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的冰冷和污秽渗透进西装裤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刺。胃部的绞痛在剧烈的干呕后,暂时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伴随着喉咙深处残留的灼烧般的苦涩。巷口外,城市的霓虹光影扭曲变形,车流声模糊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路灯下,那辆黑色宾利和倚靠着它的身影,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鬼魅,挥之不去。那无声的注视,比深秋的夜风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玩味,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的狼狈和伪装。他不是在跟踪,他是在狩猎后的巡视,是在欣赏猎物濒死的挣扎。
“呵……”一声干涩的、带着自嘲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在死寂的小巷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耻辱。手里那杯早已凉透、散发着油腻气味的关东煮,像一个绝妙的讽刺。我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看也没看,将它连同袋子一起,狠狠地扔了进去。
“咚”的一声闷响,如同砸在我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我裹紧单薄的西装外套,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冷风灌进衣领,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口那片被反复碾压、早已血肉模糊的地方。江屿那双在烟雾后注视我的眼睛,如同无形的绞索,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无声地收紧。
回到家,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黑暗和寂静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没有开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玄关处感应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胃里空得发慌,但一想到食物,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翻涌上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溃败达到了顶点,意识在冰冷的绝望和混沌的黑暗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我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才挣扎着爬起来。脱掉沾着污迹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地上。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瓶冰凉的矿泉水和半盒过期的牛奶。我拧开一瓶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性的清醒,却也加剧了胃部的痉挛。
草草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洗掉身上那股便利店廉价食物的油腻味和巷子里的污秽气息,但皮肤上残留的冰冷触感,和心底那挥之不去的被注视感,却怎么也冲刷不掉。倒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中,天花板的纹路模糊不清,如同江屿批注在方案上的那些刺眼的红色标记,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方案……竞品分析……明天……
想到明天还要面对他,面对那个被他强行扭曲、面目全非的“星耀计划”,还要面对市场部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和厌弃感攫住了我。胃部的钝痛再次隐隐传来,提醒着我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这一夜,注定在辗转反侧和断断续续的、被冰冷注视惊醒的噩梦中度过。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宣告着新一轮折磨的开始。
走进公司,那种无形的、粘稠的低气压比昨天更加厚重。前台连僵硬的微笑都省略了,只是公式化地点了点头。电梯里空无一人,只有光滑的金属墙壁映出我眼底浓重的青黑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市场部办公区静得可怕。敲击键盘的声音稀疏而沉闷,像垂死病人的心跳。我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背上,带着无声的揣测和压力。小唐已经等在我的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林总,您脸色……”她欲言又止。
“没事。”我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接过咖啡杯时,指尖依旧冰凉,“方案……邮件他回了吗?”
小唐摇摇头,眼神复杂:“还没有。但是……江副总那边让秘书传话,让您九点半去他办公室一趟,关于‘星耀计划’的修改版,他要……亲自过问。”
“亲自过问”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心上。我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了。准备一下会议纪要,带上昨天汇总的竞品数据备份。”
推开办公室门,昨夜疯狂留下的痕迹虽然已被清理干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墙上那个凹坑,像一个无声的嘲笑。我坐到办公椅上,冰冷的皮革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九点二十五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拿起准备好的U盘和打印出来的最新版方案(那份被强行塞入竞品分析、臃肿不堪的文档),走向位于顶层的副总裁办公室。
顶层的光线似乎都比下面几层要明亮肃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的香氛和权力的冰冷气息。秘书处的人看到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公式化地通报:“林总监,江副总在里面等您。”
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冷冽木质调的须后水气息扑面而来,强势地入侵我的感官,瞬间唤醒了昨夜路灯下那令人窒息的记忆。江屿的办公室极其宽敞,视野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装潢是极简的冷色调,线条硬朗,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透着一种冰冷的掌控感。
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深灰色的西装剪裁完美,勾勒出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江总。”我停在距离他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没有立刻回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嘶嘶声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清晨的光线勾勒着他深刻而冷峻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落在我身上。视线扫过我手中的文件袋,再落到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冰冷。
“林总监,气色不太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安静的空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昨晚没休息好?还是……方案改得太过辛苦?”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咬紧的声音。辛苦?何止是辛苦!那是凌迟!
“多谢江总关心。”我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毫无温度的笑容,将文件袋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这是‘星耀计划’的最终修改版,以及您要求的竞品分析报告,都在里面了。”
江屿没有去看文件袋。他迈开步子,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朝我走过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冷冽的木质调气息更加清晰,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包裹过来。昨夜路灯下的寒意再次从脊椎骨窜起。
他在距离我不到一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折痕,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极具侵略性的热度和那种无形的掌控气场。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冰打磨过的眼睛。
“辛苦?”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我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字字诛心的力量,“林总监,这才刚开始。一点竞品分析就让你和你的团队人仰马翻,不堪重负?”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逡巡,捕捉着我眼底极力压抑的愤怒和屈辱,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嘲讽的弧度。
“看来,市场部这些年,在‘舒适区’待得太久了。骨头都软了。”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我紧绷的神经,“‘星耀’不是儿戏,它关系到公司未来三年的战略重心。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打仗、能啃硬骨头的团队,不是一个方案被质疑就情绪失控砸办公室、一点额外任务就濒临崩溃的……玻璃人。”
“玻璃人”三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头顶,眼前甚至短暂地发黑。我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一拳挥向那张冰冷俊脸的冲动。
“江总的意思是?”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意思就是,”江屿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帝王下达不容置疑的旨意,“‘星耀计划’的最终决策权在我。你现在的版本,只是勉强及格。后续的执行方案、预算细化、风险预案,所有细节,都必须由我亲自把关、逐项确认。从今天起,每天下班前,到我办公室汇报当天进度。有任何问题,随时向我请示。没有我的签字,这个项目,一步都不准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锁链,哐啷作响地套在我的脖子上。逐项确认?每天汇报?随时请示?这根本不是工作指导,这是**裸的监工!是把我当成他脚边一条需要时刻牵绳的狗!
巨大的愤怒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胸腔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翻涌上来,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我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听明白了吗,林总监?”他最后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落地窗外,阳光刺眼,却无法穿透这间办公室冰冷的权力壁垒。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炸开的轰鸣。
“……明白。”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江屿似乎满意了,终于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转身走向他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宽大座椅。“很好。那就……开始工作吧。”他淡淡地吩咐,仿佛刚才那番足以碾碎人尊严的指令,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
我僵硬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我即将拧开门把手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时,身后再次传来江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昨晚在便利店门口,你好像掉了点东西。””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便利店?他果然看到了!看到了我所有的狼狈!
我僵硬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抽屉拉开的声音,接着是轻微的、物品放在桌面上的声响。
“看着有点眼熟。”江屿的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足以致命的玩味,“物归原主。”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转过身!
江屿依旧坐在他那张巨大的黑色皮椅里,姿态放松,如同掌控一切的猎手。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光滑的桌面上。而在他指尖旁边,静静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深蓝色丝绒质地的旧首饰盒。盒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丝绒也失去了光泽,显得有些陈旧。
那个盒子!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盒子……那个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早在七年前那个雨夜之后,就被我扔进了护城河!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江屿的办公桌上?!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旧物。七年前所有的甜蜜、痛苦、绝望……那些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尖锐的冰碴,如同海啸般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江屿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瞬间惨白如纸、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脸上。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冰冷、残酷,带着一种欣赏猎物彻底崩溃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怎么?”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林总监看到旧物,好像……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