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亮,很好一个孩子,勤劳认真,灵根纯净,怎么看都是修炼的好苗子。
可惜是个文盲。
江照野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他还是个孩子。可当她看着江亮焦头烂额地誊抄经文,最后交上来一叠鬼画符时,她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具体的压力。
不该拿他和其他门派的小孩比较,可是,别人一入门直接开始练心法,自家徒儿直接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以前有这么难教吗?她扶额,忽然一阵风吹,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铎传来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
坐在过去修习的讲堂里,眼前是熟悉的青砖墙面,墙上挂着云姥亲题的匾额,低头,书案上还留着涂鸦和刻字。她抚着凹痕,思绪飘回从前。
师尊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很少对孩子发脾气,更别说体罚,管教孩子的任务实则落在大师姐身上。
“江照野,我数三声,赶紧从屋顶上下来,三,二——”江元赴挽起袖子,手腕上的绿镯开始震动。她一挥,那镯子竟幻化成细长柔韧的绳索,如青蛇一般,迅速缠住了江照野的身子,将她悬于空中。摇摇晃晃,像藤下的小葫芦瓜。
“师姐、好师姐!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江元赴勾勾手,仙索的一端飞回到她的手中,另一端牵着江照野。
“错哪啦?”
“错在,呃,没做师尊留的功课。”
“不止,还有呢?”江元赴没好气地摁她眉心。
“没有了吧?我想想……哦,”七岁小孩嘿嘿一笑,“还整理了一下漱晴师兄的药田。”
“还笑,你那叫整理吗,杂草和仙草一起拔,气得你二师兄都要上吊了。”
……
师兄的药田早已荒芜了。
江照野叹了口气,瞥见扒在门框上的、战战兢兢的江亮。
“师尊,您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不要赶我走。”
“谁说要赶你走了?”江照野不自觉抬高了音量,把江亮吓了一跳。
意识到他现在很紧张,江照野深吸一口气,唤他走近自己。
“别怕,师尊没生气,我会想办法教好你的。”
师尊从前是怎么说的?
“凡事要灵活变通,此路不通就换一条路……”
江照野灵光一闪,笑着揉起江亮的脸颊:“有了。”
————
天机派,开蒙学堂。
清澈的日光透过窗棂,点亮空气中飘扬的飞尘。江亮坐在最末排,周围的孩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咿咿呀呀地跟着先生念书。
天机派的蒙学课向来闻名,本届论道大会还有专人演说。江亮虽过了年纪,但学识与幼童无异,故而送去开蒙再合适不过。
江照野站在门外,抱着手,满意地看着江亮认真的背影。
相较初遇那天,他明显长了些肉。头发打理得蓬松柔软,身上穿着江照野从前的衣裳,颜色旧了些,但洗得很干净。他听得入神,抓握毛笔的手势虽不标准,却也能跟上进度。
“江宗主,掌门邀您去中堂清谈。”一个侍从低头走近,恭敬地向江照野行礼。她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跟着走。
一进门,果然看到一个满头黑线的瘦老头。
“江照野,你胆大妄为,恬不知耻,竟敢带徒弟上门窃学!”侍从疏散后,门一关,他就怒而拍案。
“莫真人,读书的事,怎能叫‘窃’呢?世人皆知天机派严谨治学,良师成行,门下子弟皆聪慧过人,晚生心向往之,今日特意携愚徒上门,领略大家风范。您宽宏大量,想必不同我等小门小派计较。”她丝毫不怯,理直气壮。
“少来这一套,无忧剑宗留你偷师学艺,不代表天机派亦能纵容,你这般行径,无异于安插眼线,居心叵测。”
死老头又上纲上线,江照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体面地笑着说:“怎会呢?蒙学课并不涉及宗门秘法,再者,有教无类,若是把目不识丁的学生教成,岂不是更能证明天机派的教学质量吗?”
莫居荣皱眉:“说得轻巧,此事得益者只有云丘宗,这里不是济慈堂,行善积德的事,劳驾折道去妙高谷。”
江照野坐近了些:“方才晚生粗略看过学堂内的人数,想必未来十年,筑基丹的需求不小吧?据闻,天机派的丹药,主要供给方是神农教,品质上乘,固然值得一掷千金。但人有高低,物分贵贱,上乘的筑基丹赐予上乘的学生,而下等的筑基丹……”
“云丘宗能炼。”
他眼色阴冷下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江照野,你都敢跟神农教竞价了。”
“岂敢岂敢,晚生不过念及云姥教诲,不能平白受人恩惠。若天机派留我徒儿修学,且确有需求,云丘宗愿为真人分忧。”
莫居荣沉思一阵,起身走到窗边,来回踱步,手上掐得飞快。
“若验货过关,他可留至入冬。”
————
江亮下学时,江照野正蹲在路边,细细捋着草叶。
“读书,感觉如何?”她拍拍手,转头看向江亮。
他低头笑着:“从前都是我在外面听学堂的人念书,没想到现在,我也能坐进学堂里了,还有这么多同学。”
“就说师尊没骗你吧。”
江亮抬头,满眼星星:“嗯,没骗我。”
“说说看,今天都学了什么……”江照野放慢脚步,等他跟上。
落日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倦鸟归林,长啼远去。
————
星月夜,云丘宗。
庭院内,江亮的眉心贴了张“静”字——还是他自己写的,在师尊的指导下,他已运功打坐半个时辰。
夜间气温低,他四周的空气却温暖如春。一呼一吸,身中那团火焰愈发明亮。待他吐息完毕,缓缓睁开眼睛时,面前是江照野欣慰的笑脸。
“不错,挺有悟性,”说着,她掀下那张“静”,又将他领进丹炉房,“来,给你自己赚学费的机会到了。”
站在比师尊还高出半个头的炼丹炉前,江亮一脸迷茫。
青铜铸成的炉身上雕刻着各类走兽,云雷纹点缀其间,精致典雅。江照野掀开正中的炉盖,微弱的丹火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试试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怎么做?”他咽了下口水。
江照野牵起他的手,掌心正对丹火:“感受它,理解它,然后……”
“点燃它!”
话音刚落,江亮瞪大眼睛,火浪席卷而来,鲜烈的火舌从中心迸发,如猛兽嘶吼,凶狠地扑上了江亮的脸。
待浓烟散去,两人竟安然无恙。
“做得不错,”江照野在身后掐诀,悄无声息地撤掉防御结界,“记住这个感觉,再控制一下,你就学会炼丹的第一步,开炉啦。”
江亮面有惧色,回神后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掌心仍在发热,像是放置了一个小小的暖炉。
“继续吧。”江照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
丹炉房不时传来轰鸣,江照野在隔壁清理药柜。
有些药材陈了,得去有无间采购一批新的。她想着,心算着手头的积蓄,合上了药柜的抽屉。
重开山门以来,她一边带徒,一边清点资产。当年虽由无忧剑宗接管,但不过是设置了一个结界,将此地封存,与世隔绝。因此,宗门内的物品,仍保留着屠门当日的陈设,和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
入剑宗的第二年,在叶珑真的护送下,她回来过一次。
遍地的血渍,污秽,破败的庭院,江照野伫立良久,思绪万千。叶珑真心中担忧,却见她回头,神情泰然:“师兄,你在此处候我,我取些物什来。”
约莫一刻,她捧着一个木匣回来了。
“这是师尊从前给我的,你于我有恩,无以为报,此玉赠予师兄。”她取一块半掌长的墨色玉玦,油润莹亮,刻着云丘宗特有的云纹,递给他。
江照野一看,才发现他身上的配饰繁多,精美绝伦,一对比,似乎相形见绌。正想收回去,叶珑真急忙截住,当着她的面系在腰上。
“这很好,多谢师妹。”
那块玉玦,回剑宗后,再未见过了。她没问,只当他是收了起来。
风起,江照野迈过药房的门槛,想去看看江亮的情况,身子却比反应快一步,拔剑转向身后。
“无声无息的,还以为什么东西闯了进来,”看清来人后,她放下剑,松了口气,“师兄,你这样很吓人。”
“抱歉,心里想着便来了。”叶珑真侧身躲过她的剑,纱罩下的脸染上月色,夜行衣上还带着露水。
江亮听见动静,也跑出来:“啊,那日的贵人!”
“小道友,近来可好?”他朝他笑笑,行了个礼。
堪堪及腰的小孩笨拙回礼:“一切都好的,师尊待我很好。”
“这位是无忧剑宗的剑尊,叶珑真,”江照野双指一并,附近的流萤应召而来,在空中列成三字,“剑尊就是……嗯,剑宗的代表。”
江亮不解地眨眨眼:“代表他的剑法特别好吗?”
“可以这么说吧,”她摸了摸他的头,“师尊与剑尊阁下有事要谈,你先回去歇息。”
看着徒儿远去的背影,江照野转向叶珑真:“进屋吧。”
门一拢上,叶珑真便开口:“半月前,论道大会当天,你剿魔时是否有什么异常。”
她往杯中注入茶水,香气弥漫:“那日便觉得怪异了,通常来说,这种魔兽鲜少离开领地,袭击的地段并不在活动范围内,像是……”
“有人特意放置的,对么。”叶珑真一针见血。
江照野的手停在茶盏上:“此外,它们相较往常暴躁,攻势凌厉,不论负伤。”
回忆起当日,江照野经过上空时发现魔兽活动,便前去剿灭。报告时虽一笔带过,事实上是一场血战。因为境界相近,她低估了此战的难度,纠缠甚久,奋力厮杀,才斩下首领的头颅。
那般凶狠的恶战,回想起来,她仍热血沸腾。
叶珑真抿了一口茶:“青莲堂堂主,杜尤,为何也在现场?”
“当日她在附近采药,闻声赶来后,要去了魔兽的身子,说是拿去研学,”江照野盯着杯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我猜你已经见过她了。”
“确实,她的说辞与你的相同。先不论是否可信,我旁观她解剖魔兽尸体的全程,其中,发现了少量的蛊虫。”
“蛊虫?”江照野一惊。
“据她过往研究,蛊虫大多寄居在头部,偶尔也会随着血液流动,游走到躯干中。”
她脑中闪过一件事。
“……那日的头,是神农教端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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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暗夜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