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野市的初雪来得毫无预兆。晨读时窗外还是一片铅灰色的天,数学课刚上一半,细碎的雪粒就撞上了玻璃。周崎介盯着楚焕的后脑勺发呆——那人校服领口歪斜,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后颈,温觉夏的浅蓝色围巾松松垮垮挂在他椅背上,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云。
粉笔头突然砸中周崎介的额头。班主任老陆抱着胳膊站在讲台前冷笑:“周崎介,函数平移后的对称轴方程是什么?”他慌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声,余光瞥见楚焕转过半张脸,嘴角还沾着偷吃面包的碎屑。
“对、对称轴是……x等于1。”他声音发涩。
“坐下,下次走神就去走廊陪雪人罚站。”老陆敲了敲黑板,粉笔灰扑簌簌落在前排同学头顶。
下课铃炸响的瞬间,楚焕的椅子腿重重撞上他的课桌。周崎介手一抖,自动铅笔芯“啪”地断在草稿纸上,洇出一团墨渍。
“喂,药。”楚焕反手抛来个柠檬糖铁盒,金属外壳磕在周崎介笔袋上叮当作响,“校医说胃疼得厉害可以含这个。”
周崎介盯着糖盒边缘被摔出的凹痕,喉咙像被雪粒堵住了。他想问这糖是不是温觉夏买的,想问上周三楚焕为什么没上课,最后却只是把糖盒塞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躺着楚焕训练时忘在他这里的护腕,洗得发白的布料上留着薄荷味柔顺剂的香。
裴纬骁就是在这时晃进来的。他校服外套沾满炭笔灰,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拎起周崎介的书包甩上肩头:“老陆让我押你去坐校车——某些人上周发烧硬撑,害我被念叨了半小时思想品德。”
“我自己能走。”周崎介去抢书包带,被裴纬骁侧身躲过。那人指尖擦过他手背,带着素描纸粗糙的触感。
雪下得更密了。周崎介缩在校车最后一排,看着裴纬骁把素描本摊在膝头涂涂抹抹。铅笔沙沙声里,他听见前座女生兴奋地讨论楚焕和温觉夏的雪仗——“楚焕直接把温学姐扛起来塞进雪堆了!”“温学姐把他围巾绑树上了哈哈哈!”
胃部突然抽搐着疼起来。他摸出柠檬糖咬住,酸涩在舌尖炸开时,裴纬骁的素描本滑到他腿上。画的是教室窗外那棵紫叶李,枝干上蹲着只圆滚滚的麻雀,只是鸟喙被涂改液糊成了方形。
“像你。”裴纬骁用铅笔尾端戳他手背,“发呆的时候脑袋都是钝角。”
周崎介把本子拍回他怀里。糖块在齿间碎成尖锐的渣。
元旦清晨,周崎介被宿舍楼道的喧闹声惊醒。其他三张床铺早已空荡荡,萧烬的被角像往常一样叠成标准豆腐块,楚焕的床头挂着温觉夏织的深灰色围巾,裴纬骁的枕头上散落着炭笔屑和橡皮擦碎末。他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发现昨夜放在楚焕桌上的护腕不见了,只剩半袋没拆封的柠檬糖。
温觉夏抱着铁皮信箱冲进教室时,周崎介正在擦楚焕课桌上的咖啡渍。那姑娘鼻尖冻得通红,马尾辫上别着崭新的雪花发卡,周崎介记得楚焕上周逃课去市中心的首饰店排过队。
“每人写一个愿望,要具体点的!”温觉夏敲了敲铁皮箱,回声惊得楚焕从最后一排跳起来,“比如去年有人写‘要进国赛’,结果今年落到我们这来了——”
“揭人伤疤天打雷劈啊!”楚焕把篮球砸向徐铂琅,被对方单手截住转了个花式。楚焕的护腕换了新的,深蓝底上绣着银色海浪,周崎介不用凑近都知道针脚有多平整——温觉夏在手工课上的作品总是很精致。
周崎介的笔尖悬在信纸上洇出墨点。楚焕的笑声从斜后方传来,混着某个压低嗓音的嗔怪。他突然想起上个月美术课,裴纬骁也是这样趴在桌上画他的侧脸,铅笔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画到一半却被老陆抓去办公室训话。
“想去看海。”他写下第一行字,指甲掐进掌心。鼻尖落着的雪松忽隐忽现,混着温觉夏袖口的白茶香。
“追到楚焕。”
字迹潦草得几乎破纸。
裴纬骁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时,周崎介差点戳穿信纸。“达芬奇算什么,”那人抽走他的钢笔,在自家愿望栏写下张牙舞爪的一行字,“今年目标是把老陆画成蒙娜丽莎。”
周崎介扑过去捂他的信纸,膝盖撞翻水瓶,泼在裴纬骁裤子上,深色水渍从大腿蔓延到膝盖,像幅糟糕的水墨画。
“周崎介你暗杀啊!”裴纬骁拎着裤腰跳开,周崎介趁机抓回自己的信纸。橡皮擦过“楚焕”二字时太过用力,纸面裂开细小的豁口,像被猫抓破的窗帘。
楚焕勾着温觉夏的肩经过他们桌前:“你俩拆房子呢?晚上烟花秀要不要占位?”
周崎介摇头的速度太快,后脑勺磕上窗玻璃。裴纬骁揉着湿漉漉的裤腿嗤笑:“他怕冷,估计要窝宿舍数药片。”
烟花炸响时,周崎介正把楚焕的护腕往抽屉深处塞。爆裂声震得窗框嗡嗡作响,他鬼使神差凑到窗边,看见操场尽头两团依偎的人影。楚焕把温觉夏的手塞进自己口袋,女孩的发丝沾着彩纸屑,在烟花映照下像撒了金粉。
门忽然传来咯吱轻响。裴纬骁像个雪人似的杵在楼道,围巾缠得遮住半张脸,怀里抱着皱巴巴的牛皮纸袋。“胃药,”他扬手把袋子丢向桌子,“别半夜又发烧说胡话。”
纸袋里滚出只橘子,贴着便签纸——“食堂只剩这个,总比柠檬糖强。”
周崎介啃着酸涩的橘瓣时,听见楼下传来裴纬骁的惨叫。那人边跑边拍打衣领,身后追着举雪球的徐铂琅,楚焕的嘲笑声穿透雪幕:“裴纬骁你画架还在操场呢!”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周崎介在雪地里踩出凌乱的圈。枯叶落在他脚边,冻成琥珀色的冰。他想起傍晚裴纬骁湿透的裤腿,那人跑走时发梢甩出的水珠曾落在他手背。
“周崎介?”
裴纬骁的声音惊得他险些滑倒。那人抱着画架深一脚浅一脚走来,鼻尖冻得通红,素描纸从文件夹滑落,被风卷着扑上周崎介的膝盖。
画上是夜间的操场。雪地被烟花映成淡紫色,两个小人影并肩坐在看台边缘,其中一个手里攥着柠檬糖盒。周崎介突然发现小人的卫衣帽子画反了——那是他上周二弄丢的那件。
“还我。”裴纬骁抢回画纸的动作太急,炭笔从兜里撒了一地。周崎介蹲下去捡,听见头顶传来含糊的咕哝:“……路过顺手画的。”
雪粒钻进后颈时,周崎介抓起雪团砸向对方衣领。裴纬骁踉跄着栽进雪堆,画架支腿勾住周崎介的裤脚,两人滚作一团。冰凉的雪水顺着衣领往里钻,周崎介却闻到裴纬骁领口淡淡的炭笔味,像被太阳晒过的旧书。
“你丫找死!”裴纬骁揪住他围巾,呼吸白雾扑在他睫毛上。周崎介看见那人右颊沾着铅笔灰,下意识伸手去擦,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裴纬骁触电般弹开。
“我回家了。”他扛起画架扭头就走,逃得太急甚至跌了一下。周崎介躺在雪地里,看着夜空中最后一道烟花消散。裤兜里的橘子不知何时滚了出来,在雪地上融出小小的凹坑。
口袋里震了几下,周崎介摸出手机,看见温觉夏刚发的朋友圈——照片里楚焕正对着镜头做鬼脸,背景是堆得歪歪扭扭的雪人,围着那条深灰色围巾。
胃已经不疼了。但心脏某个地方开始泛起陌生的痒,像裴纬骁的炭笔灰落进雪地,再被新雪温柔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