有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网看各种素材找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一天不画都没关系,工期卡得不紧,只要在最后期限前交上稿就行。
江惊岁以前上班的地方,也是这种弹性工作制度。
早晨九点到了工位,坐下之后泡杯咖啡喝完,然后开始刷微博、看视频、上网翻素材,什么时候找到灵感了,什么时候开始动笔画画。
没灵感的时候就早点下班,灵感来了可能会在工位上画到凌晨一两点,时间相当自由。
秦免:【六位数的年终奖,你不心动?】
江惊岁:【还行吧。】
秦免:【?】
秦免:【岁总你变了,你怎么不财迷了?】
倒不是她不财迷。
说实话,工资这样算起来没她接画稿挣钱多,外包画师一张商稿至少就是五位数的价格,但是按时上班能调整作息。
全职画师自由是自由,就是作息太混乱了,生活节奏经常是昼夜颠倒。
长期这样下去,江惊岁觉得她很快就能见到她太姥姥了。
江惊岁:【明天我几点过去?】
秦免:【下午吧。】
秦免:【上午我得睡觉,起不来。】
江惊岁:【?】
江惊岁:【少爷,您这有个艺术总监的样子吗?】
秦免大手一挥:【嗨,我这不是挂名艺术总监?真实身份是无所事事、整天招猫逗狗打鸟来消磨时间的富二代。】
江惊岁:“……”
这位少爷对自己的定位依旧准确。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
江惊岁准时到了鲸游科技大楼。
刚要给秦免打电话,一辆灰色的跑车就横停在鲸游大楼前的停车位上,车窗降下,露出秦免那张漂亮又困倦的脸。
江惊岁无语地走过去:“阴天下雨的,你戴什么墨镜?”
秦免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擡手将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拿了下来,顺手挂到衬衫领口:“你这不懂了吧?这就是个装饰品,谁还真用它遮阳光啊?”
行,少爷说得都对。
江惊岁不跟他多说,一副点头受教的样子。
秦免拔掉车钥匙,潇潇洒洒地下了车:“走,先带你进去逛逛。”
江惊岁看向他那辆横着占了三个车位的超跑:“你这车就这样停着?”
楼底下的停车位本来就紧张,他还上来就占了三个,这不是找骂呢?
秦免气焰十分嚣张:“我是老板,谁敢骂我?”他靠着一楼大厅的旋转门,手里把玩着黑色墨镜,说话理直气壮,“再说了,整栋楼都是我的,占个停车位怎么了?”
“……”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江惊岁一进来,就被大厅过于明亮的光线晃了眼,下意识地偏开头避了避。
她眼睛受过伤,这种强光对她来说太刺激了。
秦免顺手把墨镜架到她鼻梁上,一副极有先见之明的模样,随后又装模作样地“啧啧”两声:“刚才还说我下雨天凹造型,这不是墨镜就派上用场了?”
墨镜太大,江惊岁戴不住,顺着她鼻梁往下滑,只好仰了仰脸。
擡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前台柜上印着的鲸鱼尾巴的logo。
这是鲸游科技的图标。
“走吧,先上楼。”秦免按了专用电梯。
秦免本来想每层都带她转一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但江惊岁懒得走那么多路,就跟着他在三楼的员工食堂和七楼的展示厅逛了一圈。
然后直接拐到了人事部。
办理完入职手续,秦免继续带着江惊岁往美工部走。
路过会议厅的时候,听见里面的策划人员和3d建模组正在吵架,一边“咣咣”地拍桌子,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在吼。
“为什么不能做大地图,你看现在市场上的哪个游戏地图用这么小的啊?”
“这没法做啊,资源量耗太大了,你定开发标准的时候要考虑到一般的手机吧?手机性能跟不上的,游戏运行起来就直接崩了。”
“你这必须要重新给草图,地图上的房屋建筑可以减少一些,模型细节也要改。”
“大哥,我这建筑再减少就没了,背景定的是长安城,不是西北大沙漠,好吗?”
江惊岁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门板的隔音效果应该不错,但那几位兄弟吼得太大声了,隔着门板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别看啦。”秦免这个当老板的眼风都没往那边扫一眼,“等你进了组,以后有你听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儿呢?
江惊岁一心二用地收回视线来。
到老总办公室这边,秦免叫了《夜行山海》的项目部负责人过来,江惊岁跟着这位负责人到了美工部,先跟组里的成员熟悉了一下。
有两个运营部的年轻姑娘江惊岁还认识。
之前她作为外包画师接了《夜游神》的宣发海报,这两个小姐姐就是负责跟她对接的工作人员。
美工部也是各有工作划分,比如游戏原画组、3d建模组、动画设计组等等,原画组再往下细数还能再分成负责画游戏场景的,画角色立绘的,画pv海报的——
负责人也不太清楚这位新来的小姑娘是什么背景,只知道这是大老板指示空降过来的,还没打听出来这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还是像他们大老板一样过来混日子的。
没搞清楚这个,负责人也不知道该把人往哪儿塞,于是谨慎地让这位“空降兵”来了个自我介绍,自己去选要进哪个分组。
比起江惊岁这个本名,美工部对“江不听”这个名字更熟悉一些。
毕竟宣发海报的展示牌还在七楼展示厅里挂着。
海报右下角有画师的署名。
——江不听。
江惊岁的自我介绍有点干巴巴的,她虽然不是社恐,但也不太擅长这种自我介绍。
每逢这种环节她就特别怀念汪子肖。
有汪子肖在,她都不用开口,汪子肖就把她的底细抖干净了。
“江不听,曾经参与过《夜游神》和《北海万妖录》的海报制作。”江惊岁搜肠刮肚地找出来这么两句。
“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方面,就是场景、人物、海报、周边、pv——基本上都能画。”
“……”
会议室里静了下来。
负责人听明白了,这位是个多边形战士。
进新手游组之后,江惊岁先跟了下进度,游戏程序开发已经初步完成,现在需要美工部配合策划细化调整各方素材。
开了几次会之后,江惊岁很快跟组里的同事们熟悉起来。
这样朝九晚五地过了一阵,江惊岁的生活节奏也渐渐规律起来,恢复了正常作息。
跟上进度之后,江惊岁整个三月份都在忙,直到清明节放假。
难得睡个懒觉,手头也没有需要清的单子,江惊岁蒙头睡到九点钟才起。
是被她爸爸的电话吵醒的。
江文宪又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只有陈岚和江帆在,他打来电话说陈岚今天有事要出门,家里没人看孩子,想把江帆送到她这里,让她帮忙照顾半天。
刚睡醒,江惊岁还没缓过神来,说话也慢了半拍:“怎么不找哥哥?”
“你哥哥说他没空。”江文宪那边正在忙,只能交代两句,“等会儿你岚姨先把帆帆送过去,你到小区门口接一下——我这里在忙,先这样啊。”
电话接着被挂断了。
手机里传来一声声的机械忙音,江惊岁心里有点烦躁。
每次接完江文宪的电话,她心情都不太好。
今天是清明节,江惊岁原本以为她爸爸打电话过来,是要跟她说去墓园看一下她妈妈。
原来他连想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江惊岁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仰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大饼跳上床来用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她也没什么反应。
手机又震动一下。
陈岚发了短信过来:【岁岁,我们马上就到了,你爸爸跟你说过了吗?】
江惊岁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底的情绪,起身下床。
她也没换衣服,在睡衣外面加了件外套,就开门下楼了。
走到三楼时,碰到买了早餐回来的连祈。
看到她身上的睡衣,连祈有点诧异:“你要去哪。”
“小区门口。”江惊岁说话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
连祈看着她没拉上拉链的外套:“穿成这样出门?”
北安四月份的气温还很低,外面又下了小雨,风也大,这样出去一趟,回来就冻透了。
“接个人就回来。”
江惊岁低头拉上衣服拉链,声音听起来还是黏糊糊的。
“接谁?”连祈问。
江惊岁实在说不出来“我弟弟”这三个字,卡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就我后妈的孩子。”
“我去吧。”连祈把手里的早餐递给她,转身就要下楼,“你穿成这样出去,回来就得感冒。”
江惊岁迟疑一下:“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小区门口没人,要是有个小孩儿在,应该会很显眼。”
那行。
江惊岁没再说什么,情绪依旧不高地点了点头:“那我给岚姨说一声。”
陈岚把孩子送到了蓝山苑门口。
连祈将人领了回来,交给江惊岁之后,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到客厅的时候,听到了对面传来的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对面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金毛和貍花猫一左一右地挤在玄关,大饼身上的毛都炸开了,明显受了惊吓的模样。
江惊岁挡在两只小朋友面前,说话嗓音很冷:“你再踢它一下试试?”
客厅里一片狼藉,水杯和碗摔了一地,江帆抓着个玩具车站在沙发上,又吵又闹地发脾气:“你滚开!我不想在你这里,我要找我妈妈。”
“这是我的房子,要滚也该你滚。”
江惊岁完全不会惯着熊孩子,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一共就跟江帆没见过几次面。
而且每次还都不太愉快。
江文宪总跟她说,你是姐姐,就不能让着他点?干嘛总跟小孩儿计较。
江惊岁听得也心累,更心烦。
“才不是你的房子!”江帆趾高气昂地喊了起来,“妈妈说,家里的房子最后都是给我的。”
江惊岁气笑了。
她知道陈岚也只是在做表面功夫,没把她当女儿看,江惊岁并不在意这个,她同样也没把陈岚当自己妈妈看。
但陈岚跟江帆说的这句话,是真真切切地让江惊岁动了火。
“你搞清楚。”她舔了舔唇角,眼神一点点冷淡下来,“这是我妈妈买的房子,跟你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才不是!”江帆突然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扬起手用力把玩具车砸了过来,“我们家的房子都是我的,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玩具车直直地砸过来。
江惊岁没有躲,只是分外冷漠地看着他。
砸过来的玩具车被一只骨节匀长的手拦了下来,连祈稍稍侧身将江惊岁护在身后,黑眸扫过客厅地板上四处迸溅的碎玻璃和瓷片。
他皱眉:“这小孩怎么回事?”
江惊岁感觉压在心底的火在一股股地往外冒:“还不是家里惯的。”
江文宪长期在外地出差,根本就不管孩子的教育,陈岚对这个儿子又是无底线的疼宠,小孩直接养出了一副娇纵又任性的脾气。
谁都得顺着他的话来。
不然就要发脾气。
连祈把地上的玩具车捡起来,放到一旁的玄关柜上:“蔺宇航要是敢这样,已经被我骂哭了。”
江惊岁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xue,实在不想看到这倒霉孩子:“车借我开一下,我把他送我哥哥那里去。”
连祈侧头看她:“我送你过去?”
“不用,你要有时间就帮我收拾一下客厅吧。”江惊岁把猫抱起来,又示意饭桶在门口待着别动,“我怕它俩踩到玻璃。”
江帆明显更怕陈云憬。
一听江惊岁要把他送到陈云憬那里去,立刻不情愿地哭闹起来:“我不去!”
江惊岁懒得搭理他,不耐烦地朝连祈擡了擡下巴。
连祈轻轻松松地将人拎起来,开门就往楼下走,语气温和起来:“这可由不得你。”
江帆的哭闹声更大了。
连祈充耳未闻,动作干净利落地将人丢进车里,关上车门。
江惊岁也不理会后排传来的哭闹,置若罔闻地直接开车出了小区。
江帆坐在后座上,扯开嗓子闹个不停:“我不去!我不去我哥哥那里。”
江惊岁被吵得心烦意乱,余光瞥一眼倒车镜,手里猛地打了个转向,在路边“吱”地一下停了车。
“你再哭的话,我就把你丢到这里。”
她透过后视镜,平静漠然地看向他。
到底是个小孩子,江帆有点怕这个姐姐,立刻识时务地收起了哭音,睁大眼睛看着她,底气不足地威胁道:“你这样,我要告诉爸爸。”
江惊岁轻嗤一声:“随便。”
重新发动车子,江惊岁把车开到陈云憬住的小区。
她没提前给他说,不然她哥哥肯定得说不行,江惊岁凭着记忆找到地方,十六号楼1902室。
江惊岁毫无心理负担地按了门铃。
他是哥哥嘛。
就多担待一点吧。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把门打开一半,有点疑惑地问:“你找谁呀?”
江惊岁愣了下,先是退回去,擡头看了眼上方的门牌号,然后又走过去,非常礼貌地问道:“你好,请问这是陈云憬家吗?”
“是呀。”女孩子点了点头,“你找他呀,稍等,我去帮你叫他——”
“不用。”江惊岁淡定地把江帆提溜过来,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是他妹妹,这是他弟弟,岚姨今天有事,想让哥哥帮忙照顾一下小孩,晚上他妈妈会过来接他的。”
女孩子懵懵地点了点头:“好的。”
江帆死死拽着江惊岁的衣服不肯撒手,又哭又闹地抗拒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待哥哥这里!”
这可由不得你呢。
江惊岁歪头一笑,无情地把他的手薅了下来,然后将人往屋里一推,顺带着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转身的那一瞬间,江惊岁脸上的笑意就收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下来楼,自己待在车里安静了会儿,闻着空气里的熟悉气息,她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
连祈车里也有种很淡的冷雪松的味道。
这是他衣柜里的木调熏香的味道,可能是他后座搭着的那件衣服,车里面也沾染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江惊岁刚坐没一会儿,陈云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这小孩你送来的?”
陈岚早上给他打过电话了,他直接说的没空,没想到兜兜转转,孩子还是到了他这里。
“哥哥,你就能者多劳吧。”江惊岁揉着眉心叹气,感觉自己太阳xue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我看不了孩子。”
“我也看不了孩子啊。”陈云憬眉头都拧了起来。
虽然江帆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但真要来讲,他跟这弟弟完全不熟,他平时也不怎么回家。
这个重组家庭里,跟他关系最好的反倒是江惊岁。
“你把他接走。”
“不接。”江惊岁斩钉截铁地说,“我讨厌小孩。”
陈云憬烦躁地“啧”了一声:“那你看我像是喜欢小孩的样子吗?”
“不像。”江惊岁诚实地说,“但你是哥哥啊。”
陈云憬:“……”
哥哥怎么了,他又不是他爸。
“就这样啊哥哥,我挂了,我手机要没电了,你就辛苦点吧。”
“哎不是——”
陈云憬的声音被掐断在电话里。
卸下一个重担,江惊岁终于松了口气,刚要放下手机,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游皓。
这次是她亲弟弟了。
接通之后,她按了免提,游皓大咧咧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姐,你在哪儿呢?”
“外面。”江惊岁的情绪不高,靠坐在椅背上困恹恹的模样,“怎么了?”
“你吃饭没?”
“还没有。”
“那你过来吃。”游皓说,“我妈刚才把外婆接过来了,你不是正好也休假吗?过来一块吃饭啊。”
江惊岁看了下时间,快十一点钟了。
“哎姐,你等等,外婆说要跟你说话。”游皓调成视频通话模式,把手机举高对准了外婆。
江惊岁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来:“外婆。”
“岁岁啊,下班了吗?”老人家喊她的名字时,总是习惯性地在后面加一个亲昵的尾音。
“今天不上班。”江惊岁不厌其烦地温声回答。
她外婆年纪大了,有点糊涂,刚说过的话一会儿就忘了,一个问题要问好几遍。
跟外婆聊了两句,江惊岁说等会儿就过去,游皓又过来插嘴:“我妈出去买鱼了,姐你什么时候到啊?提前煮上鱼。”
“半个小时吧。”
“行,那你路上慢点。”
挂断视频通话,江惊岁在微信上跟连祈说了声,要去小姨那里吃个饭。
连祈:【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江惊岁:【好。】
游皓一早就在店门口等着了,他也不嫌冷,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玩游戏,一边往街口频频张望着。
江惊岁的车还没停稳,游皓就跑了过来,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位。
“姐,走吧。”
他扣上安全带,随便抓了一把被雨淋湿的头发。
“走?”江惊岁一头雾水,“走哪去?”
不是说许芸出去买菜了吗?
不在家里吃饭啊?
“去银都商城。”游皓向前倾身伸出手来,主动帮她调出来导航,“鱼才刚煮上,吃饭还早着呢,我们先去这里。”
“去这里干嘛?”江惊岁一边问着,一边调了头。
“到了你就知道了。”游皓还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
江惊岁瞧他一眼,满腹疑问地转了方向,朝他所说的银都商城开了过去。
到地方之后,游皓也没进底下超市,目标明确地奔向一楼的珠宝首饰专柜。
他跑得太快,江惊岁差点没跟上。
直到跑到珠宝专柜前,游皓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柜台大手一挥地说:“姐,你来选,我给你买。”
江惊岁:“?”
江惊岁看着玻璃柜台里的黄金手链愣了愣,然后上前一步用手背试了下他额头温度,真心实意地担心:“你没事儿吧,弟弟?”
怎么突然拽着她来这里,说要买东西的?
中彩票啦?
“哎呀姐,我是说真的,你选你喜欢的嘛。”游皓拽下来她的手,眼睛往柜台里瞧,“人家不都说本命年得戴点贵金属什么的东西?趁着你还没过二十五的生日,这样也算在本命年里,你选一个,我送你。”
“你有钱?”
许芸给他是一个月三千的生活费,平时吃饭、出去玩,再加上打游戏的,他也存不下来什么钱。
“我有奖学金啊,再加上兼职的钱,还有平时省下来的钱,很大一笔巨款了。”游皓说。
江惊岁惊了:“你成绩那么烂,都拿到奖学金了啊?”
游皓:“……”
是亲姐姐吗?
“上学期的!我上学期很努力的好不好?”游皓推着她的肩膀往柜台走,“好了,姐,你别管钱的事了,你选就行。”
江惊岁总觉得游皓在宿舍里啃干面包度日,但弟弟给她买东西,她又不能说不要,打击小孩的积极性,她想了想,非常谨慎地选了一条最便宜的手链:“这个?”
“这个?”游皓凑过去一看,“这个也秃了吧,就一条细手链,上面啥都没有,也不好看啊?姐,你来这边选贵点的啊。”
江惊岁试探着又指了一条:“那这个?”
“这个也秃啊。”游皓抓了抓脑袋,“算了,你别选了,你审美不行,我来给你选吧。”
“……”
游皓挑挑捡捡,将这边卖黄金首饰的柜台挨个看了一圈,最后选了条串着金珠子的手链:“就这个吧。”
一条细细的金手链,中间是三颗精致的镂空转运金珠,很适合女孩子的风格。
江惊岁看了一眼标价,随即心痛地别开眼去。
哎唷六千八。
够她家饭桶洗三十次澡了。
游皓付钱付得很干脆,拿着开的单子就颠颠地去收银台了,江惊岁瞥见他微信里的余额,还剩九毛六。
这下是真掏空了小金库。
上来车,游皓又瞧见江惊岁耳朵上的银色耳骨钉:“姐,我争取明年把这个给你换成金的。”
江惊岁:“……”
谢谢你,弟弟,但是这个还是算了吧。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银色比较好看,换成金耳骨钉,那就有点过于张扬了。
回到店里,许芸正好做完午饭。
江惊岁洗了手,去厨房里帮忙端盘子,游皓又开始挨骂。
许芸看他横竖不顺眼:“就知道在那坐着,没看见碗筷还没拿啊,我们都在这忙活着,,你二郎腿一跷当少爷哪?我们是你的仆人?都得伺候你啊?”
游皓委屈:“怎么我一放假就骂我?”
“你这不是找骂?”许芸气不打一处来,“放假了又不上课,你待在家里就不知道手脚勤快一点,帮着大人收拾收拾东西。光睡觉不干活,你是大少爷啊?”
“……”
干干干,吃完饭他就去拖地!
吃完午饭,江惊岁帮忙收拾了碗筷,要去洗碗的时候,被许芸拎到一边:“你洗什么碗,让你弟去,他本来就闲,再不找点活干就发霉了。”
正好,外婆在外面喊她一声,江惊岁应了一句从厨房出来了。
下午许芸要去送货,游皓怕再被老妈骂,乖乖地跟着过去了,江惊岁在这里帮忙看了一会儿店。
想起来出门之前连祈跟她说的话,江惊岁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我下午应该会晚一会儿回去。】
连祈:【好。】
连祈:【晚上回来吃饭么?】
江惊岁:【回去。】
四点半,许芸和游皓才回来。
江惊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跟许芸说要回去了,许芸留她吃晚饭,江惊岁摇了摇头:“不吃了,我去趟安平墓园,再晚就要关园了。”
本来打算两点钟过去的,跟外婆聊了会儿天,就到现在这个点了。
许芸给她拿了一把伞,嘱咐她路上小心。
江惊岁开车出了南街。
雨已经停了,但天还阴沉着,云层重重叠叠的,显得很是压抑。
江惊岁拿着一束花往墓园里走,在心里默默数着位置,然后停下脚步,轻轻擡起眼来。
墓碑上是一张黑白照片。
女人的笑容温婉,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拘谨,这是许茹年轻时候的照片。
江惊岁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来,想把捏着的康乃馨放下,却忽然注意到墓碑前有一束白百何。
白色花朵上还沾着雨水。
江惊岁眨了眨眼,伸手将白百何拿了过来,有些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没看见这附近有什么人。
应该是她舅舅放的。
早晨她舅舅给她打过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墓园,他也要去一趟。
江惊岁缓缓地蹲下来,将手里的白百何和自己带来的康乃馨并排放到一起,然后又擡起头来,有点怔神地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兜里的手机在此刻突然震动起来。
江惊岁慢半拍地低头去看,屏幕上“爸爸”两个字格外刺眼,她安静了一会儿,才接通了电话。
“你把帆帆送你哥哥那里去了?刚才你岚姨去你哥哥那里接的帆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哥跟帆帆相处得不太好,所以才让你照顾一会儿的,你——”
江惊岁直接挂了电话。
她第一次,这么不给江文宪面子。
以往无论怎么样,她都会念着他曾经对她的那些好,不跟他争辩些什么。
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差,江惊岁不想听他再说这些。
尤其是在她妈妈的墓碑前。
江惊岁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住心底涌出来的情绪,眼眶微微泛着红。
她倔强地挺直脊背,低着头,眼泪最终还是砸了下来。
被江文宪指着训斥的时候,江惊岁没哭。
独身一人远到千里之外的城市的时候,江惊岁没哭。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团圆,她自己孤零零地走在街头的时候,江惊岁没哭。
但此刻,看着墓碑上女人温柔的眼,江惊岁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她蹲下来,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神怔怔的,视野越来越模糊。
“妈妈。”
她无声地动了动唇。
“我过得真的不开心。”
她在外面这么多年,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有点事都藏在心里,不敢跟许芸说,也不敢跟外婆说,怕她们担心。
此刻站在许茹面前,江惊岁终于不用在强撑着什么,变成了那个受了委屈就要回家找妈妈的孩子。
“爸爸对我也不好。”
“他变了。”
“他变得好陌生,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我不想讨厌他。”
“他想卖掉我们以前住的房子。”
“那个阿姨总跟爸爸提这件事,我都知道,她想把这个房子留给她的孩子。
“爸爸答应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我也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所以他有了新的孩子,我就不再是他的孩子了,对吗?”
视野里模糊一片,钝钝的痛感从心脏向每一处经络蔓延开来,江惊岁的呼吸有点发紧。
“这就是长大吗?”她低声喃喃地问。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仰起头来,松柏枯瘦凋零的枝桠在冷风中挺立,春寒料峭,冬意未融,这场漫长又寂寥的寒冬,好似她的人生。
江惊岁还记得她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她外公。
在她七岁那年,她外公因病去世。
那时候外婆告诉她,人去世之后会变成星星,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离世的人。
江惊岁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个说法。
长大之后才意识到,其实不是这样的,星星只是一个美好的寄托。
人死如灯灭。
死去的人就变成了尘埃。
他们和活着的人就像是两条相交的直线,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并且还会越行越远。
除了日渐模糊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来他们存在过的证据。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远处的天际乌云翻滚,好似暴雨来临前的海浪。
夜里应该还会下一场雨。
静默良久,江惊岁揉了揉发麻的腿,终于站了起来。
她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而后轻轻垂下睫毛,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