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沉的雨天,依稀记得,大概是初春。
一切都很冷,一切被还未温暖起来的雨水淋成了打了霜的落木,连没有触感的岩石似乎都因为冷雨打得低了头。
日月并不在,它们的光芒尚未能穿过他眼前的缝隙。
外面是浑浊的,只有渗入的水滴滴答答真真切切地敲在他的脸上,像是古人计时的钟。
几更了……
静谧的无人之处,不会有谁吵到他,更不会有人呼唤他。
直到那一声春雷,将他当作埋没在土里的竹笋一样轰了起来。
他终于看见了一道白光从他狭小的井窗里划过。
在如蛋壳碎裂的脆响里,他终于睁开双眼。
地面开始坍塌,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一样迅速地崩裂开来。雨水化作了无数的碎岩,将刚刚醒来的他埋了起来。他本能地开始挥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好在,这些石头很温柔,很琐碎。他们没有压死他。
他奋力地扒开推开掩埋的碎石,用了好久好久,用了全身力气,才终于四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风雨吹在他身上。他趴着,像狗一样大口喘息。
“我……”
有很多东西从他的脑海里迅速出现,片刻便重又溜走,徒留一片泥泞的狼藉。一种压抑的情绪不知名也挥之不去地压在他身上,让他误以为自己还被压在石下。
他明白了,那是绝望。
他快饿死了。
这具刚刚苏醒的身体没留给他多少能量。他饿得几乎只剩下了食欲,以至于看见什么都抓起来塞进嘴里。
可草皮和浆果填不饱他的肚子,雨水也无法抑制他的饥馑,他爬行着开始移动,寻找更多更有价值的食物。
比如一只死了三日只剩下骨架的鹿尸,比如一只搁浅在滩涂上的鱼苗,比如一只瘸了翅跑不脱的野鸟……
不够,不够。哪怕他将骨头上发烂发臭的蛆肉也一并吞下去,他还是无法满足。
不够不够……他需要更新鲜更丰盛更美味的……
他需要血肉的滋养。
……
最近山里总有狼嚎,怪吓人的。
长着兔儿的少年总觉得心中不安,他怕那狼来吃了自己这个还没享受人生的小妖。
但担惊受怕坐以待毙并不符合他那智慧生物的身份!为此他特地在家门口挖了个大坑,又去买了捕兽夹。他想着要和那野兽一绝了断。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傍晚了。小兔子累坏了,直接回去歇着,直到春雨淋进他的床,他才想起来他靠着赚钱的甘草还在院子里晒着呢。
他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跑出去,顶着大雨亡羊补牢。
“哎呀,全湿透了,哎呀……这怎么办啊……哎呀……”
大抵是风,背后的草垛晃了晃。
“先抱去屋里吧,还是能补救一些的……有多少算多少……”
一个黑影从山的阴霾里晃荡而去,小兔子抬头看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咚!”
有什么撞在了院外的墙上。
是狼?狼!
他收拾甘草的钉耙一顿,紧张地竖起护在身前。
不收拾了吧……回屋保命要紧。
他转身就要往屋里跑,却一眼看见那院墙上一双猩红灼热的眼睛。
“妈呀!!”
黑影从墙头扑了下来。那灼热的鼻息喷涌着热气,在阴冷的空气里弥漫出杀意。小兔子只是跑了几步,就立刻被追了上来。
他只能躲到推车旁边,野兽却一巴掌将车拍了个稀烂;他挥动钉耙想要阻止野兽靠近,钉耙却被抓住一把掰断。
雨幕中的阴影庞大而可怖,嘶吼着拍打着摔碎所到之处的一切。小兔子仅仅只是被他的尾巴一抽,腰就像断了一样快要直不起来了。他走投无路,被逼到死角。
咔!
本该用来防狼的兽夹终于派上了用处。野兽毫无防备地一脚踏进了那铁圈之内,被锯齿状的铁锁狠狠钉穿了小腿。小兔子听见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他趁此机会从他的腋下扭出去。
利爪险些划破他的咽喉,野兽居然生生扯断了锁链。可随着他莽撞的巨力,棚子下那原就不太结实的支柱就这样被撞断,连带整个柴垛和梁木一起坍塌下来,砸在了野兽的身上。
小兔子不敢再回头,连滚带爬躲回了屋子,哆哆嗦嗦熬了一整个晚上。
直到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废墟里也没了动静。
阳光之下,小兔子用锹戳了戳那被压在梁下的怪物,才发现这家伙的体格似乎并没有昨晚看着那么大得吓人。
相反,这前爪……怎么看着像个人手啊?
这亮亮凉凉像薄荷一样的角又是什么?这粗壮怪异的尾巴又是什么?
这……难道是……
龙族?
野兽气息奄奄,似乎再没了还手的能力,腿上一晚的失血几乎把他的气力都流干了。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他最后看了兔子几眼,眼神便暗淡下去。
小兔子当然想不到,这是个几十年前死而复生的人。
当时的他只是出于善心,谨慎地将怪物捆好在了屋里,替他包扎了伤口,去买肉买蛋的路上顺带抓了个百事通朋友打听了一下。
“龙族?什么龙族?”“不清楚,一个落魄的家伙,看起来饿得不轻。我给他捆家里了。”“角啥色的,红的白的紫的蓝的黑的……”“都不是,角是绿色的,青绿色。”
对方的脸色凝重了不少,声音也压低下去。
“……有翅膀吗?”“翅膀?”
小兔子记得清楚,没有。
“怪了,是有这么个可能的人,最近龙族一直在追查的那个……这事我不敢细说,我不想变成麻辣兔头。”
小兔子带着满腹疑惑和一个其他人皆讳莫如深的名字回了家。他将肉喂给只有脑袋能动的怪物,在他面前提起了那个名字。
“你是……枫云暮吗?”
枫云暮……
枫云暮?
他想起来了,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
……
都死了啊!!!
此时此刻,恰似回忆如蛊虫钻进脑子里那般痛苦。论他怎样如风一般逃跑,炎凉和绝望都如影随形,甚至逐步逼近。
远方……他抬头看向那山和山模糊的边界。他冲着这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奔跑下去,因为他根本就不知希望该在哪里。
那摇摇欲坠的太阳底下会有我的庇护所吗?
没有。
他知道跑不掉,但也只能跑。
因为他们都死了。
一失足,他被狠狠带倒在地,从坡上滚了下去。他以这样的速度抱着尸体一样的司铭砚持续不断地跑到了自己的极限,他真的已经跑不动了。
可他得跑,他必须到达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将麻木的腿像拐杖一样撑起来,可它们毫不听话,像罢工了一样再也没有让他站起来的能力。
他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将上半身从身下的司铭砚上撑起来。
司铭砚,并不看他。枫云暮多希望他就在此时睁眼看看自己,哪怕只是咳嗽一声、喘口气,他都能将这些视作鼓励而重新振作精神。
可没有。一个死去之人不会再对他的处境而感到悲哀,司铭砚惨白的面庞上只有对待身后事的冷淡。
枫云暮跪在他身上,颤抖地抚住他的脸颊。
他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枫云暮的精神防线就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再也没力气逃跑,没有力气去思考自己的何去何从。命运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成了张大嘴也难言苦痛的哑巴,他无力地捶着地面,敲打着司铭砚的身体。
“明明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有个声音说。
明明此刻的他就应该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明明他们都不该死的……
不该死的啊……
“可我却曾那样邪恶地想过,想过利用、想过支配,想过将他们推至身前成为我的挡箭牌……”他厌恶地看着自己。
若没有这样的我,他们都不会死的……
是我害死了他们……
是我成为了预言中的恶人、坐实了父亲的罪名!!!是我害死了他们!!!
“为什么要复仇?”有个声音说。
为什么要赌上当下美好的一切,让过去把未来搅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还不知足?难道活着不就已经很好了吗?你还要贪图些什么?
又出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所有的他们都像山谷中回荡的回声一样,在枫云暮的炉内如弹射的子弹一样四溅。他抱住头想要压制住他们,他宁愿拧下自己的脑袋也不想再听见任何人说任何话。
“闭嘴!闭嘴!都闭嘴!!都闭嘴!!!”
断枝、落叶,皆被他捶进泥泞的烂土里。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化为死寂。他的指缝被填上世间**的一切,散发出骇人的尸臭味。
那空白的十三分钟,他好像死了十三分钟。
随后他抱起司铭砚的脑袋,将额间相抵,闭眼目片刻。
等他重新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冷静得几乎像另一个人。
他先去附近的山泉里捧了一捧水,洗了把脸。手上的泥巴都被冲进了石缝里,他平静地瞥了眼,又迅速回到司铭砚身边去。
他背着司铭砚继续前进,向着山的更深处前进。
【“这……不对吧?”
枫云暮回过头,看着镜头外的天陰语气迟疑地提出异议。
“什么不对?”“你……真的是往山里走了吗?”
枫云暮托着腮,挑了挑眉。
“可我不是在山里找到你的。”天陰的表情在思考后变得笃定,“你明明下了山。”
“我怎么会下山呢?我怎么能下山呢?”枫云暮平淡地摇摇头,“我好不容易逃了这么远,怎么会自投罗网呢?”
“可回头不一定意味着自投罗网啊?况且……”天陰看向他身边的那位,“如果是为了他呢?”
“他?”枫云暮撇了眼睡着的司铭砚,笑容渐渐凝滞住了。他咳嗽一声,向着火光之外的黑暗远离了几步。
“你知道,仅凭你自己和荒郊野林救不了他。若说,是你要为他去铤而走险寻找一个安身之所,也不是不合理。”天陰配合得压低声音。还在继续说。
“……司铭砚的身体确实……很冷。”枫云暮低声自语,“但我为什么不能生一丛篝火呢?”
“因为下雨了。”“啊,也是,下雨了,和那天一样。”
兴许是天陰逼得太近,枫云暮的表情又在看向天陰时迅速转变。他呵呵笑起来:
“无稽之谈。我确实是上了山,只是在为司铭砚寻找食物的时候才下了山的……”
“枫云暮!!”
天陰骤然暴怒起来,他跳起来掐住枫云暮的脖子,将他摁倒在地。
“我讨厌撒谎的人,讨厌你们自私自利的遮遮掩掩!你们的父辈就是这样死的!你为何要走他们的老路!!”
“说好的复盘,说好的一证清白,说好的消除所有的隔阂!你……何必编出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
他难掩愤怒,他想不懂,这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后果,为何他们就是看不清。
“和我说实话。”他严肃地看着枫云暮的眼睛。
他不懂他心里现在在想什么……枫云暮为何会如此平静?
“……‘我杀了人,夺了他们的屋子。’我承认做了不该做的恶事。”枫云暮闭上眼睛,“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你,你真的……”“一间房子可比一个阴湿的洞穴更加温暖适宜,里面还有药物和食物。那个老头见到我后很惊慌地逃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没跑多远就摔进水沟淹死了。”
枫云暮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他的直率却逼得天陰语塞而心虚。
“你满意了吗?”枫云暮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我就不该问的。”】
因为天陰明明早就知道了。
他来的时候枫云暮并不在,床上的司铭砚仍没有气息,就像他见过的每一具尸体一样苍白。
但他本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使者,他不只一次见过这样的生命了。他按照龙师的方法论已经证实了自己确有救人的办法,他也正准备如法炮制地将司铭砚做成第二只尸龙。
可等他正准备将尸毒注入之际,枫云暮从后院冲了进来。
“枫云暮!你还活着!”他开始还是很惊喜的,以至于他都没能意识到为何自己刚才没能发现这家伙的气息。
很快他就发现,枫云暮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枫云暮几乎立刻发动了攻击,他接近本能地挥动武器的模样让天陰想起一场亘古的战争。
“是我!是我!枫云暮!你清醒点!”
不同于第一次的愤怒和莽撞,第二次的坚毅和冷静。这次,天陰从枫云暮的身体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将枫云暮击飞出去,想让枫云暮失去行动力。
枫云暮爬起来。
他再次将他扔出窗外。
枫云暮爬起来。
他再将他打出门,还堵上了门口。
枫云暮爬起来,撞开冲进来。
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掌敲在枫云暮脑袋上。
可枫云暮还是摇摇晃晃,顶着一头的血爬起来。
他只能打折了他的腿。
枫云暮再次爬起来,再冲过来。
“别再爬起来了……”天陰真的慌了。他不能真的将枫云暮打死吧?
枫云暮的速度却愈来愈快,即使他的身体就快散架了,随风散去了。
“别再这样了……求你了……”
恐慌源自相似的过去,那四龙之战,天陰就是这样面对着四个几乎不死的恶魔。他明明已经杀了他们一千次,他们明明已经倒下了一千次。可他们都会再次冲过来,继续杀向他。他对生死的定义几乎被他们击溃,他想不到自己该怎么才能赢下来。
而这次,他的恐慌里更多的是悲哀。
“枫云暮!!我是来救司铭砚的!!”
他只能妥协,让开半步让枫云暮扑到司铭砚身上。枫云暮几乎残破的身体挂在了床边,他瞪着半只眼睛死死盯着天陰,将司铭砚护在怀里。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来救你们的……”
啊……
他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若是早点……
枫云暮突然从床上摔下去。天陰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你别死了啊……”
枫云暮的目光仍在司铭砚身上,直到他昏死,他都没再看别处一眼。
是他来晚了。
【“无可厚非,你只是在行使你的监督权。”枫云暮淡淡地回应他的自责,“人人皆有自己的立场,这本就是一场尔虞我诈,你的缺席也是情理之中。”
“……你真的不一样了。”天陰说不清这不一样,是好是坏。
就当枫云暮在那时候疯了吧。
“我以为你还要提一提昨天在蛟龙鼎里发生的事呢。”枫云暮超绝不经意。
“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们的为了铲除蛟龙族杂碎的计划而已。”天陰闭了闭眼,顿了顿,“但下次还是不要骗人,伤感情。”
“呵呵,嗯嗯。”“你也该去赎罪赎罪,人身上的杀生债太重,会出事的。”
他扭过头,看着枫云暮抱着司铭砚,捏着盘着司铭砚的脸,似笑非笑。
“这也是你赎罪的理由吗?”
天陰倒吸一口冷气。
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局为重,舍小利大。这样的道理,并不算错吧?
所以,我们何罪之有?】