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这洁白如雪的床上。
阳光照在瓷砖地上,白得像不存在。
母亲站在不远处,和医生低声交谈。她穿着一身灰蓝色套裙,手里握着资料袋。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传进我的耳朵。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以前的记忆了?”
医生顿了顿。“……沈总,是这样的。我们团队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建议您以后多带她出去走一走,看看熟悉的环境。”
他兜了一眼我。
我下意识地收紧肩膀。
“您看您女儿的模样,那种对自我不确定性的神情,还有轻微抑郁状态的眼神,就可以推测——她并不是简单的短暂遗忘。”
母亲轻轻回过头。那一眼里有几分疲惫,却更多是怜惜。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被海浪带回来的玻璃瓶,外壳完好,里面却已经空了。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她问。
“我相信您,马博士。”
我抿了抿嘴,低头盯着膝头的裙摆。
指尖悄悄在布料上扣着,拉出细微的褶皱。
医生的眼睛浮着黑晕,眼白泛黄,血丝蜿蜒。嘴角生着短短胡茬,乱得像是很多天没睡好。他的存在让我不安。
我们出了医院。
阳光刺眼,地面像覆了一层白。母亲牵着我的手,指尖是干净的,掌心却温得像要把我融化。
我没挣开。只是低着头,任她带我走。
车停在路边,银灰色车门反着光,我从车窗倒影里看见自己——眉眼安静,发丝贴在脸侧,像刚从水里捞出的人偶。
她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点头。坐进去了。
一路无话。车窗外,楼宇一层层地退去,我盯着远处那片玻璃幕墙,看不见尽头。
等我回过神时,车已经停在一家酒店门口。人来人往,服务员穿着熨帖的制服,小心翼翼地开门、点头、引路。空气里混着香水味和陈木香,令人眩晕。
我们走进一个包厢。
房间不大,却处处精致:檀木纹理温润,屏风上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灯光从雕花灯罩里倾下来,打在那一方桌面上,像落了一层柔光。
她坐在我对面。没有急着点菜,也没开口。只是安静地看我。
我低头整理衣角。那裙子料子顺滑,我的指尖一滑,拉出一道褶。
她按了服务铃,开始点菜,语速缓慢,每一道菜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说话时不时看我一眼,却从不逼我回应。
饭菜上桌的时候,屋内只剩我们。
我拿起筷子。她帮我夹了块红烧肉,动作很轻,像怕吓着什么。
“你以前爱吃这个。”她说完这句,就安静下来。
我嚼着那肉,甜得有些发腻。嘴里没味,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划了一下。
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轻轻碎碎。
我盯着对面那盆青菜,看久了,菜叶上的水珠像被放大了,晃眼。我觉得胃里有点空,可又不想吃了。
她始终没问我一句“你记得吗”。没有提旧事,也没催我适应。
我知道她想让我舒服些。她在努力不让我痛苦。
可我不是她的女儿了。那个人……不在了。
我忽然问出口:“我们现在……在哪儿?”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
“华洲城。”她温声道,“你出生的地方。”
我又问:“我……多大?”
“二十岁。”她停了两秒,“上个月刚过生日。”
我放下筷子,垂着眼角问:“你叫什么?”
她没立刻说话。我抬起头,才看见她眼圈红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种压住声音的笑。
“沈凝之。”她说,“我是你妈妈。”
我点头。鼻腔像堵住了点什么。
她看着我,忽然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我身边,没有碰我,只是蹲下来,看着我。
“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回来。”她低声说,“但我在。你慢慢来。”
我什么都没说。
她伸手为我拨了拨发梢。我没有躲。只是眼前忽然模糊了。
包厢太静了,钟表滴答作响,我听得分外清楚。
妈妈递过来一张纸巾:“如果你想哭,没关系。”
我没接。
只是望着她肩膀上那一点光——
它闪了闪,好像某种信号。
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冷了。也没有那么害怕。
只是还不太会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