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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Kapitel 6

作者:自有夜珠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是要见希特勒吗?


    怎么还是盖世太保!


    凌晨三点,也许是四点,毕竟我没有机会看清楚酒店上的表——总之在夏至这一天,天色还完全是黑的情况下,我被强行从床上拽起来,扔到了一个一条橡树叶的旗队长面前。


    探照灯打得我眼睛痛,我下意识想用手遮住,被暴力地打掉了。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对面,不仅如此,房间里还开了过量的冷气,只有我裸露着手臂,其他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


    这是要做什么?


    准备杀了我吗?


    陌生环境和突发事件让我的感到焦躁不安,恐慌在心头蔓延。


    不,不行。必须冷静下来。


    如果只是想骗我来柏林,完全没有必要,直接在布拉格处理掉就可以,何必要拿希特勒当幌子,上位者眼里普通人是没有资格被使用这种计谋的。


    如果要杀我,也用不着旗队长这样的领导亲自来……


    旗队长。1939年的盖世太保旗队长,我所知道的只有Heinrich Müller。


    这是穆勒吗?我极力想要看清楚,但是探照灯太亮了,我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连胸前的领章也是很勉强。我唯一知道的能判断穆勒身份的就是他有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但我的德语水平绝对不足以听出“口音”这种东西。


    那么,如果不是想要杀人,德国人为什么这么做?让这个人背调我?强制打破我的心理防线?


    在我思索的时候,他开口了。我没听懂。


    我将身体后靠,占满整个座位;双手抱臂,视线避开探照灯:“I''m sorry, I don''t understand.”


    如果是按照我所推测的……那么现在,我的任务变成了,需要既顺从这个人的质询,又要展现一点能够取悦希特勒的特质。我的回答会被记录下来。在我张开嘴的一瞬间,我看到这位旗队长拿起笔准备记东西了。


    领导们向来喜欢将这种琐事交给下属代劳,他们不愿意劳驾自己尊贵的手指,除非会涉及更高的领导。


    如果这个人真是海因里希缪勒,那么这个“更高的领导”,要么是海德里希,要么是希特勒。我倾向于后者。


    "Can you speak German?”


    “Only learned a little.My English is very general, but Chinese is good.”


    “现在你被准许使用中文,但必须如实回答,听到了吗?”


    突如其来的生硬汉语吓了我一跳,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除了审讯我的人,光源后方的阴影里还藏着一个。


    我不喜欢这种命令式的语气。“那太好了。”我说,避开了最后一句质问。


    “你是中国人?”


    鉴于此刻的我还完全听不懂德语,因此我所记录的所有对话都是我和翻译之间的交流,且不能保证他准确地传达了审讯官的意思。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的母亲对我说我是中国人。我和她跟着一个军官在美国生活。他很有钱,但不怎么来我们这里。”


    我考虑过要不要更改国籍,但我在刚刚又否决了这个选项。要等1941年末中国加入同盟国,德国人才开始迫害华人。再加上我又不会日语,并为去年的事情心存芥蒂,完全没有伪装成日本人的必要。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清楚,我只是一个私生女。我只知道他真的很有钱。也许我妈妈应该知道,但她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也许是法国吧。”


    “你撒谎!”


    我的心被吓得停了一下。我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为什么要说我撒谎?


    试探?


    如果一个人被突然质疑,她应该表现出的是愤怒和疑惑,而不是急着否认的抗拒:“……是我说的哪句话表达的不够清楚,让您有了这样的误解?”


    沉默令人不安。


    ……


    “你说过你们在美国。”


    “是的,但是我们选择了离开。”


    “情妇带着私生女离开她的金主?”


    “如果您一定要以情妇这个词来定义我母亲,那么您也可以认为有一个更年轻英俊的金主决定为她一掷千金。法国男人就是这样的。”


    “你似乎对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感到很骄傲。”


    什么意思?觉得我说得太自然,不符合此时的时代背景吗?他认为我应该表现得更谦卑?我做错了?要怎样做才能解释我如此坦然地说出我的出身?


    “……我的自信并不在于我的身份,而在于我对自己才华的认知。英雄不问出处。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并不在于她出有怎样高贵的出身,而在于她能创造出什么样的价值。”我顿了一下,将隐含的种族歧义转嫁到家庭上,“私生女所能做出的贡献并不会比一个千金小姐小多少,只要这个社会肯正确的对待她。”


    “看来你对自己的才华很自信。”


    “是的。”


    “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我自己。”


    “……谁教给了你这些。”


    “您问的是我的哪一种才华?”


    从审讯官和翻译两个人的表现来看,似乎在两种语言传达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语义偏差。


    最后,那个翻译面向我,用一种非常生硬的语气:“你很清楚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


    “好吧,如果您指的是军事方面,那么是那名美**官教给我的。”


    “你说过他不常来。”


    “即便一个月只来一次,十几年下来,也足够耳濡目染了。”


    “他为什么要教给你这些,你只是一个私生女,没有任何用处。”


    “首先,不能说私生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其次,画家见美必彰,匠人遇玉即琢,智者见才必诲,此乃天性使然。”


    翻译卡住了。


    他对审讯官解释,然后扭过头来,对我冷笑一声:“你的中文水平很高啊。”


    “因为我看中文书最多,就沿袭了一些语言习惯。”


    “你在美国长大,可是中文水平这么好,英语反而却不行?”


    “因为我是和我的母亲待在一起,我处于中文语言环境里,我不出门。所以只有单独和美**官待在一起的时候是用英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没有使用英语的语境。”


    “你为什么不出门?”


    “我为什么要出门呢?如果我想吃饭,我家里有三个国家的厨师;如果我想要新衣服,会有裁缝主动上门;如果我想读书,家里的书房里有上千本;如果我想运动,我住的别墅带有一个院子,可以用来打网球或者羽毛球,我又不喜欢高尔夫那种运动。”


    物质并非本意,本质是为了暗示对方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军官拥有卓越的地位。我很清楚我写的那点东西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的生活这么优渥,你为什么要离开美国?”


    “读过太多书的人是不会愿意真的一辈子都待在方寸之地的。平静的海面培养不出优秀的水手,金丝的笼子哺育不了振翅的雄鹰。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应该成功,那她就势必会竭尽所能向着目标进发——即便要以舍弃一些东西为代价。”


    “所以你出现在布拉格?”


    “实际上这是一场……错误。我的母亲想离开她的笼子,而我跟着她离开。但是她似乎认为我会变成她的笼子,所以就把我抛下了。按照我所认为的事情原本的发展,现在我应该在法国。”


    “你会法语?”


    “只有一句。Bonjour.and……Merci.”


    “那你为什么去法国。”


    “因为我无法通过自身的能力去往其他地方,只能选择留在美国或者跟着我的母亲去她想去的地方。而且我可以学习语言,就像我现在在学德语一样。”


    “既然你认为你自己很有价值,那么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抛下你?”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混血吗?”


    我是混血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如果我回答是,那么也许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血统不纯的杂种,然后杀了我;如果我说不是,似乎一个纯正的中国人在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确定那个军官是不是我的生父。我从记事起就在那栋房子里,但在那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一个答案。”


    随着审讯时间的不断拉长,我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饥饿——从昨天到达柏林开始,我没有被准许吃任何食物,睡眠不足,以及源源不断涌进房间里的冷气,无一不再折磨我的精神。


    审讯官更是反复提问已经询问过问题试图寻找漏洞、故意扭曲我的回答设下陷阱来诱供,譬如:


    “你的母亲是怎么和那个英国人认识的?”


    “是法国人,先生。或许就像骑士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我不清楚,毕竟哪个母亲会当着孩子的面……嗯。”


    ……


    “你出生在纽约长老会医院?”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是记不住她看到的是怎样的环境的,恐怕我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答案。”


    ……


    “所以你来布拉格是为了躲避他,是吗?”


    “我不想去布拉格,我以为我会到巴黎的。”


    ……


    “你来柏林之后打算做什么。”


    “请容许我稍微纠正一下,不是我想来柏林的。”


    ……


    没完没了的坑蒙拐骗,有点阴招全使我身上了。


    我用手撑着脸,疲惫地问道:“您能给我一件衣服吗?先生,我快感冒了。而且我很饿。”


    六月中,他们在这间屋子里穿着大衣。而我只有一条裙子。


    “你只需要如实回答。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会给你所想要的。”


    又来。“还有多久结束?”


    “很快。”


    这个“很快”指的是他又看了三次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钟表,我对时间唯一的感知来自于旗队长转动手腕时的反光。


    眼见审讯迟迟得不到推动,对方终于忍不住了:


    “现在,我们怀疑你有军事间谍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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