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尊啊,那边是谁在斗法?”
吵嚷的道场万头攒动,流水一般汇聚过来。
台上刀光剑影,灵力排山倒海,抵到台下时又如化雨春风,不伤分毫。
“罕见,那女子是谁,竟敢与剑尊比剑?”
“别说话,碍着我眼睛。”
众说纷纭间,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顾盼一阵,沿着侧边的小径,蹑手蹑脚地跟在傀人后面,悄悄登入大殿。
“好,漂亮!”叶珑真单手背在身后,左手持剑,游刃有余,屡次接下这狠辣的进攻。
“说好切磋,只防守,是不是太看不起我?”江照野刹住脚步,两眼死死盯着他,像雌豹锁定自己的猎物。
“伤你,于我有何益处。”
“也不缺这一道,”她挑眉,神情凛然,“出剑!”
他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月夜,做完任务归来的他,撞见她在月下,独自挥舞着粗糙的竹剑。
“云丘宗不尚武学,你为何要学剑呢?”
她目光坚定:“我为刀俎,便能不为人鱼肉。”
他一怔,是啊,怎会忘呢,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
那日,他应召前来援助,一路杀敌,循着动静赶到丹炉房时,看到的是正在与魔兽殊死搏斗的江照野。
何其年幼的孩子,眼中有惊诧、恐惧,还有愤怒。
“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
月光照下来,她双目炯炯:“是什么?”
“叫我师兄,如何?”
没有师尊的叶珑真,和失去师尊的江照野,成为了一对异门师兄妹。
如今,面对野蛮生长的师妹,叶珑真点头:“如你所愿。”
刺,劈,斩!
一个侧翻,江照野闪过那道逼人的寒气,抬头,满眼都是兴奋。
叶珑真心中暗喜:时隔多年,他教的每个招式,她都记得。但并非鹦鹉学舌,显然有她自己的风格。
若是同一境界,他未必更胜一筹。
不出十招,他毫无悬念地将炼雪抵到了江照野的喉咙。台下人见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承让。”叶珑真迅速收回剑,确认没有伤到她后,暗暗松了口气。
“剑尊的武艺,果然登峰造极。技不如人,在下佩服。”江照野向他行礼,隐约有些不服气。
“我以为,你早将那些剑法还回来了。”
只见江照野直起身,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学到的本事就是自己的,为何还给你。”
“精彩,精彩!照野,你这些年又有长进,吾深感欣慰。”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位长者,鬓发微霜,分明是笑着,却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两人连忙行礼:“见过宗主。”
他挥挥手,转而面向台下观摩的群众:“诸位,在下是无忧剑宗主叶巽,与我宗剑尊交手的,乃云丘宗新任宗主江照野。如今宗门重张旗鼓,良禽择佳木,此处便是善地。”
心有灵犀似的,站在他身后的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
一个孩子小声惊呼:“云丘宗?就是那个被魔道屠尽全门的……哎,那为何还有后人?”
“整个宗门就剩一个人了?那岂不是……”
“唉,算了,走吧,看看别家去。”
尽管有名门背书,台下的观众只当看了个热闹,无人上前,渐渐散去。
江照野是幸存者,幸存有时不是幸运,而是一种不幸。
“唉,重建宗门一事,道阻且长。大会后,你且随吾等回宗,老朽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挽手叙旧。”
“您客气了,近期万事待讫,日后晚生必定提酒拜访。”江照野客套着,话音刚落,忽然察觉,不远处的吵闹声格外突兀。
“贵人,贵人,行行好,别赶我出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被傀人架着,驱出殿外。那孩子满面尘土,瘦得跟猫儿似的,两颊鼓鼓囊囊,手上紧抓着吃了一半的灵果。
这孩子……不对。
未待其余人反应,她脚下运功,鸟雀般轻盈地落到那处:“且慢,将他交给我。”
傀人不管不顾,继续前行。
“我叫你站住。”江照野微怒,按住了它。
那铁木制的死物停顿一下,迟缓地放下他,给人摔了个屁股墩后,又回去忙活了。
“小孩,你是怎么来的?”她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怯生生答:“我……我不知道,我太饿了,有人给我指路,说那山上的野果好吃,我一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到这儿了。不要赶我出去,贵人。”
此处是灵韵山,山外是应天关,过了应天关,就是人间。
他是凡人。
是自己翻过灵韵山、走过应天关的,有仙缘的凡人,与云姥当年的经历如出一辙。
莫非是天意?
“你饿了,是吗?”
小乞丐余悸未消,但还是顺从本心点了点头。
江照野从百纳囊中取出几块莲花糕:“先垫垫肚子,等会儿给你找好吃的。”
细腻洁白的莲花糕,对于早已辟谷的修真者,不过是偶尔解馋的乐趣。孩子咽了咽口水,小心接过用方帕托着的糕点,舌尖沾了些,尝到甜味后,才大口吃了起来。
“怎么了?”叶珑真赶来,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见他吃得急,又寻了茶水,给他一并服下。
“小孩,你安的什么名字,家人在哪?”
“没名字,平日随意喊喊,阿猫阿狗……家里没人了,剩我一个。”
江照野圈住孩子的手腕,一摸,约莫十一二岁,相较修真界的同龄人,他明显营养不良。
再看,一路赤足走来的他,从小腿到脚都伤痕累累。
她悄悄运功给他疗伤,沉思一阵,抬眼,眸光潋滟:“若管你吃住,还教你本事,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乞丐一愣,将糕点机械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的吗?”
“我从来不骗小孩的。”
“是去哪做工吗?”
“不算是,”她斟酌了一下,“就当是去学堂读书。”
他受宠若惊地放下还没吃完的糕点,拍干净手,低头借肩膀蹭掉粘在嘴边的糖粉,两眼冒光:“我还能读书?”
江照野笑道:“当然能,跟我来。”
一大一小登入大殿。
五大仙门的首领早已离席,余下的都是神农教坐镇的长老。
“他若是真的走过应天关,怎能毫发无损?当结界是摆设吗?况且百年来,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上一位还是……咳,依吾看,此童不过是有无间的流民,随波逐流,鱼目混珠罢了。”
面对质疑,江照野只一手附上孩子的后背,借掌心导入灵力。刹那间,小小的身体如琉璃般透明,澄澈的底色中迸射出秾丽的焰火。
那是来自他神魄深处、尚未苏醒的火灵根之缩影,其中,隐约可见应天关结界的暗印。
“今日灵气纷杂,真人一时眼拙,亦在情理之中,但事实胜于雄辩。”她手掌一挪开,幻光即刻消逝。
“这……这是……”白胡子老头们惊得眉毛都长了几分。
江照野蹲下身,轻轻搂住小孩的肩膀:“诸位真人,暗印为证,该小童是凡人过关,同时极具天资。既有仙缘,晚生愿纳入门下,为我宗重开山门后的第一位门生。”
叶珑真在旁,小声提醒:“叫师尊。”
鲜少与人这般亲昵,他肢体僵硬了一瞬,不明就里地喊了句:“师尊。”
“哎,乖。”她笑着,轻轻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
长老们见状,神色微妙,不住地打量小孩。
“此事仍待商榷,谁准你现在就招收门徒……”
“我准了。”
一阵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徐来,众人回头,来者为今日主持论道大会的神农教教主,夏妄息。
“云丘宗正是百废俱兴之时,爱徒可贵,伯乐难寻,既然有缘,且让二人结为师徒。想来诸君贤明,亦能赞同本人拙见。”她面上始终带着笑意,笑得他们脸色越来越冷。
“……教主所言,吾等没有异议。”几人面面相觑,毕恭毕敬地回答。
江照野还未来得及感谢,又见她转过身,对着自己说:“但循旧例,仍需与你约定一事。”
“愿洗耳恭听。”江照野拉着还没搞清楚情况的徒儿一并行礼。
“有云三人成众,十年后,若你门下不足三名筑基的修士,仙门将撤回云丘宗重开的决议,云丘宗自然合并至无忧剑宗,你明白了吗?”夏妄息审视道。
才十年!论道大会都还是二十年开一次。
“晚生明白。”深知没有再谈条件的底气,江照野咬牙应承,起身迎上了夏妄息的笑脸,便也赔上一个尴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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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中,一柄长剑托起师徒二人,破风飞行。
“师尊,咱们这是去哪啊?”小孩新奇地往下望。
“带你去见我的师祖!”江照野大声回应,云色自她鬓发间流过,心中不悦随即消散在风中。
“师尊的师祖是谁?”
“是一个上界的神仙,我们都叫她阿母。就是她,让师尊的师尊设立了云丘宗。”
不一会儿,她又喊:“云丘宗就在前面!”
稍稍稳住灵剑,江照野给他遥遥一指,声音中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只见群山中点缀着零星建筑,几乎融入到云雾中。
“因为藏在云里,所以叫云丘宗吗?”
江照野轻笑:“有可能。”
一刻钟不到,二人便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幽境。
沿着溪流往上走,直至源头,渗出溪水的岩壁生满青苔,日光从石头间隙漏出,勾勒着流水的形状。
“照着我做。”
江照野跪下,双掌掬水洁面,小孩有样学样,也跟着搓搓。
“阿母在上,晚生江照野,今日携新入门的徒儿拜见,请您助我为其引气入体,并望垂怜,助云丘宗渡过难关。”
山谷中回荡着江照野中气十足的声音,如一支穿云箭,直达天际。
忽然,那天光一移,直接照在小孩身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笼罩着自己的光芒,感觉正有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自己,像极了他被病痛带走的母亲。
如此温暖,亲切,为何会流泪呢?他不明白,两行清泪润湿了脸颊。这小小身体里积攒多年的委屈,此刻竟也得到了宽慰。
江照野双指一并,调引溪水,使之在空中凝聚成字。
“孩子,你将脱胎换骨,过往与旧名一共隐入尘烟。从今日起,你叫——”
他诚实温厚,可取谅字,而谅音同亮……
“江亮。你叫江亮。”
与此同时,一股灵气打通了他的经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欣快、愉悦,沉睡的灵根也如越冬之种,在包容的土壤中,焕发新生。
引气入体成功后,他如失重般跌坐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江照野取出准备好的符传,紫檀木的,一面空白,另一面刻着“云丘宗”。她将空白面朝上,屏息凝神,另一只手施力抹过,露出牌面的瞬间,“江亮”二字已然篆刻其上。
“拿着,这是你的符传,以后要随身携带,遇到什么事就掏出来,别人一看,知道你是云丘宗的,就不敢招惹你了。”最后一句自然是哄小孩的。
江亮接过符传,两眼放光,用指腹轻轻摩挲自己的新名字,触及时字面时,仿佛感受到了温热的脉搏。
扑通,扑通。
“拿倒了。”江照野定睛一看,给他调转了一个方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不识字?”
江亮握着符传,无辜地点点头。
……嗯,要从识字教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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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有无间,青莲堂。
急促的铃声后,一名戴着斗笠的侠士掀开了粗麻门帘。
“欢迎光临,啊,”柜台后的青年先是惊讶,很快又眉开眼笑,“寻物、探路、号脉、开方,客人,您要办什么事?”
“劳烦请一下你们堂主,”来者摘下斗笠,露出清越的侧脸,“我有事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