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冷门自救指南》 第1章 001 使徒行者 灵韵山上,廿年一度,论道大会,群英荟萃。 神农教主夏妄息坐镇中央,神采奕奕,朱衫绿裙,花鸟纹帔帛垂于两臂,随风盈动。其余四大仙门的长老按位次两侧排开,齐齐围坐在殿堂上。 今日,凡在名册内的仙家门派,皆来参会。众人面前的漆木案上,各色法器,应有尽有。 忽而,一侍从近了夏妄息的身,附耳几句,又碎步退下。 她凝思片刻,准备运力击鼓,却被一个男声打断。 “夏教主,座下仍有空缺,贸然开坛,不妥吧。”合欢道长柳问岐轻笑一声,绸缎般的长发泛着辉光。他挑起一缕,绕在指尖来回把玩,好不惬意。 此话一出,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纷乱交杂,最终落在最末尾、题名着“云丘宗”的座位上。 座上无人。 放眼修真界,各类门派星罗棋布。大浪淘沙,新旧交替,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不是被大宗合并,就是后继无人,最终风流云散,荡为寒烟。 云丘宗亦在其列。 “云丘宗早已名存实亡,新一任宗主羽翼未丰,难以担当大任,今日之怠慢便是铁证。吾以为,应撤去席位,以示公平。”天机派掌门莫居荣掐指算道。 “……您言重了,诚然,江宗主未能及时出席,是有过在先,但,年前已同意云丘宗重开山门,如今出尔反尔,有伤公誉。念其年少,行事欠妥,亦不足挂齿。天地之大,容得下小小云丘宗。我见如是,不知真人作何设想?” 一个清冷笃定的声音自旁座而出,众人抬头看向发话者,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莫居荣冷哼一声:“剑尊阁下怕是掺杂私情,有失公允。” 他倒不恼,缓缓说道:“真人说笑了,云丘宗前任宗主云姥慈悲仁爱,惠泽世人,在座各位亦心知肚明。若以德报德也算私情,为难后生又算什么公道呢?” 那老头拍案而起,面红耳赤道:“叶珑真,吾不过就事论事,百家皆按时到场,凭什么单对云丘宗网开一面?” “凭道义。” “你!” 嗡——嗡—— 一僧人奏击金色颂钵,肃穆之音如涟漪般一圈圈散开,洗涤心灵。 “堂上喧哗,有伤大雅。”妙高谷住持,辛伽罗合掌道。 见向来不参与纷争的妙高谷表态,莫居荣自知理亏,振袖回席。 无忧剑宗主叶巽暗暗叹气,起身圆场:“珑真年少气盛,莫真人勿怪。此事暂搁不论,诸君日理万机,夏教主,请开坛吧。” 话毕,他向夏妄息颔首示意。 “叶真人所言极是,我宣布,论道大会正式开坛。” 随着三声鼓响,殿下,无数傀人旋地而起,像有了神识,秩序井然,将各门派的修炼成果逐个送上高堂。 无非是些法器、仙丹,亦有人写了修真心得,连篇累牍,在堂上堆成了小山。 论道大会虽冠以“论道”之名,实为招录门生的大会。五大仙门在赏赐优秀者的同时,根据评审情况,决定接下来斗法的顺序和组别。参会的小门派代表们心中忐忑,翘首以待。 ———— 中场休会,座上,叶珑真神色疏离,不时忧虑地望向登坛入口。 为何迟迟未来? 心中念着,不自觉便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墨色玉玦。 恰是那时,一道银光劈入道台,凭空升起的云雾消散后,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衣冠楚楚的修者中间,蓦然站着一位被血污染得斑驳的青年。众人见状,惊呼一声,却见她目不斜视,带着极重的煞气步入正厅。 “云丘宗主,江照野,姗姗来迟,见过诸位。” 她郑重行礼,眼中仍有尚未散净的杀意,如斗兽场上临时脱战的凶兽,利剑出鞘,难当其锐。 “江照野,你误时不谈,竟以如此面目示人,何其轻慢!”莫居荣像是见了鬼,眼瞳震颤着,右手急速掐算,几乎要出残影。 “抱歉,来时路上,顺手灭了一处魔祸,怕耽误了时辰,未更衣便匆匆行至,还请见谅。”说着,她用掌心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自然得像擦汗。 他侧目:“空口无凭,如何信你?” 又是一阵炫目光彩,江照野从百纳囊中取出一血肉模糊的首级,臭气熏天,惹得众人纷纷捂鼻。 “凭此头颅,”她说着,上下掂量了还在滴血的首级,“若仍有猜疑,会后不妨质询青莲堂,身子还在那里。” 话音落地,柳问岐哈哈大笑。莫居荣对此无可指摘,不做多言。连续吃瘪两次,他打算会后回去沐浴焚香,去去晦气。 “原来如此,江宗主因剿魔误卯,将功折罪,请入座吧。”夏妄息微笑抬手,令侍从接下她带回的首级。 “且慢——”柳问岐不知何时闪现到她身边,指尖一点,便为她换了一身干净行装,“江宗主花容月貌,不显露出来,暴殄天物也。” 寻常的素净衫袍,因她身段健美,衬得格外英姿飒爽。银发盘起,一双鹰眼似的眸子,灵动又彰显少年锐气。 “多谢道长。”江照野虽笑着,身体却本能地后退一步行礼。合欢道的人,身上总有奇异的脂粉香,她闻不惯。 “害羞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他眼波流转。 “恕晚生蒙昧。”她说着,退到末尾,顺了顺前襟,盘腿入座了。 刚坐下,一只手拍拍她,转身,是熟悉面孔。 “怎会是你?你阿娘阿爹呢?”在严肃的场合看见旧友,江照野觉得有些新奇,不自觉放松几分。 泥金坊的少主花裁慧不满地嘟囔:“他俩啊,缠缠绵绵云游去了……你伤着没有?我带了创药。” “无事,手脚齐全着。”她笑道,向友人展示了自己完好的手。 “哎,刚刚,剑尊帮你说话呢,真好,到底是正人君子。”花裁慧握住她的手,倾靠她,低声说着,眼神示意抬头看。 循着她的眼神,江照野隔着人群遥遥望去,一眼就看见正与人谈话的叶珑真。 仍是光风霁月的出尘模样,白衣黑发,器宇不凡。 座上的叶珑真,如意外混入陈年普洱的明前茶。修真者长生,容貌经久不变,可从他那澄明的眼神,仍能感受到他出奇地年轻。 察觉到她的视线,叶珑真回头,二人目光交汇在上空。 他朝她笑笑,点了点头,江照野便跟着点头回应,脑内回溯起许多往事。 ———— 十七年前,云丘宗全门被屠,镇宗宝物亦下落不明。江照野因躲在丹鼎中,逃过一劫,又被叶珑真救回无忧剑宗,做了洒扫的净童。 十年后,江照野成年,出门游历,立誓要光复云丘宗。 当年事发突然,无忧剑宗接管了云丘宗的产业。人人都说,全门仅剩一个年幼孤女,这香火注定断了。 偏偏她要挑起大梁。 离开剑宗的第五年,江照野二十五岁,带着开了花的雷击木登上联盟大殿。众人大惊,焦黑的断木竟奇迹般地抽出枝芽,攀向云霄,以绚烂的花色反嘲命运。 “枯荣阵,我已领悟,”她双目猩红,“在此请示,重开云丘宗。” 江续,云丘宗前任宗主,尊称云姥,其自创的枯荣阵,能令亡者起死回生。灭门案后,人们从未想过,那孤女竟能承其衣钵。 “此前,从未有元婴境界以下的修士自立门派……”一长老反驳。 “晚生明白了。”她放下雷击木,离开了大殿。 二十七岁,江照野突破到了元婴前期,刷新了数百年的记录。人们感叹:宗门没落,倒逼出百年一遇的奇才,不知是福是祸。 至此,重建宗门的条件,只剩最后一条:招生。 五大仙门的生源十分稳定,基本是过往门生诞下的修真二代。因资质不足,他们的母辈成年后被遣散,不甘回人界,就停留在应天关和修真界之间的“有无间”。 “有无间”如同人界的翻版,不过住民换成了修真者。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生儿育女,每逢论道大会,便带孩子来谋个前程。 若孩子运气好,被五大仙门挑去,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上界。但初试已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考核还会再淘汰一批人,直到成年,才算真正遴选完成。 名门如此,剩下的小门小派,许多都不论学生资质,统统纳入门下,只有少数还在坚持宁缺毋滥。 “……我不抱希望了,泥金坊已经连续三届都没招到门生了,今天就是来露个脸,回去好交差。”花裁慧长叹一口气。 江照野揉了揉她的掌心:“或许放宽条件呢?” “不行,他们要体魄好、悟性高的,可是,现在不是你挑人,是人家挑你。一听我家是做法器的,都看不上,觉得跟有无间的寻常工匠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有编制。” “说实话,我也这样想过……” 花裁慧闹着要用漆器揍她,江照野连忙讨饶。 面对招生困境,还有一种扩张门派的方法,小门派大多走这条路——没门生就自己生,联姻是常有的事。再怎么说,有亲妈亲爹的底子在,孩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嗯,偶尔还是有的。 “……又是‘身体抱恙’?叶巽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你少说两句吧。” “如何说不得了,他们大宗的人良莠不齐,还跟我们抢门生。” 江照野一听,原是在议论无忧剑宗主叶巽的嫡子,叶琨。 长老们常言:琨儿俊美,却实在愚笨。比起灵胎投生、历经万难才回归剑宗的叶珑真,叶琨的少主之位实在坐不稳当,今日大会,他也没来。 这般闲言碎语,江照野在剑宗时也有所耳闻,只当风吹落叶,继续与花裁慧聊天:“所以,等会儿斗法你上,还是师兄上?” 面前的少女苦笑,答案心照不宣。 “那你最好不要跟我分到同一组。”江照野低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 露天道场。 各色奇异法术在空中激荡,一时之间,峰顶竟热闹得好似市集。观摩的孩子们欢呼雀跃,目不转睛,仿佛是看各家百戏。长老们坐于荫庇间,视线从稚嫩的脸庞上来回扫过。 欢声笑语间,孩子们跟着盖着不同门派法印的傀人走了,只要通过初试,即可入门。 江照野在自己的道台上,身边只有裁判的傀人。临时增设的席位,加上她来晚了,大会未能安排与她斗法的门派。 也罢,就当是开放擂台了。 偶有一些孩童路过,偷看几眼,和她对上视线后又嬉笑着跑开。江照野坐在中央,捻着灵力,凭空掐出几朵花,一吹,散入风里。 若是师尊在就好了。 好想师尊啊。 望着天上翻滚的云海,她默默想。 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低呼,回头一看,叶珑真登上了自己的道台。 “很闲?”他压着步子上前,身上的佩剑被日光照得耀眼。 “很闲。”她起身,抬眼看他。 “三年未见,不知剑法生疏没有?不妨,与师兄切磋一下。”他灵力一震,呼出了本命剑炼雪,寒气逼人。 “动真格啊?”江照野也笑着亮剑,剑音琅琅,震荡着地面上的碎石,仿佛唤醒了土下的睡芽。 “对你,从未儿戏。”叶珑真马尾一甩,调息运功。 众目睽睽之下,双剑交锋,动天撼地。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使徒行者 第2章 002 柳暗花明 “天尊啊,那边是谁在斗法?” 吵嚷的道场万头攒动,流水一般汇聚过来。 台上刀光剑影,灵力排山倒海,抵到台下时又如化雨春风,不伤分毫。 “罕见,那女子是谁,竟敢与剑尊比剑?” “别说话,碍着我眼睛。” 众说纷纭间,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顾盼一阵,沿着侧边的小径,蹑手蹑脚地跟在傀人后面,悄悄登入大殿。 “好,漂亮!”叶珑真单手背在身后,左手持剑,游刃有余,屡次接下这狠辣的进攻。 “说好切磋,只防守,是不是太看不起我?”江照野刹住脚步,两眼死死盯着他,像雌豹锁定自己的猎物。 “伤你,于我有何益处。” “也不缺这一道,”她挑眉,神情凛然,“出剑!” 他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月夜,做完任务归来的他,撞见她在月下,独自挥舞着粗糙的竹剑。 “云丘宗不尚武学,你为何要学剑呢?” 她目光坚定:“我为刀俎,便能不为人鱼肉。” 他一怔,是啊,怎会忘呢,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 那日,他应召前来援助,一路杀敌,循着动静赶到丹炉房时,看到的是正在与魔兽殊死搏斗的江照野。 何其年幼的孩子,眼中有惊诧、恐惧,还有愤怒。 “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 月光照下来,她双目炯炯:“是什么?” “叫我师兄,如何?” 没有师尊的叶珑真,和失去师尊的江照野,成为了一对异门师兄妹。 如今,面对野蛮生长的师妹,叶珑真点头:“如你所愿。” 刺,劈,斩! 一个侧翻,江照野闪过那道逼人的寒气,抬头,满眼都是兴奋。 叶珑真心中暗喜:时隔多年,他教的每个招式,她都记得。但并非鹦鹉学舌,显然有她自己的风格。 若是同一境界,他未必更胜一筹。 不出十招,他毫无悬念地将炼雪抵到了江照野的喉咙。台下人见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承让。”叶珑真迅速收回剑,确认没有伤到她后,暗暗松了口气。 “剑尊的武艺,果然登峰造极。技不如人,在下佩服。”江照野向他行礼,隐约有些不服气。 “我以为,你早将那些剑法还回来了。” 只见江照野直起身,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学到的本事就是自己的,为何还给你。” “精彩,精彩!照野,你这些年又有长进,吾深感欣慰。”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位长者,鬓发微霜,分明是笑着,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两人连忙行礼:“见过宗主。” 他挥挥手,转而面向台下观摩的群众:“诸位,在下是无忧剑宗主叶巽,与我宗剑尊交手的,乃云丘宗新任宗主江照野。如今宗门重张旗鼓,良禽择佳木,此处便是善地。” 心有灵犀似的,站在他身后的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 一个孩子小声惊呼:“云丘宗?就是那个被魔道屠尽全门的……哎,那为何还有后人?” “整个宗门就剩一个人了?那岂不是……” “唉,算了,走吧,看看别家去。” 尽管有名门背书,台下的观众只当看了个热闹,无人上前,渐渐散去。 江照野是幸存者,幸存有时不是幸运,而是一种不幸。 “唉,重建宗门一事,道阻且长。大会后,你且随吾等回宗,老朽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挽手叙旧。” “您客气了,近期万事待讫,日后晚生必定提酒拜访。”江照野客套着,话音刚落,忽然察觉,不远处的吵闹声格外突兀。 “贵人,贵人,行行好,别赶我出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被傀人架着,驱出殿外。那孩子满面尘土,瘦得跟猫儿似的,两颊鼓鼓囊囊,手上紧抓着吃了一半的灵果。 这孩子……不对。 未待其余人反应,她脚下运功,鸟雀般轻盈地落到那处:“且慢,将他交给我。” 傀人不管不顾,继续前行。 “我叫你站住。”江照野微怒,按住了它。 那铁木制的死物停顿一下,迟缓地放下他,给人摔了个屁股墩后,又回去忙活了。 “小孩,你是怎么来的?”她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怯生生答:“我……我不知道,我太饿了,有人给我指路,说那山上的野果好吃,我一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到这儿了。不要赶我出去,贵人。” 此处是灵韵山,山外是应天关,过了应天关,就是人间。 他是凡人。 是自己翻过灵韵山、走过应天关的,有仙缘的凡人,与云姥当年的经历如出一辙。 莫非是天意? “你饿了,是吗?” 小乞丐余悸未消,但还是顺从本心点了点头。 江照野从百纳囊中取出几块莲花糕:“先垫垫肚子,等会儿给你找好吃的。” 细腻洁白的莲花糕,对于早已辟谷的修真者,不过是偶尔解馋的乐趣。孩子咽了咽口水,小心接过用方帕托着的糕点,舌尖沾了些,尝到甜味后,才大口吃了起来。 “怎么了?”叶珑真赶来,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见他吃得急,又寻了茶水,给他一并服下。 “小孩,你安的什么名字,家人在哪?” “没名字,平日随意喊喊,阿猫阿狗……家里没人了,剩我一个。” 江照野圈住孩子的手腕,一摸,约莫十一二岁,相较修真界的同龄人,他明显营养不良。 再看,一路赤足走来的他,从小腿到脚都伤痕累累。 她悄悄运功给他疗伤,沉思一阵,抬眼,眸光潋滟:“若管你吃住,还教你本事,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乞丐一愣,将糕点机械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小孩的。” “是去哪做工吗?” “不算是,”她斟酌了一下,“就当是去学堂读书。” 他受宠若惊地放下还没吃完的糕点,拍干净手,低头借肩膀蹭掉粘在嘴边的糖粉,两眼冒光:“我还能读书?” 江照野笑道:“当然能,跟我来。” 一大一小登入大殿。 五大仙门的首领早已离席,余下的都是神农教坐镇的长老。 “他若是真的走过应天关,怎能毫发无损?当结界是摆设吗?况且百年来,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上一位还是……咳,依吾看,此童不过是有无间的流民,随波逐流,鱼目混珠罢了。” 面对质疑,江照野只一手附上孩子的后背,借掌心导入灵力。刹那间,小小的身体如琉璃般透明,澄澈的底色中迸射出秾丽的焰火。 那是来自他神魄深处、尚未苏醒的火灵根之缩影,其中,隐约可见应天关结界的暗印。 “今日灵气纷杂,真人一时眼拙,亦在情理之中,但事实胜于雄辩。”她手掌一挪开,幻光即刻消逝。 “这……这是……”白胡子老头们惊得眉毛都长了几分。 江照野蹲下身,轻轻搂住小孩的肩膀:“诸位真人,暗印为证,该小童是凡人过关,同时极具天资。既有仙缘,晚生愿纳入门下,为我宗重开山门后的第一位门生。” 叶珑真在旁,小声提醒:“叫师尊。” 鲜少与人这般亲昵,他肢体僵硬了一瞬,不明就里地喊了句:“师尊。” “哎,乖。”她笑着,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长老们见状,神色微妙,不住地打量小孩。 “此事仍待商榷,谁准你现在就招收门徒……” “我准了。” 一阵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徐来,众人回头,来者为今日主持论道大会的神农教教主,夏妄息。 “云丘宗正是百废俱兴之时,爱徒可贵,伯乐难寻,既然有缘,且让二人结为师徒。想来诸君贤明,亦能赞同本人拙见。”她面上始终带着笑意,笑得他们脸色越来越冷。 “……教主所言,吾等没有异议。”几人面面相觑,毕恭毕敬地回答。 江照野还未来得及感谢,又见她转过身,对着自己说:“但循旧例,仍需与你约定一事。” “愿洗耳恭听。”江照野拉着还没搞清楚情况的徒儿一并行礼。 “有云三人成众,十年后,若你门下不足三名筑基的修士,仙门将撤回云丘宗重开的决议,云丘宗自然合并至无忧剑宗,你明白了吗?”夏妄息审视道。 才十年!论道大会都还是二十年开一次。 “晚生明白。”深知没有再谈条件的底气,江照野咬牙应承,起身迎上了夏妄息的笑脸,便也赔上一个尴尬的笑容。 ———— 高空中,一柄长剑托起师徒二人,破风飞行。 “师尊,咱们这是去哪啊?”小孩新奇地往下望。 “带你去见我的师祖!”江照野大声回应,云色自她鬓发间流过,心中不悦随即消散在风中。 “师尊的师祖是谁?” “是一个上界的神仙,我们都叫她阿母。就是她,让师尊的师尊设立了云丘宗。” 不一会儿,她又喊:“云丘宗就在前面!” 稍稍稳住灵剑,江照野给他遥遥一指,声音中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只见群山中点缀着零星建筑,几乎融入到云雾中。 “因为藏在云里,所以叫云丘宗吗?” 江照野轻笑:“有可能。” 一刻钟不到,二人便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幽境。 沿着溪流往上走,直至源头,渗出溪水的岩壁生满青苔,日光从石头间隙漏出,勾勒着流水的形状。 “照着我做。” 江照野跪下,双掌掬水洁面,小孩有样学样,也跟着搓搓。 “阿母在上,晚生江照野,今日携新入门的徒儿拜见,请您助我为其引气入体,并望垂怜,助云丘宗渡过难关。” 山谷中回荡着江照野中气十足的声音,如一支穿云箭,直达天际。 忽然,那天光一移,直接照在小孩身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笼罩着自己的光芒,感觉正有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自己,像极了他被病痛带走的母亲。 如此温暖,亲切,为何会流泪呢?他不明白,两行清泪润湿了脸颊。这小小身体里积攒多年的委屈,此刻竟也得到了宽慰。 江照野双指一并,调引溪水,使之在空中凝聚成字。 “孩子,你将脱胎换骨,过往与旧名一共隐入尘烟。从今日起,你叫——” 他诚实温厚,可取谅字,而谅音同亮…… “江亮。你叫江亮。” 与此同时,一股灵气打通了他的经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愉悦,沉睡的灵根也如越冬之种,在包容的土壤中,焕发新生。 引气入体成功后,他如失重般跌坐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江照野取出准备好的符传,紫檀木的,一面空白,另一面刻着“云丘宗”。她将空白面朝上,屏息凝神,另一只手施力抹过,露出牌面的瞬间,“江亮”二字已然篆刻其上。 “拿着,这是你的符传,以后要随身携带,遇到什么事就掏出来,别人一看,知道你是云丘宗的,就不敢招惹你了。”最后一句自然是哄小孩的。 江亮接过符传,两眼放光,用指腹轻轻摩挲自己的新名字,触及时字面时,仿佛感受到了温热的脉搏。 扑通,扑通。 “拿倒了。”江照野定睛一看,给他调转了一个方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不识字?” 江亮握着符传,无辜地点点头。 ……嗯,要从识字教起啊! ———— 此刻,有无间,青莲堂。 急促的铃声后,一名戴着斗笠的侠士掀开了粗麻门帘。 “欢迎光临,啊,”柜台后的青年先是惊讶,很快又眉开眼笑,“寻物、探路、号脉、开方,客人,您要办什么事?” “劳烦请一下你们堂主,”来者摘下斗笠,露出清越的侧脸,“我有事要问她。” 第3章 003 暗夜飞星 江亮,很好一个孩子,勤劳认真,灵根纯净,怎么看都是修炼的好苗子。 可惜是个文盲。 江照野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他还是个孩子。可当她看着江亮焦头烂额地誊抄经文,最后交上来一叠鬼画符时,她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具体的压力。 不该拿他和其他门派的小孩比较,可是,别人一入门直接开始练心法,自家徒儿直接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以前有这么难教吗?她扶额,忽然一阵风吹,悬挂在屋檐下的风铎传来清脆的铃声。 叮铃叮铃。 坐在过去修习的讲堂里,眼前是熟悉的青砖墙面,墙上挂着云姥亲题的匾额,低头,书案上还留着涂鸦和刻字。她抚着凹痕,思绪飘回从前。 师尊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很少对孩子发脾气,更别说体罚,管教孩子的任务实则落在大师姐身上。 “江照野,我数三声,赶紧从屋顶上下来,三,二——”江元赴挽起袖子,手腕上的绿镯开始震动。她一挥,那镯子竟幻化成细长柔韧的绳索,如青蛇一般,迅速缠住了江照野的身子,将她悬于空中。摇摇晃晃,像藤下的小葫芦瓜。 “师姐、好师姐!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江元赴勾勾手,仙索的一端飞回到她的手中,另一端牵着江照野。 “错哪啦?” “错在,呃,没做师尊留的功课。” “不止,还有呢?”江元赴没好气地摁她眉心。 “没有了吧?我想想……哦,”七岁小孩嘿嘿一笑,“还整理了一下漱晴师兄的药田。” “还笑,你那叫整理吗,杂草和仙草一起拔,气得你二师兄都要上吊了。” …… 师兄的药田早已荒芜了。 江照野叹了口气,瞥见扒在门框上的、战战兢兢的江亮。 “师尊,您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不要赶我走。” “谁说要赶你走了?”江照野不自觉抬高了音量,把江亮吓了一跳。 意识到他现在很紧张,江照野深吸一口气,唤他走近自己。 “别怕,师尊没生气,我会想办法教好你的。” 师尊从前是怎么说的? “凡事要灵活变通,此路不通就换一条路……” 江照野灵光一闪,笑着揉起江亮的脸颊:“有了。” ———— 天机派,开蒙学堂。 清澈的日光透过窗棂,点亮空气中飘扬的飞尘。江亮坐在最末排,周围的孩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咿咿呀呀地跟着先生念书。 天机派的蒙学课向来闻名,本届论道大会还有专人演说。江亮虽过了年纪,但学识与幼童无异,故而送去开蒙再合适不过。 江照野站在门外,抱着手,满意地看着江亮认真的背影。 相较初遇那天,他明显长了些肉。头发打理得蓬松柔软,身上穿着江照野从前的衣裳,颜色旧了些,但洗得很干净。他听得入神,抓握毛笔的手势虽不标准,却也能跟上进度。 “江宗主,掌门邀您去中堂清谈。”一个侍从低头走近,恭敬地向江照野行礼。她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跟着走。 一进门,果然看到一个满头黑线的瘦老头。 “江照野,你胆大妄为,恬不知耻,竟敢带徒弟上门窃学!”侍从疏散后,门一关,他就怒而拍案。 “莫真人,读书的事,怎能叫‘窃’呢?世人皆知天机派严谨治学,良师成行,门下子弟皆聪慧过人,晚生心向往之,今日特意携愚徒上门,领略大家风范。您宽宏大量,想必不同我等小门小派计较。”她丝毫不怯,理直气壮。 “少来这一套,无忧剑宗留你偷师学艺,不代表天机派亦能纵容,你这般行径,无异于安插眼线,居心叵测。” 死老头又上纲上线,江照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体面地笑着说:“怎会呢?蒙学课并不涉及宗门秘法,再者,有教无类,若是把目不识丁的学生教成,岂不是更能证明天机派的教学质量吗?” 莫居荣皱眉:“说得轻巧,此事得益者只有云丘宗,这里不是济慈堂,行善积德的事,劳驾折道去妙高谷。” 江照野坐近了些:“方才晚生粗略看过学堂内的人数,想必未来十年,筑基丹的需求不小吧?据闻,天机派的丹药,主要供给方是神农教,品质上乘,固然值得一掷千金。但人有高低,物分贵贱,上乘的筑基丹赐予上乘的学生,而下等的筑基丹……” “云丘宗能炼。” 他眼色阴冷下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江照野,你都敢跟神农教竞价了。” “岂敢岂敢,晚生不过念及云姥教诲,不能平白受人恩惠。若天机派留我徒儿修学,且确有需求,云丘宗愿为真人分忧。” 莫居荣沉思一阵,起身走到窗边,来回踱步,手上掐得飞快。 “若验货过关,他可留至入冬。” ———— 江亮下学时,江照野正蹲在路边,细细捋着草叶。 “读书,感觉如何?”她拍拍手,转头看向江亮。 他低头笑着:“从前都是我在外面听学堂的人念书,没想到现在,我也能坐进学堂里了,还有这么多同学。” “就说师尊没骗你吧。” 江亮抬头,满眼星星:“嗯,没骗我。” “说说看,今天都学了什么……”江照野放慢脚步,等他跟上。 落日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倦鸟归林,长啼远去。 ———— 星月夜,云丘宗。 庭院内,江亮的眉心贴了张“静”字——还是他自己写的,在师尊的指导下,他已运功打坐半个时辰。 夜间气温低,他四周的空气却温暖如春。一呼一吸,身中那团火焰愈发明亮。待他吐息完毕,缓缓睁开眼睛时,面前是江照野欣慰的笑脸。 “不错,挺有悟性,”说着,她掀下那张“静”,又将他领进丹炉房,“来,给你自己赚学费的机会到了。” 站在比师尊还高出半个头的炼丹炉前,江亮一脸迷茫。 青铜铸成的炉身上雕刻着各类走兽,云雷纹点缀其间,精致典雅。江照野掀开正中的炉盖,微弱的丹火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试试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怎么做?”他咽了下口水。 江照野牵起他的手,掌心正对丹火:“感受它,理解它,然后……” “点燃它!” 话音刚落,江亮瞪大眼睛,火浪席卷而来,鲜烈的火舌从中心迸发,如猛兽嘶吼,凶狠地扑上了江亮的脸。 待浓烟散去,两人竟安然无恙。 “做得不错,”江照野在身后掐诀,悄无声息地撤掉防御结界,“记住这个感觉,再控制一下,你就学会炼丹的第一步,开炉啦。” 江亮面有惧色,回神后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掌心仍在发热,像是放置了一个小小的暖炉。 “继续吧。”江照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 丹炉房不时传来轰鸣,江照野在隔壁清理药柜。 有些药材陈了,得去有无间采购一批新的。她想着,心算着手头的积蓄,合上了药柜的抽屉。 重开山门以来,她一边带徒,一边清点资产。当年虽由无忧剑宗接管,但不过是设置了一个结界,将此地封存,与世隔绝。因此,宗门内的物品,仍保留着屠门当日的陈设,和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 入剑宗的第二年,在叶珑真的护送下,她回来过一次。 遍地的血渍,污秽,破败的庭院,江照野伫立良久,思绪万千。叶珑真心中担忧,却见她回头,神情泰然:“师兄,你在此处候我,我取些物什来。” 约莫一刻,她捧着一个木匣回来了。 “这是师尊从前给我的,你于我有恩,无以为报,此玉赠予师兄。”她取一块半掌长的墨色玉玦,油润莹亮,刻着云丘宗特有的云纹,递给他。 江照野一看,才发现他身上的配饰繁多,精美绝伦,一对比,似乎相形见绌。正想收回去,叶珑真急忙截住,当着她的面系在腰上。 “这很好,多谢师妹。” 那块玉玦,回剑宗后,再未见过了。她没问,只当他是收了起来。 风起,江照野迈过药房的门槛,想去看看江亮的情况,身子却比反应快一步,拔剑转向身后。 “无声无息的,还以为什么东西闯了进来,”看清来人后,她放下剑,松了口气,“师兄,你这样很吓人。” “抱歉,心里想着便来了。”叶珑真侧身躲过她的剑,纱罩下的脸染上月色,夜行衣上还带着露水。 江亮听见动静,也跑出来:“啊,那日的贵人!” “小道友,近来可好?”他朝他笑笑,行了个礼。 堪堪及腰的小孩笨拙回礼:“一切都好的,师尊待我很好。” “这位是无忧剑宗的剑尊,叶珑真,”江照野双指一并,附近的流萤应召而来,在空中列成三字,“剑尊就是……嗯,剑宗的代表。” 江亮不解地眨眨眼:“代表他的剑法特别好吗?” “可以这么说吧,”她摸了摸他的头,“师尊与剑尊阁下有事要谈,你先回去歇息。” 看着徒儿远去的背影,江照野转向叶珑真:“进屋吧。” 门一拢上,叶珑真便开口:“半月前,论道大会当天,你剿魔时是否有什么异常。” 她往杯中注入茶水,香气弥漫:“那日便觉得怪异了,通常来说,这种魔兽鲜少离开领地,袭击的地段并不在活动范围内,像是……” “有人特意放置的,对么。”叶珑真一针见血。 江照野的手停在茶盏上:“此外,它们相较往常暴躁,攻势凌厉,不论负伤。” 回忆起当日,江照野经过上空时发现魔兽活动,便前去剿灭。报告时虽一笔带过,事实上是一场血战。因为境界相近,她低估了此战的难度,纠缠甚久,奋力厮杀,才斩下首领的头颅。 那般凶狠的恶战,回想起来,她仍热血沸腾。 叶珑真抿了一口茶:“青莲堂堂主,杜尤,为何也在现场?” “当日她在附近采药,闻声赶来后,要去了魔兽的身子,说是拿去研学,”江照野盯着杯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我猜你已经见过她了。” “确实,她的说辞与你的相同。先不论是否可信,我旁观她解剖魔兽尸体的全程,其中,发现了少量的蛊虫。” “蛊虫?”江照野一惊。 “据她过往研究,蛊虫大多寄居在头部,偶尔也会随着血液流动,游走到躯干中。” 她脑中闪过一件事。 “……那日的头,是神农教端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 暗夜飞星 第4章 004 夏时妄息 三日后,神农教,芳华苑。 八角亭外,草木鲜润,香花浓融。石桌上,描金食盒自中心铺开,红瓜绿果,珍馐美馔,应有尽有。 江亮嘴里就没停过。 蜜饯、酥饼、山药糕,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被他尝了个遍。候在一旁的农部见习修士手执笔墨,全神贯注地记录他的反应。 身旁的江照野笑容僵硬,心想着:天尊呐,我也没饿着你吧。 “慢慢吃,喜欢哪些,临走前再打荷回去,”夏妄息坐在师徒二人对面,笑眯眯的,“吾等早已辟谷,纵是吃食,也不如从前渴望。事农桑者,见他人珍爱自己的作物,内心颇感安慰。” 突破到筑基境界后,修真者便与凡人有天壤之别,不仅不需进食,寿命也会根据修为增长。尚处于炼气期的修士,如有无间的多数住人,不过比凡人身体强健、能使用一些小法术罢了。 世人云:未筑基者,如凡人尔。 “夏教主如此款待,晚生不胜感激。”江照野拱手作揖。 身着华服的女人抬手,周围人会意,纷纷退下。江照野见状,也令江亮去庭中游玩。 “客气了,重建宗门一事,任重道远,若遇到什么难处,不妨直言,夏某必定倾囊相助。” 江照野双手藏于桌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多谢前辈关心,今日来访,一为感谢论道大会当日之解围,二为携新徒问候。” 她爽朗地笑了几声:“不必拘谨,说来也巧,吾听闻,小徒儿近日可是在天机派修学?” 如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一般,江照野瞬间挺直了腰背:“确有此事,晚生资历浅薄,对教育一窍不通,念及论道大会当日,天机派宣传蒙学,便送愚徒去开蒙,果真是着手成春。” 夏妄息饶有趣味地盯着江照野的眼睛:“莫居荣锱铢必较,你能撬开他的嘴,实属不易。” 江照野干笑几声。 “宗门往来,再寻常不过。你若有意,亦可将徒儿送来神农教。何况,神农教与云丘宗本就同根同源。因而我看你,分外亲切。” 同根同源?江照野惊诧不已。 见此状,夏妄息并不奇怪:“你当时年幼,不曾耳闻,在情理之中。来日方长,待机缘成熟,择日再详谈。” ……到底是何用意? “悉听尊便。”江照野回答。 话音刚落,传来江亮在不远处嬉戏的声音。花团锦簇中,他扑着飞蝶,好不活泼。两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许久没说话。 “难得来访,江宗主参观一下,如何?”夏妄息勾唇道。 ———— 绵延无边的青翠稻田里,健壮的妇人们见夏妄息走过,都停下劳作,热情问候:“教主好!” “这些人,并不都是教中门生吧。”江照野略过那些身影,问。 夏妄息一边微笑回应,一边说:“她们是神农教聘请的有无间农人。虽有傀人,但死物岂能与活人竞岗呢?农忙季节的收入,足以覆盖她们全家的吃用。请她们来是先人的嘱托,必不能忘的。” 江照野心中萌生敬意:“夏教主如此慷慨宽仁,晚生佩服。” 年轻的侍从跟上来,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发话:“我们教主每年都去施粮送种,有无间的田地大多是神农教的良种。若人界遇荒,请过上神后,亦会救苦救难。” “可谓神农降世,饥馑全消!” 夏妄息只笑:“正谈话呢,肆意置喙,成何体统。下去领罚。” 那几人嘟囔着,像极了孩子在母亲膝前娇惯,又各自散去了。 复前行,两人来到药香弥漫之地。 “教内共分两部,负责农学的为农部,专注医学的为翳部。便是此处。”夏妄息说着,优雅地跨过门槛。 “农部务四季,翳部辩阴阳,生死轮回,此是天道。” 周围人见她,只微微点头示意,继续忙着手上的工作。高及天花的楠木药柜,光洁整齐的各式药具,无不展示着宗门的财力与底蕴。江照野走在其中,心中除了艳羡,还有几分畏惧。 忽然,一个熟悉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噢。那日送来的魔兽首级,除提取部分组织研药外,翳部已将其制成标本,供门生研究学习。” 丑陋的魔兽首级和其他标本一同,放置在方正的水晶罩内。经过特殊处理,它被还原到生前的状态,皮肤光洁,骨件齐全,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 江照野默默走到首级面前,隔着冰凉的水晶屏罩抚摸:“如此妙手。” 她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末端的截面,并未发现蛊虫的痕迹。 也是,当日就应该处理干净了。 “幸得江宗主剑法利落,此物方完好无损。再次感谢,为教内门生提供了难得的学习标本。” “斩妖除魔乃正道天职,夏教主不必言谢。” 两人拉扯着客套话,忽然被一个女子打断。她的教袍区别于一般门生,绸面上绣着一丛文竹,端静之余又添风骨。 江照野看她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教主,陈长老传话,神树之事,须今日内解决。”她低头作揖。 夏妄息面上闪过一丝不快:“她在哪?” “于神树下设阵。” “临烟,带路。江宗主,劳烦随我同往。” ———— 锋锐的青蓝色,箭矢一般扎入通天巨木的一周。阵外,施法者聚心凝神,为神树输送灵力。夏妄息等人走近后,她便调息运气,中止了阵法。 “教主好。这位是……”老者双目浑浊,凭气息辨认来人。 “云丘宗主,江照野,见过前辈。”江照野主动自我介绍。 “云丘宗?”虚无的眼睛似乎也展露几分疑惑。 “说正事。陈真人,神树如何了?”夏妄息罕见的严肃。 “恕老朽直言,今日若再找不出病因,纵使吾等为其续命,最多十日,神树倾颓不复。” 夏妄息脸上乌云密布:“好,我知道了。” 一回头,她发现江照野已经穿过法阵的余晖,径直走到树前,细细摩挲树皮。 “江宗主有何高见?”夏妄息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 “晚生只是奇怪。方才远远看着,便觉得这神树生机勃勃,走近了,竟死气沉沉,连带着周围的土地,仿佛被榨干了。” “长老们日夜为其输送灵力,方才有表面光鲜,”夏妄息走到树下,与她并肩,“此乃神农教之根基,自开山便扎根于此,神树兴旺,则我教兴旺,神树衰颓,则我教衰颓。” “今日之事,自何时起?”江照野问。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自我继位教主之日起。”夏妄息面无表情地回答。 江照野发了身冷汗。 她自嘲般笑了笑,也学着江照野抚摸起树干,满眼感慨:“至今已有百年了,元老以此抨击,因我德不配位,才令千年神树日落西山。我不信命,年复一年为其输送灵力,企图逆转乾坤,然而大厦将倾,终究是螳臂当车。” 一阵风起,带动她的裙摆,如雨后烂漫的落花。 “至今未知根源?”江照野惊讶道。 夏妄息摇头。 “请让晚生试试。”江照野深吸一口气,于树下打坐。 一缕神识出窍,轻飘飘钻入树干,循着内部下潜,直至根系。 根须纵横交错,难以辨认,她咬咬牙,继续搜寻主根。只见地下根须如兽牙,紧紧咬合脚下的土地,日夜不绝地吸收养分。 是土地无法再供养,还是树木本身就在溃败?抑或是? 竭力探寻,几近体力不支、昏厥过去前,终于抵达地心——这根须竟深千尺! 突然,她感受到一阵刺骨的恶意。那存在竟如磁石一般,不断纠缠、拉扯,试图吸食她的神识。 “……下面有东西。”江照野缓缓收回法术,撑坐在地上,满头大汗。见状,夏临烟紧忙上前搀扶,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水。 众人大惊:“是什么?” “有点头绪,但不确定。我看见了,所有的根系都指向了它,神树的生气被它盗取,包括这些年不间断的供养,都成为了滋养它的食物。” 陈长老颤颤巍巍地走近:“可有方法除掉此物?” “有,只是,恐怕要神农教上下协力。” 夏妄息目光坚定:“按你说的办。” ———— 百米开外,空地上,浅浅埋下神树幼弱的分株。 神农教长老齐聚此处,微愠、疑惑却不敢言。此外,亦有数十位金丹期修士于现场待命。 “晚生将运功令幼株生长,诸位为其输送灵力,只要此树足够健壮,就能将地下怪物引诱到此处。届时,即刻绞杀。” “调虎离山,吾明白了。”夏妄息挽起长袖,露出精壮的小臂。 江照野点头:“夏教主,请下令吧。” 一面大气的描金凤纹鼓悬浮于空中。 咚——咚——咚! 三声鼓响后,青金色交织的灿光浇注于幼株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令其如婴儿初立一般,缓缓向上抽枝吐芽。眨眼之间,已经是齐人高度。 “这是,枯荣阵……”一名长老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诸君,助我!”江照野高声。 众人听命,双掌推出,灵力如潮水翻涌,铺天盖地。 夏临烟定睛透视,发现新树的根系极浅,只堪堪固定住植株,生长所需的养分完全由灵力供给。 地下传来轰鸣。 大地剧烈震动,众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看向足底。一股难以阻挡的力量正从地心涌来,意欲破土而出。 夏妄息闭目凝神,全副身心感受着地下的动静。 时而如蛇龙游走,时而如虎豹飞扑。好似饿兽出笼,饥渴难耐。 刹那间,她睁大双眼,只一掌,便破开一个巨坑,尘土飞扬间,人们看清了那藏在土地下的—— 蛊虫。 一只庞大的蛊虫,恶臭不堪,带锯齿的口器如刀锋般锐利,身体肥胖臃肿,将皮肤撑得薄如蝉翼,随时都要炸裂开来。 众人聚力,运功将蛊虫从地里拉出。那怪物疯狂挣扎,几次险些突破束缚,数名修士竭力倒下,最终才成功将其定身于空中。 其身躯之庞大,几乎遮天蔽日,在地上留下浓厚的阴影。 “原是你,百年以来,蛀食我教神树……” 夏妄息额间青筋暴起,只见她手上一捏,砰! 蛊虫如水球般炸开,汁水四溢,化成腥臭的雨水落回大地。 写大皮球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蜱虫……嗯……就那种吸血吸到快爆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04 夏时妄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