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反套路的二/战言情文》 第1章 Kapitel 1 我的脚趾最先感受到这个世界。 它们陷在积雪与冰碴混杂的泥泞里,细碎的冰粒像玻璃碴般硌进皮肤。疼痛尖锐而清晰——太清晰了,不像是梦。 我猛地抬头。 铅灰色的天空被教堂尖顶刺破,钟声裹着硝烟在风中飘摇。街道上攒动着深绿与田野灰的制服,德语混着皮靴碾雪的咯吱声,带着血腥气灌进我的耳朵。 我打了个喷嚏。除了薄薄一件在寒风中瑟缩的睡衣,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手机,没有钥匙,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带过来。 那些穿越小说里的主角至少会揣着一包纸巾或打火机,而我连内衣都没多穿一件。空荡荡的胸前填充的只有冷风。 "Hey!Das M?dchen!" 声音从右侧传来。我扭头看到一个德**官站在军用吉普旁冲我招手,领章上的罗马柱纹样在雪中泛着冷光。 也许是刚才打喷嚏的声音太大吵到他了。 他要做什么? "Hey!Das M?dchen!"他重复了一遍。 紧绷的神经让生存本能压过了恐惧。我拖着冻僵的双脚向他挪动,宛如童话中的公主 ——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只不过她是为了爱情,而我可能只是因为昨晚睡前没穿袜子。 “Guten tag,”我磕磕绊绊,“mein herr.” 肩章上只有一颗军衔小星。这名年轻少尉低下头来看我,他至少比我高二十厘米,完全是刻板印象之中的德国人,英俊得看起来像冒险小说里的主角。 他突然把大衣脱下来,一下盖住我的头,单手打包把我拎上了吉普车,像搬运一袋面粉。 这是要把我处理掉吗! 无数的电影开始在我脑海中闪回,《波斯语课》、《美丽人生》……我紧紧抓着身上的毛呢大衣。 也许是我想多了,谁会给予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的怜悯呢? 我祈祷,借此自我安慰。 五分钟后,我被塞进一栋征用的捷克公寓。原业主应当刚刚搬走不久,也许就在十分钟前;屋子里充满来不及打扫干净的生活痕迹。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少尉扔来一套女孩的衣裳:褐色羊毛做成,上衣的纽扣眼上还留着原主人匆忙解开时扯断的线头。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我把它们都套在我的睡衣外面。上衣正好,裤子有点长,堆在我的脚踝处,多余的布料全部被塞进大一码的鞋子里,踩在脚底下。 在燃烧的壁炉旁边。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 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的坐姿很随意,甚至枪套就放在桌子上。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 "I beg your pardon."我先开口,小心翼翼地尝试能否获得主导权,“I can only speak Chinese and English.English is not nearly as good as my Chinese.” 少尉摸摸脸:“那你用英语吧。”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了想。我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我是一个黑户。如果要遣散回国的话,最好选择一个安全一点的、没有战火波及本土的。 “I am from America。” 我知道德国人不喜欢美国人,如果我说我来自英国可能更好;但是我的英语水平仅限谎称自己来自大西洋彼岸。 没有说美国人都是文盲的意思。 “你看起来不像。”他用的英语。 “我妈妈是亚洲人。” “哪个国家?” 我犹豫了。我并不觉得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伪装国籍是一件需要过多思考的事,但这是1939年春,南京大屠杀刚刚过去一年,我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中国人。”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下:“你父亲呢?” “不知道。”也许我应该给自己编一个好一点的身世,但我担心自己的演技不够好,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过过幸福的日子是能够被看出来的。 我必须找到一个同时能够解释我的一切的借口——来历不明、外表看起来完全脱产、没有劳作的痕迹,但下意识的习惯可能暴露我家境不好的事实。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眼前这位军官相信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应该被丢进监狱或者审讯室里的货色。 战争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和她都跟着一个美国男人生活,他有妻子。”私生女当然来历不明。 “他给我们很多钱,”我摩挲着自己没有茧子的双手。 “但不经常来看我们。”我做不到将一个不存在的人编造得天衣无缝。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布拉格……”我故意咳嗽起来,拖延时间,思考对策。让火光把脸颊照得更红。 “我的母亲经常和那个男人吵架,她又找了一个新男朋友,新男朋友许诺带着我和妈妈离开那个美国人,我记得我坐的是一架飞向法国的飞机。但是我在飞机上睡着了,一觉醒过来就在这里。我的母亲和她的男友,以及我的衣服、鞋子、行礼……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我紧紧抿着唇,抽了抽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捷克。我是被冻醒的。也许因为我不会法语,被视作一个累赘吧。” 我试图去直视他的眼睛而非躲闪,希望这样能够增加自己说话的可信度。等待的过程令人不安,我感到胸腔里又满又空。满到堵塞得水泄不通呼吸困难,空的仿佛纸糊的窗子四分五裂透出漏风的缺口。 结局是幸运的,少尉先生没能看穿我的谎言,他对我怀有天真的怜悯,将我留了下来,让我跟他住在一起。住在捷克人被占领的房子里。 他甚至给我准备了用来洗澡的热水,以及一套干净的、应该是别人穿过了的、也许是从这间房子原主人的女儿那里拿来的换洗衣服。 洗完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之后,我把雪白的浴巾打了个结,顶着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出来,回房的路上撞见舒尔茨。他站在原地,看了我一会儿,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就离开了。 房间干净整洁,一看就是女孩的卧室。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首饰都被收走了,但还留着两个空瓶子。 我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这是来到这里我所唯一熟悉的事物。然而连它也变得有些陌生: 以我现存的记忆来说,这因为水蒸气而泛起明显的粉红色的确实是我的脸。但是少了一些瑕疵,譬如眼底乌青的沟壑、眼角细微的伤疤、鼻尖的黑点和腮上的痣。也许它们随着我身上的那些足以引发大规模传染病的细菌和病毒都被剥落掉了。 我下意识地去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连腿上的烙印也不见了。也许在我暂时没有发现的地方,外力加诸于我身上的一切都消弭不见。 这是一具崭新的身体。新得令人感到不适。 热水冲刷过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粉红,像一层新生的薄膜。仿佛这具身体被某种力量“重置”。是我,又不是我。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越少的瑕疵越能作证我的谎言。但不幸的地方在于,这也意味着,绝非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普通”的穿越,我大概要永远留在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不然,何以要给我这样的“优待”呢? 如果我死去,我的灵魂——如果有的话——也不会再给予我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格外珍惜我的这条生命。崭新、珍贵、且绝无回旋余地。 Hey!Das M?dchen!:嘿!嘿!那个女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Kapitel 1 第2章 Kapitel 2 那位好心的——也许我不该在捷克人的屋檐下这么说——少尉先生,让我用舒尔茨这个名字称呼他。 “你看。”他把一只刚刚断奶的纯白色小猫举到我面前,“多可爱。” 小猫扯着嗓子一个劲地叫,皱巴巴的五官挤在脸上。舒尔茨一放下她,她就朝我爬过来,将指甲都抓到我裤脚上。 “她好像很亲你。”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也养过猫吧。”我轻轻抚摸她。 “是什么猫?” “美国本土的Maine Coon,巨大的一只公猫,站起来能到我胸口,”我用空闲的那一只手比划着,言之凿凿,仿佛自己真的养过似的,“一顿饭能吃一块大牛肉。” 小猫脑袋在我手上蹭来蹭去,喵喵地叫着,黏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她是不是把你当成妈妈了?” “您的想法是有可能的。”我语气温和,措辞恭敬。 “你很有母性。”在我捧着小猫在手掌心的时候,他突然说。 我惊愕地抬起头,对上舒尔茨脸上的笑容。他对我眨了眨眼:“我觉得,你很温柔。” 温柔? 我? 也许这个词叫谨慎会更合适。我只是感到不安全而收敛起自己的一切锋芒,委曲求全想要活命。他不理解,我也不奢求他能理解,如果他因为我所表现出的柔顺而感到愉悦,那么也许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舒尔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母亲的。” …… 可能是我之前说漏嘴自己19岁已经成年这件事带给他一种奇怪的自信。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逗了一会儿,把小猫逗累了,就失去了兴致:“那这只小猫就交给你养了。” 我颔首,表现出他喜欢的样子:“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她的。” 舒尔茨对待我的态度和对待这只小猫没什么区别,管吃管住,平常不见面,想起来了就过来逗逗。我并不介意他把我当宠物,没有被趁人之危,能够保全自己的尊严,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甚至不必去做那些杂活,有充足的时间去写作来聊以□□。军方给他安排了女佣,一个沉默寡言的捷克妇女——毕竟,在自己的土地上,敌人的领地内,谁能健谈得起来呢。 女佣不会说德语,但懂一点英文。我们都依赖英语交流。舒尔茨曾经考虑过找一个外语好的来教我德语,但很快就推进不下去:我的英语词汇量不是很大,只支持我掌握一些德语的日常用语。中文倒是母语,不凑巧,他唯一认识的一个会中文的那位从中国撤回来的军官驻地离他过远。 由于舒尔茨是军官,有作息的差异,再加上我有刻意去避开,我们几乎不怎么见面。沉默是一种好习惯,为我规避了大多数麻烦。 “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太适合你?”半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叫住我,问。 我揪着这宽大的衣服的一角,神态表现出和话语不一致的渴求:“能拥有这一件衣服我就已经感到足够满足,先生。” “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我把这件事忘记了。正好今天休假,我带你出去买新衣服吧。” 我像个立着的假人模特一样随便他摆弄,只有对上视线的时候才稍微露出一丝怯怯的笑容。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在我身上换了又换,他似乎始终不满意,和女店主叽里呱啦讲了什么,拉着我又出来。 一连跑了许多家店铺,他才终于买到和他心意的衣服。其实四月的上旬,布拉格的天气还是过于寒冷,这条酒红色的羊毛裙让我穿得并不舒服。 舒尔茨付完钱之后才终于想到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一如既往地向他展现出真诚的感激。 他很开心。那是一种真诚的、善意的、清澈的开心。你决不能说他的笑容带有任何的可能令人感到不适,那简直是一个教科书式的笑容,就像是被妈妈奖励了的得了好成绩的小孩子一样,纯真并且无可挑剔。 他快乐地哼着《黑褐色的榛子》,将买来的东西都扔到车上,扭头对我一笑,欢快地蹦过来,又做出非常温柔的动作,拉开门请我上车。 “你熟悉捷克吗?”他开着车,语调轻快。 “不,先生。” “我也是。”舒尔茨语气立即显而易见地掉下去,“我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我一点也不喜欢布拉格。卡尔跟我说捷克人会对我们很有礼貌,但是他们全都不会德语,英语也说得乱七八糟,我都听不懂。” ……手无寸铁的民众面对带着武器的入侵者当然要“礼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我还以为能去红屋顶小城里玩,或者去布拉格广场上喂鸽子,但是现在每天除了待在岗位上就是去开会,一点也没意思。” 他突然扭过头,双手搭在疾驰的汽车的方向盘上:“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广场上喂鸽子吧!”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以为这是一句抱怨,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但我显然低估了侵略者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的别人的土地上的松弛度。 舒尔茨当真开到了布拉格广场上,他停车,对一个提着宝贵生活物资的老头招手,在对方的脚上表现出自己要换一条路走的时候径直追了上去。 “你好呀,”他那热情洋溢的口音浓重的德式英语,隔着十几米也听得清清楚楚,“请问您的面包是从哪里买的?” 他背对着我,将对方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我看不到那个可怜的捷克人精彩的表情。 “捷克人还挺热情的,”舒尔茨抱着一袋子面包朝我走过来。“他直接把面包送给我了。” …… “你说,”他用手掰着面包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不清,“这里有三种口味的面包,鸽子会更喜欢哪一种?” 我不知道鸽子的味觉有没有发达到能尝出不同面包的味道,我只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名德**官在远处站岗的同僚和窗户缝里捷克人民的凝视下坦坦荡荡地喂鸽子这件事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理解的诡异。 “我觉得——” 一块面包被塞进我手里。“你也来试试。”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把手中细小的面包块扬出,布拉格广场上的鸽子瞬间被惊动,沸沸扬扬地飞起一大片。 这里……应该是……军事管制区吧…… “你怎么不喂,你不开心吗?” ……我应该告诉他,这个时候,他那伟大的亲爱的祖国,大概已经对捷克民众实行物资配给制度了吗。 我硬着头皮陪舒尔茨浪费掉这些食物,他竟然把袋子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顺手将沾了食物油腻的手在足以让他成为活靶子的田野灰制服上擦了一下。 “你看我干嘛,”他神色无辜,“我总不能随地乱扔垃圾吧。” 啊……真是,多么良好的品德。除了赞扬他,我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话能说了。 舒尔茨一回家就把制服脱下来随手往沙发一扔,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解开皮带脱下马裤。我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把买来的裙子一并交给捡起他衣服的女仆。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扭过头来看我。衬衫的前两个扣子没扣。 "哎呀,"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苦恼,“我忘了。今天晚上还要带你参加舞会呢,裙子洗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干。要不我们现在出去再买一件吧?” …… "舞、会?" “是呀,汉斯跟我说今天晚上有舞会,让我带好自己的舞伴~美丽的小姐,我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跳舞吗?”他俏皮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愣住。 我? 我吗? 来历不明十分可疑甚至长着黄色皮肤连伪装都做不到的我吗? “你,应该,不能带我去吧?”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你是德国人你问我?你要我来给你讲你们国家的种族歧视政策? 我此刻对舒尔茨的态度,只剩下深深的钦佩:“很抱歉,我不会跳舞。先生,您可以去邀请其他漂亮的、金发碧眼的女性。” “啊,可是我不认识你说的这种人唉。”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在尴尬的沉默之后,舒尔茨耸了耸肩,自顾自地说道:“算了,我不去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带舞伴,肯定要被他们嘲笑的。”他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瘫,小猫跳到他身上,他又将刚才所有的不愉快一下抛之脑后,一脸幸福地和小猫玩耍起来。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震撼地洗涤了我的心灵。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位年轻天真的少尉先生,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 第3章 Kapitel 3 窗外,布拉格的街道已经挂满了红白黑的纳粹旗帜,在微凉的春风中猎猎作响。楼下列队的士兵,靴跟敲击鹅卵石的声音清脆而整齐。 我站在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如同正在巷战一般,只露出一只眼睛谨慎观察。 一只手猛地拍上肩膀。 我心脏骤停。僵硬地缓缓扭过头,正对上舒尔茨那友好、亲切、愉快的笑容。 “我们出去玩吧。”他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战争初期的年轻军官就是缺乏现实政治的毒打。 “去外面,玩?” “对呀。”他一下子把窗帘全部拉开,我受惊地窜到他身后,他无知无觉,反而侧出身子,把视野——我看到的和我暴露的——全部展现出来,“你看,外面有音乐,有游行,说不定还有糖果。” 糖果? “今天是四月二十号!”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慌乱地后退到阴影里。 “嗯,是呀。昨天是十九号。”他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我解释,“昨天晚上睡太晚了。” “嗯……我没提前跟你说今天有庆典吗?” “哦,对,我也是刚知道的。” “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他神色认真,嘴角含笑,骄傲地仰起头,“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现在不能说,因为是送给你的惊喜。”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走吧。” 我挣脱了他。 今天是1939年4月20号。希特勒的50大寿。 毫无疑问,这场“庆典”完全是德国驻军与官员主导、捷克傀儡政府配合的强制性的官方仪式。与柏林的4.20阅兵遥相呼应。为了表演和平,为了震慑抵抗,为了谄媚元首。今天的瓦茨拉夫广场上,不仅会有Wehrmacht的驻军部队,也会有党卫军的特别行动队……会有盖世太保…… 我,一个中国人,一个黑户,怎么能出现在这场阅兵仪式里!出现在那么多的枪口下! “对不起,我能不去吗?”我乞求他。 “为什么?” “我不舒服……” “你生病了!”他突然大叫,“我去给你找医生!” “不!”我惊恐地打断他。 “我只是很累……求你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我很害怕,别让我出去好吗?我想待在家里,让女仆照顾我吧,我不想让外人进来,求求你了。”我抓着他的袖子,使劲挤出一滴眼泪。 舒尔茨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揉揉我的头发:“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全。那你好好休息吧。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有任务,我就留下来陪你了。等我,任务结束我就马上回来。”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我扑回床上,试图通过睡眠来驱赶恐惧。然而那些噪声是那样吵人,德语贺词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通过扩音器折磨着布拉格每个人的耳膜。 我听到瓦茨拉夫广场沦为红黑色的海样,纳粹旗像毒藤般爬满每一栋建筑,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装甲车碾过百年前起义者鲜血浸透的鹅卵石,伴随着正步声,逼迫所有人都起来见证。 我睡不着。 按理来说,这样难得一见的一手史料是很能吸引我的兴趣的,但我同样可以想象到,隐藏在每一扇反光的窗户后面的盖世太保,会偷偷记录下那些可疑的“观察者”。 ——还有什么比一张亚洲人的脸出现在东欧更可疑呢。 “Heil Hitler!” 我用枕头紧紧压着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世界的疯狂。但那些声音仍如吸血虫钻入耳中—— “Heil Hitler!” “Heil Hitler!” “Heil Hitler!” 每一次呼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胸腔上。我蜷缩在床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此刻,我是多么羡慕那个依旧在原来的世界存在的“我”:我常常梦见自己按部就班地继续灵魂穿越之前的生活,我常常感应到我另外一半存在于本体的灵魂。 是的,也许我的生活很无趣;是的,也许我的身体不够新;是的,也许我的心情不愉快。但是,总比在这里强。总比随时有可能被杀死强。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将我分裂出来,盛放在一具新的容器里。如果这个容器死去,我也会随之死去。我对于“我”的感知力越来越弱,对“自己”的掌控力越来越强。总有一天,我将完全属于这个平行世界——只是不知道,这一天和我的死亡,哪一个更先来临。 位面历史强迫产生的归属感和自我意识抗拒使我感到极度不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铁锈。我想呕吐,可今早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只剩下一阵阵痉挛,将我的肋骨勒得生疼。 这具身体在适应。 它在学习如何成为“活物”。 一阵阵的冷汗将我泡透,我缩在被子里如同酷暑时节发了高烧一样,只觉得头昏脑胀、骨头生疼。 这种痛苦一直都有,只是今天格外明显。 我真是恨透了希特勒,他过生日,却叫我受罪。 我疼得简直就像作为他妈把他生出来的时候一样! 疼痛像铁水一样灌进骨髓。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仿佛皮下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啃噬着神经末梢。湿哒哒的衣服黏在后背上,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我蜷缩得更紧,膝盖抵住胸口,试图用物理上的压迫来对抗体内翻涌的撕裂感,毫无用处。 指尖开始发麻,视野边缘泛起黑雾。我以为我要晕过去了,可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我清晰地看着我的灵魂从正在生长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这团模糊的雾气,从窗户的缝隙里飘出去,飘到瓦茨拉夫广场上。 舒尔茨站在地狱的中央。他骑在马上,单手拉着缰绳,金发在钢盔下闪闪发亮。他忽然转头对同伴说了什么,对方憋笑到满脸通红,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 马上就要到他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说笑。我恨铁不成钢。连马都被他传染得轻快跳跃,时不时还调皮地甩甩尾巴。 然而,当军乐响起的时候,他又变得截然不同了——背脊如同佩剑一样笔直,缰绳在他戴着皮手套的掌中张弛有度。不是人在驾驭马,而是人与马共同铸成了一柄出鞘的军刀。 黑马恭顺地被他驯服着走过广场,铁蹄叩击着百年石砖,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帝国的疆域。 是的。 毫无疑问,他毕竟是个军人。 钢盔的阴影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冷静扫视人群。阳光斜照在他身上,泛起冰冷的铁光。 这个军人完成了他的任务,从马上跳下来,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 他开始吃糖。 官员在台上训话。 …… 他也就只有刚才才像个军人了。极具观赏价值的“军人”。 自己吃还不够,舒尔茨甚至趁同事不注意,招呼过路边一个捷克小孩,把手里的糖分给他一颗。孩子母亲吓得捂住孩子的嘴,而舒尔茨眨眨眼,蹲下捡起小孩没握紧的糖果,在制服上擦擦又递回去。 心有灵犀一般,在我为他担忧到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舒尔茨忽然抬起头来,他露出笑容,伸出手—— 他对我打了招呼。 在他十米开外,就有立在那里盯着他看的左袖上绣着滚银边的SD的男人,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与我视线相交。 一瞬间。我僵在原地,血液结冰。失去所有意识,坠入无边深渊。 …… 咚咚。 敲门声将我惊起。 Wehrmacht:国防军。舒尔茨少尉所属军队体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Kapitel 3 第4章 Kapitel 4 不是盖世太保。 进来的是舒尔茨,他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又很快消失:“呀,你怎么了?你生病了,不行,我必须得去找医生——” “不要!”我叫住他。 “我不要见别的人。我只想要你陪陪我。” 我用虚弱的语气哀求,他果然改变了主意。 他让我枕在他的腿上,手指撩开我汗湿的额发:“你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吗?” 我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睡了一整天?” 我往他怀里拱了拱。 “早知道我就不答应去做仪仗队了。” “说起来,我好像广场上看见你了,”他搓搓脸,“我还以为你改主意了呢。” 我的心脏猛地一停:“你当真看见了?” “嗯?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一眼就没了。也可能是我太想你了想出幻觉。我觉得这个的可能性最大!” “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摸着我的额头,“也不烫……我觉得你可能是在屋子里闷久了,我们出去吹吹风吧。” “我不想见人。” “没事的,晚上没什么人。马上宵禁了。不过你跟着我就没事。”他捏着我的手。 我没力气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窝在他怀里保持沉默。 “走吧,走吧,不要拒绝我,”他语气可怜巴巴,“我们出去走走呀,至少让我把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 “不能说,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抿紧嘴唇。舒尔茨已经重申过很多次,我担心再拒绝下去会把事情引向不好的方向。 “好吧……不过,让我换件衣服。” “为什么?你穿这个很好看啊!” “我觉得,这条裙子有点……引人注目。”我紧紧抓着酒红色羊毛裙的衣角。 “你长得这么漂亮,走到那里都会引人注目的。” 在我的坚持之下,舒尔茨最后还是同意了我换上一身廉价的灰布。 他说的不错,从屋子里出来吹到晚风,确实让我的不适减轻了一点,然而即便是游行队伍已经散去,外面依然有许多士兵在巡逻,身旁缓缓驶过的汽车,穿着黑色M32的男人瞥了我一眼。 “你累了吗?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舒尔茨贴心地扶着踉跄一步的我,笑意盈盈。 他推开一间咖啡馆的门,里面的气氛瞬间凝固,音乐识趣地戛然而止。 “请继续,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他用英语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他转过头来,有些委屈:“他们怎么看着不开心呀。” “也许是,”我坐在椅子上,低头四处寻找能容人的地缝,“不喜欢军装吧。” “可是所有人都这么穿啊。”舒尔茨伸手一指刚刚进门的一群M36,并且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猛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无处可躲之后,又颤抖着坐了回去。我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恼,为他的愚蠢而愤怒。 他怎么能——我立即低下头,不敢看那群德国人,只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恶鬼。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让我紧紧咬着牙。 他们凑过来,用德语和他说笑了两句,然后离开。 并没有给我半分眼神。 我发着抖吐出一口气。 “你怎么了?冷吗?”我的手被舒尔茨拉过去,下一秒,一件带有体温的外衣披在我身上。 “你手好凉呀。” 他大概真的不知道将我置于这等境地究竟有多么危险,怒气在我胸口聚集,但我始终做不到发火。 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他只是天真,又善良。如果不是这份天真善良,我早就死了,哪里活得到现在。天真不是他的错,只是不适合这个剑拔弩张的战争年代。 他是一个好孩子。我不能批判好孩子。尤其是在对方对我有恩的情况下。 而且他们是他的同事。他不和他们打招呼才奇怪。我不能因为这个生气。 “我想回家。”我说。 他讶然地睁大眼睛。我又扫了他的兴。 “好吧。”他说。 “很抱歉,我勉强你了。” “但是,惊喜还是要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几乎能想到那是什么——但我不敢相信。 他打开盒子。 一枚镶了一线金边的素银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立即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们先回家。 我惊恐地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求求你。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吧! 可是舒尔茨已经说出来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 …… …… 为什么! 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无视种族政策,不追究我的嫌疑,仅仅一个月,就能如此轻率地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性求婚。 是孤立效应,让他对同样身为外来者的我感到亲切吗? 是异域风情,让他对神秘的东方女性感到好奇和征服欲吗? 是弥赛□□节,让他依赖于通过拯救我来满足自己那人性光辉的幻想吗? 是因为他长久在军校里没有和异性的正常交往?是因为他刚刚成年迫不及待想证明自己的男性魅力?是因为他误把怜悯当成爱情,充满理想主义地陶醉于拯救者叙事里?还是因为我的表演,向他传达了某种错误的信号? 我不理解。我完全找不到逻辑。也有可能,恰恰是我想得太多。 他应该,仅仅只是,纯真吧。 …… “可不可以?” 他眨着水汪汪的蓝色眼睛。 我紧紧抿着嘴唇,一把夺过来:“好。” 即便我完全不了解他,他大概也完全不了解我。我答应他只是因为他有合法身份,尽管我对自己是否能通过政治审查成功嫁给军官不抱希望。 我现在只关心有多少人见证了这件荒唐。好在那群M36在大声谈笑,没关注这边;而捷克人,在这么多国防军涌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离开,连店主和服务员都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我松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枚戒指上,又担忧起来:“你从哪里买的?” “一个准备要搬家的店主那里。他在打折,所以我正好可以给你买一个镶金的!” 这个时候准备搬家的商人么…… 也好。大概率没有机会出卖他了。 “你和谁一起去的?”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 那太好了。 回去之后,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求婚。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今天很合适。” 我被他带偏:“今天?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摇摇头。 “……今天是,呃,你们元首的生日。” “哦!”他恍然大悟。 "可能是吧,确实挺热闹的。” “……所以,你选择今天求婚,是因为觉得这场……庆典,热闹?” “对呀,你不觉得吗?” …… “可是,今天是希特勒的生日啊。” 然后他笑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等我回柏林,我们就结婚。” 他捧起我的脸。 “你现在可以亲我吗?” “什么?” “亲我。”他凑过来,认真地盯着我看。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直勾勾。 “Bitte.” …… 在家里,应该没事吧。 …… 原来和我想的感觉不一样。 他的嘴唇就像果冻一样,湿湿的、弹弹的,贴紧的时候,软得几乎都感觉不到。贴得太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任何外部的刺激,我能肯定那就是他本身的味道。 我无法描绘,但同样无法否认。 几秒之后,他离开了我。然后用舌尖轻轻碰触了我的嘴唇,舔湿之后又亲上来。这一次,我感到牙齿的触动。他温柔地顶进来,舌头贴到我的上颚,发出幼犬般的呜咽。没有唾液的味道,但是有点苦,可能是他吃的药。但总体上来说,是甜的。 我忘了闭上眼。我睁着眼睛,看见金色的睫毛像蝶翼一样颤动。 金发美人的睫毛原来也是金色的么? 这半分钟了,我连呼吸也忘掉了。直到他退出去,又抿了一下我的唇。 “你怎么不回应我,”他拉拉我的袖子,“不喜欢吗?” 我摇摇头:“不。我只是没经验。我没接触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那我们以后互相学习,互相进步。”他亲亲我的眼睛,“我们结婚之后,你肯定是一名好妻子,好母亲。”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拥有可爱的儿子和女儿,我家里有两只狗,我们把这只小猫带回去,你喜欢的话可以再多养几只。你是喜欢小猫还是小狗?” 我没有回答。 他没有催我。他在等,认真、耐心地等。等到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那要是,发生了战争呢?” “什么战争?” 他问我。 M36:后世划分的一种德军军服款式,此处代指国防军。 M32:同上。此处代指党卫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Kapitel 4 第5章 Kapitel 5 “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一看到舒尔茨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好在他只是犹豫,并不慌乱,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 “元首想见你。” ……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我噌的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不是叫你找个信得过的可靠的嘴严的翻译吗!” “对不起,”他几乎要哭了,“我不是故意的……他是我的朋友……我叮嘱过,但是、但是……他偷偷上报了……对不起……” 蠢货!!! 我一直以来为了隐瞒自己的存在处心积虑枕戈待旦,这下可好,直接一杆子捅到希特勒那里去了! 我现在是真后悔我多管了闲事,明知道难以结婚,还是出于知恩图报的想法,想要帮帮一看就不靠谱的少尉先生…… 他实在是太蠢了,蠢到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样子,别说东线,我都害怕他是波兰战役里德军减员人数那八千零八十二分之一。所以,我拾了美**队以及其他军事研究分析的专家们的牙慧,从自己关于MCDP、MCRP、MCWP的记忆里为他写了点东西……而现在,我要为了我这一丝的不合时宜的愚蠢透顶的善意付出代价了。 不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对恩人生气。 不能对恩人生气。 不能对恩人生气。 与其责怪他没有守好秘密,不如说是我没有想到把这种东西交到外人手上有多么蠢。况且我不是早就知道舒尔茨自由散漫了么?这不是他的错,我不能为此对他发火,是我疏忽大意,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如果他是汉斯兰达那样的聪明人,也许我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已经死了,至少他让我活了两个月呢。 而且,既然是希特勒本人要见我,而不是直接派盖世太保来杀人,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许这是一个机遇,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冷静。 冷静。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无论再怎样懊悔也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我继续要想好怎么面对希特勒。 “他要什么时候见我?” “明天上午。” ……他妈的。 “那,他都知道关于我的什么?” 看到舒尔茨呆呆的神情,我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我换个说法,元首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你和那个翻译怎么交流的?” “啊……嗯……我和他说的是这是我未婚妻的作品……我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告诉了那个翻译多少关于我的信息?” “我只说了你是我的未婚妻。” “他知道我的名字、种族、出身以及任何么?” 舒尔茨摇摇头:“我没说。” “他只知道你有个用中文写了一篇军事实操理论的未婚妻?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应该是的。” 那么希特勒应该也只知道这一点。但是不排除舒尔茨收养我这件事有人告密。因为他是大庭广众之下把我塞进车里的。 这样的话,对面的信息有可能包括:我来历不明、通晓军事、中国女性。 有概率会被认为是军事间谍。 虽然我觉得把一个不会德语长着一张亚洲面孔的少女精准投放到布拉格当间谍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但是都纳粹了,难道还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揣测么。他们可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的。 现在是1939年,去年,在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的运作之下,牛莱特为首的德国老一辈外交官们所推行的中德友好已经被颠覆了,甚至出现了海德里希管辖的华人事物办公室……我有被“处理掉”的可能性。 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同时彰显“无害性”和“可利用性”两点,必须要把握好让希特勒既觉得我对德国无威胁又觉得杀了可惜的度。 一个怎样的人设才能兼顾这两点? “他是见我一个人,还是见我们两个人?” “应该是两个人吧。” “应该?” “没明说。”舒尔茨委屈。 这样的话,我还必须要依托对舒尔茨的谎言为蓝本,不然他大概率会露馅的。 我抠着手指,慢慢思索对策,舒尔茨却在这个时候又打断了我的思路:“那个,我们应该走了。” “……现在?” “车已经到了。” “就在外面。” 逃都不让逃啊。 一出门才发现,还说没让盖世太保上门呢,合着门外就有两个SD站在这里候着。 哈哈。 这红袖标。 这褐衬衫。 这单边领章单边肩章。 这SD菱形双绞铝边大臂章。 真是看得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啊。 多么标准、完美的党卫军!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点能说服我自己有不是的可能。甚至连他们的脸蛋,那和后来局长一模一样的马脸,抹满发蜡的榛子头,都令我感到如此心碎。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请吧。我不体面,人家就要帮我体面了。 楼下有两辆车,少尉先生被引着上了一辆,我被揪着衣领扔上另一辆。 什么意思? 我捂着磕到了的头。 囚徒困境? 防止串供? 有点高估舒尔茨先生的智商了。 在从布拉格通往柏林的路上,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希特勒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设? 我肯定不能再拿少尉先生面前那种故作柔顺来面对他了,希特勒大概更喜欢那种风华正茂的天才拜服在他脚下的戏码。 但我是女的,这一点也通用吗?希特勒喜欢什么样的女性?斯蒂芬妮不清楚,吉莉和爱娃好像都是那种活泼可爱的元气少女……嘶,不对。 想偏了。我应该代入下属的身份。他是出于我的才能才想见我的。不过,倒是可以尝试去模仿一下元气少女的性格。 这趟“旅途”的观感极差,除了颠簸,最重要的还是开车的那个党卫军在抽烟。不知道希特勒讨厌烟味吗?我明天还要去见他!居然还敢抽烟!也不怕烟味沾我身上! 抽死你得了,混蛋。 到了柏林,我依然没能和少尉先生见面。我们连住的房间,都是要分隔开的。一个党卫军直接和他住双人间,我这个……开了个套房,两个党卫军睡外面,我睡里面。 挺好。 办事挺严谨。 柏林的天气不太妙。让拉开窗帘试图寻找一点排遣的我反而更加郁闷。 我不确定酒店里有没有装窃听器——其实我觉得肯定装了,所以什么也没敢乱说,只是为了我已经想好的人设铺垫,稍微用中文吐槽了几句。声音不大,窃听器能捕捉到就行。 那两个党卫军睡觉不打呼噜,也可能没睡觉。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随着我对命运的不断妥协,我已经完全不能再与本世界“我”相联系了。 我彻底属于这个世界,无论生死。 第6章 Kapitel 6 不是要见希特勒吗? 怎么还是盖世太保! 凌晨三点,也许是四点,毕竟我没有机会看清楚酒店上的表——总之在夏至这一天,天色还完全是黑的情况下,我被强行从床上拽起来,扔到了一个一条橡树叶的旗队长面前。 探照灯打得我眼睛痛,我下意识想用手遮住,被暴力地打掉了。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对面,不仅如此,房间里还开了过量的冷气,只有我裸露着手臂,其他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 这是要做什么? 准备杀了我吗? 陌生环境和突发事件让我的感到焦躁不安,恐慌在心头蔓延。 不,不行。必须冷静下来。 如果只是想骗我来柏林,完全没有必要,直接在布拉格处理掉就可以,何必要拿希特勒当幌子,上位者眼里普通人是没有资格被使用这种计谋的。 如果要杀我,也用不着旗队长这样的领导亲自来…… 旗队长。1939年的盖世太保旗队长,我所知道的只有Heinrich Müller。 这是穆勒吗?我极力想要看清楚,但是探照灯太亮了,我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连胸前的领章也是很勉强。我唯一知道的能判断穆勒身份的就是他有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但我的德语水平绝对不足以听出“口音”这种东西。 那么,如果不是想要杀人,德国人为什么这么做?让这个人背调我?强制打破我的心理防线? 在我思索的时候,他开口了。我没听懂。 我将身体后靠,占满整个座位;双手抱臂,视线避开探照灯:“I''m sorry, I don''t understand.” 如果是按照我所推测的……那么现在,我的任务变成了,需要既顺从这个人的质询,又要展现一点能够取悦希特勒的特质。我的回答会被记录下来。在我张开嘴的一瞬间,我看到这位旗队长拿起笔准备记东西了。 领导们向来喜欢将这种琐事交给下属代劳,他们不愿意劳驾自己尊贵的手指,除非会涉及更高的领导。 如果这个人真是海因里希缪勒,那么这个“更高的领导”,要么是海德里希,要么是希特勒。我倾向于后者。 "Can you speak German?” “Only learned a little.My English is very general, but Chinese is good.” “现在你被准许使用中文,但必须如实回答,听到了吗?” 突如其来的生硬汉语吓了我一跳,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除了审讯我的人,光源后方的阴影里还藏着一个。 我不喜欢这种命令式的语气。“那太好了。”我说,避开了最后一句质问。 “你是中国人?” 鉴于此刻的我还完全听不懂德语,因此我所记录的所有对话都是我和翻译之间的交流,且不能保证他准确地传达了审讯官的意思。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的母亲对我说我是中国人。我和她跟着一个军官在美国生活。他很有钱,但不怎么来我们这里。” 我考虑过要不要更改国籍,但我在刚刚又否决了这个选项。要等1941年末中国加入同盟国,德国人才开始迫害华人。再加上我又不会日语,并为去年的事情心存芥蒂,完全没有伪装成日本人的必要。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清楚,我只是一个私生女。我只知道他真的很有钱。也许我妈妈应该知道,但她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也许是法国吧。” “你撒谎!” 我的心被吓得停了一下。我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为什么要说我撒谎? 试探? 如果一个人被突然质疑,她应该表现出的是愤怒和疑惑,而不是急着否认的抗拒:“……是我说的哪句话表达的不够清楚,让您有了这样的误解?” 沉默令人不安。 …… “你说过你们在美国。” “是的,但是我们选择了离开。” “情妇带着私生女离开她的金主?” “如果您一定要以情妇这个词来定义我母亲,那么您也可以认为有一个更年轻英俊的金主决定为她一掷千金。法国男人就是这样的。” “你似乎对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感到很骄傲。” 什么意思?觉得我说得太自然,不符合此时的时代背景吗?他认为我应该表现得更谦卑?我做错了?要怎样做才能解释我如此坦然地说出我的出身? “……我的自信并不在于我的身份,而在于我对自己才华的认知。英雄不问出处。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并不在于她出有怎样高贵的出身,而在于她能创造出什么样的价值。”我顿了一下,将隐含的种族歧义转嫁到家庭上,“私生女所能做出的贡献并不会比一个千金小姐小多少,只要这个社会肯正确的对待她。” “看来你对自己的才华很自信。” “是的。” “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我自己。” “……谁教给了你这些。” “您问的是我的哪一种才华?” 从审讯官和翻译两个人的表现来看,似乎在两种语言传达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小的语义偏差。 最后,那个翻译面向我,用一种非常生硬的语气:“你很清楚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 “好吧,如果您指的是军事方面,那么是那名美**官教给我的。” “你说过他不常来。” “即便一个月只来一次,十几年下来,也足够耳濡目染了。” “他为什么要教给你这些,你只是一个私生女,没有任何用处。” “首先,不能说私生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其次,画家见美必彰,匠人遇玉即琢,智者见才必诲,此乃天性使然。” 翻译卡住了。 他对审讯官解释,然后扭过头来,对我冷笑一声:“你的中文水平很高啊。” “因为我看中文书最多,就沿袭了一些语言习惯。” “你在美国长大,可是中文水平这么好,英语反而却不行?” “因为我是和我的母亲待在一起,我处于中文语言环境里,我不出门。所以只有单独和美**官待在一起的时候是用英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没有使用英语的语境。” “你为什么不出门?” “我为什么要出门呢?如果我想吃饭,我家里有三个国家的厨师;如果我想要新衣服,会有裁缝主动上门;如果我想读书,家里的书房里有上千本;如果我想运动,我住的别墅带有一个院子,可以用来打网球或者羽毛球,我又不喜欢高尔夫那种运动。” 物质并非本意,本质是为了暗示对方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军官拥有卓越的地位。我很清楚我写的那点东西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的生活这么优渥,你为什么要离开美国?” “读过太多书的人是不会愿意真的一辈子都待在方寸之地的。平静的海面培养不出优秀的水手,金丝的笼子哺育不了振翅的雄鹰。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应该成功,那她就势必会竭尽所能向着目标进发——即便要以舍弃一些东西为代价。” “所以你出现在布拉格?” “实际上这是一场……错误。我的母亲想离开她的笼子,而我跟着她离开。但是她似乎认为我会变成她的笼子,所以就把我抛下了。按照我所认为的事情原本的发展,现在我应该在法国。” “你会法语?” “只有一句。Bonjour.and……Merci.” “那你为什么去法国。” “因为我无法通过自身的能力去往其他地方,只能选择留在美国或者跟着我的母亲去她想去的地方。而且我可以学习语言,就像我现在在学德语一样。” “既然你认为你自己很有价值,那么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抛下你?”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混血吗?” 我是混血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如果我回答是,那么也许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血统不纯的杂种,然后杀了我;如果我说不是,似乎一个纯正的中国人在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确定那个军官是不是我的生父。我从记事起就在那栋房子里,但在那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一个答案。” 随着审讯时间的不断拉长,我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饥饿——从昨天到达柏林开始,我没有被准许吃任何食物,睡眠不足,以及源源不断涌进房间里的冷气,无一不再折磨我的精神。 审讯官更是反复提问已经询问过问题试图寻找漏洞、故意扭曲我的回答设下陷阱来诱供,譬如: “你的母亲是怎么和那个英国人认识的?” “是法国人,先生。或许就像骑士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我不清楚,毕竟哪个母亲会当着孩子的面……嗯。” …… “你出生在纽约长老会医院?”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是记不住她看到的是怎样的环境的,恐怕我不能给您一个确切的答案。” …… “所以你来布拉格是为了躲避他,是吗?” “我不想去布拉格,我以为我会到巴黎的。” …… “你来柏林之后打算做什么。” “请容许我稍微纠正一下,不是我想来柏林的。” …… 没完没了的坑蒙拐骗,有点阴招全使我身上了。 我用手撑着脸,疲惫地问道:“您能给我一件衣服吗?先生,我快感冒了。而且我很饿。” 六月中,他们在这间屋子里穿着大衣。而我只有一条裙子。 “你只需要如实回答。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会给你所想要的。” 又来。“还有多久结束?” “很快。” 这个“很快”指的是他又看了三次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钟表,我对时间唯一的感知来自于旗队长转动手腕时的反光。 眼见审讯迟迟得不到推动,对方终于忍不住了: “现在,我们怀疑你有军事间谍的嫌疑。” 第7章 Kapitel 7 ……终于。 “我不能接受这样对我的污蔑,先生。” 对面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决定仁慈地给予你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自证是踏入陷井的开始,而我绝对不会让我的话语权被夺走。 “不,先生。如果您认为我有罪,应该向我展示您的证据,而不是要求我证明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被拳头砸下来的桌子震得我的心脏也猛然一颤:“现在是我们在问你!” “我的回答就是,谁主张谁举证,说话要讲证据,德国作为一个文明的国家,作为欧洲政治上的先锋,我以为应该是非常讲求法律的!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你伪装成美国华裔,故意接近我们德意志的优秀军官,不就是为了套取情报吗!这难道不正是你在做的事情吗!” “这是您设想的问题,而非事实。” 眼见自始至终无法激发我的情绪,对面的语气也软下来:“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对军事间谍施以怎样的惩罚?” “这是你们德国的内政,我无权干涉。” 沉默令人不安。也许是他们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向我施压。我无法描述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了多久,就像我所说的,我无法感知时间。 也许有半个小时,或者更长。 我将眼睛闭上,试图躲避探照灯的折磨,但被立即摇醒。这种强大的灯光的刺激使人感到无所遁形,即便是□□,所遭受的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我与他是截然相反的——不仅是性别。 对面无法断定我“是否有罪”,因此没有贸然施以酷刑,绝非是他们存在良心这种东西。 我感到那种难耐的饥饿感已经消退下去,皮肤不再发冷,便断定至少过了九点。 终于,他们说,我可以走了。 许诺的食物和衣服当然也是没有的,这群畜牲只是把我扔回酒店。我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尽管极力想睡觉,但眼前仍然残留着那种强烈的白炽灯光,从眼窝到后脑勺都蔓延着一种恨不得要把两只眼球都挖下来的痛苦。 在我终于勉强有了一点困意、快要睡着的时候,入室抢劫的靴子声又将我惊醒。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种心悸的感觉令我头晕目眩。 要杀我? 两个高大的M32抓着我裙子的领口,从卧室一路提出酒店,又一次把我扔进汽车里。 他们用很粗鲁的语气对我讲听不懂的语言,但我还是勉强用自己看二战影视作品的经验猜测到了一点: ——可喜可贺,原来是德意志千年帝国伟大的元首终于要对我展现他的“待客之道”。 是的,只有我。 我不知道舒尔茨在哪里,当我询问,除了一声粗暴的“闭嘴”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要独自面对希特勒。 那么,介于我以一个文人自诩的身份,这一段我所亲眼见证的第一手史料、我命运的转折点——请容许我暂且用一种华美的语言记述。我将不再使用任何黑色幽默,是出于对文学的尊重,并不是因为对我的大脑来说在长久的折磨之后强制负担起处理高密度信息的责任时已经没有空闲的cpu去运行笑话的程序。 1939年6月22日中午十一点半,我被两名党卫军夹在中间,穿过总理府新扩建的走廊。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悬挂的巨型卐字旗。走廊两侧的壁龛里,阿尔诺·布雷克的雕塑肌肉虬结,古希腊式的完美躯体被赋予日耳曼的冷硬线条——希特勒钟爱的“雅利安美学”。 我的脚步声被党卫军的皮靴声吞没,他们的步伐整齐得像某种精确的节拍器:这正是纳粹想要的。也是每一个崇尚集体主义、泯灭个人意志的政权想要的。 没有内涵其他国家的意思。 转过拐角,腓特烈大帝的肖像画悬挂在橡木镶板的墙上。画中的国王眉头紧锁,目光如炬,仿佛在审视我。我知道希特勒崇拜这位“士兵国王”,甚至特意从波茨坦无忧宫借来这幅画,挂在总理府的私人办公室外——这是他刻意营造的幻觉。 走廊尽头,两名穿黑色制服的警卫推开双扇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油画颜料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希特勒的办公室比我想象的更局促: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林茨石打造的巨型办公桌占据中心,桌上整齐码放着比例尺、彩色铅笔和建筑草图。 我的视线掠过办公桌后的落地窗。窗外是总理府花园,几名工人在修剪灌木,远处隐约可见新落成的总理府门廊。但窗户玻璃是特制的防弹材质,阳光被过滤成一种病态的苍白,像博物馆里封存的琥珀。 我被摁进椅子里。果不其然,椅腿被刻意锯短了。这是希特勒的惯用伎俩。访客会因低矮的坐姿被迫仰视他,而元首本人则站在窗边的光晕里,利用逆光营造神祇般的威压。 坐在这令人感到极其不舒服的椅子上等候,我极力劝说自己不要因为这被刻意安排的拖延而变得急躁,失了分寸。 等待。无休止的等待。上位者们似乎都十分乐意以这种方式去折磨别人。 这种情况下,无法玩手机更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好在一个作家的脑海里从来不缺用以消磨时间的幻想。 咚。 咚。 我听到了脚步声。令我汗毛直竖的脚步声。 门再次打开时,我闻到了那股气味:剃须皂、草药糖浆,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汗味。 阿道夫·希特勒走了进来。 第8章 Kapitel 8 血压突然下降造成的黑视让我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左脚绊倒右脚狠狠砸在地面上。 这是非常丢脸、尴尬的举动,但是我对此却有一点隐隐的庆幸——因为,事实上,这将“我如何面对希特勒”的话题转变成了“希特勒如何面对我”,主动权固然失去,可对于一个完全没见过世面的手足无措的普通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我所愿。在我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扶了我一把。我所触摸到的这只温热的、带着皱纹的手,毫无疑问属于希特勒。 顺着这只手,视线上移,在我抬头的时候,我确切地感受到了,为什么他将自己的眼睛比作古希腊美杜莎的眼睛。那双带着少许绿灰色的蓝色眼睛,它们刺透人心的一眼可以让一个人目瞪口呆。 希特勒用眼睛说话,用眼睛催眠,用眼睛蛊惑。 而我——我相信这绝非是迟钝——并没有感受到这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敌意,而是一种兴致勃勃的探究。不是猎人之于新奇猎物的探究,那是一种想要剥夺占有的嗜血的**;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拿着手术刀的医师面对被捆死在手术台上的生命体的探究,开膛破肚之后是治疗还是丢弃,全凭那个可怜的小玩意能否激起他不衰变的兴趣。 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并且自信地将此视为希特勒对我发出的一种安定信号。我激烈不安的心脏渐渐舒缓下来,但愿在此之前那震得我耳膜疼的声音没有吵到他。 “Danke,”我用虚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Mein Führer……” “I''m a little hungry……Tut mir leid.” 希特勒开口说话,我没有听懂,迷茫地看着他。 “元首问你要吃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发现希特勒身边还有别人。凌晨审讯的那个翻译。 “三文鱼沙拉,加糖热牛奶。”我说。 午餐的食物质量怎么样,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思绪不宁,手和嘴一直在机械性地动。即便饥饿得胃都抽痛,还是要逼迫自己维持“教养”。希特勒偶尔抛出几个话题,他问我答,翻译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拖着长长的沉默。 “元首说,见节小姐认为午餐的水平怎么样?” “挺好吃的。” “元首想让你猜测三文鱼的产地。” 这我怎么知道? 我极其努力地思考,三文鱼产地就那么几个……智利不太可能,挪威?冰岛?丹麦法罗? 雷德尔是不是一直催促希特勒占领挪威来着? ……“挪威。” 希特勒脸上露出笑容。 “恭喜你,小姐,你猜对了。”翻译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恭喜的模样。他似乎还在记恨我说的那几句文言文。 接下来又是一阵无声无息,能听见的只有食物撕扯的声音。切割蔬菜的悦耳程度并不比切割肉好多少,尤其在希特勒手下。 我碗里的沙拉已经快要见底了,但我还是试图不停地将一片又一片插起来放进嘴里,为了“有事可干”。 在我叉起最后一枚叶子的时候,希特勒说话了。 “元首说,他看了见节小姐的大作。认为见节小姐写的东西,非常有‘针对性’。” 我拿在手里的刀叉悬在半空。 “元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嘴里的叶子一阵阵发苦:“《凡尔赛和约》只是停战,战争迟早还会再次爆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元首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发生战争,”我想要模糊过去的计谋被戳破了,“元首要求你回答为什么会认为下一场战争的敌人是波兰。” “……”我并没有明确描写要和波兰打仗……好吧,我确实在里面提到了骑兵。 “也许是,直觉。”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能贴合希特勒的心意,我依稀记得他非常热衷于为自己的宣传形象施加一种“预言”的能力。 但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这种沉默和我自始至终所感受过的任何一种沉默都不同。这是一种即便你明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但你仍然被那种强大的威压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逼迫,不受控制地不得不开口解释: “但泽或战争。波兰会选择战争。” 希特勒的表情动了。瞬间我立即感到坐立难安,我无从分析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慌。 ——在此之前,为了避免自己像许士尼格那样惶恐,我提前以一种精神胜利法暗示过自己数十遍我要面对的是一个会吸毒、睡女演员、患帕金森、讲话的时候唾沫横飞,然后因为毒瘾发作而流涎水的人。 这些自欺欺人的把戏,在你真的面对希特勒本人时,是毫无意义的。 双腿不受控制地抖。我用尽全身力气强行逼迫它停止。尽管如此,大腿内侧血管仍然在不停收缩、跳动。 “元首让你继续。” 可是我不敢继续。我无法预知,如果我所说出的与希特勒的想法贴合,他会赞赏,还是厌弃,或者干脆灭口? “为什么是波兰?元首要求你回答!” “因为波兰占据德意志的土地!”我被这突然拔高的声音猛地一惊。 “还有呢?” “……西方国家对波兰的义务不是严肃的。” “还有。” “……在所有待在的羔羊里,波兰是安全、最温顺的。” 我注意到希特勒开始活动。 “还有。” “……德国可以很快吞下波兰。不会陷入长期的两面战争。” 希特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被吓得往后缩了缩,尽力贴在椅子上。 他在这间屋子里踱步,我只能坐在那里无能为力地等待命运的宣判。他停下来,对翻译说话。 可翻译没有再对我说出中文。他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走出去。 我要吓坏了。希特勒在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发凉,他那两只锁定我的蓝色的眼睛仿佛是在我的左右胸腔上各开了一个口,源源不断地放血……让我在濒临意志溃散的同时,又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我的细胞都被全部冻住了。 ——谢天谢地。翻译又很快进来。他那刻薄得像放了几天的死面一样的脸从来没有如此可爱过。 他把一张纸送到我面前。 “元首要求你把所有的想法都写下来。战争几月开始?多久结束?伤亡如何?英国的态度、法国的态度、苏联的态度,所有,全部,不准隐瞒任何一条。” “如果你不会德语,就用英语,不要用中文。” 写? …… 罢了。像我这样微小的普通人,是无法改变历史的。如实记录——现在看起来像预言——并不能为既定的事实贡献出什么。即便我是如此地清晰地知道,波兰即将被侵略,犹太人即将被屠杀,整个世界将陷入战火。 已经丧失作为旁观者的主体资格的我只能捏起钢笔,作为一名历史的参与者写下:1939.9 28days maybe:Poland60000 Deutschland10000 Britain and France will declare war, but dare not send troops. Poland is the USSR’s gateway to the West, USSR wants to divide Poland equally with Deutschland.but it will take months to negotiate. ——我在这里画了一个箭头,指向第一行的1939.9。 写到这里,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但我想了想,为了保险,又补了一句:In the face of Poland, there was no possibility of defeat for Deutschland.This is a fast, crushing war, like lightning. 只是面对波兰。我不对除此之外的任何德国发动的战争结果负责。 纸被收回去,恭恭敬敬递到希特勒面前。翻译眼睛只盯着我而不敢看。 希特勒扫了两眼。 “原因,理由。” 其实我听希特勒说了很长一段话,应该不仅仅是这两个单词。我总觉得翻译和他的话有一些对不上,但我确实听不懂,所以也没办法。 这混蛋一直以来的报复性刁难使得本就复杂的对话又蒙上一层迷雾。他作为唯一的传声筒,却掌控着信息过滤权。让我的分析更加艰难。 “你要我写下来,还是说话?” “写下来。”他又给我一张纸。 “我的英语水平不够。” 我说。希特勒摆了摆手。我们又重新回到对话模式。 “谁教给你的?你的美**官父亲?” “不。不是。”我不能提前让纳粹对美国有所提防,“美国人不关心这些。是我自己猜测的。” 希特勒根本没说话,但翻译依然继续着质问:“你为什么要猜测?你的意图是什么?你是美国人,中国人,为什么要在意欧洲的事情?” “我对全世界都要猜测。这是一场世界性的战争。这是要颠覆旧有制度的战争。这是世界霸主要重新洗牌的战争。我要知道中国的未来,就必须推测世界的未来。” 翻译顿住。他满怀诧异地深深瞥了我一眼,直到连我都感知到了希特勒的不耐烦,他才开始用德语复述—— 希特勒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被吓了一大跳,没忍住“啊!”了一声。 这一声立即吸引了这恶魔的注意! 第9章 Kapitel 9 希特勒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视,我下意识别过头寻求借口来解释:“是我的眼睛被窗户折射的阳光照到了……没戴墨镜,疼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令我更加不安,以至于无法维持视线的逃避。 “元首说,今天的阳光是比较热烈,”翻译那精明细小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一闪恶毒的精光,“元首很抱歉——没为您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 希特勒这是在阴阳怪气吗?还是施压? “不,”我立即试图弥补,“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作为夏至,阳光明媚正是最好的——” 我突然卡住了。 外面的天气并不好。 透过玻璃,我所能看到的柏林,云灰蒙蒙的,不能称之为云彩;太阳阴沉沉的,不能称之为阳光。 天光隐藏在云翳之下,又哪里来的光线闪我的眼睛? ……我撒的谎,很不幸,被希特勒戳破了。 大脑冻结了一样无法思考。空气凝滞成一种诡异的寂静。 我的手指在发抖。 是的,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档案里的恶魔,历史书上的屠夫,一个注定在1945年烂在柏林地堡里的疯子。可当他站在我面前,用他眼睛凝视我时,我依然像被剥皮的兔子一样瘫软。 难道你以为,你拥有上帝视角,就能做到绝对的理智与冷静吗?不! 理智只会带来更深刻的痛苦,清醒的无力感比无知的无畏更加折磨。你在他的面前,就像手术台上麻药失效的病人。 直到皮鞋声传入耳朵里,我才战战兢兢地如梦初醒。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说。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能不能补救……也许他能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暂且饶我不死呢? …… 我有点想笑。我太异想天开了。 …… “所以,毫无疑问,今天是个好日子。夏至日,我的生日,还有我与您的见面日……好事都凑在一块发生了。” 希特勒停下踱步。 他看着我——审视而非宽容。我想我可能没有压制好自己的茫然无措、心怀忐忑。 勃劳希契也做不到的事情,我这样的普通人又怎么能够在希特勒面前强硬呢。 “……元首说,”翻译停顿了,他似乎在故意拉长这种悬而未决对我产生的恐惧,但我从他那不舒展的表情上得到一种足以自我宽慰的提示,“这真是一个好日子。元首会为您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但是,小姐,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回答。” …… “小姐,”翻译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您想好了吗?” 他明明只等了不到我半个小时。 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希特勒一走,翻译就原形毕露,毫不掩饰地向我展现他的刻薄和捧高踩低了。 男的就是心眼小,没有我,他能被希特勒启用吗?居然还嫉妒我! “我现在有点饿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充足的精力去思考,“我需要食物。” “我想您应该刚吃完没多久。小姐,一个正常人应当按照正常的三餐规律进食的。” “抱歉,我习惯了少食多餐。” 翻译翻了个白眼:“那您还想要吃什么?” “牛油果三明治,和猕猴桃汁。” “……什么?” “牛油果三明治,和猕猴桃汁。” 翻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要求我写下来,然后面对纸张露出更大的困惑。 “……你写英语。” 当他看到“Kiwi”和“Aviator”的时候,脸上那种困惑的神情再一次不增反减。 他出去了。 也不怪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并非是他无知,而是我故意为之。 猕猴桃原产地是中国,20世纪初传入新西兰,1930年代加州开始试种,主要在实验农场,尚未大规模上市。即便在美国也是一种稀有的水果。而牛油果——Aviator,相对来说在美国市场更广阔,被宣传为健康脂肪,应用于制作沙拉和三明治中。 但不管是猕猴桃还是牛油果,对于德国来说都是完全未知的,直到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才能从美国人手里看到这两种东西。 而我这么说的原因——很简单。 希特勒没有放我回酒店,还是留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他的强硬态度了。我还能奢求一个拒绝的权利吗? 我必须按照他的要求写下他所想要的东西。但那些知识,在这个时代,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了解到的。如果有军官能够“教授”给一个私生女,那么他即便不是将军,也应该是上校。 高级军官需要有与其匹配的经济基础,kiwi的意义就在于告诉对方,这是个能给私生女吃得起特供食品、甚至是经常吃的上流家庭。 我从出生到19岁,都暂且为物质所囚困,并没有金钱滋养的那种气质,也没有信心能够演出那种松弛感,唯有用细节来提高可信度,依靠知识来填充不得不披上的虚假皮囊。 翻译回来了,看他那傲慢又嫉妒的表情,他应当已经知道了我说的是什么。 “小姐,德国没有Kiwi和Avocado,”他拿腔作调,“您能吃点德国人吃的东西吗?” “好吧,”我说,我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但是我不吃碳水,所以不要面包,谢谢。”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之情,带着那种令人讨厌的气质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停止脚步,扭过身来,躯干呈现一种扭曲的弧度,形似瑞典马尔默的Turning Torso建筑:“小姐,您戴的墨镜是什么牌子呢?” 什么牌子?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买过墨镜。 “之前的不记得,去年新换的好像是Ray-Ban Aviator.” 食物端上来,我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东西,尝试站在希特勒的位置去思考,他的行事逻辑是什么? 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是某个美国高官的情妇的女儿?那应该盘问我这个“美**官”的信息才是。 想知道美**队的实力?现在还太早了,明年的时候,他不是还为了避免惹怒美国制止了瑙约克斯造假美元的提议么。 想训练自己的士兵?正规军校遍地都是,国防部自己还有本Truppenführung?,为什么要套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手里不一定可靠的信息? 为了Waffen-SS么? 可是1939年的武装党卫军,已经完全是按军队体制组建的,装备精良、弹药充足,政策倾斜,还有每年有毕业的400名年轻军官源源不断地补充,有了自己的参谋部和突击队:完全摩托化的“阿道夫·希特勒警卫队”,三个步兵团,两个摩托化营,一个工兵营,一个通讯营和一所野战医院,按15,000人的总人数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满编师的建制。 再加上军事化的9,000人的髋髅队,四个“团”,每团有3个“营”,每营有3个步兵连和1个机枪连,几乎和正规部队没什么区别,根本不必要采用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可疑的外国人写出来的真假难辨的东西。 我冥思苦想。难道是为了两个月之后的波兰战役?这倒是有点可能,毕竟,Waffen Schutzstaffel虽然已经是一支独立于武装部队的军事力量,但就九月份即将到来的战争来说,“阿道夫·希特勒警卫队”、“德国”团、“日尔曼”团、党卫军炮兵团、党卫军工兵营和党卫军侦察营,都可以算得上是初次作战,面临真正的战火。如果希特勒想要让他们做出更大的成绩同时减少伤亡,那么,找一些看起来有用的参考,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感到头痛。我想不清动机,就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以避免惹来杀身之祸,寄希望于一名出色的、“优秀的”独裁者,不会**裸地坦诚他的暴力。 我还有没有吃完,翻译又开始催我。 “我想好了,”我说,放下手中的刀叉,“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可能需要商量一下。” “……您说。” 我鼓足勇气:“我的稿费。” 第10章 Kapitel 10 出狱的时间已经来到六月三十日。 过去的一周里,我一直被软禁于酒店里为希特勒工作,并且小心翼翼地应对各种隐藏的对于我伪装的生活习惯的试探。 然而,当我再次打开卧室门,在会客厅里看到的是一名对我报以职业假笑的精瘦男子,以及不情不愿的那位翻译时,便令我感到过往的一切枕戈待旦提心吊胆都是值得的。 精瘦男子——从翻译的神态来看,毫无疑问是位高级官员。我不知道叫什么,他也没说,由于我认为他的假笑有点像《Jojo Rabbit》里的那位法肯海姆盖世太保的赫尔曼·迪尔茨上尉,所以为了叙述方便,我决定用迪尔茨来代称他。 迪尔茨假笑着迎上来,我从翻译那瘪瘪的嘴里知晓,希特勒给了我五千马克的稿费。 五千马克?! 我大吃一惊。 那天下午我问的时候,翻译告诉我,元首会根据我的作品质量来决定我的稿酬,我以为也就最多几百,没想到居然有四位数。 这都足够购买一辆梅赛德斯了。 我想跑。 这笔钱给我一种战后要被清算的感觉。 “元首还纡尊降贵地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我觉得“纡尊降贵”这个词应该是翻译的个人发挥,“——你不要不识好歹。”这句应该也是。 我打开迪尔茨递过来的盒子,里面静静躺在黑丝绒上的是一副墨镜。 没有牌子。 1930s年代,德国没有面向大众消费的墨镜品牌,这幅墨镜大概是某个军工厂生产的。也许是卡尔蔡司。 我试戴了一下,又脱下来:“替我感谢元首。这很珍贵,我需要好好保存。” 迪尔茨并不回答我,只是自顾自继续执行任务:“这是您的临时身份证明,小姐,还有银行帐户和存折。” 好一个“临时”证明!这种持证人失去利用价值文件立即作废的功利性简直演都不演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叠文件,里面果然没有Deutsches Reich Kennkarte(公民证)和Ariernachweis(雅利安证明),只有一张像是外国人临时居留许可的东西,上面包含我的姓名:Sylvia Schultz 国籍:Vereinigte Staaten(美国) 照片……他们什么时候给我拍的像?我怎么不知道?我失忆了? 底下的盖章注明了Vorl?ufig(“临时”)和6个月的有效期。 文件里还有二十张十面值的RM,迪尔茨说这二百马克是方便我日常生活使用的。由于没有雅利安证明,我的银行帐户是Treuhandkonto(托管账户)。我可以支配里面的金额,但必须通过托管人许可:迪尔茨。 他说,如果我需要提取存款,应当先给他打电话申请——说到这里,他停顿住,直到也给翻译留了充足的把他的脸拉长的时间,迪尔茨才重新假笑起来:“我们已经在为您提供的住所里设定了电话线,小姐,您随时可以联系我。” 不是。 等会。 软禁? “什么住所?” “位于柏林市中心的一间独栋别墅,小姐。足以映衬您的身份。” “我不能再回捷克了么?” “是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小姐。” “……我不能再回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了么?” “恐怕我很抱歉,小姐。” “为什么?” “……布拉格不适合您这样尊贵的人。”他的口气完全是“再多问就杀了你”。 “……但是我还有一些东西落在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先生。” “我可以为您代劳。” “……那,舒尔茨呢?” “舒尔茨少尉继续回到军校进修了。” “我想见他。” “恐怕我很抱歉,小姐。” “……他什么时候从军校毕业?” “这我不清楚。也许您可以在舒尔茨少尉先生放假的时候和他见面。” 我的心脏紧紧揪起来。舒尔茨那样的蠢货,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被我连累……我宽慰自己,不至于的,我都还活着,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把我们分开,方便对我个人的监管。不至于为了一个不确定要不要保留利用价值的外国人而杀掉一名本**官的。舒尔茨又不姓施陶芬贝格。 不过,进修的话,他就可以避开波兰战役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迪尔茨请我和翻译跟他一起坐在一辆敞篷车上。从朴素的审美观来讲,这辆车的价格应该介于梅赛德斯170v—500k之间。我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一个绝对贪污受贿了的中级党务官员。 这辆车带我去的地点是我没有想到的。 给我住的吗? 我大为震撼,迪尔茨所说的“住所”居然在临近蒂尔加滕的别墅区。不远处就坐落着……苏联大使馆。国防军总部。总理府。外交部。阿博维尔。 …… 就算想要“引蛇出洞”也不是这个引法。 感觉有诈。 迪尔茨向我介绍被安排给我的“女仆”——总之就是监视我的拿钱办事的特工——我打断他:“你的意思是,她一个人干所有的活?” “是的。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一个人怎么能全包呢?做饭的跟打扫卫生的肯定要分开。” “……您说的对,小姐,我会再帮您找一个女仆。” “两个?不,至少也需要三个女仆。我还需要一个贴身女仆,而且她必须会我的母语。” “三个?” “三个一点也不多的,不然,我每天早上晚上要洗脸怎么办?半夜想喝水怎么办?洗澡的时候叫人送衣服怎么办?出门谁打伞提东西?这些都要有人干呀,总不能让厨师或者清洁工兼职吧!” 我一脸诚恳。我得维持自己的人设。反正是增加来监视我的人,应该不至于不同意吧。 迪尔茨说他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您,”我继续说,“请问附近的高档商店在哪?我需要购买新衣服,我无法再忍受这件裙子的折磨了。” 迪尔茨说,他会让人明天带着衣服登门供我挑选的。 倒也正常。毕竟一张亚洲脸出现在柏林市中心的高端商场,听起来似乎有点“寻衅滋事”了。 原本安排给我的那名特工被留下,迪尔茨走后,我立即打发她去做午饭,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打量德国人送我暂住的这架金丝笼。 房屋占地面积不小,带有一个花园。两层,以及一个我无法确认但一定存在的地下室。四周均有围墙,警卫亭显然是用来防我的。 高天花板、厚墙壁、雕花楼梯。年代不近的装修风格,不过看起来刚刚被翻新过。 我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我卧室的墙,后面果然是空的。 专门为我铺设窃听装备吗?那很有心了。 但是这不重要,迪尔茨说,住在这里只收我月租200马克。 天哪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连晚上睡觉时从床头传来的滋滋电流声我都忍了。 第二天迪尔茨如约带来了上门选衣的服务。秃头经理丝毫没有因为我的肤色而胆敢有任何轻视,毕竟眼睛不瞎的应该都能认出来门口站着的金发碧眼一米九傻大个穿的是什么衣服。 两名女送货员挨个向我展示、介绍衣服,而我只负责点头或者摇头。我时刻牢记自己的人设是个不怎么出门、少参与社交的私生女,置衣标准应该以低调、舒适为主,所以最后我只留下两件浅色棉麻连衣裙,一条绿色长裙,一件白色大衣和一条西装裤。 至于鞋袜、围巾之类,没给我选择的余地。 但我已经足够知足了,反正一分没花,再啰啰嗦嗦就显得有点蹬鼻子上脸。虽然说迪尔茨鼻子确实挺大,应该也够我蹬了。 下午带来的是为我新挑选的特工——我姑且称之为女仆吧。Lotte显然是冲着贴身女仆的职位来的,因为她会中文。Elsa是厨娘,Greta是清洁工。 但是她们都需要我开工资。 迪尔茨前脚一走,我立即叫Lotte过来翻译,二郎腿一翘就开始装了:“我在七到八点起床,十点左右休息,所以第一,禁止在我准备起床和睡觉的时候打扫卫生以及做饭,我不喜欢被吵。 第二,我每天都要洗澡。 第三,如果我没有提前说明,一周之内的饭菜是不能重样的。忌辣忌油,我不希望在我的餐盘里看到类似肥肉这样油腻的食物。不管用什么方式,都必须保证每天至少两个鸡蛋,但我只吃蛋黄。我习惯少食多餐,所以厨房最好一直准备着。控制好每顿食物的量。我讨厌浪费,更不可能吃剩菜。我不喝咖啡,只喝加糖的热牛奶或者淡茶。我不喜欢碳水,所以除了早餐之外,午餐和晚餐不要出现面包。 第四,我每天上午10点和下午3点的时候都要吃水果,切好了让Lotte送过来。 第五,我喜欢安静,所以控制好你们说话的音量,最好不要让我听到。 如果你们做得好,每个月底我会额外多结工资的20%作为奖金,如果做的不好我就会换人。” 穷人装富,真不好演。说完这一通,我感觉我的脸都在泛红。好在特工们很敬业,完全代入了自己的角色,没做让我难堪的事情。 我给Lotte开的月薪是100马克,相对于女仆,这是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高薪,接近一名教师或护士——尽管我知道她们都是来做什么的。 恰恰为此,我正要学习慈禧,善待近侍。人家是要回话的,一个不乐意,多嘴两句,我的天灵盖要不要开个洞可就不好说了。 再者,我不擅长和人交际,尤其是在有语言障碍的情况下,所以我必须要让Lotte作我的代言人。因而要笼络住她就尤为关键。工作内容重要,工作环境更加重要。满意度高才会积极维护现有体系。 除了为我服务,Lotte还应该负责管理和监督其他两位仆人。一般女仆的月薪应该在30-50马克之间,我打算给清洁工50马克、厨娘60马克的月薪以及200马克的菜钱。实际上,我心算出来的食物成本应该在170马克左右,剩下的30马克是为了方便厨娘“贪污”——我为了表演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饮食上必定挑剔。她可能心怀不满,这笔钱是用来安抚的。反正我也不可能自己去买菜,不如干脆卖个好给她。 这样一来,除却除了禁止早晚打扫卫生之外没有特别要求多清洁工的月薪是固定50马克,厨娘的月薪加上隐形收入是和Lotte几乎持平的。但隐形收入毕竟是隐形收入,她可能还需要贿赂Lotte以免她告发,地位无法与之相平等。 我必须牺牲掉Greta的利益。只有阶级稳定的体系才能安全、持久地维持下去。对不起了,Greta。 不过,还有奖金呢。这样一来,我每个月的固定支出是200 100 20 60 12 50 10 200=652RM。还不算水电费之类,如果再留出可能消费的备用金,我的月支出足足高达700马克!这还是我精打细算之后的结果。 这笔实在是太大了,完全足够一名高级公务员的月薪。看得我实在肉痛。但是我又不能不花,伪装不好自己的人设,就有脑袋落地的风险。 为了活命,我忍了。我向来都是这么一个不到万不得已、尽量委曲求全的脾气秉性。 然而德国人告诉我—— 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第11章 Kapitel 11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享受Lotte的洗脸服务。她要起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必须先完成我给她的任务。 洁面结束之后,我又涂了一层水乳,稍微打理了一下短发,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形象没有什么瑕疵,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 迎面而来就是一张无比灿烂的笑容。 …… 因为面前的人并不高,那张脸几乎是要贴到我眼睛上;我后撤一步拉开距离,这才能好好看请来人。 哟,这不是四处E科反间谍部门的SS Sturmbannführer□□弗里德里希舒伦堡先生吗。 不去护卫保罗亲王来找我做什么。 “早上好,小姐。” 你看,人家干情报的就是业务能力强,还知道说英语。见到他没穿制服,而是一身便装,就能大概猜出来意,我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他的表演。 “我是Klaus Richter,”这个名字真有意思,“职业编辑。”他表现出一种年轻人应有的羞涩,“很冒昧打扰您!” 知道就好。 要我说门口站岗的那位职业素养实在太差,一看是自己人,都不通报一声就放进来了。也不怕我起疑心。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汉斯兰达面对布立吉小姐的谎言时会毫无形象地大笑。 因为我也没忍住。 “小姐?” “没什么,”我停止自己的忍俊不禁,“进来吧。” 舒伦堡进门之后飞速地和Lotte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想,也许是因为正是他挑选的她们吧。 正如他后来的下属赫特的证词所描绘的那样,舒伦堡一进入我的领域,立即开始以一种清澈、真诚、纯良无害的态度,极力散发他的个人魅力,更进一步地将我的边界侵吞掉——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贴得离我很近了。 我甚至能数清楚他的睫毛有几根。 紧紧盯着我的那双充满蛊惑力的、如同低温下肥皂泡上冻起来的那一层薄薄的闪亮的小冰晶一样的蓝色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向我努力渲染它们的主人究竟是一名多么坦诚又迷人的青年。 从他口中,我捕获到的信息是,我在捷克时所写的所有文字都被翻出来了,他们翻译——或者说审查——之后发现都是一些无害但无用的爱情小说。 舒伦堡眨眨眼睛,用一种委婉、亲近的口味劝告我,不要写这种“堕落艺术”,如果我想继续写作的话,最好写一点“积极向上”的内容,譬如“血与土地”。 那听起来真的很积极向上了。 除此之外,他还暗示我的文章中,主人公总是思考得太多,意识极其不坚定。这是不正确的,我接下来最好让主角走上少读书、少思考的道路—— 就像希特勒对劳希宁所说的,“我不需要知识教育”。 完全的反智主义。 呵呵。“谢谢您的提醒。”我说。 然而,谁准许他们自顾自对我的作品评判呢? 难道我投稿了么? 很显然,并没有。 他们肆无忌惮地侵犯我的**,为了找到一个突破点而沾沾自喜,但丝毫不考虑我是否会认为这种方式不妥——极权政体不在意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想法。他们从来不考虑人权。 “所以里希特先生您来找我是为了?” “我们认为您的笔力不错,只是选材有些问题,如果能够更正,对于您和文学界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啊……”我移开视线,盯着他的手指思考。 按理来说,如果在纳粹德国,想要发表文章,是必须要通过审查、加入帝国文学协会的。找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写她大概完全没有涉猎过的领域,未免太过反常。 种族不对、性别不对、连创作方向也不对。这种情况下还要坚持,显然是要拉我进火坑。 但是如果拒绝,我心里也没有底。一上来就让一名少校做伪装,这种完全不留试错空间的做法毫无疑问是抱着极大的信心来的。他们根本没想过如果我会拒绝。 这完全是一个阳谋了。他逼着我看不出来也得去做、看得出来也得去做。德国人把谋略堂堂正正的摆在我面前,我却无可奈何。 即便明知道敌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坑。可我就一定要跳下去。而且只能跳下去。这是权力不平衡这一无法改变的固有矛盾所决定的。 除非我是超人。 “里希特先生的左手是不是摔伤过?” 在长时间的沉默可能惹怒对方之间,我把话题绕开,想方设法为自己拖延用于思考的时间。 “啊,”舒伦堡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这一出,他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迅速驱散短暂的迷惑,又恢复那种温和真挚的笑容,“是的,小姐。曾经从梯子上下来摔伤过。” 真是谨慎。即便这种小事也不肯说实话。 明明是从马上摔的。 他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我不依不饶地使劲往外扯:“里希特先生真是敬业。周末还加班吗?辛苦了。” SD真不把人当人啊。今天不是七月二号,星期天吗?上帝都休息,他却大清早的就来打扰我。 舒伦堡沉默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立即重新在脑海中将所有线索都梳理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无法逃避,那么最好不要忤逆上位者。 我不清楚拒绝的后果,可能比答应要严重得多;我也无法判定,如果舒伦堡失败,下一个换上来的会是谁。要是海德里希,那简直太糟糕了;要是其他人,我不一定熟悉,反而不如面对舒伦堡。 信息就是权力。 我先要对对方有了解,才能够想办法应对。 舒伦堡的反应速度实在是太快,这些在历史中大浪淘沙出来的时代弄潮儿,都拥有着极为出色的个人能力。他三言两语就重新引回正题,不准我继续思考下去,并堵塞了我其他转移话题的可能。 我有点恼羞成怒:“那想必金发碧眼的神的儿子精灵为了保护人类屠杀哥布林最后迎娶圣女生十七八个小精灵的故事应该很符合你们的胃口吧?” “是的,小姐。但最好改成十二个孩子,我们更喜欢这个数字。” 圣数是吧。 “那么,”他露出笑容,牙齿闪闪发光,“请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的作品呢?” 这个时候,我只是单纯开个玩笑讽刺一下你们这种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嗯……一周之后吧。” “可是,小姐,您使用的是中文写作,我们需要时间来翻译的。您可以缩短创作时期吗?” “……那,五天。” “五天之后是假期,小姐。”这是在报复我点出他在加班吗?“您在周三的时候交稿吧。” “但是——” 舒伦堡打断我,径直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您了,小姐。祝您享用午餐愉快。周三上午我会登门拜访您的,再见。” 你们SD都这么拽吗,都不听完别人说话的? ……好像,本来就是。 可是我应该怎么去写啊?! SS Sturmbannführer是二级突击大队长,可以理解为少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Kapitel 11 第12章 Kapitel 12 文学如同经济,唯有在自由的土壤中才能孕育。 然而现实却是,我不仅要应付SD的刻意接近,还得维持从小养尊处优的人设。却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只能抓住这个机会赚取稿费。 希特勒给的那五千马克或许正是为了那六个月的暂住期限。但我无法保证期间不会节外生枝,更担心某些官员会趁机敲诈勒索。 说到官员——盖世太保的准时程度总是令人叹服。 大清早一张眼就瞧见舒伦堡那张笑眯眯的脸可太刺激了。 我不清楚,德国人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视。难道一个阿博维尔的职员不足以处理可疑的“军事间谍”吗?杀鸡焉用牛刀哉。 总不能是因为舒伦堡去年一直在捷克进行秘密活动吧。可是他做的事情和我也不沾边呀。 奇怪。 舒伦堡先生于早上八点准时到访。这位前途无量的29岁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放着保安局的公务不处理,却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显然,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或者根本没休息。他外套上的褶皱至少两天没有被熨过了,还残留着一点烟味。他看起来很疲惫,脸像被酵母菌泡发了,眼睛没有初次相遇时那样明亮,身上还有一种熬夜过后的臭味。头发没洗,油油的,倒是正好剩下发胶的钱了。 都忙成这样了还要额外加班呢。真惨啊。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吗?” 我不急着把手稿给他,而是叫Lotte去端一杯凉水,和一杯温水。 "里希特先生工作这么拼命?先歇会儿吧。"我柔声细语道,"我这里不备咖啡,您先用凉水消肿,再喝点温水。正好赶上我的早餐时间,厨房里有现成的食物,您先用些。" “啊……谢谢,但是,小姐,我……” “熬夜工作对身体不好。”我打断他,“您一定要吃点东西的,不然身体吃不消的。会低血糖。” 舒伦堡最终接受了我的早餐。我只是静坐一旁,看着他进食的同时暗自思忖。 上次的交锋仍让我心有余悸。尽管他并未采取实质行动,但其敏锐的洞察力已显露无遗。 我必须改变策略,不能让舒伦堡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我。说实话,我对自己能否在他面前蒙混过关毫无把握。 我极力让他在我这里感到舒适和快乐,人在愉悦的环境里总是会放下戒备心。 用过早餐后,他气色明显好转,连语速都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非常感谢...小姐的款待。现在可以让我拜读您的大作了吗?" “没问题。” 交接手稿后礼貌送客,我刻意保持距离。过分的热情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回去睡觉了。两天赶完一篇中篇小说,实在是太透支心力。舒伦堡是真敢要。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工作狂吗。 下午六点,我正在吃晚饭,却听到门铃的响声。 我示意Lotte去开门。 …… 我真没想到一天能见到两次舒伦堡。我还以为他会跟个npc一样完成每日任务就结束了呢。 让女孩子提东西不绅士。不过Lotte应该是他的下属。也正常。 “下午好,里希特先生,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吃过了。”舒伦堡轻车熟路地坐在我身边。 “真意外今天能再次见到您……翻译进展这么神速?” “不是因为这个,”舒伦堡指了指Lotte手中的水果篮,“承蒙款待早餐,实在过意不去。下班顺路买了些水果,不知合不合您口味。” 这工作态度可真积极。“我很喜欢,多谢。” "Lotte,把水果洗了,正好请客人一起享用。" “看来您很钟情水果。” “确实。” “那小姐喜欢什么水果?” 啊……来了。“以前喜欢吃香蕉、柑橘、芒果、菠萝之类的热带、亚热带水果,都是United Fruitpany送来的上等佳品……不过来了温带气候的德国之后很少能吃到这些南方产品了,就吃点草莓、蓝莓这一类的浆果。” “小姐说的这些水果我闻所未闻,”舒伦堡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我,“您能讲给我听吗?” 套话合理又注重细节,多么出色的业务能力! “好啊。我最喜欢吃香蕉,我认为它是最善良的水果了,又香又浓,手里拿着一根大麦克,”我模仿剥皮的动作,“不用洗,直接吃就可以。菠萝麻烦一点,要削了皮、切成小块,放进温热的盐水里泡一会儿,才能吃。” “为什么要泡盐水?” “不泡盐的话,菠萝就会扎嘴。而且会很酸,不好吃。盐水能中和酸涩,而且咸味会激发甜味,”我在纸上写下“NaCl→Glutamate”,“所以,吃菠萝是一定要泡盐水的。我吃杨梅的时候也会泡盐水……但是太少了,我只记得自己吃过一回,还是从上海带回来的外交礼物。”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眨眨眼,尽量让语气亲和温柔,“真想跟你一起分享。” 他到处出外勤,应该是可以吃到的。至于我……但愿我真的能活到跟他分享的那一天吧。 这时, Lotte把洗好的水果切盘端上来了。舒伦堡有些惊讶:“放在冰上吗?” “是的,”我捻起一粒碗中的蓝莓放进嘴里,这个品质可绝对不是“顺路买来”的,官僚们永远都能吃上特供,就算披着民主的外衣也一样,“七月份的天气有些热了,吃点凉的消消暑。要是有空调就好了。” “小姐,什么是‘爱尔康迪什那’?” “Willis Carrier发明的一种制冷设备。我在美国的时候,夏天全靠这个活着了——不过我目前在德国没看见过。” “爱尔康迪什那在美国很普遍吗?” “不——”我顿了一下,立即想到自己的人设是深居简出,不应该对外面的世界了如指掌,“我妈妈和我说,这是一种小众的高端技术。只有在特定商业场所或者少部分富裕家庭里才有。但是,我也不清楚,我不怎么出门。” “小姐喜欢待在家里?” “啊……也许吧,你可以这么认为。” 优秀的特工,就是要做到句句日常,但没一句废话。短短三句,一问了美国社会的工业和经济,二问了我的日常生活状态,要不是我时刻戒备着,话就全被他套出去了。 “您来到德国之后,应该也很想家吧。” “什么‘家’?您说美国吗?也许是,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什么是‘家’。大概,此心安处是吾乡吧。” “抱歉,小姐,最后一句我没有听清楚。” “我的意思是,只要能安定下来,在哪里都好。” 吃完水果,感觉嘴里腻腻的,我又叫Lotte把今天中午差她去买的水全都拿上来,让舒伦堡挑。 “……Gerolsteiner?” 舒伦堡拿起一瓶来,看他那来不及收敛的表情,显然这中产家庭出生的小少爷也被面前琳琅满目的资本主义的拜金与腐朽略微震撼了一下。 不过,不至于呀。舒伦堡是二级突击大队长,又是已婚,基本月薪也得有四五百了,再加上乱七八糟的职务津贴外勤差旅,怎么也应该有六七百帝国马克。一天工资能买多少瓶Gerolsteiner啊。 难道我演过头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厌恶或者鄙夷的微表情,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装下去。 “我实在喝不惯自来水,一股铁锈味,还有呛人的□□。”我故意让他看见玻璃瓶装的Apollinaris的标识,“就叫Lotte去把市面上所有的瓶装水都买回来试试咯。里希特先生,不知道您习惯喝哪种,您自己挑喜欢的吧。” “不过,你们德国是有很多火山吗?怎么一口下去全是二氧化碳。喝了几瓶,感觉水源地都像是火山口。” “……是的,确实有很多火山。小姐买这些,应该花了不少钱吧。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这种瓶装水呢?” “德国的自来水水质太硬,喝了几次感觉自己头发要失去光泽了,”我面不改色,不叫舒伦堡看破我的贫穷,“洗澡都觉得难受。”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我提到这句诗的意思不是真的想让舒伦堡待在今天晚上。 柏林,这座北纬五十二度的城市,在七月十二日这一昼长夜短的日子,直到太阳都落下去了,舒伦堡竟然还没有走的意思! 这都快十点了! 不怕回去卡特再和你吵架吗!不能因为在打离婚官司就松懈了吧! 我委婉地提醒他,家里人应该着急了。舒伦堡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和我告别,说明天他再来拜访。 怎么还有明天。 Apollinaris、Gerolsteiner:德国本土中高端瓶装饮用水。由于地质原因,德国很多水源产出的都是气泡水。 严格来说价格没有很贵,换算成人民币今天的购买力可能十几到几十块一瓶。但如果拿来当日常饮用水的话就算比较奢侈的消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Kapitel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