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可能是舌头贴在牙龈上的那一刻。我知道的只是——那种感受,很轻,也很重。像一块石头嵌进心里,又像所有重量被抽干。
我闭着眼睛,没有疼痛。也没有光。
耶和华啊。
你在哪里。
“你是我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可我缺乏了,主啊,我缺乏了。缺乏水、缺乏面包、缺乏被呼唤的姓名。
你赐以恩典,但你收回的是我全部。
你让母亲留下我,用你的名义。你让他们说“神会看顾的”。
可你闭上了眼。
我曾恐惧死亡。他们让我学会“向死而生”,我听话,顺服,拒绝哭泣。可当我真的要死了,才知道,你从未允我靠近。
你选中的子民早已被称作蛆虫,而你,也许从未叫过我名字。
我甚至不想得救了。不要恩典,不要赦免。
我只是想——安静一点。
哪怕只是一夜的安稳,哪怕只是一次梦的深沉。
……
“沈喻薇。”
这声音……太清晰了。
……
“沈喻薇,该醒了。”
像从喉咙里扯出的一线气。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死。或者说,我从不被允许死。
睫毛动了。
刺眼的光穿过眼皮,冰冷的气流贴在脖颈。
我睁开眼。
天花板是白的,瓷砖拼得整齐,灯是嵌在里面的,没有煤烟味,也没有声音。
我下意识地卷起身子,却碰到了一层薄薄的布。手,是干净的。不是破布,也没有灰。
周围人说话。
“心率恢复正常。”
“唤醒过程良好。”
“语言区域活跃,但记忆混乱。”
他们说的是我听得懂的话。可我却什么都不明白。
我是怎么还活着的?
为什么是我?
我的身体还记得贫民窟的风。还记得母亲把我推开时的手指骨节。还记得自己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瞬间。
可现在——我在这里。
干净的床,温暖的手,柔软的被子,和——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她坐在床边,哭了,笑了。
“沈喻薇,你终于醒了。”
她握着我的手,像从未放开过一样。
过了一会,她带我去盥洗台前。
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光从天花板倾下来,柔和又白。她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轻得像风。
我抬头,看见镜子里那个女孩。
睫毛细密,像落了一层雨;鼻梁高直,嘴唇线条柔和,像是雕刻师反复描摹过的心爱模特;她的脸干净、细致得过分,皮肤泛着冷光,没有污渍、没有疤痕,连毛孔都藏得极好。黑发垂在肩头,顺滑得像没沾过风沙。
她的眼睛——深、长、黑。像两口井。
那人望着我,像要从里面找出我是谁。
我也看着她。
那不是我。
那从来都不是我。
我垂下眼,手指在盥洗台边缘轻轻蹭着。那是我唯一知道的质地,是冰凉的、光滑的、没有记忆的。
她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几秒后,她轻轻绕到我正前方,蹲下来,与我对视。
“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很低,像在深夜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我点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点了没。
她轻轻抚我的手背,温热干净,指甲修得整齐。
“你昏迷三天了,医生说刚醒会有些混乱。”她顿了顿,“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情绪:温柔。
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我突然想后退。
不是害怕,是……太温暖了。温暖得像从未见过的东西,甚至让人不敢接受。
她伸手替我拢了一下发丝,说:“你从小就爱干净,头发不能散。”
我抬起头,正好和她的眼神撞上。
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说话了。
“不用。”
声音很轻,但她听见了。
她愣了一下。
很轻微的停顿,像一滴水落进杯中,不响,但改变了水的形状。
“好。”她点头,笑了笑,“你自己来吧。”
我低下头,手紧了紧衣角。
她没有再靠近我,只是站起身,轻声说:“你饿了吗?我让人准备点吃的。”
“你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我记得你说过。”
“薇薇,妈妈一直在。”
她每句话都轻得像是怕吵醒我,又像是在努力确认我还在。
我没回应,只是盯着镜子边缘的一道裂痕。
她站了会儿,最终转身走出病房。
门合上时没有响声。
我一个人站在那张光洁的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不哭不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忘了带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