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空白在说话》 第1章 我的叔叔死了,可能是昨天或是今天 那条街终于安静了。 几个小时前还挤满了呐喊、标语和用鞭子打人声音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滩被踩碎的标语纸和融化不干净的雪水。 靠在铁轨边上的墙角,我就这么待着。这里的砖冷的不像去年那样,比起壁炉,这就如同冰块。我的体温慢慢渗进去,又钻回来,可是我却渐渐感觉不到这是个两度的天气。也许等下一个人坐来时,又会惊讶这地方怎么还带着点温度。 叔叔死的时候,也靠着这面墙。他死的干干净净,嘴上挂着绝望的微笑。 叔叔死的像发生在报纸上新闻,我连像曾经那样留下滚烫的泪都做不到。 人有时候死,不需要敌人。 叔叔死的时候,是晚上,是中午,还是清晨。我不清楚。他在我面前一整天没动。我踢了他一脚,他没醒。然后我就不再踢了。 我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真热,哪怕只多出一点点,都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活着不是一个大词,至少现在不是。它比不上“面包”两个字重要。 我听见人群从远处撤走了,一辆卡车吼叫着开过,轮胎碾过融雪里的玻璃碎片,像咬碎牙齿。 有人把刚刚喊口号时用的旗帜丢进路边的坑里。红色的布在脏水里泡着,看起来像谁吐出来的肺叶。风一吹,旗子卷了一下,又沉了下去。 他们说我们是帝国的败类,是蛆虫。说我们趴在百姓头上吸血,吸到皮肤贴着骨头,就像我现在一样。 有人说战争要来了。他们握着人权至上的旗帜来拯救我们这样该死的蛆虫。我们在乎吗?并不在乎。我们在乎“他们来了会有面包吃,有水喝。” 如果我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明天,我是不是也会像叔叔那样,在脸上冻出一个笑? 我不太记得笑是什么感觉了。脸有时候会动,但那好像只是神经抽一下,不是情绪。 情绪太耗能了。在活着这件事情面前,任何情绪都像奢侈品。 绝望也是。 绝望说明你曾经希望过。那是给有梦的人准备的,我不是。我是空的。 我只是等,等我不再需要等。 *** 爸爸和妈妈早就离开我了。 说是抛弃吗?其实也不算。准确说,他们在计算自己如何活下来的等式里,忘记了我这个变量。 也许我本来就不在那个公式里,只是旁边写的一串注释。 他们说要去邻国,说那里全是尤达人。说的像一种解脱,像一种胜利。 可他们也知道,那疯子政权者盯着那地方盯了很久了,早晚会动手。 我后来明白,他们不是去避难的,他们是去买彩票。赌自己能赶在爆炸之前,把命换一口热汤喝。 那种心情,我懂。 就像你明知前面是悬崖,也还是想多走几步,说不定下一步不是坠落,而是飞起来。 妈妈走前跟我说了句“你还小”,这句话很万能,万能到我的语言在那面前不值一提。 她的背影没有转身。火车悲鸣着,带着鲜血,带着枪支,她没回头,踏上了延迟死亡的道路。 我那时候就知道,我不会死在某个意外里。我会死在他们眼神的空白处。 ——在没有人说“你该活下去”的那一页边缘。 我就这么坐着,看生命从指缝里一滴一滴流出去。 不指望哪个混蛋假惺惺地来救我,不想成为谁故事里的“震撼一幕”。 但总有人想要插手别人的死。 他们来了,脚步声踩在冰水里,听起来像玻璃骨头。 “那人戴的是六角星吧?” “是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过去看一眼咯。” “该死的……回家路上又来了个活的。” 他们捡到一袋没彻底腐烂的垃圾。 士兵把我从墙边拖起来,像拽一只死过一半的野狗。我的腿根本没动,脚在地上划着一道道湿痕。他们嫌我脏,一个人还用枪托顶我背脊。我没反抗,我连站都站不直。 他们说这是“转送”。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贫民窟到了。 尤达人聚集地。 这里的每块砖头都浸过冷汗。没有颜色,只有温度。人挤着人,像死鱼堆在盆里,每个人都在等下一次水被泼进来,哪怕只是几滴。 有个女人在煮鞋子。她在鞋底上撒盐,还细心地用手搓搓皮面。我不知道她是饿疯了还是想吃出仪式感。 旁边一个男孩盯着她的锅,眼睛里没有贪婪,只有盲。他像是在等她死,这样他才能吃到那锅“汤”。 还有人躺在纸板上,一边用手抠牙,一边摸自己的小腿。他摸了很久,像是在掂量这块肉煮出来会不会太硬。 这不是地狱。 地狱太具体了。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的。但没人会说出来。说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也快死了。 我见着他们每人都蹲着,他们每人都做这不同的事,可眼神都是空洞的。 不是因为我见过谁死,而是因为我每天都活得像它。 我抱着自己,把头埋进膝盖里。闭眼,耳朵反而清了。有人在低声骂娘,有人拉肚子,有人在跟死人说话。 我不动,像刚才那面墙,也像叔叔冻住的脸。 有谁轻轻拍了我一下肩膀,我没回头。也许是风。 在这里,风也饿了。 第2章 第 2 章 “啊。” 她喊了一声。声音断在中间。 她跪着,怀里抱着那个孩子。他已经不动了,眼珠停在上方,像在看一块天花板。 一个男人走过去。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看孩子。 “死了?” 没人回答他。她只是低头,用袖子擦了下男孩的嘴。然后抱紧了些。 “可以分一点吗?” 她抬起眼睛,眼圈红了,脸上什么都没写。那男人没走开,只是站着。更多的人靠了过来。 他们没有逼近,只站在那里,像等什么口令。一个两个,默默地挪动脚步。 我撞了撞栏杆。 “他们在干什么?你们……你们不管吗?我们是……” 我没说完。警卫站在外头,抽了下嘴角,好像起了风。什么也没说。 那女人把头埋低了。 她的肩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冷还是哭。然后她的手,慢慢地,伸向男孩的后背。像是想再抱紧一点,或者……撑住他。 旁边的人还是没动。他们眼神像落在什么食谱上,没人看她的脸。 她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手背抵着嘴唇,指尖压出白色。像是咬出了什么决定。又像是咽下一口没有名字的东西。 周围的人不再看她,只盯着男孩的鞋、衣服和膝盖。有个男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时间。 我嘴唇微颤,不知道该喊什么。嗓子干,连空气也好像不进来了。 他们动了。一个蹲下,一个扯开了什么布。另一个把一块破棉被垫在地上。 她没有拦。 她的眼睛闭着。泪顺着脸滑下来,没有声音。像是不知道在为谁流。 血没有出来。我看着,什么都没看到。可我知道,事情正在发生。 她一边哭,一边咬着嘴唇。有时候停下来,像是在忍痛,有时候看向别处,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只有一瞬间。 我看不清她想说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坐下了。 血没有溅出来,只有脚步声和撕布的响动。像是厨房,有人在准备餐桌。 我闭上眼。有人蹲在我旁边,一边喘气,一边舔自己的手指。 我没睁开。 泪也没有掉下来。 不值得流了。 孩子只剩下骨头和一摊内脏。 人群散了,没有人说话。 有人抱着膝盖坐下,有人躺着,捂着脸。 他们沉默的哭着。 我靠着栏杆,看见自由的鸟和那些‘人’。 三天没吃东西。胃已经不叫了,像一口干井,咽口水都要等喉咙回音。 我不知道自己进来前,这里发生了多少这种事。 总之是很残酷。每次都像第一次,但没人会再喊了。 我想上厕所。 我站起来,慢着走了几步,可我的腿从来都是空的,我晃了一下。 走了两步,眼睛又黑了。 像有人从里面把灯关掉。什么也没有,只听见自己的骨头在晃。 我撑了一下,走过去。人群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近。 他们眼里有饿,也有静。像刚处理完一次吃饭,又来了第二道菜。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想被吃。我想死得安静些。 我撑着栏杆往前挪。一个潮湿的角落,像堆放旧铁桶的地方。味道不重,也没虫子。 我蹲下。 我甚至忘了我要干什么,只是我要死了。 珍惜吧,作为蛆虫活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时光。 最后一次站立。 最后一次觉得风凉。 最后一次用力咬牙,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活人。 眼皮动了动。 最后一次眨眼。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不急不慢,一声一声地变细。像有人慢慢关门,一寸寸地,直到没声音。 我死了。 一切突然的像是蓄谋已久。 第3章 第 3 章 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可能是舌头贴在牙龈上的那一刻。我知道的只是——那种感受,很轻,也很重。像一块石头嵌进心里,又像所有重量被抽干。 我闭着眼睛,没有疼痛。也没有光。 耶和华啊。 你在哪里。 “你是我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可我缺乏了,主啊,我缺乏了。缺乏水、缺乏面包、缺乏被呼唤的姓名。 你赐以恩典,但你收回的是我全部。 你让母亲留下我,用你的名义。你让他们说“神会看顾的”。 可你闭上了眼。 我曾恐惧死亡。他们让我学会“向死而生”,我听话,顺服,拒绝哭泣。可当我真的要死了,才知道,你从未允我靠近。 你选中的子民早已被称作蛆虫,而你,也许从未叫过我名字。 我甚至不想得救了。不要恩典,不要赦免。 我只是想——安静一点。 哪怕只是一夜的安稳,哪怕只是一次梦的深沉。 …… “沈喻薇。” 这声音……太清晰了。 …… “沈喻薇,该醒了。” 像从喉咙里扯出的一线气。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死。或者说,我从不被允许死。 睫毛动了。 刺眼的光穿过眼皮,冰冷的气流贴在脖颈。 我睁开眼。 天花板是白的,瓷砖拼得整齐,灯是嵌在里面的,没有煤烟味,也没有声音。 我下意识地卷起身子,却碰到了一层薄薄的布。手,是干净的。不是破布,也没有灰。 周围人说话。 “心率恢复正常。” “唤醒过程良好。” “语言区域活跃,但记忆混乱。” 他们说的是我听得懂的话。可我却什么都不明白。 我是怎么还活着的? 为什么是我? 我的身体还记得贫民窟的风。还记得母亲把我推开时的手指骨节。还记得自己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瞬间。 可现在——我在这里。 干净的床,温暖的手,柔软的被子,和——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她坐在床边,哭了,笑了。 “沈喻薇,你终于醒了。” 她握着我的手,像从未放开过一样。 过了一会,她带我去盥洗台前。 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光从天花板倾下来,柔和又白。她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轻得像风。 我抬头,看见镜子里那个女孩。 睫毛细密,像落了一层雨;鼻梁高直,嘴唇线条柔和,像是雕刻师反复描摹过的心爱模特;她的脸干净、细致得过分,皮肤泛着冷光,没有污渍、没有疤痕,连毛孔都藏得极好。黑发垂在肩头,顺滑得像没沾过风沙。 她的眼睛——深、长、黑。像两口井。 那人望着我,像要从里面找出我是谁。 我也看着她。 那不是我。 那从来都不是我。 我垂下眼,手指在盥洗台边缘轻轻蹭着。那是我唯一知道的质地,是冰凉的、光滑的、没有记忆的。 她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几秒后,她轻轻绕到我正前方,蹲下来,与我对视。 “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很低,像在深夜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我点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点了没。 她轻轻抚我的手背,温热干净,指甲修得整齐。 “你昏迷三天了,医生说刚醒会有些混乱。”她顿了顿,“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情绪:温柔。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我突然想后退。 不是害怕,是……太温暖了。温暖得像从未见过的东西,甚至让人不敢接受。 她伸手替我拢了一下发丝,说:“你从小就爱干净,头发不能散。” 我抬起头,正好和她的眼神撞上。 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说话了。 “不用。” 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 她愣了一下。 很轻微的停顿,像一滴水落进杯中,不响,但改变了水的形状。 “好。”她点头,笑了笑,“你自己来吧。” 我低下头,手紧了紧衣角。 她没有再靠近我,只是站起身,轻声说:“你饿了吗?我让人准备点吃的。” “你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我记得你说过。” “薇薇,妈妈一直在。” 她每句话都轻得像是怕吵醒我,又像是在努力确认我还在。 我没回应,只是盯着镜子边缘的一道裂痕。 她站了会儿,最终转身走出病房。 门合上时没有响声。 我一个人站在那张光洁的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不哭不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忘了带灵魂。 第4章 第 4 章 我坐在这洁白如雪的床上。 阳光照在瓷砖地上,白得像不存在。 母亲站在不远处,和医生低声交谈。她穿着一身灰蓝色套裙,手里握着资料袋。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传进我的耳朵。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以前的记忆了?” 医生顿了顿。“……沈总,是这样的。我们团队最终商议的结果是:建议您以后多带她出去走一走,看看熟悉的环境。” 他兜了一眼我。 我下意识地收紧肩膀。 “您看您女儿的模样,那种对自我不确定性的神情,还有轻微抑郁状态的眼神,就可以推测——她并不是简单的短暂遗忘。” 母亲轻轻回过头。那一眼里有几分疲惫,却更多是怜惜。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被海浪带回来的玻璃瓶,外壳完好,里面却已经空了。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她问。 “我相信您,马博士。” 我抿了抿嘴,低头盯着膝头的裙摆。 指尖悄悄在布料上扣着,拉出细微的褶皱。 医生的眼睛浮着黑晕,眼白泛黄,血丝蜿蜒。嘴角生着短短胡茬,乱得像是很多天没睡好。他的存在让我不安。 我们出了医院。 阳光刺眼,地面像覆了一层白。母亲牵着我的手,指尖是干净的,掌心却温得像要把我融化。 我没挣开。只是低着头,任她带我走。 车停在路边,银灰色车门反着光,我从车窗倒影里看见自己——眉眼安静,发丝贴在脸侧,像刚从水里捞出的人偶。 她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点头。坐进去了。 一路无话。车窗外,楼宇一层层地退去,我盯着远处那片玻璃幕墙,看不见尽头。 等我回过神时,车已经停在一家酒店门口。人来人往,服务员穿着熨帖的制服,小心翼翼地开门、点头、引路。空气里混着香水味和陈木香,令人眩晕。 我们走进一个包厢。 房间不大,却处处精致:檀木纹理温润,屏风上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灯光从雕花灯罩里倾下来,打在那一方桌面上,像落了一层柔光。 她坐在我对面。没有急着点菜,也没开口。只是安静地看我。 我低头整理衣角。那裙子料子顺滑,我的指尖一滑,拉出一道褶。 她按了服务铃,开始点菜,语速缓慢,每一道菜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说话时不时看我一眼,却从不逼我回应。 饭菜上桌的时候,屋内只剩我们。 我拿起筷子。她帮我夹了块红烧肉,动作很轻,像怕吓着什么。 “你以前爱吃这个。”她说完这句,就安静下来。 我嚼着那肉,甜得有些发腻。嘴里没味,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划了一下。 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轻轻碎碎。 我盯着对面那盆青菜,看久了,菜叶上的水珠像被放大了,晃眼。我觉得胃里有点空,可又不想吃了。 她始终没问我一句“你记得吗”。没有提旧事,也没催我适应。 我知道她想让我舒服些。她在努力不让我痛苦。 可我不是她的女儿了。那个人……不在了。 我忽然问出口:“我们现在……在哪儿?”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 “华洲城。”她温声道,“你出生的地方。” 我又问:“我……多大?” “二十岁。”她停了两秒,“上个月刚过生日。” 我放下筷子,垂着眼角问:“你叫什么?” 她没立刻说话。我抬起头,才看见她眼圈红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种压住声音的笑。 “沈凝之。”她说,“我是你妈妈。” 我点头。鼻腔像堵住了点什么。 她看着我,忽然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我身边,没有碰我,只是蹲下来,看着我。 “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回来。”她低声说,“但我在。你慢慢来。” 我什么都没说。 她伸手为我拨了拨发梢。我没有躲。只是眼前忽然模糊了。 包厢太静了,钟表滴答作响,我听得分外清楚。 妈妈递过来一张纸巾:“如果你想哭,没关系。” 我没接。 只是望着她肩膀上那一点光—— 它闪了闪,好像某种信号。 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冷了。也没有那么害怕。 只是还不太会活罢了。 第5章 第 5 章 巷子里的酒吧文化渗透进每个人的细胞。夜越深,人越醉,连灯光都晃得像玻璃杯底的一抹幻影。 我坐在角落,身后是贴满爵士演出票的裸砖墙,脚下是踩了无数个夜晚的木地板。酒香和汗味混合,像都市里最原始的腥味。 手里的威士忌重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我不急着喝,先嗅它,感受那种辛辣和橡木的交缠。比起人,酒可靠得多——至少它不会说谎。 我,许渊思,是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也有人说我是无病呻吟的富二代。谁知道呢,反正我都无所谓。 这个城市——老龄化严重,节奏快得像高速上不肯让道的车,每个人脸上的肉都往下垮,眼神里没有光。 他们在追求所谓的“幸福”,实则是物质麻醉后的幻觉。你看远处那对男女,贴得那么近,却像在进行一场精算过的交易。 人就是这样,一切为了交换。爱也好,恨也罢,说到底都是算计。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哟,沈姐,今天怎么突然约饭啊?” 眼前这位,是我父亲商业圈的老搭子。论资排辈我该叫她姨,但那副精致的长脸和保养得体的轮廓,怎么看都像刚比我大十岁。 “你还挺准时。”她放下包,眉头一皱,“小许,你知道我女儿出事的事吗?” “听我爸提过点。”我挑了挑眉。 “车祸之后……她失忆了。”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我明显看见她眼角的那抹压抑。 我默默咽下嘴里的肉,琢磨了一下——失忆,不一定是失忆,也可能是选择性地“遗忘”了原本的世界。 “沈姐,这种状态大概率是创伤诱发的。情绪调节一段时间就能慢慢恢复。” “所以我才找你。” 她突然抬头,眼里有光。 “我知道你那点心理学子嗣传承什么的,别人看不懂,我信。你们年纪相仿,我就想让你帮她一把——能引她说话,引她走出来。” “我试试。”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点点头,嘴角终于松了一点。“多接触,磨合磨合,将来不管怎样,你们彼此认识,总是多一条路。” 饭局后,气氛松了不少。她谈起女儿,语调放柔了些。哪怕她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沈凝之,也敌不过一位母亲眼里孩子的失魂落魄。 走出酒店,天是深蓝色的,星星零碎地散着光,像是有人用刀划破夜幕,露出一点点冷光的布料。 我点烟,火机哒了几声,没点着。风太大。秋天真是讨厌,连颗烟都抽不成。 酒店旁边就是河,隔着两排小楼。我顺着木板铺的河岸走,灯光摇晃地照在水面,像城市在水中做着不安的梦。 正想着,却听见有人说话。 “啊,这里可真美。比那里美,比那里还美。” 我循声看去。栏杆边,站着个女孩。头发垂在脖子两边,风一吹,就露出半边脸。 我走近几步,随口问了句:“这是整个城市的边际线自然美,但你说的‘那里’,差在哪儿?”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飘,但并不空。像玻璃后头那点光,还在。 “嗯……差在灯吧。那里没有这么多灯。” 我愣了一下。这个回答意外得有点诗意。 她的声音轻,却有穿透力。 “那是哪儿?” 我本来没太走心,随口一问。但她想了下,还是答了。 “西边,特别西。坐火车要几个月那种远。” “国外?” “应该吧。” 风吹着她的发丝,她侧脸干净得有些不真实。鼻子挺得像素描画里才有的线条,嘴唇泛着西柚红,像喝了热汤后的颜色。 我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城市依旧在运转。酒吧还亮着,出租车一个接一个穿过马路。这个女孩站在光与水之间,像是不属于这一切的存在。 “很晚了,你不回去吗?”我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望着水。 “不了,我想多待一会。”她说,“毕竟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只有风景能让我真正感觉到……存在。” “你一个人?”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抬头看我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不介意吧?” 我笑了。 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深刻的话,而是——有些时候你碰上某个人,不用解释,就能听见她心里的那个裂口。 风吹得我发冷。可我不想走。也许只是因为我想知道,她会不会再说一句什么话。 她没说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眼里映着城市的灯光,像她在读一个陌生人的梦境。 我们并肩站了很久,像两个误闯剧场的观众,不知道剧情,却舍不得离席。 “啊……遇见她,我很高兴。” 但我们是彼此的陌生人, 还不知名字的那种。 第6章 第 6 章 母亲的背影,很小。 火车的蒸汽将她的身影整个人吞没了,只剩那一点剪影像被雾气舔着。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样子,就像她对我的爱一样。 她临走前,卖掉了所有的衣裳,包括我的。 那叫冷啊,连火车呼啸而过带起的蒸汽,我都伸出手想多抓一点。像抓一点热,多抓点活着的时间。 手脚早就冻麻了,眼睛却没冻住。 我看着那些上了车的人和没上车的人。车上的人畏惧死亡,祈祷的,站台上的却因为释然而笑着,挥舞着早就冻疮的手。所谓“爱”不过是一种临终前的仪式感,说给别人听的,不是给自己活的。 我不再信了。 “喂,那边那个小鬼。” 我回头。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来。 我不知道他对我说话的意义,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站起来,机械地朝他走了两步。 他一把把我抱起来,粗鲁地扳开我的下巴。 “张嘴。” 下一秒,酒液灌入我的喉咙,是烈的黑麦啤酒,像燃烧的煤油穿过食道,一点点落进胃里。 我挣扎,那味道让我反胃。 我怕——怕醉酒后会发生的事情。 “忍着,”他说,像是在哄,“这会让你感觉暖和点。” 我眼神一震。 那一刻我突然不挣扎了。不是因为我相信他,而是因为我的力气也没剩下多少了。 那场景就像是……哺乳。 一个疯掉的时代,一个流浪的我,在一个半疯的陌生人怀里,被灌下“生”的烈酒。 后来我时不时去找他。可能因为他帮过我,也可能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那时我们已经不谈生死,不谈爱——谈也没意义。 “叔叔,你看你那样子。不是说喝酒会让人暖和吗?” 又是一年冬,我坐在他身边。他像以前一样大笑,不过瘦成了不该有的模样,骨头都突出来了。 “你有资格说我?”他笑,“你自己看看手臂,全是血斑。” 我看他眼神里流出了一点担心,我却不领情把手抽了回来。 他望着我,我也没说话,只是把刚偷的面包放在他身边。 “这是刚偷的,靠近炉子边儿的。”我转过头望着他,“趁热吃吧。” 往常一样,本来想转身走,却被他抱住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我,一句话不说地坐在那里。他怀里,我仰着看他,他眼里早就空了,像副骨架子。 酒气还是很重。 那晚街道如冰窖,叔叔冷的冻住了。 他把最后一点体温给了我,自己却只剩下了一副壳子。 我蜷在他怀里,他成了我这一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避风港。 悄无声息地,甚至听不到呼吸,可能是因为风一直很大。 *** 梦醒了,泪珠挂在睫毛上。 母亲出差了,说是去竞标。我不懂“竞标”是什么意思,但她的神情告诉我,那可能是种很重要的仪式。 楼下传来滴滴的咖啡机声。我下楼,看到桌上摆着咖啡、浆果,还有两片面包。 我咬了一口面包。麦香充斥着我的鼻腔。我底下眼眸。 我未曾尝过一口叔叔边上的那块,可能比这块难吃很多吧。 不知觉,泪滴又重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原来,好吃的东西真容易把人打败。 母亲给了我手机,说这东西是万能的。 我看到母亲在微信上留言, ‘薇薇,今晚妈妈晚点到家。’ ‘记得按时吃饭。’ 后来我又刷起了短视频,真是搞笑,真是可悲,真是美丽。 慢慢,这一天就剩下西边的那一片红晕。 晚上我出门散步。空气很凉,风轻柔的扑到我的脸上。路灯一盏盏亮着,人们聊着天熙熙攘攘。 我在河边靠着栏杆站着,看着万家灯火,看着河面清净,鱼儿畅游。这是上辈子从来没见过的。我张张嘴,语句不尽间吐了出来。 “这里好美啊,比那里美,比那里还美。”我说。 有人在后面说了什么,我恍惚地向那看去。 那男生生的就是一副冷峻的轮廓,眉骨如刃,眼窝深邃得像是藏着故事。右眉尾那道浅疤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几分不驯的野性。薄唇天生带着讥诮的弧度,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凌厉,偏在左颊有个几不可察的酒窝。 要是放在人群中,应是最耀眼的。我想着。 “差在哪呢?”他问。 “灯吧,”我说,“那里没有这么多灯。” 他似乎笑了一下,眼睛被灯光映得亮晶晶的。 “那是哪?”他追问。 “……很西边的地方。坐火车要几个月的那种。”我答得很慢。 “国外吗?” “应该是。” 他没再说话,只是和我一起看河。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他的气质很安静,静的让人治愈。 风时不时吹过,时间都被吹的快起来。星空把蓝色埋了起来,只剩下黑暗去衬托那星星。 他问我要不要回去。我摇头:“我想多待一会儿。” “毕竟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只有风景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存在。” 风吹来,卷起我耳边几缕头发。他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我独自趴着栏杆,我听着艺人演奏的钢琴曲,曲调去了激昂,却多了悲伤。我眼神迷离的看去远方。他不过是我横梁一梦,陌生人一场。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客厅留着暖黄的灯,母亲正打着电话。 玄关旁有个镜子,我看着这幅面孔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刚换上睡衣,母亲忙完了,她披着一件风衣,脸色看起来有点疲惫,却在见到我时,眼神里立刻泛起温度。 “饿了吗?”她问,“厨房里有你爱吃的南瓜粥。” “我……刚刚吃过了。”我小声说。 她点点头,把包放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信封。 “明天我们见一个人。”她看着我,语气缓了几分。 “谁?” “一个你小时候见过的男孩。”她笑了笑,“现在也该重新认识一下了。” 我低头没作声。 她笑着走进厨房,背影高挑而利落,和记忆中那个蒸汽里的背影不一样了。 我知道,妈妈,她是另一个人,多了些温暖和爱的真正母亲。 夜晚,我在床上想着那个男生。 熟悉的陌生人吗…… 第7章 第 7 章 母亲说,约见朋友要得体。 所以我五点半就醒了。 洗漱、护肤、化妆……镜子里的我逐渐从“失忆者”变成了“沈喻薇”。粉底是极薄的,贴着皮肤,像第二层肌肤;口红是莓果色的,母亲说衬得我乖巧。头发一缕缕梳顺,从耳后垂落到锁骨。最终的我——乌发如夜,鼻梁清直,眼神不温不火。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想问,“这是谁?” 但我没问。门外传来高跟鞋有节奏的响声。母亲叫我下楼。 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西装裙,衬得整个人又挺又利。上车后她打开车窗,让风卷走刚系上的丝巾边角。 “今天这个人……”她开口了。 我点头,“我知道,是你朋友的儿子。” 她侧头看我,笑了笑,“你觉得恋爱是什么?” “是一种互相图谋。”我答得很快,“有的人图金钱,有的人图陪伴,有的人图对抗孤独。” “那你呢?” 我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经历过的东西太少了。” 她沉默几秒,然后轻轻地说:“如果你一直觉得对方有所图,那这一段关系就不会久。真正的感情,其实是一种彼此依靠的信任。” 我没有说话,窗外路灯一盏盏向后退去。我鼻子有点酸。 那画面一闪而过—— 我在封锁线外看着母亲消失的背影。那天,我五岁。 他们说我哭得太安静。 因为我不相信爱了。 母亲没有转头看我,但我从她车窗倒影里看到,她的眼神怜悯,却没有出声。 车停在咖啡厅门口,是家很有名气的老洋楼改的,门口有个喷水池和拱门。 我从副驾下来,车门一响,周围目光就都落了过来。 一身香奈儿小香风走下帕拉梅拉,Celine蕾丝渔夫帽压着乌黑长发,Burberry墨镜一摘,漂亮得不像话。路人都停下了脚步,目光描向了我。 那目光像是欣赏,可我不喜欢。头发被风一吹有点乱,下意识抿了下嘴唇,低头拉了拉母亲的手。 她回握了我一下,“没事的,走吧。” “快进去吧。”我低声说,快步走进了咖啡店,逃避了众人的目光, 咖啡厅灯光很暖。橘黄色的灯泡垂下来,木桌子泛着旧光。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是那个在河边和我说话的男生。 他穿得很正式,一身藏灰色的西装,修身、得体,不抢眼但极有质感。那气质也不是什么张扬的贵气,而是一种——慵懒又清醒的疏离。 这时母亲却直挺挺的向他走了过去,说到“小许,让你久等了吧。” 他先是看向了我母亲,笑着,然后目光移到我这边。 我们对视了一秒——不,两秒。 我瞳孔微微一缩,轻轻咬了咬唇。 他也是惊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到了之前那样的笑里。 母亲轻推了我一下,“愣着做什么呢?” 他站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许渊思。” “啊……啊。我是沈喻薇。幸……幸会。” 我声音小得可怜,脸颊却开始发烫。 他微微低头,那种带一点调侃的语气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母亲坐在我身边,徐渊思则在对面,聊起了些生意话题。我听不懂,但她说话的样子真的很漂亮,端着杯子,微笑,眼角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像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天鹅。 “那我去接个电话。”她突然站起,拎起包,“你们年轻人聊吧。” 只剩下我和他了。 咖啡厅里的噪音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我心跳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看哪里,低头,又抬头。眼前是他刚放下的咖啡杯,杯沿泛着暖光。 他靠在座椅上,看着我,眼神是懒洋洋的,像阳光下晒懒觉的猫。 “今天的你,和那天不一样。” “啊,是……发型吗?”我伸手卷了卷头发。 他摇头,“你话变少了。” 他又观摩起了我的表情,有点鄙夷,“你真的失忆了吗?” 我一愣,扯了下嘴角,“是的,不然那天散步时我也不会认不出你。诶?但你为什么?” “要我给你看看小时候的你吗?” “你手里就有?” 他拿出手机,翻了翻,递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个矮胖的女孩穿着花裙子,脸上挂着傻笑,站在一个清瘦的男孩旁边。男孩也是在笑,只不过笑得比她敷衍一点。 “这是……我?” “嗯哼。” 我几乎想一头扎进咖啡杯里,“这太丑了吧。怪不得你认不出。” “那你现在好看多了。”他说得很认真,没有一点调戏的语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别过头,看窗外。 他看着我,又笑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得开始对你进行心理治疗了。” 我没回他,但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